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凤凰联动文库:忠于正,守于义(套装共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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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内,一片死寂。所有高级将领都奉命留在部队,时刻预防日军地面部队的进攻。二黎坐在往日济济一堂的会议室里,面前分别放着烟灰缸和茶杯,茶水已经喝干,却没心思再加水,烟灰缸里堆满烟蒂。

  黎星斗平日并非嗜烟之人,但在当前严峻形势的压力下,只得借烟消愁。黎星源反转身体,仰望着后面的巨幅作战地图,许久之后,才长长地叹息一声,喃喃说道:“你可以约见那位许督军了,谈就谈吧。”

  黎星斗一凛,问道:“大哥,你决定啦?”

  黎星源点了下头,拿出一封事先拟好的电文交给他看。黎星斗仔细瞧去,只见上面写着:

  重庆军事委员会,并呈委员长:苏鲁皖游击部队深陷日军包围,所部伤亡惨重,在此绝境前,多次请求增援未果,为幸存的将士计、为吴尚百姓计,无奈出此下策,留一部与日伪媾和伪降,静待时机反正,重归党国;另一部撤离吴尚,以水泊湖荡为掩护,继续与敌周旋,暗中配合,待形势有利时,重返吴尚,重整旗鼓。如同意以上事宜,请予复电,急盼。

  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总指挥黎星源,副总指挥黎星斗

  黎星斗嘿了一声,丢下电文,说:“大哥原来所说的第三条路是这样的。好是好,只是兄弟分手,让人难舍。”

  黎星源说:“你可以先行和许督军接触,我在这里静守重庆方面的电文,假如允许,就依计而行。”

  “那,不允许又怎么办?”黎星斗追问一句。

  黎星源苦笑道:“照旧依计而行。”

  黎星斗掐灭了烟蒂,大步出去,拿起电话接通了侦缉处,迅速通知黄参议,让他去绿杨旅社通知那位许督军,双方可以正式接触商谈了,时间是今晚七点,地点依然定在黄公馆里。

  黄参议正在侦缉处里撰写日军今天轰炸导致的伤亡损失报告。日军共投炸弹14枚,其中三枚命中城中地带盐商李府,将这座豪宅南部的人口聚集的几个院落夷为平地,李府主人李西沅以及阖府上下30余口,死于轰炸以及随后引起的火灾,实为吴尚数十年来未见之惨剧。

  写完了报告,他正自得于自己如此手笔,谈笑间将仇家灭了,而且还不留痕迹,突然间接到黎星斗的电话,让他去约见绿杨旅社的许督军,以他的住处为地点,正式开始谈判。他心中一喜,日本人的飞机轰炸果然奏效,逼得二黎接受现实,也顺带着让自己一吐郁积已久的怨气。他立即丢开手边的其他事务,全力以赴做好今晚首度谈判的准备。

  他先去绿杨旅社,拜望许督军,转达黎星斗的意思。老督军在躺椅上伸展了双臂,仿佛午睡方醒,对于现实里的变故恍如隔世一般,带着并不确定的口吻问道:“这么说二黎愿意和谈啦,不是敷衍老朽吧?”

  黄参议郑重地说:“今晚七点,就在寒舍,挑开天窗说亮话。您静候多时,终于云开见日了。早些了结掉吧,这天天有飞机在头顶上扔炸弹的日子,谁也不想再持续下去了。”

  他通知了老督军后,回公馆的路上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临时斟酌了一下,转而奔都天行宫去了。

  行宫里,林峰对于二黎与汪伪方面即将开始的谈判一无所知,但从军事角度上来判断,像这样规格的空袭轰炸,苏鲁皖方面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吴尚的老百姓更是如此,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他隐有所觉。要么是二黎撤出吴尚,恳请新四军的帮助,双方合力打开一条通道,由此向东投奔依附几成光杆的韩德勤,局促于比吴尚狭小得多的贫瘠地区,听天由命,自生自灭;要么就此投靠汪伪,参加所谓的“和平运动”,由一支抗日武装沦为汉奸队伍,助纣为虐,为天下人所不齿。他想到了新近收到的上级指示,尊重并信任黎星源的选择。难道他去做汉奸卖国贼,也要如此吗?除非上级有十成的把握,确定无论处于什么境地,他都不会降日投汪,可是谁能替他打这个包票呢?

  但眼下切实可行的,只有一条路,就是执行上级指示,打击汪伪奸细的猖獗活动。可是,那个狡诈的对手劫走了贾慧和黄太太之后,再无下文。这两天的轰炸,会不会让他暂避出城呢?城里地带狭小,保不准日本人的飞机没长眼睛,误将他们击中,那可就成了笑话:日本人以空袭威逼二黎就范,却将谈判特使炸死了。从今天所获悉的情况来看,这样的可能性极大,李府不是中了几枚炸弹吗,死伤枕藉,那地方可正是他谋划已久的目标所在,那个柳云会带着她们藏身其间吗?生死如何?

  他正对自己面临的局面伤神烦恼时,黄参议登门来了,送上一个最新获知的情报:李府遭受轰炸之后,他奉命救援,从瓦砾堆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管家,管家在弥留之际向他透露,那个所谓四姨太的表弟,带了两个女人在空袭的首日,转移到李府在城外的庄园去了。

  林峰得悉这个信息,半信半疑,但黄参议如此解释,自己在南京方面有一些位高权重的熟人,曾经委托自己照应这个柳云。可是这家伙是个白眼狼,非但不知恩图报,反倒过来咬了自己一口。本来,他想使出全力来对付他的,但眼下的形势,日后苏鲁皖游击部队的出路尚属渺茫,为防二黎态度有变,翻脸不认人,他不便亲自动手,只有借林峰之手去办这件事了。虽然眼下他们的动机不同,但目标却是一致的:杀死柳云,救出黄太太和贾慧。即使捅出娄子,二黎也拿林峰没有办法。更何况,这局势恶化下去,无论是作为三十三师联络官,还是其他暧昧难言的身份,他都会离开吴尚远走高飞。倘若没带上贾小姐,那岂不是要遗憾终生?

  林峰犹豫了一下,觉得黄参议话里的借口倒是说得过去的,并不讳言当前严峻形势下二黎屈服投汪的可能,而且,最后一句话实实在在地打动了他的心。是的,他不能让贾慧留在吴尚,更不能让她还留在那个人的手里,必须抓住这个契机动手,锄奸的同时救出心爱的女人,一举两得。

  他拿定主意后,还谨慎地追问一句黄参议,他参不参加这个行动。黄参议说自己不便出面,但是可以派人协助并提供李氏庄园的详细情况。眼下那座四面环水孤岛,已经被部队四面秘密围困住了,只准进不准出,如果林峰动手,这些人都可以归他调遣。

  林峰考虑了一下,先行答应下来,送走黄参议后,去找程兴柱借兵。

  程兴柱在轰炸结束后,正赶进城来面谒黎星源,请求出兵向北,全军进攻新化,放弃吴尚。两三万人局促在这弹丸之地,四面皆敌,只有束手挨打的份儿,还不如孤注一掷,倘若能就此击破小野联队,进占新化城,重新恢复和三战区的交通线,那么部队可战可退,远比当下的险境要安全许多。

  黎星源安排黎星斗和许督军谈判,心思正在这城下之盟的细节上推敲,心底也明白程兴柱所谓向北进攻,恢复和三战区交通的托词下所隐藏的真实目的。那就是向北进攻,加入新四军和日本人的扫荡战场中去,减轻新四军方面的军事压力。这一招在他看来是纯粹的败着,跳入井中救人,胆气虽壮,却是臭棋。但他没有将这话挑明,只是让程兴柱全力休整部队,话中有话地点题:后面的日子怕是比眼下要艰苦许多,跟着他要有吃苦、吃大苦的准备。程兴柱只当他说的可能是下一步战事的艰巨,心里顿时有了慨然赴义的准备,大不了全军都战死在吴尚城下。

  可是,他对于死战硬打的战法已然有了怀疑,想借鉴新四军的游击战术对付鬼子。他知道林峰转达的上级领导对于当前局势的指示,但还是忍耐不住说出了那个萦绕在脑海里许久的问题。林峰想了一下,那份指示中虽然没有提及程兴柱以及六纵的问题,但一切都尊重并信任黎星源的意愿中,这个“一切”,必然是包含了六纵去留的问题。

  程兴柱刚刚从黎星源的公馆回来,默想着黎星源的语气、神色,倒也摸不清他的真实想法。不过,他有绝不做汉奸的承诺在先,此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投向汪伪的可能不大。只是他的想法和黎星斗是否一致?种种迹象证明,那位省保安司令已经沉不住气了,在日本人的重压下,他会一如既往地听从黎星源的意见,不离不弃吗?

  林峰一笑,说不要坐在这里胡猜乱想,还是去做一些实际的事情才好。他要借一个连,往城北一个去处走走,趁着夜色,围住那座水泊中的孤岛,就地毙杀南京方面的特使,救出被绑架的人质。没了谈判代表,汪精卫必然会重新派人来,这一去一来,又可以给吴尚方面争取一段时间。

  二

  林峰在城外准备营救贾慧和黄太太,铲除柳云时,城里的好戏已经拉开了序幕。

  黄参议外松内紧,派便衣配合部队暗暗封锁了李宅以及自家公馆四周的交通,名为收拾李府遭轰炸后的残局,实为晚间的谈判做安全准备。下午时,他走了趟都天行宫,使用了一招调虎离山之计,由着林峰去替自己火中取栗,一方面排除了干扰,另一方面也省却了自己的担心。他来吴尚多时,以今晚最为荣耀,特意不顾暑热,换上笔挺的军装,衣冠楚楚地陪同在黎星斗的左右,内心里为自己能够操控这支杂牌部队的生死存亡而自鸣得意。

  黎星斗照旧一身短袖绸衣,站在凉亭里扶栏瞧着池塘中隐约可见的鱼儿出神。这两天日军飞机轰炸,终于逼出了黎星源藏在心底的最后的应对策略。这计策出乎他的意料,想必也更加让重庆、南京方面衮衮诸公们所料不及。当然,此计一出,也让他多日来的担忧减轻了不少。他在战与和的选择上,倾向于和,但这“和”又跟已有先例的其他人不一样。这一点,他也没有和黎星源私下里交心。因为,黎星源此前根本就没有和谈的意思,说了无益。眼下讲和谈判,已经与他无干了。作为留驻吴尚的最高军事长官,他必须为自己、为跟随自己的部属争取最大的利益。

  老督军傍晚时,趁着天色微黑出了门。这次,他没有带侍妾凌青,派人将她看守在旅社里,不容她乱跑乱说。临行前两个钟头,他约定黄参议向南京方面发电,谈判正式开始。这份电文,是远在数百公里之外的汪精卫梦寐以求的结果,半小时后,得知了这一信息,不禁喜悦万分,随即约见了周佛海,让他密切关注进展,并想就此停止轰炸。周佛海赶紧劝阻,这轰炸此时切不可停,频率可以适当放缓,改一天两次轰炸为一天一炸,始终将刀刃抵在对方的咽喉间,不让他们有侥幸的想法。汪精卫想想也对,但又叮嘱一句,不可炸兵营等重要位置,这支队伍眼看就要归顺派上用场了,保存一个是一个。周佛海大笑,说还是汪先生体恤下属的安危,日后一定要告诉他们这些详情,让他们死心塌地为汪先生效力。

  许督军沿着黄参议精心划定的路线,从旅社出来后,走了约莫二里地,远远看到李府标志性的高大建筑时,拐入一个巷子,悄然抵达了目的地。黄参议正在门内檐下等候,见他露面,赶紧过去伺候,请他进门。

  黎星斗正在亭子里吃半只鸭梨压火,见谈判对手到了,便丢开它迎出凉亭去。两人在水上曲廊里二度握手致意,在黄参议的殷勤引导下,重新进入亭中,分宾主坐定。许督军见亭子里只有黎星斗,不见黎星源,心中只当他们依旧分别扮演台前幕后的角色,也不生疑,拱手笑道:“黎司令,请代为向总指挥问好,我来吴尚也有一个多月了,来时是夏天,此刻仍是夏季,看来,咱们注定要在这盛夏时节把事情解决掉了。”

  黎星斗继续啃了几口梨,笑道:“是啊,夏天太热,大家火气都大,大概要到秋天,才能心平气和一些,岂不更好?”

  许督军说:“汪先生在南京翘首以盼,就等着吴尚的好消息呢,咱们可不能让他久候。”

  黎星斗一笑,说:“他都等了两三年了,还在乎这两三个月?”

  许督军说:“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是时机未到,眼下正是瓜熟蒂落的采摘时节,倘若过期了,任由它落地腐烂,却不是暴殄天物?”

  黎星斗将梨核往亭外水中一扔,说:“果子熟了,空口白牙也是摘不到的,还是先把南京方面的条件摊开来说说吧。”

  许督军对于汪精卫开出的招降条件,早已烂熟于胸,当下也不客套,直接将它摆在了桌面上。如果二黎能够易帜投向南京方面,南京政府将授予上将军衔、第一集团军总司令、中常委、江浙清乡委员会主任、清乡部队总司令、军事参议院院长等职位,苏鲁皖游击部队改编为第一集团军,原纵队司令改任中将师长,所有军饷、粮饷都由南京政府解决,各级军官均有升迁和赏金。这支军队将会是汪政府最为倚仗的武装力量。

  黎星斗思量了一下,大致跟以前那些游说之客透露的情况差不多,但是,这些条件是与黎星源无缘的,自己一个人担当,倒是有些嫌累赘。他细想了一气,又拿起只鸭梨来,边吃边说道:“你的条件讲了,该我提了。这就叫作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你不要放在心上。”

  许督军呵呵笑道:“谈判桌上,一切都可以谈,司令有话,请直说。”

  黎星斗开出了自己的条件:一是虽然易帜,但仍驻吴尚,防地不变;二是日本军队撤回,恢复战前的原状;三是日军不得有一兵一卒进入吴尚;四是苏鲁皖内部是战是和,内部自行解决,南京方面不得擅自插手;五是即刻由江南运送粮食来接济吴尚军民。

  许督军听了这些条件,沉吟了片刻,说:“我一定全部转达,但决断权不在我手里,一切都等汪先生的意思。”

  黎星斗将第二个梨核扔进池塘,捻了几下佛珠,说:“行,就这么着吧。咱们都亮了牌,何去何从,那是汪主席的事情了。咱俩在这里强撑着也没什么意思,各自忙事情去吧。”

  许督军笑道:“我是受人之托,转达情况。司令还有什么事情赶在此刻忙碌?”

  黎星斗笑了起来,说:“整军备战。我这个人做事,一是一,二是二,绝不对他人报以幻想。”

  许督军脸上隐隐变色,竖起大拇指,说:“好汉子,直来直去,我喜欢这脾性。最讨厌那些只在肚子里藏花点子,其实不敢担当的家伙。”

  谈判的首个回合就此结束,短暂但实际,没有虚话,全是铁板钉钉的条件。大约四个钟头之后,谈判的详情由黄参议掌控下的电台发往南京。半夜里,这封密电将汪精卫从睡梦中惊起,他爬起身离开卧室,去楼下客厅,从机要秘书手里接过电报,就着灯光仔细看了两遍,仰面朝向屋顶出神。

  黎星斗提出的条件,远远出乎他的意料。如此看来,这支杂牌军的易帜,也就仅仅是易帜而已,在军事意义上毫无用处,但政治意义上呢?他陷入沉思中,久久不语。

  与此同时,黎星源在公馆特设的电台里,收到了重庆方面的绝密复电,上面寥寥一行字:危急时刻,准予便宜行事,望诸位曲线救国,保存实力,伺机反正。

  黎星源如释重负,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走了几个来回,喃喃自语道:“苏鲁皖有救了,苏鲁皖有救了,我黎某有救了,几万弟兄们有救了,吴尚的老百姓也有救了。”

  他手握的这份电文,是继请示电报发出近十个小时后才回复的。接到那份电报时,蒋介石正在开会商讨这些处于沦陷区内的大批军队的出路问题。日军自长沙之战后,转而对后方用武清剿,目标明确,就是要解除后顾之忧、腹背之扰。而陷落在那里的各支部队,遭受日军进攻,无力支撑,纷纷来电求救,但是远隔千里之地,实在拿不出什么法子来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心中只恨这些人为何没有共产党的本事,在敌后发展壮大,既可以打游击牵制日本人,又能够跟共产党争夺地盘,成为可以倚重的力量。这些人都是几年来跟日军作战时溃散或者后撤的杂牌部队,成分复杂,打着重庆方面的旗子,实则天高皇帝远,个个都成了割山称雄的草头王,指挥调动他们很难,但伸手要起钱粮来,却是一个比一个上劲。现在,他们的生存成了棘手的问题,最后的出路,还得由他来定。这方法怎样定?自己想让他们克服艰难,抗战到底,他们会真当回事,真的能取义成仁?像吴尚二黎能发来密电请示,已经是好的了。有些人跟日伪勾结,有奶便是娘,早就将他这个委员长忘在了脑后。不过,除了少数关键地区的部队需要并能够予以救援外,他也是无法可想,与其让他们给日本人消灭了,还不如任其自便。这些人投靠了汪精卫,协同日本人在沦陷区里能做什么?自然是要对付共产党的八路军、新四军,权当是执行自己的秘密战略意图了。

  想到这里,他有些释然,甚至觉得他们这样的选择,是代自己解决了一个难题,从今而后,他再也用不着为筹集供养他们的军费发愁了,他将这个累赘一股脑地抛给了汪精卫,由他去想法子代为养活这帮子人吧。不过,他对于黎星源所报的应对方案还是报了几分赞赏的。这位老同盟会员、北伐军名将,关键时刻,保持了气节,又有灵活变通的办法,上对得起党国,下对得起士兵,在政治上又立于不败之地,倒是老辣圆滑得很。若不是他有亲共的嫌疑,这等人物,比韩德勤之流高明多了,日后有机会还是能一用的。

  三

  吴尚城东北有一条运盐的河道,历年来,河上走的都是盐船,往来的都是运盐的挑夫、船夫,因此有了一个不雅的名字——卤丁河。这条河在邻近县城十二三里的地方,宽阔水深,和一个湖泊相连,湖中心,有一处地势高的所在,历年来疏浚挖河的泥土将它逐步垫起,俨然成了孤岛形状,上面,不知何时起建造了一座庄园。这地方因为地处偏僻,不为人所关注,是一个可以避灾躲祸的世外桃源。

  这天夜幕降临之后,云朵增多,随风而动,不时遮掩月色,使得水面上明晦不定。寂静时分,夏虫远远近近地噪鸣着,水底下不时有体积硕大的鱼类劈开波纹游弋的迹象。这些鱼儿撞进了隐藏水底的扳网,徒劳地挣扎着,无法逃脱。但是,看守渔具的渔夫却无法来起扳拿鱼了,他被这支混杂着军装和便衣的队伍临时征用,带路前往李氏庄园,解决人质。

  这支队伍的指挥者,便是少校林峰。他为了解救贾慧和黄太太,铲除柳云,今夜是倾力而为,不但动用了自己的便衣队,还从六纵借了一个连随行,外围十几里方圆是黄参议所派的部队布防,势必要毕其功于一役,解决掉这个祸害。

  这扳鱼的渔民对前往庄园的水路透熟,有他做向导,自然隐蔽便捷。十几只水划子在芦苇荡中穿行,逼近了泥土垒起的庄园,四面堵住出路,静候着深夜的来临。

  这座沿着堤岸建筑高墙的庄园里,有灯火的迹象,隐约还有赌钱时喧哗的人声,表明它不是个空荡的所在,更给黑暗中的捕猎者以希望和信心。

  半夜时,林峰根据渔民的讲述以及李府管家的交代,挑选出几个士兵,迂回到庄园北面,先行泅渡抵达,拽住草稞芦根,爬上坡度陡峭的岸崖,接着将预备好的挂钩取出,在半空里抡圆了甩向高大的围墙顶端,这精钢打造的挂钩除了钩尖锋利外,其余部分都用棉花包裹扎牢了,与砖块的碰撞几乎没有声响。缓缓回收后,吃紧了墙顶的缝隙和凹凸部分,晃一下确定稳妥后,口衔利刃腰插双枪,双手交替两脚蹬爬,不出一刻钟的工夫,便上到墙头,随后将背负的软梯垂放下去,直达水面,供后来者攀爬。几具绳梯一固定,后续人手便随之跟进,不出半个钟头,进去了二三十人,当下一面望风一面搜索,一面去开启码头口庄园的大门。

  林峰见前队得手,大功告成,率着大队人马从正面方向浩浩荡荡登陆,沿院门进入。那先头人马早已将这座与世隔绝的庄垛内部的局势控制住了。这堵高墙,卫护着五进大院、一座小楼和一个空旷的场地,房屋坚固,存粮极多,关起门来过上个三年五载问题不大、屯兵据守极为方便。今天深夜,落入了林峰之手,着实让他惊喜交加。他指挥手下逐屋搜找那两个女子的下落,结果,在那座鹤立鸡群的数丈高楼上发现了她们的踪迹。

  但与此同时,守楼的人也觉察到了外面的危险,向下面连打了几枪,厉声询问,威胁要放火烧楼。林峰高声问他们的头目柳专员呢,请他出来说话。楼上人大笑,说柳专员自有公干,怎么会在这里等他?他这次可是失算了。

  林峰一惊,问道:“他去哪里了?”

  楼上人答:“他去哪里,怎么会告诉我们?必定是你想不到的去处。”

  林峰心系贾慧的安全,又说道:“他丢下你们在这里做替死鬼,自己却脚底抹油溜掉了,你们还想为他卖命吗?”

  楼上人大笑:“有这两个女子在我们手里,我们自然有活路。”

  林峰冷笑:“那好吧,咱们定个君子协议,你们放了那两个女人,我放你们离开,绝不食言!”

  楼上人哈哈一笑,说:“这叫作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在这鬼地方也待腻了,就这么办吧。你们在码头给我准备两条船,一条放上这两个女人,一条由我们乘划,离开河岸后十分钟,你们再去接她们,行不行?”

  林峰思忖了一下,只得答应,当即下令在庄园大门外码头口布船,撤去楼下的围困。果然,楼上的三五条汉子下得楼来,枪顶着两个憔悴不堪的女人,向着庄园大门退去。等到平安无恙地抵达目的地,他们上了船,将贾慧和黄太太丢在另一条船上,用缆绳拴住,吱吱呀呀地荡起桨来,离开了码头,向远处划去。

  林峰抬腕看表,心中焦急,约莫十分钟时亲自上船,在后面尾随追逐。这伙人为了赶紧逃命,果然践约,将两条船之间的绳索砍断,一路奋力划水,飞也似的脱离了这片水域,留下了两个女子给对方。

  等到林峰他们赶上,只见那只木船在水中央随波横斜打转,先行搭靠上去,解开她们的绳子,急问柳云的下落。贾慧正待回答,那远处河岸却传来一阵阵密集的枪声。林峰明白过来,这伙劫匪以为逃脱了罗网,却不料跟黄参议远处戒严的部队碰上了,一无暗语,二来陌生,紧接着一通乱枪齐射,怕是没有活路可走了。

  林峰在这紧要时刻,救下了贾慧和黄太太,心中喜忧参半。贾慧虽然几经折腾,疲乏困顿,但事事都留存着心眼,赶紧告诉他柳云前天就离开了庄园,说是有件大事要办,办妥了,就能一劳永逸地解决吴尚的问题了。林峰先是迟疑,有什么事情能够如此关键,随即倒吸了一口凉气,说声糟糕。这件所谓的大事,若是放在过去,肯定是难猜,但当下日军飞机频频飞来轰炸,目的在于逼降二黎。难道他离开此地,是往吴尚城中跟二黎碰面了?自己从下午起,就忙于安排救人这件事,疏于监视二黎的动向,难道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他隐约觉得此时此刻身处在一个错误的境地里,无暇多想,火速带着两个女人返回吴尚,第一步直奔黄公馆。

  黄公馆里一片寥落,黄参议光着膀子在凉亭里睡觉,夜风吹拂,将这空旷中所有的蚊虫吹得站不住脚。正睡得安稳时,突然门响,廊下两个卫兵持枪来开门,看见了黄太太,连忙去叫他。黄参议听说老婆获救回来了,急忙擦眼一溜小跑到门前,就着烛火抓住黄太太的手,左看右看,不禁流下泪来,说:“终于找到你了。这个王八蛋,真是死不足惜,宰了他没有?”

  林峰留意他的神情,刺探一句:“他不在那里。这位特使是跟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的两位总指挥在吴尚商量要事吧?”

  黄参议摆手,不容置疑地说:“不可能,他在城里是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我在城内密布眼线,只要他敢公开露面,性命就保不住了。再者,他想见两位总指挥,难道还绕得过我这个侦缉处长?”

  林峰想想也对,可心底依旧疑惑:如果他没有和二黎碰头会晤,那他会干什么事情呢?

  黄参议见了老婆心中高兴,不想再跟他多说,使了个眼色,笑道:“这次失手,想必她们都记住了这个教训。这乱世间,哪里都不可靠,只有自家男人身边最安全。林参谋,还有这位乖侄女,这番挫折后,该明白了吧?对不住了,我自家的女人自家宠惯了,你们自便吧。”

  林峰和贾慧对视一眼,不禁笑了起来。林峰挽过她来,说:“我送你去都天行宫,咱们互相照应着。对不对,黄太太?”

  黄太太这两天的担忧顾虑全都消解了,含笑说:“随你们住哪里。有了空就来这里坐坐,夏天里黄公馆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林峰送贾慧回去,半途中,再度担心起那个柳云的去向和意图,走到三岔路口时,吩咐手下护送贾慧先走,自己带了几个卫兵拐个弯去附近的程兴柱下榻的地方走走,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线索。

  凌晨四点左右,天色见亮,街头早起的人们已经不少。他快步穿行其间,须臾便到了程公馆。只见这处宅子院门虚掩,他心底暗自生疑,先拔出枪来,抵住门板向后猛力推开,霎时间,里面的情景将他惊呆了。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都是六纵的番号。庭下廊柱前,程兴柱倚柱坐着,浑身是血,惨不忍睹。

  林峰叫声不好,冲了进去。他这一刻终于恍然大悟,柳云昨天离开那处庄园后的去向再明显不过了,他是率人来这里偷袭了程兴柱,置其于死地,折断了苏鲁皖游击部队的一根顶梁柱,也是迫降二黎的有力举措。

  他垂下握枪的手臂,心情沉重地站在程兴柱的面前,默不作声,两眼中不觉涌出泪水来,长长地吁了口气。背靠廊柱的程兴柱突然微微睁眼,笑了一笑,声音微弱地说:“林参谋,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哭什么?”

  林峰吓了一跳,急忙蹲下来端详他的脸,检查他的伤势,发现他身中五刀,都在要害附近,却偏偏没能要了他的命,当即不由得惊喜交加,连声招呼卫兵快点过来帮忙,送这位名噪一时的抗日猛将去医院抢救,他还没有死!

  四

  六纵司令程兴柱夜里遭到身份不明者的袭击,手下卫兵俱都毙命,他本人身中五刀,这个消息传遍了苏鲁皖游击部队。黎星源大发雷霆,他在僵死之局里另辟蹊径的妙计中,准备带走的部队就是六纵。这个时候,程兴柱居然遭到了暗算,看上去就是针对自己这个计划来的,不由得他不疑心黎星斗。黎星斗比他更焦急,一心要洗脱这个嫌疑,表明心迹,只有命令黄参议全力侦查。

  黄参议未经深究,就拿出一份报告来,那夜袭击程公馆,意图杀害程兴柱的主谋及实施者,就是那位曾经持着窦雪广的推荐信来吴尚拜望黎星源,尔后又长期留居吴尚的柳云。他是汪伪特工总部在吴尚地区的特派员,专门从事暗杀、绑架行径,目的在于破坏并挑唆苏鲁皖下辖各部的关系,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黎星源看完这份报告不再多顾,只是问黎星斗南京那边有没有回电,黎星斗说还没有,自己提出的那些个条件,恐怕汪精卫一时难以做出决断。虽然于事无补,但至少还能拖延些天数,好让自家这边能从容些行事。

  黎星源叹口气,说:“能拖一天是一天,弟兄们聚了这些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是到分手的时候了。多叙叙兄弟间的情谊,为日后反正重聚做准备。”

  黎星斗笑道:“大哥不必担忧,只要汪精卫应了我的这些条件,吴尚还是我们的,等时局变化对咱们有利,即刻反正重归党国阵营,那是举手之劳。”

  黎星源摇头说:“造化弄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想得太远是不济事的。”

  但黎星斗依然乐观,胸有成竹只要南京方面承认了这些条件,他就有办法将吴尚打造成铁桶阵,用汪精卫的银子和军火来养精蓄锐,再回过头来对付他。这叫作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真是件有意思的事情。

  黎星斗的算盘,自认为打得精明,但黎星源对此并无信心,那南京方面的诸大员,哪个不是人精,还能看不破这其中的机巧?二黎商谈之时,南京那边,除了汪政府几个大员都参与讨论外,日本军方也派员列席了会议,一个是华东派遣军参谋长柳原中将,一个是第七旅团长南部少将。

  会议中,几乎所有人都反对接受黎星斗提出的条件,这样的条件对他们而言,几乎等同于戏弄。不驻军、不听调,要他们这伙人来干什么?其中尤以周佛海反对最烈,直接挑明这支杂牌部队已是无药可救,不如就此驳回所列条款,还是由日军武力解决。

  南部主动请缨,有把握在三天之内,会同友军围歼这支部队,以震慑其他负隅顽抗的敌军。

  陈公博思忖再三,不无惋惜地表示这吴尚二黎是不知变通的蠢人,覆灭当头,还要强撑门面,非得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丢在江北这块地面上吗?周佛海建议,要不再打一仗,给予他们惨重的教训,让他们失去决一死战的信心和胆量,不敢再作困兽之斗。

  汪精卫手里把玩着一支派克金笔,聆听众人发表意见,沉吟不语。等到大家都摆明了态度,抬起头左右看看他们,微笑着说:“我的意见,同意他们的条件。现在的形势,我是要这支杂牌部队亮明自己的态度,态度决定一切,只要他们表了态,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的诚意定能换得他们的效忠。”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汪伪政府各要员不便反对,但与会的两个日本将官却不肯了。南部站起身来,说:“汪主席,我的部队弹指间就可以消灭他们。他们是无路可走的败军,为什么要再三地让步?”

  柳原赞同他的看法,说不能开这个先例,日后如果其他人都是抱着这样的态度来效仿,那贵政府还有什么颜面来维持占领区的统治?

  汪精卫笑了几声,请他们少安毋躁,说:“两位,前面的军事行动已然告一段落,时机已经成熟。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双方都已死伤不少精锐之士,我的主张,既省却了贵军的损失,又能得到尽可能多的军队来降,这是个皆大欢喜的事情。我只要吴尚城头升起南京政府的旗帜,一切就都算落实了。这支实力犹在的军队,日后将成为你们的友军、助手,化敌为友,难道不比兵戎相见要好许多吗?”

  南部想起前几番恶战,脸色潮红,声色俱厉地说:“这支支那军队,对皇军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我要将他们全部消灭掉!”

  汪精卫不以为然,说:“这件事,我已经在电话里跟畑俊六大将反复讨论过了,他已经同意我的意见,为了避免付出更多的代价,两位将军,不要意气用事。”

  他抬出派遣军司令官的牌子来,柳原与南部无话可说,只得悻悻然坐下。会议就此以汪精卫的意见为主导,达成一致,同意黎星斗提出的全部条件,复电即刻发往吴尚,由许督军告知二黎,并催促他尽快商定易帜时间,签署文件。届时,南京方面将派要员赴吴尚,与许督军一起为二黎的归顺设宴庆祝。

  黄参议接到回电,欢欣鼓舞,立即将南京方面的意见转告给黎星斗。黎星斗听到这个消息,既没有表现出兴奋,也没有沮丧的意思,神色上甚至可以说有几分木讷。沉默了一气后,他指示黄参议代表自己与老督军一起商议和南京方面易帜归顺的文件制订。他这两天心烦意乱,不想多过问这件事。黄参议见他如此反应,心中疑惑,问了一句:“总指挥对这件事的态度有没有改变?”

  黎星源摇了下手,说:“他委托我全权负责,我只有硬着头皮顶上去。这些闲话,你就别管了,一心一意去做吧。”

  黄参议又问一句:“盐商李府被日本飞机轰炸绝了户,我代为料理了丧葬后事,但他的家产细软,不知该如何处置?”

  黎星斗老实不客气地撸了下袖子,说:“非常时期,先行造册收归充公吧,正好襄助我们的军费开支。有句话说得好,是你的终究是你的,飞到天边还得飞回来。这些事,你觉得呢?”

  黄参议赞道:“是这么个理,司令一言中的,精准无比。”

  黄参议探得了黎星斗的最终态度,离开光孝寺,半途上看到独八旅的部分队伍正穿城向西进发,步履从容,不像是奔赴前线参与战事,更像是一次寻常的调防。和谈将成之际,这样的军事行动意味着什么?他心中狐疑,当下亲自去查探,结果出乎意料。原来,吴尚驻军从昨天开始陆陆续续开始了东西调防,独八旅向西,逐步接管六纵的防地,六纵移交防区后,向东接防独八旅的地盘。这是怎么回事?二黎这个调防举措,让黄参议猜不透底细。难道是前天程兴柱遭偷袭负伤后性命不保,为防六纵哗变,将他们调离?可是,这向东不正和新四军根据地相近吗?要么是二黎心中和意已决,避开这支劲旅,做出姿态来。这似乎也不像。一旦他们易帜投汪的决定漏了风声,岂不是更容易兵变投共?

  他正为这个变故疑惑难解时,只见少校林峰骑着快马穿街而过,急匆匆向西去了。看行色像是有急事在身。他心中一动,眼下这关键时刻,这个暗藏的共党分子,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呢?

  那天晚间的谈判,他巧施妙计,既利用他去救自己的老婆和贾小姐,又支开了他免得碍手碍脚影响了谈判。结果,是一切皆如所愿,谈判离成功仅有一步之遥,老婆和贾小姐也被安全地救出来了,皆大欢喜。在面对共同的敌人时他们之间的联手同盟已告结束,在面对易帜投汪这件事上,他们是互为敌手的。林参谋此刻的匆忙行止,哪能不引起他的关注呢?

  黄参议在大功将成之际,可不想节外生枝,招来麻烦。他心中计较已定,将老督军从绿杨旅社请到黄公馆或者李府里去住。那里至今依旧处于军队的严密包围下,足以保证他的安全。李西沅及其一家,适时地被自己送上了西天,恰好又能腾空屋子来安顿许督军,岂不是天意?

  他拿定主意,派人密切监视都天行宫方面的动向,自己去绿杨旅社以商谈易帜文件细节为由,将许督军及那个侍妾一起搬入隔壁李府,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安全隐患。

  五

  林峰策马过街,是去看望程兴柱,告诉他刚刚从面铺联络站得到的消息,二黎已经与汪伪特使展开密谈,情况紧急,必须出手展开针锋相对的行动,锄奸杀贼。程兴柱正在养伤,听了这个消息大吃一惊,连忙挣扎起身,去地图上琢磨片刻,拍了一下桌子,恨声说:“怪不得下达调防命令,将独八旅放到了城西,原来是想开门揖盗。也罢,六纵既然到了东边,大可以拔营起寨,投奔新四军去,这一路上坦途无阻,谁也拦不住。”

  林峰思忖一下,提议他可以再去面见黎星源,挑明这件事,看他的反应。从调防的迹象来看,二黎降敌似乎没有必要将六纵放到东边,难道他们就不怕这支亲共的部队会借此良机兵变投共吗?这一着棋,看来还得详加思量。

  程兴柱遭遇偷袭,与来犯者恶斗了许久,他是从睡梦中被惊起的,顺手拔出一把丢在床头赏玩的缴获的日军中佐佩刀,这把刀不是制式刀,而是武士家族世传的利器,说是断玉分金也不为过。在月色下,一番格斗,刀劈了对方两人,但寡不敌众,后背吃了一刀。幸亏他闪避有术,伤口从背上斜插到了胁下,看似插得深,实质上是斜侧的刀口,仅仅伤了肌肉,未损内脏。他倚柱持刀,强立良久,直到体力不支,才缓缓坐下。对方忌惮他手中的利刃,不敢逼近,只当他会慢慢血流干净而死,在劫难逃了,这才悄然退却。他的伤势比外面传说的要轻得多,此刻也顾不上遮掩,命令卫兵去叫来黄包车,他要面见黎星源,问个清楚。

  林峰没有在他的住处坐等消息,赶忙返回都天行宫,等候上级的回电。

  贾慧在庙里北侧的一间临时辟出的厢房里,才稍稍恢复了一点儿精神。这几天几夜的囚禁与精神所遭受的羞辱,曾几度让她愤恨欲死,幸得黄太太在一旁劝解,不然,怕是活不到林峰来救的那一刻。她随林峰回庙里暂住,先行休息再论其他。庙里的军官士兵们几乎都认识她,知道是林少校的女朋友,心照不宣。眼看她和长官的关系又近了一层,怕是离谈婚论嫁不远了。

  林峰忙于其他事务,只在天黑后才来看望她,大致地询问了她被捕后的遭遇。她照实讲了这几天从墟口到李府、再到那个孤岛庄园的辗转历程,目光里杀机重重,找出那支随同自己被掳,又一直跟着转移的袖珍手枪来,让他想法子给配齐子弹,自己要拿着它亲手毙掉那个荒淫无耻、无恶不作的浑蛋。好在这种枪外形虽然小巧精致,但却是勃朗宁系列统配的子弹,在国军装备里并不难找。林峰没费气力就搜集了十几发,一股脑全给了她,心中却盘算着送她去根据地,正好用以防身。

  此刻,恢复了精神的贾慧坐在屋子里,正将子弹装填入枪内,打开保险,虚拟性地瞄准了紧闭的木门,试了下手感。林峰推开门,屋里屋外这对男女同时吓了一跳。贾慧忙不迭地垂下枪口。林峰心有余悸地拍了下胸口,说:“吓死我了,可不能这样乱来!”

  贾慧松口气,收起枪说:“给我几个士兵,我要找到他!”

  林峰摇头,说:“他比兔子跑得还快,这次是功败垂成。若是在庄园里逮住了,就省了许多麻烦,那该多好!”

  贾慧不信,说:“你们都找不着他,他不是特使,要谈判吗?抓住这一点,还怕他飞上天去?”

  林峰无奈地笑,说:“据我所知,谈判已经开始了,但他却杳无踪迹。难不成他是躲在二黎的公馆里?这绝不可能。”

  贾慧眼前浮现起囚禁期间柳云来到他面前的得意模样,皱眉沉吟不语。是的,那个从自己枪下逃过一劫的男人,几年不见,已然变得比狐狸还要狡诈,每走一步,都出人意料,真是摸不着榫卯。但是,这其中似乎又有某种规律可循。

  她一时也想不起来,迟疑着说:“这个家伙是够狡猾的,怎么老是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和做法呢?最近几乎每件事都跟咱们判断相反,可真是邪门了!”

  她这一句看似感慨的无意之语,倒给始终摸不着边际的林峰提了个醒。她的这个说法,是点明了因为柳云的诡计,使得他们的判断跟实际真相相左,如果这是一个规律,那么在兵法上就叫作示之以左,实在其右。如果遵循相反的规律来思量,自己眼下正在猜疑柳云与二黎谈判,实质上,他没有干这件事。那么,他在吴尚地区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他这次主动出手,难不成是替另外的事情打掩护?倘若这个谈判正在进行,而谈判者又不是他,汪伪特使只能落到一个人身上——许督军。

  他恍然大悟,在自己的脑袋上狠拍了一记,懊恼道:“怪不得呢,上当了!他、黄参议、老督军,是合谋在演戏。我怎么没有留神呢?”

  贾慧看着他这如梦方醒的反应,似有所觉,问了一句:“难道咱们上当了?”

  林峰抬手指指她,说:“你被他利用来在吴尚营造扑朔迷离的气氛、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和关注方向。黄参议在配合他做局,我猜,他几次主动到这里来找我,都是别有用心,也是我大意误信了他,忽略了老爷子。他不是树大招风的幌子,不是假公济私来吴尚追杀女儿的恶毒父亲,更不是挟私怨挽回颜面来追讨小妾的糟老头子,他是汪伪的特使,柳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掩护他。唉!我想拖延局势的进展,延缓二黎与南京方面媾和的想法,恐怕已经晚了。不行,必须当机立断,解决这个问题,挽回损失。”

  贾慧站在门外廊檐下,望着林峰匆匆上马,率人出庙去了。她发现这句话似有所指,隐然也将自己纳入了柳云这个所谓迷局中。难道他认为自己甚至还有黄太太都在有意或无意地配合柳云做局,陷他于误判局面的境地?

  她心底涌起一阵莫名的悲哀,先是茫然失措,木然望着场地里游移的光线和阴影,这样恍惚了大约半个钟头,一个念头让她猛然想起,刚才林峰匆忙离开,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要去办一件大事。会是什么大事呢?在得知柳云变着花样引诱他丢开许督军,紧随他转悠的真相之后,他挥刀斩断乱麻,一定是冲着绿杨旅社的老爷子去了。他这样的激愤之情,在当前的形势里,肯定是要惹出大麻烦的。

  在电光石火间拿定了主意,贾慧回身进屋,取了那把上满子弹的手枪,掖在宽松的袖管里,快步离开都天行宫,赶往绿杨旅社。

  六

  程兴柱扶伤而出,再度前往黎星源公馆,当面质询。

  黎星源一眼瞅见他的神色,无须多问,便知晓了他的来意,先请他坐下,沏茶上水果,询问他身上的伤情。程兴柱说这些伤倒不打紧,无非是歹徒想暗杀自己,以方便他人行事,搬掉与汪伪和谈的一块绊脚石而已。自己命硬,两次遭人偷袭都没有死,看来上苍还是关照他这样热血卫国的汉子的。

  他这番话直截了当,甚至将其内隐藏的苗头对准了黎星源。

  黎星源微微一笑,说:“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说过你不仅是一名骁将,还是一位福将。苏鲁皖有你在,我心里就有底。日后,身边要加强警卫,别再给人可乘之机了。”

  程兴柱喝了口茶水,抹抹嘴唇,说:“挨了一两刀,倒没什么大碍。我听说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已经开始跟汪伪方面的特使谈判了,吴尚城易帜在即,有这么回事吗?”

  黎星源摇摇头,说:“我至今并不知情。至少,我本人没有以任何方式与汪伪方面接触。这一点,依旧与上次我的承诺同样郑重。你若发现我本人或者我同意他人以我的名义做这件事情,你可以不客气地开枪打死我。我个人,绝无投降的可能。”

  程兴柱见他态度如此坚决,依旧存有疑惑,又问:“那么为什么要将我的部队调防到吴尚以东?”

  黎星源叹息说:“你这个人,真是粗心,难道就看不出我的良苦用心?当下形势如此,要做好应对的准备。我调六纵在东,就是将苏鲁皖的部队重心东移,个中用意还用再说吗?”

  程兴柱思忖一下,说:“你是想往东走,经由新四军的防区,去投奔韩德勤?”

  黎星源摇头说:“错了,我要下乡打游击。你届时愿意跟我走吗?”

  程兴柱站起身来,直起腰板,说:“如果总指挥坚持抗日,在下鞍前马后,誓死随从。”

  黎星源按住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我不止一次跟你讲过,在抗日的前提下,你我不离不弃,难道短短几天就忘记了?好好回去休息,养好身体在水乡里打游击,风餐露宿,需要一副好身板。”

  程兴柱离开黎公馆,仍然是疑虑重重。黎星源如此信誓旦旦,又透露了打游击的准备,让他无话可说。但是这依然不能解释当下正在暗中进行的和谈。难道是黎星斗在办这件事,而黎星源被蒙在鼓里?绝不可能!这不是二黎之间行事的风格,至多是一个装作视而不见,一个在默契地暗中做事而已。

  他在归途中拿定了主意,不日就去城外军营养伤,牢牢掌握住队伍,假如黎星源违反了他的诺言,自己就能率部向东,投奔新四军根据地。他回到住处时,林峰已经等了一会儿,正自心急火燎,见了面一把拉住他追问跟黎星源谈话的内容。程兴柱便原原本本地相告。林峰分析了一下,说了自己不久前推敲出来的失误以及应对办法,由程兴柱出面,派兵公开迅速地解决问题,包围绿杨旅社,逮捕老督军,将他押到城外六纵的兵营里去,先行审讯,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黎星源不是有过承诺吗,拿他的矛戳他的盾,想来二黎是无话可说的。

  程兴柱正有愤愤之心,听了这个主张,是一拍即合,当即亲自率了警卫排一路直奔咫尺之遥的绿杨旅社,一众人等荷枪实弹将旅社前后包围起来,不容闲杂人等进出,自己不顾伤痛登上楼去,就要缉拿那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前军阀。

  但这次,他们失算了,这间客房已是人去屋空。旅社老板和伙计从楼底尾随上来,连声招呼,询问来意。程兴柱手指客房,说是来拜访客人的。老板说那位徐老先生已经退房搬走了,走的时候前呼后拥,是黄参议亲自来接的,眼下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吴尚。

  程兴柱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回到住处见到正在等候下文的林峰,无奈地告诉他去晚了一步,今天大早,黄参议就率人来接走了许督军,去向不明。

  林峰此时的反应也快,说声不好,黄参议这样大张旗鼓地来绿杨旅社接走他,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恐怕这秘密谈判已经有了结果,他们需要将老督军保护起来,以免意外。这种情形下,他们必须沉着冷静,不能乱了阵脚。程兴柱即刻出城,掌握部队,不能再轻易离开,需见机行事。林峰返回都天行宫,向根据地发电,汇报当前情况,再度请示应对措施;同时,派人密切关注城里二黎公馆以及黄公馆的动静。

  就在程兴柱率部下冲入绿杨旅社时,贾慧已经提前坐在街对面的一家茶馆里,冷眼看他扑空,悻悻然而去。这其间的变化,她已经了然于胸。老爷子离开这个众目关注的所在,必然是大功告成了。他和柳云在自己面前宛若合谋一般,上演了这出好戏,真的匪夷所思。但她至死也不能相信,这两个人会握手言和,相互配合,将杀子之仇化解于无形。那个柳云的所作所为,并不像是全在掩饰老爷子来吴尚招降的使命。从某种意义上看,他们俩又像是两条互无关联的船只,只在某个河道的岔口,才有交臂而过的关系。但交臂之后,一切如故。但这也只是她的猜想而已,并没有证据来证实。所以,她必须亲自来验证这一点,顺带着也解决掉自己无意中帮了倒忙,导致林峰应对失误的愧疚。

  她目送着程兴柱率部属离开绿杨旅社,便付了茶钱,起身往黄公馆方向走去。那里是她设想中老督军的新居所,同时也将是黄太太经受煎熬的所在。她必须当面见见那个年逾花甲的,犹如风中残烛,却还出来作孽的老父亲。她袖中藏枪,再加上愤慨之气,早已将几年来东躲西藏的惶惑和恐惧忘却得干干净净了。

  黄公馆以及附近的街口,果然比往时改了氛围,岗哨林立,肃杀森然,给这个酷热的夏日增添了六七分紧张。贾慧在接近目的地第一道路口被阻拦了一下,但是随即就在相识的值守军官的授意下被放行了。到了公馆门前,又被挡住。她自报了身份,新换的卫兵进去禀报验证。不一刻,黄太太急急忙忙将她接进了宅子,也不敢放她在外面,径直入屋,关上房门拍着胸口说:“老天,你怎么还敢来这?老爷子被老黄请进了隔壁的李府住下,这可比在身边落下一枚悬而未爆的炸弹更加可怕。我想避开,可是老黄死命不让。上次去苏州不成反而给他惹了麻烦,这次是无论如何不肯了。可你好端端的,来这里做什么?”

  贾慧坚定地笑:“我想见见老爷子,当面揭穿这个伪君子的面目。”

  贾慧惊惧地盯住她,问:“你当真不要命了?他找了你这么久,怨恨未了,你还敢送上门去?”

  贾慧凄凉地一笑,说:“在这里,又不是没有见过面。更何况,他们都能默契配合了,这样的仇怨能咽下肚子,我还怕什么?怎么着我们也是父女关系。”

  黄太太连连摇手,不肯同意。

  贾慧洞悉她的心思,说:“放心吧,我不会透露你的秘密,相反还要替你遮掩。难道这一点你都信不过?”

  黄太太流下了眼泪,说:“我其实跟你一样,从骨子里想开了。我不怕他,但是万一因为我的事情,他对老黄不利呢?”

  贾慧冷笑:“黄参议跟这位督军大人亲密得很,他们在做一些天大的买卖,还在乎你这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眼见贾慧坚持,黄太太只得让步了。两人出了房间,去凉亭上透气吹风。此刻,距离上午九点日本人象征性的轰炸,已经过去了五六个钟头。城内着弹处人家哭声一片,救火收尸刚刚结束,其余不相干的人都松了口气,各自吃饭喝酒,议论时局,等候着明天上午日本飞机的再次光临。人心惶惶,几乎人人都有了坐以待毙的绝望感。

  黄参议在光孝寺里被黎星斗责怪了几句,既然条件都已谈好,为什么日本人还要如此咄咄逼人?黄参议解释说这空袭轰炸,是不能戛然而止的,现在比前几天早已宽松许多了。今天一共才来了两架飞机,各扔一枚炸弹走路,算是敷衍了事了。黎星斗说一枚炸弹也不能扔了,双方都达成了协议,只剩下文件签字和履行步骤而已,再因这点事酿成事变,自己万一控制不住,一切就都白费气力了。黄参议连声称是,表示马上去找许督军,请他致电汪主席,这些军事手段可以告一段落了。

  黎星斗摸着脑门坐下来,压低了声音说:“黄参议,这次吴尚易帜如果成功,你在南京方面可算立下了大功一件。我猜,日后你怕是不会留在我这里,当然另有高就了。你离开吴尚之后,还会记得我们吗?”

  黄参议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若是放在过去,一定会吓出浑身的冷汗,但现在却毫无惧意,点点头说:“司令,咱们在这吴尚城中聚首,也是缘分。我本是个穷困潦倒的人,落魄异乡,承蒙司令厚爱,委以重任。恰逢时局剧变,为司令计,为众弟兄计,我无奈之下做的这点事情,既是在救人也是在自救。在苏鲁皖这一年多的时间,是黄某人终生难忘的日子,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将铭记在心。”

  黎星斗挥了挥手,打发他走了,独自在屋子里出了会儿神,苦笑了两声,自言自语道:“大家都束手旁观,就看我一个人在台上演戏,我这出戏还不能唱砸了,真是赶鸭子上架,让人活受罪了。”

  七

  黄参议回到公馆,想洗把脸稍事休息,再去隔壁李府面见许督军,转达黎星斗的意见。进了门,远远竟瞧见了贾慧坐在凉亭里,心里有些警惕,疑心她是替林峰来探听消息的,便装作不经意地询问林峰的动向。贾慧似乎不感兴趣,说他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自己一个人住在兵营里,里里外都是些粗鲁的男人,还不如回家去住呢,于是就顺带来这里看一下姑妈。黄太太趁势挽留,说她一个人住那里是欠考虑,不过回家还不如留在这里呢,外面有卫兵守着,安全没问题,而且两个人做伴也有个照应。贾慧顺水推舟也就答应下来。

  黄参议心中想反对,但碍于老婆的面子,只好作罢。好在和谈已近尾声,就剩下签字了,窦雪广作为汪精卫的私人代表,已经从南京出发,沿镇江、扬州一路直奔吴尚而来,也不过就是两三天的路程。这一个小女子,还怕她翻天不成?

  贾慧重新在黄公馆落脚。当天黄昏时,趁着黄参议去光孝寺面见黎星斗,汇报有关日方飞机轰炸的相关事宜,在黄太太的陪同下,提了一只盛满水果的篮子,出了门转到隔壁李府角门外。

  守门的卫兵本想阻拦,但黄太太却扯起丈夫的大旗,说这是黄参议吩咐的,天晚时送点水果给徐老先生润喉,这位小姐就是奉命送水果的。有她开口,不由得对方不信。贾慧抬脚欲行,黄太太在她的手腕上用力捏了一下,提醒她小心谨慎。贾慧会意,微笑着让她回去,自己独自绕过不久前刚刚遭劫的那些建筑的残垣断壁,在林立的岗哨间向后面老督军的住所走去。

  老督军被黄参议有意地安排在了后面原主人的书房下榻。这地方有书,有禅床,有御女的用具,他一见之下便嗅出了前居者跟自己是气味相投的。他住下当晚,先把玩了书画、古董,再让侍妾凌青躺在合欢椅里,弄得她香汗淋漓,欢畅不已。然后,他自己坐在一旁,捻须欣赏她的媚态,从视觉上满足了自己的淫欲。凌青是青春年少的女子,仅仅靠这个哪里过瘾?眼望他垂老干瘦的身体,诅咒之余,心中恨恨地又把柳云想念了几遍。

  老人家没有真枪实弹地办事,却也觉得身子疲乏,在屋里药匣子中找了些黄芪、大枣煮茶来补气,直到午睡之后,才缓过精神来。这时,黄参议奉命来找他,商议停止轰炸的事情。他说刚刚收到密电,窦雪广已经带了文件上路,顶多再炸两天就算了事了,啰唆也是无用,让二黎收拾人马准备迎接易帜检阅吧。

  黄参议心领神会,原话回复黎星斗去了。打发走了黄参议,老督军端起一碗井水镇过的莲子糯米羹,刚刚尝了两汤匙,却见外面院门一开,走进个女子来,手提竹篮,篮子里有梨子、苹果和香瓜。她徐步迈上青石台阶,进得门来,将篮子放在案头,说:“黄参议说你喜欢水果,特地让我送来的。你尝一个?”

  老督军放下碗,拍手唤过凌青,让她把这水果拿到后面水井边洗干净。凌青在嗑瓜子,冷不防贾慧这样的不速之客现身,正要打起精神看她的来意,以防她在老爷子面前讲自己的不是,但老督军却不给她在这里容身的空间,打发她避开了。

  贾慧目送着她提篮出去的背影,冷笑说:“这就是堂堂的督军太太?领教了。”

  老督军侧过身子,去案头摸到一件玉器,捏在手心里把玩,说:“回去替我谢谢黄参议,知道我老人家还有几颗牙,咬得动这些东西。”

  贾慧冷冷地说:“捎口信给黄参议,那是举手之劳。不过捎信给刘益谦,或者柳云的话,就没我什么事了。你可以派这位姨太太走一趟,她熟门熟路,驾轻就熟。”

  老督军没有应声,像是忍受了她这样咄咄逼人的羞辱,腰板笔直,依旧保持着军人的风范。

  贾慧跨前一步,悄声说:“许督军、刘公子居然沆瀣一气成了伙伴,说出去,简直就是一个笑话。世间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其他的就不必想象了。我很想听听这其中的故事。”

  老督军嗓子里闷哼了一声,依旧没有理会。

  贾慧见他保持缄默,心下的气恼愈加强烈起来,从他的身后绕过案几,转到他的正面来,怒目而视。这一刹那,连她自己都奇怪何以有这样的胆量和勇气。老督军见女儿怒不可遏地正视着自己,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终于开了口,却说:“我不想看见你,带上门,滚出去,滚得越远越好!”

  贾慧在他本来低垂眼帘遮掩住了,此刻却郁怒一瞥的眼神下,后退了一步,但她迅疾地抬起手,将那把捂得热乎的手枪直挺挺地顶在了他脑门中央,低声说:“别再跟我摆什么督军大人的谱儿!我不怕你,现在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你?”

  老督军的额头被这坚硬的枪口硌得生疼,但却没有退缩,努力地向前倾斜,与这支枪形成了近30度的锐角。他两眼聚焦,顶住这乌黑的枪身以及女儿白皙的手指,喃喃地说:“拿一把枪来吓唬70岁的老头,真的是愚蠢到家了。你这个蠢丫头,除了这火暴的脾气有些像我外,没有一样遗传我的血脉。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上天造物,真是荒唐!”

  贾慧听他终于开了口称自己为女儿,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心底一软,几乎把不住持枪的姿势,微微合眼竭力抑制住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但就在她这软弱的一刹那,苍老的督军伸手在她的腕部一握,就变戏法一样卸掉了她手里的枪,倒转枪口顶在她的太阳穴上,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不是在吴尚,如果放到一年之前,你的性命就到此为止了。你真让我失望,这些年一点儿长进都没有,还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蠢东西!”

  贾慧失手反被父亲所制,紧闭双眼,泪水却夺眶而出,形成两条垂直淌下的清亮的白线。她禀性里所有的弱点都被父亲一一点破。是的,她不得不从心底赞同父亲的评价,甚至开始痛恨起自己来。为什么要几次三番地自取其辱?为什么不果断地狠下决心?即使在吴尚,她也有诸多机会可以一举瓦解掉对自己生命的威胁,几个柳云都经不住横下心来的贾慧,老督军也同样如此。她摇了下头,带着三分乞求的意味,说:“你开枪吧,打死我以解心头之恨,为哥哥报仇。我绝无半句怨言。”

  老督军勃然大怒,掉转枪身,用枪柄在她的脑门上重重敲了一记,顿时鲜血迸流。他毫不手软,骂道:“你这个给许家带来灾祸的扫帚星、丧门星,还有脸再提你的哥哥,你不配提他,半点都不配!”

  贾慧手捂额头,鲜血从指缝间流淌下来,漫溢了半边脸,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原本就虚弱的身体,哪里经得起愤激中的一击,支持了片刻之后,但觉天旋地转,两眼一黑,就此昏晕过去。

  老督军此刻显示出了与他年纪极不相符的敏捷来,迅速伸手穿过腋下,将她托住,就势一转安置在那张湘妃竹编就的逍遥椅上,转身向院外唤侍妾凌青前来帮忙。凌青托着水果走进屋,看到这幕场景,吓了一大跳,连忙去找来纱布、乌贼骨粉,一面拭擦敷药包裹,一面问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却弄成了这副模样。

  老督军长叹一声,吩咐她将贾慧安置在隔壁院中。他坐下来,生了会儿闷气,出了会儿神,再瞧瞧缴自女儿手中的那把勃朗宁手枪,古怪地笑了一声,让人去通知黄参议,那位贾小姐要在这里小住几日,不要费神担心来找了。

  八

  贾慧离开黄公馆,进了隔壁李府之后便没了音信,只有黄参议夫妇知道她的去向,至于她在府中和老督军的那番匪夷所思的纠缠,却是毫不知情。黄太太几次催促丈夫进府去查看,可黄参议却被迎接汪精卫私人代表的要务所缠,腾不出空隙来。目前,苏鲁皖游击部队各纵队司令还被蒙在鼓里,尽管市面上有传言,但是二黎暗中商议各演各戏,摆出的姿态哄骗了所有人。日本飞机轰炸的次数日渐稀疏,三面围逼过来的日军部队也出奇地安静,甚至还有少数地方出现退却的迹象。这似乎预示着战事已到了尾声,吴尚从岌岌可危的边缘,重又挽回了太平之地的名声。

  都天行宫里,林峰对于贾慧的离开并没有太过在意,仅仅猜测她又去了黄公馆。他此刻全力在侦查许督军的下落,最后根据城内军队警戒的状态,终于将目标锁定在那座业已经历轰炸全家蒙难的李府。可是,这个情报也显现了它的不确定性。因为另有消息透露,这是黎星斗觊觎里面死者遗留下的巨额财富,以保护为由想占为己有。更有风声流传,李西沅之子已经在重庆获悉了父亲死于轰炸的消息,怪罪于二黎,二黎为逃失职,做出姿态准备给星夜从重庆潜回吊唁的来人看看。

  总之,三种说法将许督军潜居李府的真相遮掩起来,同样只有二黎和黄参议清楚内幕。但是,还有更秘密的消息,连南京方面绝大多数人都不知情。江浙清乡委员会主任窦雪广,以汪精卫私人代表的身份已经抵达镇江,准备稍作停留后,经扬州前往吴尚。这条线,背离传统的路线,舍近求远,为的就是掩人耳目。

  林峰跟其他人一样,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他一心要抢在二黎在战后作出决定之前搅乱局势,执行并完成上级所交付的任务。面临这样错综复杂的局面,他百忙中对贾慧的思念也就成了件奢侈的事情,只在神经稍微松弛时才会想到。他不愿意再将她扯进这个旋涡里,他要杀她的汉奸父亲,从血缘问题上来说,是有悖于人情常理的。虽然他们父女间有那般的冲突和仇怨,但让她置身事外,保持两手的洁净,免于担负弑父的名声,是个明智之举。

  可是,贾慧对于都天行宫里林峰的想法并不知晓。她被父亲那一记敲打,体力不支昏晕在地。等到醒来,天色已亮,屋子里还掌着灯,凌青坐在她的床头,正用奇怪复杂的眼神俯看着她。她感觉额头的疼痛,抬手一摸,有厚实的纱布包扎了。

  凌青暧昧地一笑,说:“是我替你裹的,手艺怎么样?”

  贾慧脑海中仍然留着父亲夺枪敲击的那一幕,明白这情形的前因后果,努力地想支撑起来,但被凌青用力按住了,说:“老爷子吩咐,你就在这里休息,哪儿也不能去。等恢复了身体再问你的话。”

  贾慧放弃了挣扎,躺倒,闭上双眼,对眼前这个女人不理不睬。凌青似乎是真的奉命看护她,就坐在床头案边,翻了翻闲书,把玩了下古董摆件,觉得气闷又到院中散了几圈步,折了一枝牡丹花,插在瓷瓶中作装饰。这样磨磨蹭蹭,很快一个白昼就此度过了。

  到了次日天黑之后,凌青实在忍耐不住无聊,在屋子里蹑手蹑脚地踱步时,喃喃骂起人来,只是被骂之人指向不明,不知道是老督军还是柳云。这样又过了一两个钟头,她放轻了脚步,悄悄走到蚊帐前,低声唤道:“贾小姐,贾小姐,你醒一醒。”

  床上的贾慧依然沉睡,没有答应。凌青哧的一声笑,心说这个傻女人,没日没夜地睡,已经傻掉了。她放下心来,将两扇房门合拢好,轻轻地出了院子,去外面透气散心去了。

  凌青对于这座规模宏大的宅子并不陌生,上次夜间从外面暗道进来过,捎带口信之余,还和柳云私会。现在,她算是这座豪华宅邸的女主人了,虽然前面两三进房子已经毁了,但对整体而言,只是损其皮毛而已。那些余下的房屋,依旧维持着原貌,足以挑动起她的好奇心。

  她独自一人,借着月色,在曲径回廊中穿梭来去。这一路探幽寻秘,其实并没有走到宅子的深处。她在这迷宫般的走廊、通道里迷失了方向,自以为是地转了不少弯子,最后重新回到了位于宅邸前后院中枢的所在:昔日李西沅的书房,眼下老督军的卧室。这里前后四通八达,本是旧主人为防意外特意设计的,但在今晚却迷惑了这个心存好奇的女人。

  她站在廊下,擦了擦眼才认清了路径,不禁失望,正要离开,不料,屋子里有个熟悉的男人声音引发了她的好奇,不由得停住脚步。

  这男人正是那位成功避过林峰、黄参议等人的围剿,提前从孤岛庄园脱身,并对程兴柱痛下杀手,几乎取其性命的柳云。他这两天销声匿迹,去向不明,这会儿突然现身在李府,足以令人心生疑窦了。

  凌青侧身靠在廊柱边,倾听里面的谈话,只听得柳云侃侃而谈,自得之意溢于言表:“老爷子,我用令千金作为一张王牌,揭来翻去,把这伙人弄得团团转,全然将您这样一面飘扬在城头的大旗忽略不计,全力以赴地在我的屁股后面追逐,我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妙计,还算高明吧?”

  老督军咳嗽一声,说:“整件事做得还算不错,但也还是有瑕疵的。黄参议向周佛海和汪先生重重地告了你一状,也逼着我表态。如果汪先生没有坚持,这出戏就演不下去了。他的老婆,你平白无故地去惹,岂不是画蛇添足?”

  柳云一笑,说:“这个女人是自投罗网,我总不能只捉令千金,放她走吧?这斧凿痕迹也太重了。不过,这女人跟令千金走得很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们是冒牌的亲戚关系,什么远房姑妈,恐怕黄参议也是被蒙在鼓里呢。”

  老督军哼了一声,说:“黄某人你不要再去沾惹,他是周佛海的人。再加上黎星斗对他是宠信有加,言听计从,这次招降易帜,他在其间居功至伟,我想,日后汪先生是要重用他的。这时候结下这个梁子,毫无意义。”

  柳云语带嫉妒道:“这个蠢材,居然就骗取了黎星斗的信任,这黎星斗也是个蠢猪,一对蠢货!我们费尽心机,绞尽脑汁,骗过共产党方面的地下情报站,才将这件事办妥了。他坐在那里不动不摇,竟然占大功为己有,这年头还有天理不?”

  老督军说:“你也不要太得意、太张狂了。‘谦受益,满招损’,亏得你的名字就是这个意思,难道还不懂?我为了招降二黎,殚精竭虑,耗费了多少心血?连小妾都借给你了。你在我面前,就不能恭敬一点儿?”

  柳云笑道:“岳丈大人,我的丈人老爷,这个女人是你从天津买去装门面的,还真当姨太太使唤了?我当初在南京负荆请罪,蒙您三刀六洞消解了往日的仇怨,就发过毒誓,日后必定入赘督军府,跟令千金多生几个儿子,先续了督军府的香火,还了许家的血脉,我替您养老送终,难道您都忘啦,或者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老督军叹口气,说:“我看你这张脸,就想起死去的儿子,恨不能即刻就拔枪打死你。可是打死你,又有什么用呢?我堂堂的许督军,最后不能成了无后的光棍。唉!那丫头不知道你我之间的事情,若是明白过来,肯不肯嫁给你,还是个未知之数呢。”

  柳云自负地笑道:“岳父大人请放心。对于她,我是太了解了。她心里有我,又负疚于当年为兄复仇打我的那一枪,我只要挑明真相,她就能跟你重归于好,一切都会如愿,许、刘两家联姻,皆大欢喜!”

  老督军的情绪有些低落:“只怕她得悉了这些真相之后,未必肯听你我安排。再者,她与那位林参谋关系密切,正在恋爱中,难道你还能横刀夺爱?”

  柳云大笑:“老爷子,那姓林的不过是我掌心的虫子、笼中的小鸟,他那三十三师联络官的身份,吓唬二黎是可以的,对咱们是屁用没有。吴尚一旦易帜,我抢先一步就要解决他和程兴柱。程兴柱或可率部投共,他在这城里庙中,怕是插翅难逃了!”

  老督军沉默了一气,叮嘱道:“你要小心仔细了,各个环节都不能出差错。我这里有士兵保护,安全无忧。你名义上还被苏鲁皖方面通缉,别要失手了才是。”

  柳云言语改为肃然,说:“我明白,待会儿就出城,赶往镇江,争取明天下午与窦雪广碰头。他这一路东来,须谨防生变,以致功败垂成,我必须亲自负责他的安全。”

  老督军似乎还有话想说,但迟疑了一下,便没有开口。

  此刻屋外廊柱下,凌青听了个仔细,早已是七窍生烟,羞怒交加。她与老督军、柳云都有同居,想不到他们背着自己隐然已成翁婿,还将她说得如此不堪,哪里再能忍受下去?她怒喝一声,推开门冲进去,扑向柳云,双手揪住他的衣襟,死死地不放,骂道:“你这个畜生,负心的王八蛋,丧尽良心,把我当作什么了?你把我当作什么了?”

  柳云冷不防她进了屋,言语间明摆着是听了自己方才的那些谈话,做贼心虚,一时作声不得。老督军坐在躺椅上,怒声呵斥她放手,不要乱来。这要放在以前,凌青早已撒手听从了,但此刻,连带着也对他愤恨起来,手执柳云,扭头骂道:“我是你什么人?你凭什么使唤我?你这个老王八,绿头乌龟!”

  老督军被她这几句骂在了软肋上,嘿了一声丢开手里的书,也作声不得。柳云慌了,一手去解脱,一手轻拍她的后背,强笑着解释。可她在火头上,哪里肯依从,口中喃喃地咒骂,坚不肯放,一时间纠缠了个难解难分。

  正当屋里这一女两男翻脸相向之际,屋后廊下转出个人来,小心翼翼地欠身穿过了那个门外走廊。出得院子,她在院门外恨恨地吐了口不屑的唾沫,一路直奔那处通向宅外的暗道入口,从这个只有寥寥数人知晓的所在离开了李府。

  依稀月光下,映照出她的面容,以及头上那一块包裹着的纱布,正是三度沦为囚徒的贾慧。她装作睡觉哄骗过了凌青,潜去老督军的书房,正窃听之际,发现凌青随后而至,同样作壁上听者。她得悉了这些内幕,心里郁怒,但一直不敢出声,生怕露了行迹。直等到凌青进去搅局,这才趁机逃离。她沿着这条逃生密道出了李府,赶往都天行宫,这一路中,暗暗下了决心,她必须将过去的一切都切断并抛弃了,她要嫁给林峰,让那两个老少男人的谋划成为泡影。

  九

  作为汪精卫的私人代表,窦雪广带着三分不满的心情离开了南京。本来招降这件事,首功该落实在他的身上,他利用自己昔日和黎星源的交情,写了那么一封推荐信,将柳云安置在吴尚,算是打前站,站住了脚跟。接着下去,该是他出马,担任南京政府的特使,和二黎平起平坐,谈判易帜事宜。他和黎星源的故旧情谊,还是可以利用发挥的。但汪政府内部几个手握重权的核心人物,却别出花样,把那个来自北平的许督军推上了台前坐镇。

  那个腐朽的军阀,风烛残年的老头,在吴尚城里拖拖拉拉,毫无建树,最后,还是日本人大开杀戒,双方死伤枕藉,才达成了协议。二黎归降,是日本人的枪炮逼迫的,不是他这个过气督军的功劳,这一点最令窦雪广腹诽,很不以为然。按他的计划,由自己出面跟黎星源摊牌细谈,并将自己的亲身经历现身说法,再动以故人之情,怕是费不了那样的周折,早已成功了。此刻,吴尚已然是南京方面的地盘,那三万人马也会毫发无损地成为汪精卫的队伍,替他驰骋疆场,攻城略地,何至于今日这样残破不全?

  含着这股子怨气,他带着文件到了镇江,就此住下,访了几个旧友故交,摆起了谱。他这样跟南京方面拿架子,汪精卫等人急电催促了三次,他只以安全问题为由推托,无奈之下,南京方面电令那位柳云柳专员来镇江迎接他,一路上卫护安全,他心中这才稍稍平衡。柳云当初是持了自己的亲笔信去的,知道他的分量,他这个私人代表,跟吴尚城里的老朽之辈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届时,在这份文件上签字时,他还要拿几句话来好好地嘲讽一下那个早该识相退出政坛,去苟延残喘、颐养天年的老家伙。

  他在镇江原省政府东侧的一幢洋房里住下,等候柳云,同时还同途经暂留的几个日军将官碰过头,其中就有南部襄吉。言谈中,自然是牛皮吹得满天飞,谈及双方的战事时,更是不以为然,当面表示这一战本不用打,自己提早出面,大事已定,免去了这无谓的纷争。日本人对他的话是半信半疑,但知道他是汪精卫的私人代表,去吴尚主持受降事宜的,还算是礼敬有加。

  这样,窦雪广在镇江逗留了三天,准备第四天一早跟柳云会合,从陆路经由扬州马不停蹄直奔吴尚,成就他加入南京方面后的功勋。但在临行前的这个深夜,他的大限到了。

  当时,他和镇江地方官员以及日军石野师团长共进晚餐后,送走客人,上楼休息。晚宴时,他陪客人喝了不少日本清酒,这种口味寡淡的酒,对他而言如同白水,但喝多之后,聚积起来的酒精力度还是起了作用,将他击倒了。

  他躺在床上,酣然入梦。半夜,有两条人影从盥洗室通向外面的下水铁管爬上来,用螺丝刀撬开了窗户把手,从窗口进屋,悄无声息地摸进了卧室,借着窗台上依稀的月光,端详了片刻,认定了他的身份。

  接着,这二人互打手势,商议定当后,奋然出手。一人左手一下子死死压住梦乡里睡者的额头,右手执刀抵在他的咽喉部位,宛如杀猪一般来回地切割。这把刀锋利无比,半点声响未出,就将这颗头颅与躯干彻底地分离开来。窦雪广仅仅来得及睁开眼,在视觉里留下杀手模糊的身影,就此一命呜呼。另外一人同步配合,先是强行按住窦雪广的身体,不容他动弹,待到斩首成功之后,反过来撩起被单,将这失去脑袋的尸体裹了个严实,任由那颈部血流潮涌般夺腔而出,牵带着四肢作机械性的痉挛。

  两个刺客将人头塞进事先准备好的包里,提在手中,从阳台出去,穿过花丛茂盛的花园,避开巡逻的卫兵,赶向附近的瓜洲码头。码头上,早已有汽艇等候,接到他们登船,便立即起航向东疾驶而去。

  汪精卫派往吴尚招降的私人代表,在镇江城中下榻处被身份不明的杀手割去了脑袋,一夜过后,尸身现场被发觉,顿时引起一阵轩然大波。星夜从吴尚赶来迎接窦雪广的柳云,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只看到他那具无头尸体浸在血泊里,陈尸在室外台阶上。日军宪兵队里里外外地侦查,几条纯种狼犬在现场嗅着气味,暴躁地吼叫着。他木然地站在尸身前,发了一阵子愣,长叹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这样的变故,刹那间将柳云原来的信心和兴致击打得粉碎。他这些日子在吴尚城里运筹帷幄,声东击西,处处占着先机,牵着他人的鼻子走,颇有几分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意味。但却想不到这位行将给自己带来荣耀,铭记功勋的象征性人物,在半途中丧命。他一死,直接影响到吴尚易帜,对于态度软化的二黎,更是一个警示。他一时间头脑混乱,无法可想,前往特工总部设在镇江的分站,通过那里的电台,向南京、向吴尚发电,一方面请示下一步应对方案;一方面稳住黄参议,告知他窦雪广在镇江突患急病,预定日程怕是要拖延下来了。

  窦雪广之死对柳云打击不小,对即将大功告成的南京方面而言,其影响也是非同小可。汪精卫正在筹划将二黎这三万之众整编成军,在日占区内逐步接管城镇,推行落实自己的施政方略,这一下突变,实在是料想不及。窦雪广此人,他是准备在日后重用的,将他和二黎提起来充实军事,减轻周佛海、陈公博等人对南京政局的影响,削弱他们的势力。现在,窦雪广非但不能去吴尚招降二黎,自己还在镇江丢掉了脑袋,实在成了一个笑话。他立即下令,封锁窦雪广的死讯,只准以急症重病死亡对外发布消息。至于吴尚招降事宜,立即由身在吴尚的许督军代为主持,所列条文由其代签,即刻正式落实,以防夜长梦多。至于窦雪广的丧事,等他的尸身运回南京,由政府方面进行隆重的祭奠,给他一个勤勉奉公、积劳成疾的名声下葬。同时,他严令丁默邨、李士群等人全面进行侦查,窦雪广的死因是否涉及了吴尚易帜,还是跟其他方面有关。

  这件事,自然最后落到了身在镇江的柳云身上。他会同日本宪兵队以及本部镇江站,四下里查探,却毫无收获。但是,他心底已然将目标从这里转移向了吴尚。窦雪广之死和吴尚易帜有着直接的关系,有人想借此阻碍和谈进程,并杀一儆百。他在窦雪广遇刺后的第三天,飞速赶回吴尚。其实,窦雪广的首级早已运抵吴尚,身份不明者还写了一封信函,一起送呈苏鲁皖游击副总指挥黎星斗。

  黎星斗尚未得悉窦雪广镇江被暗杀的消息,莫名其妙地得到这封信以及盛放人头的木匣子,猛不丁吓了一大跳。他急忙拿着它们赶到黎星源的公馆,向他展示了这两样新收到的物件,怒气冲冲地说手脚可真够快的,居然赶到镇江去办了这件事,真是太过分了!

  黎星源跟窦雪广是旧交,看了信的内容后,揭起盒盖,忍住臭味看了石灰腌制后的死者面容,叹息一声,将信笺塞回盒里,吩咐卫兵拿去荒地里找个地方将它埋掉。

  黎星斗问他猜得出是什么人干的这勾当不。

  黎星源摆摆手,让他不要再追查下去,凝神思索了半天,说:“这件事,只能造成两个后果:一、延缓十天八天的时间,南京方面重新派个人来;二、不再派人来了,许督军就此代表汪精卫签字,授予大权,这件事就算成了,加速了谈判的进度。”

  黎星斗一惊:“这么说,许督军怕是就来我的公馆了。我得赶紧回去。”

  黎星源送他到了门外,叮嘱一句:“如果真如我所说的,咱们就预备亮出底牌吧。到时候,小心谨防风声预先泄露。我担心会场里会有争执。”

  十

  许督军被侍妾纠缠了小半夜,好不容易才打发柳云去办正事。一阵纷乱方定,忽然想起凌青本是负责在后面院中看守女儿的,急忙让她回去,千万不能误事。但是此刻想起已是迟了,凌青回到后院,意外发现床上空荡无人,贾慧已经不知去向,于是赶紧去前面报信。许督军听说了,跺脚拍桌急忙下令搜找。在他估计,这地方守卫森严,她怕是逃不出去的。可是,这一夜闹腾到了天亮,依然是两手空空。贾慧的踪迹成了一个难解之谜。

  李府中人个个狐疑难解,除了凌青。她是走过那条暗道的人,心里明白贾慧被柳云几度转移,知道这个秘密,夜里趁着自己去前院跟他们较量时,从那里逃之夭夭了。但是她却不敢说出来,担心老督军怪罪,因此一并跟着装神弄鬼,只当这个女子是凭空化蝶飞走了,难觅下落。

  老督军忧虑了一阵子,含糊其词地告诉了黄参议。黄参议也着急,派人在城里四处寻找贾慧的下落,但依然没有结果。这样一打岔,两天时间倏尔即过,正当他们打起精神来准备迎接汪精卫私人代表,正式照会二黎签字时,南京密电到了:窦雪广已遭刺杀,情况复杂,形势严峻,为防夜长梦多,特请许督军代表南京方面,便宜行事,即刻和二黎签约,将生米煮成熟饭,让他们再无推托。

  许督军先是吃惊,随后大喜,黄参议看了电文,也奉承他单凭一己之力,就做成了这件大事,为南京政府立下了奇功,无人可及。老督军欣喜之下,说出了心里话,他对于窦雪广前来吴尚一事,从心底视为抢功。再者,当初柳云拿着窦的亲笔荐信去见黎星源,知道他们是一丘之貉。现在他死于途中,不能掺和到这件事情里来,那柳云纵然蹦跶得厉害,也是无用。他不是负责保卫谈判安全的人吗?就由着他保卫去,日后在论功行赏时,是自己说了算,定多扔几根骨头给他尝尝,吃肉喝汤的好事,怕是轮不着他了。

  黄参议放下手里的一切琐事,全力协助许督军,秉承汪精卫的意见,参照谈判意向,在最短的时间里,重新拟定有关文件,并代为送一份去光孝寺,交给黎星斗。黎星斗见他前来,便猜出了缘由。南京方面是按照黎星源预测的第二个应对方案来办的,心中不由得佩服,又有些隐隐的遗憾。他翻阅了文件条款,自己所提的条件全部陈列了,再无遗漏,无懈可击,便让黄参议在这里静候回音,自己带着文件前往黎星源公馆,将文本交给他最后过目,拿定决心。

  黎星源与这位副手兼盟弟刚刚商议分手不久,忽然又见他登门,马上明白了原委,长叹了一声,知道汪精卫已是不顾一切,等不得了。这难看的吃相,令他从心底鄙夷,当下冷笑一声。黎星斗也不多说,将文件递给他阅览。他摇了下头坐下来说:“我不碰这东西,劳烦兄弟替我念一念吧。”

  黎星斗知道他的心思,暗里有些不以为然,但他既然想完全撇清,那也没法子,只得陪他坐下,用食指蘸了点口水,逐页翻开,一行行断断续续地照本宣读。

  这份文件总计千把字,黎星斗识字有限,虽然吃力但大体还能通读。等他费尽力气将其中大意说清楚,黎星源微微合眼,久久地不吭声。黎星斗静候了一气,却发现他的眼中隐含泪花,不由得心中一酸,喊道:“大哥,你这又是何苦?”

  黎星源抹了下眼睛,斟酌了片刻,说:“你将上面‘苏鲁皖游击总部’‘省保安司令’等字样都划掉,只说黎星斗等愿意投向‘和平运动’。咱们走了这条路,不要辱及党国,日后伺机反正,也能够得到重庆方面的谅解。”

  黎星斗点了点头,又问:“其余的都没有问题了吧?”

  黎星源点头,说:“可以了,你就以此为据办理吧,没有必要再知会我。明天上午,召集全体高级干部开会,我要宣布这件事,然后部署拟定的行动方案。”

  黎星斗察言观色,知道他心中难受,不免也受到感染,但此刻他无暇陪他伤感,拿起文件,匆匆返回。黄参议在黎星斗的公馆里正焦急等待,见他返回,忙不迭地迎上去,询问黎星源的态度。黎星斗一笑,说:“他没有什么态度,一切都是我在操办。你将文件内所有涉及苏鲁皖、省保安司令的字样全部删掉,只标注上我及麾下官兵即可。”

  黄参议惊疑地问:“难道总指挥不参与易帜?他还有什么打算?”

  黎星斗摆了下手,说:“不管他了,我全权处理所有事务。这块地面上,大部分人马都跟我走,你慌什么?”

  黄参议无语,急忙将这份文件的修改意见赶去李府反馈给许督军。许督军听了,脸色微微一变,笑道:“到了关键时刻,黎星源终于亮明态度了。汪先生在南京时,对这一点也是有所预料的。他不降,也随他去吧。苏鲁皖的三万人马,七个纵队,他只有一两个纵队可用,其余的都是黎星斗的亲信。咱们不稀罕他,这个犟人,由着他去投靠韩德勤吧,在那边寄人篱下,可不是件惬意的事情。”

  黄参议持谨慎态度,问这件事需不需要向南京方面请示。许督军摆了一下手,说:“汪主席在上次电报上说明了,授予我便宜行事的大权。这件事,我代为做主,一切遵照黎星斗的意思修改,改好了,咱们一起去签字,签了字,木已成舟,他就得发电弃暗投明,向南京政府投诚,加入汪先生的和平运动。这一步跨出去,九头牛也拖不回了,哈哈哈……”

  黄参议连声附和:“高见,高见,姜还是老的辣。这一点,他们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这一天,黄参议在李府和光孝寺之间来回走了若干趟,忙前顾后,终于将这份正式文件拟定。双方预定明天下午四点在光孝寺签字,签字之后24小时内,黎星斗领头,率手下众将正式宣布投靠南京政府,加入“和平救国运动”。

  到这时候,他才完全地放下心来。天黑之后,洗了把舒心澡,爬上黄太太的身体,进进出出撒欢干了一气,这才睡觉。临睡前,得意扬扬地说明天就瞧好吧,吴尚又是个避难保命的宝地了。

  黄太太应付他睡着了,心里发愁,把进入李府后再无踪迹的贾慧想了几遍,担心她的生死。她眼下还在李府吗?老督军会放她一条生路吗?她有没有泄露自己的行踪?老天,丈夫这炫耀般的话语,她听得懂的。二黎投汪易帜,不用再打仗了。这件事办成后,老督军也应该回南京去了吧?他走了,她才放心,这柄悬在头顶上的利剑才会消失。她可以跟黄参议长相厮守,继续过安然的生活了。

  她瞅了一眼睡梦中的黄参议,悄然起身,去床头梳妆台抽屉里取出首饰盒,将那枚晶莹夺目、鸽蛋大小的钻石戒指戴在指间,竖起手掌,就着窗前的月色左右晃动,暗想,自己那日从督军府潜逃时所携带的细软,加起来也抵不上这枚戒指的价钱,假如老督军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用它足以偿还往日的旧债了。但她又有些不甘心,想起在督军府受过那个老淫棍的日夜蹂躏,不由得咬咬牙,恨恨地咒骂了一声。

  十一

  这一夜,吴尚城中难以入眠的人,何止黄太太一个。二黎公馆、都天行宫等处的军人们,都陷于各自的忧虑中,不能自拔。

  林峰率人急行数百里,风餐露宿,在地下组织的接应下,一击得手,毙杀了汉奸,携其首级归来,将它送达黎星斗的公馆,以示警诫。他这番行动未经上级批准,是从李府逃出来的贾慧口中得悉了底细后,急中生智想出的举措。铲除汉奸是秉承上级的指示,只不过超出了吴尚的范围而已,目的在于阻拦这支杂牌军队背叛投敌。但是此举能否奏效,他心中也没有底,不过借此行动,挫挫汪伪方面的锐气,挽回被动的局面,无疑还是成功的。

  事后,他将这次越界行动的详情向上级作了汇报。上级复电:全力保证程兴柱及六纵的安全,静待局势的变化。他看了电报,明白了上级的良苦用心。二黎和苏鲁皖游击部队与汪伪的谈判已经无法逆转,这样的时刻,程兴柱和六纵的安危成了最为重要的事情。如果事态恶化,不排除该部脱离苏鲁皖,东进易帜加入新四军的可能。

  他为此特地去了趟东门外六纵的驻地,向程兴柱转达了上级的指示。程兴柱反倒忧心忡忡起来,告诉他刚刚得到命令,明天上午在光孝寺召开军事会议,各纵队司令、独立旅长必须到场,不得托词缺席,这个会议的时间选得蹊跷,万一是商议投降日伪的事,就地扣押了自己,六纵群龙无首,那可就不妙了。

  林峰也觉得这会议开得有猫腻,其内潜伏着杀机,万一是对付程兴柱而设的局,那问题就复杂了。他思来想去,觉得不妥,程兴柱不能去冒险。但程兴柱却很为难,这次会议已经在通知中明令必须到场,自己想托词不去是不成的,可是去了,又唯恐这些人暗藏祸心,先劫持了自己,再收拾六纵,那局面可就无法控制了。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间无计可施。

  林峰沉吟着说:“要不,先急电请示上级,由他们定夺?”程兴柱迟疑,上级远在苏北,对于眼前的形势没有切身的体会,斟酌起来,这时间上已然经不起拖延了。林峰叹息,说恨不能自己代他去一趟光孝寺,参加这个凶险的会议。

  程兴柱闻言,眼前一亮,笑道:“你这话提醒了我,你不用代我去开会,你替我坐镇六纵,代理指挥,队伍有了主心骨,还怕什么?有你在这里,他们在光孝寺纵有歹意也是没用。这个主意,可算是神来之笔。”

  林峰击节叫好,当即答应下来,决定明天清晨他来军中坐镇,换程兴柱去光孝寺开会,一旦发现情况不对,就率部东撤,让潜在的危险化为乌有。他们只言片语间商定主意,各自分头去做准备。

  回到都天行宫,林峰匆匆安排部下烧毁新近和各方的联系电文,掩藏好密码本,做好撤离吴尚的准备。然后,去后面厢房看望贾慧。贾慧额头的伤势比想象中要轻,受伤时,与其说是老督军用枪把打晕了她,还不如说是她自己身体虚弱,扛不过这不轻不重的一击。她从暗道逃到都天行宫后,把自己在督军窗外所偷听到的一切,都详详细细地告诉了林峰。林峰率人离去后,她伤心欲绝地重新在庙中卧房里睡下。这一睡,又是整整一天两夜,等到林峰忙完手里的要务,风尘仆仆地归来时,她已经恢复了早先的精神状态。此刻,眼见林峰进门,赶忙起身去给他倒了碗水,并不去询问他这段时间的去向和作为。

  林峰瞧瞧这个僧舍低矮的屋檐,说:“这地方太过郁闷了,久住下去,对健康有害。你这阵子脸色比以前差了许多,比如换个环境吧。”

  贾慧问:“去哪里换环境?”

  “向东,去新四军的根据地。那边的风光比这里大有不同,去了,你就明白了。”

  “那你同去不?”贾慧又问。

  林峰摇头说:“我这边的事情未了,暂时怕是不能陪你同行。”

  贾慧幽然叹息,说:“我这边的事情也没有了结,就此离开吴尚,心里实在是不甘。也罢,等我们都将手里的事情做个了断,再去那里吧。”

  林峰强笑道:“这个当然要尊重你个人的意愿。不过,明天你得换装跟我出城,留在城里似乎不太安全了。等过了明天,一切无恙的话,你再回来。”

  贾慧猜测说:“明天城里又要出大事了,是火并,还是日本飞机要来轰炸?”

  林峰摇摇头,握握她温软的手掌,说:“别想这么多,好好地睡一觉。明天早起,我们去城外透透新鲜空气。这吴尚城里,有些龌龊的气味得避着点儿。”

  他掸了掸膝头的灰尘,起身欲走,却不防坐在床边的贾慧伸手悄悄拽住了他的衣角。他停步掉头来看油灯下的贾慧,只见她双颊微红,目中含情,默默地凝视着自己,似有所待。他心神一漾,情不自禁地弯下腰去,在她那略显苍白的嘴唇上吻了一下。贾慧双手蓦然环抱住他的脖子,用力往自己身前拉扯。他一个踉跄,身体失去平衡,将她扑倒在坚硬的床板上。贾慧抬起头来,主动吻他,双手由颈部向下滑移,抚摸着他宽厚的后背,低语呢喃道:“别走,留在这里陪我。我真的很孤单,你陪陪我。”

  林峰被她这番主动的姿态诱惑得意乱情迷,俯伏在她柔软的身体上,嗅着这异性的体香,浑身颤抖。这是他意中人从未有过的亲密邀请,也是他这些年思慕的最终结果,又正值这夏夜时分,清风拂袭,如何不叫人销魂?他下意识地去探摸她那对残留在记忆里的丰硕乳房,忘情于峰巅之间良久。正当他想要顺势而下,一遂多年来的相思心愿时,庙墙外深巷里有巡夜的更夫手执竹梆,啪啪地敲击着深夜的宁谧,口齿不清悠长吆喝着。

  这清脆的声响,立即将林峰从欲望深渊里拖拽回了现实的世界。他想起明天所要做的那些重要事情,猛然警醒过来,说:“明天是个至关重要的日子,我得全力以赴,抓住这点时间,仔细地思量可能出现的变故和应对之策。”

  贾慧今晚是存着心思想将自己的身体交给他,就此断绝与父亲和柳云的一切瓜葛。这个举动是为了坚定自己的信心,以偿林峰多年来对自己的爱恋,从此之后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他,却没料到,他在这即将入港的关键时刻,刹住了蓬勃的欲望。她如梦方醒般地呻吟一声,拢起衣襟,没有说话,不无失望地望着他的背影走出门去,脚步声回荡在走廊之间。不过,她没有因此对这个男人失去信心。他的话不是托词,明天大概真的是个重要的日子,他要带着她出城去避险,他的心底牵挂着她就好。

  林峰在自己的卧室里只草草地睡了三个钟头,随后起床,集合起部属们,分派留守任务,叮嘱一切行动要听从自己的安排,不得擅动。他这次离城,没有兴师动众,只带了四名贴身卫士。

  大约凌晨五点,贾慧被叫醒,洗漱完毕后,换上一身三十三师的士兵装束,跟随林峰骑马出城,直向东去。走了大约半个钟头的路程,抵达六纵司令部。程兴柱看来也是夜里没有睡好,正在院子里用冰凉的井水冲洗,在这悬殊的温差中刺激神经,保持敏锐的反应。

  上午七点,他召集手下团、营、连级军官在村中打谷场开会,将先期抵达的林峰郑重地介绍给他们,说明了形势的严峻。他马上就要进吴尚城参加这个动机不明的会议,万一会上生变,希望他们完全听从林峰的指挥,向东投奔新四军。众军官都抱有进步思想,其中有几个甚至已经秘密入了党,自然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和林峰的身份,纷纷答应。林峰经过深思熟虑,与程兴柱交换了一下看法,决定各部军官回营后,集合队伍,沿运河一线布防,守住几座重要的桥梁,静候城里的消息,如果发现有异常变化,全军掉头向东,以急行军速度脱离,同时二团先行向东抵达宣堡,守住南大门,谨防日伪联动,抢先动手切断通向东边根据地的交通线。

  这临时会议开得简短扼要,一刻钟后散会。程兴柱率警卫排离开营地,前往吴尚。林峰送他出行,临分手时安慰他一句话:“你放心,他们只要知道你有所提防,有所安排,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你一个人与这几千人马相比,孰轻孰重,傻子都看得明白。”

  程兴柱哈哈大笑,说:“借你吉言,我这就去观瞻一下二黎今天这出戏的底细。有你在军中主事,我放心得很!” 凤凰联动文库:忠于正,守于义(套装共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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