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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我要干的第一件事是找到我的铺位，”她的同伴带着没精打采的倦意说。她是个高大性感的犹太人，坐在一堆行李上抽着烟，长长的腿懒散地交叉着，她阴郁傲慢地瞥了几眼，冷漠地注视着小艇上的人群。

　　另一个女人却无法平静下来，她红润的脸上洋溢着航行的兴奋，神经质地不断把戒指摘下来又戴上去，在一堆堆行李间轻快地小步穿行着。

　　“哦，在这儿！”她用手指着埋在一堆行李下面的一个包，突然兴奋地大叫起来。“哦，在这儿！”她又对着众人大叫道，“这个是我的！别的在哪儿呢？你能帮我找到别的吗？”她尖声对一个脚夫说，他是个身体结实的矮个子男士，萌出了一撮小胡子。“嗯？”他用一串法语回答她时，她把小手伸到耳朵处抱怨道，她牢骚满腹地看着同伴说：“我使不动他们，他们干脆不听我的话！我的箱子和两个包都找不见了。从来都没发生过这么糟糕的事儿，你说呢？嗨？”她又把小手伸到耳朵处，因为她耳朵有点背。她红润的小脸因为兴奋和焦急而涨得通红——她的口吻、举止和愤怒中都包含着一种让人忍俊不禁的滑稽意味，她的同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哦，埃斯特！”她说，“天哪！”她猛地停住了，好像没话可说了似的。

　　埃斯特长得很漂亮，她也很漂亮，她有一双迷人的大眼睛。

　　此刻，那个女人迷人的面庞就像一个稀有、珍贵、闪闪发光的东西，在其他旅客的面庞中光芒四射。小艇转着圈儿靠近了大船，人们都专注地盯着大船，它威武、庞大的身躯赫然矗立在他们面前。

　　他们都被大船那不可思议的魔力所笼罩：这些人中大多数都有多次乘船旅行的经历，可这艘大船那神奇的光芒还是让他们折服，让他们痴迷，让他们激动，在她面前，他们就像孩童一般。小船渐渐滑向大船船边，游客们仰着头，沉默而专注地站在小艇上。奇怪而忧伤的是，他们的眼睛里闪现出孤寂、渴望的神色。

　　他们的面孔显得渺小而苍白，在渐渐暗淡的夜幕下他们的脸上闪烁着光芒，在那些闪着微光的面庞上，依稀可见某种渺小、赤裸、孤独的神情，他们周围是无垠、永恒的海洋和死亡。他们听到了时间的声音。

　　如果，人之将死时可以从黑暗中抽出一刻，他们的意识徜徉其中；如果，在所有黑暗、神秘的森林中有一刻得以留存，那或许就会成为这一时刻的记忆。这一刻虽然缺乏逻辑意义，但却在慢慢流逝的记忆中迅速散发出光辉，成为大地上人类命运的概括和象征。逐渐褪色的记忆已经忘记了乘客们当时所说的话语，上千种声音和鲜活瞬间的阴影也都被遗忘，而这一幕却沉浸在奇异的、褐色的时间之光中，在专注、沉默中再次迅速闪烁。黑暗在永恒的大地上沉没下去，大船就像来访者，在海面上明亮地闪烁着，小艇上的旅客们仰着头，他们的脸庞恰如心醉神迷、忧伤专注的鲜花——他们旅途劳顿，在语言不通、面孔陌生的异乡漂泊，在任何市镇都未留下任何足迹。

　　他们的灵魂赤裸而孤独，他们是这个世界的外乡人，他们当中有很多人都渴望一个地方，一个能让这旅途的劳顿得到休憩的地方，一个能让那些厌倦了寻觅的人不再寻觅的地方，一个能平静祥和、无欲无求地生活的地方。疲惫之人将在何处找到平静？流浪者将在哪个海岸回归故里？什么时候这一切才能停止——盲目的探求，虚假的欲望，徒劳的野心，这些东西一旦获得又会发现它们是多么微不足道，与幻影徒劳地竞争，为生计奔忙时精神和灵魂的狂乱和苦闷，尘世的喧嚣，街头咬牙切齿的怨恨呼号、愚蠢的重复赘述，贫瘠的丰饶，病态的暴饮暴食，还有贪杯的渴望？旅人们走出一个黑暗，又被另一个黑暗所吞噬，不过片刻，人们就会看见他们清晰的面孔。他们全都仰望着大船，一动不动，满怀敬畏，只此而已。此时此刻，他们的话语消失不见了，他们所有活动的记忆也都消逝不见了，只有沉默，只有在已逝时间那鬼魅般的光影下仰起的平静面孔。当他们从黑暗中滑行而来，处在时间的河流上，寂静而沉默；他们在大船的船边等待着，沉默不语，乏味得要死，他们仰起庄严、苍白的脸庞向大船祈求，注视着甲板上那一排排沉默的旅客，偶尔会有人和他们同样平静、庄严地对视一眼。这种沉默的相遇是人生所有相遇的概括：沉默中可以听到人类缓慢、哀伤的呼吸，可以知晓人类的命运。

　　“哦，看啊！”那个女人又叫了起来，“哦，快看！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吗？”

　　大船的船身如峭壁般赫然矗立在她头顶。她转过那张娇媚如花的小脸，看到高大的船首斜立在面前，心中响起阵阵音乐。她仰起那张如花的小脸，看见船上有许多人抓着船舷上高高的栏杆，俯身向下张望着，他们看起来是那么渺小、孤独，那么安静、专注。她转过身看了看周围的人们，看了看那些混乱如织、不断变化的身影，然后看了看阳光，那落日的余晖洒在黄昏时分的海岸上，把宁静的海水染得通红。接着传来海鸥嘎嘎的叫声，她的心中充满了惊叹。这副美景神奇、不朽、令人向往，这一切令人难以言表，难以理解，她感到苦恼不已，她多想把手放在上面，把这些已逝的时光永远抓住，永远珍藏——

　　“哦，这些人，”她高声叫喊着，“这船！……天哪！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愤愤不平地叫道，“我知道这一切——我心里的这一切！”她攥起一只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脯，“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是怎么产生的，还有这精美的设计——从来没人问过我！”她愤慨地大叫着，“这种精美的东西一直在我心里——从来没人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她站在那儿，用指责的眼神盯着她的朋友，过了一会儿，这个愤愤不平、漂亮的小个子女人突然觉察到了人们的微笑和她同伴的大笑，她的脸色唰地变红了。她猛地仰起头，像一阵大风刮过似的大笑起来——这是一个女人在情绪得意、愉快时发出的浑厚、响亮的叫喊。

　　然而，即使在她大笑时，她再次被刚才那种惊叹所带来的强烈感受和那种难以言表的欲望所带来的苦闷所触动。她看见了很多人，他们都是那么孤独、沉默而专注。在黄昏落日的余晖下，那艘巨大的轮船高高矗立在她面前，于是——她想起了，“你能用鱼钩钓上鳄鱼吗？能用绳子压下它的舌头吗？”[220]内心依然充满惊叹。

　　啊，美丽的女人突发奇想，我如何才能长久地承受这无法承受的喜悦，承受这支难以吟唱的伟大之歌的曲调，承受这难以想象的荣耀带来的苦闷，这一切充满了我的生活，即将奔涌而出，可我却难以说出口！太难了，太难了，简直无法忍受，感到巨大的蔓藤在心中滋长，狂野、奇特的音乐在喉间慢慢响起，那最终的、完美的胜利之歌始终逗留在我的喉间，呼之欲出——可是却又说不出来！哦，这个神奇的瞬间多么完美、不被确知、难以规避。站在这高大的船边，站在这黄昏和回归的最后边缘，内心怀着一份困惑，只知道不管怎样，我们因你而充实，哦，时间！看看那些高高在上凭栏而望的人们，那些站在船侧的人们，他们沉默而孤独，都是此次旅途美丽、陌生的兄弟，是我们苦涩、短暂人生中不期而遇的幻影——还有你，哦，年轻人——此刻，她第一次看见他站在那儿——夜幕下，他弯腰凭栏，孱弱、孤独、神秘，在你的那些同伴们等待的时候你为何独自一人站在那儿呢？……啊，神秘而孤独，她想——夜幕下，他在那里弯腰凭栏，因渴望而消瘦，因自尊而神色严峻，因不可能实现的欲望而情绪炽热——他年少轻狂、愚蠢孤独，他的眼睛充满渴望，他的灵魂因焦渴而干涸，他的心灵因难以餍足的渴望而枯萎，他凭栏远眺，满怀梦想，他渴望爱情，渴望荣誉，他的行为极其错误——同时又极其正确！……啊，看，她想，那些狂热的光影在他的眉宇间闪烁不停——明亮、美丽、灿烂——哦，激情而自豪！——你是一个狂野、迷失的青年，多像我那狂野、迷失、永不再来的父亲！

　　这时他转过身，看见了她，一看见她，他便迷失了，迷失了自我。他被她发现后，他也看着她，在落日余晖消逝的那一刻，他看到了这个女人欢愉的身影，看到了生活。他从不知道，他只知道从那一刻起，他的灵魂就被爱之利刃所刺穿。从那一刻起，他就再也不会彻底失去她，自己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孤独、放荡不羁了。

　　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起，神圣的青春就已经被瓦解，无法恢复了。

　　在他们相遇的那个瞬间，某种神秘的魔力使她走进了他的生活，在他尚未意识到这一点之前，她已经在他的血液中悸动了——自此之后，不知为何——他从不清楚——她是如何潜入他心脏的条条血管，如何栖居在他孤独、不容侵犯的生命之中的。所以，她就像手段高明的爱情小偷悄然潜入他灵魂的密室，成为他所有行动和言语的一部分——通过这种侵入，她可以感受到他所能感受的一切美好，通过这种奇特、微妙的爱情窃取行为，她可以分享他所有的感受、行动和梦想，直至他所有的美好事物都与她分享，所有的音乐都有她的参与，他的灵魂中再也没有什么恐惧、疯狂、仇恨、难受，再没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哀痛，一切的一切，都与她那独一无二的身影和万种风情协调一致。所有最终的自由和解脱，他用不计其数的鲜血、苦闷、绝望换来的最终自由和解脱，都会在他的眉宇间永远留下深深的印痕，会将他的身躯用恒久、令人痛苦的爱情锁链缚住。

　　经过青春时期漫无目的、痛苦的流浪之后，那个女人将成为他心灵的中心，成为他的人生目标，成为使他重新变得完整的永恒意象，它将使他生命中的一切激情、动力和威力全都投入到爱情炽热的信心、永恒的支配和统一中。

　　“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嫉妒如阴间之残忍。那燃烧的煤炭，有着最炽热的火焰。”[221]

　　此刻，所有的面孔都在大船船侧一闪而过（那娇艳如花的面孔也在其中）。富有的犹太人那骄傲、威严的面孔因财富和华贵而生机勃勃，在豪华、明亮的船舱里熠熠生辉。所有的舱门都关上了，轮船驶进了黑暗和大海。 时间与河流（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