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凤凰联动文库:忠于正,守于义(套装共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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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吴尚城里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四乡八里都能耳闻。黎星斗赴扬州参加军事会议的队伍刚刚抵达自己地盘的最后一站莲花镇,正在和路边送行的四师师长闲扯几句,准备继续前进时,听到这一声巨响,吓了一大跳。他登高用望远镜观察,瞧见城墙上空盘旋的烟云,当即打电话查问,得知自己交付黄参议藏在李府的军火被炸了,心中一阵绞痛,大骂了几句后下令彻查。

  队伍无奈何间继续前行,过了莲花镇,进入日占区,一路上,但见碉堡、岗楼林立,守备森严,俨然是这些年为防备己方进攻而设置的。想不到今天,自己居然会亲临并目睹到,真是酸甜苦辣一言难尽。

  从吴尚启程,车辆、马匹走了近一天时间,于黄昏时抵达目的地。城外,第七旅团参谋长原田大佐代表南部襄吉前来迎接,寒暄客套几句后,安排黎星斗择地驻兵,约定明天上午在苏北清乡公署开会。黎星斗不敢大意,驻屯下来后,加设了岗哨,命令人不卸甲、马不解缰,以防夜间生变。

  但这一夜极为安宁,没有丝毫异常。次日天亮后,清乡公署派员来敦请上午八点召开军事会议,请黎星斗准时到会。黎星斗心中警惕,先行吃饱肚子,命令副官备足饮水,决意进会场后连外面的水都不碰,谨防对方下毒。至于随行的十几个卫士,连同副官本人,都在棉衣里衬绑了一排手榴弹,将保险揭去,导火索串联在胸前衣缝里,一旦会场有变,争取劫持一干日伪大员为人质,从容退出。

  准备妥当后,黎星斗率副官卫队一行人骑马进城,抵达前清时的扬州府衙,现而今的扬州市府,苏北清乡公署。人到府外时,一行人下马进得府门,已经有不少人先到了,聚集在会堂前聊天,仔细看看,不少都是老相识,其中还有自己的亲信下属,驻守江堰兼清乡专员的二师师长丁聚元。他手下的六个师长,仅此一人与会,想来,是借了这个虚衔的缘故。

  丁聚元一见他到了,快步来迎,敬礼问好。黎星斗问汪精卫到了没有,丁聚元说汪主席马上就到,据说有急事要回南京,但为了一见黎星斗,这才特意多耽搁半天,见了面交代完任务才走。

  黎星斗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不一刻,南部襄吉带着参谋长出现了,老远就举手招呼,走近殷勤地握手寒暄致意。

  黎星斗故意说道:“哎呀,本来是不想来的,我吴尚的军火仓库被人居心叵测地破坏了,正想缉拿凶手呢,但汪主席、旅团长的盛情难却呀。我这是一边心疼,一边与会,好不难受。”

  南部大笑,说:“你回去后,将损失造册报过来。我从本部军火库房里调拨弥补你的损失就是了。这样的盛会不来,辜负的是汪主席的盛情啊!”

  黎星源笑着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十分钟后,汪精卫抵达会场,众人齐迎过去,一一握手问好。当介绍到黎星斗时,他刻意用力摇晃了两下,说:“将军立首义之功,汪某铭记在心。这江北的新局面,由将军而始,必将发扬光大。南京方面诸位同人,都报以深切的感激。明年,南京召开中委大会,一定要请你去,再授以重职。”

  黎星斗颔首致意,说道:“感谢主席的厚爱,黎某一定不负所望。”

  众人簇拥着主子进入会场。今天的汪精卫一身戎装,甚至还佩戴了短剑以示威武。眼见这样的乌合之众,算一算他们背后的队伍,加起来竟也有十万之众了,心底的喜悦非言语所能形容。他和蒋介石争斗多年,一直因为手里无兵而屡落下风。现而今,这些将领识时务,弃蒋投己,是老天爷在天平上加了块砝码,往自己这边倾斜了。形势如此,天意如此,他怎能推辞?所以,他欣然心生豪情,要率这些部属建功立业,火中取栗,另起炉灶。今天这场会议,就是为此而开的,目的在于将江浙这块中国最富庶的地区,实质性全面彻底地掌握,利用这块土地上的丰饶的物产,养兵整武,维持战争,直至彻底将蒋政权消灭并取而代之。

  他坐下之后,开门见山下达军事部署。浙江一省,由任原道率第一方面军、第二方面军、第十六师、第十八师协同作战,配合日军部队扫荡重庆军队的残余,阻断三战区和重庆方面的陆路交通。江苏方面,由他自任清乡围剿总指挥一职,黎星斗第一集团军、伪独立十一师等部为主力,黎星斗就任前线总指挥,丁聚元任副总指挥,率部配合日军向新四军展开壁垒扫荡,将军事力量投放到乡村一线,在清剿新四军的同时,韩德勤、黎星源等部也是重点进攻的目标。各部不得姑息养奸,养虎为患。

  这场会议开了两个钟头,上午十点左右散会。汪精卫提议在府衙前的空地上合影留念。数十名高级军官再度将他围聚在中央,由本地照相馆派人来拍摄,冲洗出来后,加印了一行字:国民政府江浙清乡工作会议留影,再分寄给分驻各处的与会者。

  拍完了照,汪精卫率着他们一起动身,前往绿杨春饭店,赴南部襄吉的招待宴席。这一通忙碌下来,黎星斗稍微松了口气,但心中警惕不失,只喝自己的水,不动其他。

  进入饭店后,根据名单入座,他恰好和汪精卫、南部登共聚一桌。他看看桌前形势,心里有数,只留副官一人在旁侍应,自忖两人身上的爆炸物,足以将在座的所有人都送上西天,算是有恃无恐了。

  南部身为主人,以中国礼数来行事,将汪精卫尊在首席,和黎星斗一起摆出两个武夫左右护卫的架势。汪精卫看上去心情颇好,似乎为这满座腰佩枪、肩耀星的场面感到踏实和安全。他的南京政权如今和日后,就靠着这帮子人撑持护驾了。他再也不是率着几个心腹政客,惶惶不可终日的处境了。

  南部起身,替众人斟酒。黎星斗生怕他做手脚,酒过三巡,他面前的杯中之酒稍稍浅了两分,转而喝起了清水。南部看着,只是笑,没有说话。

  汪精卫将自己的杯子与他调换了一下,说:“黎司令,喝点酒吧。军人喝酒,这浅斟低饮不像话。”

  黎星斗一笑,放下心来,端起杯子一干而尽,说:“多谢主席。”

  南部大笑,说:“黎司令心有顾虑,生怕我摆的是鸿门宴。别担心,汪主席在这里,谁也不敢动你半根毫毛。”

  黎星斗抹嘴笑道:“我这个人戒酒很久了,只喝清水,所以很少出来陪人吃饭。今天有汪主席在场,喝酒是破例,下不为例了。”

  汪精卫颔首说:“这不便勉强,军人不耽于酒色,也是对的。”

  南部会意地一笑,便不再给他斟酒,任由他饮水。

  席间众人对于黎星斗的反常举动,不以为然,各自捧杯互相敬酒,喝了个不亦乐乎。汪精卫、南部或敬人或受敬,酒至半席时,已然是脸色酡红,显出醉意来了。南部趁着这醉意,让厨师准备好两道具有日本特色的菜肴,一是生鱼片,二是煎牛肉饼。众人一起尝鲜,赞不绝口。黎星斗自开席起,没有尝一口菜,只等着终席散场,回驻地弄些食物充饥。等到那小火素油煎得金黄的牛肉饼上来时,南部亲手将它们分到各人的面前。

  黎星斗嗅着这诱人的香味,倒也把持得住,只看不动筷子。南部咬了一口品味,连连点头,作势请他也尝尝,说:“滋味不错,滋味不错,黎司令请!”

  黎星斗正想推辞说自己持戒茹素,不吃荤食。汪精卫侧过脸来,提醒一句道:“黎司令,主人盛情难却啊,好歹尝一点儿,不可缺了咱们的礼数。”

  黎星斗点了下头,盯着两寸左右的肉饼沉吟了片刻,用筷子夹起,在边缘咬了一小口咀嚼着,这东西确实外酥里嫩,鲜美无比。他吃了这一点儿,算是给了主人的面子,于是放下筷子不再理会。这席间余下的一道道菜肴,如流星般上来,客人们风卷残云似的吃了个精光。席终之时,已是下午一点了。汪精卫扶醉而起,率先离席,要赶回南京。众人和南部一起送他到饭店门外,等他上车之后,汽车轮子转动起来,这才互相道别,就此作鸟兽散。

  黎星斗和南部握手告别,跨上马鞍,扬鞭而去,不复回头。出城后,他和卫队营会合,吃了新出炉的两只烧饼,启程返回吴尚。一路上马不停蹄,天色晦暗时抵达莲花镇,这才放松下来,对副官等人说:“这扬州真是一个不祥的地方,老子在那里不敢吃不敢喝,到了咱们地界儿,肚子也饿了,口也渴了。加把劲,赶回吴尚去开火,敞开肚子吃喝!”

  他拍马大笑,正要催马前行,突然间,双手拿捏不住缰绳,两腿夹不紧马肚,嘴角奇异地抽搐起来,涌出了成串的白沫。一阵寒风吹过,他不禁打了个寒噤,嘶哑地叫了一声,头下脚上从马背倒栽下来,摔跌在吴尚城外30里地坚硬的土地上,人事不省。

  二

  吴尚城内这惊天一炸,江北罕见,本埠空前绝后。曾经引得无数人垂涎、觊觎的李府宅邸,已然沦为废墟。这座宅子主人先遭灭户之灾,建筑再遇火药焚炸,成为他日吴尚居民心中最为重要的记忆。

  林峰、贾慧逃得性命,坐在一墙之隔的自家院子里。原本自觉胜券在握的林峰,此刻神色沮丧。他完全没有料到柳云会使出这样的诡计来,利用李府中的那条暗道出入,躲过外面的守军,将黎星斗囤积的军火炸药四散分开,等待他们进府来搜查时引爆炸药,逃之夭夭。虽然事后在第一时间悟出了其中的猫腻,并率人封堵,但那里显然已是大门洞开,杳无踪迹了。

  他失望之余,和贾慧洗净了手脸,换了干净衣服,以精神焕发的状态在绿杨旅社、县府等多处繁华地段公开露面,再加上身后的一队士兵助势,倒也是满城皆知。那个曾经裸体抗日的小学教员贾小姐,仍然在吴尚,毫发无损。这一番作势结束后,已到了中午时分。他们回到住处,无心去吃李嫂的饭食,只在思量一个问题,那个滑如泥鳅、恶如豺狼的家伙,眼下会藏身何处?根据他的分析,柳云此刻最稳妥的做法应该是出城,在城外静候结果,再作理会。但是,倘若他铤而走险,也可能仍然留在城中,甚至就躲在李府附近,要亲眼目睹自己的战绩。假如他在城内附近,那么发现未达目的,必然要再度施展手段来置他们于死地。这是个逮住并铲除他的机会。他们留在这里,目的就是要引蛇出洞。这会儿,小院门外街道巷间,都是暗哨密布,就等着柳云现身出手。

  他们依然采用的是守株待兔的方法,但这个法子是很难奏效的,谁也没有把握,这样默默地等到了天黑,四下里没有一丝风吹草动的迹象。林峰背倚廊柱,抽掉了整整一盒烟,掐灭后的烟蒂聚集在柱底的石础上,仿佛是一堆遗弃的弹壳。

  他时而盯着它们思索,时而眺望远处灿烂的云霞,久久不发一言。贾慧隔着衣裤,弯腰抚摩着脚踝上方那把精巧的手枪,也在沉思。此刻的柳云,一定闻讯而来,藏在了某个关键的地点。这地方,这一两天内,他们极有可能前往,它会是哪里?她一时间也茫然起来,作不出判断。如此这般,他们在苦思冥想中度过了耿耿难眠的长夜。

  天明之时,地下组织派人来报信,已然从扬州内线方面获悉日伪此次清乡工作会议的详情。日伪即将对苏浙两省展开大规模清乡扫荡,汪精卫担任总指挥,黎星斗、丁聚元分别担任江北方面的前线正、副总指挥挟八个伪军师,配合日军围剿新四军以及黎星源所部,鉴于此严峻形势,要求他及早回去部署应对。

  他内心叹息一声,起身来挽过贾慧,苦笑道:“走吧,先随我下乡转移。他在吴尚,你身处险地可不成。咱们再找机会对付他吧。”

  贾慧点了点头,去略作收拾,提起绣花布包,让林峰在北门码头等候自己,她要去黄公馆跟黄太太道个别。他们夫妇即将返南京,再度见面怕是遥遥无期了。

  林峰知道他和黄太太之间的关系,体谅地一笑,叮嘱抓紧时间,一个钟头后船只起航,不能耽误了时间。贾慧答应了,急急忙忙赶向黄公馆。这一段路其实是围绕遭受灭顶之灾的李府走了一圈,抵达时,依然与之为邻。

  公馆门前,两个士兵持枪肃立,看她来了显得有些热情,招呼了一声,替她开门。她道了声谢,跨进门槛向里走去。她眼尖,远远瞧见水榭长廊里,黄太太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神情似笑非笑、似愁非愁,有些古怪。她以为是受了意外爆炸的惊吓所致,便招呼一声。黄太太摇了摇头,没有起身。她走进长廊,伸手按在她的肩头,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姑父呢?”

  黄太太无奈地一笑,指了下身后房门。房门及时地吱呀一声开了,黄参议神情尴尬地站在门檐下,他的背后有个人咳嗽了几声,以熟悉的语调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贾小姐,不,许小姐。”

  贾慧顿时浑身变得僵硬,连笑容都凝固起来。她和林峰等候了一夜,未能捕捉得手的柳云,竟然在黄公馆里。这个地方真是让人料想不及,但是应该想到的!

  她心中懊悔与诧异交织,心底暗骂道:“这个浑蛋,真是防不胜防!”

  柳云枪顶着黄参议的脊背,咳嗽了几声,左右打量着她,笑道:“昨天远远地看见你,似乎比以前黑了。走近了看,真的是黑了。咱们尊贵的督军小姐,弄得像乡下农妇一样了?你再跟小樊在外面混些日子,可就容颜尽失啦。”

  贾慧呸了一声,吐了口唾沫,说:“你怎么还不死?你怎么就这么难死呢?你死了吧,对所有人都是件好事!”

  柳云依然笑容满面,眯缝起双眼盯着她,说:“承你吉言,我是个命不长久的人了。所以,这次来是想带你们一起上路的。昨天早上,那么好的天气,那样适宜的时间,轰隆一声,一切本可以在那里结束,可你们偏偏不肯就范,不肯陪着我。所以,我只好如影随形跟着你们了。唉!这尘世苦多乐少,没什么可留恋的。走吧,跟我走了的好。”

  三个人听柳云自称死期将近,要拖他们做垫背,都不肯相信。

  黄参议侧过头来,说:“兄弟,有话好好说,男女间的事情,寻死觅活没多大意思。你跟贾小姐好好商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贾慧冷笑,说:“以死相逼?这又是你鬼花招的一招?”

  柳云摇了下头,恨恨道:“我本来可以不死的,但是承蒙你和小樊这先后两枪,打得准、打得妙。五年前,你的那一枪因为射程力度不够,子弹留在肺部卡住了动脉血管,外科医生不敢开刀去取;五年后,小樊这一枪,因为距离远,子弹也留在了肺部。这两颗子弹,短时间内将一段血管夹成了一个血瘤,这个瘤正在慢慢地生长,做手术会引起主动脉破裂,有生命危险。不动手术,任由它长到一定的程度,会自行爆裂,死于可预见的将来。我所剩的时间不多了,等不了啦。这次回到吴尚,只为一件事,带你和小樊上路,三人一起共赴黄泉,路上也有个照应。”

  贾慧闭上眼,身体倚靠在廊柱上,无力地缓缓向下滑坐在砖砌的围栏上,喃喃道:“既然这样了,那就开枪吧。我愧对哥哥,早已有以死谢罪的想法了。你下手吧。”

  柳云阴冷地笑了笑,说:“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真的变了心,一个劲儿地卫护他?小樊,不,林参谋会来的。他找不着你,自然会来这里接你。你想让我开枪,有了声响给他警示报信,逃过我这一劫,白日做梦!”

  贾慧叹口气,说:“你想杀他,那才是白日做梦!他已经先返回乡下,针对扬州日伪清乡围剿军事部署去了。他的心思在抗日上,你的鬼点子全用在干丧尽天良的坏事上了。我不向着他,反过来帮你,那岂不是瞎了眼?”

  柳云笑了起来,沉吟了片刻,好像对于林峰的行迹不能确定。

  黄参议说:“兄弟,这件事与我们无关啊,你怎么一直拿枪指着我?我们是一条线上的伙伴,拔枪相向,没有必要吧?”

  柳云哼了一声,说:“黄参议,本来是没你的事,是你老婆莫名其妙地把你扯了进来。她是她的远房姑妈?你知道她老子是谁吗?是堂堂的许督军,她是督军府千娇百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小姐,会是你这下三烂老婆的侄女儿?简直笑话!”

  黄参议扭头去看妻子,问:“是真的吗?你是在骗我?”

  黄太太脸色惨白,却口气强硬道:“老黄,这种事,你是信他还是信我?”

  黄参议苦笑道:“这种时候,不信他还能信谁?”

  柳云说:“你听了老婆的撮哄、蛊惑,一而再、再而三地派兵协助林峰对付我。昨天早上,本来是想连你一起算账的。你这个浑蛋,串通了老家伙合谋,篡夺了我的功劳,以为我看不出来?我这个人向来是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对不起,此刻就要送你们三个上路了。不要抱怨,再等些时候,我会去找你们的。”

  贾慧长叹一声,说:“姑父,你怎么这样大意,被他得手了?你的那些卫兵部下呢?”

  黄参议带着哭腔道:“别提了,别提了,命该如此罢了。”

  柳云说:“他率着部下去帮你们抓我,这边公馆一片空虚。我自然是不客气地乘虚而入了,先挟持了他的老婆,再趁其不备将他擒住。他的几个卫兵都被我的手下解决了,这就叫作神不知鬼不觉。黄参议,你以为你跟李府祸事的关联,我猜不出来吗?此刻杀你,也算是替天行道吧。”

  黄参议听他语中带刺,牵连上了李西沅阖府上下绝户的惨事,忽然有了感触,难道这真的是天道好轮回,报应来了吗?

  贾慧望着他们夫妇俩,问道:“姑父、姑妈,你们难道也有短处落在他手中了?”

  黄太太正待回答,柳云笑了起来,说:“贾小姐,不,许小姐,你还是没有经验,死到临头,问这些闲事。这点借话题拖延时间的小伎俩,自然瞒不过我。呵呵,这也就表明,你的那位林参谋不在乡下,还在城里,他要来这里救你,躲不过这一劫了。”

  柳云得意地笑了起来,夹杂着声嘶力竭的咳嗽声,在这个冬日的清晨,让人感到堵心和郁闷。这一刻,贾慧脸色如土,垂下头去,心中的悔恨无法以语言来形容。

  在这三人尽皆绝望之时,远方宅门处隐隐传来些须许微的动静。柳云一凛迅捷抬起枪把,一下子敲在黄参议的太阳穴上,将他打了个昏沉,瘫坐下去;随即换手,将贾慧揽在怀中,将枪口顶在她的头上。

  宅门轻轻地开启了,那两个持枪乔装成士兵的家伙直挺挺地站在门洞里,一动不动。柳云心中生疑,挥手命令埋伏四处的手下查看虚实。有两个人分左右走过去,还没靠近,那两个士兵的背后枪声响起,将他们放倒。柳云猛一挥手,宅内部下立即开火,将那两具死后用来掩护同伙的尸体打得像马蜂窝一样。

  这边枪声未歇,陡然间他们头顶的屋脊上枪声四起。射击者枪法精准,居高临下,弹无虚发,将那些藏在草丛、假山石间的家伙逐一击毙。不出几分钟,庭院里一片寂静。

  林峰的声音在空中回荡:“刘公子、柳专员,一出好戏啊!你总是出人意料,但这最后一次,还是被我猜中了。今天,你怕是无处可逃了。还不束手就擒?”

  柳云望着屋顶,剧烈地咳嗽着,厉声道:“林参谋,下来现身吧。你心爱的女人在我的枪口下,我死不足惜,不带她走才是遗憾呢。你能有法子救她?”

  林峰在屋脊上长笑了一声,说:“柳专员,咱们相识了许多年,想不到会在这里针尖对麦芒。你用女人来要挟我,可让人不佩服。”

  柳云狞笑道:“打着你的痛处了吧?任你多了得,也到英雄气短这一天了吧?下来吧,屋上风紧瓦松,小心栽跟头。”

  林峰依着屋角墙头宛如狸猫般左右腾挪,顷刻间下到了地面,手中持枪从侧面瞄准了柳云。柳云转过身依然是以贾慧的身体为屏障,手枪顶住她的太阳穴,咳嗽道:“今天,咱们三个人都聚齐了,死在一起,这是天意。”

  林峰摇头笑道:“谁想跟你死在一起?自作多情罢了。我来个提议吧,咱们做个交换,你放了她,我来替她如何?”

  柳云迟疑了一下,说:“不行,我想的是带你们俩一起踏上黄泉路。少了她,这一路上可真没趣。”

  “但是少了我,你怕是死不瞑目了吧?”林峰嘲笑道,“如果不是她在你的手里,就凭你这个痨病鬼,下辈子再找我寻仇吧。”

  他的话尖刻得很,刺得柳云心中愠怒,咳嗽声一阵紧似一阵。这是个戳在他痛处的难题,若是在过去他身上没有伤痛时,根本不是问题,杀一个是一个,剩下的再另寻机会,无须犹豫。但此时,是杀死仇敌的最后机会。但当下只能杀一个,一个是心爱的女人,一个是昔日的同窗,而他们都与他有着生死仇怨,如何了结?

  他心中正在盘算,被挟制着的贾慧却发出一声低低的悲鸣,无力地瘫倒下去。他一阵暗喜,立即拿定主张,同意了对方的建议,招手示意林峰,让他丢下武器过来替换贾慧。

  林峰双手一松,丢下手枪,借着廊柱的掩护稳步过去,挨近他们时,提醒道:“放开她吧。”

  柳云说:“我放开她了,你站到我面前来。”

  林、贾二人同时同步挪移身体,待到林峰基本暴露在柳云面前时,贾慧却腿脚一软,再次无力地瘫坐下去。柳云大喜,右臂伸得笔直,枪口紧盯着林峰的额头,大笑道:“这下子,她也走不了啦。你这个幼稚愚蠢的家伙。”

  他正得意间,那瘫坐在地的贾慧突然从脚踝处拔出枪来,由下向上开了一枪,子弹呈锐角从他的下巴柔软处斜穿上去,钻入脑袋。林峰眨眼间闪开。柳云脑子里仅存的最后一丝念头是,这一声枪响从何而来,竟以如此的刁钻方式进入了自己的身体?他丧失了意识,但身体却依然倚靠着身边的廊柱,左眼中渗出一道细细的血线,顺着面颊,笔直地滴落在地面,溅成了几朵艳丽的小花。

  贾慧坐在地上,手里握着那把先前藏在小腿下面的手枪。这次,她终于在这短促的时间里做对了事情。柳云只当她是失魂落魄,瘫软无力,没有想到她是在寻机下蹲去拔枪。他松开她,算定她这种状态即使交换也逃不掉,有足够的时间先对付林峰再收拾她,本以为铁定是一箭双雕,其实却成了一大败着。

  林峰站在柳云的面前,卸下了他的手枪,鄙夷地冷笑道:“自恃奸猾,贪心过头,再精明的人也成了笨蛋。”

  已然断气的柳云仿佛听懂了这句评价,肢体奇异地抽搐了一下,颓然倒下,横卧在走廊边的青石阶上。这次,他纵然再有不可思议的能耐,也不能死而复生了。

  三

  黎星斗在跨入自家防区之后,突然倒下了,脸色苍白,双唇发紫,呼吸急促,四肢不停地抽搐,就此昏迷过去。侍卫、副官手忙脚乱,将他抬上汽车,一路风驰电掣赶往吴尚,送进公馆里,同时延请本埠最有名望的中医和福音医院的西医分别前来诊治。

  两个医生分别询问了他发病前后的征兆和饮食等情况,再搭脉、检查瞳孔,研究揣摩了一气,也拿不出主张来,只得各按其道,开方子煎药饮服与西药针剂共用,但却效果不大。这样昏睡了整整一宿,次日早晨天色大亮后,病榻上的黎星斗缓缓睁开眼睛,看看周围的人,问这是在哪里。副官告诉他,如今是在自家公馆里。他稍显放心,想支起身来起床,可是双臂却软绵无力。床边众人赶紧扶他坐起,倚靠在床头。他动弹了一下手腕,喘息着说:“给总指挥发电,我这次中了鬼子的暗算,没法再帮他了,千万小心!”

  他强撑病体,吩咐完了这句话,再无力出声,再度昏睡过去。

  这份黎星斗清醒时口授的密电,24小时后,被距城50里地的水泊田垛上的黎星源收悉。他看完了内容,不由得顿足长叹,流下眼泪,连声道:“糟糕了,这次应该力阻他去扬州的,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他放下电报,准备换衣星夜进城,去探望这位盟弟的病情,但林峰抢先一步回来了,告知吴尚城内的复杂情况,再三劝阻黎星源吴尚之行。此刻,他早已从击毙对手的兴奋和喜悦中清醒,赶忙将几个钟头前从地下组织获悉的情报转达。这次黎星斗赴扬州开会,返回时毒发,也不清楚日本人使用了什么毒剂,虽然不致命,但却让他四肢乏力、神思恍惚。吴尚城中的医生、大夫都看过了,拿不出什么应对的良方来。南京方面,来电探询黎星斗的病情,这边竭力隐瞒,谎称只是小碍。但那边显然心中有数,已经以清乡公署的名义发出了命令:鉴于黎星斗患病,卧床不起,着令丁聚元代理清乡围剿总指挥一职,待黎星斗身体康复再行恢复视事。

  黎星源苦笑道:“日本人这是预谋好的,用这样的方式解决了黎星斗,起用丁聚元这个没有廉耻的家伙,兼带震慑他人,这短短几天时间,形势急转直下,这支部队完了。”

  林峰注视着这位年近五旬的长者悲切的面孔,心底暗自叹息。二黎这半年来各打旗号、互相支持的所谓万全妙计,已告破产。在这样的形势下,军心涣散,人心涣散,是必然的事情。其实,自从黎星斗迈出易帜那一步,就注定了这样的结局。国军在整个江北乃至苏北的地方游击部队,至此已经分崩离析,从历史的图画中消失了。这是一个悲剧,黎星斗是悲剧性的人物,黎星源又何尝不是呢?

  这个身心疲惫的即将步入老年的男人,站在水边枯萎的芦荡中,形单影只,沉默许久,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呢料风衣,转过身来说:“日伪眼看就要趁机动手,我不去吴尚了,你也别留在这里,赶紧率部队行动吧。这次扫荡,丁聚元这些人急于在日本人面前邀功请赏,不会客气的,得做最坏的打算。”

  林峰问道:“那你怎么办呢?随我们一起转移吧。”

  黎星源摇摇头,说:“我不走,我们人少目标小,就依托水网湖泊跟他们周旋,看他们能拿我怎么样!”

  林峰无奈,只得尊重他的意见,返回营地部署行动,抢在日伪军行动之前向北转移。临行之际,他再三敦请黎星源将总部及卫队向东、向北靠拢新四军游击区,危急时可以向相邻的友军寻求帮助。黎星源口头上答应了,但依然按兵不动,静待日伪的进攻。

  这样,在水乡深处又平静地等候一天,第三天,下午,哨兵报告,已发现日伪扫荡部队的踪影,汽艇马达声隐约可闻。他起身,下令动身,数百人分乘大小船只近20艘,向东南出发。船队出了湖荡,沿着河流直向前驶,一路上不时和前来进剿的伪军队伍相遇。这些伪军沿岸向西、向北,对这支规模不大的船队视若无睹。又平静地走了半天,天色渐黑,桨橹依旧不停,持续往前。直到半夜时分,抵达了距离江堰不过六七里地的所在时,才停船靠岸,就地露宿扎营,将就歇息了一宿。

  天亮后,黎星源率队进入村庄,屯驻下来,坐听数十里外枪炮声隆隆。他这般大胆的举措,随行官兵们先是捏了把汗,困惑不解。等到安营之后,发觉竟然进入了丁聚元的防区腹地,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黎星源早有预谋,施了招险地求生的策略。

  眼下,苏鲁皖总指挥部用于通信的仅有一部电台,黎星源下令开机后,只收不发,密切地监视着周边战事的动向。南部率直辖的一个大队及部分宪兵出扬州,向东、向北,和新化城出来的日军策应,扫荡新化以西、邮城以东的新四军部队。然后,再分兵一路直向原苏鲁皖总部驻地分进合击,团团围困。丁聚元以四个团的兵力由东、向西北进发,堵住并切断新四军根据地交通要道。这战事第一步达成的目的,就是要合围黎星源所部,但是这轮进攻显然是落空了。于是,预案的第一阶段开始实行,日伪军各部略加休整后,兵分三路,从三个方向进入新四军根据地,后续部队取道江堰增援,一时间数万人马来势汹汹,大有乌云压城之势。新四军主力部队提前转移,留下若干支游击队,利用水网、垛田、交通壕等便利地形地貌,就地坚持,时而阻击,时而偷袭,时而伪装针对伪军的强攻,搅得敌伪日夜不得安宁。

  但南部襄吉的进剿行动,是整个江浙两省清乡计划的一个部分。从阜宁、盐城、淮阴等地出动的日伪军,业已同步行动,形成了东西对进、南北夹击的战略态势,将新四军军部以及大部主力部队围入一张巨网当中。北线新四军沉着应对,撤出所占领的城镇,集中优势兵力在阜宁以西地带设伏,将淮阴方面出动的日军一个大队引入伏击圈,借助河道港汊的地形,对这支水陆并进的日军主力予以重创,歼敌一个中队,毙伤总计200人。此后迅疾撤出战斗,做出意欲进攻淮阴城的架势,白昼里作多路纵队行军,天黑后倏尔转折向北,掩护军部机关从敌军急于回援淮阴留下的空当里穿插出去,随即从腹背对参与进剿的伪军各部发动了摧枯拉朽的进攻,将北线日伪看似严密的铁桶阵粉碎殆尽。

  南部所督率的日伪军队,四处寻找新四军南线主力而不得,眼见北线友部进攻受挫,自忖实力不济,不敢在险地多加逗留,将麾下各部混编,采取铁帚战术,在新四军根据地来回反复了几次,将两支不及避让的游击队和民兵逮住,痛下杀手。出了心头的郁闷之气后,南部发出大捷的战报,各自撤兵。但在回师的路上,遍寻不着的新四军苏中主力突然尾随而至,发动进攻,将日军一个小队以及伪军两个团干净利落地吃掉了,再度消失在平原水乡的茫茫夜色中,无迹可寻。

  至此,这一场目的在于配合太平洋战争,稳固占领区物资供应来源的大规模清剿战事,历时15天宣告结束。黎星源将小股部队安置在敌占区腹地,坐观风云变幻,直至这出大戏帷幕降落,不禁慨叹了一声:将来的天下是共产党的。

  他吩咐副官,部队做好转移的准备,等日伪从水乡撤兵,重返旧时的游击区。避过了这一场战事劫数,跟随他的总部人员以及卫队,都松了口气。这段日子,大家都比在野外风餐露宿时养胖了一些,精气神足了,当即摩拳擦掌,整理行装待发。

  这天黄昏前,众官兵随着黎星源离开暂住地,上船解缆向西出发,沿着卤丁河走了不到十里地,前方一处河道汊口转过一队船来,当头拦住了去路。南北两岸,突然间伏兵四起,将黎星源及其卫队三面围住。黎星源下令停船,拿起望远镜朝对面看,对面船头站着新近接替黎星斗代理清乡前线总指挥职务的旧部丁聚元。

  他冷笑一声,让手下划船靠近过去,说道:“丁司令得胜归来,好不威风啊!”

  丁聚元连忙拱手躬身,说:“总指挥,卑职是来挽留您在我这里小住一宿的,容我一尽地主之谊。”

  黎星源问:“你请我去哪里尽地主之谊啊?去吴尚?”

  丁聚元说:“自然是去江堰。吴尚是副总指挥的驻节之地,在那里,他是主人。”

  黎星源点点头,挥手让卫队收起枪,跟随丁聚元的船队,掉头往江堰驶去。

  晚上七点左右,黎星源率着副官及几名卫士,在丁聚元的陪同下进了镇子,来到伪二师司令部。丁聚元安排了一小桌菜肴,要给黎星源接风。黎星源欣然同意,坐下刚刚喝了两口水,副官突然进来,在他耳畔低语报信,卫队被丁聚元下令缴了械。黎星源愣了一下,随即恢复常态,摆摆手示意由他们去。

  副官退下,丁聚元换了衣服出来,先是陪他闲谈了一会儿,等到菜肴上桌,便亲自来替他斟酒,殷勤伺候。黎星源也不推辞,先喝了两盅,眼见酒酣耳热,丁聚元放下了酒杯,转过桌角来到他的面前,突然跪倒,轻声说:“恳请总指挥一件事。”

  黎星源先是诧异,但马上就明白了他的用意,也不去搀扶,淡淡地说:“丁司令,起身说话。咱们在这里叙旧谊,何必如此?”

  丁聚元维持跪姿不变,继续说:“恳请总指挥参加‘和平运动’,曲线救国,重新领导我们这些弟兄。”

  黎星源自斟自饮一杯,说:“有一个黎星斗,下场如此,我会步他的后尘吗?你们倘若愿意听我的,那么就当机立断一起反正,我愿意登高一呼,以你为倡议首功之人,电请重庆方面任命你为苏鲁皖游击部队总指挥,重举大旗。”

  丁聚元脸色微变,摇了下头,站起身去拿起酒杯重新斟酒,对于方才所谈的内容只字不提了。黎星源心里有数,喝酒吃菜,直至酒足饭饱,放下杯筷说:“我这可困了,明天要起早赶路,你安排个地方先让我睡上一宿吧。”

  丁聚元答应一声,便请在自家公馆客房里安歇。黎星源脱衣上床,不一刻便鼾声大作沉睡过去了。丁聚元站在门外院中,聆听动静,一时间举棋不定。回到酒桌前时,他手下参谋长前来请示如何对付这实际已沦为阶下囚的旧长官。丁聚元苦思冥想了半天,咬咬牙说:“明天一早,放他们走吧。黎星源是烫手的山芋,我可不能做这个冤大头。”

  参谋长奇怪,问他的用意。他解释说:“这位总指挥虽然已经沦为孤家寡人,但旧部众多,大家伙儿心里虽然不肯再随他去走独木桥吃苦,但旧情犹存,不便下手。谁开了这个头,后患无穷。六个师长里面,个个心里都想拿他来向日本人、汪精卫邀功请赏,可是谁挑头去做这件事,那性命可就难保了。成为众矢之的,大伙儿都围着你虎视眈眈,弄不好是有头上床睡觉,无头下床醒梦了。”

  参谋长咋舌点头,退出屋内。

  丁聚元坐在屋子里吸烟,踌躇了良久,嘴角渐渐露出笑意来,喃喃道:“世事变迁,各为其主,各谋其利。这事,我可以放过你,但日本人未必吧?这些事,我作壁上观就是了。”

  四

  天色大亮后,黎星源起床穿衣,稍加整理后走出客房。

  丁聚元早已在前厅等候,两人碰了面,关切地问道:“总指挥几时走?”

  黎星源说:“现在就走。”

  丁聚元说:“那卑职送总指挥到码头。”

  黎星源点点头,转身出门。他的副官、卫士都已在门外整装待发。黎星源瞅了一眼他们手中的武器,冷笑一声,信步而去。到了码头,十几条船俱已做好准备,见到他在众人的簇拥下来了,纷纷开始解缆。

  黎星源站在码头的麻石阶上,跟丁聚元道别。丁聚元躬身道:“总指挥一路顺风,前面路途遥远,还望小心仔细了。”

  黎星源微微一笑,挥手道:“丁司令,各位请回吧。各人前程自己把握,只要不昧良心,问心无愧就行了。”

  黎星源登船,趁东风顺流向西,走了不到20里地,便下令改变路程,就近抄一条狭窄的水道,借残余芦苇的掩护,径直向北,快速脱离丁聚元的防区。船队依靠竹篙,在这水深不足的河道里费尽了气力,到天黑时好不容易进入下河腹地乌鹊湖,水面顿时开阔。黎星源下令就地宿营,在湖心小岛上找了处平坦地带,支起了帐篷。

  他昨夜在丁聚元公馆里其实并未睡得安逸,这会儿离了险地,躺下来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睡得甚是香甜。这一夜无话,天蒙蒙亮时,沪上雾霭浓重,一眼望去浓见度不过数十米远,但突然间,栖息在芦苇丛中的野鸟扑棱着翅膀惊飞起来,叫声凄厉。

  在岸边守望的哨兵猛一凛,留神倾听远处的动静,隐约间,汽艇的马达声渐渐清晰起来。哨兵知道不好,赶紧快步奔向宿营地报信。黎星源刚刚起来,听说这情况,带着副官等人到岛边观察。果然,小岛四周几个方向都能同时辨出这出自日军汽艇的动静。他脱离了丁聚元的防区,却没能脱离日伪的耳目,在这偏僻且寂无人烟的地带,再度陷入重围了。

  他无奈地笑,命令电台向友军各部发电,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于乌鹊湖陷入日军重围,先正向东北方向突围,请求友邻各部支援。电报发出后,黎星源下令烧毁密码本,就地掩埋电台,将所部五百余人分成两路,向北、向东先行突围。他自率副官和十名卫士坚守岛上,吸引日军的注意力。

  众官兵不忍离开,要求保护总指挥拼死一战。

  黎星源眼中含泪,说:“这几年,我殚精竭虑,已尽了全力。天意如此,何必再牺牲这么多兄弟呢?你们走吧,日本人的目标在我,趁着大雾还没有散,赶紧上船。”

  众人拭泪登船,各自按照计划,在越来越浅淡的雾色中划桨而行,远离孤岛而去。黎星源目送他们的背影在不远处模糊不见了,抬腕看表计算时间,然后下令留下的所有人对天开枪射击。

  这围剿中的沉默,由被困者率先开火打破了。正在四面重重迷雾中搜索着向湖心小岛接近的日军,被这猝然而起的枪声所惊,纷纷开枪还击,加速向枪响处聚集。

  黎星源见目的达成,遂率卫士向岛上最高处撤退,在一片树丛中坐下,点起一支烟来,静候着太阳升起,雾气散去。等到天边云层消散,一轮旭日破雾而出,四下里的景致逐渐清晰起来。广阔的湖面上,日本人的汽艇从四面八方逼近,马达轰鸣,搅出一道道狭长的波纹。

  黎星斗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发现下属北路突围的船只与日本人的距离接近,岌岌可危,马上命令众人捡来枯枝絮草,点燃起来,一股浓黑色烟柱直冲天空,清晰无比,四下里遥遥可见。眼瞧着这明显的目标,日军兴奋不已,汽艇纷纷加速,不顾一切地冲向岛边岸滩。

  登陆后的日军,分成多路向岛上土丘顶一拥而上。

  黎星源坐在马扎上,依旧抽烟,眺望着东北方向,没有发现异常的动静,心中断定部属已经突出日军重围,心底放松下来,扭头冲副官吩咐说:“你去通报一下,国军苏鲁皖游击部队总指挥黎星源在此,让他们这里的最高长官来见。”

  副官领命,整理了一下衣冠,挺直腰板大步上了土坡,迎着围涌上来的日军,大声地将上司的吩咐重复了一遍。日本兵中有粗通中文的听懂了大概,停住脚步挥手向军曹汇报,军曹转而再向督战军官禀报。15分钟后,一名中佐大队长挎着战刀快步上来,随副官走近了,仔细端详,果然是一位年近五旬的高级将官,顿时大喜,行军礼致意后,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大意是请黎将军在此地安歇,他这就去向南部将军请示下一步的指令。

  黎星源没有理会,自顾自地又点起根烟来,冲副官使个眼色,笑道:“咱们几个在这里做诱饵,他们都安全地走了,也算是最后做些事情吧。”

  两个小时后,清剿日军接到南部的急电:礼请黎将军赴吴尚相见。

  日军中佐立即将电文内容向黎星源转达,敦请他上汽艇。黎星源指指身边已然被缴械的副官和卫士,要求同行。中佐同意了,当即将他们押上岛畔停泊的汽艇,全军护送,从湖西的出口向南进入卤丁河,直趋吴尚。

  且说正在邮城一带督战的南部襄吉,得悉了黎星源被俘的消息,大喜过望,立即安顿好前线军务,火速南下赶往吴尚。

  吴尚城中,黎星斗扬州之行后,半途中突发怪病落马,送回吴尚延医求药,再难有起色,整日里四肢乏力,神思恍惚,卧床不起。他这一倒下,城中驻军顿时群龙无首,失去了主心骨,人心惶惶。

  黄参议得授了一个第一集团军中将总参议的虚衔,本想再经营些时日后去南京,但在此情形下,知道此地不是久留之处,赶紧携了老婆动身,前往南京。黄太太虽然心中不情愿,但局势如此,不得不走。临行前,她和贾慧抱头痛哭了一场,作为这大半年来相遇重逢的纪念。

  贾慧自从在黄公馆亲手击毙了柳云之后,全身心地安静下来,仿佛已然将骚扰自己灵魂和肉体的恶魔彻底地驱除出去了,整个人的身心都已然返璞归真。她请瓦匠修补了那个通向隔壁李府的缺口,重新恢复了小学教员的职业,往返于住处和学校之间,默默地等候着这场战争的结束。林峰离城之前,像是心有灵犀般,没有再邀请她随自己去开始新的生活。在离开吴尚前,他们彼此约定,抗战胜利后,他会来吴尚迎娶她,一起返回故乡。这个约定,是她日后平淡生活唯一的希望所在,也是她厌倦了俗世红尘之后唯一的信念所在。这种基于爱情又略高于爱情的精神寄托,足以支持她孤身一人在这乱世小城中生活下去,并目睹着身边这支杂牌军队走向覆灭的全景。

  五

  之后的情形,贾慧以及吴尚城中的所有居民,都作为亲历者予以了见证。

  黎星源被转押到了吴尚成后,软禁在光孝寺内。原驻防独立旅已经被调往江堰换防。丁聚元代理第一集团军总司令一职,率部入驻吴尚,刚刚入城安置好部队的防务和驻地,便有哨探报信,南部已经从邮城前线赶回,抵达西门。

  他连忙去城门口迎接,两个人攀谈几句后,兴冲冲地前往羁押地,看望黎星源。在那处意义深刻的地方见面。黎星源被俘之后,拒绝进食,独坐在寺内大殿北厢房里,手下的副官随从被关押在隔壁,服侍他的日常起居。但在南部到来之前,他拒绝和所有日伪军官见面。光孝寺外,旧部云集,五个师长都在心急火燎地等候着,各怀心思。

  南部风尘仆仆来到吴尚,就是想亲眼一见这位多年来真正的对手。在丁聚元的引领下,进入日军宪兵队把守的光孝寺,来到厢房门前,略整了一下军服,抬手示意。

  丁聚元推开半掩的门扇,通禀道:“总指挥,南部旅团长来拜望,请您相见。”

  黎星源从窗前木椅上掉过头来,淡淡地说:“让他进来吧。”

  南部进了屋子,看着这个头发略显花白的长者瘦削的背影,敬了个军礼,说:“在下南部襄吉,大日本皇军第七混成旅团少将旅团长,心仪将军已久,特来拜谒。”

  黎星源摆了下手,随意指指身边一张长凳,说:“旅团长不要客气,我虽然多年前在日本留过学,但时间太久了,已经不会说日本话了,你还是叫个翻译过来吧。”

  南部坐下,得意地笑了几声,说:“在下有幸,在吴尚这块地面上和吴尚二黎相聚,也算是一段传奇了。时至今日,黎将军还有什么话说?”

  黎星源微微一笑,望着窗外大殿和石阶,说:“这场战争大概不会拖得太久了。旅团长你要多保重,能够安然返回日本故乡,是一种福气啊。”

  南部皱起眉头,问道:“黎将军何出此言?你我胜败已分,阁下沦为阶下囚,难道还不肯认输?”

  黎星源呵呵笑了几声,说:“旅团长,时至今日你还看不出将来的形势发展?或许是黎某太高估你啦,作为战地指挥官,也许你的战略素养看不到这一层次的问题。”

  南部悻悻然笑道:“黎将军果然非同凡响,身在囚笼,还能瞻顾天下大势,佩服。”

  黎星源摇了下头,说:“这日后的战局大势,头脑清醒的人都会明白的。说不定,将军心中早已明白,不肯承认罢了。”

  南部终于按捺不住,冷笑道:“将军是因为南洋战局有感而发吧?我告诉你最新的战报,我大日本皇军海陆军所向披靡,已然攻占了马来半岛、菲律宾等地,英美军一败涂地,我军高奏凯歌。美国人没那么可怕,你等以为美国加入将会扭转局势,那是一厢情愿了。”

  黎星源摇头说:“旅团长,来日方长,咱们就不要在这里作口舌之争了。”

  南部点头,说:“我来此地,只是拜访,无意劝降,望将军好自为之。听说你已经绝食两天了,似乎毫无必要吧。”

  黎星源笑道:“年纪大了,无所谓生死了。绝食而死,与贵军剖腹谢罪,道理差不多吧?”

  南部摇手,说:“将军还要跟在下预言天下未来的局势吗?请珍惜自己的生命,我尽己之力,来验证你的预言,如何?”

  黎星源一笑置之,说:“我来吴尚,别无牵挂,只想看看我那位中毒卧床的盟弟,你能不能开个方便之门?”

  南部恍然,说:“原来将军绝食是为的这个。那位黎将军距离这里不过咫尺之遥,待会儿请丁司令陪同就是。在下军务繁忙,就不再打搅了。”

  这次会面不过短短半个钟头,南部襄吉心满意足而去,再未重返吴尚。两年后,他被晋升为中将师团长,率部调往南洋诸岛,参加岛屿防御战,与美军激战,死于B-29堡垒轰炸机的地毯式轰炸之下,未能亲证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最终的结局。

  黎星源得了南部的承诺,目送他的背影在视野中远逝之后,换了衣服,在丁聚元的陪同下,前往黎星斗的公馆,看望这个误中敌计、生死难料的盟弟。跟随的日军宪兵队将公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严防二黎的旧部心生他念,前来劫救。

  黎星源走进公馆,径直去了卧房,只见黎星斗背靠着两只枕头,半坐半卧,两眼迟钝,望着床顶的雕花图案木然不语。他忙上前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关切地叫了一声:“兄弟,大哥看你来啦!”

  听到他的声音,黎星斗的眼神忽然有了鲜活劲儿,扭头来看,好像认出他来,从被窝里探出手,颤抖着声音说:“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黎星源连忙将他的手掖回被中,轻声说:“我要去重庆开会了,家里的事情都交代好了,你安心养病,等我回来咱们一起找个安静的去处,养养鸟,念念佛,过过安静无忧的日子。”

  黎星斗沉默了片刻,头脑似乎清醒了一点儿,问:“大哥,你怎么来吴尚的?咱们苏鲁皖的弟兄们,难道就这样完了?”

  黎星源摇了下头,说:“弟兄们都在乡下打游击呢,我是特意来探望你的,马上就得走了。”

  黎星斗不信,一把抓住他的手,说:“不对,你肯定有难了,身在危险境地,我要保你,决不能任由你走!”

  丁聚元在旁插话说:“总司令,总指挥的安危,我们都关心着呢。你养好身体,总指挥和我们才能放心。他的事情,我们众兄弟必定是要一力承担的。”

  黎星斗此刻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也不过几分钟的时间,随后,便又重新陷入迷糊状态。他松开黎星源的手,喃喃道:“去重庆,得坐飞机吧?人在天上,命就不在自己手里了,听天由命吧。”

  黎星源悄然起身,向屋外走去,几步之后回过头再看看他,情不自禁地抹了一把眼泪,低声叹息道:“唉,一失足成千古恨!”

  他离开了卧房,叮嘱丁聚元要保证黎星斗的安全,这才回到光孝寺内,通宵无眠。

  次日上午,扬州方面日军派部队协助,押送黎星源经由镇江转送南京。汪政府内部,对于黎星源的问题,关起门来商讨了两天。陈公博与黎星源有旧,竭力反对处死他;周佛海得到重庆方面的暗中招呼,也支持这一意见,并且江北诸将大多是黎星源的旧部,且又有联名担保的文书,为了笼络他们为己效力,留着这个人比除掉他更有价值。

  汪精卫沉思良久,采纳了他们的意见,做出决定:暂不对黎星源做出处置,但是,为防备他和旧部接近,酿成变故,不能留在南京,现将他转押上海,择一妥善地点关押,不许旧部和他联系见面。

  这样,黎星源又被转押上海,先行关押在某饭店内,一年后,由他人担保,改由某大员接在家中代为看管。1945年夏末,重庆方面发布电令,任命尚在敌方缧绁的黎星源为第三战区副司令长官,准备着手负责对长江中下游地区伪军的接收和整编。至于苏鲁皖游击总指挥这个职务,已然在三年前改由韩德勤充任了。

  这支杂牌军队的番号,职衔早已名存实亡,在抗战史上,留下了难以谈说的一笔。

  1947年春,全国各地在内战的隆隆炮声中,开始了对汉奸罪行的大规模审判。原汪伪政府诸巨头,生生死死,各有其命。前北洋督军、伪华北政务委员会要员、汪伪政府头面人物许霆震,在与前来探狱的女儿见上最后一面后,于次日清晨在监狱院中打太极拳时,被悄然而至的行刑枪手瞅准了空当,一枪击中后脑,身体顺着惯性完整地完成了一个毫无瑕疵的鹞子翻身,脸朝下仆倒在青砖地上,气绝身亡。他的尸体火化之后,交由其女带回安葬。

  那位许小姐,埋葬了亡父的骨灰,在故土的行踪犹如惊鸿一瞥,不复再见。她回到吴尚,继续以女教员贾慧的身份隐居。至于她的未婚夫林峰,抗战以后再也未能回到吴尚来迎娶她。据可靠消息,林峰在1945年初秋,随同部队登船从海路赶赴东北时,途中遭遇强风,溺水身亡,带着这个女人永久的期盼长眠于海底,终年34岁。

  1964年,贾慧在郁郁寡欢中病故。她的后事,由洞悉其身世的邻居李嫂代为料理,遗物有一串翡翠项链和一块标有国军三十三师番号职衔的布质胸章,隐隐证实着她那鲜为人知的传奇和坎坷。

  她曾经的所谓亲戚黄参议夫妇,在抗战胜利后逃亡香港,三年后,双双离奇地死于咸美顿街126号寓所内,所携带的细软被洗劫一空。后有黑道中人透露,这是他实力雄厚的仇家买凶暗杀所致。多年前那段在吴尚曲折神秘的往事,是他的死因,但其间详情,除了死者自己,谁也不能讲得清楚了。

  2011年深秋毕稿于泰州濯污堂 凤凰联动文库:忠于正,守于义(套装共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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