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凤凰联动文库:忠于正,守于义(套装共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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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上午九点,光孝寺内气氛肃然。二黎提前到达会场,城内外预先布防,荷枪实弹的士兵将寺庙、大殿围得水泄不通。众将领从吴尚四面各自的防地匆匆赶来,参加这个会议,都不知道缘由,种种猜测因此而生。但猜测归猜测,只能放在肚子里,谁也不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议论。更何况,用不了多久会议召开,二黎自然会揭开底牌让大家看的。

  程兴柱来到光孝寺的时间不早不迟,正赶上人多时进殿。二纵司令手搭凉棚朝西边眺望,不无担心地开了个玩笑,要是日本飞机这个时候飞过来,往大殿里扔两枚炸弹,那苏鲁皖今天可就土崩瓦解了。程兴柱和其余人听了,齐声大笑。但他看了看手表,正值上午九点,该是日军飞机按时点卯飞来扔炸弹的时候了。今天这晴朗的天气,湛蓝的天空一丝浮云都没有,正适合飞行轰炸。但飞机至今没有露面,难道日本人也知趣识相,不来打搅这盛会?

  众人进入大殿,程兴柱拣了居中的位置坐下,静待下文。不一刻,黎星源与黎星斗走进殿内,在大佛金身前的台上落座。黎星斗四下里看看,七个掌握部队的司令、旅长全都应命来到,没有一个空缺,心中稍安。他喝了口水润润喉咙,开口说道:“各位,今天的会议非常重要,事关咱们整个苏鲁皖游击部队的出路、几万弟兄的生死存亡,所以大意不得。为防意外,我和总指挥的意思,大家都先将佩枪交出来,等散会后各自再取回。”

  台下人头耸动,议论纷纭,为这个提议惊讶不已。黎星源站起身来,解下所佩的武器交给卫兵,亲身做了示范。他以身作则,其他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也跟着交出所携枪支,由卫兵记录后拿去外面,留待会后再取。

  眼见场里与会众人卸去了武器,黎星斗挥手示意关上殿门,警戒士兵们退出会场,他掉头朝黎星源看看,笑道:“各位,这就叫作关起门来说亮话。我与总指挥应对眼下的困境,商议好些日子,拿出了几个方案来,请大家逐项参详讨论。第一个方案,我方趁日军尚未对吴尚合围,心存幻想之际,撤出吴尚穿过新四军防区,去投奔韩德勤。”

  台下众人交头接耳,都不同意,甚至连丁聚元这样的亲韩派也大摇其头。眼下东北边的局势,比吴尚这边好不到哪里去。日本人的扫荡不但针对新四军,韩德勤所部也遭受打击,正在勉强支持,甚至有消息说他本人已经离开省府驻地,将军事指挥权交给他人了。苏鲁皖游击部队长途跋涉去投他,搞不好到不了目的地,路上就会被日本人或者新四军给吃掉了,那才是得不偿失呢。

  黎星源给出第二个方案:死守硬战,直至全军覆没。这个方案,说起来壮烈豪迈,做起来难。大家有抗日之心,却无必死之志,坐以待毙,谁都不愿意。眼下吴尚还没有陷入日本人合围当中,一味蛮干,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吴尚的老百姓。这些日子,天天有飞机来轰炸,街头已经是怨声载道了,若是再昏天黑地混战起来,不是明智的做法。

  黎星斗又拿出第三个方案:与日伪讲和,投靠南京政府,终结苏鲁皖游击部队的历史,保存这几万队伍毫发无损地去替汪精卫效力。这个提议,众将中三成人反对,两成人同意,五成人不吭声。反对者旗帜鲜明,与其投降日本人,那还不如赌一把,按第一个方案走,弃城东去投奔省韩呢。

  黎星源手中夹烟,任其自燃,在面前形成一片淡薄的雾气,他在这烟雾后观察每一个人的表情和反应,心中有数。待黎星斗讲完三个方案,站起身来双手虚按,平息了下面的议论声,说:“我和副总指挥还商议了第四套方案,其实是两个方案合二为一:一战一和,走一条看似险恶、实质上却是两利万全的策略。不瞒诸位,前些日子副总指挥秉承我的意见,和南京方面的特使谈判,来来往往、讨价还价,很像回事儿。最终,汪精卫答应了副总指挥的所有条件:第一,日本人停止进攻,恢复战前的态势;第二,我方依然驻守吴尚,只象征性地易帜,南京方面不得调我军离开吴尚;第三,我军所有给养、军饷,均由南京政府提供。大家对这些条件有没有意见?”

  台下众人大半就此不语,意见明确,但另有少数人愤愤不平,尤其是程兴柱,他所担心的情况终于发生了,一时间怒愤交加,站起身来责问道:“请问总指挥,你对我的承诺不知道是有效还是失效了?请问你的信用何在?”

  黎星源苦笑一声,说:“程司令,黎某的承诺依然有效,且听我往下讲。这件事非同小可,岂是我和副总指挥可以擅自定夺的?我先前已经将本部所处的严峻形势电告了重庆方面,蒙重庆方面同意,做出如下部署:黎星源,率六纵及教导大队撤离吴尚,向东北进入水网地区,以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的名义继续坚持抗日。黎星斗率余下部队伪降南京方面,等待局势好转之后,择机反正。一句话,就是咱们一家人,兵分两路,名义上打两样旗号,实质上还是旧有格局。这一点,大家还有异议吗?”

  他此言一出,不光程兴柱,除黎星斗之外的所有人顿时都瞠目结舌。他这个方案,简直匪夷所思,怕是历代史书上都没有记载。说是妙计,确实煞费苦心;说它不好吧,又找不出什么毛病来。当前的局势,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可想。最关键一点,作为苏鲁皖部队的主心骨,他肩上依旧扛着抗日的大旗,他没有易帜,就只能称苏鲁皖游击部队部分人马降汪,对外可以遮羞。而且,这又是经重庆方面同意的计划,只能如此了。

  程兴柱这时才领会到他的良苦用心,原来将六纵东调,是要让自己率部随他下乡打游击,从这一点上说,他是愿意的。可是黎星斗降汪,自己居然身在这大殿之内参与其会,对他而言,不能不说是个耻辱。但他对此也无能为力,只能寄希望于日后,他们能按照计划行事,时机一到断然反正,重返抗日阵营,洗去污迹了。

  底牌全部亮出后,场内众将全部默认了。接下来,就是商议方案的施行进程。会议散后,后勤处负责调集城内外的船只,运送六纵及教导大队离开吴尚。下午两点,黎星源正式出城,沿运河向北,进入里下河水网地区,在那里坚持。他走之后,再由黎星斗会见南京方面的特使,正式签字,通电易帜加入南京政府,接受改编。

  会议开了一个半钟头,散会后已近中午。黎星斗本想挽留大家聚餐,但谁都没有把酒言欢的心思,以防务为由就此各自散去。

  程兴柱临行之际,受黎星源特别叮嘱,三十三师联络处目前也不宜再驻吴尚,最好随六纵一起撤出。程兴柱深以为然,行了个军礼后,骑上马,心情复杂地出东门,向驻地疾驰而去。

  六纵防地上,林峰心急火燎地等候着。天近正午时,远远瞧见程兴柱一行归来,心里一阵高兴,迎上前去,询问会议的内容。程兴柱除下军帽,边扇风边说道:“你得赶紧向上级报告,吴尚剧变。苏鲁皖游击部队分兵两路,一路由黎星源率六纵和教导大队以原来的旗号下乡坚持,其余部队,由黎星斗率领,易帜降汪。这个计划已获重庆方面的批准,吴尚城就要变天了。”

  林峰陡然吃了一惊。他心中将这次会议所有的可能都猜想了个遍,就是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事不宜迟,他必须将这个情报赶紧送出去,同时指挥本部转移。这时,他心中百感交集,实在想不出是安慰程兴柱好呢,还是鼓励他好。事情紧急,已经容不得他多想,随即由程兴柱派出一个连作护卫,临时征用了三辆邻近农家的骡车,先行返城,料理都天行宫的残局。

  光孝寺会议散后,吴尚市面马上乱哄哄一片。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以及直属的教导大队近千人,正在紧急集合,收拢文件,与黎星斗的保安司令部做好交接,满大街地征用车辆先行出城,城内留守的部队,向各处码头搜集用于在港汊湖荡中行驶的水划子,用以载送黎星源及随其出城的部队。

  林峰回到都天行宫,以最快的速度将吴尚城中事变的情报交给以面铺为掩护的联络站,叮嘱他们赶紧向根据地报告。与此同时,他命令电台也将这个情报报送本部三十三师以及三战区,自今天开始,江北国军失去了最后一个县城。随后,在六纵部队的协助下,他们将几部电台拆卸装箱上车,离开这驻扎了两年之久的所在。离开东门后,前往六纵驻地与程兴柱会合,从运河向北进入水网地带。

  至于化装潜伏在军中的贾慧,得悉了这个信息后,不觉愤然。此刻,正是父亲老督军和柳云得意忘形、弹冠相庆的时候,她决定不让他们的喜悦与自己有丝毫的关联,暂时跟随林峰下乡,一来是为了托付终身,二来是在非常时期去城外寻个安全的过渡住所。她迟早还是要回吴尚的。

  二

  下午两点,黎星源正式出城,离开吴尚。他走的路线与先行出发的六纵以及教导大队的路线不同,没有再费力向东尾随部队,而是直接出吴尚北门,在卤丁河口登船,取直线向北,与程兴柱所部会合。

  黎星斗率几个纵队司令、旅长一路步行相送,一行人等沿着城中南北通衢大街走着,两旁的行人以及店铺里的主客们,纷纷关注。城里消息已经传开了,老百姓都知道黎星源要走,想想这两年来他在吴尚没做什么坏事,军纪甚严,这一走之后,还不知道何时能回来,留在城里的黎星斗能否延续他的作风,心中一时都没了底,对他恋恋不舍起来。

  黎星源在这近两里路的街道上,边走边向两边的百姓们作揖,目中噙泪。黎星斗等人簇拥着他出了北门,抵达河口码头,一艘木船已然在岸边等候。黎星源拉住黎星斗,向前走了几步,轻声叮嘱说:“兄弟,我在乡下你一切都不要牵挂,但在这里千万要小心行事,脾气不可暴躁,有紧急军情,可以电台联络。你在这里应付汪精卫和日本人,比我的处境要凶险百倍,千万小心了。”

  黎星斗流下眼泪,握住黎星源的手,说:“大哥,一路顺风,吴尚的一切尽管放心,乡下生活艰苦,你要保重身体,咱们再相会的日子不会久的。再见!”

  他收腹抬头,双足并拢,举手敬礼,身后众人立即效仿。在他们的目送下,黎星源登上木船,解缆升帆启航,沿着卤丁河顺流而下,驶向里下河水网腹地,消失在夏季里遮天蔽日的芦苇荡中。

  码头上,黎星斗长长地吁口长气,放下手转过身来,苦笑一声,说:“诸位,总指挥走了,下乡坚持抗日去了,咱们还得在这里敷衍汪某人和日本人,我丑话说在前头,咱们一定要心齐,心齐了,几万弟兄都能得到保全。谁他妈的变了心,祸害弟兄们,我黎某人绝不放过他!”

  众人精神一凛,感觉到了他话里的杀气,齐声应道:“司令放心,我们一切唯司令马首是瞻!”

  送人的众人原路返回吴尚城里。黎星斗看看天色不早,便命令黄参议去李府,请南京特使许督军前来光孝寺,履行易帜投汪的相关事宜。许督军已经和南京方面密电交流过,将吴尚城中的变数如实汇报。汪精卫虽然对黎星源率亲信部属退出吴尚不肯来降一事心中失望,但对黎星斗以及苏鲁皖游击部队大部已成囊中之物这一事实甚感欣喜,喜悦之情还是超过了失望。毕竟,从名义上来说,黎星斗还是省保安司令,比黎星源的名头还要响亮点,有他带了这个头,后面的形势可想而知。

  许督军彻底摸透了南京方面的意思后,也就全然放心,安坐在李府中静观事态的发展。侍妾凌青一只眼青肿,瘸拐着腿,端茶送水来服侍他。她这身伤痛,是那晚纠缠老督军和柳云所导致的暴打造成的。这两个都染指并肆意挥霍过她肉体的老少爷们,毫无怜惜地对她一齐动手,打得她鬼哭狼嚎,惨不忍睹。特别是昔日柔情蜜意的柳云,显示出另外一副面孔来,差点没把她给吓死。至此之后,她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在他们心目中的真实位置,知道这条小命的可贵,再不敢恃宠任性了。

  但打完她之后,柳云却就此失踪,连着两三天都不见露面。直到此前半个钟头,她心底依然疑惑。可现在,他依然登堂入室,坐在了老督军的面前。老督军对他的失踪毫不诧异,示意她端上茶水后,问道:“窦雪广之死,有眉目了吗?”

  柳云叹口气说:“这件事成了无头悬案。我估计是军统干的。原来随省府投降的重庆背景的一干人中,可能有卧底。老窦也真是的,从南京来吴尚,拖拖拉拉,刻意在镇江逗留干什么,想借此跟汪先生讨价还价?结果,事与愿违,事情没做成,先丢掉了性命。也罢,他这一死,反而促成了事情的进程加速。请问,眼下情况如何?那个林峰、你的宝贝女儿可都要看紧了,别让他们跑掉。”

  老督军毫无感情地干笑一声,说:“事态是加速了,但与我们预计的不同。黎星源走了,带走了程兴柱的六纵和一个教导大队。黎星斗率着不足两万人的队伍易帜投向南京方面。我想,这个林峰以及三十三师联络处,也将随同黎星源走。二黎合谋,弄出这么个首鼠两端的伎俩,演了这么段双簧戏,厉害!佩服!”

  柳云一听,倒吸一口凉气,问道:“汪先生居然同意了?南京政府就没人提出异议?”

  老督军说:“汪先生对这件事的意义看得比实质重要,黎星斗是省中将保安司令、苏鲁皖游击部队副总指挥,这两张牌的牌面意义不小啦。他有他的考虑,咱们办成了这件事就行。再往下去,秉承南京方面的意见,你还得保持秘密身份,暗中看紧这支杂牌部队。我觉得日后,他们不会服服帖帖地听从号令,得留一手。”

  柳云本意是抢在易帜签字前赶回来,风风光光地亮明身份,出席这个意义重大的盛会,却不料被他打了一记拦头棒,他想提出反对,执意公开身份,可是老督军是扛着南京方面的大旗,有便宜行事的权力,他的用心对他有利或者不利,都是命令,这个分量,还是掂得出来的。当下,也只能委屈地抱怨一声:“老爷子,我这鞍前马后地替您效命,总不能白忙活吧?”

  老督军明白他的意思,微笑说:“你的作用,南京方面是清楚的。这件事成了,在有功人员的密报上你排在第一,还不称心?你还年轻,需要有耐心,懂吗?再者,我这个女儿还在这里,你得找到她,这也是个重要的任务。”

  柳云只得从命,继续扮演不见天日的角色。窦雪广之死,对他形成了致命性打击,使得他在这个针对吴尚二黎的招降易帜行动上,所获甚少。他心中盘算着设法向陈公博求情,以期能够通过他“上达圣听”,让汪精卫知道自己在其间所立下的汗马功劳,能扳回一局来。至于特工总部那边,他只负有对这些谈判大员的保护职责,那些声东击西、巧用妙计,是分外之事,他们也不会领情。本来,他在南京的一切全靠他父亲的旧部窦雪广居中调解,甚至包括他和老督军的仇怨都是借此抹平的。窦雪广和他同样都是郁郁不得志之人,却在即将大功告成之际,暴死镇江,难道是天意?

  他们在李府谈话,不久黄参议匆忙赶到,禀报老督军,黎星斗已然送走了黎星源,独揽吴尚军政大权,正式发号施令,第一件事就是派他来请南京特使,要在太阳下山之前,签署这份文件,正式对外宣布易帜,参加汪精卫的“和平运动”。老督军虽然胸有成竹,但此时也忍不住松了口气,如释重负。他随即让侍妾凌青取来衣服更换,前往光孝寺,主持这件意义重大的事情。至于柳云,他侧脸看了看柳云,说:“你就权先充作我的随从吧,先完成了丁默邨交给你的护卫之责。”

  柳云无奈地一笑,在黄参议鄙夷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黄昏四时许,许督军带着随从护卫,在黄参议的陪同下,乘坐黄包车抵达光孝寺。黎星斗率手下几员大将远远迎出寺来,一齐行礼。他笑容满面地下了车,一一和他们握手致意,在黎星斗的殷勤引领下入寺,来到作战会议室。他们见过面,彼此都心照不宣,客套话讲了几句后,许督军便从柳云所拎的皮包里取出两份颜体楷书誊写得工整的协议文件,请黎星斗过目。黎星斗接过去认真地看了一遍,又将它在六名纵队司令及旅长手里传阅。众人皆面如土色。

  许督军安慰道:“各位弃暗投明,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我老朽也是过来之人,想想重庆、省韩方面对你们的薄情寡义,何必再作留恋?一刀斩除烦恼丝,从头换作开心人,大家向前看,前途一片光明。汪主席对你们寄予厚望,千万不要辜负了他的一片美意啊!”

  黎星斗拭去眼角的一颗泪珠,咬了下牙关,拿起笔来,在文件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许督军趁机召唤那几个将领也过来附签,笑道:“各位坐拥精兵数万,都是响当当的实力派,老朽日后恐怕还要托庇于你们的枪杆子下呢。大丈夫金戈铁马,立不世功业,就从此刻开始!”

  光孝寺外,残阳如血,大殿屋脊上留下一抹艳丽却又凄凉的殷红。随着天色渐渐暗淡下去,暮归的群鸦从远方飞来,冉冉降落聚集在殿后那株千年银杏树上,低鸣声此起彼伏,在庙宇上空回旋,在吴尚城的上空回荡,久久不能停息。

  三

  次日凌晨,黎星斗正式率部投靠南京政府,就任汪伪第一集团军上将总司令,并兼江浙清乡部队总司令、军事参议院总参议,头衔之多,煊赫动人。跟随降汪的部属,从原少将纵队司令摇身成为中将师长,上下官兵一齐换掉了军装。在江对岸久候的船只驶过江面,从南官河一路直下吴尚,运来了粮食、军火。黎星斗趁着手里有枪有粮,索性在四乡八镇招募拉夫,要将这不足两万人的队伍扩充为原先的三万之众,甚至更多。

  省保安司令、苏鲁皖游击部队中将副总指挥黎星斗公开投敌,通电一出,舆论大哗。这是抗战以来,华中地区首次大建制的部队投降事件,开创了抗战后最为广泛的投敌浪潮。那些孤悬于沦陷区内,进退维谷、生存艰难的国军部队,纷纷紧随其后易帜。“曲线救国”,这个出自重庆方面之口,又被这些人别有用心地当作借口利用的词汇风行一时,并创造了历史上的一个奇观,本国伪军超过了侵略军的数量,与中央政府却又暗中勾连,担负起在沦陷区内清剿对付共产党军队的任务来。这个局面,是二黎商量易帜伪降时万万没有料到的。

  两个月后,初秋时节,日本派遣军参谋部、南部旅团,以及汪政府联合召开军事清剿会议,邀请黎星斗参加会议。黎星斗托病不去,改派伪二师师长丁聚元前往扬州,代表自己列席会议。这次会议总共开了两天,部署的军事任务是,黎星斗所部以及新近投降的几个保安旅,会同南部旅团一部、驻通州的三木联队、驻太兴的川崎大队,全面展开对江北、苏中地区的扫荡,将这个地区的国军和新四军部队歼灭或者驱逐向北,配合山东方面小林师团的秋季攻势,力争实现肃清苏鲁两省占领区的计划,为巩固后方奠定基础。

  丁聚元开完会后,正要返回吴尚。不想临行之际,被取道扬州返回南京的许督军挽留了几个钟头。老督军在吴尚逗留了一个多月,监督黎星斗及其部属通电、易帜、改编等若干事宜,协调南京政府新任命的吴尚县长就任,等一切都已遂愿,协议实施完成,这才完全地放了心。借着这次会议的机会,他携着侍妾离开吴尚,并按照拟定计划,邀请丁聚元在绿杨春饭庄吃了一顿饭,算是替他送行。

  丁聚元本是苏鲁皖军中亲韩一派的人,但省韩败离新化,在苏北挂着个空牌子几乎无立足之地,对他再无益处。他无奈之下,随黎星斗易帜,正和其他同僚们一样,处于忐忑不安当中,这时,像许督军这样的南京政府要员请他吃饭喝酒,心中提防却又推辞不得,只好从命。他让随行副官、士兵在楼下等候,自己端正了一下装束,拾级而上。

  二楼上,老督军独自一人,面前放了一只漆皮匣子,一对杯盏,六七样菜肴,都是时令新鲜之物。听得楼梯口皮靴声响,知道客人到了,他便虚扶桌面略站了一站,只见丁聚元全副戎装前来赴宴,笑道:“丁师长,百忙当中还能赏光,真是给老朽面子。”

  丁聚元行了个军礼,说:“老先生太客气了,在下有心亲近您,一直没有机会,今天是天赐良机,正求之不得呢。”

  两人客套着坐下。老督军亲自执壶要给他斟酒。丁聚元赶紧抢过酒壶来,先替东道主斟满了再自斟。他们先行互敬,干了这头杯酒,将气氛融洽下来,再步入正题。酒过三巡后,老督军将面前的皮匣子往丁聚元面前一推,说:“听说你一家老小都带在身边,家里的开支费用肯定不少,汪先生体恤将士们的辛劳,让我特地转交给你。区区之物,不成敬意,你且收下。”

  丁聚元接过匣子,入手沉重不知是何物,揭起匣盖来一看,里面竟装了六根黄灿灿的金条,不禁吃了一惊,意欲推辞。老督军摆了下手,截去他的话头,说:“这只是些见面礼,别无其他,你放心收下。黎星源在吴尚治军过严,属下大多手头拮据,是人所共知的事情。这乱世之中,笼络部属,单靠口头空话是没有用的。”

  丁聚元心底犹豫,既贪这金条,又恐怕它们附加了条件,低声说:“无功不受禄,这东西,我不能收。”

  老督军笑了起来,说:“放心,我知道你们这些人的关系,绝不让你为难,做违背誓言的事情。而且,这点东西只是聊表心意而已,日后,在军饷、物资方面,我会让相关方面对你多加关照的。”

  丁聚元稍稍放心,依然斟酒表达谢意。

  老督军示意他坐下,问:“丁师长对于这次军事扫荡计划有什么想法?你估计黎星斗会派哪支部队参与行动呢?”

  丁聚元迟疑了片刻,说:“他的亲信四个师是不会用的,只有我和四师最有可能担负这个任务。他这次派我代表他参加会议,恐怕是要我担当得多。”

  老督军点了下头,说:“黎星斗和黎星源的心思,其实大家心中都明白得很,走投无路之际,耍花样来应付我们,一个在外扯大旗,一个在内伪作投诚,都在等待机会,对吧?”

  丁聚元一惊,不置可否。

  许督军继续说:“形势到了这一步,再不省悟,就真是糊涂了。这两个月来,倒戈来投的国军已不在少数。但这苏北一带,多少个保安旅?一夜之间易帜的就有六七个,眼下,以降将如云来形容,也不为过。汪主席力排众议,答应了黎星斗的一切条件,难道他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哼哼,不过他们伎俩虽有,却不明大势,就犹如高山上水库开闸,黎星斗是那个开闸的人,这闸门一开,山洪汹涌而下,想再关闸,那是比登天还难了。说句实话,这天下形势,谁有回天之力?只有汪主席!重庆老蒋日薄西山,再无翻身的可能了。跟南京方面走,是一条生路;执迷不悟追随老蒋,是条死路,傻子都该明白了,还需要我在这里多讲吗?”

  丁聚元额头汗珠直淌,头顶上缓缓转动的风扇叶子,驱走的是热气,却挥不去他心头的惊悚。这老头子将话挑明到这个地步,对他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

  他强作笑脸,说:“老先生,眼下的事已是走一步算一步,有弄假成真的,也有弄真成假的,你说呢?”

  老督军笑道:“我这时说黎星斗,不是说你。你的境地,更是糟糕。在原来苏鲁皖几个纵队当中,你是亲省韩的,二黎并不拿你当自家人看,猜忌之心早有。如今,省韩已成墓中枯骨,救不了你,你不另寻靠山,难道真想在这区区弹丸之地,沦为他人砧板上的鱼肉?我今天请你吃饭,是指一条明路给你走,你自己斟酌。”

  丁聚元试探地问:“您的意思是——”

  “死心塌地投靠南京政府,他黎星斗是集团军司令,你日后也可以做。那几个师长同样如此,大家都有机会。在汪主席面前,机会是均等的,谁先努力,谁先受益。我保举你做第二集团军司令,时机成熟时,去浙江、去安徽,那里才值得你一展宏图。”

  丁聚元内心挣扎了一番,悄声说:“老先生,我是江湖中人,‘道义’二字还是要讲的,我不能违背誓言。”

  老督军不耐烦道:“谁让你违背誓言、违背道义了?我没有,汪先生也没有!我说的是日后的事情,不是当下,你慌什么?”

  丁聚元点头,问:“那么,老先生的意思,‘当下’有何指教?”

  老督军一笑,说:“这次军事会议,是向东向北围剿,兵锋所指,是新四军根据地。倘若是你领兵出击,我送你八个字:勤勉努力、勠力向前。你做得好,不但黎星斗脸上有光,你本人更是出彩。不要顾忌损失实力,到时候,那几个保安旅都调归你节制,成立第二集团军,那是指日可待的。前提是,必须首战卖力,懂吗?”

  丁聚元听他这么一说,终于明白了今天这小宴的目的,无非是要自己在这次行动中,对新四军不要手软,敢于大开杀戒。他本来就不是亲共的人,在郭镇之战中吃过新四军的苦头,对他们下手,还真是无所顾忌,当即一口应承下来。

  老督军把玩酒杯,说:“你在吴尚,有事需要帮助,有人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他抽空会去找你的,你留意即可。多吃点东西,我知道你军务繁忙,今天就不多耽搁了。”

  丁聚元起立拱手,说:“有劳老先生费心,你叮嘱的这件事,我一定不负期望。”

  四

  日伪气焰嚣张,以新归降的数支伪军部队配合,出动了两个联队的兵力,从三面向新四军根据地进攻。吴尚方面,不出老督军所料,由丁聚元率部向东,担当正面主力。这一路,丁聚元将黎星斗临行前不出头、保实力的嘱咐丢在脑后,长驱直入,将这个方向守备的地方游击队和民兵压得喘不过气来,进攻猛烈。

  新四军方面此次部署,是以地方部队应付伪军,主力迂回向北,准备歼灭新化方向的日军竹村大队,取其一路,震慑余敌。孰料,这伪二师在丁聚元的指挥下,竟是格外地卖力,就此深入了根据地腹地,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武器低劣、人数微寡的地方部队拼命抵抗,损失惨重,急电请求主力支援,但主力已经潜出根据地,在外围打伏击,无法回援,只得忍痛通知他们北撤,寻找有利地形继续阻击。这苏北地势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地方部队最后在黄河故道设置了阻击线,奋勇抵抗。

  战至第三天,新化方向的日军竹村大队,作为左路主力,进入了新四军借用水网便利设置的伏击圈。时机已然成熟,守株待兔的主力部队轻重火力一齐开火,将一字长蛇阵排开的竹村大队截为三段。竹村中佐率部弃艇上岸,急速向吴尚方向逃逸,并再三请求黎星斗派兵接应,但向南不过逃了五六里路,便又遭到意外阻击,阻击部队番号竟是苏鲁皖游击部队第六纵队。他们误打误撞一头钻进了程兴柱的游击区,死伤不少,只得掉头向东拼死突围,企图求救于伪八师。结果,在撤逃途中,被尾追的新四军主力赶上合围,全部歼灭。竹村中佐负隅顽抗,被乱枪击毙在水田里。

  日伪的左路进攻被彻底粉碎后,其他两路敌军闻讯立即回撤,但丁聚元的伪二师进入根据地太深,仅仅一个团逃过了新四军主力回师的封堵,余下两个团被四面合围,一举全歼。丁聚元侥幸逃得性命,随残部溜回吴尚,见到黎星斗后双膝跪倒,抱头痛哭。

  黎星斗焦躁万分,在地图前踱步良久,苦笑说:“你这样卖命地去打,结果就真的成了卖命了。我让你去应付场面,你他娘的倒成了拼命三郎,一眨眼的工夫,就剩下这么点儿人了,这个光杆司令,不,光杆师长的滋味,很享受是吧?”

  丁聚元擦泪说:“司令,这一路全是民兵游击队,打他们就没费气力,部队进去了,只在黄河故道才有些像样的抵抗。我想倘若把这一大块地盘拿下来,就是咱们的防区了,比吴尚现占的地盘大得多。就因为贪图这个没及时收手,才吃了大亏。”

  黎星斗啐了他一口,说:“做你的白日梦呢!新四军那么好打?摆明了是张开了网引你进去。别人不钻这个圈套,偏偏你要钻。结果,人家毫发无损,只我们这一路,丢盔弃甲,一败涂地,成了笑料!你赶紧去写一份损失报告,我要向汪精卫索要军需、粮饷,都要足了,这三四千人的损失,伤筋动骨啊!”

  丁聚元打死也不敢说这一仗是在许督军的撮哄下打的,自己还收了人家几根金条。看来,都是贪小惹来的麻烦。他如今几乎成了光杆师长,是得向他们讨回损失了。于是,回去后接连做了三件事:一、做损失报告;二、秘密联络许督军,请他在南京方面替自己美言,拨给损失补充;三、就地招募拉夫,迅速将这杆摇摇欲坠的旗子扶稳了。日后,他再不干这种折本买卖了。

  吴尚城里,黎星斗怒气冲冲地斥责丁聚元后,无法可想,吃了这个大亏只得捏住鼻子不吭声,暂时偃旗息鼓,谋求弥补损失的办法。但与此同时,挟大胜之威,粉碎了日伪三路进攻的新四军,却没有就此罢手。军区二师主力,以及各分区地方部队在消灭伪二师大部后,开了一个作战会议,并报军部批准,对扯下苏鲁皖游击部队旗帜,改挂汪伪第一集团军的黎星斗部,准备发动一次突袭,攻克吴尚,给这个在抗战困难时期带头率部投敌的汉奸予以沉重打击,杀一杀这股邪风,振奋抗日军民的士气和信心。

  军事部署如下:二师主力及一个地方团,星夜突进,趁着对方正面守备力量空虚的机会,出其不意,攻打吴尚,象征性地占领这座县城,彰显新四军抗日到底的决心。此次行动,由军区参谋长、副师长黄庄指挥,于会议后当晚就出发,在敌军阵营尚未缓过气的空当里,一展军威。

  黄庄曾经借送黎星源之机去过吴尚,对那里的地理形势比较了解,领命之后,率大军随后跟进,趁着茫茫夜色的掩护,展开了继郭镇之战后第二次针对吴尚的军事行动。

  吴尚城中,对于这个已然进行的巨大危险,毫无所觉。从黎星斗起,至麾下各级军官,都没有料想到,新四军会在激战之余,不顾疲劳奔袭吴尚。黎明时分,正当城内众人仍在睡梦中时,城东五里铺一带突然枪声大作,霎时间将他们惊醒,城东守备的伪二师余部800余人,略作抵抗后,便被新四军缴械,前锋部队急行军半个钟头,已然抵达吴尚城下。黎星斗从被窝里爬起来,刚接了一半电话,副官就率着几个卫士冲进卧室,急声催促说新四军已经突破东门进城了,城里守卫部队,正在溃逃,请他立即转移。

  黎星斗这一梦方醒,就丢掉了吴尚城,不由得惊恐万分,跺脚大哭,拔出手枪来说:“我不走,我就坐在这里等着新四军来杀,谅他们也不敢动我,担这忘恩负义的名声!”

  副官着急,提醒一句:“司令,总指挥不在吴尚,他们不会投鼠忌器的。更何况咱们已经易帜,他们不会客气的,走吧!”

  他不等黎星斗答应,指挥卫士搀扶着黎星斗换鞋向公馆门外走去,但这一刻,已是迟了,前面逃进来的士兵报告说新四军已经到了公馆门外,正向里面进攻喊话。众人一急,忙又掉头去了后宅花园,找来两张椅凳,叠拼起来,将黎星斗推拉上墙头,终于救得他离开了公馆,取近道直奔城南,趁新四军还没有合围,上船从水关出去,沿水路直奔墟口去了。至于城中守军主将,来得及逃的都逃了,来不及的死的死,被俘的被俘,一片狼藉。

  新四军不费吹灰之力,奔袭吴尚得手,两个钟头占领了吴尚全城。这一猝然变故,各方都未能料想得到。黎星斗一夜之间丢掉了老巢,狼狈逃向墟口伪三师驻地,急电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黎星源,请他出马斡旋。汪精卫获知这一情况后,先询问黎星斗的下落,随后急忙联系日军方面,要求南部旅团尽快帮助黎星斗收复吴尚。南部襄吉得悉黎星斗不战而弃吴尚之后,冷笑连连,下令驻扬州的部队集结,向东移动,准备经由莲花镇向吴尚的新四军展开反攻。原驻莲花镇的伪四师会同伪五师向南,与黎星斗会合,从西南方向攻击吴尚,形成钳形攻势,将新四军聚歼于吴尚城及其周围地区。吴尚重新陷入岌岌可危当中,那一顶“300年无战事”的太平桂冠行将坠落。这守城者身份已然改变,不是苏鲁皖游击部队或者汪伪第一集团军,而是有血战之能的新四军。这支部队,会在吴尚和日本人动手吗?

  五

  吴尚这一仗,最为着急痛心的人是相距不过几十里地,栖息于水乡腹地的黎星源。这次反清剿,虽然他们不是日本人的针对重点,但在歼灭竹村大队的战斗中,依然由六纵出击参战,将其通往吴尚的退路切断,立有阻击之功。眼看日本人发动的这一轮围剿行动宣告结束,可以喘一口气,谁知道风云突变,新四军猝然出手,一下子就将丁聚元所部吃掉,更想不到的是,新四军主力竟然尾随溃军,日夜兼程,出其不意拿下了吴尚城。这样一来,黎星斗的大部人马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他本人在墟口镇苟延残喘,前途一片晦暗。

  黎星源给新四军军部接连发了两封电报,解释黎星斗率部易帜的真相底里,一再强调他是伪降,已经重庆方面同意,仍然可视为友军对待,请求他们不要再为难该部,得饶人处且饶人。

  新四军军部那边署名陈毅的复电:鉴于吴尚已经被新四军二师占领,黎星源可以直接与该部联络,商量善后事宜。他看了电报,抹了一把汗,略加考虑,决定请一个人代表自己前往,和新四军接洽。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有着共党嫌疑,不,几乎可以确定为共党分子的三十三师联络官林峰少校。他是目前的最佳人选。

  林峰受了黎星源的委托,倒也不好推辞,也想看看新四军主力拿下吴尚后的面貌。临行前,顺道去看望程兴柱。程兴柱心里也正高兴,前两天率部拦截了竹村大队,正嫌这一仗不过瘾,没想到新四军如此神速地进占了吴尚,心中不禁一阵冲动,隐然有了率军易帜的想法。这次见林峰要去,便托他捎信给二师首长,转达自己的愿望。林峰答应了,但心底却不抱太大的希望。他这趟去吴尚,除了卫队还带上了贾慧。贾慧随他在这水乡里住了一个多月,对于吴尚的消息完全闭塞,不知道完成这次诱降任务后的老督军和柳云的去向。她要借此机会返回吴尚,彻底弄个明白。

  一行人上了船,在曲折的河道芦荡里左拐右绕,最终进入卤丁河,顺风挂帆。不久,远处吴尚城楼隐约可见。河岸上,有小队穿灰布军服的士兵在巡逻,见了这艘船指指点点。船在北门外码头停泊,守卫码头的卫兵前来盘查。林峰便说奉黎星源总指挥的命令,要见城里的最高首长。负责码头守备的是一个排长,检查了他的证件后,派人向城里请示,一刻钟后得到回复,放来人进城在光孝寺会面。

  林峰一行登岸进城。沿街走到天禄街附近时,贾慧停住脚步,表示要先行回去,看看自己的住处。假如李嫂还在隔壁,他们办完正事后可以来这边吃顿饭。林峰明白她的心思,笑了笑安排了两个人护送她,在那里等候自己。

  贾慧在两个士兵的卫护下,回到了久别的住处,去隔壁邻居家查看,李嫂夫妇仍然在此居住,没有搬走。她便登门先打了声招呼。李嫂正在院子里拣菜,冷不防听到她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叫了一声贾小姐。贾慧不想再跟她纠缠过去的事情,询问一下自己那边的情形,便去开门,顺便请她帮忙收拾,先生火,再去街上买些菜肴来烧煮,等待林峰他们完事后过来。

  且说林峰等人一路径直去了光孝寺。新四军指挥部暂时就沿用了黎星斗的家当,将军用地图、囤积的物资收缴一空,装船运回根据地。指挥部内职务最高的人是军区参谋长、二师副师长黄庄,他也是进攻吴尚的前线总指挥。这次不费气力拿下吴尚,主力部队并没有进城,二师恢复了原独八旅过去侵占的根据地,派遣游击队训练民兵,并将吴尚行署重新设置下来,将己方的势力范围伸展到了吴尚城外广袤的平原地带。留守城里的,不过一个团的兵力而已。

  黄庄先前收到了新四军军部的电报,黎星源近日将有代表前来商谈,请他妥善接待,以示己方对二黎态度立场的区别。这会儿见林峰到了,客气地请他坐下。林峰此刻并没有先谈黎星源托付的事情,而是先行表明了身份,同时说明自己还负有六纵程兴柱向组织上的请求。

  黄庄有些意外,请他稍等,转身派人与有关方面联系核实他的身份,这才露出由衷的笑容,握住他的手说:“林峰同志,原来是一家人,欢迎你。你这次来,正好可以与重建的地下组织接上头,眼下主力正在城外全力建立游击区。黎星斗投降日伪,又甘为马前卒疯狂进攻根据地,我们对他也就不客气了。不过,他们这次易帜投降所带来的政治影响太坏了,仅仅近两个月内,效仿降敌的汉奸就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他黎星斗带头做了一个极其恶劣的榜样,不加以教训,就无法提振抗日军民的士气。这目前的结果,他是咎由自取。”

  林峰对于吴尚易帜事件的情况所知甚详,当下便将自己所知晓的内幕以及黎星源的请求和盘托出,向他汇报。黄庄笑了起来,说这吴尚孤城,守是守不住的,新四军也不想舍己之长,在这里死守,和敌人进行毫无意义的硬拼,等城里缴获的物资军火抢运完毕,就撤出吴尚,将这里还给他们。黎星斗再不幡然悔悟,在汉奸这条道路上走下去,不肯回头的话,他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在这一点上,黎星源是值得我们尊重的。至少,他知道担当汉奸的名声是极不光彩的。曲线救国?重庆的蒋介石是在跟汪精卫唱双簧戏,用意一目了然,就是将共产党视为敌人,蒋记也好,汪记也好,反共的面目是一致的,在这点上,他们是一丘之貉。

  林峰深以为然,随后便向他提起程兴柱要求率部归队的请求。黄庄却不同意,说在这支队伍的问题上,军部是早有指示的,鉴于黎星源在黄桥战役中给新四军的支持,再加上他自己又能洁身自好,在关键时刻与黎星斗分道扬镳,各打旗号,在乡下坚持抗日,共产党不能做釜底抽薪不够朋友的事情。程兴柱是共产党员,只要这支部队能够抗战到底,心中保持红色,不论在怎样的环境里,都是抗日的队伍,都是自己的弟兄。这次围歼竹村大队,不就是齐心合作的结果吗?他请林峰转告程兴柱,六纵留在黎星源身边,保护他的安全,坚持抗日,这是主要的使命,一定要不折不扣地完成。

  林峰茅塞顿开,笑了起来,说:“首长,我开始明白黎星源的良苦用心,他为什么要带六纵走,而不带自己真正的亲信部队二纵了。此人老谋深算,知道他若不带六纵走,程兴柱一定不会跟随黎星斗投降汪伪。这样,他就白白损失掉了六纵这支主力。所以,他倚重六纵下乡坚持,我方碍于旧日的情面,就不能不维护他的脸面。他是将自己变成一根绳索,缠绕住程兴柱啦。”

  黄庄大笑,说:“你的说法也对。不过,我们更看重的是他这面旗帜不能倒。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还在嘛,有人有枪,甚至我们还可以给他一块游击区。眼前严峻的形势下,像他这样的国民党将领已属难能可贵了,不能强求。有他在,至少一批像他那样立场的人能够看到希望,不至于投降,成为我们的敌人。”

  林峰在新四军前线指挥部与黄庄商谈了半天,重新设定了联络方式,恢复和新建的吴尚地下交通站的联系,设立直线电台,以保持与他的联系,及时向他通报敌情。明天天一早,新四军就主动撤出吴尚,对黎星斗象征性的教训已告完成。这个县城,仍旧还给他,并留下严厉警告,再敢积极与新四军为敌,绝没有好下场!

  林峰此行收获颇丰。他率着卫兵离开光孝寺,去贾慧的住处,却意外地见到了那位黄太太。原来,新四军来得突然,那位黄参议正在光孝寺办公,一时间措手不及,只得随众逃跑,将老婆丢在公馆里。黄太太一个人,吓得魂不附体,关起门来恨不能找个密室藏起来。但这次新四军进城,似乎没有她想象中那样大动干戈,没人来公馆打搅。正当她稍微心安时,忽然听到有人叫门,听声音竟然是贾慧。她不禁惊喜交加,开得门来果然是她,不禁抱住了痛哭一场。贾慧询问自己离开吴尚后,城里老督军等人的举动。黄太太便将所知所闻大概地告诉了她。老督军公开露面,以南京特使的身份在光孝寺与黎星斗签订了协议,那个柳云扮作随从陪侍左右。易帜之后,老督军在吴尚又住了好些天,监督黎星斗履行协议,等一切相关事宜完毕,才启程离开。黄参议的去向已经定了,据说可以选择苏州、南京两地。熊克西要他去省府任职,协助进行税赋征收。南京那边的职位虽然要高点,但是个没多少油水的闲职。黄参议本人正在两边为难之际,还没来得及决定,新四军就从天而降。他在兵乱中去向不明,可能是逃到墟口去了。

  贾慧听了她的叙述,追问一句柳云的下落。黄太太说丈夫曾经公开嘲笑这个人,像一只躲在暗处的老鼠,见不得阳光。这次对于促成吴尚易帜的公开奖赏,并没有他的份儿。他奉命继续潜伏在吴尚,依旧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她在吴尚城里再也没有见过他。贾慧冷笑,这个机关算尽的家伙卖力过头了,弄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活该!

  黄太太请她稍坐,去卧室取来那把精巧的袖珍手枪,交给她时说这是老督军请黄参议转交给贾慧的。这手枪,她本来是想抓在手里用以自卫的,现在不用了,可以完璧归赵了。贾慧接过这把枪来,在掌心反复地端详,油然忆起老督军将它夺去后,敲击自己额头的情景,不觉黯然,心想大约这个场景是他们父女最后一次见面的印象了。他在吴尚的事情已告了结,回南京炫耀功绩去了,今生再想跟她碰面,机会渺茫了。那一瞬间,贾慧流了眼泪,抓起黄太太的手,请她去自己的住处同住。在当下的环境里,她有林峰依靠,可以暂时保证安全。她那座小宅子,就是庇护之地。

  黄太太随贾慧而去,捎带帮着料理菜肴。不一刻,林峰返回,双方一见面,不约而同地露出笑脸。林峰问起黄参议的下落,黄太太说自己在公馆里听得街头一阵枪响,眨眼间满大街都是新四军,苏鲁皖的人一个都瞧不见了,像是变戏法一样。林峰笑说明天兴许又像变戏法一样,新四军又都不见了,这满大街重又是苏鲁皖的人了。

  黄太太一阵惊喜,问:“你是说新四军要撤走了?”

  林峰点头。贾慧问他走不走,他说自己自然是要走的,留在这里,名不正言不顺。

  贾慧叹口气,坚决地说:“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听说那个人也在吴尚,不知道藏在哪个角落里呢?我得报仇,不走了。”

  林峰有些着急,说:“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冒险,他是恶贯满盈,不会有好下场的。”

  贾慧仍固执己见,不肯离开。

  黄太太在一旁劝道:“你们两个争执也没用。这个柳云留在吴尚是个祸害,城里的黎星斗,城外的黎星源,迟早要除掉他。他知道得太多,又是那样的身份,谁不防他三分?老黄说,这个人不得好死。”

  她这句话说出来,让林、贾二人大为受用。不错,柳云现在以秘密身份潜伏下来,实质上是南京方面埋藏在这里的眼线。二黎演的这出双簧戏,怕就怕被人在关键时刻揭了底。这底牌一揭,戏就没法演了。所以,要想这戏唱得精彩,这等不速之客是需要加以提防的,甚至应该予以铲除。

  林峰问道:“那么,黄参议有没有将他的底细告诉黎星斗呢?”

  黄太太得意地一笑,说:“上次他吃了豹子胆敢在老黄头上动土,这个仇自然是要报的。老黄在吴尚这块地面上,说话行事还是顶用的。”

  贾慧微笑道:“你看,我依然回来做教员,跟这位姑妈住在一起,又有黄参议的庇护,你怕什么?要知道,我只要在吴尚露面,他不来找我,老爷子也会逼着他来。他只要露面,死期也就不远了。”

  林峰望着她清秀羸瘦的面容,心中恍然明白过来,怜惜地问:“你有把握?”

  贾慧说:“有,不过这件事,如果你能参与进来,我就更有信心了。”

  六

  日伪军从西南、西北两面,以钳形攻势扑向吴尚。上午十点,黎星斗已经从黎星源的密电里知悉详情,亲率直辖的独立旅赶往吴尚,要抢在日本人之前进城,以示克复之功。其余各师,各自接管原先的防区,并做出追赶新四军的态势来。

  一路上,他连电文都命令黄参议拟定了:黎某亲率本部劲旅诱敌深入,重创新四军主力,收复吴尚城云云。

  部队沿着南官河两岸急速前进,黎星斗坐在汽艇里,从舷窗眺望遥远处隐约显现的吴尚城墙轮廓,得意地笑道:“大哥跟新四军的交情,这时显出分量来了。不过,我对新四军也不薄。这次骤然翻脸,一定跟丁聚元有关。这小子吃错了药,把我临行前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自己吃了大亏不算,还把祸水引到吴尚来了。这次非得好好地给他点教训不可。”

  黄参议对于其中的隐情,自然猜得出一二。吴尚易帜后,老督军赖着不走,暗中笼络各师师长,金银钞票送得不少。这些人因长期受黎星源的弹压,不敢肆意搜刮,日子过得紧凑,陡然间遇上了这么个出手阔绰的主儿,当然喜出望外。这一招金钱收买,已然将二黎商定的计划破解掉了三成。他是响应南京方面一手促成易帜的人,对这件事自然是乐见其成,但对于黎星斗本人似乎又有些负疚。他决定不参与其中,洗手作壁上观,等吴尚这边的事务一了,带上老婆过江去苏州,就此断绝跟这支队伍的关系,日后的事情,就与己无关了。

  他这样默想着自己的计划,耳听得汽轮桨叶搅水破浪的声响,一路向北。突然间,只听得黎星斗喃喃地骂道:“他妈的,怎么挂起了膏药旗?日本人比老子还快?”

  黄参议吃了一惊,也举起望远镜朝吴尚南门城头望去,果然有一面白底红心的膏药旗插在城头,远在莲花镇西的日本军队,怎么会抢在他们之前进城呢?这个问题,令人大惑不解。黎星斗下令船只提前靠岸,亲率卫队登陆向前,查探虚实究竟。

  半个钟头后,副官赶回来报告,城头上那杆旗子不是鬼子插的,南门并没有日本人的踪影。黎星斗哼了一声,不知是哪个龟孙子装神弄鬼,当即指挥船队继续前行,一路从水关入城,抵达官河码头。

  他和黄参议一行正欲返回光孝寺,检点损失,却不防北边路口一片喧哗,街头行人奔走四散,眨眼间空空荡荡。他心中疑惑,正想派人去查看,却见街道尽头转出了一队日本兵,扛着三八大盖,刺刀上挑着膏药旗,排成两路纵队,翻毛皮鞋在石板地上踏出了咔咔的整齐声响。他这下子手摸脑勺醒悟过来,日本人真的到了吴尚。他急忙派人过去接洽询问,对面的翻译说这是日军南部将军亲率的宪兵队,刚刚进城。南部本人正在北门城头等候,邀请黎将军前去会晤。黎星斗恼火地跺了下脚,方才那挂在城头的膏药旗是个缓兵的幌子,有人在暗中帮助日本人争取时间,抢先入城。他知道日本人进入吴尚意味着什么,无奈之下,只好让黄参议陪同,在卫队的卫护下穿城前往西门,和南部襄吉碰面。

  西门附近几条街同样空旷无人,吴尚居民从未见过日本兵,这一下子陡然露了面,吓得关门闭户,躲在家里烧香拜佛哀求保佑。胆子稍大的人从门缝里向外窥视,看到黎星斗的部队也到了,这才有点放心。

  黎星斗率人到达西门,上了城楼,只见一个日军少将坐在城楼里,伏案喝茶,抬眼间一双狡黠的眼睛看过来,叽里呱啦说了几句话。翻译说南部将军说黎司令慢了一拍,这收复吴尚的首功,已经被第七旅团捷足先登了。

  黎星斗居高临下看着这个五短身材的胖子,心中一阵愤怒。他从城垛左右俯瞰,看清楚了虚实。这趟随南部入城的日军,只有二三百人,全部乘坐汽车和摩托,怪不得能比自己快一步。原来他们也是有备而来,事先知道新四军撤走的风声。他笑了笑,走过去坐在南部面前,说:“原来这趟南部将军是跟黎某赛跑,你拿汽车比我们一双腿脚,胜之不武吧?不过,算你们赢了吧,我替你接风,请你喝酒,这酒喝完了,恭送将军返回扬州。”

  南部摇了下头,说:“我率部助你收复吴尚,难道就没有一席安身之地吗?”

  黎星斗也摇头,说:“根据协议,贵军不得在吴尚驻兵,白纸黑字写着,怎么好抵赖?”

  南部不屑地一笑,说:“你丢掉了吴尚,我们皇军替你夺了回来,自然要分一杯羹的。是贵军无能,两万人马守不住这弹丸之地,才导致了当前的局面。”

  黎星斗冷笑:“你们日本人倒会捡便宜呢。这不费一枪一弹的交易,是把黎某当三岁小孩哄吗?请回吧!”

  南部脸色铁青,拍桌怒吼道:“黎司令,你见过日本皇军一枪不发就拱手让出战果的先例吗?”

  黎星斗也拍了一下桌子,提高声调回敬道:“老子有两万之众,就在这城里城外,不服气就拉出来比画比画。你这几百号人,还不够老子喝一壶的。”

  南部怒极,情不自禁地去摸枪套。这时,一个日军少尉快步来到他的面前,耳语了几句。南部脸色先红后白,片刻间转怒为笑,既像是解嘲又像是缓和气氛,说:“不过,眼下还是要祝贺黎司令收复失地。地盘乃是区区小事,你们第一集团军的防区,日后不会仅仅局限于吴尚的。我们已经和汪主席达成协议,占领区内的皇军要抽调参加新的战事,后方治安,还得倚仗你们呢。”

  黎星斗见他突然变了口气,省悟过来,知道是属下队伍已经占领了莲花镇,截断了对方的后路,南部怕激起兵变,一旦动手他这点儿人死无葬身之地。他大笑起来,说:“是的是的,黎某一定替汪先生守好这块地盘。请你们放心。”

  南部沉吟了一下,站在城头左顾右盼,瞅见西门外两里地矗立于树丛的那座关帝庙,说:“那么我就向黎司令讨一块地方,安置部下。这城外的那座庙,驻一个宪兵队如何?你不会怕我这点士兵吧?”

  黎星斗素来是吃软不吃硬,看他变了口气,又提出不入城,只驻城外关帝庙,不免有些迟疑,望望身边的黄参议,征询他的意见。黄参议正被他们这一通吵吓得两腿发软,生怕黎星斗一怒之下,跟南部翻脸,那麻烦可就大了。这时借着气氛缓和,便连使眼色,示意他同意。

  黎星斗会意,说:“好吧,念在你们这趟奔波,就给块地方让你们住。你们可仔细了,没事就在城外待着,别惊吓了老百姓。”

  南部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笑容,端起杯子将茶水一饮而尽,说:“好,一言为定。”

  七

  南部率宪兵队抢在黎星斗之前进了吴尚城,由此取得了屯兵吴尚的权利,虽说仅有二三百人,但却成了日本人监视黎星斗的一双眼睛,时刻不离左右。更让人不安的是,南部本人也留在了这里,架起电台、接上电话,俨然将司令部设在吴尚,给黎星斗添了几分堵。

  黎星斗无奈,但愤恨难消,下令彻查吴尚城里给南部送信并协助在南门插旗的内奸。这个内奸是谁?吴尚地区只有两个人心知肚明,城外是蛰伏在几十里外水乡里的林峰;城内,是正要打点行装准备离开的黄参议。

  黄参议等事态平息,协助黎星斗安排了驻防事宜,回到公馆里,意外见着了那位陷身李府,接着不知所踪的贾慧,心头诧异,疑惑地问她这些日子的去向。

  贾慧半真半假地告诉他,那个柳云借老督军之手陷害自己,幸亏自己知道李府那条暗道,瞅准机会从那里逃走了,一直等到老督军离开吴尚,她才敢出来见人。

  黄参议早已断定她与许督军之间必有瓜葛,现在正好可以当面询问。贾慧盘算定当,要借父亲这张虎皮吓唬人,才好从容地收拾柳云。她略施伎俩,说自己曾是许督军认下的干女儿,幼时曾随父亲在督军府住过几个月,后来家道中落,也就不跟督军府来往了。这次在吴尚见面,老督军念起亡父的旧情,想携她去南京,她却不肯,只愿意在吴尚过平平稳稳的日子。没想到老督军听了柳云的挑唆,想让她嫁给柳云,她坚决不从,拂了他的心意。这老先生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主儿,还有几分顺者昌逆者亡的跋扈劲儿,就以干爹的名义将她扣留了,准备等吴尚的事情了结,再议此事。但她既然脱了身,他也就拿她没辙了,就此将这个打算化为泡影。当然,这其间最可能的是柳云,可恨到了极点!

  黄太太帮腔说这个柳云在绑架她们之后,对自己好生无礼。他的靠山走了之后,是得狠狠地教训他一顿了。黄参议心底暗笑,这些个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老督军哪里是柳云的靠山?这个年轻人在他的算计下,整个促成易帜的功劳簿上,连露面的机会都没有。他想用干女儿来笼络柳云,想必也是韬晦之计,利用他卖命而已。如今,柳云已成了一双弃之于道边的破鞋,隐蔽在地下不见天日,他只有投靠日本人这一条路可走了。南部这次出人意料的迅捷行动,与他有着直接的关联。这个人,自己不愿意去理会,临走时将他当作人情,卖给黎星斗,大约也能换回一笔丰厚奖赏,并纾解心头的旧恨。

  他这个主意,可以说一半是在贾慧与黄太太怂恿下拿定的。他胸有成竹地一笑,没有言语。第二天,和黎星斗见面时,便变换了一下口吻,透露给了这位犹自心中愤懑的草头王。

  黎星斗对柳云几乎没有印象,只知道他曾持窦雪广的推荐信见过黎星源,后来在绿杨旅社住下不走,替许督军打前站,至于他在吴尚的那些所作所为,以及他与黄参议之间的这些恩怨,并不清楚。现在听说此人是南京方面派遣暗藏在吴尚的卧底,又是通风报信导致南部率宪兵队深入险地抢占吴尚的罪魁祸首,气顿时不打一处来,马上就要全城缉拿他。

  但黄参议力劝不可,此人本就是隐藏地下的亡命之徒,公开捉拿,难以奏效。再说他到底是南京方面的人,不宜先兴师动众地翻脸,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那边偷偷地暗通日本人,这边也就偷偷地将他做掉,水里来水里去,不留痕迹。

  黎星斗觉得这个建议很有道理,便从谏如流同意了。但如何对付这个暗藏在城中的肉中刺、眼中钉,他并没有什么办法,索性委托了黄参议去处置。黄参议心存走意,哪里肯揽这事,索性建议这件事无须自家动手,完全可以利用外人来做。黎星斗疑惑,问什么人。黄参议挤了下眼,说让共产党去处理他,岂不是更好?借刀杀人,省了自己的麻烦。黎星斗问他难道和新四军方面有瓜葛,黄参议一笑,找新四军还不容易,发份电报给总指挥,他的身边现成就有。

  黎星斗如醍醐灌顶,明白过来,连拍几下他的肩膀,笑道:“还是你行!说实话,我都舍不得你走了。干脆留下来,我升你做中将参谋长,如何?”

  黄参议心思不在这里,婉辞推托,直说这是自己临行前为总司令做的一件干净利落、除却后患的事情,算是报答他这一年来的知遇之恩。黎星斗是个爽快人,也不强人所难,表示临行之际,没什么可送的,就着军需处拨3000块大洋做路费以及安家费用,苏州、吴尚隔着条江而已,大家可以常来常往,做个长久的朋友。

  从本质上而言,黄参议以3000大洋送行的程仪,将曾经合谋完成吴尚易帜之举的同僚柳云出卖给了黎星斗,而且亲力亲为,设下了铲除他的计策。当然,这是跳出他们之间的纠葛而言的。在黄参议自己看来,这个柳云是个桀骜不驯的浑球,行事手段下作,根本就摆不上桌面来。许督军多年的老江湖,也看出了这一点,略施小计将他压在不见阳光的暗处,是明智之举。自己借他人之手除掉此人,比老督军更见功底。他既出妙计,又袖手置身事外,心里说不尽的得意。

  黄参议离开光孝寺去街口万福池浴室,进了雅座,脱衣下池,浸泡在热乎乎的水里,仰面半浮半沉,舒坦到了极点。他正想开口唱几句,舒展胸中的快意,有个人突然在身后拍了下他的肩头,说:“黄参议,擦个背呀,留些泥垢在吴尚做个纪念。”

  这声音浮华但不失清亮,让黄参议一凛,掉头看去,竟然是许久不曾露面,潜伏地下的柳云。他同样精赤着身体,身材匀称,没有赘肉,与他的面孔一样显得干练、精明。

  黄参议将脑袋枕在青石池沿,半闭着眼说:“好久不见了,你老兄终于从下面浮上来了。有事吗?”

  柳云语带酸意,说:“恭喜你呀,不日就要高升了,把咱们这些一起并肩办事的朋友都抛在九霄云外了。”

  黄参议一笑,说:“我这算什么高升?你才是后劲无穷呢。等你再立下几件功劳,诸功齐赏,丁默邨、李士群他们都要让你三分呢。”

  柳云也笑,说:“李士群刚刚接任江苏省主席,熊克西调南京军政部,刚刚收悉的南京政府人事变动,难道你还不知道?”

  黄参议一惊,这个消息他确实不清楚。这么一来,自己去苏州的事情怕是要泡汤了。但不知道熊克西的新职务的权限,是升了职,还是由实缺转为虚职?他赶紧抹了肥皂,准备洗干净离开。

  柳云却拉住他,说:“不忙走,你赶回去也阻止不了这件事。咱们都是小角色、小把戏,由不得自己做主。我劝你,还不如就在这吴尚城干一番事情,让日本人青睐,可比在南京政府里钻营强多了。这吴尚易帜,猫腻重重,咱们联手,解除后患。等把黎星斗这匹野马套上了笼头,这支杂牌军才能真的为日本人所用。有了日本人支持,还怕南京方面没有你我的交椅?”

  黄参议此时证实了自己的判断,南部率宪兵队抢先进入吴尚,就是此人搞鬼,保不准那在南门城头插日本旗的动作,也是他所为。他笑了几声,说:“这得容我好好想想。照你这么一说,吴尚已是个是非之地了,去留问题,还真的棘手呢。”

  柳云似乎有话要说,但欲言又止,脸上保持着笑容,坐在池边,认真地用丝瓜瓤在身上擦拭着,动作不紧不慢,刻意地从容。黄参议暗暗有些佩服这个年轻人了,经历过巨大的失望之后,还能这样死撑着体面,在他所见过的青年中,算得上佼佼者。只可惜,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也许这八字评语,真的就是他今生的写照呢?

  在回公馆的路上,黄参议思忖着柳云今天突然在浴室现身相见的目的。此人倒是个乖巧之辈,在自己和黎星斗心生杀机时,就主动亮相了,一反这两个月来的低调。不过,这种姿态的改变,恐怕跟其他无干,只与南部宪兵队在吴尚落脚有关。日本人成了他直接的靠山,他终于要露面了。殊不知,一张大网已然在他的身边慢慢地展开,浮出水面的那一刹那,大约就是他的死期了。

  他是自寻死路,无人能救。

  八

  黎星源收到吴尚发来的密电,意思明朗:

  吴尚有内奸,勾结南部入城,强驻关帝庙,请派干员返城,先行毙杀内奸柳云。

  南部居然能够冒险率宪兵队肆无忌惮地抢先抵达吴尚,黎星源简直难以置信,去翻阅了先前他们反攻吴尚的军事部署,这才恍然大悟。南部调伪四师离开莲花镇向南集结,表面上是对吴尚形成了致命的钳形攻势,实质上却已留下伏笔。只要城里有人将新四军不战而走的情报提前告知,他们就可以凭借交通工具,在这一马平川的平原上长驱直入。黎星斗虽是心存默契,但却不知有人在跟他赛跑,抢这进城的头功。南部抢先进城,以此为借口留驻关帝庙,兵力虽有限,却在他们内部楔下一根钉子。这个隐患是个麻烦,无形中就将黎星斗易帜条件中最关键的条款给废掉了。南部亲自在卧榻之旁监视,他再也不能高枕无忧了。

  他心情沉重,反复地看电文,揣摩许久之后,拿起电话来摇给了程兴柱,将电文转述给他,请他设法派精干人员潜入吴尚,刺杀南部深入吴尚内部的那个奸细。

  程兴柱听说南部率宪兵队入关帝庙,吃惊不小,再琢磨一下黎星源电话中的意思,这解决柳云的最佳人选,非林峰莫属了。他出了司令部,穿过一片田垛,来到三十三师联络处的驻地,将这一情况详细告知。

  林峰抵达这里后,架起电台继续和本部联系,告知最近这里的战事变化,履行表面身份的义务。他刚刚去了吴尚一趟,本以为诸事顺利,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再听说柳云在其中扮演了如此的角色,不由得心头火起,咬牙切齿地说早知道他是这等的祸害,那天就该亲手将他给掐死!

  程兴柱笑了起来,说:“黎总指挥劳烦了你一趟,不好意思再开口打搅,打电话给我,意思摆在那里,想请你二进吴尚城,锄奸灭邪。我们合计一下,向上级请示,看他们能不能同意我们介入此事。”

  请示电报十分钟后发往新四军军部敌工部,当天傍晚,就有了回复,上级同意行动,并已通知吴尚地下组织配合行动,拔除汪伪暗藏在吴尚的耳目。得到电文回复后,林峰立即行动起来。他大致交代了联络处的工作,并程兴柱代为照应后,率了十人左右的精干小分队,带上黎星源的亲笔信,扮成运送杂货的农民船夫,乘船连夜赶往吴尚城。

  一行人抵达吴尚,夜泊城外候了约莫两个钟头,黎明时分上岸进城。这一路上果然气氛不同。这座城市,连同它的居民、驻军,都仿佛在一夜之间蒙上了一层晦暗不安的色彩,尽管今天天气晴好,阳光明媚。他进城之后,先安排手下和地下组织交通站接头,自己径直去了黄公馆,趁着天色尚早,登门先将黄参议堵在被窝里,询问当下的具体情况。他去黄公馆,是熟人熟路,但为了掩盖行踪,没有从正门进,转到旁边的巷子深处,看看四周无人,便从后院翻墙而入。

  林峰双脚着地,所处的位置恰恰选在建筑的西厢房一个隐蔽的夹角里,他转过这个夹角,正是贾慧的卧室。房门敞开着,贾慧半倚半睡在一张湘妃竹编的躺椅上,半睡半醒。林峰一眼看到她,不禁吓了一跳,再仔细端详她的睡态,又觉得妩媚动人,当下凑近过去,在她面颊上轻吻了一下。这一吻不打紧,没有深睡的贾慧蓦然惊醒,袖中紧握的那把手枪闪电般抵在他的胸口。

  林峰赶紧高举双手,悄声说:“是我。”

  贾慧定睛一看,不觉脸上一红,说:“你怎么才来?害我白白守了一夜。”

  林峰慢慢挪开枪,笑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的?”

  贾慧朝那边一努嘴,说:“他说的。”

  林峰立即明白过来,黎星斗向黎星源发电求助的主意来自谁了。他笑了起来,摇头说:“你这个姑父,倒是活蹦乱跳的主儿,主意一个接一个。他和柳云之间,又生了仇怨?”

  贾慧茫然,说:“他前两天一直嚷嚷着要走,昨天回来后心神不定,晚饭时,很诡秘地说你要来吴尚,保不准就直奔这里来了,要我小心候着。原来,他是早有安排啊。”

  林峰冷笑,说:“我这会儿来,就是要看看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们携手去了黄参议夫妇的卧房。

  林峰在门上拍了几下,高声说:“天已大亮了,老是躲在暗处会贫血的。”

  黄参议正搂着老婆呼呼大睡,听得这声音,懒洋洋地睁开眼推了一下黄太太,说:“起床吧,你那个乖侄女来了,起来招呼一下。”

  黄太太慵懒地起身,坐在梳妆台前。黄参议跨出门来,先点了根烟提神,左右打量林峰,点头说:“得到通知,星夜出发。对这位柳专员,你的杀气比我重啊!”

  林峰淡淡地笑:“一个人自绝活路,已属不易。像他这样变着法子绞尽脑汁求死的人,确实少见。听说,他惹得黎星斗大发雷霆,这块地面就是他的葬身之地了。”

  他们谈笑间,就将柳云的生死判定了。贾慧倒是担心,让他们不要太过自信。柳云虽然可恨,但手段、心计都是厉害的,需要小心对付。

  黄参议不屑道:“他厉害?厉害的话,早就该在南京领赏了,还用得着在这里继续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寻死?”

  林峰说:“对待此人,我总结了一条,那就是大势上藐视他,细节上重视他。咱们几个回合打下来,他已比不得过去那样猖狂了。”

  黄太太在屋子里略作装扮,出了门望望林、贾二人,微笑道:“奇怪,变了天之后,他倒销声匿迹了。我以为这样卖力的主儿,怎么着也得弄个官做做,在大街上鸣锣开道,抖抖威风。”

  四个人齐声一笑。

  林峰看着他们夫妇,问:“黄参议,什么时候动身去赴新职啊?”

  黄参议皱了下眉,说:“行程略有变动,我大概还得在吴尚待些日子,估计最终要去的是南京。”

  林峰笑容里夹杂着不屑,但又因为要利用他的缘故,不便过于明显。这个中年男人,放在这乱世里,不知该怎样形容或评价他。他也算是个有心计、有手段的对手,暗中不声不响地居然就一手操办了黎星斗投降汪伪的丑事。虽然说时势比人强,但他凭借着复杂的局势,一步步从一文不名仅靠拿干薪住旅馆的清客,成了主宰这支杂牌军浮沉的人物。他与三战区本部往来的电文中,还有一件不能明言的任务,和他、和一墙之隔的李府有关。重庆方面某要人委托三战区调查其父李西沅的死因,对于全家死于日军轰炸一说,予以了严重质疑。这件事,如今回过头来看,确实疑窦重重。要达成李府阖家老幼同时死于轰炸,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换一个角度看,李府上下几十口人被预谋杀害的可能性更大。阴谋策划并实施这件事的人,非黄参议莫属。他的嫌疑,已经被重庆方面的苦主认定了。当前的形势下,他投身于汪伪,倒也一时拿他没办法,但这笔血债,迟早是要偿还的。他有预感,这位浓眉男人不会安然度过余生的,他和柳云一样,注定要死于非命!

  黄参议全然不知道他心中的想法,只当他是在考虑如何对付柳云,呵呵一笑,说:“林参谋,想在地洞里找一只耗子出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要想逮他,只有一种方法:用诱饵引他出来。”

  林峰闻言一笑,两人一齐将目光转向贾慧。贾慧稍微有点脸红,但笼在袖中的右手却紧紧地捏了一下那把业已捂得温热的枪,毅然决然地点了下头。

  九

  吴尚西门外关帝庙,在全城居民的眼中俨然已成鬼域,连出城的人都特意避开,轻易不敢从它的附近路过。驻扎其内的日本宪兵队,平日里都不出门,只在庙里的空地上操练。门前持枪站岗的两个士兵,犹如泥塑木雕,自早到晚都纹丝不动,比城里的光孝寺门前的苏鲁皖游击部队的岗哨要正规、板扎。但这情形,很少有人去比较,其实这就是中日双方军力的鲜明对照。南部旅团隶属于坂田师团,是日军乙种师团中的佼佼者,参加过淞沪会战、徐州会战,后驻镇江、扬州一带,负责江北苏中地区的军务。这几年来,一直和驻扎吴尚的苏鲁皖游击部队对峙。如今一招诡计得逞屯兵城下,加上南部本人亲自坐镇,极具象征性。

  黎星斗吃了这个苍蝇,心底难受至极,一时却又奈何不得,唯一能聊以解恨的,是他的伪四师回防莲花镇,阻断扬州方面和南部驻军的交通。南部和这二三百个部下,是陷在己方的四面包围中,一旦下定决心翻脸,号角一起,消灭他们那是举手之劳。他心底存了这么个念头,果真形势有变,这些自投罗网的鬼子就是他反正后奉上重庆方面的一份大礼,现在权当是将他们圈养在这里罢了。

  城里光孝寺的黎星斗,城外关帝庙的南部,自城楼一见之后,再无往来。他们之间形同陌路,其他人自然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关帝庙前门可罗雀,一片静寂。

  但是这天晚上,天色黑透后,却有个中国人悄然登了庙门。他穿一袭长衫,戴着顶掩去面目的凉帽,从庙后那条小河边登岸,穿过人迹杳然的荒地,避开大路绕到门前。两个鬼子哨兵见有人来,两把刺刀交错拦住去路,厉声询问。此人用并不熟练的简单日语对答了几句,卫兵撤开刺刀,放他进去。他进了庙内,这才取下帽子,手执帽檐驱除蚊虫,四处张望。

  南部正坐在殿外廊下喝茶,脱去了军服仅着衬衣,后脑勺铮亮,听到脚步声抬眼望见来人,抬手招呼道:“柳桑。”

  这夜访者,正是被对手称作“地洞里耗子”的柳云。他潜身晚上,在黎星斗和新四军达成默契移交吴尚的空当里,出其不意来了这么一招,秘密和扬州的南部襄吉联络,将日军宪兵队抢先引入空城,算是替日方立下了一件奇功。这一步棋得手后,南部对这个年轻人青眼有加,与其相约今晚密议,在庙内等候已久,此刻见他来了,起身迎下青石台阶,握住他的手寒暄了几句。柳云稍懂几句,听得出他的口气,含笑致意。

  他们进了屋里,南部拍掌叫来勤务兵,准备些酒食招待,并让翻译过来参与商谈,以免词不达意造成误会。

  柳云在南部的办公处坐下,吸了一支烟,喝了点清酒,吃了一听肉罐头,尝不出什么滋味来,一切都持以谨慎态度。虽然他是汪伪中人,为这次南部抢先进入吴尚立下大功,但和日方将官的接触尚属首次,不能不小心翼翼。他的表现很令南部受用,但为免过于拘谨,他鼓励性地请对方多喝点清酒,先夸赞了他的功劳,承诺要向汪政府替他请功。

  久藏于地下,昼伏夜出的柳云,脸上渐渐泛起红晕来,不知是因为听了他的称赞,还是酒精所引起的反应。他谦逊了几句,反过来称赞南部的胆识,竟能直率一支宪兵队就深入了对手黎星斗的防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先进城,使得黎星斗的如意算盘落空。

  南部大笑,说这个军事行动,是建立在他提供的情报基础上的,不知道新四军与二黎之间的秘密,就无法瞅准这个空当,达成奇效。他已经将旅团司令部前移百多公里,置黎星斗全军于眼皮底下,看看他们究竟还会有怎样的反应。柳云说这个计划虽然冒险了一点儿,但效果确实不错。他们既然在吴尚有了落脚地,做一个看客并不是最佳的选择,建议南部不必坐待其变,而是要先行施展手脚,逐步收拢缰绳,将黎星斗这支部队套笼于手中,为己所用。

  南部很感兴趣,问他有什么办法。

  柳云微笑,说有两个方法可以做到:一、利用当前的形势在吴尚召开军事会议,调集黎星斗及其他新降的各部,再派日军配合行动,重点围剿黎星源;二、将第一集团军麾下几个师分拆调开,诱以香饵,名义上扩大防区,让他们都得着甜头,实质上将这些师长都扶植成为独霸一方的草头王,时间一久骄气养成,自然就不会对黎星斗唯命是从了,这叫作釜底抽薪,让黎星斗在吴尚逐步被架空,沦为光杆司令。

  南部听翻译逐字解说,面有喜色,伸出手来紧紧抓住他的肩头,啧啧称奇,连声道:“柳桑,你是我遇到过的最聪明的中国人。你的计划很好,我后天就召开军事会议,任命黎星斗为这次行动的总指挥,让他领头去对付黎星源。妙计一件!”

  柳云强抑住内心的激动,说:“替皇军效力,是分内的事情。不过,在下目前在南京政府里并不顺心,所遇的多是嫉贤妒能之辈,我日前在迫降黎星斗一事立有大功,却被他们抹杀了,很令人寒心。所以,还望将军提携支持。”

  南部点头说:“你来找我寻求支持,是正确的选择。皇军替你撑腰,谁也不敢为难你。”

  柳云端起杯子起身,预祝日后合作成功。南部欣然响应,两人在一声清脆的碰杯声之后,一饮而尽。在初秋微带寒冷的夜风中,吴尚西门外的关帝庙里,阴谋正在策划形成,一场新的危机犹如天边聚集的乌云,即将笼罩这座城市。

  一天之后,斟酌已定的南部向江北所辖各部日伪军发出电报,在吴尚召开军事会议,商议下一步清剿作战计划。苏北伪军统帅机构主任一职由汪精卫本人亲自担任,他无暇过江来主持会议,委托南部代为行使职权。不久,镇江、扬州、吴尚、新化、静江、江堰各地的日伪军头目云集吴尚城。

  因为会议选在吴尚开,黎星斗无法借故推托,只得勉强来参加会议。这次会议的会场选在光孝寺。南部借口关帝庙地方狭小,堂而皇之地进了吴尚城,将自己的权威凌驾在对手的头上。黎星斗眼见自己的司令部被日本人鸠占鹊巢,心里窝火,在会议前夕,当着前来参加会议的几个心腹师长的面在公馆大发雷霆。众人一起劝他压住火气,南部只不过借用光孝寺开个会而已,会散了,还得出城去关帝庙住着,小不忍则乱大谋,何必在这些小事上自寻烦恼呢?黎星斗苦笑,说这是步步紧逼呀,先是在城外安下钉子,现在又到司令部撒野,再下去,可就要在头上拉屎了,越忍越!几个人又都恳劝一气,眼下正是日本人处处占上风的时候,前途未明,总得先生存才是。

  黎星斗无奈,长叹一声,说:“我情愿去乡下,跟总指挥在一起。这吴尚城,真的是不能待了!”

  南部襄吉以汪精卫苏北绥靖公署主任的名义,召集起各路降将在光孝寺开了易帜以来的第一次全体会议。他当仁不让地做了主人,左手拿令箭,右手挟刺刀,炫耀起武威来。会议室内,左右席上坐满了昔日的对手,不禁心中得意,说这次会议是汪主席委托自己代为主持的,一是调整防区,二是继续对占领区内的敌军予以肃清,现将到会各位的驻防区域调整方案公布如下,请大家看原田参谋长在地图上的示意。

  第七旅团参谋长原田大佐,在巨幅军用地图上,先说明了当前各部的所在位置,然后照文宣读了新的方案,并重新标明各部新的防区。这次防区调整,对众多与会的师旅长们来说,是件喜出望外的事情,这次他们一下子就向外扩展到了周边的几个县,从日军手中接收了偌大一块地盘。静江、江堰、新化、江都,成为他们师部的驻地,特别是前期作战损失惨重的丁聚元,除了有重金招募部队外,还将两个保安旅纳入了他的序列,再许以通吴清乡专员的职位,独占江堰及黄桥等地,俨然可以与吴尚分庭抗礼了。

  黎星斗心有疑惑,这次防区调整,将大块日军自己占领的地方划让给他们这些人,说是虎口夺食也不为过。难道他们是借此机会,转交防区后,集结兵力另有图谋?

  南部留意他的神情,微笑着继续下面的议程,全权对周边游弋的国军苏鲁皖游击部队进行清剿。他开门见山,直指敏感话题,这支部队最高长官黎星源,在座的各位都是熟悉的,他是他们昔日的上司,只不过在一两个月前才分道扬镳。此人冥顽不化,不知天时,没能和大家一起投效汪主席,甘为无处容身的孤魂野鬼。前次围剿时,他竟敢配合新四军参与了对竹村大队的包围,致使该部全军覆没,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现在,是到了清算债务的时候了,由黎星斗司令任总指挥,指挥麾下各部,从东、西、南三面,向北进行清乡扫荡。北面新化方向,由小林联队出击,四面合围,务必一战消灭该敌。

  南部左右打量众人片刻,冷笑道:“各位都与黎星源有旧,所以我不强求你们痛下杀手。如果谁有办法劝说他归降,为时不晚。他是你们的旧上司,你们如果下不了决心,可以围而不攻,由我大日本皇军来执行歼灭计划。总之,这支部队应当在地图上消失了,不能再存在下去。”

  这个左手利诱、右手威逼的军事会议,在当天下午三点左右结束。南部并无暂留的意思,径自率队出城回关帝庙去。黎星斗等人忧心忡忡,先行将本部之外的人送离,继续他们内部的应对会议。

  会场大门紧闭,外加岗哨之后,黎星斗脱去军装,除下帽子,声色俱厉地说:“诸位,日本人要对总指挥下手了,你们当中有谁想扛这块牌子,可以去做,我绝不阻拦。但是,这件事替日本人做了之后,我估计他的脑袋在脖子上也待不了几天了。你们大伙儿说是不是?”

  众人一齐起身,齐声说:“总司令,我们都听你的号令,绝不敢对总指挥有歹念,一切请您拿主张。”

  黎星斗挥了下手:“拿什么主张,都在你们自己的肚子里,还需要我说吗?”

  众人先是默然,随后不知是谁领头笑了一声,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哄然大笑起来,光孝寺内原本严肃的气氛为之一变。

  十

  贾慧在林峰抵达吴尚之后,便搬回自己已然清理打扫过的旧宅中,重新拿起绣花布包,去学校继续教员的工作。这学校已经开学近一个月,她这段日子的失踪,很令校长及同事们担心。大家都猜想她是随那位林参谋离开吴尚,远走别处了,这会儿,见她露了面,都很惊讶,但谁都不便问起,一致地报以心照不宣的微笑。

  贾慧恢复了工作,重新以惯常的姿态出没于吴尚街头,往返于学校和住处之间,仿佛这半年来的经历,都随南柯一梦逝去,再不可寻了。吴尚城内,风景依旧,除了驻军衣衫改了颜色,别无不同。那些暂驻于西门外的日本鬼子,都藏身于关帝庙内闭门不出,对城内外居民的俗世生活,几乎没有实质性的影响。她在庭院里,将花坛上疯狂生长,但已然渐显颓势的花草修整了一遍,残花败叶尽皆剪除扫去,只那两丛桂花树幽香袭袭,随风四溢,令门外行人为之驻足,心旷神怡。她在嗅觉迷离中,猜想着数尺泥土下那具尸体腐烂的程度。这个无名死者是柳云的手下,他像一团废纸一样,被丢弃在这里,再无人理会,成为蛆虫的食物、植物的肥料。而他身后的主使者,依旧如同魅影般游离在吴尚的夜幕下。贾慧宁愿将自己置身于危险当中,引诱这个夜色里的鬼魅现身。

  她的住宅左侧,那幢普通宅院里,已经别有玄机,暗伏秘密。李嫂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家庭主妇的面目,买菜煮饭,在院子里饲养几只鸡。她与丈夫的卧房隔壁的柴屋里,草料已空,面向贾慧院子的那个方向的围墙,有两块青砖被撬松,随时可以抽出,监看院内动静。那位林峰参谋及其两名得力部下,就栖身其中,严阵以待,等候着目标的出现。

  但贾慧回来之后,一连两三天,没有任何动静,那个柳云都没有露面。黎星斗和日本人都在光孝寺里开了会,要对城外水乡里的黎星源以及程兴柱动手,在守株待兔的潜伏期间,吴尚地下组织的交通员往返了两次,向他告知外界的消息。他生怕出现意外,停止了这看似徒劳的策略,飞速出城,要抢在日伪动手之前将情报送抵程兴柱手里。

  程兴柱正在驻地厉兵秣马,准备迎战,见他回来,当即将各自所得的信息相互交流印证。原来,黎星斗在会议结束后,已然密电黎星源,将这次出城进剿的军事部署和盘托出。林峰所知的内容远逊于他,于是放下心来,询问对策。程兴柱让他率所部联络处随黎星源及教导大队向东转移,向新四军根据地靠拢,自己率六纵全军向北,跳出伪军的合击圈,张开口袋阵对付从新化城出来的日军部队。

  且说由黎星斗领头的伪军清剿部队,从吴尚、江堰、静江三个方向齐皆出动,其中吴尚和江堰两路,都是原苏鲁皖游击部队的人马,特别是丁聚元,刚刚吃过苦头,又久知六纵之能,再加上故旧袍泽之谊,大家心中默契。前哨派出几个连,分散了做戏一样向前推进,一有风吹草动就避开,根本不肯应战。只新化一路,是小林联队所部派出的两个中队,左右相距十几里齐头并进,并派飞机侦察助战。因为有了上次竹村大队全军覆没的教训,这次在进攻战术上,采取的是稳妥保守的做法,静待黎星斗所部先行发现敌方的位置,这才全力向前,将这支游离于国共之间的武装歼灭。

  但是,这次军事部署看似严密,实质上许多方面是形同虚设。伪军各部表面上看都已抵达攻击位置,但却只是小股的部队虚张声势而已,主力各部,都在离城不足二十里的地方休息呢。程兴柱的六纵根本没有分一兵一卒来应付他们,一部兵力提前一夜突前30里,借水乡芦荡之便,埋伏在了新化城外咫尺之遥的所在。

  上午九点,日军两个中队出城,不紧不慢地向东南进发。等到中午时分,各自离城已近20里,再听吴尚、江堰方向没有动静,他们心中犹疑,便停止前进,准备宿营吃饭。当士兵们架起枪坐下来刚刚捧起饭盒时,突然间四下里枪声大作。张网以待的程兴柱抢先动手,将南部日军一个中队包进口袋里,扎紧了口子。这些日本兵不少人连枪都没有来得及拿起,就端着食物被打死在当场,做了个临饱的饿死鬼。余下的日本兵在军官的指挥下,迅速四散开来,就地还击抵抗。但对手早已抢占了有利的地势,装备精良,以逸待劳,出手既稳又狠,不消一个钟头已然死伤一片。

  新化城中的日军听到枪响动静,知道情况不妙,派出部队增援,但却被对方预伏的部队所阻,连续几次进攻,都不能越雷池一步。而与此同时,其余方向各路的伪军互相约定了似的,一齐朝天开火,打得不亦乐乎,造成四面皆有战斗,无力相互支援的假象。

  这一通热闹,到了下午两点多才告结束。扬州方面飞来的敌机几次意欲助战,但双方队伍绞缠在一起,无法投弹扫射,等到战事接近尾声,才能滥炸一番,但已经是毫无意义了。这一个伏击战打得干净利落,日军被歼一个中队,其余参战的各部伪军,纷纷谎报伤亡数字,做出假象来。

  南部襄吉惊怒交加,在关帝庙中坐镇指挥各处日本驻军出动,裹挟着附近的伪军马不停蹄地反扑过去。但此刻的六纵已经向东悄悄从丁聚元的防区北侧穿过,紧随提前转移的黎星源总部,进入新四军的防区,再难寻觅踪迹了。

  南部以二黎相残为目的的策略,就此破产。清剿行动铩羽后的次日,他怒气冲冲地佩上指挥刀,率宪兵队进了吴尚城,向黎星斗兴师问罪。

  黎星斗正和部下几个师长在光孝寺里装模作样地开战役检讨会,关起门来猜测此刻黎星源及六纵的所在,嘲笑南部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竹篮打水一场空。正议论谈笑间,两扇木门被轰隆一声推开,一队日本兵夹道卫护着南部大步进了殿内。

  南部站在门里,手扶刀把,狠狠地盯着黎星斗,用不熟练的中国话厉声喊道:“黎司令,你耍滑头!死啦死啦地!”

  黎星斗正在兴头上,陡然被他打断,而且又出言不逊,心底的火气腾地烧了起来,挥手拍案回骂道:“小鬼子,老子难道怕你?一点儿规矩都不懂吗?”

  南部两眼冒火,就要拔刀。眼见两边在眼前就要翻脸,与会众人一窝蜂地冲过来拉劝,有的拦住黎星斗,连说司令息怒、司令息怒;有的来拉南部,请他坐下不要着急。南部身后的原田中佐懂中国话,也明白眼下的处境,赶紧附在上司耳畔低语了两句。南部的脸色稍稍缓和下来,将手边的刀把一甩,挺胸说:“这次作战,我不想再看到第二次了,你们小心一点儿。”

  他的目光在众人身上逐一扫过,行了个军礼,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黎星斗骂道:“好的,老子不受这个狗日的鬼子的气了,干脆把他们解决掉,咱们就地反正吧!”

  他此言一出,那些部属面面相觑,都不同意,纷纷劝说眼下形势不好,三战区的日子都不好过,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是静待时机成熟才是。

  黎星斗阴着脸默不作声,坐在桌前沉思良久,灰心地挥了下手,说:“暂且散会吧,各位先回防区去整顿队伍。我寻机再跟总指挥商量。我再提醒一句,咱们面临的形势险恶,大伙儿不抱成团,那是挺不过去的。你们都记住了。” 凤凰联动文库:忠于正,守于义(套装共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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