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网与世界(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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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想象力吗?”他问,他摇了摇头郑重地否定了,“没——有,”他满意地拖长声音嘀咕道,“我有才吗?没——有;我能写出《李尔王》吗?不——能;我比莎士比亚更有头脑吗?是的;我比威尔士王子更了解英国文学吗?是的;我比基特里奇、曼利还有森茨伯里三人加起来更了解斯宾塞吗?是的;我比上帝和斯宾塞加起来更了解斯宾塞吗?是的;我能写出《仙后》吗?不——能;我能写出一篇关于《仙后》的博士论文吗?能。”
“你见过值得一读的博士论文吗?”蒙克问。
“见过。”丝毫未变的单调声音说。
“谁的呢?”
“我自己的。”
他们用年轻人崇拜的呼喊声回答。
“那么事实有什么用呢?”蒙克问。
“可以防止一个人变得软弱,”伦道夫·威尔刻板地说。
“但是事实本身并没什么价值,”蒙克说,“它只不过是概念的一种体现罢了。”
“你吃过早饭了吗,韦伯老兄?”
“没有,”蒙克说,“我经常在下课后才吃,那样可以使我保持头脑清新,思维活跃。”
全班都偷偷地窃笑起来。
“你的早饭是一个事实还是一个概念呢,韦伯老兄?”他严厉地盯着他看了一会说,“韦伯老兄在逻辑学中得了一分,”他说,“他在中午吃早饭,他认为他是另一位神圣哲学的皈依者,但是他错了。韦伯老兄,好几次你在深夜听到钟声响起。我亲眼看见你站在月光下,双眼狂热地乱转。你永远也成不了哲学家,韦伯老兄。你将在地狱里相当快活地度过几年,去弄清事实。此后,你也许会成为一位诗人。”
伦道夫·威尔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一位伟大的学者,一个形式化研究学科的笃信者。他是一位坚定的科学功利论者:他相信进步和人类阶级的消除,他高度赞扬弗朗西斯·培根——他是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美国人,拥有严谨而富于激情的智慧。
乔治·韦伯后来想起了这个人——阴郁、冷峻、说话带刺——是他所知最古怪的人之一。所有的事实都很古怪。他是一位中西部人,上过芝加哥大学,对英国文学的知识比那些牛津大学的人知道的还要多。在芝加哥研究斯宾塞似乎是一件很古怪的事。
他是一位巨人般的美国人——他似乎能够预见未来。乔治没见过几个这样的人。这种人能充分而成功地利用一切。他是一位伟大的教师,能够游刃有余地进行富有成效、令人惊异的革新。他一旦在课堂上要求学生们写出一部小说,他们都会兴趣盎然地去写。一周三次,乔治都会拿着一篇写在纸袋背面、信封上、零散纸片上的新章节,气喘吁吁地冲进教室。伦道夫·威尔能使他们迅速、清楚地理解诗歌隐藏的魅力:弥尔顿的冷峻崇高在恶神摩洛克、魔王别西卜、撒旦等人物的对比下,显得生机勃勃,毫无粗俗和鲁莽。他使他们看到了那个时代的数百位工于心计、贪婪、邪恶的人物形象。
然而,乔治似乎总觉得,这个人身上具有一种极其堕落的力量,具有一种强大的生机和神秘的荣耀。他似乎具有一种使自己纠缠在诸多琐碎事务中的宿命论思想。尽管他力量非凡,但他却把自己的生命耗费在为大学编纂诗集的工作中去了。
但是云集在他周围的学生都能感觉到他冷峻、讽刺的伪装之下的柔情与完美。有一次,乔治去他的住所看他,发现他坐在钢琴旁,挺直的身体显得僵硬而沉重,灰褐色的脸陷入沉醉中,犹如佛面一般,粗短的手指带着激情和智慧弹奏着贝多芬的伟大乐曲。这时,乔治想起亚西比德曾对苏格拉底说过的话:“你就像森林之神赛利纳斯一样——外表上是个大腹便便的丑八怪,但内心却是一个年轻俊美的神灵。”
当时一些杰出的教育家总在谈论“民主与领导”“奉献的理想”“现代生活中大学的地位”等,尽管有这样的鼓吹言论,但是乔治接受的教育并没有涉及太多的社会现实。当然,这并不是说他的教育中不存在现实问题。毫无疑问,教育中肯定涉及了现实问题——不仅因为现实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而且因为他涉足了艺术和文学两个领域,结识了一些杰出的人物。也许,他所能接触的现实也就这么多了。
要说这个美好、永恒事物的真正价值是他不得不为自己发掘出来的,那是不公允的。这不是事实。他此前也遇到过许多像他这样的年轻人,这个事实是“美好的”——有不少年轻人,虽然不清楚具体该干什么,但都清楚他们总归要干点什么。
因此,他领悟了这一点,这一点已经足够了。
【第十三章】岩石
大约15或更多年之前(当人们凭借其天才创造出的日常工具测量那浩瀚的宇宙时),在一个天气晴朗、温暖、热情、宜人、清新、芳香、慵懒、火炉般的闷热下午,热浪袭过人们的身体、骨头、肌肉、组织、体液、河流、山川、平原、溪流、湖泊、沿海地带以及美洲大陆致密的孔隙,一位孤独的注视者可能正在泽西的公寓楼里观察一列火车,那列火车正以极快的速度行驶,逐渐靠近那块神话般的巨石,那艘生命的航船,那座熙熙攘攘、有数百万人口、高楼林立、尖塔高耸的城堡——拥有神奇名字的曼哈顿岛。
的确,就在这一刻,在每年的这个时节,在整个凄迷而无际的泥沼荒原——泽西沿海这一地段的典型特征,龙虾捕手们一年到头勤劳地从事着他们技艺熟练的营生,其中一位正在修补一些准备今晚出海之用的渔网,他仰起满是皱纹、饱经风霜的脸,凝视着那辆高级快车风驰电掣般隆隆驶过,片刻之后,他扭过头对身边那位面容黝黑的少年平静地说:
“那是高级快车。”
少年回望着他父亲的目光,他的眼睛和大海一样深邃,也像这位老人的眼睛那样孤寂,他像那位老人一样低声地说:
“很准时吗,父亲?”
老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把一只骨节粗大、饱经风霜的手插进厚呢短大衣的口袋里,摸了一阵子,掏出一块带有罗盘标度盘的硕大银色手表,这是这个渔家祖传三代的传家宝。他目光坚定、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手表。
“是的,小伙子,”他干脆地说,“准时——有时候稍有偏差。她今晚不会差很多的,我估计。”
但那列雄壮的火车已经急风骤雨般地开走了。声音渐渐消失了,只剩下那片安静的荒原,一如曾经那样,把它们留给了静寂,留给了嘎嘎叫的海鸥,留给了大个儿蚊子低沉的嗡嗡声,留给了到处可见、令人忧郁的火葬堆的余烬,以及这位荒原中的渔夫和他年轻的儿子。这对父子静静地注视那列渐渐消失的火车。然后,又默然结起他们的渔网来。夜幕降临,浩浩荡荡的潮水随之也来了,小龙虾也来了。因此,现在一切都恢复了既有的样子。火车来了、远去了、消失了。和往常一样,这片平坦的地带表面呈现出一幅平静而永恒的景象。
然而,火车车内的情形却大不相同,这里充满了希望和期待的味道。留心观察,人们会发现,乘客的脸上尽是一次漫长旅行即将结束时特有的表情和心绪,有的机敏而警觉,有的热心而局促,有的不安而担忧。在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的脸上,你可以看到所有的表情:希望、担忧、渴望、狂喜、信念、信心、期待,以及世界上每一位年轻人第一次走近这座迷幻之城的陶醉感。虽然车厢里的其他人都已坐立不安、情绪激动地忙着为此次旅程的结束做着准备,但是这位少年却依然坐在车窗边上,像个梦游者似的全神贯注,他心驰神往的目光紧盯着车窗玻璃,凝视着孤独荒原上飞逝的景致。他贪婪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色,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
火车疾速驰过一个胶水厂。这个年轻人脸上露出好奇、吃惊的神色,陶醉在这个盛大的场景之中。他欣喜地看着一个个巨大的烟囱、闪闪发光的玻璃窗、大型工厂里的巨大锅炉、融化了的胶水带着刺鼻的香气向他袭来,他贪婪地呼吸着,感到心旷神怡。
火车继续掠过一条蜿蜒的小溪,这条小溪是浩瀚、包容万物的大海的支流,它像时间一样无声无息,上面蒙着一层幽静的翠绿;这幅纯美的景色永远定格在他的脑海和心间。
他举目远眺,就像昔日西进拓荒的人们举目仰望那些壮丽的山峦一样。在他眼前,在沼泽地的边缘,傲然伫立着雄伟的泽西城——那里无休无止地焚烧着成堆的垃圾,冒出的浓烟欢迎着这位旅行者——这就是雄伟的泽西城,它傲然伫立在这些荒芜的沼泽之上,这是人类不屈不挠精神的象征、是人类力量的标志、是人类永不屈服的精神符号,这种精神和荒野中永远燃烧的巨大火炬一样,迎着黑暗、荒凉、未知的自然——书写着雄伟的泽西城进步的历程,为永恒的盛筵点亮了明灯。
火车继续在那些巍峨、连绵起伏的山脚疾驰,四周高山环立,火车在山间呼啸前行,钻进了隧道。猛然间,四周一片漆黑。火车一头扎入了永不停歇大河的巨大河床之下,静寂重重地回荡在年轻人自豪、静听的耳畔。
他转过头看了看同行的乘客们。看到他们的脸上带着惊讶,谁也猜不出他们心里在想什么;甚至当他坐在那儿,因吃惊而沉默的时候,他还听到了两个人的声音,两个日常生活中平静的声音,是两个无名无姓的普通陌生人的声音,一个女声,一个男声。
“呀,很高兴我又回家了,”男子低声说。
那个女的并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同样低声开口了,不过她的声音听起来意味深长、饱含着深情:“你说得对。”那个男子听后永远难以忘怀。
仅此而已,再没有多说什么。虽然这是一句很简单的话,但却说到了他的心坎上,潜入了痛苦的人生和转瞬即逝的时间中,潜入了他悲剧命运的浓缩历史中。
此刻,甚至在他短暂犹豫的间隙,他仍因这句难以形容的话感到惊讶,他听见了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和他所在的车厢很近,嗓音轻柔、很低且很急迫,像蜜露一样甜美。他猛然间吃惊地发现,自己已经意识到这几句话就是说给他听的,说给他一个人听的。
“您下车吗?”那个轻柔的声音问道,“我们就要到了,要我帮你收拾吗?”
少年缓缓转过头,审视着那个皮肤黝黑的问话者,随即赞同地点了点头,低声说道:
“我准备好了,当然,你可以收拾一下。”
即使现在,火车仍在减速停车。灰色黎明的微光再次透过窗户。火车到了隧道口。铁道两旁都是陈旧的石砌围墙和破旧的多层房屋,像时间一样神秘,像人类的记忆一样古老。少年眯着眼睛向窗外望去,目光所及之处是万家灯火,以及数不清的包含着生命的小屋子、窗户、房间、永恒之城的面孔。它们居高临下默然俯视着他。它们回望着他的目光。他注视着它们,什么也没说,一个字儿也没说。这座城市的人们倚在夜色中的窗台上看着他。他们从那古老的、像城垛一样的砖墙内看着他。他们透过古老、具有历史意义的洗衣店的窗帘,默然、专注地看着他。他们透过垂挂着的床单、晾着的内衣,透过一幅贵重的、叫不上名称的挂毯看着他,他知道眼前的一切都和从前一样,明天,永远都会保持不变。
此刻,火车正在减速停下。长舌般的水泥站台出现在了眼前,还有一张张面孔、拥挤的身影、在火车旁奔跑的身形。所有的面孔、身形、急切的身影都站在那里,准备随时迈动脚步。列车车闸因摩擦发出阵阵尖叫,车身轻轻一晃,顿时鸦雀无声了。
很快就出现了可怕的喧嚣。
纽约到了。
世界上再没有比这个土里土气、天真无邪的乡下少年第一次接触这个城市的经历更真实、更具传奇色彩的了。尽管被千篇一律的重复搞得陈腐老套,被劣质小说的情节和歌舞杂耍的闹剧拙劣地模仿和滑稽地呈现,这次经历是一个人、一个民族生活中最奇妙、最重要的生活经历之一。这在托尔斯泰、歌德、巴尔扎克、狄更斯、菲尔丁和马克·吐温的作品里,都能找到充满灵感、光辉四射的文字表述。同样,在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在莎士比亚和年轻拿破仑的生活中,都能发现极佳的例子。日复一日,世界上众多伟大的城市一刻不停地靠这个民族生命的血液,靠年轻人拥有,以及肉体能够容纳的全部激情、雄心、热情、信念和想象维系生命、滋润、补充营养。
对一个像乔治·韦伯那样,出生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山村,在巴掌大小、土里土气的地方长大的人来说,城市的经历是任何一个城里人都无法体味到的。
当他不在城里的时候,沉默的时候、年轻的时候,就会有此感受。它建立在这个少年想象力高耸入云的尖顶上;它就像用天使的翅膀上拔下的羽毛写在这个年轻人心中的金色传奇,它栖居并燃烧在他的内心和灵魂深处,与这片神奇土地的永恒仙境同在。 网与石(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