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凤凰联动文库:忠于正,守于义(套装共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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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林峰离城之后,贾慧随即暂时搬回到黄公馆。从黄参议口中得知日本人吃了亏,心中欣喜,急切地盼望林峰重返吴尚。黄参议对于这场战事的结果很是漠然,他心里牵挂的是南京方面的人事变动给自己带来的困惑。

  那天在澡堂子里,柳云所言不虚。伪江苏省主席已经易人,熊克西被李士群取代,前往南京就任军政部副部长,协助周佛海主事。这个南京军政部,比之于重庆军政部,权力和油水那是大打折扣了。他过去后,在下面做一个处长,或者去行政院办事,都不太理想。他失去了原先待遇丰厚的职位,总得有所补偿才是。他将目标盯在了财政总署上,请熊克西代为疏通关系。熊克西应允下来,但运作此事需要时间,他还得在吴尚这地面上耐心等待。他原本充足的信心受到了挫折,郁闷之余,迁怒于那个柳云身上。他是李士群的部属,这个缺憾可能就跟他有关,他是借机报旧事的一箭之仇吗?

  想到这里,黄参议的愤恨更深了一层,不禁想念起那位出城离开的林参谋来,好在眼前有人与这两位令他爱恨不同的青年才俊相关,可以打听。他向贾慧询问了几句,但她也一时说不出个准确的时间。他去应付这场战事,战事结束了,应该回来了吧?黄参议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但是他是在郁怒当中,无明火起而已。好在,他还得在吴尚料理完黎星斗的事情才能走。李府遗留下的财产,全部纳入了黎星斗的私囊,他也从中私分一两成。这几万大洋,用不着再去买军火了,汪精卫做了他的财神爷,替他养精蓄锐,想来也是件赔本的买卖。不过他估计,黎星斗想要再反水,也不是轻易能够办到的,首先,下面的人已经开始在这个问题上动摇,除非时局有了极大的变化,日本人跟汪精卫已然日薄西山。但在当下,1941年的秋天看来,却是毫无希望的。他不为这个担忧,最为牵挂的是,自己在南京政府里未来的地位和权势的沉浮。这世上之事不如意者十之七八,像他从一文不名混到当下,已属难得了。可他偏偏就意识不到这一点,在这个问题上,比他的老婆黄太太差多了。

  黄太太守着那一匣子来自李府四姨太手里的钻戒珠宝,作为一个女人已然今生无憾了。无论世事如何,她守着这嵌螺镶钿的漆雕木匣,保个衣食无忧是不成问题的。同样如是理,黄参议却对自己成为这支新近易帜的杂牌军中将参谋长不感兴趣。难道,他的潜意识里对它日后的前途不抱信心?他无法自省并剖析自己,只将眼光对准了长江南岸那处所在,惦念着去那里谋求晋升出路。吴尚和南京的区别,就是在这里吗?

  黄参议参加完这次黎星斗几欲和南部翻脸的军事会议,黎星斗叮嘱他小心从事,抓紧时间先将那条通向南部关帝庙的眼线斩断,使得这个留着仁丹胡子的矮胖子,在吴尚城下成为睁眼瞎,也让他觉着了危险,不敢在这里久待。他本人如果离开了吴尚,那个宪兵队就形同虚设,屁用没有。但这场结果称心的围剿行动,却打断了锄奸计划的进程。林峰什么时候才返回吴尚来一展身手呢?

  贾慧作为对付柳云的诱饵,回到了黄公馆就等于垂钓者撤杆起线。水里的鱼闹得再欢腾,那也是两码子事了。她有担当诱饵的决心和信心,每天从学校到公馆往返两次,但到外貌依旧的绿杨旅社,想起了柳云以及父亲在临街窗口所玩的那些把戏,恍如隔世。那旅社已然物是人非,幕布降落,遮去往事所有的痕迹。

  她有时会留意那窗户,看里面换了怎样的住客,但那扇窗户始终紧闭,看不出任何的迹象。这里对她而言,已经成为一个哀悼往事的祭坛,每次目睹时都黯然神伤。她往昔的青春和情爱,犹如墙体上那在风蚀中不肯剥落的石灰,残忍地袒露着伤口。

  贾慧心中一阵隐痛,快步向前。走到一处杂货铺前时,忽然有一个陌生人转过身来,恭敬地欠了欠身,低声问道:“您是贾老师吧?”

  贾慧停下脚步,打量两眼,点了下头。那人做个手势,请她到路边说话。她以为是某个学生长辈有事相询,便跟随他来到店铺的门侧。这人脸色改为肃然,提了下手里的药包,说:“林参谋打仗时负了重伤,生命垂危,乡下难以医治,我们刚刚将他送进城来。他想见您一面,黄公馆不方便去,只得在这里等您,请您跟我走。”

  贾慧吃了一惊,问:“他怎么受伤的?现在哪里?”

  那人说:“打鬼子时,遭到飞机轰炸,弹片扎进了腹部,军医没法取出来,只能送到吴尚来请福音医院的外科大夫动手术。不过,他手术前想见见你。”

  贾慧腿脚乏力,匆匆忙忙地跟在这个陌生人的身后,先沿街走,后来转进一条巷子,斜穿过一条小街,来到一间茶叶铺子门前。掌柜老板视而不见,任由他们穿过柜台进了后面的宅院。贾慧要见林峰,牵挂他的生死,两眼含泪,心中只念叨一句:这是个什么世道?好人遭磨难,恶人没报应。

  到了店后第二进院落,那人跨上台阶,揭起门帘掉转头一改方才的严峻,咧嘴笑道:“贾小姐,请进吧。”

  贾慧在看到他这笑容的刹那,心头一紧,知道自己上当了。她转身欲走。后面店铺里闪出两个人来,拦住了去路,努嘴朝那间屋子示意,让她进去。她无可奈何,硬着头皮拾阶而上进了屋子。屋子里,柳云坐在靠背椅上,手捧茶杯微笑着看她,一言不发。

  她摇了下头,恨恨地问:“你还没有死?”

  柳云微微合眼,说:“你一听说他受伤了,就不顾一切地赶来,我很失望。知道吗,我宁可这次抓不住你,也不愿意看到你为此来自投罗网。你这样做,我很难过。我不能再对你放任自流了。作为你的未婚夫,秉承你父亲的叮嘱,即日起就对你严加管束,择日回南京成婚,在此之前,斩除一切后患。我们肩负的责任很重啊,至少得生两个儿子,一个姓许,一个姓刘,续了两家的香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咱们怎么着也得对老人家尽了孝心才是吧。”

  贾慧心牵林峰,被诱入彀,听得他如此说羞恼难忍,鄙夷地吐了一口唾沫,骂道:“像你这种畜生样的东西,绝后才好!祸害人还不够吗?我巴不得你早点死,让这世上干净些!”

  柳云阴恻恻地笑,自顾自地喝了口茶水,说:“你不该这样对我说话。我不欠你什么,你却欠我一条性命。我这个人向来恩怨分明,许督军愿意我生个儿子来顶他那个死掉的儿子,我和许家的杀子之仇,已蒙他老人家的恩准,一笔勾销了。而你我之间的账,却不得不算清楚。”

  贾慧冷笑,说:“算账?咱们各人各账。他饶了你的杀子之仇,我却早已报了杀兄之仇。只恨那一枪没能打死你!”

  柳云哈哈大笑,站起身来凑近她仔细地瞧了又瞧,说:“你那个哥哥,是自己寻死,关我什么事?我不过是跟日本人合伙做点烟土买卖,赚点钱而已,但他仗着自己是省府派下禁烟的专员,千方百计要置我于死地。我是迫不得已才杀了他。更何况,当时我不动手,他就动手了。在死与不死之间,谁是傻子?只不过,你当时自己糊涂,误以为他因为生意上的恩怨要害我,抢先通风报信。呵呵,在妓院里一通乱枪,好不过瘾啊!堂堂的督军公子,省府缉毒专员,就背着跟刘某争风吃醋的名声,死在了烟花柳巷之地。你是事后得知了这个传言,才动了杀机吧?蠢女人,我刘某是什么人?会为了一两个婊子出手杀死未来的大舅子?也只有你才相信这个!”

  他和盘托出了当年杀死她哥哥的经过和缘由。贾慧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自己心中深埋已久对于死去多年的兄长的愧疚之情,一下子如火山爆发,将身心焚为灰烬。她清楚地记得那个秋意萧凉的黄昏,她路过哥哥院门外时,无意中听到他在吩咐随从要对情郎动手的只言片语。这位兄长就在省府任职,是新近回乡不久的,一回家后,就和柳云发生龃龉,坚决地反对自己的婚事。她询问原因,他说柳云作奸犯科不是个好东西,她要证据,他却说日后自然会明白。她当时自然是不明白,便向柳云质询。柳云却说她哥哥是因为一宗数额巨大的生意跟自己翻脸的。于是,当时在哥哥和情人之间,她选择了站在情人一边,因此,赶紧偷偷地向柳云报信。柳云得悉之后,赶紧将烟土转藏在妓院里,但许大公子还是追踪到了这批货的下落,柳云狗急跳墙,在妓院楼上当红头牌嫣红的房间里,伪造了争风吃醋的假象,开枪打死了许大公子,将这宗贩卖烟土的大案,转化成了风化误杀案。杀死人之后,他匆匆逃出,正巧碰上了去刘府探听消息的未婚妻,索性谎称出于自卫而失手杀死了她的哥哥,为了保护通风报信的她不被老督军追究,索性携她一起逃出家乡,暂避风头。但她在逃匿的路上,听到了市面上的传言,误认为他是因为争风吃醋而杀人,出于女人的嫉妒天性,以及对兄长的感情,她羞怒之下这才出其不意地开枪将他击倒在河滩上。万万没料到的是,他还能死而复生,还亲口说出了他杀害哥哥的幕后真相。

  贾慧是事过六年之后,得悉了杀兄的真相,内心的震惊、愤怒、绝望,刹那间一起涌起,令她百感交集。好在,这几种情绪犹如深入腑脏的多种剧毒,同时发作,互相牵制,竟未能如柳云所愿,刹那间从根本上将她击倒,丧失所有的反抗意志,听由自己主宰。她在这剧变前变得麻木了,面无表情,脑子里一片空白,站在这个居心叵测的男人面前,将过去和他的种种缠绵残留的记忆,尽数抹除得干干净净,彻底地宛如陌路了。

  她手里的绣花布包啪啦一声掉落在地上,但她惘无所觉,木然地转身向外走去,柳云挥挥手,示意手下拦住她的去路。她未作抗拒,就此原地而立,不经思索地说:“滚开!别拦着路!”

  柳云检查了一下她的布包,里面除了梳子和两件女人体己的东西外,别无其他,于是从身后拍了一下她的后肩,说:“别想走啦,就在这里歇息着。等我办完事情回来,就带你去见你的老爹。他可正等着我们的消息呢。”

  二

  林峰战后第五天换了伪军服,乘小划子经由伪一师的防区,潜回吴尚。吴尚城中,一片死寂。黎星斗所部几个师都已经离开吴尚周边驻地,各自前往新划分的防区,最远的到了静江,相距300余里,连吴尚算在里面,伪第一集团军的地盘已经比旧日苏鲁皖游击部队时扩大了三倍多。当然这些防区,只是地图上看着养眼。其实,各个师所掌握的防地也只到一些镇子,乡村地带是新四军游击队的天下。因为换装易帜的前因,所以他们也就老实不客气了,就地发展游击队和民兵。白天时,是日伪的天下,天黑以后,就江山易主了。这一点,林峰印象尤为深刻。他夜间所经之处,都有游击队的岗哨盘查,幸亏有所准备,不然哪能这样轻易地进入吴尚城呢?

  但入城之后,他去黄公馆找贾慧时,却得到了她失踪的消息,不甘心,又去她的住处,却是一把铁锁把门。隔壁的李嫂也不知道她的所在。次日,林峰在学校得知了她在吴尚最后的行踪:前天下午放学后,便再没有露面。林峰判断,她是落在柳云手里了。至于对方用了什么手段,不用猜测就可想而知了。贾慧再次落入敌手,他便失去了对付柳云最有效的筹码,由主动变为被动了。现在,他的策略从守株待兔改为拨草寻蛇。柳云手里扣着贾慧,反过来倒可以以静制动了。他心中懊恼,当时应该坚持留在吴尚,趁着外面战事激烈时,就此解决柳云。在二黎心存默契的情形下,完全可以将一切委托给程兴柱。这区区几天间局面倒转,他反而被动了,甚为伤脑筋。

  柳云眼下藏身在吴尚的哪个角落呢?他一面请城里地下组织帮助寻查,一面再去利用黄参议的权势,大张旗鼓地在城里搜查,实行佯动。这吴尚城巴掌大的去处,经不起这般翻弄,只要柳云被惊动,他就会露出马脚,马脚一露,就有机可乘了。

  黄参议夫妇对于贾慧的失踪,惊恼不已。黄太太心系贾慧的安全,黄参议除掉柳云心切,对于林峰的要求自然有求必应,立即由侦缉处牵头,扛着黎星斗的令旗,调集了一个营的人马一个街区一条巷道,挨家挨户地进行地毯式搜查。另有大量便衣在各处交通要道巡查监视,一旦发现可疑者,马上予以逮捕。

  这样折腾了三天后,全城一路遍搜下来,却没有任何收获。黄参议不免心中狐疑,难道这个柳云已经搬出城去,躲在城外了?他和日本人勾结,倘若躲在关帝庙里,那可就拿他没法子了。受南部庇护的柳云,有了日本人公开撑腰,日后更加是个祸害。

  但林峰却不认为柳云会带着贾慧躲进关帝庙里。在他看来,他独自一人穷途末路时,可能会这样做,但是在当前形势下,带着贾慧加上随从走狗,他是不会这样做的。一来,在日本人的面前示弱;二来,带着贾慧一起动作,目标太大,除非当时他抓住了贾慧就一路送她出城。他认定,柳云一定将贾慧藏在城里,藏在他们根本不会去搜查的地方。这是与此人打交道以来,他最深的感触。

  黄参议受他这个看法启发,去吴尚地图上仔细地研究,用红笔将搜查完毕的地区逐一划去,就剩下孤零零的几处地带:一是隔壁李府和自己的公馆;二是二黎以及几个师长的公馆;三是绿杨旅社里那些军官的客房。

  他迟疑着在绿杨旅社上点戳,说:“难道是这里?”

  林峰未置可否,将这幅地图卷起来,带着它去实地走上一通。另外,他请黄参议办一件事,将这些地方所在区域严密监控起来,也许会有意料不到的结果。黄参议摸不清他的思路,只得遵其嘱咐。林峰携了这份城区地图,扮作一个伤寒病人,带了个帮手坐上黄包车,按图索骥走了一圈,苦思冥想了良久,将自己分析的角度大幅度地变换,站在柳云的立场来通盘考虑,这样,在临时栖身的住处,整整熬了一个通宵。

  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仍然未有主张,起身去端了盆井水来,弯腰将头浸没在水里,以此来刺激神经。直至上午九点,束手无策的他接到了吴尚地下组织转交来的两份密电,一份是程兴柱转发的三战区的命令,内容是:

  据悉日军将有大规模的行动,各地驻军开始将防区转交给伪军接防,向各港口地区集结兵力,希密切注意其动向。

  另一份是黎星源发给黎星斗的电文:

  抓牢队伍,不可为敌所乘,分化瓦解,关键时刻,可以杀鸡儆猴。

  他烧掉三战区的密令,再三研究了黎星源的电报,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不禁叹息。他对于二黎用这套策略应对迫在眉睫的危机,很是不以为然,更对他们二人的分工角色充满了疑虑。倘若是黎星源留在吴尚,黎星斗率军下乡,比眼前的困境要好许多。黎星源如果留在吴尚,以他的谋略和经验,就不会有后来这一连串变故了。但偏偏是二人的身份和性格注定了他们不能互换当前的角色,抗日这杆大旗,非黎星源来扛不可。黎星斗是一介武夫,不懂政治,更不谙人性的弱点,这是他的致命伤。也就因此决定了眼前的处境。这份电文,在他看来内容正确,但黎星斗怕是做不到统揽局势了。这支杂牌军,这支伪军,分崩离析的兆头隐约可见。他心中慨叹一声:黎星源不是黎星斗,黎星斗不是黎星源,二者相距甚远。

  他点着了这份电文,目睹着它在火苗的炙烤下蜷曲,成为灰烬,但“黎星斗”三个字却未烧尽,在碎片上清晰可见。林峰捡起它来,正欲再划火柴去烧,陡然间,他看着这个名字生出了一种异样感觉来,顿然放下火柴,琢磨了片刻后转身果断地拿起笔来,在黎星源的公馆位置重重地一圈,冷笑道:“好小子,专在匪夷所思处落脚,这次,我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当林峰将自己的判断讲给黄参议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但随即恍然大悟,一拍自己的脑袋,嘿嘿笑道:“在这吴尚城里,想要找个不被人搜查的地方,除非二黎的公馆。但黎星斗住着,只有黎星源的空着。他率军出城,家眷又在大后方,空是空了,但谁也不敢动它。这个家伙选它来落脚,高明!咱们这就动手,还是——”

  林峰思忖一下,说:“咱们几次对付他,结果总是差之毫厘,这回得有些耐心,先行派便衣将它监控起来,等发现了柳云的行踪再动手,不然,可能会重蹈覆辙又让他跑掉了,那岂不是功亏一篑?”

  黄参议同意了,说:“那就看你的了。解决这个人,你全权负责,我暗中襄助。咱们一击得手,彻底地免除后患。”

  林峰细加斟酌,先行侦查黎星源公馆的虚实动静,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后,再作决断。与此同时,他还抽空调查了三战区交代的任务,果然如其所言,日军驻江北一带的部队有收缩的迹象,将部分占领区交由伪军接管。看来,局势真的是有了变动,但是针对哪些方面,还是难以估摸的。在这种变化中,得到甜头的是那些新近由黎星斗领头投汪的伪军。他们有人有枪,再有了地盘,腰板自然是硬了不少。

  他将这些情报转由部下暗中送往城外,由联络处发三战区总部。但有一点疑惑的是,南部旅团等部集结的队伍虽然逐步向西开拔,但并没有远离吴尚,根据传言,他们是在等候海州港口的运兵船队抵达。他们出海要去哪里?

  这个答案揭晓的时候,是在两个月之后。他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根本无法预测将会有一件意义深远的重大事件发生,整个世界的战略格局将为之改变,他当前与所有抗日武装同样面临着的前所未有的艰难处境,也即将为之一变。

  三

  贾慧被辗转押送到一座宅邸里,奇怪的是没有从前面正门走,而是改由后院角门进去。进门之后,就被关在后园的花房里。柳云将她弄来之后,只待了半个白天就匆匆走了,临行前,很是自得地丢下一句话:“这儿没有暗道可以逃脱,你那个什么鸟姑父,就是把吴尚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搜不到这个地方。你就老老实实、乖乖巧巧地在这里坐着,看我施展手段,弹指间将这支杂牌军东拆西撵,让它烟消云散吧。”

  她双手被拴在背后,心中默默地牢记住这句话的每一个字,在这低矮的小屋里,靠着天窗的那一缕光线来辨识时间;同时,逐字逐句地分析柳云这句话的含义。黄参议在吴尚颇有权势,他率人多次搜找,找不着的地方会是哪里?第一,是黄公馆,这里绝对不是;第二,是军政办公地点?也毫无相似之处;第三,是各位显要的公馆?但从无人守卫的情形来看,这个也不像。可除了这些地方,还能是哪里呢?

  这样,绞尽脑汁、翻来覆去地揣摩、探究,终是不得要领。至于那句话第二层的意思,她是明白的,此人要对付的目标,是整个苏鲁皖游击部队,将他们依照汪伪、日本人的意思处置,使之分崩离析,易于被分而治之,为己所用。要达成这个目标,只需做一件事:解决二黎。没有黎星源和黎星斗,这支队伍群龙无首,被抽掉了筋骨,自然是任人宰割了。他正在暗中行事,对她而言,不是秘密。他要借助日本人的支持,获得南京方面的重视。要想日本人倾力支持他,只有办成这件事才有可能。

  他不是已经直言不讳地承认当年与日本人一起做鸦片生意了吗?为了掩饰这罪恶,不惜用风月情杀为借口,掩盖他杀害她那身负缉毒使命的哥哥的真实目的,保全那些隐藏在妓院里的毒货。她恨恨地想,如果当时自己知悉这一点,而非什么争风吃醋误杀的鬼话,那么绝对不会只开一枪的。那一枪,她是出于一个女人的天性,属于爱恨交加,冲动之举,事后还为此良心不安,这才让他在吴尚几番有机可乘。倘若她得知了真相,定然会将手枪里所有的子弹全部倾泻在他的身上。他的心肝五脏哪怕都转移了位置,那也无济于事了。

  贾慧想到兄长之死,终于明白了他生前竭力反对自己这门亲事的缘由。他从省府回来,本就是有目的的,清楚柳云的罪行。那一年,正是国民政府推行戒烟、根除鸦片的运动如火如荼之时,他负有缉毒要务,就是要铲除这些毒瘤。而自己是少不经事,完全没有体会到兄长的良苦用心,结果,终于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

  她的眼中泛起泪花,盯着天窗外那一片蓝天,将小腿内侧部位朝木桌腿的边缘轻碰了一下,发出轻轻的脆响。那支小巧的勃朗宁手枪,已然附着在她的身上。这是林峰离开后她做的唯一的防范。有了它紧贴着自己的肌肤,她就有了安全感。虽然双手被绑缚,虽然身陷囹圄,她都不会绝望。

  天空的光亮暗沉了几次,便是几个黑夜来临,这样屈指算了算,已然过了将近七天。这七天,贾慧如井底之蛙,全然不知道外界天翻地覆的变化。她所痛恨的,必欲除之而后快,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的对象、旧情人、杀兄仇人柳云,独自藏身在所有人猜想得到,却又无法证实的地方:吴尚城西关帝庙,日本宪兵队驻地里。当她心系林峰安危,并爱屋及乌担心这支杂牌军的前途命运时,柳云做的是与之截然相反的事情。

  处理完贾慧藏身事宜后,柳云依然沿上次的路线,曲折迂回地进入了关帝庙。南部那天愤怒中闯入光孝寺,险些和黎星斗翻脸,窝了一肚子的火,正在廊下郁闷,见他来了,也不客气,直指他出的主意是低劣之策,不但没能达成目的,反而折损了皇军一个中队,长了敌人的威风,落下了笑柄。

  柳云尴尬地一笑,说:“将军,这次皇军付出的代价是大了点儿,但这代价并没有白付,至少,我们能够看清黎星斗的真面目。他跟他的那些手下不同,靠银子是养不了家的。此人脑后有反骨,毫无疑问了。这次围剿战役,他是明摆着和黎星源勾结,里应外合、吃里爬外,提前将军事部署透露给了对方,不然,敌人哪里会做出这般精准的反击措施,舍他部而不顾,独独对新化方向的皇军下手呢?所以,拨草寻蛇,咱们是有效的。下一步,我替你想出一招来,不知您还信任我吗?”

  南部抬眼看他,点了下头。

  柳云笑道:“我这一招,叫作瞒天过海。”

  南部疑惑,问:“柳桑,什么叫瞒天过海?”

  柳云将双手挡在眼前,示意说:“那就是,这一次咱们悄悄地干,让他们都蒙在鼓里。黎星源不是在乡下,指望着黎星斗给他通风报信吗?他以为咱们的一举一动都躲不开黎星斗,咱们这次还就要躲开他。我建议,迅速组织第二次清剿战役,由皇军单独行动,出其不意,将黎星源所部合围歼灭。”

  南部蓦然起身,叫了声好,但随即又踌躇起来:“此计虽好,但我方单独出击,兵力不足,要不联络第一集团军之外的部队参战?”

  柳云连连摇手,说:“不可,万万不可。这次行动就由皇军亲自执行。兵力不足?您仔细想想,还是凑得出的。”

  南部沉吟片刻,快步进屋,去军用地图前研究了一下,叫来参谋长原田,询问了本部和友军的调防动向。原田告诉他,静江、太兴大部守军移交防区后,穿过吴尚向扬州方向集结,等候大本营的舰船到来。目前集结地点,在扬州、吴尚之间,距离新化不过15公里,计有本部一个联队、隶属野村旅团的两个大队、新化城里小野联队所剩的一个大队。这几支部队都在休整,但调动他们,必须征得派遣军本部的同意。南部考虑了片刻,五指并拢在地图上狠砸了一记,说:“这件事请迅速密电派遣军本部,在这些部队调离本战区之前,请批准调动他们参加一次重要的军事行动。”

  原田不敢怠慢,赶紧去草拟电文,急电拍发。南部邀请柳云去办公室坐下,一起喝些清酒御寒,等待回复,大约到了次日清晨七点,值班电台收到了参谋本部的密电:

  着令南部旅团长全权调动有关各部,加紧行动,预祝成功!

  南部狞笑了几声,将电报递给柳云看,自己伏在地图上胸有成竹地提笔画出几个箭头,口授电文做出如下部署:新化城驻军山本大队出北城迂回向东,绕过程兴柱所部抢先占领并切断该部向东的退路;本部两队分两路向东进发,阻断吴尚与黎星源所部的联系,野村旅团两个大队接防新化城,一个大队直接向南,发起正面进攻,约定统一进攻时间为后天凌晨四点。那一刻,天刚微亮,正是聚歼黎星源所部的最佳时间。

  密电接二连三地发出。这些电波指示着日军开始在吴尚城东、西、北三个方向,交织起一张杀气腾腾的大网来。吴尚城外的黎星源、城内的黎星斗,都对这悄然逼来的危险浑然不觉,唯一透露这迹象的,就是这些密集拍发的电报,但这一点异常经电台侦听人员报告之后,他们做出的判断是,南部正在与南京方面紧锣密鼓地谋划,不久可能有新的计划出台,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军事行动已然悄然展开了。而率手下正在严密监视黎星源公馆的林峰,犯了一个错误,只着重其中一点的细节,忘记了大局形势。

  大批日军从四面八方,正借着夜色出动,有的经过长途跋涉,有的略费举手之劳,在凌晨时分都先后抵达了各自的攻击位置,就等着黑夜逝去,天色微明时动手。这水乡地带,芦苇沿河成荡,在夜风中波浪般起伏翻卷,发出铺天盖地惊涛般的声响。夜宿在其中的鸟儿,在枝叶间穿行啼鸣,声声凄厉,更给这夜色增添了无边的苍凉之意。

  四

  一战消灭新化方面派出的一个鬼子中队,刹那间改变了战局,粉碎了南部险恶用心之后,黎星源心中丝毫没有一点儿懈怠和喜悦。他与三战区、省韩方面的联络没有中断,而且又有三十三师联络处的情报汇总参考,当下的抗战局势,在他看来并未好转。日军向浙西进攻,经过近一个月的激战,已然将这块山区地带拿下,国军被迫弃守,江西告急。江西一失,整个湖南、湖北战区也将陷入岌岌可危的险境。这样,日本人可以从宽大的正面发动进攻,占了地理上的便利。

  说到眼前周边的情况,国军地方部队几乎都随着黎星斗挑头的这股易帜潮流纷纷投汪,江苏全境无国军立足之地。与此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新四军借着这一形势,主动出击,纵横淮海,将根据地游击区水银泻地般铺展开来。就连吴尚,若不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也是不会这样轻易交还出去的。可偏偏黎星斗大意,竟让日本人硬插了一杠子进来,酿成了被动。说句实话,南部利用黎星斗领头围剿自己的计划是高明的。但是,他低估了二黎之间的关系。下一步,他还会使出怎样的招数呢?

  他面对地图思量半天,只觉得当前苏鲁皖游击部队所活动的这片区域太小,数千之众游弋其中,不能做到游刃有余。但是,向东是新四军的地盘,向西是日占区,只有打他们的主意了。根据情报,新化城中的小林联队,经过屡次战败,所剩兵力无几,守一座城市虽够,但周边的乡镇地带是无力控制的。他们与其在这里坐等南部动手,还不如主动出击,攻占下几个重要集镇来养兵,要比在水荡里饱受蚊虫叮咬强许多。

  他请来程兴柱,大致地讲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听完之后,程兴柱笑吟吟地呈上了一份作战计划,稍稍一翻,两人不由得相视而笑。原来,他也是个有心人,不甘在这里消磨时光、坐失良机,想趁着小林联队元气大伤之时,大动干戈。程兴柱的计划,是以沙沟、许窑两个镇为目标,兵分两路而动。程兴柱自告奋勇,率军突袭沙沟,所部提前出击,先行拿下镇子,然后兵锋直指许窑之南,做出进攻新化城的架势,震慑小林联队不敢出城增援,由黎星源从容取下许窑。有了这两座集镇在手,再控制住周围的水乡平原地带,和吴尚的黎星斗暗中遥相呼应,南部就是生了三头六臂也没了法子。

  这个计划极好,既能解决眼下的困境,又能主动出击彰显他们的抗战决心,还能鼓舞黎星斗等人的信心,不至于沉溺于汪伪的利诱,由伪降沦为真降,一举三得。他们研究妥当,决定付诸行动。程兴柱将这份作战计划内容提前扼要地向新四军方面汇报,等到复电同意后,他先行将手下部队分派完毕,听候号令,自己去总部找黎星源,请他做好准备,明天起早拔寨起营,向西北出发,利用水荡芦苇的掩护,抵达许窑,并派人进镇侦察守敌的虚实。

  黎星源心中高兴,留他在总部吃晚饭,打了两只野鸡,剥了一只野兔,红烧了两大盆端上桌子,再跟老乡沽了一大壶糯米甜酒待客。两人坐在门外的草棚里,远眺着平原地带星罗棋布地点缀着湖荡、树丛的景致,聊起当前的局势,说到南部上次以黎制黎的奸计落空时,不禁大笑起来。但笑过之后,黎星源不免顾虑重重,这一仗打下来,二黎私下勾结、黎星斗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底细,就真是昭然若揭了。南京的汪精卫也好,吴尚的南部也好,都将针对他暗中下手。他在吴尚的日子,将会一天比一天艰难。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由他率自己的嫡系人马去投奔省韩呢,至少在那边可以保全性命和名节。

  程兴柱喝了口酒,问他一个问题,日后黎星斗率部反正回归抗日阵营的把握有多大?黎星源略想了想,说起初认为有九成把握,眼下看来,一半对一半。程兴柱叹息一声,说当初他该将自己的嫡系两个纵队一起带出来。黎星斗挟四个纵队的兵力,即使无力反正也是危害不大的。现在,整个苏鲁皖游击部队大部在他手里,那些少将纵队司令摇身变为中将师长,有多少能经受得住日伪的收买?他那两个亲信随黎星斗投汪之后,可就难说了。日本人最近这一番措施,给防区地盘,给军需粮饷,目的很明确。真正等到这些昔日的同僚都吃得脑满肠肥,一切可就无法控制了。黎星斗眼下直接掌握的是一个独立旅,驻守吴尚城中,日后怕是只有这个独立旅用起来得心应手了。现在,该理解当初汪精卫为什么一切都不计较,将他提出的苛刻条件全都照单收下的用意了吧?条件是死的,形势是活的,那时候的汪精卫只需要黎星斗做出形式上的让步,这一步是至关重要的,让出去的同时就踏上一条不归之路。眼下的情形,不正在沿这条路径发展着吗?

  黎星源无奈地笑,喝了一大口酒,说:“我黎某人撤到水乡来,是明智之举,替这几万兄弟留一分脸面,留一分希望。日后如何,尚不得知,但你我发过誓言,绝不投降。这把年纪了,受不了这个屈辱的。”

  程兴柱敬了他一碗酒,说:“总指挥脱身登岸,还得救他们上岸吧?在乡下这些日子,环境虽然艰苦,但是心里却不窝囊。人活着不窝囊,比什么都好!我劝您择机将自己的亲信部属收归麾下,先行让他们反正。有什么困难,可以寻求新四军的帮助,只要总指挥抗日一天,他们就不会袖手旁观的。”

  黎星源沉思了一阵,说:“这件事,容我跟黎星斗秘密商榷。可以这样来办,他们那个伪职衔的空架子,仍撑在那里糊弄日本人,下面的部队可以一个连、一个营地悄悄过来,蚂蚁搬家嘛。这样不容易被觉察,又能拖延时日,达成当初我的初衷,用日伪的钱替我们养兵,吃他娘喝他娘,扯下脸皮来干他娘,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岂不快哉!”

  程兴柱一笑,举碗又敬他一大口,说:“无论如何,这件事要抢在日伪将他们彻底拖下水之前落实,才有挽回的余地。”

  两人谈论到了接近半夜时分。程兴柱酒尽之后,起身告辞返回驻地,相约明天一早便各自按照预定计划行事。他辞别了黎星源,率卫兵踏着月色回营,小憩了两三个钟头后,天还未亮时便起身,收拾行装,下令各部准备动身。两个团在悠扬的军号声中集结,分两路向沙沟镇进发。

  程兴柱率六纵司令部随左翼行动,部队向前走了约莫五六里路,天色渐渐明亮起来。远近的景色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先头部队在一里半路左右,陡然发现不远处路口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影,当即派人搜索。哨兵出去不过几十米远,就辨认出了对方,立即开枪射击。这枪声划破了拂晓时的宁静,回荡在水乡平原的上空。

  对面而来的,正是从吴尚西边星夜穿插过来的日本军队,正在搜寻程兴柱所部的位置,这一下子狭路相逢,立即展开兵力,实施攻击。程兴柱正要出击进攻沙沟,冷不防和这股鬼子兵碰上,不明虚实,迅速抢占河堤、树丛边等有利地形,予以抵抗。程兴柱亲率卫兵冲到前沿,举起望远镜观察对方,辨闻火力,不禁吃了一惊,正要下令部队改变方向,向黎星源所率队伍路线靠拢。但听得那边枪炮声犹如炒豆般响了起来,到处是水鸟惊飞,凄厉的啼鸣声被这遍地的交火声掩盖。

  程兴柱马上明白过来,这不是跟下乡扫荡的敌人偶然相遇,而是日军有预谋的进攻。西、南两个方向都发现了敌人,那么东、北两面会有敌军合围吗?他立即下令殿后部队派出两路侦察哨向北、向东快速搜寻,一旦发现异常就鸣枪示警。当下唯一的退路,就是向东撤退,谋求新四军方面的接应。他派通信兵骑快马往南,向黎星源报告当前形势,约定一个半钟头后在向东五里地的吴家舍汇合,全力向东突围。

  这样接战之后,先头两个连损失惨重,边打边撤。程兴柱派了一个营接应并断后,炸断了几条河上的木桥,以延迟敌军的追赶。全军抵达吴家舍时,黎星源已然查明了四面的敌情。见他到了,第一句话就是日本人哪来这么多的兵力,刚才他率部向许窑进发,半途上遭遇了敌人,一开打就觉得阵势不对,当面之敌至少有一个大队。程兴柱也有同感,方才交火时可以判定对方的实力不弱,但眼下这四面八方都有枪声,他必须选择对方较弱的方向突围。这次日军的进攻,事先一点儿迹象都没有,看来是处心积虑的。黎星源心中诧异,这次日本人进攻,吴尚方面的黎星斗一点儿风都没有透过来,难道他们也被蒙在鼓里,没有参加这次行动?由此看来,南部是下了决心的,撇开这一干伪军,依靠自己的兵力动手了。

  两人综合了一下手里的所有情报,决定向东突围,同时急电新四军方面请求接应。情况紧急,事不宜迟,他们迅速做出突围的部署,依然兵分两路,分左右向东突击,谁先冲出去,对空打三发信号弹报信。这种野外遭遇战,靠的是勇气和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旦日军修筑并巩固了工事,那麻烦就大了。

  他们当机立断之后,立即各自指挥部队向东进军,走了不过六七里地,就和东边上来的日军干上了。这支鬼子队伍是从新化城出发,路途最远,走的是一个弧形路线,绕到了程兴柱部队东侧,切断了与新四军方面的交通。这个包围战中最关键的一招,就是要断绝他们最后的指望。这一路日军,是由小林联队长亲自指挥的。该部攻占新化城后,在对吴尚以及新四军方面屡次用兵中连遭败绩。这次,小林大佐发疯似的指挥士兵不顾疲劳,向前猛攻,来势汹汹,一时间竟将黎星源这一路的队伍压在了下风。

  黎星源指挥部队奋力抵抗,不肯后撤,就此吸引日军主力来攻,做了必死的决心。正鏖战时,眼见远处有三发信号弹掠过空中,划过淡淡的白痕,心中一喜,知道程兴柱那一路突出去了。

  他拔出腰间的手枪,大喊道:“弟兄们,加把劲!程司令已经率部突围了,咱们可不能落在后面。打退眼前的这股小鬼子,就大功告成啦!”

  他这样鼓励士兵,心中却明白,程兴柱之所以能如此迅疾地冲出去,是因为自己和敌方主力碰上,并吸引来了更多的敌人,自己突围的可能渺茫了。他横下心来,将手上所有的兵力全部部署在河汊、垛田的高处,借助芦苇、树丛就地抢筑简易工事,要在这里血战到底,成仁报国。

  日军一波次进攻完毕后,未加休整,又一波次进攻再度展开了。田间岸边,到处是端着三八大盖的日本兵,嗷嗷喊叫着冲向他们的阵地。阵地上,机枪猛烈扫射,枪管通红了,来不及找水来浇,直接就用小便淋湿冷却,降温之后继续射击。有几处地方,枪炮已然不起作用,直接是短兵相接、白刃拼杀,金属的碰撞声中夹杂着双方士兵惨烈的号叫声,战事已然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正在这时,日军背后突然枪声大作,一队人马斜刺里杀出,清一色连射武器,火力凶悍。黎星源一听枪声,兴奋地挥舞了一下手,喊道:“援兵到了!程司令杀回来了!弟兄们,冲啊!”

  这敌阵后的突袭,给所有人增添了生的希望和勇气。在黎星源的率领下,所部人马转守为攻,趁着当面之敌混乱之际,一下子冲破了敌围,和杀回马枪而来的援军会合。

  黎星源一身泥泞,跟程兴柱握了下手,说:“多谢!我已经准备在这里成仁,没想到你还能回来救我。”

  程兴柱指挥部队掩护黎星源向东撤退,亲自带队断后,接应包围圈中的余部,边战边走。

  日军好不容易将黎星源包围,就这样被他突出去了,自然不甘心。其余各路的日军都改变了进攻方向,齐头并进,全力向东追赶。与此同时,又有飞机赶来助战,程兴柱断后的部队自然成了它轰炸攻击的主要目标。

  轰炸机投下十几枚航空炸弹,制造了一片火海后,开始俯冲贴地扫射。密集的机枪子弹将散乱在芦苇丛中的士兵们齐刷刷成片地打倒,惨不忍睹。程兴柱在河岸边背倚柳树,端起捷克式轻机枪,对准这些肆无忌惮的日本飞机,奋力还击。他以及这棵树成了醒目的目标,又一轮敌机扫射,航空机枪子弹奔跑跳跃着,像横曳在地面的一根长长的鞭炮,将这棵尺把粗的树身咬出一排拇指大的窟窿。侧靠在树干上的程兴柱枪声顿熄,他双手无力再端住机枪,枪口垂直向下,抵住地面,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大股大股的血从嘴里喷涌出来,身上的弹洞瞬间收敛后,也血流如注。顷刻间,他已经如同血人一样。

  五

  日军清剿大捷,苏鲁皖游击部队第六纵队少将司令程兴柱战死沙场的消息,随着硝烟散尽,不胫而走。吴尚方面,黎星斗听着城外的枪炮声,提心吊胆了一天,天黑后得知了消息,顿足大哭起来。

  他和程兴柱的关系,在昔日麾下七个纵队司令中,最为暧昧,一直报以敬其才、畏其心的态度,比黎星源更加提防他心存异志,投向新四军。没想到,他竟是一条履行诺言的汉子,卫护黎星源战至最后,以身殉国。他这番壮举,怎不令他失态悲恸?不久,城外得到消息的几个师长陆陆续续赶到吴尚,探求真相。

  黎星斗擦拭眼泪,说日本人上次吃了大亏,耍了这么个花样,真是卑鄙至极。总指挥虽然突围,但身边的队伍已所剩无几,特别是折损了程兴柱这样一个大将,让人痛心。现在,他从独立旅中抽调一个营,先行换装下乡,补充到黎星源的队伍中去,保护他的安全。至于枪支、粮饷等,要每人都负担一部分。众人证实了程兴柱的死讯,心中都觉戚然,一口答应下来。但独立旅长匆匆进门来报告,日本人在战场上抢到了程兴柱的尸体,已然运抵吴尚,南部已经放出风来,要割下人头悬挂在城头示众。

  黎星斗怒不可遏,咣当一声摔碎了茶杯,怒骂道:“小鬼子欺人太甚,太不像话!老子要去一趟关帝庙,要回程兄弟的尸首来。各位,肯不肯随我走一趟?”

  众人虽然心中想法不一,但在他这一问下,无人敢于当面推辞,齐声附和。黎星斗全副武装,带了一个营的部队在城门处预备,自己率着几个师长和卫兵来到关帝庙前,让副官去知会一声。

  不一刻,南部也是一身军装齐整地出门迎客,见了面,就皮笑肉不笑地说:“哪阵风把黎司令吹到这里来了?你是稀客,你们各位都是稀客。”

  黎星斗等人随他进了庙,也不跟他客套,开门见山地问:“这次清剿行动为什么不事先通知我们?是你们不信任我们了吗?如果是这样,双方的合作还有什么意义?”

  南部笑道:“黎司令,我是体谅你的难处,这才单独行动的。你们跟黎星源、程兴柱有旧,熟人之间动手,太伤感情了。我知道你的想法,所以这次就不劳烦贵部了,拼着多牺牲些皇军士兵的生命吧。不过,这次付出代价还是值得的,黎星源倚为心腹的程兴柱所部,被我大日本皇军歼灭,程兴柱被击毙,堪称大捷!”

  黎星斗深深呼吸,抑制住自己的怒火,说:“大捷?那么恭贺旅团长了。不过我们这次来,一是登门祝贺,二是有个不情之请,听说程兴柱战死了,尸体已经运抵这里,他生前跟我们以兄弟相称,人死了,弟兄们来给他收尸入葬,尽一下故人之谊,这是中国人的习俗,想必你不会反对吧?”

  南部脸色微变,勉强笑道:“程兴柱是我皇军的敌人,屡次作战中杀伤我皇军勇士。这次,我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将他消灭,正要悬首城门,以儆效尤,想替他收尸?你们是站在哪一边说话,重庆还是南京?”

  黎星斗双手一拱,凛然道:“朋友之道,兄弟之情,他生前是我们的兄弟,死后依然还是。我们虽然投奔汪主席,但朋友之间的情谊还是不能丢的。俗话说各为其主,你是一个军人,难道就不明白?”

  南部大笑,说:“我是一个军人,在这个世界上,像你们这样的军人,还真是第一次见识,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他的话经翻译译出,黎星斗脸色立刻难看起来,强抑着怒火,说:“那么,像程兴柱这样的军人呢?他这样的勇将难道不令人心生敬意吗?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儿军人应有的敬意吗?你真要侮辱这样的勇士的遗体?”

  南部的神色由不屑转为郑重,打量着他说:“程将军的尸体,我已经下令礼敬,他是一个真正的军人,是在突破我军重围后返回来营救黎星源时战死的。他这样的勇气,值得我大日本皇军效仿。你们既然诚心而来,我就将他转交给你们安置了。请记住,黎司令,我是看在战死者的分上交出尸体的,不是因为阁下此刻人多势众。”

  黎星斗听他松了口风,答应交出尸体,舒了口气,对他的嘲笑和讥讽虽然耿耿于怀,但却无法发作。一众人围在已然收殓在棺木里的程兴柱遗体前,齐齐跪下磕了三个头,将棺木启送回城,就在光孝寺内为死者举办了一场隆重的丧事。

  程兴柱之死,由苏鲁皖边区游击总指挥黎星源电呈重庆、三战区以及省府方面。重庆方面立即发出唁电,并通令嘉奖,追授程兴柱中将军衔。新四军方面,除了发唁电哀悼之外,还在内部秘密召开了一个简单的追悼仪式,祭奠这位共产党员、抗日烈士;同时,派苏中军区副司令黄庄代为接收此战中突围出来失去联络的原六纵官兵,妥善安置。

  六纵所部4000余人,此战之后,只剩下2000人,跟随黎星源没有失散掉队的只有1000多。黎星源自己的教导大队,尚存500多人,身边可用士兵不满2000。他将部队带入毗邻新四军根据地的地点重新整编,直属总指挥部的卫队约莫400人,其余人马分为两个团,再分散为若干支游击队,返回原先的游击区,继续对日本人进行骚扰伏击,坚持抗日。

  新四军方面,委托黄庄拜谒了这位老熟人,安慰之余,建议他率部进入新四军根据地,暂避一时。黎星源婉言谢绝了。以他的政治经验来看,跟新四军暗中合作可以,但明来明去地成为一家,万万不可。重庆老蒋的心思,他是揣摩透了的,他这个中将游击总指挥托庇于共产党,可比黎星斗易帜投汪罪状严重多了。他这点分得清楚,只跟黄庄要了一些武器弹药,用以装备手下队伍。

  且不提黎星源在乡下的处境,吴尚城里,黎星斗等人将程兴柱的丧事操办得隆重而风光。几个师长都从驻地防区赶来拜祭,本地士绅、百姓也络绎不绝地前来烧香,连着三天,成了吴尚城里头个热闹之事。

  等到第四天,南部忽然进城,现身于光孝寺。寺内众人一片惊诧,直到看清楚他身后随从手中的祭品,这才恍然,原来他也是来祭吊的,算是猫哭老鼠的把戏吧。南部来到灵前,除下佩刀交给卫兵,双手合十,站在程兴柱的祭桌前,深深鞠躬三下后,点燃了一炷香,供奉在香炉里。

  黎星斗以及众人在一旁回礼。

  仪式完毕后,南部和黎星斗握了下手,说:“黎司令,节哀顺变。朋友之间的私情了结之后,正事还是要做的。汪主席年底要在扬州召开清乡工作会议,届时,我在扬州等你,给你接风。”

  黎星斗一惊,问:“旅团长要离开吴尚?”

  南部点头说:“军务繁忙,新四军在各地的活动猖獗。眼下秋收将至,为确保秋粮的征收,大本营将有新的军事行动。”

  黎星斗听说他要离开吴尚,心里略略松了口气,再寒暄几句后,目送他远去的背影,喃喃道:“送走了这个瘟神,大家的心里都舒坦。”

  他招手将一干人等召集在一起,将这个消息先行告诉他们。大家都一阵高兴。这个眼中钉、肉中刺自行消去,是个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想来,日军是对这边的局面放心了。他们面有喜色,谈笑风生,一时间竟将身边的丧事忘却了。

  黎星斗率众人出寺,各自回防区。迎面间,瞧见黄参议陪着个帽檐低垂的人走过来,留神瞅了一眼,认出了是那位三十三师的林参谋。他素有共党嫌疑,据说私下里跟程兴柱打得火热,此时出现,也属正常,但他另外还有军情向他了解。送走了诸位师长,他转身回来时,寺门里只剩下黄参议一个人。他询问林参谋的下落,黄参议低声告诉他,林参谋带人在寺内搜查奸细,请他先走,也许,随后这里将会有一场厮杀。

  黎星斗半信半疑,但这黄参议说话向来有准数,自然不敢大意,便将寺内诸事交由副官负责,跟他一起离开了光孝寺。

  六

  黄参议所言非虚,此刻的光孝寺内杀机重重,林峰率着他的便衣队已然进场。方才,和黄参议并肩在寺门外公开亮相而行,不是给黎星斗等人看的,而是给那藏匿在暗处、玩弄伎俩的柳云当头敲响一记丧钟。

  寺外,看似平静,其实早已布下了岗哨便衣,封锁严密。这是林峰反其道而行的第二次判断成功。之前的屡次失手,权当是给今天的行动作个铺垫,他要在程兴柱的灵前,替他以及六纵官兵们报仇雪恨。

  程兴柱的死讯传来之前,从城北水乡传来的枪炮声中,林峰就感觉到了不妙。吴尚城里,伪军的行动一切照旧,甚至大多数人也如他一般,对这猝然而起的战事感到惊异。这场围剿战,和黎星斗所部无关,却又在他所谓第一集团军的防区里发生,到底怎么回事?他快步去找黄参议打听虚实。两个人爬上北城楼,举着望远镜登高远眺,依稀见到了硝烟,猜测了个大概。这是日本军队和程兴柱的六纵交火,从如此密集的枪声来看,战况激烈。日本人出动了大队人马,没有调用伪军参战,明摆着是将黎星斗所部丢在一旁,直接动手了。这次围剿战事前毫无征兆,想必黎、程二人遭受了这次突然袭击,损失必定不少,但愿能冲出包围圈。黄参议想了一阵子,虽然感觉突兀,但心思却不在这上面,借口回去找黎星斗探听究竟,拉着他一起离开了。

  林峰无暇他顾,迅速与吴尚地下组织取得了联系,利用电台与外界联系。结果,他的联络杳无回信,想来也随同六纵等部陷入重围了。这样凶险的招数,出人意料,单靠南部这个外来之人,绝对是无法做到的,其间必然有洞悉内情的奸人居中策划。就像上次以黎治黎的策略一样,这次借二黎之间情报互相依赖的弱点,索性将黎星斗也蒙在鼓里,径自出兵,打了一个出其不意的包围战。

  他眼前浮现出柳云那诡秘的笑容,一时间怒火填膺。他率人在黎星源公馆外埋伏了三天,就是不见柳云的踪迹。他不在或者没来这座宅子,而是独自藏身在关帝庙内,替日本人谋划计谋去了。他将贾慧安置在此地,保不住又是明修栈道吸引他人注意的法子。这次林峰猜中了一半,另一半却无法去了解。这个柳云,不顾一切地效力于日本人,其行径丧心病狂,是个不折不扣的铁杆汉奸了。

  之后,林峰一面急电新四军方面,告知这次猝然发生的战事,请求对程兴柱所部支援,一面等候派出城去探听消息的手下回来报信。整个白天过去后,不利的消息一件件传递回来。南部坐镇关帝庙,不动声色地调遣了本拟另有去向的几支日军精锐,星夜出击,将黎星源及程兴柱所部合围。黎、程二人分路突围,程部冲出重围后,程兴柱亲率精干力量杀回营救黎星源,眼看大功告成时,遭受助战的日军飞机扫射,不幸中弹身亡壮烈殉国了,遗体已然落入敌手。

  听到这个消息,林峰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住。他此前的种种设想中,都没有考虑到程兴柱会阵亡,以六纵的装备火力,和日本人交手,并不落下风。六纵战力之强,有目共睹。却不料天妒英豪,竟如此地壮烈牺牲了。他是为了援救黎星源突围而死,以自己的生命完成了使命,践行了自己的承诺,是为军人的楷模。

  林峰悲恸之余,第一件事就是要为他报仇。为了不让伤感、气愤左右自己的思路,他特地关起门来静默了半天。这半天里,他全神贯注于柳云的下落及走向,紧盯住目标不放,在吴尚西门内外设下暗哨,或在城头用望远镜监视关帝庙前后路径上的动静,或潜近关帝庙查看进出人等的详情。至于黎星源公馆,更是重中之重,围而不动,就等着柳云得意忘形时来此地炫耀。

  这样连着几天守株待兔,眼见黎星斗前往关帝庙,索要回了程兴柱的灵柩,在光孝寺内设下灵棚公开发丧,眼见那些摇身成为汉奸大员的故旧粉墨登场,眼见重庆方面痛悼嘉奖的电文公之于世,眼见新四军敌工部发来指示,命令他尽快完成锄奸任务,接替程兴柱参与余部的整编,并任命他为新编第一团团长,率部坚持水乡游击斗争,种种变故,都不能影响他的决心和冷静。

  次日,终于传来消息,有人于天黑之后趁着夜色的掩护,离开了关帝庙,从后面那条小河登船经由水关进城了。林峰得信后,立即动作,亲自率队守候在黎星源公馆。但一天、两天,仍然没有发现柳云现身。第三天,是程兴柱祭奠仪式的最后一天,他心中犹豫了良久,该不该去故友的灵前送他最后一程。左右为难时,他心中忽然一动,想起了那夜柳云离开关帝庙入城,又没有踪迹现形的疑点来。以柳云这样轻浮的做派,参与谋划这样的军事行动,获得成功,岂能不扬扬自得,去查看自己的成果?他去程兴柱灵前走一遭,亲自吊唁,是自鸣得意之举,自壮胆色,好在日后向他人夸耀,好在日本人面前显示本领。他不来这里,绝对可能是在那里!

  想到这里,林峰立刻改变方案,除了留人继续在这边监视外,还联系了地下组织加强力量,并假手黄参议,调遣人马以维持秩序为由,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现在,正是收网之时。

  林峰腰后插着双枪,目送黄参议护送黎星斗走远了,冷笑着进了寺内。方才那会儿,南部襄吉突然出现,惊吓走了不少来寺内吊唁的老百姓。搭建灵棚的空地上,除了十几个聊作仪仗持枪侍立的士兵,就是些负有职责的中下级军官,烧纸、焚香,手无闲暇。

  光孝寺里的和尚在一侧诵经念忏,合目闭眼,不肯看这浮世红尘半眼。林峰四处张望,大步流星地进了灵棚,去查看那些忙于庶务的军官。其中一个人低垂着脑袋,只顾着将锡箔元宝逐一丢入火盆,看不清面目。林峰哼了一声,放缓了脚步向他踱去,想出其不意地一下子拿住他。

  但此人似有所觉,在距离尚有三四尺远时,陡然身体后倾,打个滚钻入白色帷幕底下,就势贴地出了灵棚,这等敏捷的身手,林峰不由得心中赞了声好,反手往后一抹,拔出两把驳壳枪来,从灵柩后方空荡处追赶出去。这光孝寺殿前场地空旷,饶是那家伙腿脚快捷,也逃不出视野。林峰在后面紧赶几步,眼见他要跑出场子,即刻改变了主意,抬手便是一枪,正中那人的小腿。那人一个踉跄,仆倒在地,但距离殿堂仅有咫尺之遥。那人忍住伤痛,也拔出枪来还击。林峰反应奇快,急忙闪躲,子弹贴耳而过,枪法之准不在他之下。他不敢怠慢,双枪连发。那人一边对射,一边故技重施,在地上连滚了几滚,避让到了大殿的墙角处,就地凭借着砖墙还击。

  这鹘落兔起的几个来回,各自都竭尽所能,一连串枪响,惊得四下里众人慌乱,发一声喊四散开来,有的抱头鼠窜,有的拔枪寻找目标。寺庙外的守备部队冲入寺内,听从林峰的指挥,向那身份不明者开火。

  那人腿上中枪,自觉无法脱身,索性鱼死网破一拼,出手狠辣,接连放倒了五六个士兵。林峰眼见此人如此身手,绝非柳云,心中疑惑,不过此人已成瓮中之鳖,倒也不急着抓他。他环顾寺中虚实,心中焦急,心生一计,取过身边一个士兵手里的三八大盖来,屈身弯腰沿着庙外廊檐一溜烟拐入后面,直奔藏经阁。他三步并作两步,登上了阁顶,弃那负隅顽抗者于不顾,居高临下观察寺内外的动静,找寻柳云的下落。

  电光石火间,他沿着阁楼上外沿走廊走了一圈,发现只有寺外码头口没有士兵值守,一叶扁舟已然离岸。他无暇多想,双手端起步枪,瞄准与辨别二者合一,将准星朝着船头,一下子认出那个穿长衫、执礼帽的男子正是柳云。他果真狡诈,留下手下一个亡命之徒做掩护,乱人耳目,自己竟要在这合围中趁乱逃跑。

  林峰心中愤然,看准了他的左胸心脏部位,扣动扳机。枪声响处,只见柳云手抚胸前,向后笔直地倒栽下去。这一枪命中,林峰如释重负。那船上的人手忙脚乱,来不及看顾他的伤情生死,拼命地划桨,将这轻舟荡开波浪,如同离弦之箭一般远去了。林峰自忖这一枪击中了他的致命要害,必死无疑,在枪口上吹了口气,掉转身来俯瞰那仍在射击抵抗的家伙,居高临下如法炮制,也打了一枪,这一粒子弹将那人肩头击中,身体一个前倾,手里的枪脱手飞出去三四尺远。众士兵趁机冲上去,将他活捉,倒拖着双腿来藏经阁下报功。

  林峰收枪下楼,打量了一下这个俘虏的相貌,冷笑道:“倒看不出,你居然能替他卖命。他已经先你一步上了西天,你眼见就要跟着去了,说几句实话吧。”

  此人癫狂地笑道:“姓樊的小子,老子多年前就认识你,我们是受刘家世恩,这条命报效给少爷也无所谓,2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来吧,有种就开枪杀了老子!”

  林峰一脚将他踹倒,笑道:“失敬,原来是刘府的护院保镖。没有你们为虎作伥,柳云还不会死得这么快呢。这个浑蛋,像条狗一样被我打死了。你的死相,比他也好不了多少。”

  他挥手吩咐士兵们将他捆绑好转交给黄参议,自己率着手下扬长而去,直奔黎星源公馆后宅,去营救贾慧,顺带着将这个喜讯告诉她,让她高兴高兴。

  七

  贾慧被关在花房里,倏尔已是近十天的时光了,除了两个看守她的木讷汉子,没人来看她。她心中焦急,从自己寥落寂寞的处境里,隐约猜到了柳云的用意。莫非他是故技重施,利用自己转移林峰等人的视线,又瞒天过海去干别的坏事了?

  她心中又恨又急,但却没有任何办法来改变当下的处境,只能听天由命。这样,默算到第十天,她被囚在这方寸之地,浑身乏力,奄奄一息时,门外稀里哗啦响动了一气,木门被打开,一个人进了屋,瞧见她后惊呼了一声,忙来解开绳索,怜惜道:“你还好吧?”

  贾慧听到林峰的声音,见着他关切的面容,霎时间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双手无力地在他的胸前捶打,埋怨说:“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

  林峰抱歉道:“我早就猜到他会将你藏在这里。但是,为了不打草惊蛇,为了彻底地解决他,我不能立即来救你,你心里怪我了吧?但是,我有天大的喜讯告诉你!咱们先离开这里,去安全的地方再细谈。”

  贾慧听他如此说,稍稍放心,听任他抱起自己,走出这囚禁自己多日的地方,上了辆事先准备好的黄包车,一路往林峰近些日子的藏身之地转移。

  这辆车以及随同者穿过两条街,来到一处僻静的所在。林峰上前去轻轻拍门。只见门扇一开,内里出来个留着一抹细胡子的中年男人,笑嘻嘻地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林峰弯腰抱起贾慧,向门内走了两步,突然犹豫了一下,问:“老周呢?我车上有件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他。”

  那人笑道:“老周在里面等你呢,东西我来拿。”

  林峰笑了起来,点了下头,向门内又走了一步,左手用力托住贾慧,右手顺势一撩,从衣底拔出枪来,一枪将这人撂倒。

  他这样一声枪响不打紧,但听得里面院中一阵脚步凌乱,片刻间伸出七八支枪来,对着这门楼之内一通乱射。好在林峰借着这须臾间的空当,已经冲出门去。只可怜那个黄包车夫不明所以,不及避让,被乱枪击中,当场丧命。

  且说林峰的四名手下眼见他冲出门来,知道情形不妙,一起拔枪来迎。这刹那间的变故,谁都没有预料到,内里埋伏的人都被林峰这一枪打乱了节奏,本想以逸待劳,静待他自投罗网,手到擒来。林峰伸脚拨转黄包车,将贾慧丢在车上,命令手下立即将她从北门转移出去,自己手执双枪,据守于门前,和另外两名手下一起交叉射击,封死追兵的出路。

  这短暂的时间里,他猜不出设伏者的虚实底细。那柳云,是自己亲手开枪击毙的,再难有活路,不会是他死而复生,绝地反击。难道是黄参议秉承了黎星斗的意思,或者自作主张,借刀杀人之后,反又过河拆桥?

  他心中懊悔,这处暂时落脚的联络点是自己大意间被敌手跟踪发觉了,连累了里面的几个同志白白牺牲了。此刻他奋力阻击,一是要掩护贾慧脱身,二是要替战友报仇。这一番交火下来,院内敌人被打死了三四个,通道狭窄,再加上林峰他们驳壳枪连射强劲,竟被压制住了,无可奈何。

  眼见阻击收效,贾慧被车拉走去远了,林峰做了个手势,两名手下明白,从腰间取出一颗手榴弹来,揭盖拉弦扔进门去,在一声剧烈的爆炸声中,分道向巷子的两端撤退。林峰撒开双腿,飞一般拐过这条直巷,只往曲折深处去,东绕西拐,大方向却是向北。

  他虽然这一通周折,却没有耗费多少时间,抵达北门出城时,跟那辆载有贾慧的黄包车会合了,马不停蹄地先行离城,在城外码头处觅了家客栈住下,然后派那同伴回城去和地下组织联系,通知他们自己所住的那个联络点已被敌人破坏,有关人员要进行转移,以免遭受更大的损失。

  贾慧在那处囚笼中困顿多时,脱险之后,再遭遇这样的折腾,更加承受不起,在客房里睡了一个黑甜无梦的好觉,直至第二天太阳升起后才醒来。

  这时,林峰正在隔壁的客房听取交通员的汇报,昨天遭遇的埋伏,仅限于那座宅院,四周没有军队调动配合的痕迹。至于那位黄参议,正忙于其他事务,毫无迹象表明他策划并参与设计了这个圈套。这下子,林峰倒踌躇起来,设伏谋害是针对自己无疑,这件事目前只有黄参议能做。本来第一嫌疑人该是柳云,但他已经死在自己枪下。他死了,黄参议就自动替补为最大的嫌疑者。不是他,还能有谁?

  贾慧洗了把脸,过来找林峰,询问昨天在那宅前巷中交火的缘由。

  林峰苦笑说:“那出把戏,大概是你那挂名姑父干的。趁着我大功告成之际,过河拆桥,反咬一口,够狠的!”

  贾慧疑惑,问:“怎么会呢?难道不是柳云干的?”

  提到柳云,林峰心情舒坦了许多,摇头笑道:“柳云是绝无可能了。这会儿,怕是正在黄泉路上散步呢。”

  贾慧一惊,忙问究竟。林峰便把自己在祭吊程兴柱的最后一天,纠结于是否吊唁时,猛然省悟并意识到柳云可能会去冒险逞能,在灵前对死者及其伙伴进行象征性的羞辱,所以将计就计倾力一击,将他围困在光孝寺内,同时破解了他声东击西、李代桃僵的伎俩,最后在他行将逃脱的瞬间,亲手将他毙杀于码头河口的经过细叙了一遍。

  贾慧听说柳云已然死于林峰之手,并未过多地显示出喜悦之色,照她的经验,这个比狐狸狡猾、比虎狼凶狠的人,是不会轻易死掉的。他不是在自己的手中死而复生过一次吗?这次,他的死状未能亲眼目睹,只耳闻了死讯,就一厢情愿地认为可以一劳永逸了。她迟疑了一下,问林峰是否能够确定开枪击中了目标,并明确无误地看着他咽气死去。

  林峰见她这样絮叨不放心,有些不以为然,当即又将自己登到高阁,俯瞰寺后码头,用射击精度可靠的三八式步枪,瞄准了柳云的左胸心脏处直接命中的细节重新讲了一遍。

  贾慧听完之后,毫无感情地笑了一声,说:“你已经打中他了。但他却不会死,绝对没有死。昨天,我们遭到的暗算,就是他受伤后的反击,不是什么黄参议所为。”

  林峰惊诧,忙问她判断的依据在哪里。

  贾慧犹豫了片刻,拿定了主意,说:“你昨天开枪打中的部位,六年前,我早已试过了。他中了弹,像条死狗一样仰天倒在芦苇丛中,我原也以为他绝无活着的可能。但他却又活了过来,继续祸害人。他上次自鸣得意时,跟我显摆过自己的伤处,那心窝位置弹痕犹在。只是,他跟常人不同,是个反骨坯子,他的心长在了右边,他吹嘘自己是医学传说中的镜像人,五脏六腑跟正常人相反。所以,我一枪、你一枪,都不能置他于死地。他还活着,肯定还活着。”

  这番话,将早已逝去的往事和盘托出,林峰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与此同时,心底的狐疑更盛。他实在不能理解贾慧的所作所为。六年前家乡人众口一致,认定这位督军小姐随着杀兄仇人刘公子一起逃离老督军的追杀,浪迹天涯去了。谁知道,他们逃出去不过一两天,她竟已将他一枪打倒,险些丧命。这其间,又是怎么回事?她难道还有些事情藏掖在心里,不肯明言?

  对贾慧深沉的爱意,使得林峰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和疑虑,追问起真相。贾慧叹了口气,便将自己昔日的所作所为及其缘由和新近所获的真相,毫无隐瞒地讲了出来。林峰默默地听完了,心中啧啧称奇,万没料到那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竟是如此错综复杂。她哥哥缉毒要抓他,她误会后通风报信,他闻讯后设局相害,她受谣言所惑对他痛下杀手,只身逃亡,流落在吴尚。多年之后,他居然死而复生,又在这样的形势下来到吴尚,再度惹出一连串令人咋舌的风波来,真是匪夷所思,想象不及。

  贾慧讲完了自己的秘密,眼中噙泪,冷笑说:“所以,替兄报仇,挽回错误,是我眼下要做的事情。为了除掉这个人,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包括自己的性命。”

  林峰双手收拢,捂住她苍白的脸庞,斩钉截铁地说:“我的决心跟你是一样的。除掉他,为他们残害的人复仇,是我当下唯一的事情!”

  八

  黄参议听了林峰转来的消息,那个年轻人柳云已然毙命于他的枪下,心中莫名其妙地一阵轻松。他将那个身负枪伤的家伙收押在牢房里,审都没审,派人在半夜时分用一叠白布蘸水,里三层外三层地蒙裹住头脸,活活地闷死了。这样的死状无迹可查,只推是伤重而亡,就此将这件事轻轻揭过丢开。

  从立场看,他和柳云是一丘之貉;从利益上看,他们之间并无太大的冲突。但是,他对此人始终报以忌惮和厌恶,总认为他会在日后某些时候对自己产生危害。古语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更何况是这等厉害的角色!他假林峰之手,将他除掉后,第一件事就是向黎星斗报信,那个里应外合、引狼入室的家伙,已经被自己巧施妙计,借他人之手解决掉了。

  黎星斗郁郁不乐之际,听到这个难得的喜讯,心里自然高兴,奖励打赏那是寻常的事情。但他心中牵挂着的,是黎星源目前的处境。程兴柱死后,他在乡下再无依靠,领着些残余人马四处漂泊,安危难料。昨天接到他发来的电报,本想进城来吊唁,但被新四军方面劝阻了。日伪保不准要借这个机会设下圈套,以收战场未能做到之效。所以,他在城外遥祭之余,请黎星斗买一块上好坟地,妥善安葬程兴柱的遗体。至于他新近补充过来的两个连的人马,已经接收了,谢谢他的关心,但日后不可再从直辖的独立旅中派兵,要尽力将所掌握的兵力扩充,不能再轻信他人了。

  黎星斗叹息一声,烧掉了这份密电。南部前天吊唁之后,果真履行诺言,离开了吴尚,取道莲花镇去了扬州。他这一走,自己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轻松了许多,立即命令守备莲花镇的四师师长严守各处关卡,不准南部返回。南部一走,这些个日本宪兵龟缩在关帝庙内,形如虚设,根本不放在他的心上。他倒想黎星源能进城来一叙,共谋后事,但黎星源的担心也不无道理。谁知道南部这步棋是什么用意?他听取黎星源的托付,在东门外找了块上好的风水宝地,将程兴柱的棺木掩埋了,坟上立了块石碑,上面刻写着“陆军中将程兴柱之墓”,以待日后理会。

  再接下去的事情,就是开始向麾下各师进行征调,每个师团抽一个营,集结到吴尚,再成立一个旅,配以精良武器。另外,竖起招募旗帜,拟再建一个旅,这样手下重建一个完整师外加一个独立旅,牢牢控制在手里,以应对手下众将隐然以防区、队伍为后盾,所形成的分庭抗礼之势。

  但是,这个命令下达后,各师都发电来婉拒,声称各自防区内,共产党游击队活动猖獗,防不胜防,请求暂缓调兵,等清剿后维持住提防治安,再作他论。黎星斗眼瞅着这些电文,一把撕扯得粉碎,索性命令黄参议,将业已搜刮清理完毕的李府资产,尽数充入军需,敞开大门招兵买马,拣精壮人力挑选,有来无回;把人头数算足了,分散到城外各处村庄,秘密进行训练;再从独立旅麾下提升一批军官,笼络控制住,预备在新编练出的部队里任职效力。

  时间一晃就是个把月,隆冬将至,北风吹了一阵又一阵,大地蒙霜,平原河汊间,芦苇枯黄,一片萧然。在此期间,南线、东线的日伪军队,出黄桥、陈堡、阳垛等地,对新四军苏中根据地进行了一次扫荡。日军部队来自通州、太兴,分属南部以及其他旅团,但伪第一集团军编列中的一师、二师、六师,都直接奉苏北清乡公署主任汪精卫的命令,参与行动。新四军主力跳出日伪的包围圈,向东出击,连克十几座集镇,前锋直抵通州城下。日军回师援救,途中连遭伏击,损失了三四百人,配合出击的伪十二师杨忠华部大部被歼,扫荡就此结束。这边,伪一、二、六师趁此良机,瓜分了十二师的地盘防区,并占领了新四军根据地的几个集镇,算是尝到了甜头,受到了南京方面的嘉奖。

  黎星斗坐在吴尚城里,眼看着这些部属忘乎所以,将原先的誓言抛在脑后,心里生着闷气,却又无可奈何。乡下蛰居的黎星源发来电报,建议是:守住吴尚,扩充实力,他事不管。这些家伙得意猖狂逞一时之快,迟早会被新四军收拾的。等他们吃了共产党的苦头,低头来见,再作理会。黎星斗深以为然,就此坐观局势变化,积蓄实力,以待时机。

  这边方略既定,吴尚城里一片平静。黄参议将军中庶务料理得差不多了,自己手中也落下了一笔巨款,都是硬通货,无论将来形势如何变化,都不愁生计。他所关注的南京方面的职位有了音信。经由熊克西力荐,周佛海从中斡旋,汪伪政府财政部税务总署副署长的职位已然有了眉目,不日将有函文送达。他在吴尚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数了。

  他心中喜悦自然是溢于言表,关起门来在公馆里跟太太把酒言欢。不过,黄太太虽然高兴,但想到要去南京,接近那位在身边盘桓数月,幸而未能揭破自己身份的老督军,心底一阵不安。这个时候,她分外地挂念起贾慧来。贾慧自从那日被人诱入歧途,横遭绑架后,便再未露面,隐约听说她后来被林参谋救出,并趁势打死了那个穷凶极恶的柳云,两人已然成双结对出城,随黎星源在水乡湖荡间,做了神仙也羡慕的戏水鸳鸯。

  她心底替她高兴,但也觉得遗憾。在她原来的设想里面,她脱险之后,应该回到黄公馆住下,继续陪伴自己,哪怕是和林参谋成婚之后,双双在这里住都行。这样,她可以不随黄参议去南京,就在这地头上久住,既安全又保险,免却了孤单之苦。可现在,贾慧远离吴尚,自然是倍加思念了。她们之间结成的情谊,既与往时督军府中的生活有关,又和吴尚城中最近半年来的经历密不可分。前者是渊源,后者是同仇敌忾、同甘共苦,她不拿她当名义上的女儿对待,俨然有了几分姐妹的意思了。

  这天上午,陪丈夫在廊前晒太阳取暖时,无聊之中,自然又提及了这位名义上的侄女的下落。黄参议摇了下头,说到了这个时候,别再抱有幻想了,贾小姐随了林参谋,她跟的是共党分子,虽说没有直接仇怨冲突,但已是泾渭分明两条路上走的人。他们在共同针对柳云时的协作关系,已随此人之死而宣告结束了。弄不好,他黄某人已然成了林参谋预备谋划铲除的对象呢。真到了这一步,思念牵挂,岂不成了可笑的事情?

  黄太太嗤之以鼻,说他所担心的是男人之间的事情,她们女人不掺和进去。他可以和林参谋变成不共戴天的仇敌,但是自己绝不会跟贾慧如此。她是自己的侄女,亲情远胜过政见不同。

  黄参议淡淡一笑,不再跟她争辩。在他的心中,新的生活即将到来。他是个飘泊无定的人,在吴尚这一年的生活仅是生命中一段短暂落脚而已,在这里所遇到的人,也只是匆匆过客,并将在不久的将来被遗忘。他这一走,只带着她浪迹天涯,一切都将会是过眼云烟。

  这对夫妇各怀心思,面对未来各自臆想时,外面守候宅门的卫兵跑步进来报信,贾小姐回来了,一个人提着皮箱,已经站在了门前。

  黄太太一阵惊喜,站起身来就要迎出去。黄参议一把拉住她,示意暂缓一步。黄太太可不管她,甩开手穿过廊榭来到门前。贾慧穿了一身棉布袍子,肤色稍微黑了一些,看得出是在野外生活留下的痕迹,但是气色非常好,精神饱满,一脸灿烂的笑容。看到她来到眼前,甜甜地叫了一声:“姑妈。”

  黄太太一把拉过她来,左右端详,笑道:“像是从乡下来的样子,你是从哪儿来的?是跟他——”

  贾慧一笑,说:“我回来还是做教员。已经去过学校了,校长正为走掉了几个同事人手不够发愁呢,我一回来,高兴还来不及呢。”

  黄太太听她撇开了自己的问题,微微一愣,问:“你这是——”

  贾慧自顾自提包进了门,说:“回来,好好歇息一下。在乡下蚊虫多,吃不好睡不好,还是在城里日子安逸,我不走啦。”

  黄参议迎面而来,窥测她的神色,佯作关切地问:“吃不了苦啦,就把林参谋扔下不管了?”

  贾慧居然点了下头,说:“我们约好了,抗战胜利后就结婚办喜事。现在他要打仗,顾不了我。我也不想拖累他,索性干脆回来算了。”

  “哦。”黄参议反而奇怪了,“你们算是私订终身吧。这林参谋也该来我这里拜谒长辈啰。吴尚城对他也不是禁地,这样小心干什么?”

  贾慧抿嘴笑道:“姑父,就别苛求他啦。他在乡下可比不得以前住在都天行宫。黎星源身边没了得力的人,就依靠他呢。而且,又有联络处一摊子人要负责,事情太多。可惜我是个女人,帮不了他。”

  黄参议与黄太太面面相觑,无话可说。这位失踪已久,突然又从乡下重新来投奔的侄女,时间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她真的如其所说的那样,单纯地返回吴尚来恢复旧时的平淡生活,别无企图吗?她会给他们在吴尚屈指可数的日子,带来怎样的变化和影响呢?

  九

  贾慧在黄公馆暂住了两天,白天去学校教书,晚上抽空请了李嫂帮忙,将原来住的地方再度清理干净,第三天便搬回去了。李嫂的身份早已明朗,是老督军在贾慧抵达吴尚不久,就紧随其后安排来监视的人。但揭破之后,她却没有离开吴尚,依旧和贾慧比邻而居。贾慧心底的疑虑忍了些日子后,终于在她男人去码头时开口询问了。

  她问李嫂,老督军已经走了,事情已然了结了,他们夫妻为什么还留在吴尚?李嫂迟疑了一下,说当初他们是在穷途末路时,被老督军物色了,代为置办了店面、货物在吴尚落脚的。她在吴尚住了这些年,生意上赚了不少钱,眼下留恋在这里的安宁生活,不想走了。

  贾慧明白,这夫妻俩拿了老爷子的钱,几年下来做买卖,兼带着看顾自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不愿意再有变动了。在吴尚这样的地方,过苟且的日子,是再稳当不过的。他们沾染上了这里居民的习气,再难消除了。不过,她对于他们继续与己为邻,还是很高兴的。至少,她还可以跟往时一样,每天中午吃到李嫂那些合乎自己口味的饭食。

  她回到吴尚做了整整半个月的教员,眼见已是1941年的年底,寒潮抵达,下起了第一场小雪。她的宅院里一片肃杀,泥土冻得铁一般坚硬。她早起后,在檐下漱口,抬眼间,瞅见那座花坛,不禁想起那个埋在泥土下面大半年的夜行客来。他做鬼已久,肉体大概经历过春、夏、秋三季之后已消融殆尽,只剩下一具森森白骨了吧?他的身份至今仍然是个谜,无名无姓,没有来历。唯一的知情人,大约就只有他的主子柳云了。但柳云又在哪里呢?林峰那一枪洞穿了他的胸膛,却未能置他于死地。这个脏腑反转的男人,会像几年前那样,再度存活下来吗?

  她这样愣愣地想了一阵子,门外突然热闹起来。街头烟摊传来摊主代卖报纸的吆喝声:“大事!新闻!重要新闻!日本人偷袭珍珠港,消灭了美国太平洋舰队,日本人跟美国人开战了!日美开战啦!日美开战啦!”

  她吃了一惊,抓起布包匆匆出门,只见报摊周围聚集了一群人,抢着买并不定期出的《吴尚日报》。她好不容易递过铜板去,买了一份,细细阅读。这份由黎星斗出资办的报纸头版头条果然写着老板口中招揽叫卖的新闻。日本海军于12月7日,偷袭美国海军,取得大捷。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将美国人也牵扯进来了。

  她一路走一路看,心中既忐忑又兴奋,虽然并不清晰地理解这个新闻的意义,但隐约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到了学校,她将这份报纸给同事们看。其中有一个留过美,目前在本埠避难的男教员,拍了下巴掌,说美国人参战是件大好事。这个国家疆土广袤,工业、技术都是第一流的,上次大战,就是他们参战改变了欧洲的胜负局面,这次,怕是又要扭转乾坤了。众教员十分兴奋,但都互相示意提醒,要言辞谨慎,这里已是日伪的地盘,小心为妙。

  贾慧从报纸上得悉这场战事之前36小时,二黎分别从自己的电台获悉了这一惊人的消息。他们的反应是一致的:击掌称好,然后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半年来,日本人不停地收缩防区,将部队从港口运走,原来,是去进行这场战事。有了美国人加入进来,这场战争的未来,已然从漫天乌云中显出了一抹亮丽的希望。

  重庆政府于12月9日,正式对日宣战;南京汪伪政府于12月11日,正式对美宣战,各自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黎星斗,则迫不及待地向黎星源表达了急欲反正的想法。黎星源竭力劝阻,让他少安毋躁,以静制动,择机行事。

  黎星斗虽然听从了劝说,但心中的高兴却是显露无遗,在吴尚召开的军事会议上,关起门来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与会的几个伪师长,看法却跟他截然相反,认为从一场日本人大胜的战役中,得出日本人将败的结论,简直是白日做梦。眼下,日军集结的几十万大军,已然攻向南洋各国,势如破竹,倘若美国人支撑不住,那形势就更加不妙了,哪里还存在战胜日本的希望呢?

  黎星斗大为不悦,说:“各位驻防在富庶城镇,过的是土皇帝的日子,大约筋骨都已经在温柔乡里泡软了,连眼神都不管用了,把易帜时的誓言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众人一阵肃静,然后丁聚元站起身来打了个哈哈,说:“总司令,这可是冤枉我们弟兄了。我们的意见,易帜之举是反复斟酌才确定下来的,日后的反正,也要审时度势。咱们打牌要打稳牌,稳赢不输时动手,没有风险多好。总指挥在乡下给咱们竖着旗子呢,一旦时机到了,咱们拉起队伍投奔过去,一夜之间就可以水到渠成,岂不是好?”

  黎星斗叹口气,不再吭声,心底对这些人失望至极。他暗下决心,不再指望他们,自己另起炉灶,打造一支听自己用的部队。

  会议结束后,不出三天,黎星斗在军事会议上表露的心迹,传到了设在扬州的南部旅团司令部。南部襄吉刚在南京参加祝捷大会,领受了下一步的军事行动部署。

  他目前手头所能用到的兵力约莫3000多人,分驻在各个县城的有2000左右,直辖兵力大约1000人,而麾下所统率的伪军近五万之众。他的主力,其实正在几千里外登陆攻打吕宋岛。如何利用这些所剩无几的兵力,驾驭数万归降军队,维持偌大防区的军事优势,成了他最为头疼的事情。因此,听到密报后,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愤怒之余忧心忡忡起来。这黎星斗驻军吴尚心存异志,他是知道的,并早有了铲除之心,但碍于他在这支杂牌军中的地位和威望,以及当初易帜时领头通电的影响,迟迟难以下手。如今,军事态势发展到了关键时刻,倘若他有个风吹草动,那么连带起的恶劣反应,可不是朝夕所能平定的。他下定了决心,要彻底解决吴尚黎星斗的问题,而且是事不宜迟。

  为此,他密会正在视察清乡工作,准备召开江浙两省清乡工作会议的周佛海,要求对这个心腹之患开刀。周佛海听了他的意见,踌躇之后,让他不要急于行事,自己先回南京跟汪精卫商议后拿出个妥善的方案来。南部有些不悦,但也一时无法动手,只得先行隐忍下来,等候汪政府的回信。

  他正在郁闷时,忽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卫兵禀报了此人的姓名,他一听之后大喜过望,快步迎出门去,笑道:“柳桑,好久不见,你的身体恢复了吧?”

  这来者,正是那个在光孝寺外夺路而逃时,被林峰一枪穿胸,幸得不死,辗转去了扬州日本陆军医院疗伤养病,如今已然痊愈出院的柳云。他虽然年轻,但左胸肺部两度遭创,暂时保住了性命,却留下了后遗症。两人见面握手致意后,他抚胸接连干咳了好几下,喘息良久,才说道:“好不容易出院了。一出来就到将军这里拜访,唐突之处,还望见谅。”

  南部摇了下头,说:“吴尚有事,我正要找你,你来了就好。”

  柳云点头,说:“我也是听闻吴尚那边风雨欲来的局面,所以才匆匆地赶来。这枪伤算是好了,可是新仇旧恨总是要报的。全赖将军关心,安排我住进陆军医院,不然这会儿哪还能披挂上阵?”

  南部赞许地笑道:“柳桑是我的臂膀啊,没有你,我对这群乌合之众除了开战剿灭外,再无良策了。你看看,现在该当如何对付这个黎星斗?我有意引他到扬州来,借开会之机除掉他。但这个计划,恐怕南京方面通不过。他们顾虑着政治影响,投鼠忌器。但我想,这种事必须当机立断,倘若养虎成患,那可不成。”

  柳云笑道:“将军说得是。汪主席的担心也有道理。但这黎星斗脑后有反骨,不除掉后患无穷。所以,在我看来,除掉他是可以的,但要他的性命大可不必。他驻军吴尚,要动手确属不易,得将他引到扬州来动手。”

  南部想了想,说:“柳桑,你的话很对。这个人,不杀他而除掉他,是一个新思路。这件事,我先行安排特高课山本中佐,看他能不能从医药方面想个主意,让他成个废人,也就可以啦。”

  柳云竖起大拇指,赞道:“将军高见,这黎星斗再桀骜不驯,也是咱们的囊中之物,我准备午后时启程,去吴尚走一趟,召集部属就近先将他看住,城外的黎星源已经不足为虑,但这手握兵权的黎星斗,却要小心提防。”

  南部握了握他的手,说:“那就祝你一路顺风了。我已经向新上任的南京政府特别顾问吉川将军推荐过你,他很感兴趣。以他的分量和汪主席等人交涉,安排一个重要的职位给你,那是举手之劳。”

  柳云咳嗽几声后,含笑说:“多谢将军支持,这次回吴尚,我是要了却自己几桩夙愿的,想必回来时,将军已然大功告成,将局势掌控在股掌之间了。”

  十

  林峰虽然身处乡间,但仅存的两部电台足以使他和外界保持密切的联系,在朔风凛冽中,突然得悉日本人偷袭珍珠港的消息,马上意识到了其中的意义。

  他持电文赶往黎星源驻地报信时,黎星源已然从重庆方面收悉了这份电报,正在斟酌品味。两人一见面,彼此瞧见对方手里的电文纸页,相视而笑。

  黎星源说:“转机到了,我们不再是孤军作战,有了美国这样的盟友,战局从毫无希望已然浮现了一线生机。”

  林峰说:“日本人利令智昏,不过,西方不是有句谚语:上帝想让谁灭亡,必先令其疯狂。捅了美国人这马蜂窝,有好戏瞧啦!”

  他们大笑起来,取了些薯干酿制的烈酒,各尽一碗,以示庆祝。

  黎星源拿起一份刚刚收到的电文,瞅了瞅说:“咱们的黎司令,总是沉不住气,听到这消息就想动手反正了。也难怪,一肚子的气憋了这么久,手下那帮人又不省事,有奶便是娘。他们日后是没有好下场的。但眼下确非动手的良机。他就坐镇在吴尚,拥兵自重,再暗中跟咱们通气,反而能让南部无计可施。眼下,咱们的军需粮食,有一半是从吴尚运来的,他就做这个后援也不错啊。咱们两个团在乡下伏击鬼子,抽空再拿下几座集镇,来去自由,鬼子也是干瞪眼没法可想。”

  林峰明里是三十三师的联络官,但这联络处人员损失大半,剩下的都已随新一团行动。一团是由程兴柱的余部改编的,明着是奉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指挥,实质上已成为新四军的部队,直接受命于苏中军区,数月间,参加过多次作战。这一点,黎星源心知肚明。他和游击总部直辖的队伍,都受了程兴柱的救命之恩,哪里还能计较其他?所以,蛰居水乡深处,总部及卫队四五百人足矣,放手由林峰他们去做,这也算是还共产党的人情。他将这支队伍未来的希望寄托在黎星斗身上,让他去全力扩充实力,也是出于这样的打算。日后转机一到,胜券在握时,率着吴尚守军反正,是一夜间可达成的事情。现在,他和黎星斗需要做的,是竭力苦熬,熬过眼下这段最困难的时期,就是胜利。

  林峰对黎星源的心思,了然于胸。新四军高层也同样洞悉他的想法,乐得如此。一来,可以从他这条线控制黎星斗所部不敢明目张胆地助纣为虐;二来,利用他牵制南部,不能心无旁骛地全力进攻根据地;三来,那两个团实质上已经回归,在水乡一带坚持活动,打下了基础,抑新化城日军于城下,难以轻举妄动。南部的主力业已经海路往南洋作战,苏中、苏北一带,日军兵力严重不足,难以再发动大规模的扫荡了。

  这天傍晚,林峰在驻地的电台,收到一份发自吴尚地下情报站的密电,四个字一目了然:鬼已出现。

  他盯住这四个字看了半天,冷笑一声,起身派人通知黎星源,密切注意周边的态势,恐有变故。他要连夜去吴尚一趟,会一会那个死而复生、卷土重来的老对手。

  与此同时,黎星源收到一份黎星斗密电,告知他明天上午启程前往扬州,参加汪精卫主持的江浙清乡工作会议。黎星源回电劝阻,但黎星斗复电解释,因汪精卫电邀,此行无法推托,但他已做好应变准备,率一个营护卫出行,进入会场时,带十名卫士不卸枪,贴身随行,人人胸前暗缚手榴弹,一有风吹草动,就来个鱼死网破。

  黎星源知道他的难处,无奈中只得电嘱留心安全,不能大意。这时,忽然见林峰过来,以为他也得知了黎星源要去扬州的消息,正待开口,不料林峰是来辞行的,告诉他吴尚城里暗波涌动,似乎将要有事发生,他得赶进城去应对。

  黎星源吃了一惊,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详加考虑,觉得其中有蹊跷,当即叮嘱他持自己的亲笔信连夜入城面见黎星斗,再尝试劝阻他去扬州。倘若不成,立即全城戒严搜找内奸,从他的口中盘查出内幕真相来。这个内鬼现身,与黎星斗去扬州开会之间,也许会有关联。

  事不宜迟,林峰不敢耽搁,半小时后揣着黎星源的信函离开了驻地,前往吴尚。黎星源特地拍发一个密电给黎星斗:已遣密使前往吴尚。

  林峰率精干手下八人,分乘两条小船拣便捷水道,借着月色赶往吴尚。这一路加速潜行,终于在凌晨三点多抵达吴尚北门码头。黎星斗收到电文后,派副官在城门口等候。双方彼此认识,不及寒暄,匆忙赶往黎星斗的公馆。

  黎星斗上床小憩了三四个钟头,听得禀报,赶紧披衣起身。见是林峰,忙吩咐厨房赶做些御寒的汤水食物来,边吃边谈。林峰先将那封信交给他。他认真地看了,没有提及有关赴扬州的事情,只是查询了那内鬼的情况。林峰也不隐瞒,把柳云的大致行径和可疑之处和盘托出,并讲述了自己借程兴柱发丧之机,果断出手重创此人的经过,再三强调了此人和南部之间可能存在的密切关系。

  黎星斗明白他的意思,考虑再三,说:“我不去,必定会让汪精卫起疑心。日本人早已疑我,再加上汪精卫,日后的事情就不好办了。本来,我是将他当作挡箭牌用的,没了这牌子,吴尚一地就会有灭顶之灾。俗话说,是祸躲不过。我不去扬州,他们就没法子消遣我了?拼着个鱼死网破,我不做孬种!我有备而去,不怕他怎样。”

  见他如此说,林峰无法再劝,只得转达黎星源的话,千万做好预防,小心为上。眼看时间不早,林峰告辞出来,先去黄公馆,叫开了门,眼见黄参议睡眼惺忪地出来,不禁笑道:“黄参议不是近日要去南京的吗?怎么还在吴尚?”

  黄参议略显踌躇,说:“快了,快了,就这两天走。总司令舍不得我离开,特地授了我一个中将总参议的头衔,好让我记得这边的弟兄们,为他们谋利。唉!说句实话,我是有些留恋这地方。但这里已成了是非之地,再待无益了。不过今天这么早,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林峰说:“一股阴风将我刮进城的。煽阴风点阴火的人,是那位柳专员。”

  黄参议一愣,说:“他……他不是做鬼了吗,借尸还魂了?”

  林峰笑道:“我忽略了一点,他本就是个厉鬼,子弹对他的身体不起作用了,得打脑袋。脑袋开花,他自然就玩不出死而复生的花样了。”

  听他如此讲述柳云,黄参议乍从睡梦中醒来,不觉有些汗毛耸立,悚然道:“你当真当假?开什么玩笑!”

  林峰笑道:“当真,肯定是真的。所以,我赶进城来,先请示了黎总指挥,转托老兄发兵支持,三个目标地点,一是黎星源的公馆,二是贾小姐的住处,三是尊府隔壁的李府。咱们将这三处围住了,我想,他也该浮出水面了吧。”

  黄参议听他的口气,知道不是玩笑,当即依照他的意见下令调兵,趁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段,将城内值守的驻军叫起,分兵三路行动。安排妥当后,打了个深深的哈欠,回去跟老婆搂在一起又睡了回笼觉。等到他在太阳升起二度起床时,吴尚城里已经是一片肃然。

  黎星斗率卫队营启程,出西门直向扬州方向去了。林峰来到贾慧的住处,将她从梦乡里唤醒。贾慧一见是他,吃惊不小,忙问来意。林峰手指竖在嘴边,做了一个缄口意会的姿势。

  她陡然一惊,问道:“他来了?”

  林峰点了下头,说:“鬼是遁形的,无所不在,也许就跟咱们一墙之隔呢?所以,今天我要做一个捉鬼的钟馗,让他无处遁形。现在,你该明白我的想法了吧?”

  贾慧微笑起来,说:“不错,我也猜他藏身在我这里和黄公馆之间呢。卧榻之旁,有人鼾睡,兴许他这会儿正在梦中呢。”

  林峰摆了下手,说:“那咱们就从这里开始。”

  他站在院中,指挥士兵们拆倒围墙,进入李府,挨院挨屋地进行搜查,发现有可疑人等,立即予以捕捉。士兵们从坚实的墙体扒开了一道通道,各自掸去了衣服上的灰尘,端起枪分散开来,进入李府后园。

  林峰携着贾慧跟在后面,跨过地面散乱的砖块,踏进这幽暗深邃、充满了冤魂的所在。也就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这座宅院失去了人类的气息,荒草蔓延,将罗砖地面遮去了大半。一棵高大的柿子树上,硕果累累,却无人采摘,枯萎成铜板大小的坚硬球体。栖息在枝叶间的白头翁以此为食,养得肥壮,足以抵御寒冬,它们迎着东方初生的旭日,欢快地啼唱着。

  林峰身处这清幽却又鬼气弥漫的所在,悄声说:“这地方挺适合他住的,让他在这里消亡,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更何况,还有那位横死在轰炸中的李府四姨太相陪呢。”

  贾慧进了李府,心中莫名其妙地一阵发虚,忐忑不安中一把拽住了林峰,说:“稍等一等,你能肯定他在这里吗?咱们再仔细想想,他会料到我们来这里抓捕他吗?”

  林峰迟疑了一下,昨晚吴尚地下组织发来密报,发现了柳云的行踪。以柳云的行事风格,该现身时才现身,不该的时候,很难暴露行踪。他这一露面,难道是想以行动来昭告对手,他业已回到吴尚了?他既能这样做,那就是刻意吸引他人的注意,来追寻他的下落。以他的思路,这三处地方是林峰或者其他对头必然会猜测到的。他会乖乖地待在这里,等着他们来捕捉?如果不会,在这三处地方会有反制的计策吗?

  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间涌上林峰的心头。他不假思索,拉起贾慧的手,沿来路快步返回,边走边大声呼唤众士兵撤出李宅。看到他这猝然的举动,耳聪心活的士兵们掉头便尾随而行,反应慢的士兵一两分钟后才省悟过来,正要退却,说时迟、那时快,但听得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地动山摇起来。林、贾二人以及那些见机走得快的士兵,被身后一股巨大的冲击力量向前抛起,宛若树叶一般飘落在地。走得慢的士兵,霎时血肉横飞,在漫天飞舞的砖瓦碎屑中惨号声声。

  等到林峰起身来吐了一口血,去拖贾慧并回头去看身后时,李府后宅的主要建筑已荡然无存,变为废墟。无须猜测,这地方事先已经被柳云埋下了大量的炸药,就是要引诱他们前来,一锅端掉。

  他喃喃地说:“好狠的家伙!”

  贾慧目睹了这情景,惊得好一刻说不出话来。到了眼下这一步,此人用“丧心病狂”四个字来形容毫不为过。他想将自己和林峰一起炸死,什么老督军的嘱托,强逼她去南京成婚,重续许、刘两家香火的说法,已经全是虚伪的幌子了。他撕下脸皮,就是夺命的杀招,出于什么目的?难道竟然像小孩子一样,抢夺不到的东西,索性毁掉也不让别人得到?她方才在关键时刻,被林峰奋不顾身地压在身下,这会儿拍打着身上的灰土时,终于回过神来,去看林峰。他的胸口被砖头恰巧硌了一下,受了点轻伤,似乎并无大碍。惨的是那些没能逃过劫数的士兵们,四肢不全;侥幸逃生的士兵们被飞溅的碎砖破瓦打得头破血流,现场一片狼藉,不堪入目。林峰边指挥营救,边思考着一个问题:这么多的炸药是从哪里来的?如此的爆炸威力,说是一个军火库失事都不为过。

  这天的清晨,剧烈的爆炸声惊动了城内外的军民们,流言长了翅膀般散播开去。黄参议急匆匆赶到,一见这情形,跺脚懊恼道:“这里是临时放置军火的地方,都是不久前刚从江南黑市购回的武器弹药,足足可以装备两个团,为了掩人耳目才藏在这里。谁知道,竟然被彻底毁掉了。”

  林峰明白过来,这又是柳云的一石二鸟之计,破坏黎星斗暗中扩充实力的计划,同时将自己和贾慧炸死,逞一时之快。他立即建议黄参议封锁城门,严禁出入,不顾一切地搜查此人的下落。

  贾慧却阻拦住了,笑道:“不要着急,他大概不在城里,但也不会走远。这个人我太了解了,他现在唯一盼望看到的,就是这次爆炸的结果:我们两人的死亡消息。我们死了,他就不必进城来了。但我们活着的话,他是必来不可的。”

  林峰会意,略微思忖后挽起贾慧的手,说:“那么,咱们就去闹市里来回走几遭展示展示,我们仍然活着,毫发无损。他花费了这样的气力,居然没能如愿,一定会气疯了。他气昏了头,我们就有机可乘了。”

  黄参议已然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摇头说:“黎星斗去扬州开会,家里的军火却被人炸了,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可怎么向他交代呢?”

  林峰一笑,说:“到了此刻,不抓住这罪魁祸首,用他的脑袋来顶账,老兄真是无法交代了。”

  黄参议咬了咬牙,摆手说:“我临走之际,惹来了这么个灾星,也是运交华盖、命中注定了。林参谋,这件事就全拜托在你身上。但有吩咐,一定从命!” 凤凰联动文库:忠于正,守于义(套装共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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