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凤凰联动文库:忠于正,守于义(套装共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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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贾慧对于外界的事情,知之甚少,大局变化更是一无所觉。她对那位挂名表姑父的生死仍有所牵挂,歇了两天,没见林峰那边有回信,正在忐忑之时,忽然瞧见门房伙着一帮小孩去校门外看杀人前的示众,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她吓了一跳,以为黄参议行将一命呜呼了,急忙也挤在人群里看。只见那位倒霉透顶的稽查队长冯某,插了草标,双手绑在身后,被一群士兵簇拥着游街而过。几乎令她不敢相信自己双眼的是,她所担心的假姑父黄参议,正率人在后面弹压,俨然是一副监斩官的架势。她这下惊诧非语言所能叙说,本以为被杀之人,反倒成了杀人之人。

  她僵立了许久,转身赶去都天行宫,找林峰探听底细。林峰听说了也觉得奇怪,这个黄参议竟然有这等本事,拿冯某做了替死鬼,自己从阶下囚摇身一变成了监斩官。这乱世间的事情,匪夷所思者居多,相较之下也堪称一奇了。林峰和除了黎星斗之外,整个吴尚驻军大多军官们一样,被蒙在鼓里,其间情由,只有黄参议的枕边人知道。黄太太确实是洞悉并参与了这个荒唐事体中的关键人物,但是他们对此并无深刻的认识,只当她是一个妻随夫荣的女人而已。

  贾慧想拖林峰一起去黄公馆看望黄太太,顺带着卖个人情,表示自己也曾关心此事,好让黄参议知道他们也是出了力的。可是林峰心中牵挂着战事的发展,哪有心思陪她去看那个半老徐娘。他托词不去,顺便告诉她,新化行将不保了,在日本人大举进攻之下,此刻失守是注定的。日后想要逃离吴尚,只剩下向东一条路走。万一日本人从通州向西进攻,与扬州、镇江之敌对进,新四军和苏鲁皖游击部队都够呛。一旦新四军北撤,苏鲁皖就真的成了四面楚歌的孤军了。所以,必须加强双方的联系,保持军事上的互动。

  贾慧听得恍恍惚惚,不甚了了,但是明白一件事,就是吴尚这些年来的太平日子,怕是即将到头了。这场战事避不开,躲不掉,只能承受。她过去的那些逃亡策略,通通都不管用了。在乡下穷乡僻壤,万一遇上兵匪,清白难保是小事,性命都成了问题。她默默地离开了都天行宫,回到学校,忙忙碌碌到了傍晚,便往自家方向走。

  她心事上身,无暇再忌讳那个在楼上卖弄风骚的女人,夹着布包从对面街口过去。走着走着,她还是忍不住侧脸瞟了那处窗口一眼。这一眼瞥去,两扇窗户半开半闭,没有那女子的姿容,倒是有个戴着眼镜的老者,叼着雪茄烟露出个侧脸。

  贾慧的心脏咯噔猛跳了一下,下意识地低下头去,浑身发抖,几乎走不动路。但她咬牙坚持着向前迈出几十步,在一家店铺凉棚下站住了脚。她假装买东西,悄悄朝来路窥探,看有没有人在后面跟踪。等到确信自己方才那惊诧的刹那,他并没有觉察到自己,这才稍微地放心。但是,惊骇稍减,疑问却铺天盖地般汹涌而来,顷刻间就将她淹没在其中。

  绿杨旅社的这间客房,是柳云携着个同样来历不明的女人长年包租的。可是,这个人竟然凭空在这里出现了。他们之间的仇恨,本该是万年沉积的冰层,永远也难化开的,一见面就必须是雷霆闪电,刀枪相向。可是,这个在窗口处侧脸显示的老年男人,丝毫没有带来剑拔弩张的气氛,那一眼的感觉就好像,这间客房的旧主人柳云被鸠占鹊巢了。他们之间的见面,真的像表面显示的那样平和安详?

  她脚步沉重地回到住处,就在廊下煮起粥来。手里将废木条点燃了,两眼紧盯着锅盖,企图用这份活计来转移并缓解心中的紧张情绪。危险一个接着一个,纷至沓来,而她却无法像以前那样,动如脱兔般逃逸而去,让他们寻不着自己的踪迹。战乱四起的嗜血年头,像她这样一个单身女子注定是无处可逃了。现在,跟以往不同的是,她不是一个孤独的逃亡者,她有了同伴。林峰、黄太太,在吴尚这座城市里顶得上用,具备官方的身份。而许督军和刘益谦,都是汉奸,至少在眼下,属于过街老鼠,处置他们比他们对付她,要名正言顺得多。

  眼见锅里粥汤沸腾起来,她将锅盖虚担起,关小了风门,由着它慢慢地熬煮,自己去布包里摸出那把手枪,迎着夕阳瞄准了一个虚拟的目标,食指碰了下扳机,油然一笑,喃喃地说:“我还有你,怕什么?”

  傍晚时,贾慧盛起第一碗粥,竭力让脑子空白,平静地啜吸着。这碗粥喝到一半时,林峰来了。白天里,他忙于其他紧要事务,冷落了她。这会儿得了闲空,想来想去觉得应该来安慰她一下。他是个想做就做的人,于是马上就过来了。他敲开门时,嗅到了米粥的气息,不由得动了点馋虫,也舀了碗端在手里吸溜溜地喝着。

  贾慧白他一眼,说:“男人喝粥没滋养,回去还是得吃一大碗面条填饱肚子。”

  林峰喝得香,忍不住又去盛了半碗,正待入口,忽然听得贾慧幽幽地说:“老爷子来了,你知不知道?”

  林峰一时没领会过来,盯着她看。

  贾慧为他的迟钝反应感到恼火,说:“老爷子来了,督军老爷!”

  林峰吓了一大跳,急忙放下碗,问:“你亲眼瞧见的?在哪里?”

  贾慧说:“是亲眼所见,但是,在一个你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猜猜看?”

  林峰这下倒犯起疑来,她有意反问这一句是什么意思?老督军来此现身的地方很特殊,在吴尚城里绝难想象的地方。哪里是绝难想象?这里巷陌纵横,靠死猜是不成的。这地方必须有点意义,他出现在哪里才会有意义呢?

  想到这里,林峰眼前浮起了那位猪鬃商人的面孔来,不禁笑道:“难不成,他会在绿杨旅社里住下,跟我也成了邻居?”

  贾慧毫无感情地大笑一声,说:“算你聪明,居然能想到那里。”

  林峰却没有应和她的话,只将手里的粥喝完。这无意中得来的新信息,使得他这两天疑窦重重、无处着手的思路豁然开朗。那迷踪似的街头火并,死伤两人的无头事件,答案也渐渐浮出水面。他在心里已经将交火双方确定了下来。老督军和柳云之间,依旧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也许,在南京时他们双方没有联系,一个位列中枢,一个是他人门下的走卒,无缘得见。而在吴尚,这弹丸之地,彼此相逢了,随即就爆发了这样的枪战。

  这一阵枪响,同时也昭示着另外一个事实:前下野督军,现在的南京伪政府要员许霆震,在吴尚这个看似狭僻的所在粉墨登场了,他的抵达和北边新化的战事,应该是配套实施的方案。这一文一武相得益彰,看来,汪精卫对于这支杂牌部队是志在必得了。这几万人马的去向,已成了多方关注的对象。

  贾慧对于林峰心中所想并不清楚,只是在奇怪这命运之手像是跟她开了一个大玩笑。原本以为吴尚这样的偏僻县城,是再适合不过的藏身隐居之所,谁料想,一番世事变迁后,不过半年的时间,就陡然变得如此热闹、显眼。她自己也在一连串稀奇古怪的事件中,由默默无闻变得几乎路人皆知了。小学教员贾小姐,因一枚落地不炸的日本炸弹,一举成名,载誉全城,想不被人注意那是妄想。果然,这枚炸弹带来的后遗症,逐一显现。爱她、恨她、必欲除她而后快的那些人一个个登台亮相。时至此刻,她的父亲许督军不远千里而来,算是敲响了她命运里最为响亮的一记警钟。

  她扭头望着林峰,问:“你对他的到来,有什么建议?”

  林峰将竹筷在碗沿敲出一记脆亮的声音,说:“这出戏,既然在吴尚搭台,主角们都已经开唱了,那就陪着走走、看看。眼下这出戏按照哪个剧本唱,可由不得他们。二黎,还有黄参议,未必就喜欢听这一口。你那位假姑父,也卷进来了。堂堂督军府的四姨太在这里,怎能不搅起一场风波呢?”

  二

  黄参议得了苏州方面的信儿,比照着眼前形势的变化,信心顿时恢复。他决定借此机会好好地表现一番,以便在日后南京方面论功行赏时,拔得头筹。他是走的熊克西的路子,投在周佛海的门下。熊克西做到了江苏省主席,他至少是个财政厅厅长或省府要员。如果策划二黎易帜成功,他的地位至少应该和熊克西平起平坐,到那时,一展胸中的抱负,有恩报恩,有怨报怨,有仇的复仇,半点儿都不马虎。

  他替黎星斗安排好了收缴税赋的一干事宜,忙里偷闲做了监斩官,去小校场枪毙了同僚冯某,一时间搞得吴尚城里上下官员们惊诧莫名。一个身陷囹圄,眼见性命不保,为人所耻笑的可怜虫,居然有如此强的力道复出,这印证了所有人的猜测,他是黎星斗的心腹,得力的干将,须臾不可离的帮手。他的地位显赫,重新为同僚们所侧目,别有用心者所附炎。但他一反以往的作风,不和任何人敷衍,困守在侦缉处里,摆出稳坐钓鱼台的姿态,静候来者入彀。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在通过饭馆老板向苏州方面报了平安之后,第四天,有客人登门来拜访了。来者自称是粮商,从江南运来一批粮食想在吴尚出手,他是熊克西推荐而来,想跟黄参议商榷,谋个比较满意的价码。黄参议充满崇敬的心情,望着这位登门来访的老者,感慨之意非语言所能形容。

  他请来客及贴身随从坐下,借斟茶之机,细细地打量他爬满皱纹的面容,以及满头银白色的发丝,暗地里判断出他的年龄,发出一声惊叹,说:“您这样的高龄,还不远长途跋涉来吴尚,真是让人敬佩。”

  老者自称姓徐,含笑说:“我也是为生计所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为。不过,这次来吴尚的买卖确实不小,上百艘的粮船就停在江对岸的码头上,价码谈成了马上过江,一天之内直抵吴尚南官河码头。苏鲁皖的全体将士,吴尚一带的饥民,都将不再为饭食担忧了。”

  黄参议表示明白,恭恭敬敬地问他在吴尚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老者想了想,说:“你尽快促成我跟黎星斗的见面,生意要谈,不碰面,怎么好商量条件呢?”

  黄参议心领神会,问他下榻何处。

  老者略带三分炫耀的口吻,笑道:“绿杨旅社,二楼东二客房。我是借了一个朋友的地方住,暂住而已。”

  黄参议听他说出的是自己过去、如今柳云所住的那间客房,心中既诧异又狐疑,犹豫道:“那位柳先生,不住那里啦?”

  老者笑而不答。他不便再问,起身来送客。这老者出了侦缉处大门,坐上黄包车,五六个随从前呼后拥,一路往旅社方向去了。黄参议站在路口相送,直到他们走出视野尽头才回去。他伏桌出了半天神,这就是苏州熊克西来信中所说的南京方面的大人物?以他这样的年岁,还能出远门操劳政务,也算是个奇迹了。想当年,怕也是一时的风云人物呢。他再想想柳云那几句话,一时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这吴尚城中的招安大事,与他无关了。他只是一个马前小卒而已,现在轮不到他说话了。

  黄参议送走这位身份特殊的贵客,开始着手安排他和黎星斗见面的事宜。

  这五天,尘埃落定,在日军南部旅团重兵攻击下,省韩及麾下几千人且战且退,最终弃守新化,向东数百里,穿越黄河故道,在远离吴尚的一个偏僻地带落了脚。省府新辖地,只有方圆不到100里地,且是穷瘠之地,跟随省韩一路颠沛流离至此的大批文员,唉声叹气,但又无计可施,只得硬着头皮在这里暂住下来。

  新化一失,军事态势完全恶化。二黎虽然久经战阵,但也明白吴尚已成绝地,开始做最坏的打算。他们俩先在彼此公馆里密商前途,能够公开说出口的只有两条:一是死战到底,二是向东投奔新四军。他们虽然各自心中对这两点看法不同,但也不瞒着手下将领,特地另选了秘密所在,将几个纵队司令、独立旅长召集起来,开会询问他们的意见。结果,所有人都反对投奔新四军(包括程兴柱表面上避嫌,也投了反对票),认为苏鲁皖部队的大多数官兵,绝不可能在那样的环境里吃苦忍耐下去。部队真的过去了,用不了一个月,士兵们便会开小差走散大半,这支军心齐整的队伍,将会不战自溃。至于“死战”一途,程兴柱和丁聚元鲜见地态度一致,认为不狠狠教训日本人,他们会更加骄横,必须以战止战。

  摸清了众将领的底牌后,二黎也颇有同感,但要想在这两条之外再选一条路走,几乎毫无可能,除非降汪。但平心而论,他们俩都不愿意,尤以黎星源的心念最为坚决。他从同盟会开始,一路历经讨袁、北伐诸多战争考验,清誉在外,大半辈子的名声决不能毁于一旦,为了卫护这个声誉,哪怕是搭上性命也是值得的。

  他对黎星斗苦笑,说:“实在不成,我率程、丁两个纵队守死吴尚。你率其余人马向东,经由新四军防区,投靠韩德勤。韩某人明里恨咱们,其实是恨我,重庆方面能给你个省保安司令,就是证据。”

  黎星斗却不肯,两眼流泪,说:“大哥,我宁可跟你在吴尚城下与日本人拼了,也绝不肯去投靠省韩。那是自取其辱,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黎星源想了想,说:“这是咱们未雨绸缪,先行商议着。眼下最主要的还是如何守吴尚。六纵队我还是放心的,丁聚元亲省韩,而省韩西去如孤魂野鬼,居无定所,也绝了他的念想。其余几个纵队都算可靠,肯听我们的话,有的时候用江湖上的套路,可以笼络住人心。尤其是在这乱世间,什么主义、什么思想,都不如‘兄弟’两个字有效。咱们苏鲁皖一帮子弟兄,也得好好地表现表现,别让世人瞧扁了,说二黎只会做缩头乌龟。”

  黎星斗摸着光头,大笑起来,胸中豪气顿生,说:“我已经着令预收税赋,购买枪支,招募壮丁训练,再组建一个纵队,问题不大。当前局势,走一步看一步吧,人算总是不如天算的。”

  两人就此别过。黎星斗跨马回到光孝寺来,查询税赋收缴情况,电话打到侦缉处,要黄参议赶紧来见。黄参议正要见他,得了信,带上新汇总的账册,去汇报进度。他们一见面,黎星斗就笑,告诉他三战区的款项已经拨发了,只是通向那边的交通已断,总指挥又要托请新四军放行,为了表示谢意,还得留一部分作为买路钱。不管人家收不收,心意总是要到的。这笔款项抵达吴尚,是件好事,但还在途中,难解眼前燃眉之急。他这些天的税赋征缴,进度如何?

  黄参议将手中的明细账册奉在他的面前,说:“都在这里,请司令过目。这一带富户少、穷人多,再加上新受水灾涌来的灾民又多,所以远远低于预期。那些大富之家,因为刚刚出了李西沅这件事,所以未敢轻举妄动,生怕再惹麻烦。”

  黎星斗沉思着说:“不管他了,大难临头还顾这些?拣几家没有背景靠山的先开刀,告诉他们,日本人来了,他们的家私全部完蛋,还不如捐一部分出来,权当是花钱雇了咱们。咱们是保安队,啊?哈哈!”

  他说得高兴,挽起袖子,露出了粗鲁的本色。黄参议连连称是,但他没有顺着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忽然转了话锋,悄声问道:“司令,眼前这形势,对咱们可是大不利。两位下定决心,要在吴尚跟日本人血战到底?”

  黎星斗沉默了一气,说:“不打又能怎样?我们只有这条路走了,几万弟兄,死就死在一起吧。黄参议,你怕不怕死?陪着我们死,肯不肯?”

  黄参议一笑,说:“不肯!有现成的活路不走,为什么非要想死呢?司令,不只有死战一条路走。”

  黎星斗侧眼看他,问道:“你苏州的朋友又来啦?”

  黄参议微笑说:“上次那个只是个捎信跑腿的,分量不够跟司令平起平坐,谈论天下大势。”

  黎星斗拿起佛珠,在指间飞快地捻动了十几下,又问:“那么,又换了有分量的人?”

  黄参议点头,附在他的耳边说:“来了个大人物,已经抵达吴尚。”

  “大人物?”黎星斗疑问道,“汪精卫,还是周佛海、陈公博?”

  黄参议说:“我不敢多问,但至少比熊克西要高几分呢。”

  黎星斗闭上眼,冥想了半天,缓缓地说:“大战将近,我却私下里会见敌方的要员,太不成体统了吧?再说,我还有心跟日本人比试比试拳脚呢,看看我手下这支队伍,能不能打,经不经敲。”

  黄参议心底略有失望,低头说是,随即又加上一句:“卑职是在为司令着想,并无他意。愿与司令一起战至最后,绝不做软蛋!只不过是想不到那一步,何必轻言绝望呢?这位来客如何处置?我礼送出境,还是赶出去?”

  黎星斗沉吟了一下,说:“人家来了是客,我可以不见,但却不能失礼。你稳住他,等战场上见了分晓,再作理论。”

  黄参议心中有数,这黎星斗是在两难之间,他未必想投汪,但也未必想跟日本人硬扛到底,只是对战事还抱有幻想而已。不过,他拒绝见客倒无所谓,只要他不肯彻底翻脸,逐走来人,那还是有机可乘的。他行了个礼,离开光孝寺,秉承黎星斗的意思,对所属地区的缙绅们来了个起底调查,归拢出十几家没有什么靠山背景的商贾,准备再度施以雷霆手段,勒逼钱粮用以备战。

  至于那位神秘的徐老先生,他秘密约见了一次,将黎星斗犹豫两难的心态详述了一遍。徐老先生坐在侦缉处最里边光线暗淡的角落里,默默地听完了,笑了笑说:“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临行时,我已经有所准备了。不过我初来吴尚,暂时不走,等局势变化了再说。你在吴尚,也是一号人物,有些事日后用得着你,肯帮忙的话,将来少不了你的好处,明白吗?”

  黄参议听他如此许愿,知道其中的分量,急忙起身作揖说:“老先生但有吩咐,敢不从命。”

  徐老先生捧起茶杯,喝了一小口,说:“那个收猪鬃的消息,你给我查查他的下落,好些年不见,怪想他的。这个人,我志在必得,你明白吗?”

  三

  黄太太在贾慧发现老督军现身之后的第二天下午,得悉了这一消息。当她听了贾慧专程而来的详细告知后,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嗝。这种因意外惊吓而导致的嗝,极难止住,就此一直纠缠她近四年的时光。在此期间,延医问药前前后后不知花费了多少钱,也只能暂停一两个月,心情稍有紧张,这毛病便死灰复燃。

  她吩咐女佣端来碗凉水,一口气灌下去,却毫无用处,只得在抑制不住的嗝声中询问贾慧会不会是看走了眼。贾慧说自己这辈子什么人都可能看走眼,就两个不会,一个是老爷子,一个是他。可昨天,老爷子居然出现在他的房间里,那他会是怎样的处境呢?更何况,之前一天黄昏时,在这座旅社楼下发生了一起火并枪战,死了两个人。第二天,老爷子就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的客房里。那岂不是……

  贾慧无法再往下联想。黄太太手抚胸口,死劲地捶打着,说:“这件事想要确定也容易,跟老黄说一下,让他查清楚不就得了。”

  贾慧迟疑:“那……用什么借口?”

  黄太太想了想,说:“就用那个刘公子说事儿。他走了,换了个糟老头子,还是他和糟老头子共处一室?算是个由头啦。”

  贾慧忧心忡忡地说:“这些旧事,你可不能让他知道。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你的行踪千万别让他知道了。当年,你并不是光明正大地离开的,这一点,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黄太太柳眉蹙起,想起了当年在督军府所受到的非人折磨,不由得愤恨,但念及那个老男人的变态和狠毒,不觉有些沮丧。她抱着最后一点儿希望,说:“也许,你是认错人了呢?不是他,该有多好?”

  贾慧明白,老爷子的出现不仅给自己带来了威胁,也在她的头顶上方笼罩了一片阴霾。作为督军府一个携资潜逃的妾妇,老督军可以诉诸法律,或者付诸家法来处置她。只不过,这里是吴尚,是苏鲁皖游击部队的天下,也是黄参议的天下,万一行迹败露,黄太太可以借此自保。但是,黄参议倘若得知了她刻意隐瞒的过去,会作何反应呢?这一刻,她情愿自己昨天是看走了眼,认错了人,那扇窗户里的老者侧影,只是相似而已。

  两个女人陷入到了畏惧和希冀纠缠难分的矛盾状态。黄太太挽留贾慧在水榭亭阁间坐下,嗑瓜子,吃水晶糕,喝绿豆汤,消暑纳凉。天气已经热了起来,开头的三板斧,给芸芸众生来了个下马威。梅雨季后,余留的水分被蒸腾挥发,先是闷热,然后是酷热,连着热了三天,街口路面上的水洼已经荡然无存。但这公馆中的池塘里,因为和外面稻河相连,间接连通了里下河水网盆地,所以水位丝毫未减,水面上的凉亭里凉意盎然。她们以闲食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来打发时间,一起等待黄参议的到来。

  夏天到了晚上六七点依然亮堂,黄参议进了家门,就开始脱军装,卸掉脚上的军靴,连喊吃不消。等他进了屋,换了短袖薄衣拿着把蒲扇来凉亭里吹风,才意外发现了这位贾小姐的存在。他笑嘻嘻地招呼一声,挨着黄太太坐下,使劲地替她扇了两下,问:“还好吧?比屋子里凉快。”

  黄太太喝了几口绿豆汤,将凉着的那碗推给他,含笑问:“这两天公事忙吧?”

  黄参议苦笑说:“哪里是忙,简直是三头六臂也应付不了。这吴尚的太平日子,也快到头了。日本人占了新化,江北的国军,就剩下苏鲁皖这些人了。日本人迟早是要来拔这颗眼中钉的,不知道后面的路该怎么走呢。”

  贾慧佯作惊讶和不解,问:“姑父,哪有这么悲观?我昨天从街头来,发觉绿杨旅社里多了不少外地人,冒出了许多新面孔。那个小拆白党没了踪影,倒换了个头发雪白的老头,难道老先生的见识还不如年轻人?”

  黄参议听她漫不经心地说,突然间将话直接对准了绿杨旅社二楼的那位新住客,冷不丁吃了一惊,抬眼望她脱口问道:“你认识他?”

  贾慧摇头:“好奇而已。那一头白发,太显眼了,隔着十丈远都能瞧见。不仔细辨认,还以为是那女人套了白狐皮呢。”

  黄参议夫妇不由笑了起来。

  黄太太扯开距离,说:“你就知道吃那个卖弄风骚的女人的醋。现在,换成个糟老头子,天天亮相,哪怕是竖蜻蜓,你也无所谓了,是吧?”

  贾慧装作害羞地笑,说:“那个死鬼走了,免得天天在这路口显摆。那个专骗女人的下三烂,死掉才好呢!”

  黄参议对于柳云的所作所为有些了解,知道是个好色风流之徒,他昔日里跟这位贾小姐的瓜葛,应该属于男女间的琐事。当年,他对她是骗财,还是骗色?他不便问,清淡地笑着。

  黄太太乘机追问一句:“哎呀,那老头什么来历?别是收猪鬃的亲戚,也许是他爹呢?难不成他也姓柳,是位柳老太爷?”

  贾慧吃吃地笑,说:“叫柳风,风生云吗?将来这柳云有了儿子,就叫柳龙,云从龙啊!”

  两个女人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将问题抛给了黄参议。黄参议虽然无意卖弄,但还得说上一句:“别瞎扯了,这老家伙的来历有些特别,你们女人家别乱打听。日后少在绿杨旅社这条路上走。前天,不是乱打枪死了人吗?子弹不长眼睛,远远避开了才好。”

  他毫无遮掩地将危险性说了出来。黄太太和贾慧对视一眼,便不再多问。眼看着围墙西边的红日坠沉下去,贾慧便说天要黑了,该回去了。明天散学,得过了夏天才开课呢,这帮皮猴子,一定会满大街地粘知了、捉虫子,搅得一塌糊涂了。

  她起身来告辞。黄太太送她出了公馆,回来后又问丈夫这样神秘兮兮的,要干吗,那老头究竟是什么来历。黄参议四顾无人,便不瞒她,凑在她耳边悄声说:“南京方面的大人物,不能提的。这里面是战是和,还没有个定数,我倒希望打不起来。这枪炮一响,玉石俱焚,谁肯白白地去做送死鬼?”

  黄太太心中抽紧,不禁叹口气说:“那就罢了,这么说来那个收猪鬃的,也是……”

  黄参议一笑,说:“大神登场,小鬼让位,那是自然的事情。这仗只要不开打,和平解决,我们报仇雪恨的日子就到了。你等着瞧我的手段!”

  他掉头朝李宅方向恨恨地瞥了一眼,一拳砸在石桌上,忘记了疼痛。他只顾着发泄自己心里的愤懑,全然没有注意身边妻子的神色变化。黄太太心乱如麻,她从丈夫的言语中嗅出了一缕不妙的气息来,为了将潜在的危险降到最低,便叮嘱道:“你的事情,自己忙就是了,别扯到公馆跟我的身上。这些日子,我心里烦得很,除了贾慧,其他人就别带回家来了。两耳不闻窗外事,求个安静自在,好不好?”

  黄参议以为她仍然耿耿于怀那些事情,心里愧疚,又体贴地替她扇了几下风,说:“你放心,我再让你清静不了,还算是人吗?你就在公馆里歇着,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要不,让你那位侄女儿也搬过来住,陪着你?这地方大,多住几个人也绰绰有余。”

  贾慧回到住处,一身大汗,这样的炎热夏天,每天的洗浴是必不可少的。她放下澡桶,先放凉水,烧了开水后关起门来,舀了几勺进去,依照习惯脱衣下水,舒张开毛孔,将身上的污垢清洗干净,再用陈年的老丝瓜瓤裹了皂角,在皮肤表面轻轻地搓揉着,植物纤维所形成的摩擦,令肌肤格外地受用,不一刻,浅白色的皮肤已经泛红。

  她额头出汗,用清水冲洗了一遍,抬脚跨离澡桶,先赤身坐在摆放衣服的长凳上,暂歇了片刻。正当她伸手去拿换的衣服时,北侧厢房门口有个男人轻声笑道:“出水芙蓉,果然不差。”

  贾慧闪电般从衣底抓起手枪,对准那里,那门口却已经有个黑洞洞的枪口抢先对准了自己。但那男人没有开枪,淡淡地说:“慢了一拍,许小姐,还是慢了一拍,这些年你没有长进啊!我就知道你不会变的,你在20岁时就是这样了,以后30岁、40岁,也还是这样。收起枪吧,咱们好好聊一会儿。”

  他似乎信心十足地先放下了手枪。贾慧犹豫了片刻,垂下枪来,手忙脚乱地穿衣。这人好整以暇,边端详着她,边笑道:“殷红如花,美人依旧,十年一梦伊人来,倒好似这里不是吴尚,而是在曹县了。”

  贾慧穿上衣服,脸色臊红,猛然重新举枪对准他,厉声道:“你再说这些轻薄的话,我就打死你!”

  这人哈哈笑了几声,双手揭开胸前的衣襟,在心窝处亮出一个伤疤来,说:“别拿死来吓唬我。蒙你亲手所赐,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看着那创痕,贾慧闭上了眼,二度垂下枪来,说:“你走吧,我没什么跟你说的了。”

  那人却走近她,在条凳上坐下,说:“我来,是有话要跟你谈。”

  贾慧将枪口顶在他的腰间,问:“你是谁?你现在叫柳云,我凭什么跟一个收猪鬃的陌生人说话?”

  柳云似乎不以为然,说:“把门打开吧。这屋子里热得很,我都想在这里洗个澡了。”

  贾慧一脚挑开门,示意说:“滚出去,这地方容不得你这种人玷污了。”

  柳云将条凳搬到廊外天井里,在晚风中悠然合眼,说:“这年头,谁比谁干净?贾小姐。”

  贾慧冷笑:“这年头,谁还能比你脏?柳先生,请吧,不然我去叫警察了。”

  柳云摇头,笑道:“你不会去的,叫来了也是白搭。我是什么人?他们其实心里都有数。谁敢乱来?”

  贾慧冷笑道:“你是个汉奸,不要脸的汉奸。”

  柳云哈哈一笑,说:“说到汉奸的话,我的资格可没有令尊高,充其量,只是个小汉奸。令尊许督军,是个大汉奸!而且做汉奸还做得走马灯似的,从北平做到了南京,又从南京摸到了吴尚。这份劲头,令人钦佩啊!”

  贾慧哼了一声,说:“对不起,你们这伙人我全然不认识。左一个汉奸,右一个汉奸,不要脏了我的耳朵。请便吧,我这地方是干净的,恕不接待汉奸。”

  柳云懒洋洋地点起根烟,左右打量着院中的景致,最后将目光停留在那座花坛里开的茂盛的花草植物上,冲她努嘴说:“看着干净,其实肮脏。那泥土下三尺,怕是蛆虫白骨,难看得很呢!”

  贾慧一颗心猛跳起来。这个男人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甚至连那个夜行客葬身花坛之下的秘密也洞察明了,这表明,果真如她所做的最糟糕的设想,他在吴尚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是至少半年。最后半年她夜不能寐,被窗外古怪的声音惊吓,正是这个人在搞鬼。眼下,鬼已现身,她平素里心底存留的惊惧化为愤怒,恨恨地跺脚,坚持说一个字:“滚!”

  这两人在院子里,一个嬉皮笑脸耍赖皮,一个冷若冰霜,屡次逐客,正僵持之际,门外传来隔壁李嫂的声音:“贾小姐,傍晚时学校门房路过这里,捎来封信,你不在,就丢我门口了。快开门拿去。”

  贾慧说:“待会儿我来拿。”

  李嫂说:“我这就要出门去了,两三天都不在家,你快点开门收好了信。雇的船已经在码头等了,我得下乡去。”

  贾慧无奈,只得先去开了院门。李嫂将信递给她,目光却麻利地朝里面瞅了一眼。这一眼不打紧,霎时惊得脸上失色。这个年轻男人,那天半夜一瞥之下,印象深刻,正是那个率着伙飞檐走壁强人的头目。他这次用不着夜里现身了,天还没黑透,他已然登堂入室,俨然成了贾小姐的座上宾。贾慧觉察到她的神色变化,想问一句,但她却已惊惶不安地一溜烟回去了。

  贾慧心中疑惑,再低头看这封信,信封表面只有“贾小姐收”四个字,字迹娟秀,似乎是出自女人之手。她拆开信封,抽出信笺展开一看,一颗心又吊到了嗓子眼儿。那上面正书着一行字:

  我已抵达吴尚,下榻绿杨旅社,你来,或者我去?

  她无力地叹息一声,将信笺塞回封套里,望望那正对花坛做细致观察的柳云,说:“菜齐了,人满了,可以吃了。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有趣?柳先生。”

  柳云撇了下嘴,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头发长见识短,你真的相信在吴尚能够销声匿迹,无人查找得出来吗?天真!一枚日本炸弹就将你的行迹暴露了。不是我当机立断,把那工兵插在了荷花缸里,你还能安安静静地在这里待下去?”

  他这句话,主动地揭开并印证了贾慧以及林峰对于这一连串事情的判断。但贾慧举一反三,走到那花坛边,恨恨地吐了口唾沫,伸手指着花草根下的泥土,问:“是你的手下,对不对?”

  柳云点头,笑道:“何必耿耿于怀?他已经是个死人了,为他的鲁莽唐突付出了代价。每个人都会犯错误,但是付出了相应的代价也就算了。我也是,你打我的那一枪,是我为自己的错误付出的代价。你至今还记恨我,那就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我死过一次,你居然恨一个因你死过一次的男人,真是不可理喻。”

  他再度亮出心脏处的伤痕,走近她,让她仔细看个清楚。贾慧瞧见那伤口的残痕,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他却步步紧逼,丝毫不放。贾慧被他挺着胸膛堵在了廊下的死角边,无处可避,绝望地闭上眼亮出枪指着他,高声喊道:“再靠过来,我就一枪打死你!”

  柳云仿佛看穿了她的底牌,依旧将胸前的伤口凑上来,抵在她的枪上,柔声说:“你再打死我一次。我至死都不怪你。”

  贾慧双腿发软、手上乏力,指间一松,那把精巧玲珑的手枪啪的一声摔落在台阶上。这一下清脆声响,对于正处于暧昧状态中的他们,没有任何影响,但却惊动了外面新的来客——少校林峰。

  林峰推开方才贾慧只顾看信忘记关紧的院门,跨进门槛,陡然听到这一声金属物体落地的声音,抬头看去,只见那人正将贾慧逼在死角里,欲行不轨的姿态显露无遗。他不假思索,愤怒地斥骂了一声,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直接猛扑过去,中途跨越了两道木栏。

  柳云正在咄咄逼人,顷刻间就能将贾慧降服之际,斜刺里闯出这么个人来,既惊且怒,收住向贾慧的去势,转身来迎。他的本意是想借着情形,说几句话来激怒这个军官,令他铩羽而去。可没想到林峰心牵贾慧,心中暴怒,并没有跟他语言交流,直接拳脚齐动。一个是行伍军人,一个是浪荡公子,一经交手高下立分,林峰三拳两脚就将这个唐突无礼的男人打得鼻青眼肿,扑通一声摔下台阶去了,在天井里连着打了几个滚,嘴角流出血来。

  林峰抬腿正欲再用马靴狠踹他两脚,却被贾慧拉住了。她噙着泪拦腰抱住林峰,带着哭腔喊道:“让他滚,让他滚远点!我再也不想见到他!让他滚!”

  她的声音充满了悲伤以及羞愧的意味。方才的一刹那,她已是芳心大乱,倘若不是林峰及时地出现,她是无力拒绝这个唐璜式的男人下一步的举措的。而柳云,这次是有备而来,将她的心思揣摩透了,一点一点引她入港,迫她就范,就在最后准备使出撒手锏来,吟诵出那句动人心弦的诗句,一举将她俘获,带回到那个他们初次同床缠绵的氛围中去时,却被赳赳武夫坏了事,同时也将贾慧从悬崖边缘拉了回来。

  当下,他无法以武力跟林峰对抗,只得悻悻然爬起来,抹去嘴边的血迹,颔首笑笑,说:“林参谋的拳头硬,领教了。来日方长,咱们改天再会。”

  他整理了一下皱乱的衣服,出门去了,再未多看贾慧一眼。贾慧蹲下身子,捡起那把手枪,掩面抽泣。林峰将她拉起来,进了堂屋,却发现了屋里余香犹存的澡桶以及漂浮着皂角碎屑的温水。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咬牙切齿地骂道:“这狗东西,刚才就该打死他!”

  贾慧挣开他的手,在门外的条凳上坐下,收起枪,绝望地说:“这个人是打不死的,打死了又活过来,像是邪鬼附体了一样。能不能找个地方,避开他呢?”

  四

  黎星源所担心的局面,眼下已经形成。南部旅团小野联队攻占新化,尾随省韩向东近100里地才停止追击。省韩余部7000余人,战死、失散、被俘近2000人,就此式微,只能栖身于大东沟这样的僻乡山野,勉强维持着江苏省政府的招牌,苟延残喘。

  吴尚目前已成孤城。更为揪心的是,通州、太兴的日军向北向东逐步推进,前锋一度抵达黄桥。新四军一师所部先撤后进,在镇北20里地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战,以优势兵力歼灭了日军一个中队。日军在黄桥的驻军势单力薄,只得向太兴方向回撤15里,寻求主力支持。这场小规模的战斗表明,日本人及汪伪视吴尚为志在必得。吴尚在半年前还处于群雄割据当中,有纵横捭阖的空间,眼下却成了单独面对强敌,前景堪忧了。

  他在公馆接连召集自己的心腹部下开了两次会,提出弃城别走、死守待援两个方案,结论都不堪实行。让城可以,别走,去哪里?从近一年来的变化可见,几乎所有的县城重镇都已经落入日本人之手。那些遍地生根的友军,如今也已风光不再。重庆方面为东北军特设的苏鲁战区,在于学忠的统率下,接连大小十余战,损失惨重。于本人亲率精锐卫队突破重围,仅以身免,已然前往三战区。苏鲁故地,眼下已不复为己有。重庆方面发出电令,撤销苏鲁战区所遗各部,由三战区统辖,于学忠改任中央军事参议院副院长,即将飞赴重庆就职。战事如此,无法可想,只有每天几封加急电报,恳请三战区发援军,与苏鲁皖游击部队会攻新化,重新打通和三战区总部的交通线。必要时,弃守吴尚奔新化,逐步退向北面,不至于被日本人四面包抄,无路可退。但三战区对于吴尚的局势也是爱莫能助,所辖各部,一面要跟日军周旋,一面还要救援接应于学忠所部,三十三师正在和日军僵持,掩护苏鲁战区余部南撤,损失不小,实在是无力再做大规模进攻了。

  黎星源的情绪低落,想亲自出马再度往东一趟,会晤新四军高层,看看他们对于苏鲁皖游击部队的前景有无协助之心或者好的建议。但新四军方面的回讯却让他希望落空。眼下攻占新化的日军,正在向东南推进,舍省韩而不顾,前锋直抵盐城,同时,阜宁的鬼子也向南进攻,南北夹击新四军军部所在地。

  放在更大的战略态势上看,长沙会战未能达成目的的日军大本营,改正面进攻为后方清剿巩固,逐一对重要地区进攻扫荡,江浙是鱼米之乡,盛产粮食,工商业发达,成为这个计划的重中之重。这次进攻,秉承的是占领县城、控制集镇,最后总揽全局的目的。无论是国军还是新四军,都是清剿的对象。在这样的形势下,新四军方面正为反扫荡做准备,自然无法分心来回应黎星源的会晤要求。

  黎星源明白这其中的轻重缓急,坐在公馆里喃喃地骂了一句:“小鬼子看样子是腾出手来了,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咬,真正成了疯狗。跟狗斗,还真得倚靠咱们自己手里的打狗棒了,指望别人,毫无用处。”

  他思忖良久,打电话到六纵队司令部,要程兴柱来自己的公馆,有要事相商。程兴柱接电话时,刚刚从新化方向赶回来。他依照和林峰商议的计划,不但派兵去北面寻找行署以及游击队的所在,甚至自己也亲自出马前往,结果在缪家湾得到了信,独七旅前天下午,曾与一小股武装短暂遭遇,这支队伍随即脱离接触向北逃逸,结果与日军前哨部队撞上,打到傍晚时生还者所剩无几,趁着夜色逃离了。据独七旅传出的消息,这支队伍是新四军游击队,现场有击毁的电台,不排除有重要人物随队行动。

  程兴柱上了火,急赶到交火地点,重新掩埋了尸体。从现场搜集的证据表明,这支几十人的队伍就是行署所在的游击队,但行署主任等主要领导并不在死者中,估计他们已经安全突围了。可他们此刻会去哪里呢?南去吴尚,有独七旅等部严密防守,向西是日军的地盘,更不可能,只有一条出路,撤往根据地方向去了。他们这一走,自己和林峰与新四军总部的联络就此中断,这条线在如此重要的时刻,决不能断,必须尽快恢复。

  他正准备借故前往吴尚,却不料黎星源先打来电话召请。得了这个天赐良机,他定然是要去吴尚走一趟了,于是安排了军务后,率了一个排做卫队,快马加鞭赶赴吴尚。他进了城,没有去黎星源公馆,先折道去了都天行宫找林峰。林峰正在接受三十三师本部的指令,开始焚毁一些重要的往来电文和文件,以防战事突然措手不及。这庙内硕大的圆鼎香炉内,浓烟滚滚,士兵们守在炉子的四周看着纸张在火苗中跳跃,化为灰屑,继而随风而起漫天飞舞的情景,齐声喝彩。忽然看见程兴柱进了庙门,这其中有一半是六纵派过来帮忙的人,立即齐刷刷地敬礼问候。

  程兴柱回了个军礼,脚下却不停留,径自去了办公的庙舍。林峰正在整理文件,闻声抬头,看见他来了,知道有重要事情,忙请他去内室谈话。程兴柱扼要地告诉他,游击队以及行署在城北遭遇敌军,陷入重围,损失惨重,只有两三个领导幸免于难,撤往根据地去了。他必须利用城内地下组织重新跟总部接上头;否则,关键时刻没有上级的指导,很难把握。

  林峰叹口气。这次游击队误陷重围,就是吃了情报传递不及时的苦头。倘若能够及早得到通知,或向西去程兴柱驻军,或向东靠拢根据地,都不会有这样惨痛的损失。他将尽快通过手里这条线,跟上面取得联系,并要求开通电台,以便24小时便捷地传递、接收情报和指令。

  程兴柱告诉他,黎星源召集自己,怕是有事商谈,无非是激励士气,和日本人拼命之类。事已至此,到了考验一个军人的时候了,也只有一个字好说:打!林峰送他到了庙门口,互道珍重,并叮嘱他一句,到了十万火急的时候,可以直接使用电话,到了那一步就顾不了许多了。

  程兴柱在都天行宫逗留了约莫半个钟头的时间,转而赶到了黎星源的公馆。今天他是单独召见程兴柱,吩咐厨房简单地预备一下,沏好茶水,请他到后宅说话。程兴柱摆出恭敬的姿态,跟在他的身后,等他屏退用人之后,才捧起茶杯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稍稍屏息,敬候下文。黎星源开门见山地告诉他,可以再扩充两个团的兵力,武器直接从南官河码头一个秘密仓库里提取,这批物资,是他历年来积攒下的用作不时之需的余粮,眼下要派上用场,自然是好钢用在刀刃上。这两个团建制算上的话,六纵队近万人,算得上是苏鲁皖第一劲旅,跟日本人较量还是拿得出手的。

  程兴柱避重就轻,先表示感谢,然后报告说正在开挖堑壕,该灌水的灌水,该置备火力的置备火力,加固了主要工事,调整了兵力部署,就等着动手了。

  黎星源对这些琐碎的事情倒不感兴趣,让他派干员在驻地和吴尚之间寻个地方用来屯驻训练这两个团的人,算作是预备队,可以分批地补充到各部去。他摆出恳切的姿态,拱手说:“外面都谣传你是共产党,我倒不以为然。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首先是我苏鲁皖第六纵队司令,是不是共党分子,都得打日本。我绝对信任你。”

  程兴柱笑了笑,说:“感谢总指挥的信任,我们做部下的,在前头冒死出力,无非是为了党国,为了长官。这往下的局面,是战是和,都没个定数。两位总指挥的心思,卑职愚钝,难以猜透,但是军令如山,谨遵不怠。”

  黎星源微笑道:“你这是在暗示说时至今日,我和总指挥心意未决吗?别的话我就不讲了,但有一句你听仔细了,不管日后形势多么困难,我绝不做汉奸投降日本人。你是否也答应我一件事呢?”

  程兴柱挺起胸膛,说:“总指挥这句话,卑职谨记着,但有吩咐,绝对服从。请您示下。”

  黎星源伸出手,按住他的肩头,说:“日后不管形势如何,你必须跟着我。我若有意志动摇的举措,请你动手取我的首级向重庆方面请罪。人人都说你是共党分子,我也相信。但看在抗日大业上,请不要弃我而去,弃苏鲁皖众弟兄于不顾。”

  他说出如此重话,不由得程兴柱不感动,他眼角不禁湿润了,站起身来,向他行了一个军礼,说:“指挥的话,我一字不漏地都记在心里。为抗日计,为总指挥计,也为苏鲁皖众兄弟计,我愿意跟随总指挥,誓死效力!”

  五

  黎星源单独召见程兴柱,这巴掌大的吴尚城,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半天工夫,就传到了黎星斗的耳中。黎星斗在公馆里听黄参议汇报之后,抚膝长叹,这一仗总指挥是铁了心要打,不打不行。临阵之际,安抚猛将替他效力,是必需的做法。六纵是苏鲁皖中的头等劲旅,打得好可定吴尚的平安;打得不好,吴尚危在旦夕。这件事,他们可不能落了后,从江南新购的那批装备,抽调二十挺机枪、六门迫击炮以保安司令部的名义送到六纵,用行动说话,支持程兴柱。

  黄参议点头,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句:“大战将至,不知道对于那些南京方面的重要人物如何安排,是逐是留?”

  黎星斗笑笑,说:“旁人都不管他们,我何苦作恶人?你派人名义上保护,实为监视,看紧他们就是了,反不了天的。”

  黄参议呵呵一笑,探出他的底线,便不复再提此事。吴尚地区,以及苏鲁皖游击部队、各保安旅,人人皆知要跟日本人硬干了。城里不少老百姓自发地送了布鞋、鸡鸭到军营去,几户巨富人家也纷纷再度捐出银洋来,只李西沅闭门不出,半文钱也没有吐。黄参议此刻不去惹他,只在造账册时留下一笔,写了这个吝啬家伙的嘴脸。

  目前,南京或者也可以说是苏州方面委托的事情,因为局势陷入了僵局。黄参议决定以执行黎星斗命令为由,去绿杨旅社旧地,拜访一下那位徐老先生。他率了人来到旅社,先问伙计那位客人在不在,伙计告诉他,自打来了之后就待在屋子里,很少出来露面。不过,他的随从倒是不少,里里外外地将他伺候得无微不至。黄参议打听了一下猪鬃商人的踪迹。伙计压低声音,笑嘻嘻地说他走了,腾出房间来给这位老先生,顺带着连那个女伴儿都让掉了。黄参议愕然,这倒是超出正常想象之外的事情。这个柳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敢情客房和女人都不是他的,是事先给别人预备的?

  他带着好奇上了楼,礼节性地敲门。

  里面传来那个女人的声音:“是谁啊?”

  黄参议自陈了身份。门吱呀一声开了,只见徐老先生坐在靠椅上翻书,眼皮稍稍提起,瞅了他一眼,说:“正好,我有件事要你去办,先坐坐吧。惠芬,去给黄先生倒杯茶水。”

  女人应了一声出去了。黄参议心底窃笑,但听此老的口气,像是使唤久了的,难道他们原本就熟?这更加奇怪了,这女人跟柳云、跟徐老先生,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徐老先生指间夹了张纸条递过去,说:“替我查查,本地学校里有一个姓许的年轻女教员,二十六七岁,个头中等,相貌还算端正,就是脾气倔,不肯让人。查到了,跟我讲一下。”

  黄参议接过纸条,算是领了命。这吴尚城里一所中学,两所小学,私塾若干,查一个姓许的年轻女子,那是手到擒来不费气力的事情。他暂且将这件容易的事放下,开始询问徐老先生的确切来历。他问老先生战前在哪里做事,老先生一笑,说这把年纪早就不能做事了,躲在家里享清福。这次,是多方劝说才出山的,无非是收拾收拾这因战乱而千疮百孔的局面,为老百姓谋个出路。黄参议又说以他现在的身份,可以揣摩出多年前的风采,不知道他当年是同盟会还是北洋政界中的要人。

  老先生不肯跟他这样绕圈子,直截了当地说:“都不是。我是两淮巡阅使,坐镇淮上的霆威上将军,难道你没有听说过?”

  他一句话自揭了来历?黄参议恍然大悟,原来他姓许不姓徐,许霆震这个名头还是颇为响亮的,在北平伪维新政府里做过第三号人物,北平和南京合流后,他代表北方势力南下赴宁,地位显赫,足以和周佛海、陈公博等人平起平坐。只是他不是原来党国一系中的人物,一时还真想不起来。他在这大战将起时跑到吴尚来做说客,甘冒危险,倒是出人意料。

  老先生在椅上晃悠了两下,说:“二黎是铁了心要抵抗到底,还是依然三心二意?既想依靠这三万乌合之众抗衡日本人,又不愿人马耗光,想试探我们的底线?汪先生的脾气,好东西拿到就拿,拿不到,就毁掉了,谁也别想得到。我看,他们不吃些苦头,是断不能幡然悔悟的。我就坐在这里,坐看苏鲁皖损兵折将。等到烂摊子不可收拾,我再出来说话。”

  黄参议无话可说,不便再问他身边这个女人以及柳云之间的关系,先行告辞。出了门后,将那张写有姓氏、相貌、年龄等大致情况的纸条交给随从,让他送到侦缉处安排人员去各个学校查询一遍。他自己看看天色已晚,便回公馆去了。

  进了公馆大门,就听到老婆和那个远房侄女在亭子里闲聊着什么,他先招呼了一下。两个女人看到他回来,忽然就不吭气了。贾慧埋头盯着水面,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黄太太说:“她从今天起就搬到公馆里来住了,陪我解闷。等过了夏天,再回去。”

  黄参议笑道:“这可求之不得呢。你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地方,时间久了是会闷坏的,有个人来陪陪,是件大好事啊!她住哪里,你安排好了,可别委屈了人家。”

  黄太太笑了一声,说:“她是我的亲戚,又不是你的,难道这点亲疏远近我还分不清吗?”

  黄参议吩咐开饭,贪个凉意,依旧在亭子里小酌几杯。辛辣的酒水下肚,他想起刚刚受托的那件事儿,便趁着酒劲问道:“贾小姐,打听一下,这几所中小学的老师,你都熟悉吧?”

  贾慧点头,说:“就那么几个人,基本上都认识。”

  “有没有一个姓许的,中等个子,二十六七岁,长相不错的女孩子?”

  贾慧脸上微微变色,说:“这倒没留意,似乎中学里有个姓许的,不过五十开外了。别的吗,就没印象了。”

  黄太太也警觉起来,问他查这个干什么。黄参议说是一个老先生托自己办的事情。

  “这老先生什么来历?”她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

  黄参议眨了下眼,说:“绿杨旅社的老邻居了,托我帮忙而已。”

  贾慧点戳一句:“怕是新邻居吧?”

  黄太太更是开门见山,追加一句:“大概就是住在咱们客房里的那个老头吧?听说那个姓柳的收猪鬃的年轻人搬走了,让给他住了?”

  黄参议没想到她们对旅社内外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不禁摇头笑道:“这年头什么事情才算秘密呢?不错,是那位老先生托我查的,我顺便问问而已。”

  他漫不经心地搛菜就酒,不再聊绿杨旅社的琐事,但身边的这两个女人却是惊诧和疑虑交织在一起。特别是贾慧,她决定搬到黄公馆来住,一是为了避开那个柳云的纠缠,更主要的是畏惧寄来那封威胁要登门拜访信函的主儿,却不想,从黄参议口中得到的信息,又是另外一回事。按理说,老爷子对她的下落应该是再清楚不过了,何必再假手于黄参议呢?难道此举别有用意?

  黄太太担忧的是,黄参议被老督军拉扯得太近,将自己暴露出来。她的底细,柳云不知道,林峰估计也不熟悉(除非贾慧告诉他)。她比之于贾慧,是安全的。但是,怕就怕他们顺着贾慧这条线找到自己。因此,趁学校放假之机,将贾慧请到公馆里来住,就是想借此消除掉她在吴尚的踪迹,让外人无迹可寻。

  可是,黄参议这短短时间里,竟成了老督军委托查找女儿下落的受托人。这中间的蹊跷,着实令人费解。他明知贾慧的下落,也清楚她和黄参议夫妇间的关系,是有意为之,还是真的不明白实情,出于无奈,还是那封以老督军名义寄来的信件,实质上不是出自他的手笔,另有其人?总之,是头绪纷乱,再难理清了。原以为对于危险洞悉透彻的贾慧,惊诧之际,忽然又生奇想,这黄参议就在得悉自己正式搬来公馆的当天说出如许话来,会不会有逐客的意思?他却不过太太的情面,改用这样釜底抽薪的招数,也是有可能的。

  难道他对于自己的身世也有所觉察,甚至是跟老爷子暗中通过气,以某种妥协来换取对自己的驱逐?但如果她离开黄公馆,就不能再回原来住处了,只剩下一条路可走:都天行宫,三十三师驻吴尚联络处。

  六

  南部旅团对苏鲁皖游击部队第六纵队的进攻,是从上午八点日头爬升时开始的。南部襄吉本人亲率卫队抵达前线督战。为了这次进攻,日军大本营特地从山东抽调出藤田大队南下参战。这支部队在微山湖地区长期驻扎,有丰富的水网湖泊作战经验,并配备有汽艇。南部特地将长期珍藏的装甲战车大队派上前线,作为开路主力,领头掩护步兵向前冲锋。

  在前沿阵地,程兴柱督率部属提前赶修了堑壕水网防御体系,起了效果。日军装甲战车被阻止在深而宽阔的堑壕前,改装在车顶的重机枪凭空向对面目标扫射,打得地面浮尘扑腾、草茎横飞,使得温度渐渐升高的空气里,平添了浓烈的硝烟气味。

  程兴柱站在前沿阵地的掩蔽所,用望远镜察看敌军行进的情况,命令所有官兵都不准还击,静待其变。日军前哨部队无法向前,只好沿着堑壕去寻找它的尽头,渐行渐远,拉开了一条长长的横直线。程兴柱下令,预先埋伏在堑壕对面的神枪手们,各自瞄准了各自的目标,听由队长下令,一齐开枪。

  五分钟后,但见草地里站起一个人来,挥动手上的三角红旗,只听得一阵枪响,沿河而行的日军士兵们栽倒了二三十个,有的翻下了沟壑,尸体在水面半浮半沉。那些原本挺胸而行的日本人纷纷匍匐,眨眼间趴倒了一大片。装甲车上的机枪报复性地扫射,但却无计可施。

  又半小时后,工兵部队赶到,在轻重火力的掩护下,开始铺设舟桥通道。装甲车依旧打头阵,缓缓地沿着桥面越过宽度已然超过寻常河流的堑壕。士兵们躲在装甲车身后面,亦步亦趋。

  等到五座浮桥搭成并通行,大队的日军人马抵达,分五列纵队顺桥而行。程兴柱下令隐蔽设置的几门大炮瞄准那挤满了人车的浮桥轰击。这小小的炮群一个齐射,炸飞了其中一座桥,桥上人车俱毁,浮尸累累,伤者哭喊一片。听到这边的响动,日军炮火捕捉方位,开始反击。这次,南部旅团不但用上了本部的炮队,甚至还从友军调用援手。炮火之猛烈、密集,远远出人意料。接近堑壕埋伏的部分六纵的士兵被炸死炸伤不少,那些神射手一下子折去大半。至于择地埋伏的几门火炮,也被击毁两门,阵地上一片叫喊声。

  程兴柱下令,前部回撤至第二道防线,同时放芦丁河水进入第二道堑壕,不出半小时就成为第二道更长更深的障碍,形成了对敌军的有力阻挡。日军故技重施,再度以火力掩护工兵开路,继续向前推进。但这次,六纵预先埋设的大量地雷起了作用。沿着敌军抵达的岸堤成片成片地爆炸,日军工兵死伤枕藉。日军攻势稍停,后面汽车运来了几十只橡皮筏,从两侧下水,架起机枪边射击边向中央靠拢,企图一部分借此架设浮桥,一部分直接登陆对岸。这时候,程兴柱下令,迫击炮专门攻击水面上的浮舟,机枪火力封锁河岸。对面岸上的敌军也以火力回应,一时间打了个旗鼓相当,相持不下。

  两个钟头过后,日当正午,天空一片湛蓝,半点云彩都没有,原野间的温度飚升到了近40摄氏度。早间战死的尸体,开始有苍蝇盘旋,空气中隐然飘荡着腐臭的气息,夹在硝烟里令人反胃。交战双方的枪声渐渐稀少,似乎开始吃午饭,为稍后的交火做准备。

  但这平静的时间只不过延续了几十分钟,随后日军阵地上炮声大作,几百发炮弹落在六纵的阵地上,炮弹坠落后并没有爆炸,开裂成几块碎片,散发出一阵淡黄色烟雾,顺着风势向东蔓延。烟气所过之处,官兵们惨叫、咳嗽,双手掐住脖子丢开武器,躺在地上打滚抽搐。

  程兴柱猛地反应过来,连忙招呼快用潮布捂住口鼻,敌人发射的是毒气弹。未曾嗅到毒气的人们急忙撕下布条去蘸水弄湿了,缠在脸部防护。不少来不及赶到附近水源的,没走几步就中毒倒下了。这次毒气弹攻击,使得苏鲁皖至少折损了另外五分之一的兵力。程兴柱率人阻住不少忍受不住想退出阵地的部下,鼓励说鬼子不过三板斧而已,熬过去就是胜利,直接真刀真枪地干!

  此刻虽然风向朝着六纵阵地,但是风速大,没多久毒气就过去了。程兴柱大喜,立即下令组织敢死队,趁着对方沉溺于毒气弹所带来的喜悦中,予以反击。这批挑选组建的敢死队,人人背一把大砍刀,手执德式冲锋枪,腰挎手榴弹,集结在最前沿,等这边仅剩的几门炮开了火,几十架迫击炮相与呼应,无数轻重机枪交叉射击掩护,沿着先前挖开的隐蔽旱道,潜伏前行,抵达那几道破损浮桥后,风一般冲过渡口,杀入敌阵。

  这一伙人是六纵的精锐,最好的武器、最充足的弹药、最勇悍的士兵,带着最凌厉的杀气,冲锋途中仅有少数人倒下,其余众人发一声喊,手中冲锋枪吐着火舌,眨眼间撂倒了大片的鬼子。他们这次反击出乎敌方意料,仅仅一个冲击就被击溃了,败退下去。程兴柱率主力趁势向前,收复了先前被攻占的一道防御阵地。这一仗,从早间九点打到了下午三点多,双方死伤枕藉,血流成河,竟是打成了平手。

  二黎率卫队在六纵阵地后十里地观战,看得惊心动魄,扼腕叫好。

  黎星斗喃喃道:“这个程兴柱真能打,早知道就早用他了。哪里需要那样婆婆妈妈的!”

  黎星源虽然高兴,但却冷静谨慎,说:“胜负未定,先不要将话说满了。他们都是在徐州会战中跟日本人干过的,不可小觑。”

  黎星斗除下军帽,笑道:“奶奶的,看得兴起了,我带个警卫排上去,跟程兴柱一齐干上一把,出口鸟气。这闲了许久没仗打,真是闷死人啦!”

  黎星源含笑道:“你去六纵指挥部,但不要再上前。我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楚。只管看,不准动手,切记!”

  黎星斗吆喝了一声,带着自己的卫队,沿着交通壕一路向前,赶到了程兴柱的指挥部,看见他一身硝土,不禁揍他一拳,笑道:“这一仗结束,老子手下的其他部队都交给你训练,如果七个纵队都有这样的战斗力,怕他个鸟的南部旅团,就是师团来,也不惧他。战况眼下如何?”

  程兴柱指着前面鏖战的地方,汇报说夺回前沿阵地后,日本人反攻了两次,又占领了阵地,我方正在反击,部队伤亡不少,目前右翼如果有援军,今天集中兵力有把握稳住阵地。夜里,再派敢死队突袭,摸过去跟他们来个白刃战。大家伙儿刀法练得精熟,对破日本兵的拼刺很有把握,该拿鬼子的脑袋试试了。

  黎星斗双手搓了两搓,问:“夜间我代你指挥,成不成?”

  程兴柱连连摇头,说:“总指挥刚刚来电话吩咐过,你只管观战,不能插手。苏鲁皖的弟兄都指望着你跟总指挥呢,可别有个闪失,不好交代。”

  黎星斗笑骂一句:“乌鸦嘴,老子是福将,大大小小上百次战斗都没负过伤,指挥还沾了我的福气呢,在南昌城下逃过了一劫。算了,不肯我就回城去了,明早来听你的捷报。”

  他转身回去,在半途上跟一个熟面孔迎面相遇,定睛一瞧,笑问道:“林参谋,你也来观战?”

  林峰敬了个军礼,说自己是奉命前来观摩战事的,研究南部旅团的战力和战法,为日后在其他战场上的碰面做好准备。黎星斗拍了他一下,心中暗想恐怕是为新四军日后跟南部旅团打交道积累经验吧,但他嘴上却笑道:“你靠后隐蔽,咱们可不能让你这样的客人出安全问题。瞧瞧我,想去干他娘的一下,结果被总指挥下令阻止了。当兵的听到枪响,心里急着呢。”

  林峰目送他从交通壕离开,快步赶到前沿指挥部,了解了战况后,夸赞说:“看看,还是你老哥能耐,把一支杂牌部队调教成了一支劲旅,连南部旅团这样的甲等部队也顶住了。”

  程兴柱啧了下嘴,说:“别的都好,就是鬼子的毒气弹厉害,光这一样,就让我部近千人失去了战斗力。这伙畜生,亏了这里是水网密布,水源随手可寻,不然,整个部队怕是要垮掉了。不成,夜里一定要狠狠地教训他们一下。我这里有个连是由老西北军的人组编的,人人刀法精熟,夜里摸过去肉搏战,狠搞他一下子。这次夜袭,我亲自指挥。”

  林峰听着眼馋手痒,恳切道:“那我也跟去瞧瞧。我的刀法一般,但拼刺还可以。那年守邮城时,我亲手挑死过日本人两个曹长、五六个士兵,战绩还说得过去。”

  程兴柱摇头,说:“你就在我指挥所歇息吧,明天天亮了,再明刀明枪地跟鬼子干。”

  林峰哪里肯,说道:“我这次来,是行使总部提出的保护你的职责,这支队伍有实力,你是主心骨,可不能有闪失。我必须寸步不离!”

  程兴柱无奈,便没有坚持,说:“那你必须跟着我,寸步不离。”

  林峰大笑,一口应承下来。

  这两人在初夏的夜晚走出掩蔽所,望着天上的月色,找了点瓜干酒就着两块风干肉脯、一包花生米,边喝边聊,等候时间。下面的敢死队重新编排,有近战特长的官兵们,分成了八个小队,每队设队长一名,队副两名,以便随时替补。每个军官士兵都发两个鸡蛋、两个馒头、二两烧酒,蘸了盐酱就着下肚,养精蓄锐。

  对面的几百米外,隔着堑壕是日本人新修筑的简易阵地,沙包装填了泥土,垒成了一字长蛇,架起机枪警戒,再往后的宿营区,遍地是搭起的行军帐篷,士兵们席地围坐在一起吃喝。一天的鏖战令他们倦态横生,昏昏欲睡。

  这会儿,旅团长南部襄吉中将正在距离前沿阵地八里外的神女庙召开军事会议,检讨白天的战事,下令炮兵重新集结,等扬州方面的增援部队抵达,组建成一支达到师团规模的炮兵群,形成对苏鲁皖方面的摧毁性打击。另外,他和航空十四联队联络,请求明天上午九点整,派遣轰炸机群抵达战场,从空中打击苏鲁皖的防御纵深。各步兵联队必须冒死进攻,当面对这支顽强之敌予以沉重的教训,力争此战过后,重创乃至全歼该部,令敌军其他部队胆寒,不敢再做无谓的抵抗。

  会议散后,南部趁着月色乘车返回扬州官邸歇息,明天一早赶来督战。各联队长负责各自战役目标部署,彼此做好战斗协调,纠正今天战术上的失误,吸取教训。

  七

  与此同时,南京汪伪政府要员们云集在新成立的军事委员会里,关注江北吴尚的战事进展。一辈子很少穿军装的汪精卫,全身披挂,清秀的面目中平添了几分杀气。秘书拿着刚刚从日方参谋部转抄来的战报,向他汇报。

  今天南部旅团正式开始对吴尚守军展开全面进攻。当面之敌的番号为苏鲁皖游击部队第六纵队,该部号称二黎麾下第一劲旅,司令程兴柱,大学生,参加过国军,队伍溃散后拉起一股队伍,投奔了黎星源。他的政治面目不清,但有明显的亲共倾向,其部队也被怀疑有共党组织渗入,士气旺盛,装备精良。二黎对他们表面上恩宠有加,暗地里小心提防,利用其守卫西北部,屏障日本人的进攻。今天,激战一个白昼,证明传言非虚。由于此地水源丰富,再加上风力较大,日军的毒气弹未能起到关键作用。双方攻守相当,日方损失近千人,估计对方伤亡近3000。南部中将正在部署下一步的进攻方案,力图从根本上歼灭或摧毁该部的实力,为南京政府招降二黎的计划打下牢靠的基础。另据有关情报显示,吴尚城内有新四军地下组织活动,名为三十三师驻吴尚办事处的代表林峰,共党嫌疑很大,曾经参与谋划数月前独立七旅兵败。现在,在吴尚地区活动的共党游击队,误入小野联队的防区,根据缴获的电台文件,共党吴尚地下行署也在其内,除少数主要头目逃脱外,悉数被歼。

  汪精卫默默听完,转而去看地图,心情矛盾。他意在招降苏鲁皖这三万人马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特别是这次在一个白昼里能够和南部旅团斗个旗鼓相当的第六纵队,令他眼馋。可是二黎却要凭借这支部队跟日本人抗衡,不肯来降。要他们就范,就必须折断他们的梁柱。从这个角度上看,不消灭第六纵队,就不能达成战略意图。两难之下,鱼和熊掌只能取其一了。毕竟,六纵只是苏鲁皖游击部队七个纵队中的一支,先拔除它,后面的事情就顺利多了。

  他叹息一声,说:“一支劲旅,白白地被日本人消灭了,可惜。不过,不借此机会打痛了二黎,他们是不会轻易就范坐下来跟我们谈的。咱们的许老督军,在吴尚可好啊?”

  周佛海笑道:“好,好得很呢!听说他在距离二黎公馆不到两里路的旅社里住着,天天抱着小妾,坐拥美人看天下呢。可不是件让人艳羡的事情?”

  汪精卫笑了起来,问:“老人家有雅兴呀,还携妾出行?”

  周佛海摇头。

  陈公博一笑,插话道:“他的如夫人是先到吴尚去的,老许是闻香访美人。”

  汪精卫省悟过来:“原来他请缨出马,不仅是为了招降二黎,还有另外的目的,老谋深算,果然用心良苦啊!”

  几个人齐声一笑。这时,大厅西侧进来个佩中将军衔的壮汉,向他们立正行礼,笑道:“在苏州听得江北炮声隆隆,我心痒得很,赶到南京来拜望主席,庆贺大计告成,胜利在望了。”

  汪精卫指着地图,说:“熊主席,你来看看,我建议先打韩德勤,拿下新化,再逼降二黎的计划战果如何?”

  此人正是汪记南京政府江苏省主席熊克西,原是税警纵队第七旅旅长,忠义救国军第二路军司令,战败后被俘降汪,收聚残部2000多人为汪政府摇旗呐喊,得到重用。他受周佛海委托,安排旧日熟人黄某携妻去吴尚投奔二黎,作为眼线,对吴尚的情况了如指掌,是南京方面重要的情报来源之一。听说讨伐二黎的战役开始了,他迫不及待赶来南京,一是探听虚实,二是要在汪精卫的面前表功。此刻站在地图前,详细看了会儿地图,大拍马屁道:“汪主席妙计一出,这二黎安能不败?迟早是要束手来降的。我预先祝贺,主席麾下又将添劲旅了。南京政府大旗帜下,各方豪杰必将纷纷来聚,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汪精卫很是受用,感慨说:“蒋某人误国,该打时不打,不该打时偏偏要硬撑,这不,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我等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替国家计百姓计,勉为其难了。但愿二黎能够理解我的苦心,来助我一臂之力。咱们重整山河,以和平换战争,是件功在千秋的大事啊!”

  众人齐声应和称是。熊克西又去看了战报,说:“这程兴柱的六纵解决了,一切就快了。在下甘为马前卒,替主席去一趟吴尚,我在那里有不少朋友,盼望您也是很久了。”

  汪精卫说:“许老督军已经在吴尚静候局势变化了。二黎对他是既不见面也不逐客,大家都心照不宣,等着这番交手后的结局呢。到时候,你可以去吴尚走走,做我的私人代表。许老是政府代表,你们一公一私,配合起来肯定是相得益彰了。”

  熊克西受宠若惊,连声说:“能够代表主席私人去吴尚,跟二黎见面,是我的荣幸,定当不辜负主席的重托!”

  周佛海笑道:“熊主席做这个私人代表,是最佳的人选,主席英明。”

  陈公博却冷不丁抛出一句话来:“可是,窦雪广窦主任呢?这次我派干员去吴尚,持的就是窦主任的推荐信。他跟黎星源私交很好,他去的话,方方面面都好说话。”

  他这样一说,倒让汪精卫举棋不定,从实际情况看,窦雪广的推荐信确实起了作用,但窦某人的地位是个障碍。以他的声望,不足以显示出南京方面的诚意,而许督军是昔日全国闻名的人物,他当年割据两淮,游离于直奉两系之间,拥兵自重不肯俯首他人,最终兵败于北伐军手下,这才黯然下野。日本侵华战争发动后数年,他瞅准了形势才出来押宝在日本人这边,先去北平,再南下就职,其名望足以代表南京政府了。

  他稍作思考,拿出个两全之策来,吩咐陈公博让窦雪广再写一封言辞恳切的劝降信,表面只讲昔日的故旧情分,以情动人,暗地里示之于势、晓之以理,对黎星源有所触动就行了。

  陈公博无奈,不便再坚持,应承下来。

  八

  正当南京方面几个巨头认为战事已经稳操胜券,开始密商招降事宜时,吴尚方面的战事却不是他们想象中那般顺利。

  夜半时分,月色清朗,田野间清风习习。八支夜袭小队静坐在宽达十余丈的堑壕边,等候堑壕内蓄积的河水从南北两侧新开的几十处缺口向附近干涸的池塘、水渠、河道流淌干净,在堑壕底部铺上木板,悄然穿越。到达彼岸后,他们根据地面的标志,揭开伪装物,找到通向几处日军宿营地的地道入口,鱼贯而入,直趋敌营。在凌晨两三点,汪精卫、南部襄吉等一干要人分别在各地不约而同地进入黑甜梦乡时,一场意料之外的杀戮开始了。

  夜袭队从隐蔽的地道出口出来,先将附近的日军岗哨摸掉,然后依然按照预先定下的目标,八个小队分头齐动,悄无声息地进入敌营。先头几个穿着敌军军服的人趁其不备,将那些露天里席地而坐的士兵干掉,掩护后续的人手撩开帐篷,对里面熟睡的官佐们动刀,犹如砍瓜切菜一般,酣畅淋漓。十来分钟后,终于引发了遭袭者的惨号和逃亡。

  担任警戒的巡逻队万万没想到,敌人会摸到身后的营地里发动袭击,闻声赶回来,两下里交火。敢死队仗着出其不意的优势,照旧是见人杀人,巡逻队开了几枪,又怕伤及自家人,受形势的挟制,只能拼命地吹哨唤醒那些睡得死沉的官兵。

  这边的枪声引起了后面军营中驻守部队的警觉,纷纷提枪整队,赶过来增援。这边夜袭的六纵官兵们,也不与之纠缠,短兵相接后,就以大刀玩白刃战,距离稍远的就用驳壳枪扫射,手榴弹招呼,总之,打光身上所有的弹药后才撤退。

  日军营房里一片火光,众人乱成一堆,鬼哭狼嚎,谁也料不到对方竟能如此神出鬼没,借助地利和预设地道前来偷袭,根本无法组织起抵抗和追击,白白损失了几百人后,才稳住阵脚。可夜袭者已然消失,无迹可寻了。

  这一战,成果辉煌,程兴柱和林峰都随队出去耍了一趟,各自收获颇丰,将十个鬼子从睡梦里直接送回了老家。他们回撤过堑壕后,下令放水。顷刻间,上游接通了河流的沙袋撤除,汹涌河水倒灌进来,再度将坦途变成了险阻。程兴柱有些懊悔,应该将每个被杀的鬼子割只耳朵回来,好算清对方的损失。这次夜袭堪称大捷,足以告知天下了。

  这一战统计的战果出来,毙杀敌方官兵500多人,缴获官佐军刀七把,军旗一面,武器若干。天亮时二黎驱车赶来,先行祝贺,当即向重庆、三战区、省府报捷:苏鲁皖游击部队第六纵队等部,经一天一夜激战,痛歼日军南部旅团近2000人,毙杀佐级军官多名,战绩斐然。这个消息一经传出,整个吴尚城乃至江北平原都欢欣鼓舞起来,期盼着苏鲁皖游击部队能够再创佳绩,粉碎日本人的战略意图。

  经此夜间重挫后,南部襄吉急匆匆赶到前线,先行视察现场,再从望远镜里眺望远处的第六纵队阵地,冷笑良久。他下令召开军事会议,将损失惨重的部队全部撤下去重新整编,后面的预备部队调上来接管阵地,并再度和空军联络,将原定的轰炸计划延迟48小时。与此同时,他下令新化方面的小野联队向西进攻,先行攻击当面之敌,调动敌方的军事部署。

  小野联队奉命向独七旅发动进攻。第一轮攻势,就将独七旅前沿阵地拿下;第二轮攻势,将独七旅的一个团全部消灭,独七旅稳不住阵脚,向吴尚方面败退。幸好独八旅一部及时增援,两家合二为一,才勉强挡住了小野联队的进攻。二黎猝不及防,由黎星斗赶往城北地带督战,但两个保安旅已然抵御不住一个日军联队的冲击,连连后撤。无奈之下,黎星斗只得乞援于六纵,调一个团从侧翼进行反击,将小野联队前锋击败,乘胜向北十余里,重新占领了丢失的部分阵地。

  黎星源急调南边的守军北进,卫护六纵的右翼,全军总动员,准备对南部旅团作全力反击,将已然无力继续进攻的正面之敌彻底击溃。全军正在集结,大部分均已到位,准备由六纵领头,形成尖刀之势捅破日军防线,其余纵队从左右包抄,对当面之敌形成分割包围,聚而歼之。

  这时,突然有紧急军报抵达,原驻江阴的日军山本联队今天清晨,分乘多艘船只渡过长江,已在墟口镇登陆。原驻墟口沿江防卫的部队已然调往主战场,吴尚的南面留下了巨大的空缺,形势危急。黎星源心中焦急,急令部队回防,抢占关键地区先行拒敌,等西边战线告捷,再图歼灭该股来犯之敌。

  次日上午八点,二黎抵达前线,下令全线反击,苏鲁皖部队同时向南部旅团发动进攻。六纵一马当先,越过障碍向日军阵地冲击,不出一个钟头,已经占领日军前沿阵地。正待继续向前扩大战果,这时,南部旅团在第二道防线后面设置的强大的炮兵阵地突然开火。

  这支炮兵部队有备而来,弹药充沛,齐射不断,不出半个钟头,就将六纵的几门大炮摧毁,将攻上本部前沿阵地的六纵先头部队全数炸光。又20分钟,日军第十四航空联队的轰炸机在战斗机群的护送下,抵达战场,重点对六纵阵地以及运动部队进行狂轰滥炸,并作贴地扫射。六纵霎时间伤亡惨重,不得不放弃所占领的敌方阵地,后撤回来。

  但南部旅团在火力上占据了压倒性优势之后,毫不放松,第一轮轰炸结束后不过半个钟头,第二波的进攻又开始了。新的装甲车队投入了火力协同作战,掩护着工兵铺桥,步兵向前推进。第二批日军飞机从扬州军用机场飞抵战场只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继续执行空中压制任务。

  在这样具有空地优势配合的敌军猛烈攻击下,以阵地战对抗的六纵损失极大。程兴柱被弹片击中,左臂受了重伤,犹自死战不退,想再度组织反击。但林峰竭力阻拦,在这样具有压倒性火力优势的敌人面前,死战硬拼是没有用的,必须保存有生力量,才是正确的方法。程兴柱头脑稍稍冷静下来,命令前沿部队交替掩护,逐次撤退,向后方预设阵地转移。他要了黎星源的电话,请求后方增援,补充兵力和武器弹药。黎星源正在后边观战,看得一清二楚,昨天胜利的喜悦此刻早已荡然无存。他同意了程兴柱的后撤请求,派了两个团接应他们,然后下令在城西十里铺展开军事会议,商量目前急转直下的恶劣形势。程兴柱所部退却到了十里铺稳住阵脚,重新部署兵力。盘点之下,9000余人的部队,剩下不到5000,两天一夜的激战,折去了大半的兵力。他战前有败绩的心理准备,但却没想到损失会是如此惨重,忍不住流下眼泪来,说知道不该硬拼,可是有什么办法阻止鬼子呢?总不能白白地将吴尚送给日本人吧?林峰安慰他说这一战,南部旅团也损失不小,虽败犹荣。目前硬仗是打完了,下一步就要考虑改打游击战了,再硬拼下去肯定不行。

  程兴柱问他有没有组织上的指示。他摇摇头,告诉他行署遭遇了敌人之后,电台损坏、人员失踪,城里的地下组织只能派人出城向东去根据地寻找总部,汇报这边的情况。但路途遥远,一时半会儿还难以联络上,眼前只能靠自己了。

  南部旅团在友军的加强炮火和空军力量的配合下,花了一天的时间,将以阵地战应对,起初还略占上风的苏鲁皖游击部队主力第六纵队击败,前哨部队尾随其后追击,在刁庄和对手的断后部队短兵相接,展开了白刃战。前天夜间偷袭敌营大有斩获,天亮后撤下去休整的那支敢死队,两个营700余人,被委以掩护全军撤退的重任,这次依然使出了威风。他们当中不乏刀法专家和拼刺高手,一经交锋,趁着两股人马绞缠在一起的便利,大开杀戒,到处是日本兵叽里呱啦的哭喊声。肉搏战大约持续了一个钟头,枪声寥落,这支日军大队死伤200多人,经不住对手近距离的冲击,后撤下去。敢死队也不穷追,象征性地放了几枪后,回身追赶大部队去了。

  这次殿后部队的凶悍战力,让误以为六纵已然溃不成军,再难组织有力抵抗的日军大感意外。南部在旅团指挥部得悉前锋部队败绩消息之后,恼火异常,正想调动骑兵大队出击,这时,南京参谋本部来电,鉴于目前军事攻势的战果辉煌,特令停止进攻,善后事宜由参谋本部以及南京汪政府协调实施。他丢下电报,知道军事进攻奏效后,政治招安的手段派上用场了。为配合上峰的意图,他的旅团在进攻新化、吴尚的战役中损失严重,尤其是和这支第六纵队的较量,令人心痛。好在本部完成了战略意图,全军可以就地驻守休整了。下一步的行动,要看吴尚城中那两个司令官的态度了。

  九

  吴尚城外的枪炮声,超过了节庆时通宵的鞭炮声十倍、百倍,城中居民们的心情也随着战事发展而跌宕起伏。先是听到六纵和敌方势均力敌,稍稍心安,然后听说六纵打败日本人,顿时欢欣鼓舞。但第三天,望见天边飞来飞去的日军飞机,听到远胜往日的炮火和爆炸动静,又悬起心来。最后,前方失利的噩耗传来,六纵在鬼子的飞机大炮之下,苦守苦攻,但也难以用血肉之躯抵挡住,部队损失大半,正在撤回。整个城池里不久便一片唉声叹气,不断有人离城去乡下投亲靠友,以免在战火临头时送掉性命。

  贾慧搬进了黄公馆,这期间她悄悄去都天行宫找了一回林峰,偷偷告诉他自己的藏身处。林峰觉得这样也好,老督军、柳云这一老一少,都不是良善之辈,能避则避,但黄参议这边也得小心提防。虽然,他至今对她的来历身世还一无所知,但是他正跟那两个人打交道,谨防无意中走漏了风声,透露了她的下落。

  贾慧为防止这一点,特地叮嘱过黄太太。黄太太自然要办这件与自己利害攸关的事情,再度叮嘱黄参议,自己身体、精神都不好,他要体谅,别将公务上的琐事惹到家里来。黄参议一口应承,让她放心地跟侄女贾小姐在这座花园里享清福,不管日本人能否到吴尚,对她们而言,天下都是太平的。

  贾慧和黄太太在院子里静听着城外交战的动静,暗暗替林峰担心。数天后,前线败绩的消息传来。黄参议回家时,脸上竟漾起了欣喜轻松的笑意,以事后诸葛亮的口气声称,早就知道二黎梦想利用武力来抗衡日本人是根本不靠谱的事情。打阵地战,以往无数次交锋的结果明明摆在那里,多少中央军嫡系劲旅都打不过日本人,上海、南京、武汉、长沙,几次重兵集团对抗,都落在下风,这次也不例外。仗打完了,二黎的指望也算完蛋了。下一步只有议和,白白搭进去多少条人命,换来的还是和谈。这吴尚弹丸之地,无处可走,除了投汪,再无第二条路可走了。

  对于他的态度,公馆里两个女人的反应却截然不同。黄太太本质上是个夫唱妇随的女人,觉得丈夫的话有道理,打不过就讲和算了,自家的富贵不断就成。而贾慧到底是个知书识礼的女性,又受了林峰潜移默化的熏陶,所以不禁反感,对黄参议嗤之以鼻,说打不过就投降,那么重庆政府早就没有了。蒋委员长跟日本人讲和,哪里还有汪精卫的份儿?这岂不是南京方面自相矛盾的说法?不久前听说长沙打了一个大仗,日本人也没占到便宜啊!她就不信,区区这些日本人能把全中国都占了,老天是有眼的,多行不义必自毙。

  黄参议笑了笑,说自己原先比她还激进呢,但眼下形势如此,谁能有回天之力?贾慧反唇相讥,眼下形势如此,日后形势如何呢?未必永远都是日本人占上风吧?黄参议却说日后的形势也要根据眼前的形势判断,从现在往后瞧是没有出路了,只有走和平救国的路线,少死些人,老百姓休养生息,比什么都好。

  贾慧却不信,日本人占了偌大的中国地方,哪个地方是太平之所?他们草菅人命,为所欲为,拿中国人不当人,与其日后被慢慢折磨死,还不如当下痛痛快快地跟日本人干一场,虽败犹荣。在这点上,林峰是条汉子。

  黄参议笑了起来,说:“你中林参谋的毒太深了,他是共党分子无疑。你以为新四军是真心抗日,看不出是别有企图吗?”

  贾慧却为林峰辩护,他是不是共产党自己不清楚,但他明摆着的身份是国军三十三师联络官,是堂堂的党国军人,眼下他不会躲在城里议论投降,正在前线浴血奋战呢。

  黄参议碰了一鼻子灰,但也不生气,摇手说:“算了,不争辩了,有些事情你们女人是不懂的,走着瞧吧。”

  此刻,正是天色将暗时,酷热无风。他草草地吃了一小碗米饭,啃了一根鸡大腿,准备出门办事。这时,门外有卫兵吆喝一声:“什么人?”

  有人答应道:“老朽姓许,是黄处长的朋友,来登门拜访的。”

  黄参议听出了来者的声音,不禁脱口道:“督军来了,这么晚他来干什么?”

  与他几乎同时听出来人口音的黄太太和贾慧顿时脸上失色,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转身便走。她们离开凉亭,沿着曲折回廊向屋里走去。

  外面的来客许老先生刚刚踏进一只脚,抬头望见这两个女子远逝的背影,稍一愣神,却似乎又不敢确定,自嘲了一句:“人老了,眼花了,看人看物都是旧时的景象。”

  黄参议赶上前去招呼,说:“还劳老先生屈尊光临寒舍,真是过分,该着我去拜望您才是。”

  许老先生摆了下手,笑道:“尘埃落定后,我才出来呢。不过年纪大了,一个人出门不方便,还得累人搀扶,真是麻烦。”

  他的身后门角处转过一个娇媚的丽人来,笑吟吟地说:“你这一路上走,比我快多了,还说我搀扶你呢,岂不是个笑话?也怪我穿了双高跟皮鞋,在石板路上真不受用。”

  她脚下鞋声噔噔地走进园子,惊讶道:“这地方真不错,有假山、池塘,夏天肯定是个避暑的好去处。那旅社里,靠一张吊扇吱吱呀呀地转,让人睡不好觉。”

  许老先生似乎觉得她这样说话不礼貌,示意她过来搀住自己,去凉亭上吹吹风,然后问一句:“家中女眷这大热天的别闷坏了,一起出来乘凉吧。”

  黄参议念起妻子的叮嘱,便笑道:“贱内身体不适,让她的侄女照顾着呢,都是不见世面的人,上不了台面的。”

  许老先生微微颔首,说:“吴尚的战事告一段落了,接下来是坐到谈判桌上的时候了。我需要一部电台,可以直接跟南京方面联络。你代为办理,密码本是汪先生亲手交给我的。吴尚的事情,他极为关注。临行前,周佛海也跟我提到你,不简单,办成了这件大事,后面是一条光明坦途,可期可许呀!”

  黄参议立即答应下来,他在饭馆老板那里有一部定期开机和苏州方面联络的电台,使用不算频繁,这时候拿出来给老先生作为专用电台,是说明他们已经成为一个整体了。那个柳云,自从来侦缉处拜访之后,就再难发现他的踪迹了。侦缉处的手下们四处查找,却没有结果。他对此颇为好奇,便低声问了一句。

  许老先生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双手扶住拐杖,说:“他不参与谈判,随他去吧。谁有心思理会这些闲人。”

  黄参议不经意间,瞥见他身旁那个女人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鄙夷的笑意,这笑意稍纵即逝,本以为无人觉察,却不料被黄参议刹那间捕获到了。

  黄参议不动声色,接了许老先生的话,说:“是的,我随便一问而已。眼下形势如何应对,需要在下做什么,请一并明言。”

  许老先生说:“你尽快安排我和黎星斗见面吧,他这次怕是巴不得要跟我碰头了。”

  黄参议答应道:“我明天一早就去光孝寺跟他见面,今晚,他要去黎星源公馆商议军务,怕是不方便找他。”

  许老先生冷笑道:“军务?败军之将还敢言勇?我出马,就是打消他们最后一点儿幻想,最后一丝顾虑的。天下大势如此,螳臂当车之举,是自不量力。你们苏鲁皖这几万人马,命都捏在老夫的手里呢!”

  两人议定明天的事情后,就此别过。黄参议送客人出去时,宅屋廊下紧闭的窗扇后缝隙里,贾慧和黄太太正在密切注视着凉亭里的一举一动。黄太太被老督军突然的来访惊吓得失魂落魄。她已有多年未曾再见过这老爷子,乍一瞧见,差点瘫倒,幸好贾慧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虽然紧张却不慌乱,半架半搀地将她拖进了屋去。

  她此刻细看情由,暗自思索,猛然间明白了一件事,悄声说:“那女人是他的,不是他的。”

  黄太太听懂了意思,前面那个他指的是老督军,后面那个他指的是刘公子。这风骚女人,起先是跟柳云来吴尚的,在旅社里出双入对,同屋共眠,都以为是他的妻子或者相好,谁承想老爷子来了之后,柳云逃之夭夭,这女人却又陪侍在他身旁。她是老爷子后纳的小妾,听口音京片子熟练,怕是在北平任职时纳下的吧。可是,她怎会又跟柳云纠缠不清呢?难道……

  她啐了一口,看着贾慧说:“这小子,作孽呢。”

  贾慧顿时红了脸,恨恨地骂道:“这个畜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真是个畜生!”

  她们虽然各自的出发点不同,但都同时对柳云报以鄙夷不屑。

  黄参议送那个女人和徐老先生离开后,回转来,吩咐女佣上了门闩,就此闭户准备休息。屋子里的两个女人出来,依旧去凉亭里坐下,摇扇驱赶着蚊虫,佯作不认识,问那对年龄跨度相距悬殊的男女是什么来历。

  黄参议竖起拇指,说那老者就是赶走了柳云并取而代之的徐老先生。那女人嘛,是他的侍妾。贾慧板着脸,心里觉着臊得慌。黄太太惊愕至极,脱口说难道这姓柳的之前是背了这老头子私通他的小妾?黄参议点头说大致是这么回事。但有一样不明白,老先生似乎对这女人并没有痛恨不满的意思,旅社伙计说这一老一少两位男客走马灯似的换了房间,唯独这女人没变,难不成他们之间达成了默契,共同使唤着她?

  黄太太愈发觉得匪夷所思,以老督军的脾性怎么可能?他当年是何等暴虐的性子,碰上这等事,早就拔枪将那小子和这女人毙掉了。这些年未见,他容貌未改,难道性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贾慧的羞怒渐渐不能把持了,转身走出凉亭,站在那端的廊檐下,说:“管他呢,这些人本来看着就古怪,不像正经人。咱们再说,就更没劲了。”

  十

  贾慧第二天一早,就见到了劫后余生的林峰。他名义上观战,实质上参战,和第六纵队将士们共同体验了这场战事的悲喜。在日军铺天盖地的轰炸中,他的左肩、后背都负了伤,包扎好后,稍事休息就来见她。贾慧有些心疼地在那些白色绷带上触摸,劝慰他别往心里去,胜败乃兵家常事,休养好了,重新来过。

  林峰苦笑说再打怕是难了。这一仗结束,吴尚估计是守不住了。二黎只剩下两条路,或走或降。他来这里,是想跟她郑重地商量一下,吴尚已不是久留之地,前途渺茫,不如她跟他离开,去东边。

  “去东边?”贾慧重复了这三个字,问,“是去投奔新四军?”

  林峰点头。贾慧却觉得这个提议太过唐突,犹豫起来。她对于共产党、新四军的了解仅限于传闻,唯一接触过的人,就是林峰,但她跟林峰是那种暧昧不清的情感关系,既像恋人又像好友,却始终未有与那个人相爱时的那种如胶似漆的感觉。她心底一直意识到这个症结的所在,只当他是依靠,没法将身心全部交托。从这一点看,他们之间虽然彼此关心、牵挂,但并不是情人间的,他对她或许是,但她对他想竭力去爱却无能为力。一个人可以欺骗所有人,可是无法欺骗自己的心。曾经有一段时间,她真想嫁给他,把这辈子支托给他,再不提及“爱”这个敏感的字眼。可林峰不但是国军军官,还是共产党地下成员,在生活上并不能给予她保障。她不是一个有政治抱负的女子,在督军府养成了刚强的性格,但没有拓展她的眼光。她骨子里还是一个谋求平静和幸福的小女人,最奢侈的追求是嫁给心爱的男人,从此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倘若没有那场变故,她怕是早已成为刘府的媳妇,生儿育女了。只可惜,命运如此安排,令她无话可说。

  她站在水榭曲廊里,踌躇再三,还是婉拒了林峰的要求。跟他离开吴尚之后的日子,是无法预测的漂泊生活。在未知的环境里,和陌生的一切打交道,出于女性的本能她本就不肯,再加上眼下跟黄太太住在一起,她是她天然的盟友,又有黄参议这层关系的庇护,她还幻想着在吴尚周旋下去,不到最后关头,绝不离开。

  林峰心中失望,他的担心如今变成了现实。从根子上说,她没有真正倾心于自己;从面子上看,她对于参加革命成为同道中人,有着天生的隔阂,这是往日督军府大小姐养尊处优的身份决定的。可是,对于这样一个女人,他还能有怎样的奢求呢?期望她跟自己一样舍生忘死地去跟敌人战斗,建功立业?这简直等同于天方夜谭的神话了。

  他叹息一声,转身欲走。

  但贾慧想起一件事来,叫住他低声说:“老爷子昨晚来过这里,我们及时避开了。他跟黄参议谈了什么不清楚,但是,似乎他们之间是早已熟悉的。”

  林峰恍然醒悟,握了一下她柔软的手,道声珍重,转身离去了。他毅然决然地告别心仪的女人之后快步返回了都天行宫。方才贾慧提醒的这句,表明那位黎星斗的心腹红人、少将参议、侦缉处长黄某人,也是一个和南京方面存在着千丝万缕关系的投机角色。老督军是南京汪政府中枢要人,又有北方势力全权代表的身份,住在吴尚城中,摆出一副姜太公钓鱼的姿态来,看似胸有成竹,其实应该是他在吴尚有内应,这个内应角色,一直隐藏很深,不易被人发觉。昨天,他得悉前线军事上的挫折后,是忘乎所以,公开地亮出了姿态。如果这个推断成立,那么苏鲁皖游击部队和汪伪、日本人的关系,从军事对峙走向谈判桌,已是无法挽回的趋势了。

  这样新的形势变化,该如何应对呢?自从行署随游击队在城北遭受惨重损失后,他和吴尚城内的地下组织就与根据地失去了联络。城内电台只能跟城外电台直接联系,再经由行署和总部沟通。这中间环节的中断,导致他们陷入了群龙无首的状态,而城内交通站派往根据地的交通员,要去根据地找到正在进行反扫荡的主力部队,不知还要耗费多少时间。这漫长的等待中,局势却是变化不停,不能再两手空空地等下去。没有上级的指示,或者在等待上级指示的日子里,他们还是要将工作做下去。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力求延迟并阻止南京方面的谈判,以免他们作出让步,结成城下之盟,成为万人唾骂的汉奸。

  但这件事,他自己一个人无法做主,还必须跟程兴柱商量。此刻,程兴柱在城西十里铺补充了两个团的新丁,重新部署了防线,并派出小股部队对日军进行夜间袭扰。黎星源特地到他的军中送来一批武器,叮嘱他小心,持重待援。他和黎星斗已经联名向重庆方面、三战区急电求助,但目前,不只是苏鲁皖游击部队一家在和日本人交手,目前在三省之地,日本人集中兵力汹汹而来,意图明确,无论是国军还是新四军,都陷入苦战当中。据悉,新四军军部已经突围离开盐城,正在向北转移。最严峻的时刻,就在当下。

  程兴柱问他,是否存在跟日本人或者南京方面谈判的可能,黎星源说有谈判的可能,谈判也是军事策略的一部分,可以拖延时日,可以麻痹对手,是必要的政治手段。程兴柱笑了笑,又问道:“总指挥,苏鲁皖有没有易帜投靠南京方面的可能呢?”

  黎星源神色凝重地摇头,说:“苏鲁皖绝不会投降日本人,战至一兵一卒,决不投降。我承诺过你,一旦发现我企图投降,你随时可以取我的项上人头,向重庆方面请罪。”

  程兴柱听他再次承诺,稍稍放心,送走他后,随即开始重整军备,意欲再度和南部旅团交手。这时候,分手不到几个钟头的林峰再次来访。两人走进帐篷屏退卫兵,悄声商议了一会儿。程兴柱对于林峰所带来的消息并不怀疑。黎星源亲口许诺不会投降,谈判只是手段不是结果。但结果如何,他心中也不能确定,两边为难。林峰建议密切监视可能的谈判进展,如果苗头不对,先行出手将敌方谈判代表刺杀,阻止并破坏掉可能不利的结局。程兴柱想想,觉得他的担心和应对手段值得一试。林峰建议他不要长期住在军中,应该经常回城,便于探听情报,关注局势的发展,有利于迅速制定实施刺杀计划,必要时,甚至可以以兵变来达成目的。

  他们积极磋商之后,相约关键时候以暗语在电话里沟通,这才匆匆分手,以免被他人的耳目盯上。回到都天行宫,林峰发电报向三十三师本部报告了战后吴尚城内的最新动向。本部回电,目前三战区是日军重点进攻的目标,各部均遭受攻击,激战正酣,已然无法对吴尚苏鲁皖等各部给予军事上的援助。为谨防不利的结局,他可在必要时率联络处撤出吴尚城,改去周桥镇第二十一保安旅驻地,密切监视吴尚、新四军、日本人及汪伪的动向,及时向本部和三战区汇报。林峰明白这不利结局的含义,就是二黎投靠汪伪,替日本人效力,转过头来对付仍在抗日的同胞。

  这可能吗?他按照目前在吴尚所感受到的状况,觉得二黎投降的可能性并不大,更不能想象他们会死心塌地给异国仇敌卖命。可防范是必要的,出手阻止这不利局面的形成更是义不容辞的。他那支新组建的便衣队,目前正散落在吴尚城内的各个地方,一边寻找那个柳云的下落,一边监视着绿杨旅社里老督军的动向。这个奸邪老朽,昨晚居然去了黄公馆,今早得知情况后,他赶紧去找贾慧,生怕他对她不利。不承想,贾慧竟未提及此事。想来,她跟黄太太一起,已然可以回避掉了。这个贾慧,眼下处境如此,也有些黑云压城的势头呢。如果自己能动手除掉老督军,算是于公于私都有利的一件大好事。

  林峰已然心生杀机,杀机一动,便再难止住了。 凤凰联动文库:忠于正,守于义(套装共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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