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凤凰联动文库:忠于正,守于义(套装共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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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黄参议这次设计玩了富翁李西沅一把,替黎星斗立下大功,还出了一口昔日夺妻之恨的恶气,事后计算下来,连钱带钻戒,得有两万之数。这可是他平生所获取的最大数目的一笔财富。钱,被他另藏别处去了,钻戒亮闪闪地戴在太太手上,也不枉她当年在上海跟了自己的情分。但是关键时还得紧要地提醒一句,这东西藏好了,没事别拿出来显摆。搞不好,可是倾家灭门的祸根。黄太太亲眼瞧见李府的下场,自然懂得其中的道理,只躲在卧室里关起门来把玩,连贾慧都不告诉。

  不过,贾慧此时可没有心思理会这些珠宝类的身外之物,她关注的是那个姓柳名云的猪鬃商人。

  黄参议答应彻查此人之后,倒不食言,次日大早坐在办公室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干员去绿杨旅社走一趟,以非常时期侦查日伪奸细为由,对那刚住入不久的年轻男人进行盘问检查。那人自称名叫柳云,江南无锡人,在江北做猪鬃生意近三年,业务多在郭镇、吕垛这一带,那里近年来一直是国内最大的猪鬃交易集散地,收货经营的全都是无锡人,通过上海租界的一家贸易公司出口美国。据说这是战略物资,眼下日本人占领了郭镇,生意暂时中断,静候形势变化再做理会。

  得了这信息后,黄参议也不含糊,马上发电无锡日占区暗中有往来的商行,请他们协同调查此人,核实身份背景和来意。不想严查暗访到节骨眼上时,黎星斗突然来了电话把他叫去,开门见山地质问为什么凭空对绿杨旅社的那个新住客感兴趣。黄参议心中吃惊,忙回答说这只是例行检查,并非专门针对此人。

  黎星斗沉吟片刻,叮嘱他就此打住,不要再查了。据他们所知,这个人是从南京过来的,绝不是什么猪鬃贩子,刚刚手持窦雪广的信件登门拜访过总指挥,来头不小,要小心提防。黄参议愣住了,心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个叫柳云的家伙,居然是南京方面的背景,幸好没有贸然声张或动手。不过,他是哪条路子上的呢?窦雪广此人闻所未闻,在汪政府内必然没有实力。他不会自讨没趣派人跑到吴尚来劝降的,除非是汪精卫,或者周佛海、陈公博等人,才有这个资格。再说,自己前不久也为黎星斗拉过一条熊克西的线,熊是周的亲信,投汪时手里有税警团千把人为后盾,所以做到了江苏省主席的位置。倘若二黎过去,有枪有地盘有名望,至少是中央大员的级别了。

  可惜黎星斗态度暧昧,这件事悬在半空里还没有着落呢。不过,黎星源既然接见了南京来的柳云,那么说明他和汪政府私下里也有接触,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地留伏笔,后面有的是好戏瞧。

  他离开黎星斗公馆时,不觉出了一身冷汗。不过,他倒不为这次调查柳云的举动而后悔,这也算是打草惊蛇、引蛇出洞的策略吧,但是没有想到会引出这样的情况来。他决定立即和苏州熊克西取得联系。熊上次遣派密使过江,是秉承了周佛海的意思。这柳云的背景,可是要借机了解的,有了出处就不怕没来处。

  当然,这件事他还要对那对青年男女,特别是贾慧进行盘问。她是怎么回事?跟汪伪方面的人有了瓜葛,似乎那个有共党嫌疑的林峰也掺和进来了,真是出人意料,乱成一团糟。

  他回到公馆,先去询问老婆知道多少贾小姐跟那个猪鬃商人的事情。黄太太所知不多,却不泄密,只是含糊着说这男人好像是贾慧的旧相识,大约还是抗战前的事情,有些男女间的矛盾。事隔几年,莫名其妙地又在吴尚发现了他,偏偏又装神弄鬼,还摆出陌生人的架势来。是贾慧不放心,才托他来查一查的。这件事说要紧也不至于,权当是为这女孩子排忧吧。

  黄参议半信半疑,但从这独居吴尚的单身女子身上,也找不出什么名堂,反过来让他感兴趣的,是她目前的恋人林峰。这个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共党分子,在这件事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呢?他对柳云的底细又知道多少呢?如果二黎和南京方面私下有秘密接触,一旦消息泄露被他得知了,那麻烦可不会少。他需要探探林峰的口风,但是又不能直接找他,只有贾小姐这一条路走了。

  他定下心,等到了无锡方面的回复,是有柳云此人,常年做猪鬃生意,但年龄和长相却大相径庭。真正的商人柳云,年约40,在无锡城里有商号铺面,常年住在上海租界里,跟美国人熟络,专营猪鬃出口。目前,绝无可能出现在江北吴尚。得了这个信,他胸有成竹,让老婆在公馆里摆家宴,邀请林、贾二人到场,诱饵就是有关柳云的信息要当面告知。

  黄太太全然不知道丈夫的用心,欢喜不已地替他跑腿,提前一天去了学校,约了贾慧,并叮嘱她带上林峰一起来。办完了这件事,她离开学校回去,途经绿杨旅社时,正好从住过的那个房间窗户下走,情不自禁地抬头打量,恰好看到一个眉目如画、烫着卷发的女人正凭窗而立,嘴里叼着支香烟,俯看街头的人流。她心中嘀咕,这就是贾慧提过的那个刘公子携来的女伴吧?她是久经欢场的老手,阅历甚深,一眼就辨识出这个女子的特质来,不觉轻蔑地一笑,扬长而去。

  次日黄昏,贾慧和林峰准点来到黄公馆。正值李西沅从狱中归来的第三天,隔壁宅子里一片寂静,那曾经时而高亢时而恍惚的啼哭声早已消失无痕了。黄太太穿了件无袖露肩的旗袍,站在水榭亭阁里等候他们。桌上已经安排好了零食甜点,用来佐茶闲话。

  贾慧进了门,就四处寻找黄参议的身影。黄太太瞧出她急不可待的心情,笑道:“别找了,人还没回来呢。先坐着,喝杯茶水,天气眼见热了,梅雨季也快到了。”

  贾慧说自己是在留意隔壁那些女人的哭声。

  黄太太如释重负地说:“她们不闹啦,李老板放回家了,自然就不折腾啦。”

  林峰风闻此事,也是一笑,说:“人被放了,钱也罚了,拿钱买命,财去人安乐,自然不会再用哭声来扰人清梦了。”

  三个人一起笑了,坐下来品茶,看夕阳西沉。黄太太瞅瞅贾慧,再望望林峰,不禁叹息,告诉他们自己昨天从绿杨旅社楼下路过,没看到那个人,倒看到他带来的女人。那女子,临窗吸烟,目光动人,不是个贤淑良善之辈。假如她是那个人的相好或老婆,日后有罪受了。

  贾慧觉得这句话很受用,是黄太太隐约将她来跟自己比较,奚落那个人没有眼光。作为一个年轻女性,是很乐意听到这样的评价的。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与那个人之间的分离,是自己亲手而为,是她抛弃了他。当时,她不但从感情上弃之如敝屣,甚至还对他的生命做了一次遗弃。只不过,他运气好,自己又捡回来了。

  但是,这些话她是不能在这两人面前乱讲的。恪守秘密的警惕,无时无刻不在暗中提醒着她,稳住嘴,千万不能失言。林峰听黄太太如此评价那个女子,并没有什么联想。他只是想了解刘益谦的底细,以及神神道道、故弄玄虚的目的。当一个往日的熟人在多年不见之后,以这样的面貌碰面时,势必要引起疑惑和关注。刘益谦,不,柳云,做到了这一点,而且是不费吹灰之力地做到了。

  黄参议在侦缉处主事,心中惦记着晚上请客的事,特地提前返回。他于夕阳犹在时回到公馆,对黄太太而言,是例外中的例外。她忙不迭地起身说糟糕,还没来得及让用人去订菜呢。

  黄参议洞察秋毫地说:“我就知道,所以刚才顺路已经吩咐过了。晚上,有菜、有点心、有酒,丰盛得很呢!”

  林、贾二人没兴趣听他们闲扯,连忙请他坐下,问起查询柳云的结果来。黄参议摸了下左侧的浓眉,说:“查了,结论很简单,柳云不是柳云。”

  贾慧和林峰相视一笑。

  贾慧问:“不是柳云,又是谁呢?”

  黄参议呵呵笑了起来,说:“这个不用问我呀,该你说实话了,他到底是谁?”

  贾慧懊悔冒失地问了这一句,掩饰说:“我认识他时,他就叫柳云,却原来早就是假的。跟他一起的那个女子,怕是也跟咱们一样,不清楚他的底细吧?”

  她一句话便扭转了自己被盘问的处境。黄参议刚要说话,黄太太掺和道:“那女人,怕是风尘中人吧?我昨天领教过了,瞧那做派,不是良家妇女该有的。也许他们是一对露水夫妻,在这吴尚城里搭伙行骗呢。”

  黄参议的思路顺着那女人走了一截,猛然省悟,他可不想把柳云真实的底细和盘托出,特别是有林峰在场的情况下。他又去摸另一条浓眉,说:“原来他认识咱们的乖侄女时,也用了这假名字。这个人本事不小啊,莫不成就是上海滩上的拆白党,浪到咱们这个小地方来了?那可得小心。”

  黄太太一心要为贾慧掩饰,顺竿子说:“是啊,你们两个年轻人不知道上海滩上青洪帮的厉害。尤其是那些拆白党、小标客,骗起女人来那真是花样百出,防不胜防,不知多少良家妇女栽在他们的手里,人财两空呢。”

  林峰、贾慧装作糊涂,瞠目结舌。

  黄参议半信半疑,但他还不能轻举妄动,要等那家饭馆老板给他回信才行。在吴尚,他自觉是这方面的主事者,凭空出了这么个年轻人,真是碍手碍脚,非得弄个水落石出才行。

  这次晚宴比上次而言,气氛要逊色许多。林、贾二人验证了自己心里仅存的疑惑后,便不再作向下的深究,就此让刘益谦成为柳云。黄太太为了保住贾慧的秘密,间接地也保住自己的秘密,腾挪回旋,将丈夫后续的疑问齐齐截住。大家心里都有提防的意思,于是,酒水寡淡、饭菜不香,甚至连隔壁的李家也失去闹腾劲儿,沦为死寂。

  黄太太把杯住箸,望着身边的三位,说:“奇怪了,这天气看似清凉,实质上却闷得很,难道半夜要有雨下了?”

  二

  六月中,横跨长江中下游广袤地区的梅雨季节正式开始。这雨水时而倾盆如注,时而霏霏拂风,足足下了三天三夜没有停歇。吴尚城里各条河流全都漫到了堤岸的顶端,溢上了大街。这大水自北面来,从决口直泄下河洼地水网。省府所在地被淹,大部迁向东北部。夏涝灾民们纷纷涌向吴尚,一时间,街头巷尾全是逃难来的下河农民。

  黎星源下令边救济边疏散这些灾民,在城内支起若干大锅煮菜粥免费发放,同时派部队遣送大批灾民出城向南,填充那些地广人稀的村庄,就地觅食落脚,等待灾后开荒自救。

  绵延大雨下了半个多月,灾民潮水般涌来,耗费掉苏鲁皖部队囤积的大半军粮。眼见这情形再延续下去,就要军民争食,皆不得食了,他火速向三战区发出求援电报。可是,三战区那边也是束手无策。原先军政部批准拨发的军饷,已经多日未发,军需物资粮食,全都面临匮缺,若干个中央军嫡系主力都危机重重,哪里还有能力援助这支编入另册的杂牌部队呢?

  二黎困守吴尚,坐吃山空,眼见情势不妙。那些聚集在城里的说客,比往时更加欢腾,不但紧缠着二黎,甚至还将触角伸到那些纵队司令、独立旅长的头上,形势比战时更加严峻。

  黎星源和黎星斗紧急磋商后,以省保安司令部名义下达了肃奸令,将业已列入名单的那些可疑人物全数逐出吴尚,用一艘小火轮载着送往镇江去,免得他们动摇麾下各部的军心。

  众人皆走,唯独绿杨旅社里那位以猪鬃商贩名义常住的柳云岿然不动,一是黎星源有了密令,二是黄参议存了心思。等这阵风波过去了,他还要亲自去旅社拜访这位身份暧昧且特殊的青年人。

  此前,汪记江苏省主席熊克西,已然有密电送达,叮嘱黄参议要小心对待此人。他是持窦雪广的推荐信来见黎星源的。窦某人是新近投奔过来的大员,虽然不能小觑,但未必会令黎星源破格接见并暗中保护,可能有更大的背景起了作用。

  黄参议心领神会,一阵子嫉恨,一阵子羡慕,一阵子失落,但至今为止,他仍然不知道这柳云的真实履历。其实柳云的来历,吴尚城里只有三个人清楚,都是以亲眷论,与他关系最为密切的:老婆黄太太、内侄女、未来的侄女婿,他被他们合伙蒙在鼓里,但他也对他们如法炮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彼此,都只有半张底牌,可偏偏又不肯开诚布公地亮出来,合二为一,彻底弄清楚这个年轻男人的秘密。

  柳云自从那天携着美眷和林峰、贾慧在绿杨旅社迎面撞见之后,便深居简出,关起门来跟女伴胡天胡地。这叫凌青的女子,正应了那黄太太锐利的目光,确实不是一个良家女子。她是天津人,自幼学唱大鼓,17岁被一个青帮流氓头子强逼着做了外妾。日本人来了之后,这家伙参与了军统的一次暗杀活动,败露后被逮去枪杀了。她无所依靠,只得离开天津去北平,重操旧业,混迹于堂会、剧场,日子过得很是拮据。

  去年初,有人托话来,说新到任的伪维新政府许老爷看上她了,想纳她入房,好带着四处去抛头露面、迎来送往。起先,她嫌弃老头子年龄太大,搞不好一两年就会弃世而去,二度让自己顶上寡妇的名声,但等见了人,发现这老家伙精神矍铄,身板硬朗,不是个垂老待毙的样子,于是便改了主意。这位许老爷年纪老迈,床上的本事自然丢了,但是舍得花钱,供养她那是绰绰有余。她有了挥霍的本钱,也就乐得如此了。

  这样没半年,汪伪政府与伪维新政府同流合污。许老爷带着她南下,在南京政府里担当高位,有公馆有汽车,比过去更加气派了。在南京这地方,宴请迎送的场合太多,她陪着老头子几乎是天天出场。这些场合里,自然有少年得志的俊俏青年,舞会上频频碰头,想不发生些事都难。在这样的环境里,她千挑万选,最后跟这位当时名叫柳秉衡、眼下化名柳云的专员勾搭上了。这位年轻有为的柳专员,是个单身汉,家境殷富,人漂亮又懂得情趣,不下三天,便将她乖乖地拥上床铺,颠鸾倒凤了。

  她本是个年轻女子,守着个老头,房事空旷,如今得了这青年男人的出力卖弄,死去活来,酣畅淋漓,几度春宵后,就将名义上的丈夫丢在了一边。许老爷年纪一大,对这些事有心无力,只得睁只眼闭只眼任他们去,只要不显在明处,保住颜面就成。他们暗中苟合,日子一久,便生了心思,想嫁给他做明媒正娶的夫人。上个月,柳云一直处于暧昧的状态,却忽然明朗起来,答应要娶她为妻,但前提条件是必须陪他去江北吴尚过一段安静的日子。她未加思考就答应了。于是两人约定,分开离宁,先后去吴尚碰头。她临行前哄骗老头,说要回天津一趟,料理家务,实质上坐船过江后没有乘车北上,而是坐船东去,赶去吴尚和情郎会合了。

  这几天,两人在旅社里欢纵无度,过的是神仙也艳羡的日子。正在有滋有味时,那位黄参议煞风景地来了。伙计小心翼翼地先附在门上偷听动静,然后敲门。柳云放开女人,坐起来穿衣开门,询问来由。伙计告诉他有位黄参议前来拜望。柳云对于此人似乎并不陌生,微微一笑,吩咐请进来坐。

  黄参议走进自己的旧居,房间里整日不开窗户,一股子异样的气味,难闻却又撩人欲望。他瞟了一眼那个女人,请柳云下楼外去说话。柳云欣然从命,穿戴完整随他一起离开旅社,在斜对面找了家茶馆,坐下来叙谈。

  这两个人彼此过去都不认识,一个在上海滩上蹉跎混迹,一个在曹县故里春风得意,没有这场战事,怕是这辈子都走不到一起。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像是被冥冥之中一双无形的手导演形成的。黄参议娶了许督军携资逃跑的四姨太,柳云与督军女儿相恋,闯下弥天大祸后双双潜逃,在吴尚这块全不相关的地方,他们戏剧般地相逢了,为的却是一个共同的目标:诱降二黎,以在汪政府飞黄腾达。但有一个不同点是,柳云对所有的事都了如指掌,装作糊涂,而黄参议只能算是半知半解,他只想利用南京背景来跟这个年轻人作礼节性的沟通。

  其实,他这样做也是情非得已,熊克西方面的特使在他的引荐下见过了黎星斗,毫无结果。而柳云面见了黎星源,结果不明,但看他就此住下不走,便让人产生联想了。黎星源的态度,直接决定苏鲁皖的未来。这个问题,所有人都再清楚不过。所以这次见面,黄参议就是想从中探探口风,猜测黎星源的大致态度,至于柳云的详细背景,熊克西那边也好有所答复,有所作为。

  茶馆伙计见这一军一商来了,不敢怠慢,忙来殷勤伺候,先上了壶上好的茶,一盘子新炒的瓜子,一碟绿豆糕。黄参议安静地望着这铜托焊锡的壶把、壶嘴,心中暗想这些茶馆里的用具,跟寻常家中所用的家什的区别在哪。柳云既然是商人,那一定是要扮演好买卖人的角色,他从兜里摸出烟来,替对方点上火,等到瞧见黄参议鼻腔、嘴巴里溢出淡淡的烟气,才缩回手自去点燃。

  他们这样默默地抽掉半支烟后,进入了某种默契的状态。黄参议是主动者,自然要说话,他将剩下来的半截烟搁在桌边,任由烟雾袅袅,开口说:“郭镇是进不去了,猪鬃很难收到吧?”

  柳云笑笑,说:“等等总是有机会的。就怕没耐心,那可就麻烦了。”

  “郭镇那边虽然是日本人占了,但我有法子能让你的货物进出自如,有没有兴趣试一下?”黄参议诱惑道。

  柳云摇头,说:“我只信自己的路子,旁人的路子也许有陷阱呢,到那时岂不是人财两空?”

  黄参议说:“这年头做生意,单凭一己之力,怕是寸步难行。事事有人相助,那才吃得开。”

  柳云说:“有的事,有人相助是好事;有的事,反而会帮倒忙,这中间深奥着呢。”

  黄参议将最后的烟蒂弹在地下,用脚跟碾灭了,说:“原来是信不过我。”

  柳云望着桌面的纹理,说:“一个素无往来的陌生人,突然找上门来,开口说要你相信他,你会信吗?”

  黄参议不觉莞尔,反过来递烟给他,说:“熊克西是我多年的好友。我是税务官,他是税警团,合作得很愉快。他信我,你信不?”

  柳云不露声色,仿佛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掸了掸尚未形成的烟灰,说:“我只识猪鬃,对识人一道,很不在行。”

  黄参议说:“猪鬃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比较有趣。”

  柳云却不同意,说:“那倒未必。猪鬃单靠外观就可以辨别出优劣好歹,人却做不到这一点。善人、恶人,单凭脸蛋眉眼是不着数的。”

  他有意在眉眼上加重口气,用意明显,就是针对黄参议那一双浓眉而来。黄参议昨天下了气力,四处打听,终于弄清楚了那个从未听说过的人物的背景,说:“是啊,窦雪广看人怕也不靠面相,就写了封荐信给黎星源。”

  柳云呵呵笑了起来,说:“在吴尚这块地面上,倒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黄参议,连窦雪广都知道。黎星源倘若知道你对他如此关心,怕这个处长的位置是坐不稳了。”

  黄参议不耐烦地拍了下桌子。伙计以为自己照应不周,客人发火了,唱了一声喏一溜烟跑过来,提起壶替他们斟茶。他这样一插进来,倒让黄参议心里憋着的一口气消退了,改颜笑道:“龙有龙路,虾有虾道,在这吴尚城里,谁没替自己留后路?有的通汪,有的通共,有的通省韩,大家貌似齐心,实质上已成散沙。如今,就靠着二黎的力道在撑持着。他们一旦动摇,控制不住局面,一切就完了。”

  柳云吸一口烟,缓缓地吐尽了,说:“黄参议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干什么?人人心中都糊涂,就只有老兄一个明白人?”

  黄参议说:“打开天窗说亮话,老这么憋闷着,劳神伤体。说实话,我原本是想动你的,后来得知了你的来历,这才停下。倘若不看在南京方面,你就别收猪鬃了,去拔毛吧。”

  柳云不屑道:“我下榻在绿杨旅社,里里外外恐怕黎星源早已密布下天罗地网,还劳你动手?是有人下令你收手的吧?”

  黄参议算是碰了一鼻子的灰,恨不能不顾一切地将他抓去侦缉处,先吊起来打一顿才解气。但他是个圆滑只认利益的人,忍住了这口气,笑道:“少年人就是少年人,恃才自傲,来就来了,走就走了,何必强留在这里做别人的眼中钉呢?这吴尚城中形势复杂,保不准有人想动你呢?”

  柳云垂眼看着腕上的劳力士表,说:“我在贵部的严密保护下,谁敢动我?”

  黄参议冷笑,说:“譬如省韩呢,譬如共党呢?他们未必如二黎这样态度暧昧。格杀汉奸,那是名正言顺的事情。”

  两人这次会面,不欢而散。黄参议却是个嗅觉灵敏的老狐狸,已然胸有成竹。他和柳云分手后,去了那家饭馆,叫了两样菜、一杯酒、一碗饭,先吃饱了,然后在一张纸上写下如下一句话:

  已与该员接触,言谈倨傲、态度生硬,疑为汪本人所遣。

  他将这张纸叠起来夹在钞票里,算是结账,递给了老板,悄声嘱咐发出去。老板点头,转身下楼去了。他看看时间还早,便坐到窗口,俯望着街道上的行人散心。这过程中,那些芸芸众生并没有给他提供什么灵感,他只是在反复地考虑着一个人:林峰。这个少校参谋,住在天井的那端,他监视这个姓柳的年轻人倒是简捷便当的,要不要利用他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呢?他和柳云之间,不,应该是贾慧和柳云之间那点不为人知的过节,可以促成这一点,但他却举棋不定,陷入了踌躇之中。

  三

  林峰住在绿杨旅社,确属近水楼台先得月,隔着十来米的距离,和那位旧日密友、今时的陌路人遥遥相对。他心中坦荡,毫无掩饰,把两扇窗户整日里大敞着。而柳云那边,却整日里门户紧闭,一对男女躲在里面鬼混,这种房子隔音效果不好,难免会有些缠绵的声响传出来,一时间令众旅客侧目,恨不能去叫警察,以有伤风化的罪名论处。但这猪鬃商人的背景可疑,有侦缉处的人来查过,后来都不见下文了。众人无奈,只得任由这荒唐事儿继续下去。

  林峰对于这一两天发生的事情,异常关注,先瞧见侦缉处来人,知道是黄参议所派。但之后却杳无音信,和黄参议本人印证过后,大抵就是那么回事了。黄参议查出的结果,使得林、贾二人都确信,柳云就是刘益谦,不可能存在容貌上相近的可能了。他闲暇时,坐在窗前一张木椅上,并不喝茶,暗暗生疑,总觉得此人来到吴尚,尤其是以这种放浪形骸的状态外示于人,恐怕不单单是为了贾慧。他在这里,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事要做。这个疑问,反而成了林峰最关注的焦点。

  男女情爱的报复方式,在他读过的小说中并不陌生,但眼前的情形,摆明了不像那么回事。单从表面上分析,他看不出来,贾慧也是,前督军四姨太也是。

  于是,他决定瞅准机会,主动出击,密切注意对面的动静,听到门响便假装出去办事,有意地在楼道或门口邂逅他。有两次打了个照面,对方面带谦和的笑意,和所遇见的人都是客套地颔首致意,跟他也是一样。他在第二次迎面时,再度咄咄逼人,将他拦下,微笑着说:“听说柳先生是做毛料生意的,这一带似乎并不产毛货啊,倒想请教请教。”

  柳云客气地淡然笑道:“不是毛货,是猪鬃,美国人用来做刷子,清理飞机、军舰仪表用的。”

  “噢,”林峰佯作好奇,继续说,“我以前在无锡待过,也认识一位柳云,40多岁,也是做猪鬃生意的,难不成,这一行里有两个柳云?”

  柳云眉开眼笑,说:“那个是我的叔叔,他在上海租界贸易行里主持大局,我们收的货最终都从他的手里出口。我原来叫柳近,但因为叔叔早年在这一带收货,名气太大,所以建议我用他的名字,时间一久就叫熟了,不改啦!业内好朋友区分我们时,就叫大柳、小柳。我是小柳,他是大柳。”

  他面不改色这样说,让林峰哑口无言了。此人不但冒充他人,连被揭穿后的辩解说辞都准备好了。这猪鬃商人柳云,是铁定要冒充到底的。林峰不再跟他纠缠,更把少年时的怀念抛在脑后,但是,这件事彻头彻尾透着诡异,他举棋不定,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他这边正在失落时,随着城外洪水的泛滥,吴尚的局势更加动荡了。黎星斗向三战区接连发电,请求兑现那笔用于省保安司令部的专款。可是三战区似乎没有拿到这笔钱,甚至连其他的款子都收不到了。用于军需方面的财力,到了严峻时刻。

  二黎无奈,在光孝寺召开高级军官会议,各纵队、各独立旅的头目们都赶来赴会,一见面就抱怨这场大水害苦了大家,不但秋后就地取粮成了泡影,而且还要分出一部分粮食赈灾,兵民争食,如今士兵的口粮已经开始逐步地削减,到了万不能再降的时候,激发兵变,那可是麻烦极大!

  黎星源苦笑,说昨天已经和吴尚商会几个富绅商量过了,他们每家愿意再拿出8000大洋支援。这些钱要拿到敌占区去买粮,途中要过日本人的封锁线,路途艰险。他已经向省府三战区直接请求派粮,但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好几笔巨款被财政部以稀奇古怪的借口拖延住了,正在托人疏通。唯一的指望就是新四军那边,他们的辖区里受灾情况轻得多,而且还是从日占区运粮过来的必经之地,所以,只能指望他们了。他和对方联系过,新四军方面愿意无偿提供2000石米面,以解燃眉之急。他已派人去接收粮食,并附上大洋8000,请对方施以援手派兵保护运粮队进出日军封锁线。

  会场上,众将官一阵议论纷纷。有人说最后还指望上了新四军,真是运气;有的在窃窃私语,南京方面的说客们,左手拿支票、右手提军粮,站在门口吆喝,只要答应易帜的条件,眼下的一切困难都会迎刃而解的,何必去舍近求远?

  黎星源站直了身子,双手按在桌子上,继续说:“当然,也有人说,咱们还有一条路走,只要投了汪精卫,粮饷军械就不愁了。但是,我要说这是短见,妇人之见!甚至还不如妇人!咱们是个什么队伍?苏鲁皖游击部队!三万之众,居然为了填饱肚子就投降日本人,那将会成为千百年的笑话!我和副总指挥也将会被人画了像挂在城头上任人唾弃。为国家计,为百姓计,也为咱们老祖宗计,咱们不能这么做。眼下,我们只要还有一口饭吃,就要坚持下去。往日占区的运粮队,我已经安排出发了,新四军一定会鼎力相助的。他们还指望着咱们替他们守住吴尚这西大门呢。这叫作什么?叫作《战国策》中的纵横之学。彼此照应,免得唇亡齿寒。我们这支队伍没有了,对他们而言绝非好事。艰难时期,大家体谅着过吧。”

  他这一席话,给大多数人鼓了把劲。程兴柱坐在前排,举手发言,报告说眼下大水淹没了新挖的壕沟,不能再驻军防卫了,请求防线后退,另筑防御工事。黎星源笑了起来,指着地图示意说那些壕沟又深又宽,再蓄满了水,每一道都成了小河,形成了密集的河网地带。只要在壕沟附近屯兵就可以了,日本人真来,怕是实力展不开,优势火力发挥不了作用,也是白搭。再者,新近发来的长沙战报,日本人没占到多大便宜,正在进退两难呢。南部旅团也是举棋不定,不知道是该南下还是西进。一切都得等主战场的战事尘埃落定,才有可能。

  听说军事压力减轻了,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黄参议坐在人丛里倒没多想,只惦记着那十几船李西沅被扣的粮食,如今,它们已被自己辗转运到了城外一个隐蔽地带囤积起来。眼下这局面,有两种选择:一是主动献出军粮,讨得二黎的欢心,可以谋求在这支队伍里的发展;其二是假他人之手将粮食转卖掉,赚个钵满盆满,坐在洋钱堆里开心。这样犹豫了半天,盘算了半天,他咬咬牙,决定还是卖掉粮食图个眼前的实惠。军中缺粮不是吗,有钱买不着粮,正好可以方便出手。有了钱,日后回到南京,再活动汪政府那些上层人物,在那里谋划飞黄腾达才是真道理。

  他们在殿堂里开会,外面廊下一众参谋侍从中,林峰正在凝神倾听。这场岌岌可危的战事没打响,洪水却代替枪炮将这支杂牌军弄得狼狈不堪。他今早从三十三师本部接到密电,长沙会战,国军以惨重牺牲抵挡住了日军的攻势,日方亦遭受重创,暂时无力发动大规模的进攻,双方转向相互据守的态势。重庆最高方面通令嘉奖参加长沙会战的各部将士,并宣称已经完成己方战役意图,此战以我军全胜而告一段落。

  这正面战场上,日军受挫,近期大规模的战事发生的可能已不存在,但是其他战场的态势因此变得复杂起来。据最新情报,日方在津浦路一线增兵,将要对苏鲁皖地区的中国军队有所动作。关外的主力已经有两个旅团驰援南下。为应对军事态势可能的变化,四十五军亦将伺机转进苏鲁,相机支持苏鲁战区余部。目前,该战区尚有两个军、若干游击支队的番号。这本是重庆高层安置东北军余部而煞费苦心设立的战区,以于学忠为最高军事长官,但近一年来,该部屡遭日军清剿,又和友军摩擦,生存艰难。这个地带是威胁津浦大动脉的重要所在,日军大本营用意明确,不彻底拔除它,寝食难安。

  所有的情报都揭示,未来的形势不容乐观。这场因梅雨而引发的洪水,一方面给苏鲁皖游击部队造成了损失,另一方面也延缓了日本人可能的行动。吴尚西北已成泽国,但盛夏一到,大水迟早是要退去的,到那时,以一马平川来抵御配备有装甲大队的南部旅团,确实不是易事。

  殿内会议散后,众将领谈论着出门,各自赶回部队。程兴柱似乎有所期待,在殿外廊下放慢了脚步。林峰会意,边和其他人客套地招呼,边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依旧摆出场面上的礼仪,先行了个军礼,握了下手,满脸堆笑地寒暄了两句。

  程兴柱的声音不高,所说的内容却让林峰大吃一惊。这是程兴柱刚刚在会场里无意中听身后的二纵队司令丁聚元和独七旅旅长低声私语中得来的。丁是亲省韩派的,公馆里就住有省府的密使,这已是人人皆知的秘密了。但是,他对黎星斗忠心耿耿,毫无背叛之意,只是老想拉着他倾向省韩。可是省韩对待二黎又很不地道,这就使得他的处境很是尴尬。但尴尬归尴尬,他倒是那种锲而不舍的性子,只抱着两个宗旨:一是忠于黎星斗,二是倾向省韩,无论形势如何变化,很难改变。

  正因为这个缘由,黎星斗对他虽然有时不满,但却宠信不衰。那一刻,程兴柱依稀听到丁聚元说:“两位总指挥坐在台上充好汉,其实早就八面玲珑了。那个绿杨旅社里姓柳的小子,不就是南京方面派来跟总指挥接洽的?人人都留了一手,偏偏要我们死扛,岂不是笑话?”

  丁聚元这句话令程兴柱印象深刻。他端坐在前排,心中急速盘算,应该将这个消息传递给林峰,一方面是提醒,另一方面可能算是印证。林峰原以为他有军情密报,没料想会是这么件事,先是吃惊,继而兴奋。这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已经将住在绿杨旅社里,看似放浪形骸的猪鬃商人的真实形状勾勒出来。他把握住方寸,点头一笑,又去跟另外的人套近乎去了,甚至还包括那位黄参议。他面对这个浓眉大眼的男人时,又有了些新感觉。黄参议眯缝着眼,在一对浓眉压抑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放声笑问:“林参谋,局势又有新的变化,贵部将会有什么行动啊?”

  林峰笑道:“动手呗,长沙会战,我军挫了日本人的锐气,现在各战区都要趁此良机激励士气,主动反击。苏鲁皖将会顺势而为吗?”

  黄参议点着头说:“顺势而为,自然是要的。两位总指挥自有良策,且看后事吧。”

  柳云的汪伪密使的身份,在吴尚是个秘密,黎星源是亲历者,然后不避嫌疑地将这件事转告给了黎星斗。黎星斗只将这件事告诉了手下两名亲信,一个是黄参议,一个是丁聚元,就是这位丁司令坐在会场里卖弄给了交好的同僚,恰巧被这位长了顺风耳的程司令听去了。他知道了本不打紧,可是他却是共党地下分子,随即便将这信息传递给了同样身份的林参谋。这林参谋正为男女之事,跟那个猪鬃商人柳某纠缠不清呢,得了这秘密,无异于手里掌握了一把锋利的砍刀,是件称手又称心的兵器。

  他离开光孝寺后,先行将这个情报送出去。他使用的手法简单,又不易被他人察觉。他回到设在都天行宫的联络处,让卫兵去对街饺面铺子叫一碗盖浇面来。饺面铺子的伙计送面来时,他将纸条夹在钱里漫不经心地交给他,只说一句:“不要找了。”

  这铺子是新成立的吴尚行署地下联络点,开在都天行宫对面就是为他单独而设,有情报通知时,他叫人送面来;有情报回复时,面铺外面不起眼的角落放一把收拢起来的油纸伞,他见了自然会派人去叫面,那通知就由伙计藏在托盘下带进去给他。自始至终,都不用他和面铺直接接触,是个妙不可言的方法。黄参议即使暗中派了盯梢者,那也是无法觉察的。

  通知了地下组织之后,林峰考虑再三,决定将这件事透露给贾慧。他认为,对她而言,这件事至关紧要。那位化名柳云的家伙,果然不是想象中那样简单,此人今非昔比,背景复杂得足以令她咋舌。

  四

  得知这个消息时,贾慧正值洗浴之后。她在这闷热多雨的天气里,已经多次重新使用了那只修补后仍然留有刀痕的浴桶。每当她赤身裸体坐在温热的水中时,总是情不自禁地去看闭掩门扇的缝隙中漏进来的光线。那光线来自花坛方向,其中似乎还夹杂了花草的芬芳气息。那气息怪异而娇艳,失去了植物本身特有的清新,像是被刻意添加了某些物质,仿佛一个浓妆艳抹的杂和着香水的女人在门外廊下起劲地来回走动,随风挥发出来的那种味道。

  贾慧时刻不离的那把勃朗宁手枪,此刻就藏在一堆脱下的衣物下面。枪把正对着自己,以便使用时一下子就能顺手握牢。她的两条光洁的手臂在水面惬意地划动着,让水波一阵一阵荡漾肌肤,洗涤身心。眼下,门外花坛下的那个孤魂野鬼,早已不对她起任何作用了,那意欲劫色的夜行客死有余辜。以前,每当她对咫尺之遥的泥土下埋葬的那具尸体生出恐惧时,就会去联想如若自己反应慢了一拍,没抢先几秒拿起枪,那么早就受尽凌辱,成为死尸了。在那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她每想到自己曾经光着身子面对过那个猥琐的家伙,春光外泄,气就不打一处来,恨不能提起枪去花坛前,对着泥土再射上几枪,以解心头之恨!

  正当贾慧用皂角洁净了身体,重新沉入水中时,这个细雨连绵的下午,林峰来到了她的院外,拍打着院门。她在堂屋里匆匆应了一声,赶忙起身来揩擦穿衣,披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去开门。林峰从开门的那一瞬间,就嗅出了她洗浴的气息,不由得抱歉地一笑。

  贾慧感觉到了这笑声的含义,微微脸红,请他进屋去坐。林峰拿了把条凳,放在檐下,望着院中雨下摇曳的花草,说还是在外面吧,外面透气,还有风,不让人烦躁。贾慧转身去取了条毛巾,边擦干头发,边陪他坐着,问他此刻冒雨登门的来意。

  林峰轻声说:“刚刚得到了一个消息,这个人,是南京方面派来的,似乎负有劝降的使命。而且,比其他说客不同的是,他没有被赶走,反而在吴尚城里住下了。这事情透着古怪,难道他已经得到某种保证,有把握在这里静候时机了?”

  贾慧对这个人劝降可能的结果不感兴趣,她留意的是,他来吴尚所办的事情。如果林峰所言是实,可不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解释他对她佯装陌生的动机呢?他是为了掩盖南京方面的背景,假装出来的?但这个说法不能成立,因为无论他是否跟他们熟悉,都与他南京方面的背景无关。他刻意如此,就是针对他们,针对自己的,毫无疑问。他来吴尚或者留在吴尚,只有一个结论:他是公私兼顾,一方面诱降二黎,另一方面要复旧仇。

  林峰对她的判断基本上同意,但是,对于此人要复的仇怨,还是心存疑窦。他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情,难以预测后面可能的发展变化,但是对于此人汪伪密使的身份,却不能作壁上观,在该当出手的必要时刻,绝不含糊手软。

  贾慧坐在廊下,借风吹发,用牛角梳子将剩余的水分剔除出去,融入雨水当中。她漫不经心地问林峰,她那位姑父黄参议会不会知道这个人的底细。林峰说极有可能,这件事是从丁聚元口中透露出来的,以黄参议最近跟黎星斗的亲近度看,丁还不如他呢。丁知道了,黄必然知道。但这件事事关重大,谁也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见面谈判是一回事,真要易帜投汪,那是另一回事。这吴尚四周,除了日本人,还有省韩,还有新四军,可都不是能耐住性子坐看他们自甘堕落的主儿。韩德勤至少手里还捧着重庆的印信,挂着三战区副司令长官、江苏省政府主席的招牌,下属叛变,岂能袖手旁观?

  贾慧笑了起来,说:“提到了他南京方面的背景,我倒想起来了,老爷子据说也到了南京,这是真是假?四姨太透露的,怕不会是杜撰吧?”

  林峰倒迟疑起来,他只风闻许督军去了北平出任伪职,至于他是否南下,却没有确凿的消息。但这点一查便知,隐藏不了的。倘若他真的在南京,那么这中间就有好戏看了。他和刘某人的仇怨可不浅,丧子失女,一夜之间膝下空空,何等的凄惨?他会不报这个仇?

  他们在雨幕如织的背景下谈论,思绪也跟着这随风飘荡的雨丝一样,没个准数。正在这时候,院门外响起了对面街坊老崔的嗓音:“贾老师在家吧?请开门。”

  贾慧开了门,老崔穿着黑色的警察制服,撑着把油纸伞,咧着嘴巴笑道:“三个娃儿都没上学,就知道学校今天放假。有件事特地来跟你说一声。”

  他随后便将来意细说了一遍。原来和那个曹三是酒友的酒鬼丁某,醉酒中风后拖了些日子,昨天早上断气死掉了。照顾他吃喝拉撒的邻居在收拾他的遗物时,找到了两样东西,送到警察局来。一把枪、一封信,都用细麻绳捆紧了,绑在床板的背面,不揭被褥,根本瞧不到。那枪装填了子弹,似乎是有所戒备的样子;那封信用油纸包裹,拆开来看时,上面歪歪斜斜地写了一行字:许小姐在吴尚教书。落款是曹三。想来,这两样东西都是曹三生前的遗物,它们怎么会出现在这个中风醉鬼的床板下面呢?警察局的人不明白。至于什么许小姐在吴尚教书云云,更是让人疑惑不解,因为吴尚中小学里,只有一位姓许的教员,50岁开外,说是小姐太过勉强了。因此,枪支上缴官方,信函留待存档。至于它们所蕴含的意义,局外人无法理解。

  林峰站在院门内檐下,听得清清楚楚,他毫不犹豫地叮嘱贾慧,先去警察局看那封信的原貌,再作理论。贾慧向老崔道谢后,赶紧挽发换衣,撑起雨伞,和林峰一起顶风冒雨前往府前街的警察局,迫不及待想亲眼瞧瞧死鬼曹三最后遗言的真相。到了警察局,这里当班的几个警察正围在桌子边赌钱,不亦乐乎之际,眼见一男一女进来,想不理睬,可是又不敢得罪这个少校军官,于是敷衍了几句,听说来意后忙不迭地将那封还没来得及归档的信件交给他们翻阅,随后继续开牌算账。

  林、贾二人走到隔壁房间里,轻轻带上门,去看那封流经两个死人之手后留存下来的纸张。这是一封标准的信件,外皮封套、内里信笺一应俱全。里面的内容,他们大致听老崔说过,封皮上的字却是首次看到。贾慧屏息静气地读那一行字时,浑身的血液像是被冰冷凝固住了一般。那是一行出自曹三之手,歪歪扭扭的字迹:

  山东曹县北固街许府收

  这是督军府在曹县的地址,许府就是许督军的府邸。曹三这封信是要寄到老督军手里去的。结果,这封信未能寄出,便遭人栽缸,一命呜呼了。那么他把这东西放在酒鬼丁某手里干什么呢?自己上街去寄掉,岂不是更便当?假人之手,恐怕是别有缘故了。

  贾慧反复地看信封、看信笺,终于能够确定,曹三那天拆弹时认出了自己,他要去拿老爷子的赏金。可是,另有一些变故使得他无法寄出信函,或者动身离开吴尚,只得将这封信托给他人代为邮寄。偏偏所托的人是个酒鬼,将这事耽搁下来。而后,正是因为这耽搁,这个发了些财并梦想发更大洋财的家伙被人在夜间劫杀之后,让酒鬼害怕起来,不但没寄,反而将信藏了起来。这一藏,几乎使得它永远湮没,再无下落。之后,他因暴饮中风而死,才使得藏匿在床板后的信函浮出了水面。

  贾慧说:“真相大白了,他想出卖我讨赏钱,可是老天保佑我,让他及时死在了他人手里,就这么简单。”

  林峰满腹疑团地摇头,说:“真的这么简单吗?我看,没这么简单。”

  他们将信函重新交还给了警察,离开了警察局。外面的雨势渐止,太阳放出光芒来晒得遍地里水汽蒸腾,比下雨时更加让人难以接受。贾慧刚刚洗涤过的身体闷躁难受起来,掉头去看林峰,只见他穿一身军服马靴,浑若无事样,不由得佩服,问:“你不热?”

  林峰笑道:“我习惯了,一年四季都是这个样子。刚入伍时,三伏天里出操练站姿,那是靴筒里汗水没了脚跟,都不带哼一声的。”

  听他这样说,贾慧油然忆起从前少女时代所相识的那个青涩少年林峰,再想想那个躲在绿杨旅社里跟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的男人,不禁感慨人的变化真是难以预测,曾经儒雅文静的刘益谦,居然做了汉奸,而稚嫩淳朴的林峰却成了坚定的抗日军人,彼此的差别,简直不可以道里来计。

  林峰没有猜到她的想法,仍然沉浸在对那个本部因伤离队、已然惨死的工兵曹三的谜底分析中。他思索的是,首先曹三之死对谁最有利?猝然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他收住脚步,扭头望着贾慧,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说:“曹三之死,你是最大的受益者。他本来是要揭发你的,却连信都不敢亲手寄。这说明,他遭到了别人的威胁。他半夜想溜之大吉,是感觉到了危险逼近。有人杀掉他,阻止他向老督军报信,实际上是在保护你,对不?”

  贾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一股冰冷的寒气在这梅雨闷热的季节由头到脚将她的整个躯体冻结住了。她僵立在吴尚街口的一棵槐树下,双腿发软,坐倒在一张闲置的麻石磨盘上,久久说不出话来。

  倘若林峰的推断是真实的,那么吴尚城里,自己的四周早已织下了一张大网,她在这里的一举一动,无时无刻不在监视之下。有人觉察了她的身份,想去讨赏报信,信没能寄走,人未能出城,就在吴尚城里被碾压成灰。如果不是这封信在偶然中现身,谁能想象这样的可能呢?

  但贾慧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下,不愿相信这个推断,而且,这仅仅是推断而已,不是事实。她勉强支起身来,挽住了林峰的胳膊,说:“管它呢,天知道会是谁,或者根本没有什么谁在保护我,都是咱们自己臆想出来的东西,对不?”

  林峰一笑,说:“有个人惦记着,暗中保护,是件好事啊。尤其是对你这样一个单身女性来说,那是求之不得的。不过,在我们没有重逢之前,这是件好事,但此刻,我却有很大的压力了。是谁在扮演这个护花使者的角色呢?”

  他这样说的目的,与其是在帮她分析,不如说是在旁敲侧击,让贾慧去考虑那些她不肯面对的事情。贾慧松开了他的手,看着他奇怪地笑,说:“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你的参谋角色,关键时刻就一览无遗了,是不是?”

  林峰听出她话里的不满和讥讽,付之一笑,就此不再多言。两人提伞回到了贾慧的住处。贾慧没有开门,转身背贴着门望着林峰,含笑说:“多谢你了,这种天气陪我走了这么久。改天,我好好请你吃顿饭。我虽然做菜的手艺不成,但至少还有一样拿得出手的。”

  林峰是个聪明人,明白她这是想一个人待着,回避自己的打搅,当下也不多言,自然地抬起手在她光滑的面颊上抚摸了一下,道声别后离开了。回去的路上,雨水又簌簌地下了起来。林峰没有撑开伞,让这细如牛毛的雨丝濡湿了军服,浸凉了他有些混乱的头脑。这一刻,他在茫然中隐约感受到了失意和寂寞。

  五

  其实,林、贾二人在归途中对于那个隐身幕后、杳无迹象,只在前工兵曹三这件事上一露峥嵘的神秘人物,都已然有了判断。不过,林峰是以主动积极的态度来面对,而贾慧则是与之截然相反地选择了逃避。他们态度上的这种差异,是个人心境与处境的不同使然。

  林峰对于那个看似神秘的人物,充满着蔑视和不屑,揭露他的真面目,是想借此促使贾慧就此能够当机立断,挥刀斩断与往昔一切的藕断丝连,完全彻底地站在自己一边。可是贾慧过去面对所有事情时的果断决然,此刻却消失无踪了。她变得优柔寡断,继而痛苦不堪,以至于到了最后,采取这样掩耳盗铃的举措。当然,这宗新发现也有很多模糊不清的地方,给她这样做提供了借口。

  近几个月来发生的那些事牵扯出来的那些人,无非着落在两个去处:一个是她的父亲老督军,一个就是那个长久隐没于死亡中,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刘益谦,现在化名柳云的男人。但这件事就诡异在,他居然会截杀了意欲向老督军报信的告密者。如此做法,是什么用意,真的是在保护她吗,还是另有所图?她在理智上不相信那个险些命丧自己枪下的男人会反过来庇护自己,但是,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似乎又依稀存在着那么一丝丝的期望。他确实是在这么做,动机是他仍然对她留有余地,泯却了仇恨,爱意犹存。

  这两种自相矛盾的想法犹如两条纠缠紧密、翻滚中又互不相让的蛇类,折磨着她的思想和神经。这让她不知所措,难以拆解。贾慧可以应对每一个意图明确的敌人,但应付不了这样态度暧昧不清的对手。不是能够洞悉她性格和思路的人,是不会使出这一招的。

  她在两难中再度失眠了,倾听着窗外的潺潺雨声,手中握枪。这枪恰恰也是他所赠送,而她曾用它将他打翻在芦苇丛中。这把枪的本身,就象征了现实里他们之间的关系。

  林峰无论是在个人感情上,还是出于职责所在,都不能容忍这个化名柳云的家伙在吴尚城里招摇下去。他曾是他中学时的密友、青春期的情敌,如今是不共戴天的敌人。汉奸刘益谦,不,汉奸柳云,是他在心底对他唯一的称呼。他在吴尚,肯定不是自己所知的这短暂的时间,假如从曹三之死算起,那至少三个月了。在此之前,他在此地经营又会是多久呢?这可不是可以用天数来计算的。柳云在以猪鬃商人身份公开现身前的行径,足以让他疑心吴尚城里已存在着一股不易为人所觉察的秘密势力。这是他们长期布局的所在,目的很明显,就是为这支杂牌军队,为了这块地盘而来。眼下的亮相,是说明事态到水到渠成的时候了,还是迫于无奈的狗急跳墙?林峰倾向于前一点,这更加令他忧心忡忡,在上级还没有答复前,再度将新发现的情报通过联络点发了出去。

  一天之后,吴尚行署转来一封敌工部的密令,通过面铺伙计送达他的手中,寥寥一行字:静观其变,了解内幕,不到关键时刻,切勿打草惊蛇。他看了这指示,有些失望,但暂时也没有办法来违背它,只好等待第二封情报送出之后的反馈意见。

  他在等待期间并不是无所作为。目前在吴尚,他手里可以掌控的武装,只有守卫联络处的一个加强排,50多人,装备精良,对他完全服从,绝无二话。他要利用这点力量先行组织一个应急分队,人数不用多,15人即可。他设法假手程兴柱所部,配备了短枪若干把,以及足够的弹药,在自己熟知特点和优势的士兵中选出了一批枪法好、格斗能力强的,在都天行宫后殿秘密训话,要求他们在吴尚本地开展便衣行动,将绿杨旅社这些重点目标严密监视起来,一切听从指挥,守如处子,动如脱兔,用最简捷的方式处理那些需要清除的敌人。这个三十三师驻吴尚联络处,俨然是联络官林峰的独立王国。在这里,他是说一不二的国王。他不在时由一个上尉连长负责,这连长对他的态度极为恭敬,只负责守卫职责,对军务机密所知甚少,对于林峰这样的动作,也只有服从的份儿。

  一夜之间,林峰有了自己的地下别动队,自然是得心应手。他这边三下五除二,不费吹灰之力做好了准备进行秘密活动,那边贾慧却因死鬼曹三未能寄出的那封信而忐忑起来。

  贾慧每天从绿杨旅社对面街头过去时,总是情不自禁要抬头去看那扇窗口。那里时常在暮色垂降时才打开。一个眼神迷离的女人倚窗而立,娇艳而慵懒,手指间夹着支烟,只偶尔吸几口,其余时间都让它在眼前袅袅而燃,仿佛这不是解闷的东西,而是件用于装饰演戏的道具。残阳如血,一个美貌的女人,站在西式洋楼的窗口,俯瞰古老的街道,那是怎样的一个场景啊!怎不令人痴醉,特别是吴尚城里的那些年轻男性?

  贾慧第一次路过时,便被这景象震慑了一下。这个女人是个尤物,是所有良善妇女都恨不能将其撕扯成碎片的目标。她不须言笑,只要斜着身体,微微扬起手臂,脸蛋边游离着淡淡的烟雾,便足以勾引来世上的大多数男人。刘益谦带了这个女人来吴尚,不会靠她来诱降二黎吧,或是利用她的姿色来羞辱自己?她就是他对付自己最为得心应手的武器,一经施展,立见其效。

  贾慧作为一个年轻女人的自信和自尊,在那一刻立即便被激发起来。第二天中午,她在吃完李嫂代办的中饭后,特地在家里换上一套自己衣箱里最为华丽的旗袍,穿上新做的布鞋,临镜妆扮,用脂粉匀和出最美的自己来。她下午去学校时,有意仰望那窗口,只见窗扇紧闭,帘幕严密,让人充满了暧昧的想象。她失望且焦虑地去了学校。

  等到夕阳西下,贾慧再度稍作整理,途经了那扇窗下。这女人今天穿着件银白色绸缎旗袍,头上别着火红的珊瑚发卡,皓白如雪的手腕上套着只绿得夺人心魄的翡翠玉镯,更加要命的是,此刻她手里的香烟套在了一根足金嵌宝的细长烟嘴上。她眼神妖艳,与这头脸手上的饰品交相辉映,一个照面就将原本信心十足的贾慧打得一败涂地。她无颜继续从这里路过,转身从巷子里绕回了住处,远远地避开这个女人。

  正当贾慧自感狼狈不堪的时候,黄太太登门来看望她了。她们所住的地方只隔着一条纵横街的空当,步行不过几分钟。自从那天晚宴之后,连着好几天没有贾慧的消息,不免有些担心。她曾经是她的庶母,熟知她那次恋爱的过程,以及感情的投入之深。虽然对后来的变故不甚了了,但眼瞅着那位跟她海誓山盟过的刘公子另抱美人,招摇于街市,生怕贾慧受不了。

  她是过来之人,个中高手,猜测得半点不假。这晚,先行吃完晚饭后,吩咐女佣告知黄参议一声,自己便来到了贾慧的住处。隔着院门,她嗅到了一阵浓郁的粥米香味,知道贾慧在家,便敲门招呼道:“开门,是我,姑妈!”

  门随后就开了,贾慧容颜憔悴,强作笑脸请她进去。黄太太进了屋子,先去檐下台阶上看那个放在炉子上的粥锅,揭开锅盖,已经见了底部,隐然还有锅巴的焦香,再看看贾慧碗里剩下的粥汤,不由得笑了起来,说:“这什么吃相?穷神吼吼的,哪像个年轻的女孩子家!”

  贾慧拿起碗筷,又接连扒了几口,见了碗底,这才说:“郁闷得慌,吃这个不痛快。”

  黄太太笑骂道:“吃成个肥婆,就爽快啦?笑话!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啦,是为了那个刘公子吧?”

  她这一说,牵动了贾慧的痛楚,不觉泪如泉涌,哽咽起来,先点头,后摇头。黄太太见自己一卦算准了,呵呵笑道:“这郁闷什么?你有林参谋,他有那个狐狸精,各不相欠。拿什么稀粥出气?这一肚子水,得跑好几趟厕所呢!”

  但贾慧却笑不起来,丢开碗筷,说:“今天,我从绿杨旅社楼下走,看到了那个女人,她……”

  她无法用合适的词语来描述或者形容那个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的女子,只好以停顿来省略。黄太太看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样,再细看她的穿着,忽然明白过来,不禁又好笑又生气,啪地打了一下她的手臂,责怪道:“你怎么这样糊涂啊?你是什么尊贵的身份,要去跟那个下三烂怄气?比那骚浪劲头,你就是100个加起来也不是对手。哈!人都喜欢上流,你却舍长取短跟她较劲下流,真不知道是吃错了药,还是脑袋成糨糊了!”

  贾慧被她一通教训,回过神来,不觉有些羞恼,急忙起身去洗尽了铅华,恢复了本来面目。黄太太坐在一旁打量着她,忽然冒出一句:“小姐,难不成你心里还没有把他放下,还恋着从前的事儿?”

  贾慧听她如此问话,愣怔了片刻,随即摆了下手说:“没有,从前的事情早已忘记了。我现在有了林峰,岂不比他好?”

  黄太太疑虑重重地说:“不对,你今天这件蠢事,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都证实了一点:你真的没有放下。这可是危险的兆头。一个女人,在这样的关键时候,可要头脑清醒,把握住了。不然,这一脚滑下去,可是无底的深渊,再也回不了头。”

  黄太太这样提醒,贾慧一面否认,一面深以为然,一面还有些扯不断、理还乱的情绪。她坐在空空的粥碗前,沉默了大半晌,想起一个借口来,问黄太太知不知道这个人的真实底细。黄太太惊讶,黄参议不是说过他是个猪鬃商人吗,虽然是冒名,但那也可能是为了掩盖过去的身世,就跟贾慧一样。

  贾慧摇头,说:“我那位姑父糊涂啦?难道没有查出来,他是南京方面派来的人,要劝说二黎投汪呢?”

  黄太太更加诧异,这一点,黄参议在家里从未透露过半句。她跟他婚后这几年来,还真没见他刻意对自己隐瞒过什么。难道这件事关系重大,不敢泄露?可是,这种所谓至关紧要的事情,连贾慧都知道了,岂不滑稽?她冷笑一声,说:“这家伙,还真没跟我提过。是留了一手防我,还是防范你和林参谋?但这事情你都知道了,还一本正经地防个什么意思?真是没劲!”

  她这样愤愤不平地说着,还不忘安慰贾慧两句。贾慧一手垂在膝盖上,一手支住下颌,幽幽地说:“眼下的事情,太乱!我直到昨天,才理出了个大概的头绪来。原来,他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样,存了歹毒的用心。就冲着这一点,我的心狠不下来。”

  她这话其实是矛盾的,她对这个男人早已狠过心、下过手,只不过是陡然发现,他可能还在暗中保护自己,以往的怨恨瞬间就转成了柔情。

  黄太太站起身来,在她的额头上探拭了一下,正色道:“小姐,不要再胡思乱想。听我一句吧,不要再跟这个人有瓜葛,好好地跟着林参谋。我是过来人,经历的事情多了,绝不会让你吃苦头。”

  六

  黄参议从饭馆老板处得到了苏州方面发来的情报,从几个侧面来验证这个化名柳云的人在南京的根底。首先,他姓柳,名叫柳秉衡,在场面上混迹的身份是清乡第二督导区的督导专员,柳专员。但这个职衔是虚的,清乡委员会存在,主任就是那位窦雪广。下划的六个专区,都在地图上,目前并无落实的可能。众多专员,只是支一份干薪罢了。他借这个专员的幌子,出没于各个场合,似乎并没有跟最高层接触的迹象。大家都只当他是个玩角儿,吃喝帮闲玩女人,并不太当一回事。

  黄参议哑然失笑,这行径正是柳云在吴尚绿杨旅社里的真实写照。原来他在南京也是这个做派,一样不改地搬到这小地方来了。这样的浪荡公子哥,谁对他委以重任,简直是瞎了眼睛。他就此对这个行止无状的年轻人产生蔑视的态度,着手进行下一步罗织罪名、敲诈鱼肉的工作。

  这次,他看上的是住在城关大街外的黄老板。此人跟他同姓,是做木材生意的,整个江北地区的木材都在他手里经营着。他本是婺源人,安徽、江西一带山林茂密,为徽商发财致富提供了无尽的资源。黄家老一辈躲避太平天国的战火,从江西到吴尚来,顺带着把木材生意也拓展过来。一年四季,那些顺江而下的一队队木排,大都是黄家本源记的山货。到了江边码头停留后,有的继续顺水路向北,有的则走陆路,路径虽不相同,但财源滚滚却是毋庸置疑的。他的财富不全在吴尚,江南有,江北有,上海也有,所以这条鱼儿一旦进网,收益绝不在李西沅之下。

  但是,对付他再用以前的老法子是不成了。黄参议因为李西沅一事,早已声名狼藉,众商户闻之色变,躲都来不及。所以,用计策耍阴谋那是难了。但是,他还有一招可用,那就是硬碰硬,看看谁是石头,谁是鸡蛋。在黄参议眼里,答案早已摆在眼前,无须多想了。他已经派人在江边木排做了手脚,故技重施,搜出枪支来加他个私通敌方的罪名,捆送大狱,何愁逼不出银子来赎命?这样计划定后,说动手就动手,他提前安排了手下夜里潜往江边蔡圩镇,做好准备。

  第二天一早,黄参议大摇大摆地率了一队人马,上路出发了。一行人刚刚到了城南门口,突然有飞骑追赶上来,连声喊住他。黄参议疑惑着勒住马缰,掉头瞧去,原来是黎星斗的副官。他一头汗水,气喘吁吁地说:“副总指挥,不,总司令,请你回去,有急事商议。”

  商量急事?黄参议猜疑着,拨转了马头,吩咐部下们去侦缉处待命,自己跟随着副官一路赶往光孝寺,匆匆去见黎星斗。入了寺、进了门,便见黎星源坐在办公桌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原来见了他总是挂着笑脸的黎星斗,此刻也变了脸,抬手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厉声喝道:“来人呀!将这个惹是生非的家伙给我捆起来!”

  黄参议不明所以,被簇拥上来的一伙人摁倒在地,双臂拢后,左三道右三道麻绳纠缠,绑得扎蹄一般。黄参议这才缓过神来,大声叫道:“冤枉啊!冤枉啊!两位总指挥,我冤枉啊!”

  黎星斗抬腿一脚将他踹翻,踩住他的胸脯,目光严厉地盯住他,说:“你伙同冯某设计陷害李老板,敲诈人家六万大洋,犯下这等重罪!李老板将诉状送到了重庆,三战区高层震惊,下令我们严查。你说,你是怎样和冯某勾结设圈套害人的?胆敢隐瞒一个字,我要了你的命!”

  黄参议侧身横卧,两眼紧盯着黎星斗的脸,一时间陷入惊骇至极后的浑噩状态。这件事陡然发作,着实令他料想不到。而且,事先黎星斗根本就没有跟他通气,一个照面就痛下狠招,先将他打蒙了。但是,以他的反应速度,不出三两分钟就迅速地清醒过来。这一定是整治李西沅的事情东窗事发了。黎星斗无法庇护他,要拿他出来顶缸,但同时却还将业已被抓的冯某扯出来,用意自然是明显不过的,暗示他推诿给冯某,转嫁罪责。

  想明白之后,黄参议就地大哭,连声喊道:“总座!两位总指挥!卑职勤勉办事,从不敢违抗军纪,鱼肉乡里的勾当,是稽查队干的,全是冯某一手操持,卑职全然没有参与啊!两位总指挥,卑职身受牵连,无以自辩,但请查清事实,如与我有关,情愿以死相抵!”

  黎星斗咧嘴骂道:“这宗案子我亲自查,你知道自己惹下的祸事有多大?李西沅的儿子在重庆财政部手握重权,身居要位,你们算计了他的老子,人家就算计我们三战区、苏鲁皖游击部队。怪不得一连好几笔迫在眉睫的专款拖延了下来,害得三战区拿不出军粮来救济我们,全是因为你们办事荒唐惹下的。这罪行导致的后果,枪毙你们三次都不够!”

  黄参议终于明白过来,李西沅那个与自己有夺妻之恨的儿子李侍中,如今在重庆平步青云高升了一步,手握财政大权,自己本想报过去的夺妻之仇,却不料捅了马蜂窝。这下子指向明确,自己怕是在劫难逃了。

  黎星斗怒喝手下先将黄参议收监关押起来,回过头朝黎星源笑道:“大哥,想不到这家伙给咱们闯下了这灾祸,兄弟一定严办他们,让他们伏法认罪,使重庆方面消气解恨,早日放行。”

  黎星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这些事,你是要好好管管。这帮人糊涂到了这种地步,简直匪夷所思。地方缙绅录也不好好地翻翻。他的儿子在重庆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又直接掌握着财权,去招惹他,岂不是自讨没趣?”

  黎星斗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恨恨道:“这个黄参议,还有冯某人,净给我惹麻烦。这次,是要拿颗人头来镇镇邪气了!”

  黎星源也不多说,起身来拍拍他的肩头,说:“是得拿个人头向重庆方面交差,至于拿谁的你看着办,我就不管了。”

  送走黎星源后,黎星斗回到休息室里坐下,连喝了两大杯茶水,举棋不定。这桩事众所周知是黄参议所为,受害人李西沅也向儿子点了此人的名。按理说,是得拿他的脑袋去平息众怒。可是,这个人是自己的得力部下,做事勤勉,头脑灵光,是误打误撞遇上了李西沅这块硬石头,运气糟糕而已。他有心想保住这个顶用的干才,寻思着法子找症结的根源所在。黄参议的生死一线,自然是操在那位盐商李西沅的手里。他如果肯松口,另用冯某的人头顶缸交账,就算搪塞过去了。否则,无论怎样煞费苦心,黄参议是必死无疑的。

  他暗暗拿定主意,要竭力救一下这个死心塌地为自己卖力的家伙,次日天黑之后,趁着无人之际,悄悄去了光孝寺后院墙外的监狱,探望这个已然魂飞魄散的中年男人。

  黄参议被关在一个单间里,绑绳去掉,外衣剥除,身上剩下件衬衣,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木凳上发愣。听到脚步声,以为是狱卒,便没有掉头来看。黎星斗打发卫兵退出去,走到栅栏门前说:“明知对方的底细,还要隐瞒上司,自寻死路,十颗脑袋都不够你丢的。家眷那边有安排吗?要不,我替你安置一下。”

  黄参议听到他的声音,如获至宝般一下子扑通跪倒,双膝交错而行,到了栅栏前,从缝隙里伸出双手,死死地拽住黎星斗的裤脚,哭号道:“司令救我!司令救我!看在我殚精竭虑为你效力的分上,饶我一命吧!”

  黎星斗叹了口气,俯身席地而坐,望着他因惊吓业已惨白如纸的面孔,说:“我不想杀你,可是却不得不杀你。李西沅点了你的名,我想拿冯某替你去死都不成。据说,你明明知道他儿子是有背景来历的人物,却一意孤行,连我也蒙在鼓里,是出于什么目的?”

  黄参议这下再也不敢隐瞒,改跪姿为坐姿,老老实实说道:“不瞒司令,多年前在上海时,他儿子倚仗权势,夺取了我的妻子。我是在奉司令之命去李府设圈套时,无意间发现的。这样,就此公私兼顾了,一来让他出血助饷,二来报了心头之恨。万不料,他儿子在重庆已成气候,竟能以财政手段反击,责任在我。但我并不是有意要瞒住司令,请您相信。”

  黎星斗不免好笑起来,说:“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你原来跟李公子还有夺妻之仇。这陈年烂账反倒成了新闻,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了。那么,你现在的老婆是后娶的?”

  黄参议惨笑道:“这个老婆是我失意时在上海娶的,倒是个能同甘共苦的女人。万一我有不测,还望司令予以照顾。”

  他说这话时,眼中含泪,确实出自真情实感。

  黎星斗看着他悲戚的模样,说:“你死与不死,不在于我,而在于李西沅。你有法子能让他松口,我自然给你一条活路。说句实话,这次你捞了多少,连同上缴的总数是多少?”

  黄参议这时岂敢含糊,当即实说了。

  黎星斗笑了笑,说:“为了一万大洋、一枚钻戒,冒掉脑袋的风险也值了。”

  黄参议身子凑前,说:“司令,在下的性命可不止这个区区数目。卑职还能为司令效力,还能为司令、为苏鲁皖弟兄谋事。卑职不是酒囊饭袋,恳请司令留下卑职这条性命。”

  黎星斗哼了一声,问:“你自己有办法说动李西沅放你一马吗?”

  黄参议说:“有。”

  黎星斗哈哈一笑,说:“你的脑筋转得够快。这么点工夫,就有了自救的法子啦?”

  黄参议压低了声音,说:“有了司令的承诺,我就有法子。”

  “那,你有什么法子?”黎星斗倒有些好奇。

  黄参议露出了一丝笑意来,说了七个字:“强龙不压地头蛇。”

  黎星斗咂巴了一气,点点头,站起身来,说:“那你自己去走一趟吧,我派几个卫士护送你。盐商李府,大门朝南,人人都是去得的。”

  七

  黄参议早间出了家门,天黑后未归。到了半夜时分,突然有侦缉处的人跑来报了这一噩耗。黄太太是个女流之辈,得悉之后,如遭雷击,双腿一软坐倒在地,放声号哭起来。来人安慰几句后,匆匆走了。黄太太的悲伤和惊恐无人能理会,那哭声自然不会停息。她心底有意无意地模仿了隔壁李府先前的套路,来了个彻夜长哭。两个女佣没有切身之痛,只能在一旁陪着流泪,所以这哭声要逊色许多,一来声音单薄,始终是一个腔调;二来,是花样简单,全是黄太太本人在独哭,无人替换;三是体力不支,势单力薄,哭了几个钟头后,就嗓子沙哑了。

  等到了黎明时分,黄太太已经几乎发不出声音来,躺在檐下走廊里的竹椅上,泪流满面。黄参议出了这样的大事,她事先并非毫无觉察,那枚钻戒的来历就是明显的苗头和迹象。可是,她以自己的阅历认为,这些事在这个乱世间是再寻常不过的,虽然缺德,但有利益。而且,黄参议不去做,另外还会有人下手的。他们和李府是隔壁邻居,与其让别人得了好处去,还不如自己动手,肥水不流外人田。

  她对于这件事情导致的后果,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当然,也更不知道丈夫和李家潜在的仇恨,那个从未露过面的李公子,居然就是夺了黄参议前妻的权势人物。黄参议假公济私,一举两得,弄得李家元气大伤,成了几十年来仅见的奇耻大辱,人家报复过来,其力道可想而知。

  她哭到最后,泪尽嗓干,茶饭不思,只得让女佣去学校请贾慧来商议对策。在吴尚,她只有这么个有瓜葛的人了,说亲不亲,说近还是算得上的。贾慧得了信,不明所以,跟同事调了课,急急忙忙赶到黄公馆。只见这位昔日的庶母、现在的表姑妈脸色如土,眼泡肿胀,仰面朝天,泪痕不干,不由得吃惊,忙问缘由。

  黄太太将自己所知晓的事情原委大致地说了一遍。贾慧皱起了眉头。这件事她和黄太太都是无能为力、束手无策的,黄参议不仅得罪了二黎,还又得罪了三战区以及重庆方面的要人,是自寻死路,神仙也难救。她坐在黄太太身旁,安慰几句后,只得又将希望寄托在林峰身上。他是军官,在吴尚算是有头脸的人物,即使暂时帮不上忙,了解清楚情况还是能够的。而且,由他出面与相关人士通融,还是行得通的。

  想到这里,她大略地一说,转而告别了黄太太,一路去了都天行宫找林峰。今天林峰在联络处里办公,正口授电文向本部发报,有意无意间泄露一点儿南京方面有密使游说二黎的情况。忙碌告一段落后,正要松口气,却见贾慧找上门来。起初,他以为是为了那个猪鬃商人柳云的消息,却不想是黄参议出了事,闯下了弥天大祸,性命即将不保。

  他冷笑一声,说:“这个人,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些日子,在吴尚城里就没干过几件人事来,敲诈勒索,栽赃陷害,无所不用其极,早已民怨沸腾。这次终于来了报应,活该!”

  贾慧嗔怪地推他一把,说:“他虽然做了坏事,但是没有害你啊!你帮着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四姨太都给急死了!”

  林峰两手一摊,说:“他几次三番要害我,你都忘掉了?拿着那件独七旅的军服,满大街地搜我,不是我见机快,怕是已经死在他的手里了。”

  贾慧想起旧事,一时语塞,迟疑了一会儿,转而撒娇般地说:“你就看在四姨太跟我的面子上,好不好?他死了丢下四姨太一个人,这日子可怎么过?”

  林峰无奈答应了,拿起电话来先跟相熟的几个人询问了,又发了一份电文去三十三师本部请他们代为向三战区查询。不久,贾慧得到的信息是,黄参议伙同稽查队长冯某,设圈套栽赃陷害盐商李西沅,罪行败露后,三战区下令彻查,黎星源亲自督办,黎星斗无奈之下,将这二人捉拿入狱,看样子事态重大,这次是凶多吉少了。

  一天后,林峰从三战区探听来更加详细的消息,贾慧知道了也没用处。因为这位看似身陷死地,再也无法脱身的黄参议,居然能够自救,挣了条性命回来。这其中的过程,只有他自己、黎星斗,以及老婆黄太太知道,其他人无论如何是想象不来的。

  且说黄参议在狱中听黎星斗松了口风,答应晚上派人押送他去李府登门谢罪,听候李西沅的发落,争取在言辞上打动这个蒙受耻辱、意欲一雪前仇的富商。

  晚上八点,天色全然黑透之后,黄参议和几个卫士在监狱里吃了一顿饭,各自喝了几两烈酒。黄参议满不在乎地吃菜,解开衣扣,拍着胸脯说今晚出去这一趟,正应了蒋委员长的话:不成功便成仁。运气好,就有命继续活下去;运气糟糕了,那这顿酒就是断头酒、上路酒,不须等到上司下令杀自己,他在狱中就可以自裁谢罪。

  喝完酒后,黄参议穿上笔挺的军服,拿来盆水洗净手脸,梳理顺通了头发,甚至还系了皮带,挂上卸掉子弹的空枪,在四名卫士的簇拥下,离开监狱直奔李府。到达目的地时,他特意驻足朝自己公馆处张望,依稀听到了老婆的呜咽声,不禁摇摇头,示意卫兵敲门。

  门开之后,李府管家提着盏灯笼出来,瞅了瞅,被这门前几个荷枪实弹的军人震慑住了,特别是当中这位黄参议,浑然不像是入狱受罪的样子,不但精神好,一身戎装也是丝毫无损。他小心翼翼地询问他们的来意,黄参议说是特地来会老朋友李老板的,请他进去回禀一声。管家转身进宅,跌跌撞撞地摸到后面书房向李西沅报信,那个天杀的黄参议非但没下大狱,还神气活现地亲自率了几个卫兵找上门来了。

  李西沅先诧异,再斟酌片刻,一挥手说:“不怕他,让他来书房,事情到了这一步,他还能反天不成?笑话!”

  管家心中有了数,暂且把惊惧放下,去请来客进府。黄参议一言不发,在前面走。那几个卫兵寸步不离,紧紧相随,一直等他进了李西沅的书房,才收住脚,守住屋子的出口,持枪警戒。

  黄参议一只脚跨进门槛,脸上强装出来的从容顿时消失,改作一脸的哀切,隔着老远就双手抱揖,深深地欠下腰来,问候道:“老兄近些日子,身体可好?”

  李西沅冷笑说:“我的身体没事,黄参议的身体怕是不太好吧?”

  黄参议点了下头,说:“是,眼见同僚徒作刀下鬼,心里难受,茶饭不思,自然是困顿了。老兄真是明察秋毫。”

  李西沅听他不说自己反提同僚,倒有些莫名其妙,但却不随他的话走,端坐在书桌前不动,冷眼看他有何下文。黄参议看他没有疑问,倒也不慌不忙,自己拣了张椅子坐下,幽幽叹口气说:“虽然在粮运的事情上得罪了你,心存不轨,可大家毕竟是熟人,又在吴尚这块地面生活,两位总指挥又很看重他,老兄就放他一马,留条性命再图报效赎罪,弥补过失。”

  李西沅以为他是在替自己求情,不理不睬。

  黄参议依旧耍弄太极,欲虚还实,欲实还虚,重新站起来,作礼施揖,说:“冯队长上有八旬老母,下有六七岁的孩子,做了错事得罪了你,还望放他一条生路,恳请网开一面。”

  李西沅这下终于听明白了,这黄参议是在给冯某求情,而不是为他自己,这下子,惊诧加疑虑,再掺杂了好笑,在嗓子眼里似笑非笑地哼出了一声。他这反应算是走进了黄参议事先预定的路数,连忙说道:“讲句实话,这冯队长是黎总指挥的心腹,似乎还沾了点亲,这次闯下如此大祸,得罪了李兄,是他有眼不识泰山。两位总指挥本想亲自出面替他求情,但心中愧疚,不便来贵府,因此托我拜访老兄求个情。他闯下的祸事,我负责妥善解决,所有没收款项如数奉还,分文不少。另外,再在醉仙楼摆上十桌宴席,邀请吴尚地方头面人物,给你压惊,挣回脸面。这样可否?”

  李西沅听他说了还钱,丝毫不以为然,说:“本该我的,终究要归我,只需按照我的惩办元凶的条款来办,那都好商量。”

  黄参议见他依旧不肯松口,心底有些着急,暗想婉劝已经到头,现改一下强硬方式试试。他重新坐下,一手托在案几上,手指弹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轻轻笑道:“冯某得罪了老兄,是他的不对,自寻死路也是活该。不过,我既然受了上峰的嘱托,有的话还是要讲清楚的。这吴尚在夹缝中生存至今,实在不易,全仗着两位总指挥运筹帷幄,巧妙周旋,才能维持这样的局面。重庆方面有意停了三战区转拨保安司令部的专款,无非是想替老兄报受辱之仇。可是,一旦吴尚局势因为粮饷匮缺撑不下去,苏鲁皖各部激成兵变,弹压不住局面,像老兄这样的富户,是乱兵们首当其冲的目标。真到那时候,就是蒋委员长过问也是无济于事的。眼下以大局为重,先求稳当,行不行?”

  李西沅目光严峻,盯着他看了足足三四分钟,凛然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黄参议笑了笑,说:“是实情,是实话。”

  李西沅仰头靠着椅背,喃喃道:“这么说来,我这些日子所受的惊吓羞辱,就全是白搭了?二黎情愿为了手下一条狗腿子,跟我跟重庆方面翻脸?宁愿酿成兵变玉石俱焚,也不肯惩戒部下?他们这么做,就不是二黎了,是二傻。”

  黄参议听言辨音,凑前一步,说:“老兄只要手下饶人性命,其余的法子,都好商量,都好商量。你只管开口,只管开口。”

  李西沅没有理会这个话茬,思绪忽然又飘得远了,悠然道:“这冯某与小儿昔日结下了梁子,其实也是做了件好事。那女人本就是个淫娃荡妇,在重庆又跟缉私总署的一个头头好上了,眼下怕是已经做了人家的填房夫人。她不跟小儿走,也要跟别人走,不是冯某关养得住的主儿。可冯某这个瞎了狗眼的东西,居然恩将仇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

  黄参议脸皮红了,赔笑道:“是的,是的,我一定捎话回去,让他反省。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一定照办,一定照办!”

  李西沅干笑了一声,说:“能有什么法子出气呢?叫他学日本人剖腹谢罪,他愿意不愿意?算了吧,死就不必了,但得依照我的一句话去做。”

  “什么事?请讲。”黄参议心中暗喜。

  李西沅手掌在椅子的扶手上拍了一下,说:“让那个戴着我钻戒的女人,后天晚上这个时候来这里。该我的东西是要还的,还得付利息。让她单独一个人来,明白吗?”

  黄参议纵是再无耻,也无济于事,眼眶突然间红了,强撑着笑脸说:“明白了,我明白了,这就捎话回去。”

  八

  事态的变化,总是出人意料的,一场杀身大祸,就此消解于无形。黄参议出了监狱,歇息了一两天,回到侦缉处,面无表情地发号施令,将那十几船粮食交付给李府管家。下午三点,率队押送原稽查队长冯某去了西门小校场,就地正法。可怜冯某,死也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白白地做了替死鬼,一声枪响后,奔赴黄泉地府去申冤了。

  黎星斗不知道黄参议那天晚上去李府做了什么事情,密谈了什么内容,居然让李西沅松了口,不过也算是给自己撑起了面子。虽然黄参议替他敲诈来的钱财要物归旧主,但想到重庆方面那些失而复得的军饷、物资,多少也弥补了他心底的缺憾。

  黎星源对于这些事,本来是不闻不问的,但关键时刻弄出大纰漏来,不管是不行的,这次拿冯某的脑袋警戒众部下,力度不能说不大,借此机会重新整肃一下军纪,是必要之举。只可怜黄参议,替人作恶,尽管最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得逃脱厄运,但是所付出的代价之惨重,对他而言,简直就是惨不忍睹了。

  昨天凌晨,黄参议回到公馆里,彻夜守在灯下的黄太太惊喜交加,迎上去一把抱住他,嘤嘤地哭泣,泪水鼻涕糊了他满脸,但他却不敢面对她的关心体贴,闪避着她的亲吻,洗漱后先行上床休息。在卧室里,他仰望着天花板,耿耿难眠。黄太太贴着他,絮絮地询问他这次出事的究竟。他不想回答,先在心底酝酿着勇气,怎样才能将李西沅开出的条件跟她讲清楚呢?

  这样内心纠结痛苦着,眼见天色微微亮了,报晓的鸡儿早啼了,他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委屈和对她的歉疚,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样一个年过40岁的男人作如此小儿状,涕泗交流,伤心程度可见一斑。黄太太吓了一大跳,忙坐起身来,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不肯说,黄太太着了急,双手扳住他的肩头,摇晃了几下,急切道:“什么事?到底出了什么事?”

  黄参议止住哭声,在初晓的光线里仔细看她风韵犹存的面容,展开双臂将她拢在怀里,放声大哭道:“我对不住你,为了保命,我对不住你,我……答应了他的要求,把你……”

  黄太太此刻全然明白了,听他哭得如此悲恸,知道出自内心,当下也随之哭泣起来,死命地贴在他的身上,连声说:“不要哭,不要被别人笑话,不能哭!”

  这对夫妻在凌晨的模糊光线里相拥痛哭,哭了足足个把钟头。清晨六点左右,黄太太用力推开丈夫,起身去洗漱了一下,回转来时又略作妆扮。她去首饰盒里取出那枚鸽蛋大小的钻戒来,挑在指尖上,赤足上床,依偎在他的身边,轻声说:“不要便宜了那个老家伙,让他刷你的锅底。来吧,来吧!”

  她诱导着羞耻交加的黄参议,脱去了衣裤,在这东方旭日初升的时刻,交合欢好。黄参议忘记了疲倦,忘记了痛楚,骑在妻子身上,或被妻子骑在身下,奋勇向前。

  黄太太边享受着丈夫效力所带来的快乐,边用那些房中污物作践着那枚价值连城的钻戒,另一种快感盘旋在她的脑海里,比肉体所带来的更加强烈、持久,无休无止,让她在这炫目的光华下放声叫喊起来。

  整个上午,这对夫妇打破了平日里生活上的常规,关起门来赤身相拥睡在床上。女佣们在外面得到女主人的指令,傍晚时订一桌丰盛的菜肴,等休息整个白天之后,晚上好吃好喝。女佣们不明所以,只得去照办。这个白天,吴尚城里出了两件事:一是绿杨旅社附近,猝然间响起一阵枪声,路口打死了两个相貌寻常的男人,另有人负伤潜逃,警察局巡逻队却没有抓到行凶者;二是北门外突然警戒,驻守城东的保安独七旅紧急调防,一部分穿城而过,由城外水路前行,抵达了与省韩驻军接壤的地带,占据有利地形,修筑工事。

  本来负责保安司令部侦缉要务的黄参议,必然要站到这些事情中去。可是,此刻他和妻子生离死别般躺在床上,泪眼相对,想象着即将到来不堪设想的一幕,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天色从明亮走向暗沉像是一瞬间的事情,眼看日影西斜,鼻中嗅到了饭店里厨子烹调出来的味道,耳听到了外面用人们准备饭菜的脚步声,黄参议翻身坐起,擦干眼泪,改作欢颜,拦住黄太太的手,说:“去,我替你饯行。喝几口酒,就没有愁心事儿了。”

  两人相对苦笑,各自举杯在窗外沉沉夜色中无语而饮。墙壁上挂着的壁钟,钟摆来回摆动,像是挥动着皮鞭驱赶着时间向前。眼见七点过去,八点过去,九点即将来临,黄太太放下酒杯,推开面前的碗筷,扶醉而起,扬眉笑道:“不过是去逢场作戏而已。但是,你可记住了今天的仇恨,一定得记住!”

  黄参议遣退女佣,扑通一声跪在她的面前,双手执住她的衣角,郑重地发誓:“记着,我一定记着,我和李家的仇恨,又添上了一笔,终有一天时机成熟,我要灭他的满门!”

  黄太太一笑,去内室对镜妆扮,换上一件色泽华美的衣裙,将那枚晶光闪亮的钻戒戴在指上,扬长而出。黄参议面色肃然,一直将她送到公馆门口,停住脚步。黄太太回头冲他挥手,轻声说:“回去吧,咱们……明儿见。”

  黄参议点头,应了声“再见”,但脚下却不肯移步,眼睁睁瞧着妻子缓步向前,婀娜的背影拾级而上,从开着的角门进了李府。

  黄太太沉下心来,狠下心来,镇定自若地进了李府,门内管家早已在等候,急忙在前面引路,带着她在回廊巷道里穿行,几分钟后来到后宅深处的一座庭院前。这间屋子今晚与往时不同,特地加挂了一盏红灯笼,但烛火不旺,映不出红色的鲜艳。

  黄太太心知这就是那个李老板的书房所在了,也不迟疑,一撩裙摆站在门前,先聆听里面的动静,然后开口说:“李先生,让你久等了吧?”

  屋里的李西沅哈哈大笑,说:“等迟暮美人,自然时间要晚一点儿,越晚越有意思嘛。”

  黄太太推门而入,只见李西沅穿了套府绸睡衣,坐在熏炉面前,袅袅烟气从网格里缓慢地溢出,香味独特。李西沅指指身边的座位,示意她过来坐下,介绍说这炉内点的是印度上好的安息香,房中助兴,市面还真买不着,北关大街黄老板知道李府有一些,要花大价钱来买,他却不肯卖。好东西,得供自己享用,钱不钱的另作打算。

  黄太太微笑说:“李先生是玩钱的,黄老板是挣钱的,不是一条道上的人。玩钱的能挣会享福;挣钱的只挣不花,是土财主。李先生,对不对?”

  李西沅啧了下嘴,点点头说:“想不到黄太太还有这样的见识,失敬。”

  黄太太竖起右手,轻轻抹下那枚钻石戒指,送在他的眼前,淡淡道:“原物奉还,请收下。”

  李西沅笑道:“不急,不急,你暂且先戴在手上。我今夜款待佳人,特地准备了两颗灵丹妙药,平时可舍不得拿出来用,今天为你开戒了,也是你的运气。”

  黄太太眼光一瞟,当年她在督军府中时,这玩意儿是时常领教的,无非是催情鏖战的春药罢了。老督军隔三岔五地用它,靠它来吊起兴致,满足欲望。这位李老板原来也是个中好者,并不稀奇。

  但她装作不懂,凑过去看了又看,问:“什么灵丹妙药?”

  李西沅笑嘻嘻地卖弄说:“九转回春大力丸,是彻夜享乐的好东西。黄太太,今夜得让你吃饱了,日后才能记得李某。”

  黄太太一笑,未置可否。

  李西沅拣起药丸来,将它们纳入口中,用茶水送服后,自去一旁坐下盘腿养神。约莫半个钟头后,他一声笑,招手让黄太太过去,先请她目睹奇观,再将她抱在膝上,先事温存,然后办事。这药丸果然力道非凡,撑起了李西沅那年过五旬看似老迈的身体,他在这位隔壁邻居老婆的身上驰骋纵横,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弄得黄太太喊叫不已。

  凌晨时分,李西沅正在兴头上,黄太太精疲力竭,忽然想出个主意来,搂住他媚笑道:“两个人来来去去的也乏味了,不如,请四姨太来。我们姐妹俩联手服侍你,送你做个天上的神仙,岂不更好?”

  李西沅得了药力之助,正在癫狂之际,听到这个提议,眼前一亮,大笑道:“好!对,对!快去请四姨太来。黄太太,你真是个妙人儿,我都有些舍不得放你走了。”

  九

  目送妻子一步步走进李府之后,黄参议无法再在公馆待下去。他掉头向西,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心底只有屈辱和悲恸。在他此生的经历中,这次打击要远胜于几年前那次夺妻之恨。那次是女人变心,贪图李侍中的金钱、地位弃己而去,仅仅是伤及了自己的颜面,而这次,却大不相同。

  他和黄太太是在一文不名时结合的。她的过去,他不甚了了,但也没有兴趣去追问。她自从跟了自己,恪守妇道,还常常在关键时候从自己的私房钱里拿出部分来供他周转,维持体面。他们是半路夫妻,感情却非比寻常。这次她又是为了他以身偿仇,更让他感激涕零。

  黄参议在心痛之余,再度想到那对父子的卑劣,情不自禁地从腰间拔出枪来,拨开了扳机,想要一鼓作气把子弹全数打出去。但就在手指触及扳机的那一刹那,他停了下来,意识到自己这个行为的可笑和无用。

  他收起枪,双臂后振,胸膛鼓起,深长而低哑地呐喊了一声,终于将心中的郁闷吐尽了。从此刻起,惶惶不安的黄参议,饱受屈辱的黄参议,万般无奈的黄参议,荡然消失,那个阴鸷、心狠的侦缉处长黄某人再度归来了。他甩开手,大步疾行,在吴尚城里几条大街上奔走。

  穿过府前街,拐过街角时,却见前面自己曾住过多时的绿杨旅社门前,三三两两聚集了不少闲人,交头接耳地议论些什么。他站在一家打烊了的店铺檐下,聆听着那些人的谈话内容,十几分钟后,大致地弄明白了缘由。今天晌午后接近黄昏时,这里曾发生了一起短暂的枪战,死两人,另有一个伤者在同伙的协助下潜逃。这交火双方的身份不明,原因也不清楚。那一刻,正是街市繁忙的时候,做小买卖的齐聚街头,热闹喧杂时,没来由地就枪声大作了,但见人仰马翻。不过,仅仅三五分钟的时间,双方就此在街头消失。等到警察和巡逻队赶到,现场只有尸体和血迹了。

  黄参议也觉得蹊跷,但直觉使得他情不自禁地抬头去望街对面绿杨旅社二楼临街的那扇窗口。那里是他过去的住所,现在住着南京密使。眼下,那里灯光熄灭,黑洞洞一片,此人是否仍在房间里,还是个未定之数。但是,在听到那些议论的一瞬间,他就认定了这件事和柳云有关。他的脑子开始兴奋地运转起来,渐渐从无奈和哀伤中脱离,沿着这块适时送来的跳板,彻底地摆脱了原本的窘境,仿佛得到了雪中送炭的援助一般。

  黄参议以前所未有的激情,开始针对这场莫名其妙的交火探寻真相。他来到旅社灯火犹在的底层,推门进去。正在柜台上打盹儿的伙计以为来了客人,一抬头看是他,不免失望,勉强撑起笑容来问候。黄参议自行坐下,冲着门外努嘴,问是怎么回事。

  伙计唉声叹气地说下晚前乒乒乓乓打了一通枪,死了两个人,什么结果也没有。尸首运去了警察局,旅社里吓得走掉了几个客人,老板正骂娘呢!黄参议一凛,问:走掉了哪些客人,有那位收猪鬃的柳先生吗?伙计说有他,天还没黑,他就拎着个皮箱出门了。但他是一个人走的,那个女客还在,大概已经睡觉了吧。黄参议笑了,这个情况足以让他举棋不定了。这个柳云是走还是留呢?走不像走,留不像留,倒让人费神猜疑了。

  但是,他肯定那阵乱枪跟他离开旅社有直接的关联。他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这开枪双方的人马中,哪一路是他的?交火的缘由又何在?他的好奇心格外地高涨,在旅社里再坐了一刻钟,将出事时的情形细问清楚后,便前往警察局,查验那两具死尸。

  警局里值班警察依旧是聚在一起赌钱,正热闹时,见他露了面,个个心底发怵。黄参议摆摆手,只指定一个有经验的跟自己去停尸房,其余任由继续打牌。停尸房里,拉开电灯,雪亮的光线将仰卧在木板上的两位死者的脸部细节映照得一览无遗。这两人都穿得普通,一个是脑门中弹,一个是胸口中枪,都是顷刻间致命的创伤,甚至连表情都没有来得及改变。其中一个还带着死亡前的笑容,那张裂开的嘴巴显得诡异莫测。

  黄参议对验尸一道虽不在行,但主意是有的。他假装考核似的,让陪同自己来的警察依据职业经验,谈个大概。那警察虽然兴头上被他抓差,心中不乐,可是在这样的大人物面前,又熬不住要卖弄本事。他忆着白天时的印象,再参照眼前情形,逐一对这两个业已僵硬的死人进行甄别。半小时后,他擦拭着额上的汗珠,说两个死者中一个是当兵的,另一个不是,双方用的家伙倒是相同,清一色德式驳壳枪。当兵的那个年约30岁,腿部有伤斑,是个老兵;年轻的那个细皮嫩肉,营养很好,是个平时游手好闲的主儿。

  黄参议未置可否,先去那个被认定为老兵的尸体上仔细研究、揣摩,思来想去明白过来,其额头上那道白色印子,是长期戴军帽留下的。另外那个死者倒没什么特征,算是不事体力活计的闲散人也对。他们应当是分属两个阵营的对手,交火之后,互有伤亡。这个当兵的便衣,是苏鲁皖游击部队的,还是从外面而来?他是柳云的人,还是对方的人?这个问题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了好一阵子,还是倾向于来自柳云的对手那边。这个南京密使,突然有了自己的武装,竟然又与对头交火,确实意外。那么,他的对手肯定不是南京的人,他们会是谁呢?

  黄参议在这个凉爽的夜晚,以一种孜孜不倦的态度,研究着这宗乱枪交火的案件,一时间,把妻子此刻的处境全然抛开了。这种对于现实选择性的转移和回避,是他的拿手绝活。他从警察局回到侦缉处后,下令值班的下属连夜行动,寻找柳云的下落。他想知道,这个柳云与枪战的确切关系,以及他匆匆离去的原因。他是根黑夜里用来指路的蜡烛,有了他,黄参议可以从容地避让危险了。

  在绿杨旅社发生的那场枪战,林峰只知道经过,却不明白缘由。他不在现场,但他所组建的别动队,有四个人负责绿杨旅社方面的监视任务,他们在街道两侧互不相识,装作闲逛。约莫下午四点,日头偏西时,绿杨旅社二楼那扇窗户开了,那个打动吴尚男人们心扉的女子,午睡方醒,两眼惺忪地站在窗口,伸展双臂打了个哈欠。

  紧接着,对面街口突然有了异常,几个像是做小买卖的男人,放下了手里的物事,陡然间亮出手里的家伙,横穿马路就要往旅社里闯。与此同时,有几个人从斜刺里杀出,抢先开火,先打倒了两个。对方立即反击,也撂倒了一个人。大街上顿时混乱起来,人人惊叫着争先恐后地夺路狂奔,拥挤的人流把交火双方冲散了。等到众人走尽,地上就剩下两具尸体和一串向北绵延而去的血迹。

  这四个人边随人流走开,边注意交火双方逃逸的方向,分头追踪。但这两伙人溜得太快,吴尚城里巷道纵横复杂,没多远就丢失了目标,只好回来向林峰汇报。林峰也一时琢磨不透这件事的内幕实质,从表面迹象看,是有人对柳云下手了,可是他不是吃素的,早有预防立即反击,双方各死一人,算是打了个平手吧。但,想要袭击柳云的人是什么来历呢?新四军游击队?不可能,如果是他们,行署早就提前通知了。是重庆方面的人锄奸而来?这倒有几分像。可是,这里不是省韩的地盘,出了事情二黎是不会买账的,弄不好,还要偏袒柳云。在吴尚闹市里进行这样的举动,纯属愚蠢。

  于是,林峰在事发后一个钟头,率了两个卫兵,亲自去绿杨旅社走了一趟,当面瞧瞧这个老熟人的现状,想趁他惊魂未定之机,弄出点名堂来。他到达旅社时,外面的情形已然混乱,警察们封锁了街口,那两具尸体依然没运走,一路血痕狼藉,四周聚集了大批看热闹的老百姓。林峰倚仗自己军官的身份,分开人群,穿过封锁线进了旅社。

  旅社里,众位住客都挤在门前,朝外面张望,浑然不知这混乱现象是跟旅社有关。但是,人群里没有柳云的影子。林峰心中有数,径直上楼,去看这位共用一个楼梯,隔着一片天井的近邻。

  柳云的房间门是虚掩着的,他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这扇轴根部用蓖麻油润滑得光溜的木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只见柳云俯身在床头收拾着行李,那个妩媚的女人,嘴边含着轻蔑的笑意,朝上望着屋顶。这二人全然没有留意到门外有人,正沉默之际,听到林峰笑吟吟地说:“柳老板,方才楼下这趟热闹,好像过年似的,何方神圣给你拜年啦?”

  柳云猛回头,右手似乎在摸什么东西,但发现是他之后,便停住了,呵呵笑道:“这世外桃源的名声也是徒有虚名,原来跟别处一样,光天化日之下开枪杀人,如同家常便饭。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还是先避避。”

  林峰嘲笑道:“走南闯北见识了那么多的大场面,这几声枪响,个把条人命,就吓住你了。这胆子,还出来做什么生意?跑什么江湖?”

  柳云摇头笑道:“走江湖,就是要见风使舵,避险躲灾。要是硬扛着,早就活不到今天啦。”

  林峰嗟叹道:“我自信记性还好,眼神不差,常常以为跟你老兄过去有些渊源,但看老兄这副精神气质,似乎跟我那旧友相距甚远。”

  柳云面不改色,说:“那就是你认错人了。人的记性难免会出错。尤其是在这乱世间,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死而复生,有的人只剩下躯壳,内里充填了其他物什。所以,靠眼睛去辨认别人是错误的,得用心。用心,就会发现真相。”

  林峰不再多说,看看天色渐晚,便回都天行宫去了。现在,他肯定这次交火开枪和柳云有关,吩咐另两个便衣去旅社街口,盯住这个转移的猪鬃商人。

  与此同时,又有更重要的事件发生了。苏鲁皖游击部队开始大规模地调动,据属下报告,独七旅一个团正在急行军穿城向北,似乎新化那边发生了重大军情。他情知事关重大,急忙跨马出门,赶往光孝寺探听军情。等到瞧见寺门外拴着的几十匹军马,便知道二黎正在召开军事会议。他不便进会场,便在门外廊下跟那些等待各自官长的参谋闲聊,打听事由。

  他们告诉他,日本人发动了进攻,但出乎意料的是,没有向苏鲁皖方面动手,而是向东北越过水网地区,对驻扎新化的省韩进攻了。南部旅团动用了两个联队的兵力,又有汽艇的支持,水陆并进,正在和八十九军等部激战。据最新战报,该部守军在奉命掩护省府机关且战且退向东,目前由于事发突然,友军各部的支持极其微弱,无法解省府之困。二黎正在商议,发不发援军。林峰知道二黎和省韩之间的恩怨,此刻是很难指望他们去救省韩于水火之中的。即使救了,那也可能是引火烧身,非但起不了作用,还会引来日军的报复。

  他在香烟纸上手拟了份急电,让卫兵飞速送回联络处,向本部报告,自己仍然留在会场,等候消息。一个钟头后,天色漆黑,会议散场。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的应对策略已经出台,派独七旅向北前进,接应省韩部分向南溃散的余部,第六纵队向北派出一个团,抢占有利地形,谨防日军挟势偷袭。独八旅留一个团守卫防区,余部向西靠拢,以便应对后面的危机。

  林峰在散会的人群里四处找寻程兴柱,想跟他交换一下意见。不防黎星斗站在台阶上点名喊住他,进殿详谈。林峰无奈,只得随他过去了。黎星斗问林峰三十三师有南下夹击南部旅团援救省韩的可能吗,林峰看着地图,摇头说路程太远,远水解不了近火,等不到他们赶来,省韩肯定守不住。南部旅团养精蓄锐已久,这次突然全力进攻,志在必得,完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有着水网地势便利的新化城,居然是他们首选的攻击目标。

  黎星源盯着地图揣摩良久,叹息道:“省韩若守不住新化,吴尚就岌岌可危了。南边是长江,无路可走,西、北两面都是日本人,只剩下东面一条路。可是,新四军跟我们并不是一条心。我苏鲁皖这三万兄弟,哪里吃得了他们的苦,只有自立一条路走,需要从长计议。我这就向三战区发电,请求与贵部南北合进,加上省韩余部,先行三面夹击南部旅团,拼死一战,夺回新化。”

  林峰答应回联络处后立即将他的意思告知本部以及相关单位,江北形势急转直下,诸镇皆失,沦陷区这些坚持抗战的国军部队即将无路可走。他离开光孝寺,策马回到都天行宫,即刻发电将这边的局势汇报本部,然后看看天色已晚,便让卫兵去对面即将打烊的面铺叫一碗肉丝面来。他想利用送面之际,向行署请示应对的策略。目前,行署正随游击队在北面的水乡活动,难保不会被卷入这场战事。

  一刻钟后,面铺伙计端着托盘送来面。他将纸条塞在钱里交给对方。那伙计响亮地唱了声喏,道了谢转身回去了。林峰心中依旧难安,再去地图上看态势变化,程兴柱的第六纵队目前全军驻守于吴尚的西北角,正是南部旅团未来可能进攻吴尚的主要方向。这支部队是党组织的一支健全队伍,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它数面受敌,身处险境?他端起面,飞快地吃完,决定连夜离城,去那边走一趟。今晚匆忙中,他无暇与程兴柱交流,只有去他的驻地见面了。

  鉴于眼下局势紧张,又值黑夜,他索性率了别动队随行,将所有的马匹都牵出来,一行人从西门出城,沿着通衢大道快马加鞭。这样紧赶慢赶,到了柳村路口时,前方突然枪声四起,交起火来。他心中一紧,勒住马缰侧耳聆听,分辨了一下枪声的密集程度以及武器型号,一边是德式冲锋枪和驳壳枪的声音,另一边则是清一色的驳壳枪。这两伙人,什么来历?

  他凝神细想了一下,霎时间叫声不好,随即命令部下全体子弹上膛,驱马慢行,等到接近交火处,朝天率先开了一枪,大声喊道:“程司令,别慌,我们来了!”

  前方右侧田埂边有人应道:“没事,这几个王八羔子,老子还对付得了。”

  林峰听到程兴柱的声音,放下心来,随即下令全队开火与之配合,夹击那些半路伏击拦截的家伙。那伙人黑暗中听得马蹄声响,不明虚实,边打边撤,消失在茫茫的夜幕中。林峰下马收枪,笑道:“我要去你的驻地找你,没想到你今晚出城迟了,竟然被人暗算。这样也好,既帮助了你,又能省了不少路程,算是一举两得了。”

  程兴柱站起身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土,说:“这帮人什么来历?算准了我会走这条路,够狠的。会不会是黎星斗动了杀机?”

  林峰摇头,说:“这倒不像,眼下这节骨眼儿上,他们还指望着你这支劲旅打头阵,扼守门户呢。把你做掉了,这支部队不就散了?白白便宜了日本人。”

  程兴柱哼了一声,说:“我也不相信,但一时找不出可能的对手了。”

  林峰此刻倒联想起下午时在绿杨旅社附近的那阵交火,猜测道:“做掉你,对日本人是大大的有利。难道是他们所为?”

  程兴柱恨恨地吐了口唾沫,说:“这像是他们做的。但这些人的底细我们却一无所知。躲在黑处里打枪,狗日的,够狡猾的!”

  林峰一笑,说:“就冲着今晚的险情,你得有所答谢。给我一个排,到都天行宫驻扎。我想跟这帮子浑蛋们玩一把,也算是替你出气。”

  程兴柱一口答应了,明天就挑选精干人马过来帮忙。

  林峰抓紧时间,转了话题,问他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战事。程兴柱笑了一笑,说无非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林峰默然。本来他是想让他伺机而为,不在战场拼光基本力量的。但战斗一旦打响,这局面就是不可控的。他这支队伍,替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全军出力,虽然可惜了,可是这毕竟是在抗日战场,打日本人是没有选择的。

  他打消了自己原先的念头和担心,只是挂念行署以及游击队的安全,请程兴柱派部队向东搜索,如果找到他们就好,可以将他们秘密收容在军中,或者经由吴尚护送前往新四军根据地。程兴柱一口答应下来。

  两人看看夜色已深,便不再多说。林峰留下几个人继续护卫程兴柱回营,自己带着三名护卫回转吴尚。今夜这通伏击,他忽然醒悟过来,那个常住绿杨旅社的猪鬃商人的真实面目呼之欲出了。这个柳云,果然不是个泛泛之辈,有些本事和手段呢。他倒想以吴尚的安危为契机,好好地奉陪一局了。

  十

  黄参议在侦缉处枯坐了一夜,绞尽脑汁推测着这两具尸体的来历。直到太阳露了脸,下属们来报到时,他才恍然想起,这一夜已经过去,他想起了先前被自己刻意遗忘的妻子,不禁喃喃自责了一声,起身匆匆赶回了自己的公馆。

  清晨时分,黄太太正在厢房里清洗自己的身体。下半夜时,她使出巧计,拖了四姨太入伙,两个妇人一齐使劲,总算在黎明时化解掉了李西沅所服的两颗春药的力道。说来也怪,一旦泻火,李西沅顿时失神、失色、失力,赤裸着苍老的身体仰面躺在床上,昏昏欲睡,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黄太太心中冷笑,将手上的钻戒从容地摘下,替四姨太戴上,别有用心地按住她的手背,说:“妹妹可收好了,再丢了,怕就真的拿不回来啦!”

  四姨太心知肚明,招摇般竖起手掌,笑道:“姐姐放心,是我的就是我的,跑到天边,也会回来的。”

  黄太太用奇怪的神情,深深地看了一眼这闪烁着夺目光芒的钻戒,保持着从容的姿态,走出李西沅的书房,离开了李府,回到自家公馆里。她踏进门槛之后,脚步漂浮发虚,险些倒下。毕竟,这一夜要在床笫间将一个服用壮阳春药的男人服侍过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当然,这种事情也亏得是她,当年在督军府家常便饭般应付过有同样癖好的老督军,有经验、有手段,换了别的女人,怕是要被这老家伙弄死在床上了。她在亢奋中忘却的疲劳,此时却如同一座大山般压在她的头顶,乏力、恶心、倦怠,连忙让女佣搀扶住自己,张罗着烧水洗浴。

  正当她坐卧在澡桶里仰面朝着天花板闭目养神时,黄参议回来了。听女佣说太太正在屋子里洗澡,他心中有愧,便不吭声,站在临水亭榭里,望着院墙那边屋脊翩连的李府,阴恻恻地冷笑。这一回交手,他算是输了。但在不久的将来,他是绝对不会对李西沅心存善念的。他在老婆面前发下的毒誓,绝不是空口白牙一说就了的,它已经深深铭刻在他的心中,静待着时机。

  黄太太坐在温暖的水里,闭眼睡了约莫半个钟头,水温渐凉,又听到丈夫回来的动静,便起身出浴,穿上睡袍出来。黄参议看到妻子一夜别后,眼泡浮肿、容颜憔悴,心疼且心痛,将她安置躺下,盖好薄被,说:“好好歇息,夫妻之间的事,大恩不言谢,日后为了你上刀山下火海,半点都不会含糊。”

  黄太太微微闭目,含笑道:“别说那么多,咱们是患难夫妻,一切都是应该的,来日方长嘛,什么都好说。”

  见妻子安然回家,黄参议叮嘱女佣买些老母鸡之类的材料做些滋补菜肴给她补养身体,自己又回了侦缉处。他刚刚进门,就有手下来报告,黎星斗刚刚来电话,要他去光孝寺。他正要走,那人拉着他附耳说了几句。他不觉笑了,问人在哪里,那人冲后面努努嘴。他立即转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握住把手往里一推,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男人正仰靠在办公桌对面的长椅上打盹儿,此人正是那位猪鬃商人柳云。

  他踱步进屋,将他叫醒,问他来了多久。

  柳云擦拭着惺忪的双眼,笑道:“穷途末路,来投奔你老兄,难道不收留?”

  黄参议推辞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到我门上来,何苦呢?”

  柳云却摇头,说:“咱们都是同道中人,你知道,我知道,南京的朋友们也知道。怎么,我暂时遇上些小麻烦,你就害怕受牵连了?”

  黄参议一笑,问:“什么麻烦?绿杨旅社下面开了几枪,死了一两个人,就吓成这样子,哪像是办大事的男人?”

  柳云吸了吸鼻子,似乎伤风着凉了,说:“形势正在逆转,你竟然全然不知?熊克西算是白交了你这么个朋友了,真是丢人!我来这里,是告诉你,汪先生已经耐不住性子了,放手由日本人施展武力,这吴尚嘛,快了!”

  他站起身,拎起皮箱朝外走去,丢下一句话:“跟我相处,是容易的。换了别人,怕是不会拿你当道菜的。”

  他边说边走,旁若无人。

  黄参议听他的话意,虽然心中狐疑,但却惦记着要赶去光孝寺面见黎星斗,无暇再跟他纠缠。等他急急忙忙赶到光孝寺,见到黎星斗,这才明白柳云所说一席话的含义。

  黎星斗一见他,也不多说,指着地图上吴尚东边那块空白地带,让他不能懈怠,迅速出城展开税赋预收的工作。眼下,大战将至,粮食、弹药都需要补充,没钱可不行。总指挥派出去的采购队伍正在返程途中,在新四军地盘上估计没多大问题,但不知道时间是否还能赶上。他要通过黑市,直接跟江南的掮客做买卖,将那些不见天日的武器通通买回来;再组建一个独立旅,用来防卫北面。省韩所部,已经撤离新化,日本人即将入城,斩断吴尚向北和三战区的联系,彻底地孤立苏鲁皖游击部队。一支孤军身陷重围,再行招降,那是成算颇大的。眼下黎星源算是病急乱投医,江南那些掮客,都是忠义救国军的招牌,但他们手里有货,当初国军撤退时,许多隐蔽的军需仓库都由他们负责,他们人数少,用不了这许多的武器,于是就卖给友军。黎星斗曾经跟他们做过几笔交易,买了机枪30挺、迫击炮12门、长短枪1000多支,足以装备一个团。现在,形势迫在眉睫,只得如此。

  他接受了任务,赶忙回到侦缉处,召集人马。好在这方面他预先有所准备,半天之后,将众人派遣出去,到各镇、乡公所,贴告示催租税,顺带着从那些灾民中招募新兵,以作不时之需。但这次,他没有亲自下乡,办完了公事,换了衣服后,直接去了那家饭馆。饭馆老板一见他来,惊喜交加,原以为他这次凶多吉少,出狱无望,正准备向江南报告,不想他这么快就恢复了自由。

  嘘寒问暖几句后,黄参议不跟他扯闲话,开门见山地问苏州方面有信息没有,老板拿出两张字条来递给他,果然不差,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日本人将有最大行动,希望他在吴尚注意二黎的态度变化。即日,南京方面将有大员亲赴吴尚,希望妥善保证安全云云。

  这下子,黄参议倒摸不着头脑了。南京方面派人过来,而且是大员,怎样的大人物?至今他还没露面呢,如何接洽?这跟他猝然入狱打破了原有的进程有关。大概那位传说中的大员,对于自己被抓一事已有耳闻,也就不来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此人还在半途中,尚未抵达吴尚。至于他来的路线,那是不用费心猜想的,必定是从太平无事的江南顺风过江,顺水而下,沿南官河直抵吴尚码头。

  眼下,这条航道正值黄金时节,水大河深,吃水重的大轮船都趁势进来了,运着许多吴尚一带的富户离开此地,以躲避可能到来的战事。他坐下来,将这几天自己身处囹圄无暇理会的事情大致地梳理清楚。日本人向新化进攻,攻占此地后,利用长江天险对吴尚形成半圆形包围,苏鲁皖游击部队孤立无援;与此同时,南京又有大员来吴尚,企图说降二黎,用的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昨天绿杨旅社遭遇枪战,柳云避开,今早来侦缉处拜访,陡然间提出合作,言语含糊暧昧。他临走之际表示的别人不会把他当道菜之说,与这位大员的到来,是因果关系。现在,唯一不明的是,枪战是怎么回事,是无关柳云的其他两伙人火并,还是有人对柳云下手,双方交火,还是柳云对别人下手,主动出击了?

  三种可能皆有,他一时也难辨是非,只得暂且作罢。但这外界形势的急转直下,却是对他越来越有利了。上次,他带了熊克西的密使拜访黎星斗,这次会继续让自己使用这条线牵头吗?他要在这次谋划吴尚易帜的举措里拔得头筹。等吴尚成了南京汪政府的天下,那个李西沅以及他阖家上下众人性命,都是自己的盘中餐、板上肉了。就算他儿子在重庆做上财政部部长,又奈他何?

  隔宿的刻骨之仇,此刻如同附骨毒蛇,伸展盘旋在他的心上。他笑了起来,惬意地吃起了热气腾腾的蟹黄包子,恨不能立即将这件事告诉老婆,让她也解解心头的郁恨,以免伤心伤身。 凤凰联动文库:忠于正,守于义(套装共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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