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凤凰联动文库:忠于正,守于义(套装共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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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二黎意欲走和平路线、投汪降日的风声,在吴尚城内街头巷尾流传开来,又随着城中聚散的过客传播到更遥远的地方去了;隐藏在吴尚与外界的多部联络电台,也正以无比快捷的速度向各方传递。一时间,上至重庆下到战区、省府,都有耳闻。随后各处的电报又雪片般发来苏鲁皖指挥部和保安司令部质询这一流言。

  诸事皆没有眉目,却惹来这样的名声,二黎心里郁怒无比,特别是黎星斗,拍桌子摔杯子怒骂,说自己拼着性命跟日本人血战,却有人暗中搞鬼,传这样丧尽天良的谣言,真是歹毒无比!难道真的要逼着自己带着手下的弟兄们,自杀性地冲向鬼子的阵地打光为止,才算表明心迹?

  黎星源沉思半天,说:“有人栽赃陷害咱们,犯不着生气。我们以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的名义,发一个誓死抗日到底的通电,也好堵死这些乌鸦嘴。”

  黎星斗倒消了气,反问一句:“这电文发了,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大哥。”

  黎星源摇头,说:“有,我还留着呢。这三万弟兄,第一条就是要有出路,我不会把出路给堵死的。”

  黎星斗半信半疑,只得依照他所言,着令幕下文笔,起草一份通电,在重庆方面质询后三小时,正式对外拍发。这份电文同时被各方势力收悉,重庆方面无语,南京方面却引发了一阵骚动。

  日军参谋本部与汪伪政府联络,要求汪精卫放弃收编这支杂牌军的幻想,由南部旅团会同周边各部,全力进攻,将二黎及其部属消灭在吴尚地区。眼下,日方已经是忍无可忍了。汪精卫急忙回复,这件事还是要按照预定方略办,已经通过武力达成战略目的了,目前正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最佳时机,却丧失了忍耐,岂不是前功尽弃?眼下,南京方面的密使已经在与二黎作沟通了,一份分文不值的电报,无须动怒。他安抚了日本人,又急忙指令吴尚方面的代表,抓紧时机和二黎接触,并在必要时出示这份日军本部的电文,以示形势之危急,以及南京政府对于他们的殷切期盼。

  绿杨旅社里,许老先生收到了黄参议转递来的这份电文,望望他说:“你替我想法子联系黎星源见面谈谈,他是主心骨。”

  黄参议无奈,但却无法与黎星源直接搭话,思来想去,觉得还是通过黎星斗比较方便、妥当,于是,暗中将老先生的意思转达给黎星斗。黎星斗有些为难,他感觉黎星源不会投降日本人,自己出面跟对方接洽,会不会惹他生气,以为自己生了二心呢?

  黄参议心中窃笑,已然将这位陷于穷途末路的副总指挥、保安司令的心思揣摸透了,他提示一句:“总指挥不是通过窦雪广的推荐信见过南京方面的人吗?你的面子,大过窦雪广吧?”

  黎星斗思忖再三,想出个法子来,让黄参议立即去绿杨旅社,请这位许老先生手书一封求见二黎的信函,再由自己转呈给黎星源,算是仅作传递,首先撇干净自己的嫌疑。黄参议见他这样瞻前顾后,全不似往日里的豪爽气度,心底不悦,但他只能如此了,赶紧去绿杨旅社面见老先生,劳他累累手腕,胡乱涂写封信件,算是给黎星斗一个台阶下。

  可是,他人到了旅社,却不见了老先生,甚至连他身边的那位两易其手的女人也不见了,于是忙问伙计和负责守卫的士兵。他们说老先生携那女人出去了,坐着黄包车,有五六个保镖样的人前后卫护,方向是向东,已经走了十来分钟。

  黄参议猜不出这位老先生的去向,又不愿待在旅社里久候,于是干脆决定尾随其后去找一找。这小小的吴尚城,他们能走到哪里去呢?他下了楼,率了几个卫兵一路沿街打听,走走停停,最后拐过一个街角时,竟在一处他熟悉的地方寻着了老先生的踪迹。

  只见自己老婆内侄女、小学女教员贾慧小姐的门前,那位老先生依旧坐在车上,向隔壁邻居打听着什么。那个中年妇女大概是告诉他,贾小姐出门多日,去向不明了。老先生一脸的严峻,似乎是为这次造访不遇而心情不悦。黄参议猜不透这其中的关系,盘算了一下走过去,招呼了一声,问他怎么到这地方来了。

  老先生闻声掉头,问他是否认识她。黄参议微笑说这位贾小姐在吴尚城,也算得一个名人了,能有几个人不认识她?老先生哼了哼,叹气说有几天不露面的话,那她大概已经离开吴尚了。那中年妇女迟疑了一下,说有个姓林的少校,还有一个年轻人……

  老先生打断了他的话,说:“去都天行宫,也请黄参议陪同,一起走走吧。”

  黄参议更觉茫然,同行之际,便询问他与这位贾小姐的关系。老先生冷冷地回答,这小女子跟自己有些渊源,自己也有快六年没见过她了,她在吴尚可好?

  黄参议心机颇深,听他的口吻,便开始为自己的老婆担忧了。他不知道这位前督军跟贾小姐的确切关系,但从气氛和态度上瞧,看得出是来者不善。他必须守口如瓶,先保住他的秘密,再试探他的来意,以作周旋,于是,便虚与委蛇,笑说这么个女孩子,知书达理,容貌又美,自然不乏追求者,林参谋是国军三十三师联络官,就是其中之一。他们关系不错,应该算是在恋爱吧,但不知这位贾小姐是不是他的亲眷。

  老先生点了下头,也不细说,径直赶赴都天行宫去了。

  都天行宫里,林峰正在煞费苦心地研究刺杀许督军的计划,盘算怎样才能做到置之死地又不引起连锁反应,加剧形势的恶化。说实话,杀一个下野督军容易,但既不能让事态恶化,又能拖延时间的杀人方法,却是极难做到的。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地研究,正值精疲力竭的时候,忽然卫兵报告,黄参议陪同一个白发老者前来拜访。他吃了一惊,立即猜出这个所谓白发来者的身份。老督军来这里干什么?于公于私,他跟他之间都没有瓜葛,当年在家乡曹县,他与他的女儿交往,他认识老督军,老督军却不认识他。再者,老督军来吴尚招降的是苏鲁皖游击部队,不是国军三十三师,彼此应该是无话可说的。可他偏偏来了,他心中猜测着这不速之客的来意,以及黄参议陪同的含义,迎出门去。

  只见黄参议抢先一步,拉着这老者的手介绍:“这位是许老先生,这位是林参谋。”

  说话之时,他飞快地眨了下眼。林峰隐约有了点数,敬了个军礼。老督军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气,点点头说:“是个军人的模样。这丫头找来找去,还是找了个当兵的!”

  林峰一愣,没料到这个老头儿见了面劈口就是这么一句。这表明,他已经知道自己跟他女儿的关系了。从口吻上看,他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恨意来,甚至语气中夹带了些失落和不屑。但林峰没有应和他的话,挺直腰板,凝视着这个已然列入自己即将杀戮名册的老朽,平声静气地问道:“请问老先生,您是谁?”

  二

  贾慧婉拒了林峰提出的带她去东边新四军根据地的要求后,心底一阵犹豫、一阵坚持,陷入矛盾当中。诚然,这是躲避父亲以及前恋人纠缠报复的最好法子了。可是,她内心深处却又无法真正地从这些往事所带来的现实纠葛中脱身。因为目前的情形,跟她过去长年累月深陷恐惧中设想的结果完全不同,昔日逃亡中出现的惊险场景也没有出现。尤其是那个在她心中死去多时的恋人,以极其意外的形式现了身,更让她瞠目结舌,至今疑虑重重。至于已然粉墨登场的老父,将会玩出怎样的花样来,反倒让她好奇并期待了。

  从已知的情况来看,她曾经托付终身的那个男人所玩的把戏还在继续。他带来的那个跟自己较劲,并一度令自己自惭形秽的妖娆女人,竟是父亲的侍妾。更为夸张的是,父亲随后入住绿杨旅社,以某种当仁不让的姿态收复了失地。现在,她的脑海里一想到那个一度在吴尚街头临窗卖弄姿色的女人,就油然地反胃欲吐。

  当然,对此同样惊愕的黄太太,却没有恶心的感受。她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件事,对那个年轻人的失望以及对贾慧的同情,同时上升到了顶点。她敏锐地感觉到,这个纨绔公子是在变着法子跟老督军争斗,手段之巧妙,令人咋舌。他拐了老督军的女人,去他的女儿处炫耀,引得贾慧心神紊乱,这一招是对他们父女俩极度的戏耍,不但让老督军颜面无存,连带着贾慧也尊严扫地了。这个男人太狠,必将不得好死。她做出如下判断,安慰贾慧。贾慧在心中应和着这个想法,回忆起自己在芦苇滩头拔枪对准他胸口开枪的情景,食指情不自禁地勾动了一下。她后悔自己那天没有多开一枪,将他彻底击毙,否则就省却了后来的许多麻烦。

  她笑了一声,倚靠在凉亭栏杆上,说:“都来了,这出戏比我想象中要更加匪夷所思。这一老一少的举止,都远远出乎我的意料。他们想干什么?想干什么?”

  她的嗓门提高了,在廊柱间回荡。是的,从那枚可恨的日本炸弹砸进堂屋之后,她所遭遇的一连串变化,在时间的推移下,逐步显现出真相来。但这些所谓的真相,却又纠缠成了一个更大的谜团。这样的情形使得她欲走不能,欲留不得,身陷两难的境地。黄太太看出了她的痛楚和不安,感同身受,轻轻地按在她的后背,悄声提议说:“要不我们先离开这里,不是要打仗了吗,咱们暂时避开,等这里杂七杂八的人都走了,再回来。”

  “那去哪里呢?”贾慧迟疑地问。

  黄太太说:“去苏州吧,那里虽然是日本人的地盘,可是形势比这边安全,老黄有朋友在那里做官,借个地方暂避几个月,问题不大。咱们走了,这里打仗也好,和平也好,都跟咱们无关了。现在的吴尚,只有往江南的路是通的。再不走,也许就走不了啦。”

  贾慧同意了,感觉这个提议比林峰的想法更加适合自己的处境。她决定暂避一时,任由他们把这吴尚搅得天昏地暗。

  她们商量妥当后,决定由黄太太提出请求,以安全的原因离开吴尚去苏州避乱,这边形势稳当后再回来。贾慧等到黄昏后天色冥暗时,悄悄地回住处,收拾必要的随身物件,准备动身。

  她从黄公馆位于深巷里的侧门出去,依旧在巷道里穿行,在暮色的掩护下回到了家里。看看窗口灯火,发觉隔壁李嫂已经从乡下回来了。她不想打搅邻居,悄悄地开门进院,去厢房卧室里就着暗淡的烛火翻箱倒柜,收拾必要的随身物件。这厢房里星光点点,在临院的窗户跳跃着。对面墙角的花坛里,花草在夜风中摇曳,姿态婀娜。这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庭院景致,是贾慧司空见惯了的,毫无新意。她临窗之际,也无心看顾,草草地料理一番后,拎起那只从当初离开曹县起就跟随自己多年的牛皮行李箱,推门出屋,欲从檐下穿过去院门。

  这时,只听耳后院墙下有个熟悉的声音笑道:“许大小姐,又要逃跑啦?你这回可想好了往哪里跑,离了这吴尚,哪儿才是你藏身的地方呢?”

  贾慧闻声一惊,转身来看,只见柳云徐步走到堂屋门前的木凳上坐下,手执一把纸扇来回地扇动,一副悠闲的模样。

  她冷冷地说:“这天下,我哪里都去得,用不着你担心。”

  柳云摇头道:“依照眼下这情形,天下虽大,也无你的容身之地了。你只有留在吴尚这一条路可走,别作他想了。贾老师,不,许大小姐,无论是哪种身份,你都只能留在吴尚。在这里,把你我的账都算清楚了,日后自然是光明大道。”

  贾慧放下箱子,狠狠地盯着他,说:“好吧,有账就算,我们之间的账,上次没算清楚,这次可得弄明白了,死而复生,可不是什么让人喜欢的好把戏。”

  柳云乐不可支,像是几乎要笑得岔气一般,倚着廊柱连连捶胸,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剧烈咳嗽,足足持续了近三分钟,咳得他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才收住口,抚胸作痛苦状说:“我这毛病,就是蒙你所赐,稍一受凉就会发作。你这个狠毒的女人,那天冲我开枪的样子,真是——美极了!世上再难寻第二个。”

  贾慧听他咬牙切齿地说着,突然峰回路转来了末尾那句,不觉一愣,啐了一口说:“那一枪打在左胸,你怎么不死?”

  柳云哈哈一笑,手指右胸,故作神秘地说:“告诉你一个小小的秘密,我的心长在右边,我自己都没有留意过,这是救治我的医生告诉我的。在医学上,我叫镜像人,你这一枪打中的是镜像中的我,所以只给我留下了肺病,没能夺去我的性命。许大小姐,是上天让你这一枪只能伤我,不能害我。所以,咱们之间的姻缘没断,你跑不了,还得做我刘家的媳妇,天意已定,想跑是跑不掉的。”

  贾慧顿时气羞难当,脸如红布,甩手掉头便走,可是已然迟了,院门口冒出两个陌生汉子,分左右守住出口拦去了她的出路。她转而沿檐角向旁边走,一只手探入布包,摸出那把精巧的手枪,可是,廊柱后闪出个人来,斜刺里出手,一把将包拽走,她拿捏不住那把枪,啪的一声掉落地面,随即被那人捡起,手法熟练地卸下弹夹,将一粒粒子弹抛落石阶。贾慧顿足怒骂了一句,却无计可施。

  柳云站在廊下又是一阵笑,说:“许大小姐,故技重施是愚蠢的,你就认命吧。这枪不响了,帮不了你啦。你就依从了我,从今晚起咱们圆了房,我去街上买些红烛,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他双手背负,一副潇洒倜傥的劲头,飘然走过院落,站在他面前,俯首在她的耳边低吟了一句:“这黑夜,我拥你入眠,再不需要阳光。”

  这一句是他们首度幽会欢好时的标志,是柳云盘算已久,用在她身上最为犀利也最得力的一招,自以为一旦使出,这个女人定然是全身酥软,瘫倒在自己的怀抱里,就此死心塌地,再无抵抗的可能。

  可是此情此景下,他算错了她的心态。此刻的贾慧可以用“羞怒交加”一词来形容。她不假思索,趁着这个男人的面孔凑近自己,使足了气力,愤然抽了他一记耳光。这耳光声音响亮、清脆,犹如空荡荡的庭院里放了个炮仗,院内外都能听到。柳云猝不及防,眼前顿时金星闪耀,木立在那里,脑袋里一片空白。贾慧奋力推开他,捡起砖头来欲砸,却被他的两个手下劈手夺了去。柳云如梦醒一般,抬手作势要打,但扬起的手臂画了个弧线,手掌触及她光滑的面颊时,变为了抚摸。

  他怜爱地在她的脸上摩挲着,叹息说:“这许多年了,我还记着咱们好时的情形。算了,让你白打了。将她捆绑起来关进屋里!”

  三

  柳云在贾慧潜回住处,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吴尚避风时,将她抓住了,就地关押。贾慧双手被拢后绑住,一块布紧紧缠住了嘴巴,无法高声呼救。她羞愤难当地坐在床边,床头方柜上,丢着那把卸去子弹的空枪。这把枪跟随她多年,曾经在关键时刻起过至关紧要的作用,可是这次却无能为力了。是命运如此吧?她心乱如麻,猜不透目前的处境以及后续的结局。

  柳云躲在自己的住处,避开黄参议满城的追查,这个藏身之处,真是隐蔽巧妙,非但黄参议想不到,林峰也想不到,甚至老爷子也想不到。她离开这里去黄公馆暂住,用意是对的,这时候贸然归来自投罗网,却是巨大的失误。他抓住了她,关押在这里,想达到什么目的?纯粹是想借这地方藏身,还是利用她做诱饵,将那些与她有关的人一网打尽?

  她凝神关注着窗外的动静,柳云在这座小院最里面的正间堂屋里,这座房子左右两侧是厢房,彼此有廊檐相接,空隙处是院墙。这两侧院墙,通向盐商李西沅那边,高耸壁立,难以攀爬。通向李嫂那边的墙高尚属寻常,一人举一手,再空出的距离短窄,防君子不防小人。但让贾慧意外的是,偏偏柳云会舍易取难,利用两副软梯悬挂在半空,自如地出没于李府宅邸和自己住处之间。那李府宅深屋广,大约是难以觉察到有人会以自家后园和邻家小院作为栖息地的。一有意外,这几个人可以来去自如,让人难以发觉。

  柳云自从擒获了贾慧,再未踏入这间房子半步,时而在院落里踱步,时而在堂屋里歇息,若有所思,若有所待。等到夜色微亮,他换了件外套,悄悄借道李府出去了一趟,约莫半小时后返回时,手上顺带了只油纸包裹的粢饭,让手下送到厢房里给贾慧吃。贾慧看得真切,忽然明白过来,柳云原来是从李府进出的。他莫非已经跟那个盐商沆瀣一气,成了同伙?她愈发感觉到不可思议,正待说话,不料院外有人敲门喊着她的名字,听口音,正是林峰。

  贾慧心里一急,张口欲喊,提示谨防院内有埋伏,可是身边的看守抢先一步,将她手里的半截食物就势塞入她嘴里,再用布堵上。这软糯粘连的粢饭,令她无法出声,瞪大了眼,差点噎死。院内的柳云等人也不应声,拔出枪,以廊柱、窗台为隐蔽物藏身警戒。

  外面的林峰似乎也没有进屋的意思,高声唤了几声贾慧之后,便不再敲门。又静候了约莫十分钟,柳云示意手下去院门前,从缝隙里察看虚实,结果,外面来人已经离开了,安全无事。柳云松口气,挥挥手让手下散开,自己进了屋,坐在贾慧的面前,将那块布解开,似笑非笑地端详着她,说:“林参谋来看望你,惦记着你。可惜了,你不爱他,他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哪怕为你死了,你都不会爱他,对不对?你爱的是我,不管我怎样对待你,你的内心深处依然是爱我的,一辈子都改变不了。”

  贾慧两眼仿佛要喷出火来,死死地盯住他俊秀的脸庞,咽下了嘴里剩余的食物。这个男人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的心上,令她想痛哭一场,却又辩驳不得。他说的是实话,可这实话却是她不愿意去听、去面对的。她只恨自己那一枪没能打死他,或者掉过枪口来打死自己,也就能一了百了。

  柳云温柔地贴近她,将她的双手依旧拢到身后去,边用麻绳捆绑,边亲吻她的耳垂、面颊,悄声地说:“你的脾气太暴躁了,得捆紧了,不然再瞅空打我一枪,那可就没得救了。等我忙完手里的事情,咱们就可以天长地久地守在一起了。你舍不得杀我,我也杀不得害你,我们是一对冤家,不是冤家不聚头,这辈子就该守在一起的。”

  贾慧被他重新捆好了,丢在床边,扭过头去默默地流泪,不愿意被他看到。林峰在院外叫门,一定是去过黄公馆,知道自己一夜未归,黄太太肯定心中焦急生疑。他来叫门,应该能猜到自己眼下的处境吧?他如果心中有数,那么此时应该正在做营救自己的准备。她细数过院中这些人,连同柳云一起大约五个,对付他们应该不成问题。可是,万一他并不认为自己仍在家中,而是猜疑她被人绑架到别的地方去了呢?这样一来,麻烦可就大了。

  她暗自做着几种猜测之时,隔墙李嫂家正在杀鸡,那只鸡先在丝瓜架子下扑腾,被捉住后就高声尖叫。李嫂骂骂咧咧地下了刀,鸡在咽喉处的闷哼被喷涌而出的血流阻止了,只剩下尖锐爪子在砖地上细微的拨拉声。

  再接着,隐隐有几下轻微古怪的声响传递过来,没等她回味这声音的来由,便有几声枪响震耳。院子里扑通连声,有人操着曹县的家乡话叫喊咒骂着翻墙过来,直奔厢房,踢开门伸进枪来左右比画,等到确定无人,才提高嗓音问一句:“你是大小姐?大帅让俺来接你回去。”

  贾慧如堕五里雾中,茫然失措间被请出屋子,只见院内伏尸数具,另有几个人持枪在各处搜寻未果后,扯着架软梯指着隔壁李府,说那龟孙子翻墙溜掉了,手脚真他妈的快。贾慧明白,柳云再度逃脱了一次袭击。可是,听口音和话意,来者是督军府的人,跟随老爷子日久的部属,这“大帅”“大小姐”的称谓,听起来如此熟悉,却又恍如隔世。她叹了口气,心里清楚,自己是才离狼穴又入虎口了。

  但这伙人开枪救了她之后,并没有远走,出了院门后将她扶上预先准备好的黄包车,沿街走了一段路,拐入小巷,看似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大圈,直到中午时分才又转折回头,最后停在她住处东边的一道巷子里,从李嫂家的后角门进去了。

  她内心疑惑地跨进院子,只见那李嫂双手捧着只砂钵从厨房里出来,微笑着招呼道:“贾小姐来了,今儿给你准备的午饭是炖鸡,洗洗手准备吃吧。”

  贾慧嗯了一声,依照往日的习惯去井边木桶里舀水洗手,进了房内,在自己惯常坐的位置上坐下,先拿起汤匙尝了口汤水,平稳住心情。这时候,她陡然明白过来,那个首次从本地邮局寄来老爷子亲笔信的中年妇女是谁了。她一直猜测是黄太太所为,结果竟然是她,这个看似淳朴、来自乡下的寻常小户人家的主妇。

  李嫂安排她坐下吃中饭,那几个救她脱困的人早已走了,一声没吭。贾慧默默地喝了一碗鸡汤,吃了一根鸡腿,扒了小半碗饭,站起身来抹抹嘴,问她隔壁的事情是如何收尾的。李嫂说警察来过,拖走了尸体,向自己询问了情况,自己说贾小姐出城探亲五六天了,这是座空宅。贾慧苦笑一声,借她这院墙一用,不惜弄脏自己的衣服,也学那些人的样子翻墙回去,将自己原先收拾好的包袱以及那把已成摆设的手枪携带出来,离开李嫂家向都天行宫走去。李嫂依照常情,只是一声笑,任由她走掉。她心底更加奇怪,这一夜的遇险和脱险经历,仿佛做梦一般。

  都天行宫内,林峰正在研究吴尚地图,对绿杨旅社附近纵横交错的巷区予以特别关注。用红蓝铅笔将它们一一区分标注。谁也不明白他此举的意义,甚至还有人以为他是在为日后吴尚城破后打巷战做准备呢。

  贾慧疲惫不堪地走进林峰的办公室,倚在门上松了口气,说:“你这个人,为什么还在这里?”

  林峰抬眼见是他,赶忙过来照应,问道:“你果真是在自己屋里?我没猜错吧?”

  贾慧点了下头,哭泣起来,双手按住他的肩头,浑身颤抖。她这番失态绝非伪饰,而是出自内心。她在吴尚的遭遇,以这次所受惊吓最深,也以这次脱身最险,此刻将她的全部尊严和矜持尽数丢开了。那个柳云,不,刘益谦,简直如同魔鬼一般。

  林峰抚拍着她的后背,挥手让看热闹的士兵们走开,让她坐下,说:“我疑心你在家里有不便之处,所以想了个法子,让人送信去绿杨旅社。但是,收信人刚刚抵达,你这边住处的枪声已经响了。我率人赶到时,院子里除了那几具陌生的尸体外,并没有新的发现。我估猜,你已经被人救走了。但却一时猜不出是谁,不是黄参议的侦缉处,就是老督军的手下,前者的可能性大一些吧?”

  贾慧摇头,说:“是老爷子,他的手下都操着曹县乡音呢。”

  林峰这下子啧啧称奇,自己刚刚通风报信,他就已经抢先动手了,出手如此神速,简直不可思议。贾慧揩擦掉脸上的泪水,说:“不是你通知他的。他在我的隔壁早已设下眼线,这样算来,该有快五年了。我说奇怪呢,李嫂夫妇几乎是跟我同时来吴尚的。他们的戏演得真好,跟我若即若离,每天还替我做午饭,锱铢必较。结果,哈,是老爷子派来的。我这些年就没有逃脱过他的监视。他为什么不让人一枪打死我,这样鬼鬼祟祟地干什么?我不领这个情!我是害死他唯一儿子的凶手,是帮了那个畜生害死哥哥的仇人,为什么不让我死得痛快一点儿,要这样受折磨?”

  四

  黄参议谋划黎星斗和南京特使见面这件事,在吴尚城内苏鲁皖游击部队众将领中还是一个秘密,但其中多数人已经知道了绿杨旅社里暗藏玄机,那位猪鬃商人和新来者之间离奇的老少交替,诡异的女人交接,都是酒桌上闲谈的话题,成为眼下严峻形势里众人仅有的几个有趣话题之一。这个话题,有故事、有男女、有隐私,放到太平时节也足以吸引人关注,并津津乐道。

  黄参议掺和在大伙儿中间谈笑风生,极尽猜测之能事,但一转身趁着无人之际,便向黎星斗禀报了那位受他指令暗中保护的南京特使的最新动向,并不动声色地揭示了来人的真实底细。黎星斗行伍出身,入军籍早,对于北洋旧事也知道一些。当他得知来者是许霆震许督军时,不觉笑了,说:“冤家路窄,原来是他。”

  黄参议一惊,问:“莫非司令跟他熟悉?”

  黎星斗竖起了大拇指,说:“总指挥跟他是战场上的熟人,邵伯湖一战,总指挥是北伐军先锋,许督军是孙传芳五省联军的干将,这一仗咱们把这位两淮巡阅使打得惨败,七八万人马溃不成军,他就此带着金银珠宝马不停蹄地逃回曹县老家去,通电下野了,从此之后销声匿迹。想不到多年之后,他会成为汪精卫的特使来招降咱们。这真是天道轮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言难尽!”

  黄参议叹息说现在沉渣泛起,乱糟糟的局势把这些人都从水底翻上来了,可是形势比人强,英雄好汉拗不过天时,顺势而为是天道,逆势而为是自寻烦恼。

  黎星斗沉思了许久,迟疑着说:“这件事恐怕还得总指挥出面接洽,我出面谈,不方便,也不名正言顺。”

  黄参议提醒一句:“司令,仅仅是见个面而已,不是正式谈判。你先摸摸对方的底牌,也好和指挥商量对策。若是强硬不见,对方或许再有新的军事行动,咱们连拖延回旋的时间都没有了,那才是麻烦。慢慢地来,争取时间是目前的紧要所在。”

  黎星斗捻动佛珠,又想了想,说:“先聊一聊是可以的,但不能去我公馆,也不能去绿杨旅社,选个第三地吧。听说你那个公馆环境不错,就去你那里。”

  黄参议心中暗骂这个狡猾的家伙,嘴里却一口应承下来。他先和黎星斗商量定了时间,再通知了绿杨旅社里韬光养晦的许督军,然后一溜烟赶回家去,跟家里两个女眷商量,让她们帮着招待客人。但回到家时,发现黄太太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正在等贾小姐回来,次日一早就想坐船离开吴尚。

  这下子,他着了急,连说暂缓一缓,等明天晚上帮着把一件要事办好了,再走不迟。或者,这件事一成,她们根本不需要离开吴尚了。黄太太奇怪,问办什么事。事已至此,黄参议也不隐瞒,告诉她明晚约了那位前督军和副总指挥在自家公馆见面,不是正式谈判,只是家常闲聊,为免席间尴尬,有两个女人在其中周旋,融洽气氛,对促成日后的和谈,是大有好处的。

  黄太太一口回绝,连说不能,她早已是身心俱疲,不愿再搅进这些烦琐事务。黄参议很着急,说只是吃顿饭而已,一切也都与她无关,仅仅是陪吃个把钟头,而且又有贾小姐陪着,不会烦神的。但黄太太态度坚决,不肯答应。黄参议无奈,正自束手无策时,贾慧提着包袱进了门。看到她,他如释重负,连忙请她过来把这件难事说给她听,让她劝劝姑妈。

  贾慧听说了这件事,蹙眉考虑了片刻,笑了起来,说:“姑父着急干吗?这件事好办,依着姑妈的性子,由着她散心去回避就行了,我来做陪客。不过,咱们说好了,你别说我们的亲戚关系,改个称谓就成。”

  黄参议大喜过望,立刻答应了,指指她笑道:“你是小学教员贾小姐,是外人。”

  贾慧和黄参议达成协议后,去了黄太太那里,先不说这一天一夜的遭遇,直接告诉他,明天晚上宴请宾客时自己来作陪,让她先行避开。黄太太惊疑,问她为什么答应,难道会以为老爷子人老眼花,认不出她来了?

  贾慧轻蔑地一笑,说:“他人老眼不花,怎么可能不认识我这个宝贝女儿呢?我改了主意,就是要堂堂正正地跟他见面。事已至此,我不怕他,但你不行,必须让一让。”

  黄太太愈发糊涂,追问缘由。贾慧便把自己昨晚回去取行李时遭遇的经过详细地告诉了她。当她听到贾慧隔壁那个中年妇女李嫂,竟是老督军多年来安排的耳目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说:“这可糟糕,万一认出我来怎么办?”

  贾慧安慰她,李嫂是本地人,只是老爷子花钱在吴尚雇的眼线而已,并不认识她这位督军府的四姨太。黄太太稍稍安心,但随即又害怕他们父女在酒桌上碰面后,会将自己的秘密暴露。贾慧抓住她的手,郑重地发誓,以自己的性命为担保,绝不泄露半点她的秘密。

  黄太太苦笑,说:“绕来绕去,还是逃不过这个老家伙。他是前世里注定要跟咱们纠缠的人,这就是命,听天由命吧!”

  次日中午,黄太太指挥女佣将家中事务料理得差不多之后,借口访友,先行离开公馆,找了处僻静的地方暂歇避风,就等着晚宴散后,黄参议来接自己回去。安置好老婆后,黄参议马不停蹄地安排晚间的宴席。这样的天气,在凉亭里设桌置酒是最佳选择。为此,他特地让人在亭子上方悬挂了两盏气死风灯,用来增加光线。菜肴,自然是全由饭馆订送,酒是从陈德兴酒坊沽来的老陈汤,是吴尚一带极上等的佳酿。美酒、佳肴,又有贾慧这样的美貌女子相陪,想来,今晚的宴席一定是主宾融洽,尽在掌握中了。

  他预备定当各项事宜,请贾慧帮忙居中调度,又派人去绿杨旅社跟老督军招呼一声。他自己不放心,再次去了趟黎星斗的公馆,将他守住。

  黎星斗午睡方醒,正在喝茶提神,看他到了,便悄声附耳挑明这件事他上午跟总指挥提了,总指挥并不反对,叮嘱要小心应对,切忌风声外泄。黄参议赶紧保证,今晚全是家里人,而且,他们所商议的事情是务虚之言,不会将事情赤裸裸地放到桌面上来。黎星斗点头,瞧他神色紧张,不禁一笑,让他先行回去,自己绝不食言,保证晚上七点天色微暗时出门,准时抵达黄公馆。

  黄参议得到黎星斗的保证之后,彻底地定了心。他回到公馆时,贾慧正在凉亭上指挥女佣们将预先洗净的瓜果青蔬用纱笼罩盖住,防尘防虫。他问了问她姑妈的情形,贾慧说刚走不久,这阵子姑妈的精神劲头不是太好,恐怕是西医中所说的神经衰弱,得好好调养。等忙完了这件事,干脆送她离开吴尚,好生休息。

  黄参议自然同意,坐下来狐疑了一阵子,便问起她跟许督军的渊源来。贾慧面无表情,摇了下头说没什么渊源,可能是熟人吧,待会儿见了面,就知道了。黄参议一想也对,几个钟头后就可以见分晓了,何必此刻在这里询问。

  他进了卧室,脱了衣服,嗅着老婆身体上遗留下的花露水香味,迷糊了一觉,醒来时已是一轮红日坠西山了。等他用井水洗脸提起神来时,黎星斗已然到了。他比许诺的时间提前了半个钟头,进公馆后,就在凉亭上歇息。

  贾慧拣了只削好的鸭梨给黎星斗,他们彼此认识,不用介绍。黎星斗微笑,说原来贾小姐也在黄参议的公馆里。贾慧说天气太热,世面又乱,索性就在这里避暑了。她一语双关,将今早自己住处的几条命案一语带过。黎星斗本想问及此事,但听言辨音,姑且也就一笑了之了。

  黄参议送来井水浸过的手巾把,递烟上茶,前前后后地忙。刚刚安定下来,另一位尊贵客人携带着那妖娆的美人儿踏进门来。黄参议赶紧过去,将他迎入凉亭,替二人介绍:“这位是黎司令,这位是……”

  他稍一迟疑,贾慧竟接上了一句:“许老督军。”

  黄参议一愣,随即点头称是。

  黎星斗起身,与这位成名已久的前军阀握手致意。老督军抱拳说黎司令、黎总指挥,是这地面上的尊神,自己来吴尚有些时日,老想入庙拜神,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他说这些话时,对于方才陡然间插话点明自己身份的贾慧视而不见。

  黎星斗回了一礼,说:“前一阵子军务繁忙,实在是心力交瘁,直至现在才略有些闲暇。督军是军界前辈,久仰大名,无缘得见,今天一见,果然是精神矍铄,不减昔日威风。”

  老督军欣然就席,那女子挨着他坐。贾慧坐在他的对面,左边是黎星斗,右边是黄参议。女佣们将饭馆刚刚送到的菜肴端上桌来。老督军神色平和地应邀提筷搛菜。黎星斗在吴尚住了几年,熟悉本地特产的一些菜品,顺便说了几句它们的来历。老督军品尝几口,称赞果然是美味,不过自己年岁大了,在饮食上要注意节制,能品出滋味就行了,比不得黎司令正当壮年,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光。黎星斗一笑,说自己也是精疲力竭,走下坡路了,比不得几年前的劲头。

  老督军却不以为然,拿自己的经历举例,他四十来岁时,正在张勋营中任协统,作为前队攻打刚刚光复的金陵,战事胶着不下时,亲率麾下2000余人阵前倒戈,加入民军合力将张勋击败,自此之后,就在沿江驻军拱卫南京。后来风云变幻,局势动荡,他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成就了一番霸业。所以,黎星斗这40多岁,迈向人生顶峰的脚步才刚刚开始呢。黄参议附和说40岁不老,正当盛年,据此参照,也正是黎星斗振翅高飞、平步青云的大好年华。

  他们三个男人,从年龄入手,心照不宣地议论着。两位陪侍的女宾也效仿,从年龄入手开始较量起来。贾慧的心思本来是放在这位须发银白的老父身上,察言观色,冷眼看他有何异动。不料,这位老人家也学了柳云的招数,彼此见面后来了个宛若陌路。许督军和许大小姐,在黄参议的府上同席,又有黎星斗作陪,本是件有趣的事情,但他们父女装出的冷漠姿态,却使得其间的趣味荡然无存。

  男人们此刻的话题是从军、事业、天下,女人们牵扯的却是醋意和倾轧。那位随老督军来黄公馆,之前又曾经和柳云在绿杨旅社同床共枕,风姿绰约地亮相于吴尚街头的女人,开口就自我介绍说:“我姓凌,凌青,你是贾小姐吗?”

  贾慧内心极度鄙视,不屑于跟她搭话,但出于礼貌又不得不应,略略颔首说了一个字:“是。”

  凌青笑道:“我以前天天都能看到你从旅社楼下的街上走,有人说你是这地方上数得着的女子,有学问、有容貌,百里挑一,我早就想结识你了,但一直没有机会。”

  贾慧冷冷地笑,不吭声。

  这女子等候了一阵子,见她不理睬,心里有气,冷不防抛出句话来:“贾小姐今年有30岁了吧?30岁看上去依旧这样年轻漂亮,简直是奇迹!”

  贾慧情不自禁地深吸了口气,心底怒骂了一句贱货,但脸上却漾起笑容来,说:“我今年38岁,一晃眼就40了,依着凌小姐的容貌,叫我一声姑姑,也不为过呢。不过,你看上去岁数不大,但却能做事,尤其是服侍人,年老的、年少的,都游刃有余。”

  凌青听她这样揶揄自己,却无动于衷,仍然是笑容满面,说:“女人嘛,服侍人,尤其是服侍男人,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然,嫁不出去熬成了老姑婆,虽然嘴上被人尊敬一句,但没人宠着、呵护着,终究不是个事儿。”

  贾慧忍俊不禁,笑道:“那窑子里的婊子,多的是人疼,有意思吗?”

  凌青掩口而笑,竟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这两个年轻女人在桌上唇枪舌剑,来来去去说些让人瞠目结舌的话,男人们虽然都在议论天下大势,各怀心机,可这些话在耳边飘来飘去,终究是听到的。黎星斗飞快地捻动佛珠,心底窃笑。黄参议责怪地望着贾慧,暗示她不可唐突来客。只有老督军,还是置若罔闻的样子,像是耳背,根本没有听到一般。

  贾慧对于黄参议的示意毫不理睬,微抬下巴,转而朝黎星斗嫣然一笑,提起酒壶来给他斟酒,笑嘻嘻地说:“司令多喝点酒,这凉亭上清风习习,吴尚城里再没有比这地方更适宜纳凉避暑的了。”

  黎星斗大笑,说:“贾小姐不过二十四五岁,怎么充起老来啦?我上次吃饭时,本想给你介绍程司令认识的,但你跟着林参谋来了,我就不便多说了。眼下,林参谋还在吴尚吧?”

  他直接挑明了,用意是在挺贾慧的腰杆,但老督军却眉目耸动,悄悄附在他耳边问一句:“那程司令,是不是六纵的程兴柱?”

  黎星斗点头。

  老督军便不再问,将话题一扯而回:“我这次来,特地带了两件薄礼,敬献给司令。其中一件,是轻易不能示于外人的,你可以拿去跟总指挥参详参详。我这个人向来是无所谓的,只做顺水推舟的事,绝不逆势而为。”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递了过去。黎星斗接了,就着烛火和月色瞄了一眼。上面是日军华东派遣军参谋部的一份密电,要求汪政府放弃招降的主张,集中南部旅团等部,合力消灭苏鲁皖游击部队。

  黎星斗将这电文收起来,神色淡然地道声谢。老督军对身边凌青嘱咐了一句,让她起身去敬众人的酒。凌青遵命,拿起杯子提着酒壶,也不提筷搛菜,从黎星斗起竟是马不停蹄地连干了三杯,面不改色,徐徐坐下。

  黄参议叫声好,侧脸看了贾慧一眼。贾慧一笑,也如法炮制,敬了一遍酒水。当她替老督军斟满杯中酒时,手隐约还有些抖动,洒了几滴出来。老督军手扶酒杯,浑然不觉,倾身向前,跟黎星斗谈起吴尚的风土人情来,直到贾慧手端酒杯轻声提醒一句,才转过身来拿起杯子,凝望了一眼其中酒水,一口饮尽了。

  贾慧去敬黄参议时,他借着碰杯之便,悄声问:“他不认识你?还说什么跟你有渊源,要拜访你,怎么回事?”

  贾慧笑道:“我没说过认识他呀。你自己去打听吧。”

  黄参议无奈,但眼下情形已经达到目的,无须节外生枝,只在心底存了这点疑虑,留待日后解决。

  黎星斗谈笑风生,和老督军又互敬了几杯酒,直到月上枝头,夜色深沉,才兴尽而归。黄参议派卫兵护送老督军先行,自己陪同黎星斗回公馆,将老督军预先写好,自己还没来得及呈送的那封请求和黎星源会面的信交给了他。

  黎星斗接过信,在掌心拍了一下,说:“这封信,加上那电文,我可以去跟总指挥开门见山地商议这件事了,久拖必然生变,预先防备才好。”

  黄参议连声称是,一路陪同到了公馆后,这才别去,往那僻静处接老婆黄太太。他想跟她一起参详参详贾慧和这位许督军之间的关系。这层关系,假如对自己有利,无疑又是一大收获了。

  五

  次日上午,黎星斗前往黎星源公馆,将手里两件物什交给他,大略地讲了昨夜应邀和那位许督军借黄公馆夜宴碰头的经过,黎星源先问这次会面是否保密,谨防抓不着黄鼠狼反惹了一身腥。黎星斗说分道而去,分道而散,又没有他人在场,基本上是可靠的,应该不会泄露,但是这两份文件,请他先行过目。

  黎星源先看了求见信,笑了笑,说:“他见了你,就等于见我了,我们是彼此不分的。”

  但当他看完那份日军参谋部门的电文,脸色峻然,知道它是针对自己和黎星斗联名所发的那份坚持抗战的通电来的,轻声骂道:“狗日的日本人,图穷匕见了。不过,我猜南京方面拿给我们看,说明他们已经制止这一计划。他们对于咱们这几万人马是垂涎三尺啊,军事、政治手段无所不用其极。重庆方面刚刚有了电报,眼下形势大为不利,日本人正面向西、向北都无力再攻了,反过来清剿后方,无非是想做长期占领的打算。我们指望不上援军,他们也指望不上我们反攻收复沦陷区的国土了,只能让我们相机行事,这四个字让人好生为难。相机?这两张纸就是机,但让我们行事,那是何等困难。”

  黎星斗也觉得为难,眼下的选择无非是两条路:死战,或者投降。是这几万人全数完蛋,还是自己和黎星斗的名节、苏鲁皖游击部队的名誉,都将堕入地狱而不复超生?左右选择都不能,但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话,只有结城下之盟,投汪加入所谓的和平运动这条路可走了。他迟疑了半天,试探着说了一句:“大哥,我有句话想说。”

  黎星源似乎明白他的意思,苦笑说:“你是想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吧?”

  黎星斗点头。黎星源摇头说:“我的想法和你有些不同。我还想在战、和之间,再找出第三条路走,明白吗?”

  “走第三条路?不战,不和?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黎星斗犹豫道。

  黎星源微微一笑,说:“方法是想出来的,路是走出来的。咱们好好想想,总是会有路可走的。”

  黎星斗似乎意识到了点什么,问道:“大哥,莫非你有法子可行?”

  黎星源点点头,说:“你先别急着问,我的想法还不完备,得仔细推敲。这样吧,许督军那里你可以跟他敷衍,再争取点时间。眼下,时间是最宝贵的,能拖一天是一天,不到最后,绝不亮出底牌。”

  二黎会晤结束后,黎星斗没弄清楚这位大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从言语上分析,他的态度已经有所转化了,从不肯接触变为默许自己代表他跟南京方面周旋。难道他真的有第三条路可走?

  黎星斗回到光孝寺,召集部属开会,两个独立保安旅外加两个纵队司令全都到会。他大致地了解了一下三边的情况,得悉日本人目前按兵不动时,舒口气让他们加紧休整队伍,补充兵员、物资。这次血战后,三战区终于将重庆方面的拨款转发到位,又能够从江南黑市上买一批武器弹药回来,但因为入江门户墟口镇被日本人占领了,所以运送的船只从独八旅的防地绕道抵达南官河码头,多耽搁了两天的时间。重庆方面用于组建保安司令部的款项所购买的军火,按照事先的约定,是要重点照顾程兴柱的第六纵队的,但黎星斗考虑再三,一支枪一粒子弹都没有给六纵,全数拨给了自己的心腹部队。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前脚分掉了军火,后脚其余三个没有分得一杯羹的纵队就知道了。另两个纵队司令去找黎星源理论,程兴柱却是单独去了保安司令部,直接面见黎星斗。

  黎星斗知道他的来意,一面客气地招待,一面跟他兜圈子。程兴柱开门见山,点明主题,问这批新从江南黑市上购来的军火,为什么不按照承诺,首先补充给六纵?他们在前面抵死跟鬼子干,后方却连起码的军需都补充不上,岂不令人心寒?日后还有谁肯再出力卖命?黎星斗早已想好说辞,解释说这批枪支都是低价买的过去地方保安团的装备,陈旧不堪,给保安旅用还凑合,但六纵是瞧不上的。下一批物资才是为六纵订购的,属于原国军十八师仓库里的货色,清一色的德式装备,机枪、冲锋枪,都跟六纵原有的装备衔接,拿上手直接好使。这批军火非他莫属,尽管放心,请他回去耐心等候。在属下几个纵队中,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没糊涂到那一步。

  程兴柱被他这番话暂时稳住了,一时也没有其他法子可想,只得回城里新的住处歇息。这时,林峰佯装路过,跟他碰了头。他们进了屋子,趁着身边无人,林峰将自己预先设想的计划叙述了一遍,利用老督军和柳云之间的关系,来个借刀杀人,最好由着他们两败俱伤,这样南京方面也无法迁怒于二黎,还得重新派遣特使过来重新谈判,这样既赢得了时间,又能锄奸以警示那些动摇分子,是一举两得的计策。

  程兴柱思量,这策略好是好,但是如何能挑起这两个同是来自南京汪伪政府的汉奸内讧呢?林峰一笑,说自有妙计。据他所知,这二人之间有一段陈年宿仇,眼下又夹着些利益攸关的事情,利用它们做文章,不愁此计不成。前天他已经巧用了一次,收效不错,将导火索点燃了,现在要做的就是牢牢掌控局势,借机行事。程兴柱大喜,表示如果有需要,自己可以直接派兵支持。林峰想了想,说城内无须烦劳了,但如果在城外,六纵的野战部队还是得借用的。

  林峰的打算是,利用许督军和柳云昔日的杀子之仇、现时的夺妾之恨,再加上贾慧的因素,让他们鹬蚌相争,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那天,他去黄公馆找贾慧不遇,黄太太告诉他,贾慧回家去取东西了,一夜未归。他拐了弯去了贾慧的住处,叫门不开,当即心生疑虑,猜测其中的蹊跷。本来,他可以率便衣队动手,围住那里将柳云制住,但转念一想,别生一计,赶往绿杨旅社报信,由着老督军跟柳云火并,自己再出面收拾残局。不过不等他信息送到,老督军已经动手了,这说明,老督军对柳云的行踪是心知肚明的。根据他的现场勘查,老督军这次没有手下留情,乱枪齐下,柳云仅是侥幸逃脱而已,而贾慧能够全身而退,获救脱险,了却了他的担心,并为自己的猜测提供了证据。老督军目前并没有对付这位昔日掌上明珠的打算。丧子之痛后,思女之情自然会浮上水面,这是人之常情。设身处地,这是可以想象的。

  这一变故后,他派人密切监视贾慧住宅周边的情况,猜想他这半年来进出此地的路径,心底不由得对那位盐商李西沅占地极广的豪宅起了疑心。倘若柳云是以这座宅邸为据点出来骚扰,还真是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一座高墙的阻隔,对他们而言,形同虚设。贾慧认定自己近期夜里的噩梦都与此有关,不是凭空乱想的。

  李西沅这个商人,据说有儿子在重庆方面任要职,先前还被那位黄参议设局陷害并敲诈过,但他凭借着儿子的能耐扳回了一局,不但弄得黄参议灰头土脸,连黎星斗也脸上无光,他会暗中跟柳云合作,与南京方面暗通款曲吗?这个问题对于林峰毫无悬念。这种局势下,这些人处处暗设退路,依靠重庆老蒋也好,暗中和汪伪交往也好,为的都是保住身家性命和富贵。狡兔三窟,已属正常了。如果这次变故后,柳云依然潜身李府,那么解决他问题不大,他可以巧妙地引祸水西延,让这座豪奢的所在成为两个汉奸的葬身之地。他们之间火并而死,才是设想中最完美的结局。除此之外,再无完美可言了。

  林峰默想定当自己的计划,付诸实施时,自然不会忘记其间最为重要的一个人——贾慧。他在她脱险之后的第二天上午,悄然来到黄公馆造访。公馆里一如先前,只有两个女子在凉亭里闲坐。此刻的贾慧,经历了昨天和父亲面对面的较量之后,信心大增,在她幼时的心目中曾经霸气十足、叱咤风云的老督军,虽然外表改变不大,但内里的气质和精神都差了许多。虽然她昨晚只是象征性地与那个淫妇在言语间做了短暂的交锋,但老爷子似乎对此心不在焉,毫无反应。他是心系和黎星斗碰面商谈的招降要事,无暇顾及这些女人间的把戏呢,还是愠怒在心,引而不发?要知道,尽管他已经体力衰竭,心智却更趋老辣,几年间在自己身边布下李嫂这枚棋子,自己却惘然不觉就是证明。李嫂旁伺在侧,侦测着她几乎所有的生活细节和喜怒哀乐。非但她是被蒙在鼓里的,就是那个狡猾奸诈的柳云也没有想到,夜里谋杀前工兵曹三,派夜行客刺探自己的秘密,全是多此一举,放在老爷子眼前,不值一提。

  当她将这件事告知林峰时,他也吃了一惊。南京方面表面上派出的是一位白发苍苍、行将就木的老朽,实际上却是一个老谋深算、心思缜密的老狐狸,想要跟他较量,想稳操胜券,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这会儿,眼见这位少校军官进得门来,黄太太笑了起来,扶栏说:“跟这位林参谋道个别吧,咱们后天一早启程,老黄都安排好了。”

  贾慧点了下头,目送她回屋去了。林峰进了凉亭,除下军帽扇了两下风,问:“四姨太心事重重,莫非又遇上了不顺心的事情?”

  贾慧摇头,说:“她比我幸运多了,不在旋涡的中心,我却不成,昨天晚上,老爷子来了,就在此地,还有那位副总指挥。我当仁不让,陪了这顿酒宴,说来说去,也不过如此。我想象中他见了我拔枪就打的情形,并没有出现,甚至,他跟那个柳云一样,只装作一个陌生人而已。”

  林峰听说黎星斗跟老督军见过面,心中一紧,忙问详情。贾慧大略地说了些,也不甚了解,老爷子只是恳请黎星斗转交黎星源两张纸而已,其余就是闲话了。林峰心想,这是二黎和南京方面私下里见面的开端了。之前的传言,未必当真,但现在所获悉的情况,真实无误。他决定立即将这个得到证实的情报,通过面铺联络站送出去。不管先前派往根据地联络的人有没有结果带回,但这件事至关紧要,大意不得。像这种谈判接触,一旦启动,达成某种妥协是非常快的。眼下唯一可以用来延迟这个进程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抢先动手对付这个老督军。

  临别之际,他叮嘱贾慧,要她把柳云借隔壁李西沅府邸潜藏过的事实告诉黄太太,借她之口转告黄参议。在他分析看来,黄参议跟那个盐商之间的宿怨,也是可以利用的一张牌。他打出这张牌后,审时度势,要做的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一定要瞒住贾慧。他在锄奸的同时,对她则负有杀父的冤仇,虽然她和这位父亲之间存在着难以解脱的怨恨,可是血缘亲情是最难琢磨的东西,还是小心谨慎为上。

  六

  贾慧送走林峰,转身便顺便将柳云利用李府暗中行不轨之事的消息传递给了黄太太。黄太太听说李府和柳云之间存在着这种关系,心里有些不踏实,思来想去,觉得要提醒丈夫一下,天黑之后,等到黄参议回来,便在床榻上转述给他听了。

  她这一说不打紧,却让黄参议吃惊不小。李西沅和柳云有关系,这就意味着,他已然搭上了南京方面的这条船,一方面,他倚着重庆方面儿子的权势,令二黎为之侧目;另一方面,他又有汪伪这张牌可打,两边结合起来,这根基愈发地牢靠了,要报那仇怨,了却耻辱,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行,他必须在这些可能成为既成事实之前,阻断并打消它们,拔除掉这颗眼中钉。他躺在床上,在黄太太摇动蒲扇带来的微风里,思忖了半夜,想出个对策来。

  第二天上午,他去光孝寺面见黎星斗,谎称有密报,那个李西沅宅中有省府方面的眼线,正在收集二黎通汪降日的证据,准备向重庆方面告发,幸亏自己眼明手快,查出了端倪。眼下,正是和南京方面接触频繁的时候,可别事情还没办成,先惹了一身臊气,那就得不偿失了。

  黎星斗本就对那个借重远在重庆的儿子,反扑自己一把的盐商心存芥蒂,再经黄参议这样轻轻浇上一勺油,心底的火气腾腾地上升,喃喃骂道:“他妈的!老子要援兵、要军火、要粮食,全都没有,反而派人来盯我梢!这个为富不仁的家伙,是得整治了。你派人暗中埋伏,将这宅子监视起来,有出入身份不明者,立即逮捕严刑拷问,看他究竟掌握了多少咱们的秘密。切记,凡是有外人来他宅中,有进无出,给我牢牢地封死了。等我们目前所处的困境过去,再作理论。”

  黄参议讨得他这柄尚方宝剑后,便又打听黎星源对此番接触的反应。黎星斗叹口气说:“总指挥正在斟酌利害得失,他想走出一条两面光光的道路来。难啊!”

  黄参议心下不以为然。当下日本人大军压境,势在必得,黎星源这种想法是太过天真了。不过,南京方面大约是不会容他如此犹豫的,必然要使出手段来催逼,但这些事还属后话,暂且不谈。他要解决的是眼前的难题,借获悉柳云和李府这层秘密关系的契机,解决李西沅,报那受辱之仇。

  他离开光孝寺,一路去了绿杨旅社。

  此刻时间尚早,还在上午九点。老督军凌晨起来转悠了两圈,吃了点东西,天亮后又上床睡觉,睡得昏昏沉沉时,被他这一登门叫醒了,赶紧起床来擦汗揩脸,询问来意。

  黄参议瞟了他身边那侍妾一眼,假意请他去附近的饭馆吃顿早茶,品尝一下本地有名的蟹黄包子。老督军欣然答应,跟他下楼。两人在保镖卫兵们的护拥下来到黄参议那处重要的联络点,老板看他们来了,亲自来殷勤招待。

  黄参议要了楼上临窗的座位,让他沏壶上好的明前春茶,取一笼新蒸好的蟹黄大包,让这位近年来久住北方的老督军尝尝淮扬美食的滋味。两人对面而坐,左右部属都退到楼梯口坐下,自有伙计照应喝茶。眼前周边清静下来,黄参议先行开口,说老督军来了吴尚住进了这家旅社之后,那位柳先生突然间就没了踪影。不过,他失踪之前,曾经去侦缉处小坐了半个钟头,说了两句不尴不尬的话。他不明白这些话的用意,想再问明白时他已经走掉了,搜遍吴尚城就是寻不着,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老督军笑了笑,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这收猪鬃的家伙,说出来的自然是不尴不尬的东西。”

  黄参议摇头,说:“他让我跟他合作,还莫名其妙地说些什么其他人来了,就没他这么好说话了。说的这个‘其他人’,是指您吧?”

  老督军未置可否,淡淡道:“人与人都是好相处的,只不过要看彼此间投不投缘。事实证明,他跟你无缘,咱们有缘。这小子年龄不大,太过精明,行为又不检点,是个早夭短寿的面相,我不看好他。”

  黄参议忆起他们交替轮换时发生的那起交火事件,心领神会,笑道:“是啊,他算是见机快的,但是老天不会总是让他得手的。脚底抹油,哪天滑倒了,可就热闹啦。”

  老督军摇摇手,说:“不谈这个人,煞风景。还是谈谈二黎的态度吧。”

  黄参议却坚持补加了一句:“听说他如今潜藏在本地一家大盐商的宅子里,就在我公馆隔壁。那户人家宅广人稀,钱粮殷实,莫非他是有所图谋?”

  老督军问:“那人什么来历?”

  黄参议悄声说:“盐商,有个儿子在重庆,据说是孔祥熙跟前的红人,这家伙莫非想脚踏两条船?既想替汪先生做事,又要讨重庆方面的好,玩个两面光,吃得开?”

  老督军沉吟片刻,点头说:“那好吧,你发个电报给熊克西,告知此事。我嘛,写一封信派人送到南京去,交给周佛海。他是陈公博竭力推荐的人,想必是他这条线上的。他自甘堕落,要走回头路,那也由不得他了。”

  黄参议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自己发电熊克西,转汪精卫。他的信作为旁证,这两相印证下来,那小子就是浑身长满嘴,也难以说清楚了,是为一招置其于绝境的撒手锏!坐实了他的罪状,那个李西沅与他再有瓜葛,也是无用,更添了杀身之祸。自己届时趁着易帜时的混乱出手,置其于死地。他与许督军商量定当后,准备着手去草拟电文,发往南京。

  与此同时,他借黎星斗的密令,派出人马突然间将李府前后出口悉数封锁起来,美其名曰“形势紧张,为防兵变特意派人保护李西沅阖府上下的安全”。李西沅坐在家中,凭空碰上这个变故,惊疑不定,派管家来找黄参议打听情由。黄参议先是装糊涂,回过头来趁势从这管家身上反过来查探,说街头人心惶惶,匪类杂陈,近期有没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在府中进出,谨防是盗匪踩点,伺机而动。那管家知晓主人跟这位邻居之间的事情,心里就不大把他当回事,暗加提防,只当他是主动讨好主人,想了想说平时也没有什么人进出,只是四姨太有个远房表弟,在南京大学读的是土木工程,建议说后园子里可以建一个花厅,用水磨石子、彩色玻璃、西式的百叶窗,别有风貌,让老爷闲暇时有个静养的去处。所以,经四姨太一力鼓动,老爷同意下来,他带着匠人进进出出地忙活着施工呢。

  黄参议心中一动,追问道:“那位四太太的表弟,是个30岁上下的俊秀男子吗?”

  管家说是。黄参议冷笑:“这个倒不妨事,有空可以去府上观瞻观瞻,我家公馆里也可以建这么座建筑。”

  问完了管家,黄参议心里有数,知道这柳云假冒了李府四姨太的亲戚身份,以建花厅为由,潜身府中,那些进进出出的工匠中,有他的部下爪牙。他随即将这个发现转告了许督军,自己就此下令,将柳云以及他的那些手下就此堵死在李府内。至于如何处置,一要等许督军的主意;二是他还想施展借刀杀人的手段,先行借贾慧之口放出风去,让林峰知道那个汪伪政府的特使柳云,目前潜伏李宅,和黎星源密商吴尚易帜的事宜,进展迅速。

  但贾慧明天一早就要坐船离开,陪黄太太一起去苏州,临行前,必须让她捎到话。他存了这个心思,赶在晌午后匆匆回了一趟公馆,果然见贾慧正为明早的出行做准备。他佯装赶回来见黄太太,先是故作惋惜劝留她几句,说吴尚这边仗估计打不起来了,那个收猪鬃的家伙销声匿迹了好些天,居然在隔壁李府住下了。原来他是潜藏起来游说黎星源呢。眼下,黎星源差不多就要同意加入“和平运动”了,南京方面将有二、三号人物过江来,跟二黎正式见面。

  接着,他不无懊悔地说还以为许督军就是汪政府的特使呢,原来是利用他的名望做幌子,转移外界的视线,包括昨晚赴宴跟黎星斗来闲谈,都是掩护柳云办事的。如今事情已成,免了这地方的战火蹂躏,大伙儿又能弹冠相庆,岂不是皆大欢喜?眼看和谈启动,巴巴地跑到苏州去,其实是得不偿失,还不如留在吴尚呢。

  他看似在劝说黄太太,却让一旁的贾慧听了个真切,回过头来假作关心,问她这次离开,那个林参谋知不知道。贾慧说他不知道,不过暂避一时,也不是多大的事儿。

  黄参议加上一句:“那还不去看看人家?你这一走,空留林参谋饱尝相思之苦,多心狠啊!”

  黄太太见丈夫破天荒地关心起贾慧和林峰的事情来,不便拂了他的美意,也劝说一句。贾慧考虑了一下,觉得临行前似乎是该跟林峰见个面,因此也就听了他们夫妇俩的劝,丢下手里的事情,去了趟都天行宫。

  林峰利用贾慧,将柳云藏身李府一事假黄太太之口,转达给了黄参议,想的就是坐看汉奸内部倾轧,好从中借势得利,此刻见贾慧来,心中高兴之余,不免要询问一下黄参议的反应。贾慧随口就把不久前黄参议刚刚说的那些内容告诉了他。

  林峰听说柳云才是真正与黎星源谈判的特使,而老督军只是幌子,为的是吸引外界的注意掩护柳云暗中的图谋,心中吃惊不已。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自己的谋划就全然错掉了。所谓汪伪政府特使诱降的进程,远远不是自己所了解的那样刚刚开始有了眉目,而是即将完成。如果是这样,麻烦可就大了。在失去和根据地上级领导联系的情况下,不能果断行动,坐失良机,导致吴尚拱手交给日本人,几万苏鲁皖将士易帜成为汉奸部队,这简直是犯罪!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两眼霎时红了,说了一句:“看来,这盐商李府藏污纳垢,是个祸害,得想个法子锄奸杀贼了!这个柳云,不,刘益谦的死期快到了。”

  贾慧见他听了自己一席话之后,面露杀意,不禁吓了一跳,问道:“这个黄参议的话,当真?”

  林峰摇头,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而且这个家伙在吴尚为害不浅,咱们是得除掉他了。早这样做了,你也未必会去苏州,对吧?”

  贾慧脸上一红,想点头,但又似乎觉得不妥,硬不下这个心来。

  七

  无意中替黄参议传递了信息,并达成目的之后,贾慧回到黄公馆收拾整理,一夜无话。次日天明,她们早早地起来洗漱完毕,吃完早饭后,由黄参议率卫兵亲自护送,抵达南官河码头,登上了南去的客轮。黄参议送她们进了客舱,将转呈给熊克西等人信函交给太太,要她妥善收藏,再三叮嘱到达苏州需要注意的事项后,这才离船。

  轮船收锚,撤回跳板,汽笛一声长鸣,轮机发动起来,桨叶搅动着水花离开了码头,沿河道向南驶去。这一路沿河有两处码头,顺带了两座镇子的旅客,途中大约耽搁了一个钟头的时间,等到驶入墟口镇时,远远望见日本人的膏药旗高高悬挂着。轮船照常靠岸,有人上岸去通过翻译给守关的日军少尉缴纳过路钱。

  这是自从日军进占墟口后,双方商谈好的交接方式,以保证航道的通畅。正当船方代表以为可以回船继续航行时,那少尉神色严厉地叽里呱啦又说了几句。翻译官也板起脸来,说日本人要登船检查,据密报有两个女人是奸细,必须扣留。船方代表一听,着了急,正待阻拦,但日本人已然动手。一队士兵持枪上船,少尉招手叫过来一个穿对襟绸衣的年轻男人,由他引路。

  这男人笑吟吟地登船、进舱,目光扫视,落在贾慧和黄太太身上,悠然说道:“贾小姐、黄太太,咱们又见面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苏州,去不了啦,还是上岸来陪我回吴尚一趟吧。那么有趣的一个地方,两位怎么舍得离开呢?”

  贾慧和黄太太方才正在揣摩究竟,忐忑不安,忽然瞧见柳云进得舱来,立刻就明白了原委。这个被大家疑心藏身李宅的家伙,早已离开吴尚,在这里张网以待呢。她们相视苦笑,默然无话,只得随他登岸,目送着这艘本该载着她们远离烦恼之地的轮船向着宽阔的入江口远逝而去,直至没入苍茫的雾霭当中。

  然后,柳云招手唤来一直在河汊里等待的木船,和日军少尉寒暄几句后,率人将这两个女人押进舱底,一路沿着她们的来路返回了。两个女人坐在黑暗的舱底,心底懊悔,本想离开吴尚这是非之地,却不料半途撞入了狼口。柳云将她们送回吴尚,想来是要利用她们要挟黄参议和林峰他们了。不到半天的工夫,就沦为囚徒真是始料未及。这狭小的空间闷热不透风,与黄公馆里池塘上的凉亭相比,犹如地狱和天堂间的差别。

  这船沿着南官河走走停停,不时还拐进旁边的池塘苇荡里藏身,避开苏鲁皖方面的巡逻队,天色暗沉时,才从水关进城,在月色桨声中抵达一处地方停泊,将这两个女人堵上嘴捆绑结实,送上岸去。

  与此同时,黄参议刚刚从轮船行得悉,他那宝贝老婆以及贾小姐在墟口镇被日本人抓走了,领头的是一个年轻的中国男人。他接了报信后,浑身发抖,手足无措,拔出枪来就要打报信的人。那人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倒求饶。黄参议明白这不关人家的事情,挥挥手让来人走了。他冷静下来,再三思量,这件事是经过精心策划的,自己想借刀杀人,孰料对方反将一军,没等他动手,就先发制人将他的老婆和贾小姐捏在手心里了,让他投鼠忌器。吴尚城里,他手握权柄,为他人所忌惮,这一下,算是束缚住了他的手脚。

  黄参议左思右想,心神大乱,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但想到贾小姐和林峰的关系,觉得他反倒成了可以与之磋商应对这件事的伙伴了。念及于此,他立即前往都天行宫。

  这时,林峰正在研究深入盐商李府的锄奸计划。鉴于黄参议已经秉承黎星斗的意思,派兵以保护为名将李府围得水泄不通,柳云极有可能陷身宅内,无法脱身,可以派遣一支精干人马,从贾慧的住处翻墙进入李府,将他杀掉,力求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但是,倘若他果真如黄参议所透露的是谈判特使,宅内肯定有他自己的护卫,以及二黎派遣的保证他安全的部队,要想近他的身,非常困难。想要引他现身,只有一个良策,利用贾慧引蛇出洞,只可惜贾慧已经去了苏州,远水不解近火。

  林峰正计较间,突然见黄参议脸色难看地跨进门来,不禁讶然,问了一句:“黄参议,你这是……”

  黄参议沮丧地坐下来,两臂伏桌,轮流用拳头捶打桌面,说:“刚刚收到的消息,今天上午,贱内和贾小姐所乘坐的轮船在墟口镇河口,被日本人拦截了。她们被一个年轻的中国男人带队抓走,生死难料!”

  林峰惊愕不已,问道:“此话当真?”

  黄参议带着哭腔说:“千真万确,我正托朋友查问这件事呢!明摆着,这是那个王八蛋干的,他就像是一条浑身滑腻的毒蛇,不钉死了七寸都不成。”

  林峰奇怪他怎么凭空产生了这样仇怨,他不是上赶着引狼入室,要替南京方面效力吗,怎么摇身又变了?那汪伪特使柳云有如此狗急跳墙的手段?看样子,这位黄参议倒是位令人捉摸不透的主儿。但是,贾慧和黄太太一起被日本人截走这件事,不由他不急,以他对贾慧身世、黄太太根底的了解,这件事倒像是另外一个人做出来的——老督军。

  这两个和他有着特殊渊源的女人,是杀子潜逃的女儿、携资潜逃的小妾,都是这个老年男人的眼中刺、肉中钉,正好借着她们意欲逃离吴尚的机会来个一网打尽。至于那位柳云,他倒有些怀疑黄参议所获信息的准确性。

  不过,此刻她们身在何处呢?墟口镇,还是吴尚?这个疑问,黄参议跟林峰的看法却是一致的。是柳云下手也好,是老督军也罢,这两个女人都得送回吴尚来,放在眼皮底下,让他们猜得着,见不到,这可是个高明之举。若是丢在墟口,押在日本人手里,才是暴殄天物,愚蠢至极呢!

  黄参议恨不能马上就派出人手,在吴尚城里挨家挨户地搜找她们的下落。林峰劝他少安毋躁,反思一下,为什么柳云会突然间狗急跳墙使出这一招?他捉了黄太太和贾慧,会将她们藏匿起来,就此杳无声息吗?黄参议手抚下巴,思忖良久,陡然间省悟过来,竖起食指来说:“明白了,我派兵将李府前后封锁,打中了他的七寸,他是为此才铤而走险的。”

  林峰也疑惑,这李府里难道真有什么紧要的秘密不能暴露?为了转移黄参议的注意力,特地使出这招来转移他的视线?虽然对于这个意外变故都关心异常,但他们彼此提防,该讲的都讲了,不该说的,一句也没有透露。互相印证出李府宅邸这个症结所在后,便不再多言了。

  约好了有消息及时通气后,黄参议告辞而去。林峰本来是想借用贾慧的住处入宅毙杀柳云的,现在计划并未就此取消。他再三衡量,还是觉得老督军出手的可能性大。他想起前天这位白发长者唐突地跑到都天行宫来看望自己,欲言又止、意犹未尽的情形,灵机一动,觉得自己也可以如法炮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亲自去登门拜访。

  这几天,他在绿杨旅社的客房一直空着,无暇去过宿,但今晚却是要走一趟的。他看看手表,时间是晚八点,不早不迟,正是从容散步而去的最佳时机。

  他丢开手边的琐事,出门去了绿杨旅社。这时,街上行人稀少,各家各户都关起门在院中纳凉,说笑声从院墙里传出来,给这看似寂寥凄清的街头平添了几分喧嚣的色彩。林峰独自回味着往日天黑之后和贾慧挽臂散步的情景,心中一阵惘然、一阵悲伤。所有事情,都从柳云在吴尚露面之后,开始走向难以言说的暧昧,走向隔阂。有时候,他甚至想倘若没有这个人的介入,他也许早已跟她暗结连理,或者缔结婚约了。这大概就是常人所说的缘分、劫数吧。他和贾慧缘分不到,柳云是他们之间的一个劫数,但也算是一个考验,必须经过之后,才有可能重续前缘,他坚信这一点。

  绿杨旅社里,朝外的窗户俱都大敞着,流萤飞虫在灯光里起起落落,愈发增添了夏夜里的烦躁气息。林峰一身军装,后背浸湿却浑然不觉。他进楼后,直接去了那处老督军住的客房。

  老督军年纪一大,阳气不足,不怕热而惧冷,和侍妾凌青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女人穿着凉薄,坐在电风扇下犹自吹风,以羡慕的口吻提及黄公馆里那座凉亭,恨不能插上翅膀飞过去。老督军充耳不闻,仰靠在躺椅上时而翻书,时而闭目养神,忽然间,听到有人敲门,摆摆手让她去瞧瞧。凌青从缝隙间瞅见来客是个英武挺拔的军官,似曾相识,便回头说了一句。老督军凝神一想,猜出了来者的身份,让她开门。

  林峰进了门,也不跟他绕圈子,行礼之后,问候道:“前辈您好,承蒙关照去都天行宫寻访,但咱们是邻居,都在一座旅社里,恐怕您未必清楚吧?”

  老督军示意他坐下,说:“林峰少校,三十三师驻吴尚联络官,三战区在江北平原的耳目,还有风声传说你是共产党地下分子。总之,在这个小县城里,你是一个异数,跟那些杂牌军的干部都不一样。眼下,三十三师在哪里呀,正在跟小野师团作战吧?这个甲种师,参加过淞沪会战、徐州会战,如今实力大减了吧?”

  林峰听他如数家珍般揭露自己以及三十三师的底牌,知道他早已做足功课,算是有备而来,当下也不客气,说:“我在三十三师做少校参谋,负责和苏鲁皖游击部队联络协调,但形势转折至此,乏善可陈,可能近日将会撤离吴尚了。我们走了,这一进一出,其中的内情您比我清楚吧?”

  老督军手掌轻拍椅把,慨叹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我是不忍见生灵涂炭,才冒着暑热出这趟远门的,其中的苦衷,难以对人言说。你我眼下应该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此刻来登门,有何见教?”

  林峰点点头,笑道:“督军说得对,从公而言,我们确实是道不同;但私务上,还是有句话要讲。据我所知,贾慧小姐今天上午乘船前往苏州途经墟口镇时,被日本人拦截了。有人假日军之手,将她劫持了。这件事跟您有关吧?”

  老督军屏息片刻,吁了口气摇头说:“我枯坐楼中,对这些外面的琐事所知甚少。你找我查询,是找错人了。”

  林峰怀疑:“前辈,古语说虎毒不食子,如果此事是您所为,可要三思而行。”

  老督军哼了一声,说:“不是我,便是他,何必多问!”

  林峰听出话意,不便再多问,起身告辞。老督军也不送他,由着凌青去关门。凌青关门回来,冷不防问了一句:“那个什么贾小姐,就是黄公馆里咱们见过的那个?”

  老督军没有理睬她,合上眼似睡非睡。凌青走到临街的窗口,朝下面张望好久,有些失望地说他果真是在旅社住下了。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她快步去了里间的窗口,吱呀一声打开窗户,瞧见对面窗口那位林少校精赤着上身,在用毛巾揩擦,那一身彪悍的筋骨、肌肉,与她所经历过的那些男人毫无相似之处,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老督军喃喃问道:“他就住在对面?”

  凌青应了声是。老督军说:“这小柳在吴尚,还有其他住处吗?”

  凌青冷不防听他提及这个人,慌张起来,但又不得不应,含糊道:“有吧,但我不是太清楚。”

  老督军依然闭着眼,像是梦呓般继续道:“天气太热了,你出去吹吹风,顺便看一下那个女子是否在他手里。在与不在,看了知道就成,回来给我个信。”

  凌青没想到他会指派自己办这件事,迟疑了一下,问:“是要我查探?”

  老督军轻轻地发出了鼾声,对她的问话置若罔闻。

  八

  凌青在内室换了身深色的薄衣,找了块薄毯替老督军盖好,出门时小小地环视了四周一眼,下楼后趁着夜色一路走了五六分钟,再拐入巷子里,东绕西拐,确定背后无人或者即使有人也被甩掉之后,这才踏上真正的路途。她利用巷道的便捷和隐蔽,穿过半个吴尚城,来到一户不起眼的人家,轻轻敲门。里面的人从门缝里窥视了一下,开了门。她问柳先生在哪里,那人让她随自己进屋,挪开箱柜,将看似天衣无缝的板壁分开一条通道来,请她随自己下去。他们在地底一片潮湿的地砖上举着油灯向前笔直地走了很久,重新上到地面来时,已在一片黑压压的建筑群内了。

  柳云正背着手在出口处的院落中踱步,听闻动静转身来看,见是她到了,不禁又惊又喜,一把抓住的手,问:“你怎么来了?”

  凌青哼了一声,说:“丢下我一个人不管不顾,这时候还好意思问?”

  柳云呵呵一笑,说:“我这是为你着想,老家伙一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再加上其他的缘由才不顾年迈来蹚这浑水。他来吴尚,出乎我的意料。总以为该是老窦主持这件大事的。他这一来,还没见面就来了个下马威,要不是我有所防备,那天怕是连性命都保不住了。我走时,不是跟你说过吗,老家伙拿你没什么法子。他来这地方,起居饮食全要仰仗你照料,若是对你无礼,那后果可是狼狈不堪的。”

  凌青啐了他一口,说:“都是你出的好主意,这快进棺材的老东西,蔫了家伙办不了事,就瞎折腾,让我脱光了身子让他摸,摸得我浑身难受,我在心里先诅咒他,再骂你,你们这两个男人,真是一对王八蛋!”

  柳云笑着纠正道:“他是王八蛋,我是让他做王八蛋的,不可混为一谈。”

  凌青长叹一声,幽然说道:“这老东西像是发了癔症,都追到这里来了,还有什么地方是他去不了的?”

  柳云冷笑:“你以为他是寻你来了?嘿嘿,这就叫作自作多情!他来吴尚,是为了两件事:一是不顾年老体衰,要替汪精卫立下奇功;二是要解决掉他这辈子最后的遗憾。这两件事办成了,他死都瞑目了。”

  这下子轮到凌青冷笑了,她以洞悉内情的姿态,淡淡地问:“其实,他的遗憾跟你差不多,就是那个女人吧?我此刻就是为这个来的。”

  柳云一惊,问:“你为这女子来的,什么意思?”

  凌青说:“那少校邻居刚刚来串过门,跟老东西提了这件事,说今早日本人在墟口镇截获了她,眼下去向不明。他开了口,让我来瞧瞧。他只想知道她在不在你手里,其他的话都没提。”

  柳云傲然笑道:“这老家伙也有软下脾性来求我的时候?去,我带你去瞧个新鲜的。”

  他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凌青就势依偎在他的怀中,随着他离开这进院子,去了另外一处地方。她边走边四下里打量,但见房屋累累,曲径通幽,竟似有无穷无尽之势,不觉心惊:这是个什么去处?好大的一座宅邸!

  柳云带着凌青到了地点,进得门去,但见一座小院空空荡荡,门扇洞开,里面的椅子上,用麻绳拴牢了两个女人,正是贾慧和黄太太。柳云喜滋滋地在凌青的脸上亲了一口,笑道:“贾小姐、黄太太都聚齐了,什么黄参议、老督军,都在我的掌心里蹦跶呢。你回去后跟老督军讲,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中,让他放心,全力以赴跟二黎谈交易,大功告成之日,这两位自然会物归原主的。我嘛,只想在南京诸位大员面前显摆下本事,这就足够了。”

  凌青就近打量了一下这两个神色困顿的女子,撇了下嘴,说:“早就听说过这么位美人儿,可是闻名不如见面,这样一看,也是稀松平常。”

  贾慧左右看看这对男女,恨恨地骂道:“贱货,狗男女!”

  凌青一恼,举手欲打,却不防被柳云抓住了手臂,说:“她们,你是打不得的,只有我可以。其实,咱们还有更好的法子对付她,你有没有兴致?”

  凌青一笑,说:“那得看你有没有兴致。”

  柳云大笑,将她拉过来坐在膝上,双手探入胸口搓揉起来,自得地一笑,说:“这是我最惬意的时光,也是最过瘾的一次,以后怕是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贾小姐,你说是吧?”

  贾慧闭上眼,不愿去看这对男女的丑态,可是却无法捂住耳朵。柳云的喘息和凌青的呻吟声幻化成惊涛骇浪,排山倒海而来,将她的听觉淹没在无尽的淫欲当中,几乎窒息。

  黄太太悲悯地望着她,叹息说:“这可怜的孩子,遭遇的都是些什么人什么事儿!”

  柳、凌二人在月色辉映的树影下,借着一张竹椅翻云覆雨,鏖战良久才歇,各自穿衣离散。凌青自回旅社,将柳云的回话捎给老督军。

  贾慧气得几欲昏厥过去,侧脸望着黄太太,绝望地说:“我想死,这些男人怎么这样恶心?”

  黄太太理解她的心境,劝慰道:“男人多少都有些恶心,但像他这样的,还真少见。你别陷在这里。我不是说过吗,好男人有的是,像那位林参谋,我看跟他比那是天壤之别。”

  贾慧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抬头仰望着屋外的情景,说:“现在不知道他正在做什么呢,事情糟糕到了这个地步,我却不敢肯定能不能指望上他了。”

  黄太太默想了半天,说:“我们这是在李府,我来过一次,门北边那座两层小楼太显眼了,后面就是李西沅的书房。我们眼下成了这个人的人质,老爷子、黄参议,甚至还有林参谋都要看他的眼色行事了。这招可真厉害,但却是我自找的。我真后悔,早知如此,何必去什么苏州呢?”

  贾慧哼了一声,说:“我们对这个人的品性太过高估了。怪只怪,那天我没能亲手杀死他,贻祸至今。我这是咎由自取!”

  这两个沦为囚徒的女子在李府里自怨自艾时,与她们相关联的三个男人都不约而同地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老督军听说了女儿的下落,便将这件事抛开,提笔写了一封电文,准备交由黄参议发出去。黄参议独坐凉亭,对柳云如此行事的根源百思不得其解。而林峰在绿杨旅社里几番冲动,想动手刺杀这位咫尺之遥的老督军,既想借此逼得潜藏的柳云浮出水面,又恐怕打草惊蛇,更加难觅他的踪迹,直至次日天明他出门,途经楼梯走廊,依然犹豫不决。这时楼梯口传来的一声咳嗽惊醒了他,他掉头去看,有个手抓凉帽的汉子正在抽烟,这必定是老督军留在旅社里的暗哨无疑。这些人来自曹县,自己的家乡,曾经将贾慧从绝境里救出来过。他抑制住冲动,与此人擦肩而过,走下楼去。

  林峰返回了都天行宫,正到庙门时,目光习惯性地朝街对面那个面铺瞄了一眼,一把桐油纸伞——久违的信物,挨墙依靠着。这把伞,在他的记忆里消失了许久,自从吴尚行署误入日军防区损失惨重后,再未出现过。

  他几乎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不知不觉向那边走了几步,随即猛想过来,摇头自嘲般笑了笑。进了庙后,他吩咐勤务兵替自己去面铺叫碗脆鳝面来,在等候面铺送面过来时,他翻阅了一下凌晨值班室送来的电文,本部三十三师援救东北军余部已获成功,日军追击部队已经被阻止。驻守黄桥的第十一保安旅,在接防后不到十天,便遭太兴日军的进攻,撤出了该镇,正夺路向省府靠拢。日军业已重新占领黄桥,正向东向南展开部署云云。

  这样的局势,对吴尚苏鲁皖游击部队而言,确实不是个好消息。黄桥是吴尚东南边的重要门户,此地一失,日军东线可以从这里扑向吴尚,独立八旅是守不住的。倘若南部旅团再同时配合协同,这一战是凶多吉少了。

  他正想去地图前察看地势,面铺伙计捧着托盘进来了,他示意连托盘一起放下,半小时后来收碗拿钱。伙计唱个喏走了。他端起碗来先咬了几口油炸得酥脆的鳝鱼条,四顾无人时,揭起托盘,从底部抽出纸条来展开去看,只见上面写了一行字:

  尊重并信任黎星源的选择,暗中打击敌伪奸细在吴尚猖獗活动,支持根据地反扫荡的胜利。

  他对于第一点,很有些奇怪。尊重和信任?难道黎星源会不负期望,坚定地站在抗日阵营里?黎星斗呢?他的选择会与黎星源一致?二黎会在这危机重重的形势下反目,分道扬镳吗?他对此不敢肯定。在与这支杂牌部队两年多的相处中,他对二黎之间的关系是熟悉的。黎星斗和黎星源合与散,是这支部队生存与覆亡的关键。这个道理不但他明白,苏鲁皖游击部队下属各部的军官、士兵们也都明白。但上级既然表明了态度,他只有遵从指示。眼下,他做的就是这件事。

  他拜访许督军时,撂明了他女儿的处境,一方面是想借此机会让老督军和柳云的关系更趋紧张;另一方面,又通过老督军来打探贾慧的下落,以便积极营救。这次,他下定了决心,决不让她再在吴尚住下去,他要将她送到根据地去住上一段日子,在那里耳濡目染,时间一久,自然会改变她的性情和看法。只是,当下的情形已然成了僵局,柳云后发制人,抓去黄太太和贾慧,黄参议、老督军以及自己都被束缚住了手脚,不敢与之放手一搏了。柳云这一招厉害,一箭三雕,如何破解这僵持的局面呢?

  九

  黄参议这两天通过电台向苏州方面接连发了三封电报,要熊克西和日本人斡旋,查清墟口镇渡口被掳去的妻子及其侄女的下落。第三条,有了回讯。熊克西回电,已与吴尚南线指挥官小林正一联队长联系,此举乃配合南京方面的行动,所捕人等已被南京富民代表秘密押运至吴尚。执行这一行动的,是南京政府特工总部的人。想来,黄太太她们并无大碍,只是借此策略,促进谈判进程而已。

  黄参议骂了一句,抓了自己的老婆和她的侄女来促成二黎的易帜?简直是放他娘的狗臭屁!不过,这个柳云的身份也由此浮上水面。原来他表面上那个空头的清乡专员是个虚衔,实质上却是特工总部的干员。这次他来吴尚,是替老督军保驾护航的?简直荒唐!保护他和二黎谈判,竟然顺带着将老督军的侍妾保护上床了?这件事可不能就这样听之任之。他又急电苏州,要求熊克西托周佛海出面,责成丁默邨或者李士群下令放人。自己在吴尚一手促成和谈,却被同一阵营里的人如此对待,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难不成,是用自家老婆当人质,监控他办事?这也太过分了吧!

  他愤愤不平地发了电报,心中这股子邪火无处发泄,想到正在代表汪精卫来吴尚谈判的许督军,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去找他诉苦,请他直接和汪本人联系,敦促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先行放人。

  他一路赶到绿杨旅社。老督军才起床,拄了根拐杖正要下楼,在楼梯口迎面碰上,以为他此刻来是有急事,不料竟是来诉苦的。老督军打发走侍妾,坐在躺椅里,听他絮絮叨叨一番说,皱起了眉头,说:“这个年轻人,怎么专对自己人下手?令夫人据说身体又欠佳,这样一折腾,不好啊!我这就写信,您用我的名义直接发给南京,这吴尚谈判正在紧要关头,他没本事为和谈出力,却来干这煞风景的蠢事,真是一个蠢材,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材!”

  两人商量好通过南京方面向柳云施压,迫其放人的方法后,通过绝密频率发出了电报。本以为就此毋庸担心了。谁知道当天下午,南京方面就有了复电:已令相关人员保证两位女客的生命安全,给予生活优待,静候和谈成功,政府定有重金补偿。

  黄参议大失所望,将这电文送到许督军眼前,带着哭腔说这难道就是自己替汪先生卖命的下场,连自家妻子的安全都保不住?老督军也觉着奇怪,细细掂量了一气,悄声说:“咱们办咱们的事情,有了这份电文,谅他也不敢对尊夫人无礼,反过来,倒束缚住了他的手脚。咱们不动声色,暗地里动手,你最好拉那位都天行宫的林参谋下水,有他掺和进来,事情就有趣多了。借他之手,除掉这个讨厌的家伙。我可以从侧面做些事情。”

  黄参议自然听得懂他的意思,他有黎星斗的尚方宝剑在手,弄出声势来,自然是举手之劳。吴尚城就这么大一块地方,悬起画像按图索骥,自然能逼得他难受,再将城内外水陆要冲封锁了,何愁他不拱手放人?与此同时,再联络那位林参谋,那个共党地下分子出手,毙杀汪伪特使,这台面上闹腾,正好为许督军和二黎的秘密商谈做准备。

  老督军思忖了一阵子,眼下事态变化至此,他始料未及,本以为可以利用柳云和那李府的秘密关系,套他一个脚踩两条船、首鼠两端的罪名,将他除掉。孰料,黄太太和贾慧的出走,反而授人以柄,一下子颠倒了局势。但此间唯一的收获是,揭露了柳云和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的真面目。他有这层背景,那倒是要重视的。汪精卫麾下缺少军队,不过做秘密工作的角色却着实不少,不能大意了。目前,只有按照这个法子走,以二黎抗日军队的名义来搜查他,才是上佳之策。

  黄参议辞别了许督军,赶往光孝寺。黎星斗正在看编练壮丁的方案进度。见他来了,连忙招手喊他过来,指着统计名册问他前次洪水泛滥时,安置在吴尚南部就食的几万灾民,怎么抽丁时,却只有这么寥寥千把人?黄参议颇为无奈,解释说这些人是逃荒来的,大水退去后,自然要回去。而且,谁都知道吴尚方面要开战,只有东边是太平地界,所以都纷纷向东迁徙了,原地落户的也就挑出这么些人,一个团的编制而已。

  黎星斗哀叹一声:“咱们对外号称有三万之众,实质上经过这场血战,六纵折去5000多,二纵在南边也损失了千把,独七旅、独八旅在北边跟鬼子交手,死伤溃散了近3000人,眼下手里的可用兵力只有两万出头了。后备兵员补充不上,怎么办?”

  黄参议凑上前,急声道:“司令,不能再打啦。照这样子,再打一仗,咱们就真的完蛋了。汪精卫要的是这支队伍,没了队伍,咱们几个人站在吴尚城头,人家才不稀罕呢!”

  黎星斗叹息一声,说:“是不能打了。总指挥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他幻想以拖待变,这可能吗?汪精卫不傻,南部襄吉也不笨,他们会坐等咱们恢复元气,或者援军四集时才动手?关键就是一点,他不肯做汉奸。可是谁愿意做汉奸?我堂堂的中将保安司令不做,上赶着去做二尾子伺候人?是形势所逼,没的选择了!”

  他这番感慨,黄参议自然明白,平白无故谁肯跨出这一步?自己在之前的宦途上走得跌跌撞撞,最后落魄沪上,成了个一文不名的小人物,趁着这场战争,才谋求了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其实何止他自己,那南京政府里高高在上的几个首脑人物,不都是如此吗?汪精卫跟老蒋争了几十年,最终还是依靠日本人才如愿以偿,另起炉灶。这对自己,以及二黎来说,都是一个天赐良机。照这样的形势发展,日后偌大的中国,是没有老蒋的座位了,一切都将在汪精卫的主导下重建。所以,见机的快与慢,也是大有讲究的一件事。如果重庆政府崩溃,那改弦易辙的人将会多如牛毛。但到那时候,他们是不值钱的,能捞到点残羹剩饭就不错了,保不保得住性命,还很难说呢。

  他接上黎星斗的话茬,说:“司令,得当机立断。否则,优柔寡断,必受其乱。”

  黎星斗咬住嘴唇,深深地吁口气,说:“这件事,我必须对总指挥仁至义尽,决不能独自行动。他的真实想法,我如今也摸不准。这不战不和之间,第三条路是什么?”

  黄参议一番劝说,最终在二黎之间的兄弟情谊、江湖义气上碰壁。不过,他从黎星斗焦躁不安的情绪中,想出了一个妙计,嘴边微微翘起,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来。

  十

  南京,汪精卫公馆里,从吴尚先后发出的几份电文,经拆阅后都放置在客厅的茶几上,其内容分成三个部分,一是由陈公博转交来的,二是周佛海转来的,三是许督军发给汪精卫本人的。周佛海转来的是潜伏在黎星斗身边的黄某人的电文,揭露了南京方面密使柳云在吴尚和具有重庆背景的盐商李西沅秘密交往,有脚踏两条船的嫌疑。另外,黄参议已然洞悉二黎及麾下各级军官的想法,有必要在军事上予以重压,彻底粉碎其抵抗的信心,替他们扯下那层遮羞布,则大事可成。

  许督军的电报,弹劾柳云擅自行动,针对自己人大打出手,却无一功于诱降二黎,非但未能助其一臂之力,反而几乎坏了大事,险些激怒黄参议撂挑子不干,亏得自己多方劝慰,才使得他忍住羞愤继续效力。

  陈公博转来的是柳云的来电,声称许督军闲坐旅社,只顾着拥妾享乐,全无和二黎谈判的心思,并与黄参议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他已然出手绑架了黄某的妻子以及许督军的女儿,以此为要挟,勒逼他们加速和二黎谈判的进度。另,他已经和重庆方面某财政高官李某搭上线,李父愿意跟南京方面合作,力争让儿子归顺汪先生,为和平救国出一份力。

  这些电文内容互相攻讦,形成了二对一的局面,让汪、周、陈三人大伤脑筋。但从切实可行的角度出发,无疑黄参议和许督军的意见极具价值,而且,许某人是从北平来的代表,投靠日本人较早,他的立场是毋庸置疑的。不过这个柳云是李士群担保的干员,手段、心机都是上上之选,应该不会有二心。另外,这些电文里的意见分歧虽大,但还是有一个共同点的,不管互相如何诋毁,都聚焦在一点上,尽快完成招降二黎的计划,让驻吴尚的苏鲁皖游击部队易帜,为南京政府所用。

  汪精卫抓住重点,罔顾其他,左右看看另外两人,问:“对于吴尚二黎,我是够客气的了。可是他们还不归降,是继续施以军事压力呢,还是任由他们这样拖延下去?”

  周佛海说:“已经动过干戈了,再打,恐怕这支队伍就被消灭了;不打的话,又不能为我所用,那样的话还不如打掉它算了。”

  陈公博冷笑:“汪先生,军事手段并非就要大打出手。难道就没有威逼胁迫的手段?”

  汪精卫沉吟道:“让南部佯攻,还是步步紧逼,将他们围死?这不太可能。万一他们夺路向东,跟新四军合作,我岂不是替他人作嫁衣了?”

  陈公博俯首盯着地图看了半天,用拳头砸了一下,说:“要不就学希特勒的战法,用飞机轰炸。”

  汪精卫眼前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以飞机轰炸的威慑力,从天上做文章,既形成威胁,又不会损耗这支部队的实力,切实可行。他当即拨通华东派遣军总部的电话,向畑俊六大将请求空军支持,对吴尚进行持续性小规模空袭,炸得这个地区的驻军和居民人心惶惶,无力再硬撑下去。

  日军驻华东派遣军与第十四航空队司令横山正部通气,制定出了轰炸吴尚的计划,以轰炸为主要手段,达到心理震慑的效果,省却了动用地面部队的麻烦,威逼当地驻军投降。航空队参谋小山石两三小时内就拿出了该计划,每天派出三架轰炸机,分上午、下午两个波次抵达吴尚上空,执行轰炸任务,所携炸弹只对准非军事目标,不炸军营等处,先期执行以一周为限,如未达到效果,再延长一个星期,轰炸机数量再增加一倍,力争达成战略迫降的目的。

  次日上午九点,中断数月后日军对吴尚县城的轰炸继续开始,三架轰炸机,四架战斗机护航,从城市西边的地平线上现出身影。抵达吴尚上空后,对准房屋密集的居民区俯冲下去,投下了六枚航空炸弹。巨大的爆炸声响起,烈火浓烟滚滚,一片凄号叫哭声。然后四架战斗机也俯冲下来,一通扫射后掠过房屋上空。

  轰炸大约进行了一刻钟的时间,五架飞机拉起机头,大摇大摆地沿来路返回驻地去了。这毫无预兆的空袭,炸毁房屋20余间,炸死平民15人,伤40余人,比之前那次空袭的损失要严重得多。

  黎星斗愤懑不已,站在院中拔出手枪对准飞机远逝的方向连开数枪,打光了弹夹才罢手。他这几近失态的反应,让站在附近的黄参议瞠目结舌,不敢多说一句。这次轰炸,他是预先知情的,并提前通知了老督军,发电报将几个重要目标报知给南京方面,以防误炸。眼前,黎星斗暴烈的脾气发作,他不免担心这样的行动会适得其反,令二黎怒极生变。轰炸过后,他心中忐忑,去见老督军商量对策。老督军是惯经战阵的,轻松一笑,说这样的反应是正常的,倒是黎星源老谋深算,没有表示,才是劲敌呢。不过,轰炸才刚刚开始,再炸他几天,这位黎司令、黎副总指挥的情绪就没有这样激动了。轰炸的目的是什么?是让他俯首帖耳,结城下之盟,不然白费这些气力干什么?

  黄参议心领神会,转而又担忧起妻子的安危来。她眼下不知道被那个浑球囚禁在哪里,日本人的炸弹又不长眼睛,万一误打误撞中了,那可怎么是好?老督军虽然也担心,但转念一想,说这个小子肯定跟她们藏身在同一个地方,他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必然也提前知晓了飞机轰炸的目标和规律,轻易不会失手的。

  黄参议听了老督军的劝,暂且心安,先行离去。走在路上时,看到街头慌乱骚动的人群,以及手拎包袱忙着逃难离开的居民们,心中不由得一动。这阵日本人的轰炸,也许就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便利机会,他可以借机对李西沅下手了,彻底干掉他以及宅子里所有乌七八糟的人等,到时扔上几堆集束炸弹,对外谎称是日本飞机投弹命中了李府,岂不是正好将自己报复的举措掩盖得干干净净?他一阵兴奋,快步赶去了侦缉处,召集齐手下,但左看右看,似乎能为己所用,并能替自己保守秘密的心腹亲信没有几个。他发了一阵子愣,转念想到老督军那些彪悍的属下,何不借来用用?第一,他们是外地人,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和李西沅的仇怨底里,只管做事;第二,他们动手还可以消除嫌疑,一改日后暴露自己的可能,是个一举两得的好法子。除掉李西沅,还需借兵行事。他拿定主意,坐在办公室里免不了又把老婆想念了一遍,望着吴尚的地图出神,猜测着她以及贾小姐被柳云藏匿的地点。

  这样枯坐了一个下午,等他感觉到了肚子饿,正想起身去找个地方填饱肚子,日本人当天的第二次轰炸又开始了。依旧是三架轰炸机、四架战斗机的编队,由西向东而至。这二番空袭,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六纵预设的机枪阻击阵地,还没来得及反应,这六架飞机已然从头顶掠过,直奔县城去了,照旧是投弹、扫射,再掉转头回去。

  但回程的半途上,程兴柱指挥机枪开始对空射击。敌机编队猝不及防,一架轰炸机中弹后冒出一股子浓烟,摇摇晃晃向西,勉强逃走了。这下,程兴柱既高兴又惋惜,下令在前沿推进几里路,伏下暗哨和电话,一发现敌机露脸,就迅速通知,以便狠狠地干它几架下来,杀杀鬼子的骄横之气。

  这样做好了准备之后,机枪阵地枕戈待战。第二天上午九点整,果然前面哨位报告,有日本飞机出现。阵地上立即忙碌起来,摩拳擦掌准备动手,却不料,日本飞机先行派出了八架战斗机打头阵,仗着机身轻捷小巧,竟抢先俯冲下来,对机枪阵地先行展开了三个轮次的扫射。阵地上,机枪奋力还击,但却无法抵挡,但见子弹横飞处,尘土飞扬,阵地上的人无处隐蔽,被击中倒下了一片。扫清障碍危险后,日军轰炸机登场,一个波次依旧去执行轰炸吴尚的任务,另一波次的飞机对六纵机枪阵地俯冲作密集投弹。几十枚重磅航空炸弹将阵地掀了个个儿,几乎夷为平地,阵地上的人员、武器损失殆尽。

  这时,吴尚城中再度遭到空袭,浓烟烈火和地动山摇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城内慌张的气氛开始蔓延滋长。

  十一

  盐商李西沅被日本人笼罩天空的杀气震惊,他本是被炸弹惊吓过的人,知道这东西不辨敌友是非,落地就炸,难以幸免。而他这座宅邸从天空俯瞰,是再明显不过的目标了,需要万分提防,却又难以提防。

  他在首度空袭当天的黄昏时,叫过四姨太来,问她从那位南京来的表弟那里得到了什么信息。四姨太说日本人看似狂轰滥炸,实质上是有挑选的,李府这地方人家做了记号,不会丢炸弹的。他半信半疑,天黑之后又叫来管家,让他仔细留神那位南京来的年轻亲戚的举动。管家悄悄告诉他,那位柳先生已经将府中藏的两个女人弄走了,看情形是利用了府中当年为逃避兵匪预先设下的那条暗道,难道他也是心中没底?

  李西沅听了心中既喜又恼,喜的是那两个女人藏在自家宅子里,是个祸害,一旦为人觉察,麻烦不小;恼的是,那个黄太太曾经跟他有彻夜鏖战的交情,是个房中高手,很让他受用和留恋,想再找个机会较量较量,谁知道却被那小子不告而转移了,未免失望。他默坐了片刻,低声吩咐管家去准备船只,他想离开这恐怖的氛围,去城外避风。他在城北十里外那处四面环水的庄园,正是为此而设的。

  管家愣了一下,据他所知,那姓柳的年轻人已经将两个女人抢先运到那里去藏匿了,但四姨太拜托他帮着隐瞒,他不敢多话,想着回头提醒一下,老爷也要去那里避难了。

  李府这边忙着躲避战火,但一墙之隔的黄公馆里已然杀机重重,黄参议瞅准了这样的机会,要抢在日本人空袭之前,解决掉这个令他深恶痛绝的仇人。

  他赴绿杨旅社借兵,跟老督军只说了一半实情,要借日机轰炸时进入李府搜查,伺机消灭那些潜藏在宅子里的可疑分子。当然,这可疑分子表明的含义,老督军心知肚明,是指向那个柳云,但老督军没有想到女儿可能会在这盐商府邸内藏身,只叮嘱了一句,让他不要操之过急。

  黄参议借得八条汉子,都是腰插双枪能翻墙越户的主儿,趁着天黑后夜幕的掩护,先行藏身在黄公馆里,半夜时,他那十来个心腹也悄然抵达了,都安顿下来,静待时机。

  等到凌晨三点,他下令动手,按照预先的布置,先行派人翻墙入户,解决掉守门的两个护院值守的家丁,开了角门,他率一众人等杀气腾腾地闯入李府。这次,他们是早有准备,人人佩枪的同时,又都口衔利刃手提麻绳,逐院逐户地拿人。李府中的家眷、下人都在酣沉睡梦中,哪里想到会有这样的剧变,有的在惊醒后反抗,当即被打晕,有的稀里糊涂被捆起来,堵住嘴巴,无计可施,只能束手就擒。

  这李府宅第占地巨大,但黄参议事先有过侦查,知道府里的人都聚居在前面几进,后宅只有两个值守防盗的护院,无关紧要,于是,没费多大气力,就将除了李西沅、四姨太外的所有人都集中看守在两个院子里,勒令管家来辨认计数。那管家一夜之间成了阶下囚,无法可想,为求保命只得一一查点,结果是整个李宅阖府上下30余人,全都不缺。

  黄参议心底有数,将他提到另外一处地方,逼问那个所谓四姨太亲戚的下落,并追查近期知不知道那个柳云还绑票了两个女人,是否藏在这里。这管家眼中闪光,心思活络,马上嗅出了其中的意味,忙不迭地招供,那姓柳的年轻人果然在前两天藏了两个一墙之隔的邻家女子——贾小姐和黄太太。她们在这宅中被暂押了些日子,昨天天黑之后,就被柳云转移走了。

  黄参议一听老婆居然这两天一直在自家公馆隔壁李府里藏身,不由得心急火燎,恼羞成怒,拔出枪来抵在管家的脑门上,恨恨地说:“这座宅子,前后左右都被军队封锁了,这姓柳的怎么可能带着她们来去自如?”

  管家吓得屁滚尿流,哭喊说这宅子有条密道通往外面,是李家当年为避匪盗时预备下的,出口在天禄街东侧蓬莱巷里的一座小宅子里。那宅子的后墙外,就是稻河,可以转乘小船出城。黄太太和贾小姐被柳云从这条逃生路线弄到城外的李家庄园去了,他愿意带他们去寻找。

  黄参议的本意是不想留这个活口,将他捉住之后,一并除掉,但是心系老婆的安危,也就顾不上许多了,先行将他捆了,依其所供的内容去那个暗道出入口检查了一遍,冷笑不已。这李西沅断不会料到自己及其祖辈设下种种应对灾祸的方略,都将成为南柯一梦,泡影一场。他的死期将近,想必还在四姨太的卧床上高眠吧?看看天色渐亮,他再不肯拖延下去,自己带了两个精干的手下踏进那处李西沅留宿享乐的所在。

  东方微露鱼肚白之际,李西沅正在四姨太温软的怀抱里沉睡。局势的紧张令他夜不能寐,只得出此下策,以纵欲伤身的举动来营造困倦,好好睡上一觉。与四姨太云雨之时,又想到了那位黄太太,心底一阵失望、一阵愤然,就拿眼前的四姨太泻火去愤了。精疲力竭之后,他正睡得沉熟时,院门被人挑开,一批不速之客闯进门来,领头的就是那位跟他恩怨难分的近邻黄参议。

  黄参议推开门扇,拐过屏风,站在这张红木质地、精雕细琢的大床前,俯看着光滑丝被覆盖下的人形,笑了一声,伸手揭开,瞅见这对年龄相差悬殊的男女交颈而眠的奇特姿态,当即讥笑道:“鸳鸯交颈死方休,李老板艳福,真是让人羡慕啊!”

  他这声音在宁谧的清晨,令正在梦乡里的李西沅陡然打了个寒噤。盛夏时节,又有四姨太的丰腴肉体所包裹,这寒意愈发显得突兀,并给他带来了彻骨的寒凉。他睁开眼,邻居黄参议冰冷的眼神铭刻在他的印堂上,霎时心生一丝不祥的预兆。

  他坐起身来,问:“你怎么在这里?”

  黄参议大笑,说:“你该终结时,我就来了。今天,我非抢非盗,是堂堂正正地来报仇的。识相的,拿出钱财来消灾灭祸,不然你们满宅子的人都逃不过这一劫。”

  四姨太这时也被惊醒,睁眼就发现自己和丈夫已经陷入绝境,惊叫了一声,将头藏进丝被下面。黄参议伸手抓住一缕露在外面的头发,将她揪出来,狞笑道:“李太太,谈谈你那位远房表弟吧。他是南京大员,还是你的姘头小白脸?今天的祸事,是你引狼入室所带来的,怨不得咱们了。奉黎司令的密令,在防区内格杀汉奸,无须再上报待复。非常时期,我有先斩后奏的权力!”

  李西沅似乎心中明白过来,这黄参议又是假公济私,连忙觍下脸来,就势跪在床头作揖,哀声恳求道:“黄参议,黄处长,这一切我都不知情,那个姓柳的是她引入府的,说是远房表亲,在南京方面有熟人,日后万一形势有变,可保平安。我哪里知道他就是什么南京方面的大员啊?”

  黄参议用食指挑起四姨太的下巴,左右端详,笑道:“这小柳儿是个风流浪客,四姨太跟他春宵几度啊?填不饱淫欲,竟将他引入府里,方便了偷情,给咱们李老板戴绿帽子,对吧?他施奸计绑架了我老婆、侄女,也曾藏在这里,管家就是人证,想抵赖是赖不掉的。这种事情,就是闹到重庆老蒋面前,他也庇护不了,别说你那个小人得志的儿子了。今天,我要替党国除掉你这个汉奸!”

  李西沅在床上磕头如捣蒜,连声说:“我愿意拿钱赎命,拿钱赎命!”

  黄参议一笑,对四姨太说:“那枚钻石戒指,内人一直惦记着呢,你且取来。我不饶他,但你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女子,可舍不得杀了,干脆到我的公馆里做个二姨太吧。我升你两级,肯不肯啊?”

  四姨太正在犹豫,李西沅口中竟先替她答应了,死命地掐她的大腿示意,四姨太缓过神来,连声答应着,下了床快步去梳妆台前将首饰盒子捧过来,揭开盒盖,露出里面的钻石戒指以及其他的上等首饰,递在他的手里,说:“全都送给黄太太,不,姐姐吧。我甘心做小,服侍你们。”

  黄参议也不客气,伸手将盒子里的钻戒等首饰一股脑抓了,塞进口袋里,命令门外等候的人将他们捆绑看押起来。接着,在他所预知的日军轰炸之前,下令老督军手下的人先行从那条新发现的密道撤离,返回绿杨旅社,完璧归赵。自己的那些手下,则留下来开始动手。他们将原本聚押的李府中人四处分割,并对所在的房屋堆柴浇油,然后把院内准备好的手榴弹分成几捆,拧开保险待用。一众人等坐候西边天空出现异样,即刻动手。

  今天上午,日本第十四航空队的轰炸机群,因为天气原因,迟飞了半个小时,等到天色晴朗,短暂的阴晦消失,才飞离跑道直奔吴尚。这半个小时内,黄参议心中焦急万分,生怕日本人取消轰炸计划,别作他图了。他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直到树顶上瞭望的人远远看到了几架日机的影子,向他打手势报信,这才如释重负。

  他一挥手,下令各院中人按照事先的计划,一旦日机投下炸弹,他们就将集束手榴弹丢进人群引爆,以日军的轰炸来掩护自己的屠杀。他亲自去了李西沅的卧房院内,亲手将李西沅和四姨太背靠背死绑在一处,将三枚手榴弹固定在他们中间,咧开嘴狂笑了一气,凑在李西沅的耳边,说:“这下子你儿子收不着你的全尸了,你就和四姨太一起粉身碎骨吧。”

  李西沅被堵的嘴里发出一阵含糊的声音,身体剧烈地扭动着。四姨太被这临死前的恐惧笼罩,瘫软下去,连带得丈夫也倒作了一堆。

  上午9点30分,日军对吴尚的第三天首轮轰炸开始了。第一颗炸弹对准了府前街中山塔投掷,炸弹呼啸而下,一声巨响,将街口不及闪避的商贩和居民吞没在烈焰里,死伤无数。紧接着,李府中传来几声巨响,但见火势熊熊,浓烟滚滚,竟是烧成了一片火海,喊叫声此起彼伏:李府被炸了!李府被炸了!李府被炸了!

  但轰炸机仍在继续,日本飞机爬高后,重新调整了角度,俯冲下来,又是几枚炸弹丢下,整个吴尚城,俨然已变成了人间地狱。 凤凰联动文库:忠于正,守于义(套装共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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