首页 男生 其他 时间与河流(全集)

第141章 克罗诺斯与瑞亚:时间之梦(1)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时间与河流(全集)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96

  为我们弹奏一曲吧,用一把完好的古琴,让琴声响起来,让琴声响起来吧!

  现在就奏起来,为我们弹奏一曲,用一把完好的古琴。别总翻来覆去地弹奏那首已被遗忘的曲子,别用那又破又旧的琴键弹奏音乐,别在那泛黄的键盘上敲出黯哑、死寂的声音。为我们弹奏一曲吧,用一把完好的古琴,趁着乐器还新,弹点富有活力的音乐吧,让我们领略一下莫扎特在客厅演奏的风采,让我们听到女士们的声音。不,不尽如此,唤醒那些被人遗忘的街头喧嚣吧,让我们再次听到那些未因时间而缄默、未被时间所改变的声音,让星期三早晨的阳光洒在第三次东征的十字军身上,让我们在这平常的日子里能一睹雅典的风貌,倾听希腊人的声音,看看早晨十点钟时,他们是否全都如此睿智,如此迷人,看看他们的肢体是否完美匀称,他们的姿态是否庄重、高贵,再闻闻他们的食物,观察他们用餐时的仪态,听听街上的辘辘车轮声,还有那四个被人遗忘的瞬间,哪怕只有一次机会。

  让我们在某一天听到埃及的声音,让我们聆听门卡乌拉王[190]的声音,聆听塞诺维夫人[191]的呢喃软语,聆听棉农的声音。让我们聆听这些古老民族响亮﹑随意的生活之音——他们在街头的问候声,家庭主妇和商人讨价还价的声音。让我们聆听十六世纪时期女人的笑声吧。

  狼的嚎叫声始终不变,车轮的辘辘声始终不变,路上的马蹄声在任何时代始终不变。用一把完好的古琴为我们弹奏一曲吧,让我们聆听用餐时骑士的说话声,男人吆喝狗的声音和狗的吠叫声,犁地人吆喝马的声音和马的嘶鸣声,狩猎的声音,流水的声音。这一切始终不变。

  用一把完好的古琴为我们弹奏一曲吧,在生活的水滨,在时间,时间的边缘,让我们听一听古老仙女们真实的声音。让我们转过身,穿越记忆、穿越种族的回忆,复活生活中百万个遗忘的瞬间。让我们看一看1597年穷人们坐在房中的情景,看一看中世纪的有钱人背对壁炉站着,妻子在桌边编织,听一听他们漫不经心的闲谈吧。

  让我们看看那些给古老的法兰克福修建房子的人们吧,看看他们是怎样劳作的,看看他们坐在砍倒的圆木上吃午饭的样子,听听他们的语言、他们说话的声音。

  让我们在胸中重现逝去的岁月,修复现实中百万个细小的纤丝,直到每一秒都因真实的光亮而变得阴郁、辉煌﹑模糊,我们能够看到那些朴实、平凡的面孔。让我们醒来吧,听听街头人们的喧嚣,看看托拜厄斯·斯摩莱特[192]从我们窗前走过。

  然后,用一把完好的古琴为我们弹奏一曲吧。让时间成为通往伦敦的大道,我们都是跋涉在这条大道上的旅人;让我们进入伦敦,看看迈尔恩德路今夕是何年;让天色暗下来吧,让我们在夜色中进入伦敦,听听男人们的声音,看看我们能否听懂他们;然后我们会借宿一晚,看那里是何年何月,看那里的人们能否发现我们的神秘,是否会从我们身边逃之夭夭。

  然而,还有一些更为奇特的时代,比年轻的骑士和马匹,比小酒馆里尽享美食的声音更加奇特。那个遥远的时间便是昨天:那是早期的美国,是1841年百老汇街头人们的声音,是1887年得梅因市的喧嚣声,是1853年巴尔的摩早期的火车,是早期美国人的面孔和声音,他们散布在旷野里,置身于隐蔽之处,他们的面孔透着神秘,他们过着比撒克逊贵族们还要黑暗、奇特的生活。

  那些迷人的岁月就是那些充实、五彩斑斓的日子,是日历上那些精灵般的日子,还有老照片上那些忧伤、神秘的日子。那是早期石版画的时代,那时候的文字有绿、红、黄等颜色;那时候有红色的谷仓和风车,有七千个尖角阁的房子;那时候有绿色的草坪、蓝色的天空、游弋在河面上的游船——旗帜,横幅,褐白相间、欢快的飘带,铜管乐队和欢呼的人群发出的阵阵呼喊!

  在那个时代,男孩子在小路上滚着铁环,妈妈戴着无沿软帽,双手捂着暖手筒,屁股翘翘的,爸爸则戴着圆顶硬毡帽。那是一个静谧而色彩斑斓的时代,是一个力量坚定的时代;那是个推销避雷针的销售员、夏日寄宿者的时代;那是农夫海斯德和流浪汉达斯汀·罗兹的时代,男孩子们叼着烟走在下坡的小路上。那是一段美好的日子。那个令人憎恶的城市和“白光大道”充满了诱惑和陷阱,无数陷阱期待着那些纤纤细腰、戴着鲸骨衣领的天真乡下姑娘。那是个罪恶宫殿和礼拜天魔鬼现身的时代;那是个奢糜腐化的时代,是罪恶横行的时代。一个个气派的度假胜地装饰着一面面镜子,铺着柔软的地毯,那里有机械呆板的琴声,有觥筹交错的香槟,有上流社交场所,还有对缺乏教养的行为嗤之以鼻的贵妇们,姑娘们穿着晚礼服,尽显淑女风姿。

  那是歌剧和戏剧团体盛行的日子,还有马术表演。夜幕降临,人们在胡桃木装饰的餐厅里惬意地用餐。暖锅里涮着威尔士干酪,优雅的女士们赤裸的玉臂上戴着长手套。那是名流、富豪云集的日子——包括范德比尔特、阿斯特、古尔德等家族——那是脸上有斑点的仆役和二十美元小费的时代;那是纽波特[193]名噪一时的时代,人行道上铺着红地毯,上面遮着天棚,还有第五大道上的豪宅,豪华的大理石走廊金碧辉煌;那也是外国的绅士们来淘金的时代(伦敦的报纸请从这里找资料吧)。

  那是一个充斥着娘娘腔的花花公子和口齿不清的笨蛋的时代(哦,珀西!我要打一下你的手腕,你这个粗鲁、无礼的家伙!)。该死的花花公子穿着英式服装,裤子翻着边儿(嗨,先生!伦敦下雨了吗?),他一辈子啥也不干,只花他老爹的钱,他也没干过一件诚实的事儿,连毙了他都嫌浪费火药。要是这个王八蛋来勾搭我的姊妹,我非把他的狗头从腔子里打出来不可。他们唱着古老、甜美的歌谣,就像远处美人的歌声。薄暮中,人们坐在门廊上,倾听着“噢”,甜美、低沉!)角落里传来了四重奏——“甜蜜的阿德琳”,他们唱着“黛西,黛西,请给我一个真心的回答”。

  这是个码头的时代,是混乱的船运时代,船坞旁的马拉车,一桶桶朗姆酒和蜜糖堆积如山。曼哈顿上空烟雾缭绕,布鲁克林桥上朝我们走来的逝去的面孔何在?那散开的阵阵涟漪和雄伟、被遗忘的船只今昔何在?

  在生活的河流边,趁我们还不知道自己必死无疑,趁我们尚未看见父亲的面庞,趁我们尚未寻觅到他的足迹;在时间之滨(浪潮!浪潮!),趁我们尚未看到鬼魂出没的林子里的重重魅影,趁着逝去的时光还未复活,趁着阴影尚未变得栩栩如生。

  我们是什么人,必须循着国王的足迹?我们是谁,我们没有国王,又有何足迹可循?

  我们是没有国王统治的人。我们把阴影留在湮灭的墙壁上了吗?我们曾过疾流,与巫女共度了永恒的七个年头?我们能否找到我们的儿子,他其实就是我们自己,他还能认出我们吗?

  你的声音会开启我大脑的心门吗?虽然从未目睹过你的面庞,我能认出你吗?

  你会认识我吗?你会叫我“儿子”吗?父亲,虽然未能找到你,但我知道你还活着。

  在古老的图尔小镇,尤金很快就在一家古老的旅店找到了栖身之处——那个地方聚积了许多破旧的白色建筑物,门户相对独立,透过建筑物的大门,正对着铺有卵石的广场。或许从前,那里时常响彻着疲惫的旅人们驾着的马儿、驿马车发出的嘎嗒声。他在面朝广场的一间阴冷小房里安顿了下来,正是在那儿,他开始了自己一生中最特别、最神奇的时光之旅。白昼与夜晚交汇,夜晚又与白昼融合,就像一个完整的神奇之网。他待在那里,一周又一周,陷入了一种奇特、神奇的时间魔咒之中,这个魔咒似乎超然于世,独立于任何重要事件,定格在静止的时刻,处在喧嚣的静默中,处在永恒的变化中。

  后来,他似乎觉得,他的生活所依托的那些奇妙梦幻都被一系列目标所引诱,从经验的角度来看,这一切很容易理解,其结果也几乎符合逻辑。他离开美国已有五个月了。这个新世界、新生活赋予他许多纷杂多样的机会,许多出乎意料的道路,这一切以及各种事件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印象——经过轮船、航行、巨大的孤独、远离陆地的大海(它本身就是一种新的体验,是生活、世界乃至宇宙)。他在英国待了几周,伦敦的城市之网错综复杂,他在布里斯托尔、巴斯、德文郡的几日逗留短暂而刻骨铭心,一切匆匆而过,奇特而亲切,虽然接近却又触手难及,他似乎正透过一扇灯火通明的窗户往里张望,这种生活他始终熟悉,但却永远无法据为己有。法国和巴黎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个月里,他在一个崭新而又充满敌意的世界里感受到了一种怅然若失、绝望恐惧的孤绝——他就像一个小小的原子,沉默、无语,淹没在法国人古怪、浅黑的面孔之下。经过一个月的迷惘、忧伤,所犯的各种傻事——夜晚,他流连于万花筒般的咖啡馆、妓院,和酒精、女人为伴,白天,他踟蹰于博物馆和书摊之间,或穿行于拥挤的大街小巷——上千个异域文化的遗迹,百万张异族人的面孔,直至他身上的每个原子都被耗尽,他浑身颤抖,疯狂而筋疲力尽,因失落、无助而痛苦难受,因绝望而疲惫不堪——他浸泡在异族生活的潮水中,初次经历了巨大的文化冲击——之后他遇到了斯塔维克、埃莉诺和安。和她们在一起经历了短暂、狂热、刻骨铭心的几个星期,旋即是苦涩失落、憔悴苦痛的别离,最后便是狂热、难耐的痛苦和漫无边际、无奈的流浪。随后,他邂逅了伯爵夫人,和她短暂的插曲已经渐渐被淡忘,显得模糊不清了——此刻,在图尔小镇,茫然、沉寂的孤独再次袭上心头,在盲目的机缘中,凭一时兴起,他逗留在此,绝望的精神停泊在这里。

  现在,历经了这几个月万花筒般的狂热生活——其中交织着希望、忧伤和狂喜,孤独和绝望,激情、爱情和痛苦,以及疯狂的渴望和狂热的欲望,在无奈、动荡的灵魂经历了这所有不安、难以满足的寻觅之后,他终于抵达了一处宁静的休憩之所。突然,他就像一个绝望、困惑的人,从喧闹、生机勃勃的街道走来,在死寂、阴冷的坟墓中寻求避护与安宁。

  日日夜夜,朝去暮来,安睡也罢,清醒也罢,在那时间与静谧的奇特魔咒中——这魔咒既非梦境,亦非醒后的幻象,相反,却像一种神奇的、包容一切的魔法——他就像一个被流放、被驱逐或不幸身陷荒岛、无法逃脱或回归的人,感到烦闷至极——他想起了家乡。

  在时间与静谧那令人心醉的魔咒中,人们凝视着薄雾蒙蒙、无边无际的天空,心怀无法回家之游子的强烈思乡之情,带着渴望回家却无家可回之游子的强烈思乡之情——带着美国人强烈、无望、难以控制、难以言表的思乡之情,他的头脑被这份回乡的渴望折磨得发疯,但他却不知回归何处,他的头脑里日日夜夜燃烧着狂热的希望,他这个无家可归、无处可去、被遗弃的原子日日夜夜遭受着痛苦的心灵煎熬,他的渴望没有目标,没有止境,他的欲望没有最终的栖息之处——他想起了家。

  家是什么呢?家是流浪者和被遗弃者狂热的渴望,无休无止,无法平息——迷惘的美国人——永远渴望回家的人——他无门可入,无房可居,在他想回归的那片永无居所的大陆上,他连一块巴掌大的神圣之地都没有。

  这时,一件令人瞠目结舌——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他来到了图尔镇,告诉自己现在他终于,终于,要“安顿下来写作了”,想用自己宏大的写作计划来说明自己旅行的目的。他的脑海中充满了各种构想和计划,有的朦胧模糊,有的宏伟壮丽,他要写剧本、长篇小说、短篇小说和散文;他孤注一掷、严肃认真地下定决心,要用文字来实现这些宏伟的计划。有些是迫不及待、支离片段的开头,有些是故事的起始,还有些是剧中的开场白——全都揉成一团、烦躁不安地扔在一旁——这些就是他雄伟计划的最终结果。

  不管怎么说,他的确写了。虽然这些初期夭折的努力徒劳无功、支离破碎、很不成熟,但他还是像个疯子似的开始写了——也只有疯子才会这么写——他被感官和灵魂的疯癫所驱使,他无法驾驭、无法操控这种疯癫。他被一种强烈、难以满足的冲动所驱策,心醉神迷地沉浸在一种催眠的状态中,随心所欲地开始写作。

  难以抑制的欲望紧紧将他攫住,那些已经拟定好的写作计划、方案以及相关事宜都统统废弃了,就像一把干草,被熊熊燃烧的激情烧成了灰烬。他坐在冰冷小屋的桌边,眺望着破旧的、用鹅卵石铺成的旅馆庭院,从早到晚笔耕不辍,有时再从黑夜写到黎明——他精神恍惚地倒在床上,处于昏然入梦的状态,眼前呈现出一幅似梦似醒的奇特幻景,狂乱、可怖的梦境犹如头晕目眩的幻想,其炽热的火焰在他的脑海里时时燃起。

  那些文字在痛苦的汗水中奔涌而出,从他的指尖倾泻而下,像翻腾、扭动的蛇一样,从他号叫的喉咙里喷出。他用尽全部心力,绞尽脑汁,挥汗如雨,用灵魂和满腔热血去写。那些文字从他生命中最隐秘的源泉和素材中费劲地挤了出来。 时间与河流(全集)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