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浮士德与海伦(1)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时间与河流(全集)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102
突然,那艘英国大船昂然出现在法国海岸,快速逼近,如梦中辽远的神奇之物。
它就像一个巨大、势不可挡的物体,奇异地赫然耸现,它并非持续移动、逐渐变大的,而是突然到来,它的外观已经快速与其他巨大的物体融为一体,就像电影院里人们的面孔,通过一系列大小不一、时明时暗的画面,把一些运动的物体形态呈现给观众,就如同巫师的瓶子被拔掉瓶塞之后放出的鬼怪,牢牢地征服了观众、控制了观众。
起初只有傍晚时分宁静、无边的大海,被海水侵蚀的欧洲海岬和陆地,翠色的斜坡,条带状耕耘精细的土地,古老的堡垒和城镇——瑟堡镇——从远处看,它就像一道坚固的白垩岩,位于犬牙交错的海岸边。
向西略偏南,那艘船就在那儿,靠着昏暗的海岬,它就像一条朦胧的黑色缎带,昏暗而低矮。她越驶越近,体积也越来越大:她本来只是一个小点,一片污渍,一个轮廓——一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点,行进在傍晚时分宁静、无垠的海水里。
此刻,她就在那儿,沿着古老的防波堤和缓地滑行着,拖着她六万吨的庞大身躯栖居在这里,主宰着这片海域,她原本只是浩瀚的天空、海洋和陆地之间一个毫不起眼的动态小点,而现在,这一切反倒成了衬托她的雄伟的背景。
她驶过来的这一刻,阳光洒落在西面的波浪上,就像一个燃烧将尽的煤球。
夕阳的光辉洒在海洋上,洒在陆地上,既不强烈也不灼热,只透出冷淡、神秘的光芒,就像古老、叮当作响的精美铜器发出的光亮。随后,太阳迅速沉入海洋,空寂无物的天空现在只留下一抹刺目的、几乎令人惊奇的光晕。落日余晖逐渐散去,那船还在港口之外,在水面上和缓地滑行着,接近陆地快要下锚时,她缓缓地转了个直角。
此刻,她那近乎垂直的钢铁之躯在水中几乎一动不动,好像她已被牢牢地固定在浪涛之中,如同海岬一样岿然不动。然而,在她结实的船头,陆地似乎在慢慢地旋转。海水拍打着船的两侧,发出声声轰鸣,泛起阵阵白沫,翻卷起一个个水柱;海鸥簇拥在她周围,贴着水面充满渴望地振翅疾飞,发出阵阵古怪的尖叫声。
很快,船锚伸出去了,她纹丝不动地停了下来。
此时,一艘艘小艇载着即将登上大船的乘客,早在大船到达之前就已经从镇上驶出了。事实上,它们已经缓慢地在港口外围巡游了一阵儿,因为大船晚点了,船长已通过无线电波命令大船停泊的时间要尽可能短。
陆地上光线渐暗,西边的天空布满丝丝缕缕、灿烂夺目的金色光辉,而此时,这光辉已经融为一种橙色的余晖,黄昏时分葡萄串似的晚霞与大地交相辉映。远处的小镇几乎有一半笼罩在这霞光之中,移动的光影悄然掠过田野,掠过倾斜的屋顶,似薄纱一般抛洒在海面上。陆地上空霞光灿烂——昏黄中的人们望着这奇特、鬼魅般的光芒,而这光芒已经从他们身上消失了。这光的威力似乎已经渐逝而去,它只是影影绰绰地挂在空中,光芒与锐力已经尽失,没有了灵魂,没有了活力,恰如幽灵之光。
夏日渐逝,黄昏的光影高挂在法国迟暮的天空中,高远、凄凉、模糊,且透着古典的宁静和庄严。天空之下,有人似乎看见严肃、漂亮的人们正缓缓地朝家走,他们穿过树木侧立的街巷。灯光柔和明亮,发出珍珠般柔和的光泽——所有的劳作都结束了,所有巨大的快乐、爱情与仇恨,所有强烈的欲望和希冀,所有肉体、心灵、大脑的疯狂,还有狂热、骚动和烦恼的疯狂,一切都结束了。女人们穿着长袍,眼睛阴郁,怀里抱着新采的鲜花,缓慢地走在林间空地上,夜幕已经降临,她们不会再去树林里了。
此刻,在这光影里,全法国的人们都走出了田间地头:他们吝惜地利用着这黄昏的光影,夏日将尽,麦田已收割完毕,到处都堆着草垛,在莱茵河和马恩河沿岸,在勃艮第、都兰和普罗旺斯,运货马车缓慢、沉重地走在路上。
在大一些的市镇里,骚动、繁忙的夜生活开始了:咖啡馆的平台上挤满了喧嚣的人们,人行道上人潮涌动,他们叽叽喳喳,指手画脚,街上车水马龙,嘈杂喧闹,电车的咔嗒声,公共汽车沉重的轰鸣声,数不胜数的小出租车充满怨气地鸣着喇叭。
可是在这一切之上,在丰饶、收割过后的麦田之上,在乱哄哄、令人感伤的市镇生活之上,夜晚灰暗的光影高挂在空中。
一个外乡人,一个来自某个更新、更令人振奋国度的游客——一个美国人,也许——如果他是第一次看到这片海岸,他可能会幻想这块土地上住的人是和这里的实际居民截然不同的民族,他会感到这余晖之下的大地所具有的那种丰饶、贫瘠感,并为此深感不安。
他被这个景象所具有的深邃、细微的忧郁所困扰,他从未见识过这种东西,因此没有心理准备,感到不胜困惑,因为它充满宁静却了无希望,瑰丽动人却毫无欢愉,静谧顺从却毫无喜悦,对于他这样的游客,此刻下锚之后的大船巍然耸立于眼前,一动不动,这情景使他油然而生一阵欣喜的激动,他的信念与希冀也由此突然更新,他突然坚信:生活原本是快乐的。
大船矗立在那儿,与海水毫不相容,她具有神奇的现实感,这个现实过于生动,过于宏伟,让人觉得很不真实。她真真切切,不可思议——她像个神奇的发光体,屹立在阴郁的海岸,人们看着她时,喉咙中会不由地涌起一阵狂喜的呼号。看着这大船,就如同一个千娇百媚的情人将手搭在她爱人的腰际,令他激动不已。
轮船此刻已经彻底锚定,她生机勃勃地静立在水中,像所有运动的东西突然停止时那样。她虽然纹丝不动,如海岬一般恒定在海岸边,可她的速度和力量从各个方面都显而易见。她带着生命中生机勃勃的秘密,熠熠生辉。她的侧身巍峨耸立,沉静如峭壁,船体直入大海,似乎搁浅在海底,只有平静的海水在她身边轻柔地奔流、旋转。虽然如此,在她的身上,她所有的经历:上百次的横越大海,对陌生海域的记忆,阳光、月光以及众多不同的光线,遥远海岸边四月的临近,战争和历史的不停变幻,她所有的航行都具有完整的、戏剧般的传奇故事,千万乘客的幻影,生活、爱恨、怨愤、妒忌、上帝用六天造成的这个世界上的神奇,一切都是完整的,但同时又是独立的,这一切只有一艘船可以拥有,只有海洋可以承载,只有大地可以开始或结束。
她闪烁着辉煌灿烂的荣耀历史,而且,她其实是一个来自新大陆的访客。这位看着轮船、来自新世界的陌生人很快就能明白这一点。她是战后几年建造的,完全是欧洲人筑造、工程、航海技术和外交策略的产物。不过,渗透在她的每个轮廓中的精神和力量却是美国的,而不是欧洲的。这些巨船大部分都是由欧洲人建造的,可是离了美国,它们就会毫无意义。这些巨船要驶向美国——这些大船充满新世界最强烈的喜悦。任何经历都无法与这个旅程相提并论,它使人愉快、狂喜,使人沉醉,令人满怀希望,这种希望超越理性,超越知识,翱翔在虚幻的信念中,相信奇迹,并且见证奇迹一次次的出现。
在这宜人、甚至有些慵懒的空气中,这艘船就像一颗巨大、光彩夺目的宝石。
船上所有的灯都亮着,900英尺长的船身上亮着一排排的灯,一个个如小巧、璀璨、雕琢过的宝石,好像那巨大、黑色峭壁般的船体镶满了宝石似的,这船体让人奇异地联想到大船的目的地——那个神话般的城市——夜幕下的高楼峭壁流光溢彩。
再往上看,大船的甲板上灯火通明。她上部的结构巍峨气派,正面雄伟壮观,骄傲的胸膛充满了力量和速度,一层层甲板和散步场所犹如宽阔的城市街道,一间间各不相同的舱室装饰豪华,宽敞舒适,有休息室、聚会厅、餐厅、烧烤店,还有咖啡馆、图书馆、写作室、舞厅和游泳池,豪华套房里有宽大的床、独用的甲板、客厅,还有亮光闪闪的浴缸——所有这一切都随着汹涌澎湃的大海一起晃动。
她斜倚着大西洋永恒、灰色的浪涛,以27节[219]的速度航行。船上住着幽灵般的房客,成千上万的美女贵妇香气袭人,她们在夜幕下的甲板上漫步,长长的玉脊光滑如丝,裸露的香肩如天鹅绒般柔美——这一切,加上四个倾斜的巨大烟囱,在夜晚的天空下,形成了明亮与黑暗的强烈对比,在这沿岸淡淡的忧郁中透出一股强烈、欢欣的活力。
这船把欢乐注入了人们的脊髓。实际上,对于这些忧郁的沿岸,她成了来自另一个世界妙不可言的访客,一个具有生命、富有魔力的怪物,一个看似陌生的陌生人,因为她被制造出来就是要在一个更年轻、更令人神往的国度那严酷、生机勃勃的空气中生辉。
她被制造出来就是想停靠在全世界的海岸,巍然屹立于全球的山脊和峰顶,把各个大洲吸摄到自己跟前,吞噬一切海洋和陆地;她被制造出来是为了进入欧洲的天空,就像一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异乡人;她被制造出来是为了在欧洲灰色、凝滞的空气中闪烁出奇特、虚幻的光辉;她被制造出来就是为了在欧洲和煦、湿润的天空下发光、脉动。可她只是那里的一个高贵的异乡人;她镶满宝石、闪闪发光;她来了,明明白白,无可质疑,神奇壮观,从世界上某个地方而来。只有在那个地方,人们才能看见她、理解她;只有在那个地方,她才能滑向那个约定的、庄严的所在。
那个地方就是美国,那个地方就是通往美国海岸的航程,那个地方就是接近美洲大陆的入口。毫无疑问,那个地方就是她最终要驶往的港口——神奇、生机勃勃的岩石,那高楼参天、傲然屹立的城市,它和雄狮般屹立的港口一起被抛掷在大海的肚腹之中。当那些乘坐喷着白烟的小艇的美国人即将来到轮船跟前时,他们看见了她的这个印记,他们一看见轮船就马上认识她了,他们感到自己的腰部在颤动,肌肉开始轻微抖动起来。
“哦,看啊!”一个女人指着屹立在他们面前的那艘庞大的、熠熠生辉的船身突然叫起来。“这不是那艘船吗!天哪,她可真大!大得让我们都看不到海洋了!” 时间与河流(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