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他乡寻梦(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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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了,”尤金说,“现在没事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生病了?”吉姆·屈维特责备地说。
“是突然感觉不舒服的。”尤金说。紧接着他又补充道:“我想今天晚上那个该死的希腊餐馆里吃的东西有问题。”
“我觉得没什么。”吉姆·屈维特说。“喝杯咖啡就没事了。”他乐观、确信地说。
两个人慢慢地爬上山坡。闪烁的街灯把惨白的光芒洒在路旁破陋的房子正面。
“吉姆——”尤金停顿了一下,开口说。
“嗯,什么事?”
“别对其他人说起我今天晚上闹病的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吉姆吃惊地瞪着他。
“为什么不能说?这有什么关系?”他说,“嗨,小子,谁都会不舒服的。”
“是的,这我知道。但你还是最好别说。”
“嗯,好吧,我不说就是了。我为什么要说?”吉姆说。
尤金觉得自己丧失了灵魂,饱受了精神的折磨;他知道这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一连三天,他都躲着别人,唯恐别人觉察到他身上罪过的印记。他觉得自己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在坦白招供。他的态度越来越逆反,对生活越来越敌视。他和吉姆·屈维特的关系更加接近了,吉姆·屈维特对他低俗的赞扬,使他能够获得一丝可怜的快乐。他胸中还没有平息下去的欲火重新燃烧起来了,这促使他克服了对肉体的厌恶,又有了新的憧憬。他周末独自一人去了埃克西特,他似乎曾经沧海,心灵中不再有失落感了。这次他找的是赛尔玛。
在回家过圣诞节的途中,他发现腹股沟的部位爬动着无数黑色的小虫。火车一路经过的大地就像不育的巨人躺在铅灰色的苍穹下。火车怒吼着向前奔驰,横穿彼得蒙山脉。在这深夜里,他身患疾病,昏昏沉沉地躺在卧铺上。火车轰隆隆地爬上山峦的巨大峡口。他透过车窗,看见冬天朦胧的山峦,以及山上苍凉的树林。火车驶过高架桥的时候,桥下流过一道白色的水流,在结冰的堤岸间蜿蜒迂回。置身于魂牵梦萦的山峦之间,他原本郁闷的心情又开始轻松起来。他是山里长大的孩子。第二天清晨,当他和一群放假回家的大学生一同迈出车厢的时候,心情重又阴沉起来。火车站旁边那一堆拥挤、破烂的房子似乎比以前更加简陋了。在车站背后的山坡上,搭起了许多简易的窝棚,远远望过去,就像突兀在眼前的幻景一般。眼前寂静的广场,在他离开以后似乎也萎缩了不少。他下了火车,沿大街朝南都旅馆走去,一路上发现这个小城就像玩具城一样,经不起巨人的步子,很快就走到头了。
圣诞节在清冷灰暗中度过。海伦不在家,家里就缺少一种温情。甘特和伊丽莎因为女儿不在身边,也感到情绪沮丧。本恩如同幽灵一般进进出出。卢克也没回家。尤金本人则因自己的行为深感羞愧和失落。
他不知道该去找谁求助。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站起身在冰冷的房间里来回走动起来,嘴里喃喃自语着。伊丽莎身上披了一件睡衣,神情不安地跑过来。父亲甘特比以往温和了一些,但同时也比以前更加苍老了。老头子的病痛常常复发,但是他却心不在焉、愁眉苦脸的,一谈起大学里发生的事,他往往也只是寥寥几句,不愿意多谈。尤金心里虽然有话要说,但却哽在喉咙里,只结结巴巴地答上几句,然后就跑到屋外去,不愿意看见父亲空洞的双眼,这让他恐惧不已。他成天都在外面溜达,想以这种方式把自己心中的恐惧压制下去。他坚信自己患了麻风病,身体会一天天地腐烂下去,别无他法,无药可救,因为这些都是他小时候听道学先生们讲的。
他漫无目的、绝望地在外面闲逛,脚步一刻也不停歇。他爬上东山坡的黑人区。冬天的太阳挣扎着从雾里露出脸来。在山下的草场上,在高处的山顶上,阳光像牛奶一样倾泻了一地。
他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漆黑的心灵深处忽然闪现出一丝希望。我得去找哥哥,他心想。
在伍德森大街本恩的住处,他看见本恩躺在床上抽着烟。他关上房门,像困兽似的四处乱转,不知道怎样向他说明。
“我的天哪!”本恩生气地大叫起来。“你疯了吗?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我生病了!”他吞吞吐吐地说。
“得了什么病?怎么得来的?”本恩高声地问。翻起身坐在床上。
“是搞女人得来的。”尤金说。
“坐下,阿金,”过了一会儿,本恩平静地说,“别像个白痴似的,你知道这病害不死人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于是,尤金毫无掩饰地坦白了事实。
本恩站起身,穿好了衣服。
“那跟我走吧,”他说,“我们去找麦奎尔医生。”
他们朝市区方向走去的途中,尤金还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替自己辩护。
“事情是这样的,”他开始讲了起来,“要是我早知道的话,不过我当初怎么会知道——当然了,我承认是我自己的错,因为——”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闭上嘴吧!”本恩不耐烦地说,“我才不想听你的辩解呢。他妈的,我又不是你的庇护神。”
他的这句话倒使他感到一丝宽慰。要是换了别人,听说你有了罪过,准会主动来做你的庇护神的。
他们踏上“内外科医生大楼”宽大而阴暗的台阶,马上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药味。麦奎尔医生的候诊室里没有人。本恩敲了敲室内的一扇门,麦奎尔医生打开了门。他扔掉了粘在他厚嘴唇上潮湿的香烟,向他们打招呼:
“你好,本恩。你好,孩子!”他一见到尤金,马上大声地嚷嚷起来,“你是什么时候回家的?”
“他以为自己得了急性肺病,活不了多长时间了,麦奎尔医生,”本恩扭了一下脖子,指着他弟弟说,“或许你能给他治一治,让他多活几年。”
“你怎么了,孩子?”麦奎尔问。
尤金干咽了一口,脸色苍白地伸着头说:
“如果您不介意,”他嗓音嘶哑地说,“我能和你单独谈一谈吗?”他转过脸,无可奈何地对他哥说,“你在这里等我,你就别陪我了。”
“我才不想陪你哩,”本恩粗鲁地说,“我自己的麻烦就够我受的了。”
尤金跟在麦奎尔医生身后,来到了他的办公室。麦奎尔把门关上,然后在他凌乱不堪的桌子前坐了下来。
“坐吧,孩子,”他用命令的语气说,“讲一讲是怎么回事。”他点起一支烟,很熟练地叼在松垂而湿润的嘴唇上。他敏锐的目光紧盯着他,看得出他满脸痛楚。
“慢慢说,孩子,别那么紧张,”他和颜悦色地说,“不管得了什么病,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
“是这么一回事,”尤金开始低声讲起来,“我做了一件错事。我知道我做错了。我想弄点药来治好我的病。我并不想辩护什么。”说到这里,他的嗓门突然升高,并从椅子上半直起身子,开始在杂乱的桌子上猛烈地拍打起来。“我并不想怪罪任何人。你明白吗?”
麦奎尔医生神情迷惑,慢慢地转过那张浮肿的脸,直视着面前这个病人。那根湿乎乎的烟悬吊在半张的嘴唇上,样子很滑稽。
“你让我明白什么?”他说。“哎呀,阿金,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我又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你是清楚的。我只是你的医生。有话就直说吧。”
“我所做的事,”他戏剧性地讲下去,“也就是成千上万的人都干过的事。噢,我知道他们假装都没有干过。可是他们都干过!你是医生——你很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事。上流社会的人也都干过这种事。算我运气不好,染上病了。为什么偏偏我就这么倒霉?为什么——”他一口气滔滔不绝地诉说着。
“我想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麦奎尔医生干巴巴地说,“让我来看一看吧。孩子。”
尤金只好顺从地照办,嘴里仍滔滔不绝。
“为什么要让我替别人蒙受这个耻辱?伪君子——一群该死、肮脏、神情悲哀的伪君子,他们应该受到这个惩罚才对。哼!真是双重标准!公理在哪里?荣耀在哪里?为什么要让我替那些上流社会的人受过——”
麦奎尔医生给他作了仔细的检查,结束后他抬起大脑袋,诙谐地对他说:
“谁把责任推在你身上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个染上这种病的人?再说,你得的这个病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嘛。”
“你……你能治好我的病吗?”尤金问。
“治不了。你这个小子无可救药了!”麦奎尔医生边说,边在处方笺上潦草地写了几个象形文字一般的药名。“到药房里去抓药吧,”他吩咐道,“还有,以后交朋友要小心点啊。上流社会的人物,呃?”他咧着嘴笑起来,“你和那种人厮混过吗?”
一听这话,尤金内心全部血与泪的重负,马上就驱散了。他顿时如释重负、喜极若狂,从嘴里迸出很多话来,但连自己都不明白在说些什么。
他打开房门,来到外屋。本恩马上紧张地凑了过来。
“怎么样?”他问,“他还能多活几天?”然后压低了声音,神情严肃地问医生:“没什么要紧的,对不对?”
“没什么,”麦奎尔医生回答,“我看他有点神经不对头。不过,你们家的人全都这样。”
等他们来到外面的大街上,本恩问:
“你吃过饭了没有?”
“没有。”尤金说。
“上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
“大概是昨天什么时候,”尤金说,“我记不清了。”
“你这个大傻瓜!”本恩咕哝了一句。“走吧——我们一起吃饭去。”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现在,整个世界就像被牛奶般的冬日阳光冲洗过一样,让人心情愉悦。小城在假日及返家度假学生的刺激下,暂且从严寒的麻木里醒了过来,温暖、轻快的生活洪流在人行道上沸腾起来。尤金和本恩肩并肩,大步流星地走着,无法控制胸中涌起的欢快。终于,当他们转过弯,迈上热闹非凡的大街时,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悦,于是他一跃而起,狂喜地大喊起来:
“咦——呀!”
“你这个小白痴!”本恩高声地叫了一句,“难道你疯了吗?”
他使劲皱了皱眉头,然后冲喧闹的行人笑了笑。
“紧紧抓住这个小子,本恩。”恰好在这时候,吉姆·波洛克从旁边走了过来,他大声地喊道。这个人身材矮小,脸色蜡黄,黑色胡须,笑嘻嘻的。他在报馆上班,是排字工头,是一位社会主义分子。
“要是把这个家伙的大脚丫子砍掉,”本恩说,“他就会像只汽球似的飞上天了。”
他们走进一家新开张的大饭馆,在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
“两位想吃点什么?”招待问。
“一杯咖啡和一块肉馅饼。”本恩说。
“我也一样。”尤金道。
“多吃点儿!”本恩态度严厉地说,“多吃点!”
尤金拿起菜单仔细地挑选着。
“给我来一份番茄沙司面包煎牛排,”他对招待说,“另外再来一份脆炸薯片,一碟奶油胡萝卜青豆,一盘热饼,再加一杯咖啡。”
尤金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机,不再提心吊胆了。此外,他还带着一种可怕的狂野,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假期剩下的日子里,他在人群中鲁莽地闯来闯去,而且还明目张胆地盯着那些夫人和小姐,但是神态并不傲慢。眼前的这些女人就像一朵朵灿烂的鲜花,出人意料地在荒凉、阴沉的冬日里开放。他只身孤影,充满了渴望。在人群中,在军队里,恐惧就像一条龙。但孤独的人却很少感到恐惧。他只觉得有一种解脱、释然的感觉——因为他远离了令他绝望的最后一道障碍。
他现在自由自在,独来独往,他超然地看着周围所有令人着魔和被人占有的世界,心里产生一丝预感。生活就像一颗奇异、苦涩的果子,挂在枝头等待他去摘取。“他们”——他家所有的人,共同聚集在温暖、安全的栅栏内——他们总有一天会将他捕住,并处死他。他觉得他们一定会那样做的。
但是现在他倒无所畏惧了——只求他的奋斗能取得成就,他就会心满意足。他在留有危险标记的茫茫人海里四处寻找着,希望能找到他所看中并且能占有的那一个。
在返回大学的途中,同学们都开始嘲笑、奚落他,但是他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在闷热的绿色普式火车车厢里,年轻人们全都围着他讥讽、嘲笑,但换来的是比他们的讥刺更加猛烈的还击,终于,这帮人开始有所收敛了。
有个名字叫作汤姆·弗雷彻的同学走过来坐到尤金的身边。他长相英俊、恃“财”傲物、目空一切。他的身后紧跟着追随者路易·邓肯,他不时咯咯地笑着。
“你好啊,甘特,”汤姆·弗雷彻高声打着招呼,“最近去过埃克西特没有?”他一边说,一边冲路易挤眉弄眼地笑了笑。
“去过,”尤金回答,“最近去过,而且以后还要去。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弗雷彻?”
他被这番强烈挑衅的话弄得非常狼狈,一时怔住了。
“阿金,我们听说你常去那儿跟她们玩。”路易·邓肯咯咯地笑着。
“我们是谁?”尤金问他,“她们又是谁?”
“人们都说,”汤姆·弗雷彻说,“你纯洁得跟下水道里流着的污水一样呢?”
“要是我的名声需要洗刷,”尤金说,“那么,我永远只能用‘金粉二少’这个称号来洗刷了。”弗雷契和邓肯正是这样的“金粉二少”,他们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围在周围的学生们听了这句话,都像讨回公道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说得好!说得好!就这样说,阿金!”齐诺·柯钦兰柔声说道。他是一个20岁左右的瘦高个子,身体单薄却很有力,举止优雅得就像赛马。在跟耶鲁队比赛的时候,他曾经逆风把球踢出了80码远。这个人长相英俊,言语斯文和气,具有运动员特有的无畏与绅士气度。
汤姆·弗雷彻气得头昏眼花,满面怒容,自我吹嘘道:
“没有人敢说我的坏话!没有人抓住我的什么把柄,没有人知道我的一切。”
“你的意思是说,人人都知道你的底细,但却没有人愿意知道你的底细,是不是?”
众人再次哄笑起来。“哇!”吉米·雷瓦尔叫了一声。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3册)(天使,望故乡+时间与河流+网与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