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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网与世界(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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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词是艾尔索普偏爱的诸多词汇之一,然而,第一次使用就刺激了蒙克,他立刻变得面红耳热,气愤不已。

  “有啥病态的?”他怒气冲冲地说,“仁慈的上帝啊,杰里,你总是说某个东西是病态的,只是因为你不喜欢它而已,一个作家有权写他爱写的任何东西。他没有变态,正是因为他从不写那些迎合读者胃口的东西。”

  “没错,”艾尔索普摆出一副宽容而气愤的说教派头,“但是一名伟大的作家要看到事物的各个方面——”

  “事物的各个方面!”年轻人激动地大声嚷起来,“杰里,那是你常说的另一回事。你老说要看到事物的各个方面。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呀?或许,有些事根本就没有各个方面。我不明白你说的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

  随后,终于出现了反抗,公然、赤裸的反抗,这显然是第一次,一点儿也没有搞错。人群中出现了死一般的沉寂。艾尔索普仍然微笑着,依然保持着法官般的宽容神色,但是不知怎的,他的微笑显得有些勉强,脸上的热情也不见了,他的双眼在眼镜背后眯成了两条冷淡的缝儿。

  “我只是想说——一个伟大的作家,一位真正伟大的作家——会刻画各种类型的人。他会写像你所说的名叫托斯托什么的杀人犯及其罪恶,同时也会描写其他事情。换句话说,”艾尔索普像教皇一样威严武断地说,“他会竭力从一个真实的视角看待整个事物。”

  “从怎样的真实视角,杰里?”蒙克突然问道,“那也是你经常说的、经常谈论的真实视角。我希望你能告诉我那是啥意思!”

  这又是离经叛道的言论,而且还远不止于此,众人都屏住了呼吸。然而,艾尔索普却依然保持着法官般的镇定,平静地回答说:

  “我的意思是,一位伟大的作家会竭力清晰地看待生活,并从整体上观察。他会试图向你展示一幅完整的图发(画)。”

  “嗯,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尝试了,”蒙克固执己见。

  “是的,我知道,但是他真的做到了吗?我的意思是,他真的向你展现出了更美好、更全面的场景了吗?”

  “啊——啊——杰里,这又是你常说的另一件事情了——更健康、更全面的场景。这又是什么意思啊?谁曾向你展示过更健康、更全面的场景呢?”

  “嗯,”艾尔索普果决地说,“我觉得狄更斯做到了。”

  其他弟子都顺从地低声附和着,而这位叛逆者则气愤地打断了他们:“啊——狄更斯!狄更斯已经让我厌烦透顶了!”

  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好一阵子,学生们都惊骇得不敢出声,好像有人刚刚犯下了亵渎圣灵的大罪一样。艾尔索普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的表情非常严肃,双眼已经眯成了两个冷漠的小圆点。

  “你的意思是说,你觉得这个俄国佬和狄更斯一样,都在作品中呈现了有益精神和道德的、全面的生活画卷吗?”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对方声音激动而颤抖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想说世界上除了狄更斯之外还有别的伟大的作家。”

  “那么,你认为,”艾尔索普平静地说,“这个人比狄更斯更伟大了?”

  “我没有说过——”对方说。

  “好的,别急,”艾尔索普说,“我们在座的诸位都是不怀偏见的人——你真的认为他更伟大,对吗?”

  蒙克有些迷惑、气愤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被周围一张张严峻的面孔激怒了,失去了理智,突然冲动地大声吼道:

  “是的!他更伟大!伟大得多!就像帕斯卡所说——生活中最大的惊喜就是打开书本,期待能遇见那位作者,但却找到了某个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这样的。你见不到作者,只能见到书中的那个人。你也许不会相信他所讲述的一切,但你却相信讲述故事的那个人。你被他的至诚、被他伟大而熠熠生辉的光芒征服了,以至于最后,无论作者自己多么含混不清、不知所措,或者多么没有把握,你都一次又一次地认为他是正确的。你也会明白,怎样讲述故事并不重要,只要他所描述的事件背后蕴含的感情是真挚的,就足够了。我给你举一个例子,”他怒气未消地接着说,“在《卡拉马佐夫兄弟》的结尾,就是阿廖沙和孩子们在墓地里交谈的那个地方,在这样一个场景中,作者极尽类似场景中的虚假和矫情之能事。首先,场景是一个墓地,阿廖沙和孩子们正在那儿给另外一个已死孩子的坟上献花。随后,阿廖沙又开始煽情了,他相信兄弟般的友爱,信奉通过牺牲得到拯救、通过谦卑得到救赎的教义。他向孩子们发表了一通演说,一席毫无章法、漫无边际的讲话。基督教青年会的秘书或主日学校的老师都能逐句说出来。那么,为何这一席话却不像这些人的长篇大论那样令人作呕和厌恶呢?这是因为,我们一开始就知道这些话是诚实的、真诚的,因为我们信赖说话的人物和写下这些话、创造了这些人物的作家,相信他们的真诚、正直和诚实。陀思妥耶夫斯基无畏于使用这些语言,”蒙克激情澎湃地接着说,“因为他自己并不矫揉造作,无病呻吟。这些语言可能与主日学校的教师所说的一模一样,但是这些词句背后的感情可就不同了,这就是二者的区别所在。因此,他们表达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着力表达的东西。”

  “阿廖沙告诉那些孩子,我们必须彼此相爱,而且我们相信他的话。他告诉孩子们不要忘记死去的同志,要记住他在世时不计其数的善举和高尚行为,记住他对父亲的爱、他的勇气和忠诚。接着,阿廖沙还告诉孩子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事就是牢牢记住某个人,这一点可以补赎我们的罪恶、赦免我们的罪过、使我们在生活中取得成功。这几句简单朴实的话比最优美、细腻的修辞更能感动我们,因为突然间,我们明白它向我们讲述了生活中最真实、最永恒的东西,而且还表明,讲述这一切的叙述者是正确的。”

  在他的长篇演讲即将结束之际,艾尔索普已经悄悄地走到了他的书架旁,并从架子上取了一本破旧不堪的书。他还在发表演说,而艾尔索普则静静地一页一页翻看着那本书。这时,他已经做好了再次说话的准备。他把书打开,拿在手里,用一个食指按着找到的章节。他耐心、宽厚地微笑着,等着蒙克说完最后一句话。

  “好,”对方说完后,艾尔索普平静地说,“我刚才听到的使我很感兴趣,因为查尔斯·狄更斯在《双城记》的结尾部分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形,他的讲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描述的一模一样。”蒙克发现他这次把名字叫对了,“听着,”艾尔索普环顾了一下他的会众,充满感情地微笑着,这个微笑开启了他的感情之门,尤其拉开了对他那位重要的崇拜对象——查尔斯·狄更斯的仰慕之情的序幕——这个微笑比任何语言都更加清晰地向众人宣告:“我要让你们瞧瞧一位真正伟大的作家是怎样轻松、优美地讲述故事的,”他从容地说,“我想诸位会对狄更斯如何处理同样的场景很感兴趣,”旋即便开始朗读那本书的结尾段落,这些段落描写的是悉尼·卡顿为使自己深爱姑娘的心上人免于一死,走上断头台、成全他们时所说的脍炙人口的一席话:

  “我看见我为之献出生命的人在英格兰过着平静、有贡献、富足、幸福的生活——我再也见不到英格兰了。我看见露西抱着一个胸前饰有我名字的孩子。我看见露西的父亲衰老了、背驼了,然而其他方面却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并在他暖意融融的办公室里济世救人,过着平静的生活。我看见了他们的好友,那个善良的老人,在十年之后把他的财产赠送给了他们,然后溘然长逝,去享受主的报偿。

  “我看见我在他们的心中,在他们无数后嗣的心中占据了神圣的地位。我看见露西变成了个老妇,在我的祭日里为我哭泣。我看见她和她的丈夫寿终正寝,并排躺在弥留的榻上。我知道他俩彼此在对方的灵魂中占据着光荣而神圣的地位,而我在他们灵魂中的地位则更光荣、更神圣。

  “我看见躺在她怀里并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沿着我曾经走过的道路奋勇向前。我看见他功绩昭著,我的名字在他的光辉照耀下更加灿烂、辉煌。我看见我自己沾染在那个名字上的污迹已经消失。我看见他已经成了著名、公正的法官和光明磊落的人。我看见他又带着一个以我之名命名的孩子来到了这里。到那时,这里已是一片美景,全没了今日的丑陋。那个孩子长着我所熟悉的前额和一头金发。我听见他向孩子讲述我的故事,声音颤抖,充满柔情。

  “我现在做的远比我所做过的一切都美好;我即将获得的休息远比我所知道的一切都甜蜜。”

  艾尔索普用沙哑的声音、饱含深情地朗读着那些有名的字句,最后,他停顿了一下,使劲地擤了擤鼻子。他从心底被深深地感动了。毫无疑问,他的感情以及朗读那段话的方式已经在他的听众心中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朗读结束时,他狠狠地用手帕擦了擦鼻子,沉默了片刻,然后环视了一圈,面带微笑,语气平静地问:

  “嗯,你觉得怎么样?你觉得这比得上那位名叫托斯托什么的人的作品吗?”

  众人立即齐声欢呼起来。他们全都大声地表示赞同,认为那几段不仅能比得上那位名叫托斯托什么的人写的作品,而且远远超过了他的任何作品。

  由于他们当中没有人知道那位叫托斯托什么的人所说的只言片语,而且也不愿在这样的一时狂热中做出不恰当的评判,蒙克不禁怒火中烧,他气愤地打断他们说:

  “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情形是完全不同的。”

  “嗯,那么,”杰里劝说道,“你必须承认,二者的情形基本上相同,都是有关爱与牺牲的主题。只是我认为,在两者中,狄更斯对这种情形的处理似乎更胜一筹。他说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说的意思,但是我觉得,他的讲述要好得多。他为我们呈现出一幅更加全面的图发(画),让人知道生活一直在继续着,不管发生什么事,它仍然和曾经那样美好和甜蜜。”“听着,”他平静地劝说道,“蒙克,难道你不觉得狄更斯的手法是最棒的吗?你自己清楚,你也是这么认为的,你这个钻牛角尖的家伙!”说到这儿,他纵声大笑起来,连肩膀和大肚囊也随着爽朗的笑声颤抖起来了,“我明白你内心深处的感受,你正在同驳斥自己内心的声音进行争论呢。”

  “嗨,根本不是这样,杰里,”蒙克情绪激动、急切地反驳道,“在这两种情况之间,我根本没有发现任何相似之处,悉尼·卡顿所说的与阿廖沙想说的没有任何关系。一本是经过精心创作、令人激动的情景剧,它充分利用了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一些重大事件。而另一本书,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根本算不上一部小说。从一个伟大人物的精神境界来看,它是人类生活和命运的伟大愿景。

  阿廖沙要讲的并不是那个为爱而献身的人,不是为了浪漫爱情而放弃自己生命的人,而是为爱而生的人。这里所指的爱并非浪漫的爱情,而是生活之爱、人类之爱。通过这种爱,他的精神和回忆将会永存,即使在肉体自身丧亡之后也如此。这与悉尼·卡顿讲述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儿。一方面,这是一种伟大精神真理的深刻、朴素的言语表达;另一方面,这是一出浪漫情景剧工于言辞、意在煽情的结局。

  “不对!”杰里·艾尔索普情绪激动地大声叫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不对!”他气恼地摇着硕大的脑袋,再次大声地否定道,“如果你认为这是煽情的话,那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离题万里,完全糊涂了!你甚至连狄更斯想要表达什么都没有搞清楚!”

  结果就是这样,对此问题的争论就像猫狗大战一样展开了,十来个愤怒、嘲弄的声音在空气中混杂在一起,试图盖住这个叛逆者的声音。随着反对声的不断增大,他只得大声喊叫;这种局面僵持不下,所有参与争辩的人都上气不接下气,整个校园数百个窗户里传出要求他们保持安静的怒吼声。

  最后,艾尔索普面色苍白却正义凛然地站在房间中央,众人才算平静了下来,他说:

  “我们都想做你的朋友,我们都在帮你摆脱困境。如果你不理解我们的良苦用心,你就不要再烦我们了。我们都明白你现在的处境。”他声音颤抖地继续说,蒙克被他最后的几句话激怒了,他情绪激动地大声吼道:

  “见——见鬼去吧!我无药可救了!”说完后他把那本破烂不堪的书夹在胳膊下,冲出了房间。

  他一走,室内又骚动起来了,这群忠实的追随者围聚在他们受伤的领袖周围。等整个喧闹的人群愤然达成一致意见后,艾尔索普在最后解散人群时对整个事件做了总结:

  “他简直就是个笨蛋!他简直没救了,往地狱里走,那是他自找的!我原本对他还点希望,但他干脆没救了,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十足的、该死的浑球!随他去吧!别再和他瞎混了,他不值得!”

  这件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要弄清真相,韦伯兄弟!要弄清真相!”

  他长着斯芬克斯般的脑袋:四四方方,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下巴垂着赘肉,头发呈灰褐色;令人生厌、干瘪的嘴巴隐藏着乖张的诙谐;嗓音低沉而嘶哑。

  他一动不动地蹲坐着,用挖苦的神色盯着他们。

  “我是一位研究人员!”他最后宣布,“我弄清真相了。”

  “弄清真相后,你又能怎么样?”蒙克问。

  “我会设下圈套,这样就能弄清更多的真相了,”伦道夫·威尔教授说。

  他的脸上透着坚毅和讽刺,眼睛一眨不眨,沉浸在困惑、崇拜的凝视之中。 网与石(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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