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凤凰联动文库:忠于正,守于义(套装共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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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节海子

  一

  杨继宗在弘法寺中歇了一宿,初十早上才与杨二回城。徐永宁命靳孝带人去送,“一定要送到宛平县衙。”

  昨夜刮了一宿的风,此时倒是风和日丽。杨继宗与靳孝并羁走在前面,一路闲话,杨二等人在后面远远跟着。

  眼看过了玉泉山,靳孝说道:“昨日我们会里两大执事一同会见公子,又把我们的海底都透露出来,至诚邀约杨公子之情,实为前所未有。公子还有什么顾虑,为什么不愿意爽快接受呢?”

  杨继宗道:“这我昨晚也对徐爵爷说了。一来呢,眼见离春闱会试不过一月光景,科举毕竟是我等士子的正途,不论在下科场是否顺利,今后的前程总要在水落石出之后再行安排。”

  “这个爵爷和禅师都是体谅公子的。只是这些日子正好遇到了大事,因此无论如何都要请公子打理出一些心神,来帮我们参谋筹划。”

  “贵会既然有太宗的诏敕,肩负着天大的责任,若遇到天崩地坼,需要贵会只手撑天的时候,书生岂敢在一旁袖手,自当尽一点绵薄之力。只是,君子或有所不为。贵会有些手段,譬如杀人放火,投毒诱拐,在下却还真是筹划不出来。”

  靳孝知他对此前的几件事仍是耿耿于怀,不由要分辩两句:“杨公子熟读经史,见识远远高出我们这些野人。俗话说是脏唐烂汉,您想想,历朝历代宫里宫外那些歹毒狠辣的手段,哪个不是超过我们百倍!这些个事,我就不在公子这里圣人面前背三字经了。”

  杨继宗却仍然不能认同,只是呵呵冷笑。

  “再者说,我会近来正赶上人事变迁。徐爵爷本来年轻,又是刚刚接手会中执事,一时还难入正轨。我们天字门更是几年无事,已经养成了散漫习气,再碰上我这么个不济事的惫懒货主事,难免有些乌烟瘴气。要不然怎么会急着要请您这大高明出山呢。”

  杨继宗才又问道:“贵会执事,当不只徐爵爷与智性禅师两位,不知还有哪几位高人?”

  “这个昨日他们两位执事不曾告诉公子,在下也不便明说。我只想让公子知道,会中还有几位执事,不论在宫里、朝里的地位还是人才能力,都远高于他们两位,公子日后当可结识。”

  杨继宗心想,听他口气,莫非赤龙会的执事中还有朝中重臣或是宫内大珰,甚至皇亲国戚?一时却也不好猜度。才又问:

  “靳兄说你所掌的乃是天字门,昨日我正巧听那胡昌世还提到了顺子却是属于黄字门。如果我猜得不错,贵会属下当有天、地、玄、黄四门,却不知还有没有宇、宙、洪、荒几门?”

  “要不说杨公子的精细让人佩服,也让人头疼呢。这么两句闲言碎语就让您把我们的规制部署都给摸得门儿清了。本会确实下属四门,各有佥事统领,上面又有执事专管。但各门之间互不往来,连认也不认得。那位顺子兄也是事急从权才从黄字门特别调遣过来的,我估计应该是智性和尚的属下。”

  杨继宗微微点头,心想那日顺子用言语引着我去西单牌楼市场,以便“巧遇”智性,自然也是由智性安排的。他急于见我当面了解那金符令牌一案的详情,又想看看我对此事的态度,却做得山水不露,行事作为可比养荣堂这帮天字门的莽夫们含蓄稳妥多了。又道:

  “我也是太过好奇,一不留意竟陷入这事关朝廷统序的大局之中,现在想要脱身怕也难了。只望贵会能够运筹周密,以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将那些泼天的阴谋全都消弭于无形,才是朝廷之福,苍生之福。”

  说到当下大局,靳孝反倒不大乐观,“虽说昨日徐爵爷也说,只要能够把握住武清侯石大都督,终不怕徐有贞等人生事。但从这几天那些人的所作所为来看,这个徐有贞还真不是个善茬儿。听两位执事说,灯节前后这几天就是确立太子的紧要时刻,为防意外,还要请杨公子格外操心,多帮着我们留点神。”

  杨继宗其实也有同感,“我也隐约觉得那些人不会轻易放弃他们的图谋。昨日徐爵爷说到石亨都督不但手握京城团营兵权,可以轻易弹压动乱,而且他也是当今皇上最为信用之人。我听徐爵爷那话头,石都督似乎对于力促皇上早立太子以安天下,也做出过保证,因此才会觉得石都督必定站在贵会一派这边,万无一失。”

  “此事爵爷自有他的道理,只盼天佑我大明,莫要让那些贼党再生是非。”

  又走了一程,一行人进了西直门。再向前没多远,见前面街角处站立着许多人,似在讲说什么。再细看,这些人应是两伙,一伙是几个锦衣卫的校尉,个个趾高气扬;另一拨人更多,衣着却有些褴褛,虽然看着也像是公服,但颜色是蓝不蓝紫不紫,且又灰土甚多。

  靳孝在一旁说:“这一边的当是西城兵马司的弓兵和铺甲,那边就是一处兵马司管的冷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杨继宗有了前几天的教训,倒也不想凑热闹近前去看,忙拨马从一边绕着过去。路过的时候就听一个声音沙哑刺耳:“这可是十几条人命的大事,你们小小的兵马指挥司想瞒就能瞒得过去吗?”

  再看那人,应该是锦衣卫中领头的一个校尉。与他对话的当是兵马司的一个吏目,却是压低了声音:“这事卑职哪里敢瞒,只因事情正好发生在本司所辖的冷铺内,卑职也才刚刚得信,正要先回禀了本司的指挥,再由上官恭请锦衣大人们来查案。不想军爷耳目灵通,先就得知了消息。”

  听说是个关系十几条人命的大案,杨继宗不觉心痒,但看看靳孝正朝着自己诡异而笑,只好心里一横:管他多少人的命案,与我何干?

  二

  靳孝一直将杨继宗送到了宛平县衙大门口,才告别去了。

  杨继宗见时已过午,急忙在自己房里吃了几口东西,就带上杨二到玉喜庵,要看看云瑛送宝姑娘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正好云瑛也已经回来,大约刚换上家居的衣装,一身玉色衣裙分外素净,脸上的妆容也是才打理过的,面白唇红,靡颜腻理,只有一双眼睛红红的,想是刚才哭过。

  云瑛将杨继宗接进屋里,一时忘情,把手牵着他道:“秀才,你可是回来了,让我好生挂念!”说着才觉不妥,连忙松了手,脸也红了。

  杨继宗赶紧立直了身子,“倒叫姑娘担忧了。其实昨日我在弘法寺里只是吃喝睡觉,过得十分自在。今天一早是靳孝送我一直到家,没有半点风险。”又把昨日在香山上与靳孝及徐永宁等人喝酒谈论的经过大略说了一遍,只是不提赤龙会和相关的朝廷阴谋。

  云瑛对昨天的事自有成见,此时也不想深问,听说他平安无事也就放心,又问他昨日脖子上的刀伤可还有碍。

  杨继宗道:“你若不提我都忘了,本来不算什么伤,哪里还有事。”就把领子往下拉了拉,让她看那伤痕。云瑛见他脖子上只能见到一线细痂,这才放下心来。

  杨继宗更关心的是宝儿的安置,问道:“宝姑娘的事今日安排得怎么样了?”

  “今日一早是曹公公亲自带人来接的,直接先进了宫。”

  据云瑛说,曹吉祥一早亲自来到玉喜庵,接了云瑛和宝儿,用的仍是四抬官轿,直接从玄武门进宫。与上次不同,这次在玄武门前换了宫里的小轿,一直抬到仁寿宫前,才进去参拜上圣太后。太后问了几句日常的话,又与宝儿亲热了一会儿,就吩咐按照当初的安排,把宝公主先送到曹吉祥外宅奉养。而后照例赐茶点,但云瑛也无心用茶,不多一时就又出了宫。

  杨继宗问道:“太后对这两天宝儿的事可曾有所察觉,或有什么疑问?”

  “当时太后把宝丫头抱在怀里,似是细细察看,又问我这几天可还平安。我说一直安好,也就过去了。倒是曹公公一早见了我,先道了辛苦,又说进宫见了太后老娘娘,不论怎么问,都尽量不要细说这几天的经历。听他的口气,倒像对这几天咱们心急火燎四处找人的事知道不少。”

  “曹公公知道此事也不奇怪。只怕他也是直到昨天傍晚你们进了城,才放下一颗心来。”

  云瑛虽然对其中一些隐秘仍然不太明白,却也大概知道宝儿这次被劫与朝廷中的大事关联,也不再问。继续说道:“曹公公的外宅就在东安门外不远,是好轩敞的一处院子,一眼看去,大大小小总有上百间的房屋。宝丫头就先安置在后边一座小花园里,又安静又敞亮,里面已经安排了奶妈、嬷嬷、丫头、火者,十多个人,照应自然周全。一应陈设也都是极富贵的,远远强似我们的毡房大帐。”话虽如此说,那神情却没有半点欣喜。

  “只是宝丫头前几天刚受了一番惊吓,此刻又要分别,毕竟还是个小丫头,抱着我大哭不放。唉,其实当初带她来到京城,就想到了总有一天离别,可真到了要离别的时候,我还真是难受。最后也只好狠狠心独自离开,这一分别,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我的宝丫头了。”说到这里,眼圈又红了。

  杨继宗回想宝儿当初一派天真烂漫,这些天却又是被人诱拐,又是让人夺来抢去,而今又要与唯一的亲人生离死别,实在可怜。她虽是皇家的金枝玉叶,但生不逢时,还真是远不如普通百姓家的小姑娘活得安生。虽然这么想,却只能先用好话安慰云瑛:

  “不论如何,宝姑娘能够恢复皇家身份,总算了却了姑娘一桩大心愿,也不枉我们这几日的操劳,姑娘不可太过伤心。却不知曹公公对日后还有些什么安排?”

  “他让我还要在京中再住些日子,说是公主的正式身份也许过不了多少天就可以确定,甚至颁册封号也未可知。”

  杨继宗对此话颇为上心,忙问:“他是怎样说的?”

  “他说是不出正月,宫中局势当有重大变故,到时候宝丫头的名分自然就清楚了。还说等一切停当之后,皇家对我定有封赏。我哪里要他什么封赏?只是宝丫头的事若不能最后水落石出,我心中终究不踏实。”

  杨继宗暗想:这曹吉祥等人倒是对今后的局面颇为自信呀!过了一会儿才又说:“这几日姑娘为了宝儿的事又是担惊受怕又是奔忙操劳,实在也辛苦了。眼下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今天难得大好的天气,我们不如到外面走走,且散散心情。”

  云瑛倒也愿意出去走走,就问:“哪里有好去处?”

  “这京城里除了皇家禁苑,普通的官员百姓无缘一游,在民间的第一个好景致就是积水潭,京师人又叫海子,四季皆有佳景。此时天气虽尚寒冷,积水潭倒也还有可看之处,何况那海子离我们这里极近,不过一里多的路程,姑娘要是愿意,不妨到那里看看。”

  云瑛并无异议,于是杨继宗让杨二去叫了老麦,也不带别人,也不用车马,几人出庵步行,去了海子。

  三

  京城中的所谓海子比较正式的名称叫作积水潭,乃是元朝修建。大都时利用低洼地势,聚西北凤凰山等处的泉水而成,下接通惠河,直连大运河,是当时运河漕运的终点码头,周围一带曾经热闹非凡。元代状元宋本是大都人,曾有诗云:

  渡桥西望似江乡,隔岸楼台罨画妆。

  十顷玻璃秋影碧,照人骑马过宫墙。[155]

  明太宗修建北京城,将元大都的北城墙向南移了五里,原来海子的一部分被隔在城外,又因安全等方面的原因切断了通惠河的航路,海子不再是漕运码头,周围的繁华也就此凋零,再经多年淤塞,湖面比元代小了许多。水上芰荷繁茂,岸旁杨柳成荫,却也增加了许多野趣,成为京城中四季宴游之处。

  此时虽已立春,天气依然严寒,杨继宗和云瑛等人走到海子边上,就见宽阔的湖面上一片冰封,冰上还覆着前几日下的雪,平整洁白。云瑛见了欢喜,忙不迭地踏上冰面,急走两步,要向前滑行。

  杨继宗怕她摔了,一面说“小心”,一面急忙上前。云瑛笑道:“这有什么。我们塞外的大淖尔水面比这里不知大多少倍,冬日结冰我们也会去滑着玩,若是一只鞋上加个铁底,能滑几丈远呢。”

  因天气好,冰面上和湖边也有不少游人,有看冰雪湖景的,也有玩冰床的。那冰床就是在一块木板下面镶了铁条,小的一两个人坐上去,用手中两柄冰钻扎着冰向前走。大的可乘四五个人,有人在前面用绳索牵引,是专为游客准备的。杨继宗他们才走了几步,就有拉冰床的上来打招呼说:“可要坐冰床去观音庵,又快又稳!”

  这个冰床真有一张小床那么大,上面还安着两条长凳,杨继宗等四人坐上去也不觉过于拥挤。因那拉冰床的后生穿的鞋底上有铁钉防滑,他拉起冰床并不觉费力,一声“走”,冰床已经稳稳地滑行在冰面上。

  冰床大约沿着海子南岸蜿蜒而行,就见近岸的地方多是一片片枯黄苇塘,岸边则有枝条萧疏的杨、柳、榆、槐各样树木,再远一点就是砖墙灰瓦,许多的民宅,因冰上、地上、房顶、枝头或多或少都有积雪,太阳一照更觉轮廓鲜明。

  前行二里许,见前面的一座庄园甚是宏大,里面不但屋宇众多,又有些山子楼台,从墙外面就能够看见。杨继宗问那拉冰床的后生:“这里是哪家的府邸?”

  “这里叫定园,其实是定国公府。咱们这里是从后身看,南边大门那边更是气派。”

  杨继宗见那镇水观音庵已经不远,想在海子边上走走,就让停了冰床。几人登岸,那后生道:“沿着这条海边小路,北边那小山顶上就是观音庵了。”

  一面前行,杨继宗笑对云瑛道:“你可知那大宅子里的定国公他是何人?”

  “我怎么会知道什么定国公动国公的?”

  “他还真不是外人。昨日在弘法寺里隔着帘子和咱们说话的那位,就是这个定国公。”

  云瑛才有些吃惊,“倒想起来了,年前袁叔叔也说过他是养荣堂的后台。可他一个堂堂的公爵,怎么也加入了匪伙呢?”

  “有些时候,是官是匪又哪能分得清楚。”见云瑛仍是不解,杨继宗就把赤龙会的来历和近日所为的缘由大略讲述了一番,“说起来,他们倒是个奉旨钦差的匪伙了。”

  云瑛听了,撇撇嘴不以为然道:“你们大明朝的设置也太过奇特。我见你们京师多么冠冕堂皇,朝里又有五府六部,宫里又有几十号衙门,听人说,每年上传下达的公文奏疏用的纸张就要值上万两银子。这么大一摊子还怕稳不住一个天子的位子,却要弄这么个土匪不像土匪、混混不像混混的什么会出来,净干些偷鸡摸狗的下作勾当。要说你们那位老皇爷,可也忒没有点自信了。”

  杨继宗听云瑛快嘴利舌一番言辞,心中倒真是颇有同感,嘴上却说:“先皇的安排,自有玄机,我们臣子不好评说。此事至关机密,只因姑娘这些日子窥见了太多真相,若引起胡乱猜疑反而不美,徐爵爷才让我不妨对你讲明,还请姑娘今后莫对他人提起。”

  云瑛冷笑道:“宝丫头的事一了结,我自会远走万里,这京城中的奇遇我就是对人说了,怕也无人能够懂得。何况,我又对谁去说呢?”又道,“难怪昨日回城路上,袁叔叔就告诉我——”

  “袁大哥他说什么?”

  “袁叔叔说——秀才,你怎么总是要占我便宜?”

  杨继宗不解。云瑛故意冷着脸道:“我一口一个袁叔叔,你却口口声声叫袁大哥,不是占我便宜?”

  杨继宗哈哈笑了,“好,好,以后在你面前,我只叫他文质。”

  云瑛才笑道:“袁叔叔说,这次劫走宝丫头,一定是为了宫里极大的一个密谋。还说弘法寺里边的这伙人深不可测,他一时也摸不着头脑。”

  “看来文质确实还不太了解赤龙会的事,但对近日的事件缘由大概也能猜出几分了。”

  云瑛对这些阴谋诡计的事终究不感兴趣,嗔道:“我们说好了出来散心,怎么又提这些事?你看前面,那可就是镇水观音庵?”

  四

  镇水观音庵坐落在海子西北尽头的一座小山上,因四面环水,实为一座小岛。山不过十几丈高,过一座小石桥,顺着石阶行不多远,已经到了小小的山门,山门匾额上写的却是“法华寺”三个大字。

  杨继宗道:“看来这寺庙的正名倒应该叫个法华寺了。或许庙中主供着镇水观音,大家反而叫它镇水观音庵。”这庙甚小,不过小小的两进院子,主殿里供奉的果然是座白衣大士,杨继宗与云瑛不免也要上香拜上一拜。

  冬日里也没有什么游人香客,观音殿中的一位老僧合十道:“几位施主好像是初次来到敝寺,应该也不是京中人士。”杨继宗答道:“我们都是头一回进京。”老僧道:“那倒要到后面的观水轩上随喜随喜。那里正临着水关,若是开冻之后,水流直下,冲击着迎面的镇水神兽,水沫腾起一丈多高,煞是好看。眼下虽未开冻,那里高处却也能见到城里城外不同景色。”

  杨继宗和云瑛听了,就从大殿一侧绕到后面,更高处果然还有一所轩堂,回廊环绕。到了回廊上,朝东面看,就是刚才过来的海子,平整如镜;朝西面看,远处可见西山,山上积雪皑皑;北面隔得不远就是城墙,脚下却正是那水关。水闸上下都还冰封着,中间形成一道冰瀑,虽寂然不动,却作飞流而下之势,银光流转。

  正看着,一个年轻僧人一手提着个果盒,一手提着把暖壶,从石阶走上来,施礼道:“师父说来了几位施主,让小僧拿些茶果给施主们用。”说完就打开了南北两面的轩门,在桌上布了果碟,倒了茶水。

  杨继宗指着脚下河道中一半露在冰面上的石兽问道:“这是个什么神兽?”

  僧人道:“这是镇水的石犀。有水的时候城外的水流正好从犀头两边分为两股,再绕着山流入海子里面。听师父说,因有了这神兽镇着,多少年来外水进城从没有出过灾患。”

  云瑛却问:“那石犀边上为何会有那许多铜钱?”

  “据传说,这神犀不但能够镇水,还能祈福。若是能把铜钱掷到犀角上,求功名的可以科场得志,取独占鳌头之意;求姻缘的自会心想事成,取心有灵犀之意。这些铜钱都是香客们所投,若是开春以后那就更多了。”

  杨继宗和云瑛坐下喝茶观景,老麦说要到旁处再看看,拉着杨二走了,小和尚也不知去了哪里。

  云瑛道:“秀才,你何不扔个铜钱看看,图个科考的吉利?”

  杨继宗笑道:“这些都是庙里和尚哄人的把戏,哪能当真?我们家乡有个龙泉寺,池中有个石龟,也说是打着了能够升官发财。其实庙里和尚在水下放了铁篦子,每过一些时日就打捞一回。别人未必发财,但庙里和尚却是一定要发的。”

  云瑛啐道:“哪有你这样作践神灵的?信则有,信则灵,你可是在乎几文铜钱的。”

  杨继宗无奈,只得出门去抛铜钱,宽袍大袖颇有不便,只得左手捉着袖子,右手来投,却一连两个都不能投中犀角:“看来我运气不佳,还是姑娘来吧。”

  云瑛多年骑马游猎,手眼明快,把一枚铜钱甩手一掷,正好打在石犀的角上,“叮”的一声蹦飞出去。

  杨继宗在一旁喝彩道:“姑娘好手法,看来定能心想事成了。”

  云瑛盈盈笑道:“这次来到京城,我的运气本来不差,又有袁大叔、方三爷还有秀才你们相助,又有宫中太后着意安排,宝丫头的事终有了个了局。”又抬眼看看杨继宗说,“不过要说好运,一大半倒是因为遇上了公子。不然开了年,我们不知道还得在关王庙再跑多少场马解,才能寻到明路呢。”

  杨继宗此时本不该居功,却又一时不知应如何作答,只是回望着她笑而不言。

  云瑛将目光望向对面不远处的城垣,低声道:“昨日从香山回城我就想,秀才你可真是我今世的贵人。此生有此一番际遇,也算是大幸了。”

  杨继宗就觉云瑛的身子微微依着自己,细微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再看对面,城垣上阒无一人,只有一抹斜阳照着半城残雪,却显得又是安静又是温暖。

  两人静静站立了好一会儿,杨继宗才又问:“我看姑娘对中原风俗并不陌生,难道一定要回到你们部落的草原大漠,去过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

  突然提到这个话题,云瑛脸色稍变,顿了顿才说:“我岂不知道你们中原是富足之地、文明之邦?只是这里终非我的故土,我的家人、血脉毕竟都在大草原上。”

  杨继宗还想再深谈两句,却见老麦、杨二领着两个人从石阶走上来,原来是县衙里的王庆和一个锦衣校尉。

  王庆道:“杨公子,这位军爷到衙门里来找您。听说公子来海子了,我们一路寻来,到这里才找着。”

  那锦衣上前施礼道:“杨公子,敝长官是锦衣卫汤指挥,因接到了一件人命大案,想要请杨公子去帮着看看。”

  “汤公找我看什么案子?”

  “是冷铺里,昨夜死了十几个花子。”

  杨继宗眼珠一转道:“莫非是朝天宫后面那个冷铺里出的事?”

  “杨公子果然神了!正是那里。请公子这就随我前去。”

  第二十六节冷铺

  一

  杨继宗让云瑛等人先回,自己只带杨二,同那锦衣骑着预备好的马匹赶去西直门内。一路上先听那锦衣校尉简要说明了案子概况。

  所谓冷铺其实是官家为防丁、驿卒、巡夜更夫人等修建的驻扎休憩之所,虽然名叫冷铺,冬日里因有锅台热炕,倒是兵丁们取暖的地方。五城兵马指挥司专责京城的日常治安警戒,因此在各自的管辖区域中都设有若干冷铺,西城兵马司的大小冷铺就有十几处,每处或由一两名军丁驻防,或由地方总甲掌管锁钥,以便夜间打梆巡夜的更夫在寒夜中落脚休息。但因承平日久,制度败坏,驻防军丁大多被长官吃了空额,里巷中也不愿凑钱专门雇人打更,各处冷铺慢慢却都成了要饭的乞丐们聚集的场所。乞丐们以各处冷铺为据点,白天出门乞讨,晚上回来有热水热炕,只需要每天夜里派人去敲着梆子在所辖路段巡夜打更,已被官府和市民视为当然。

  此种民俗沿袭久了,京城里的乞丐也就以冷铺为核心聚成帮伙,或是三五成群,或是十几人一伙,各自都以某某冷铺的名义相称,各有头目分派打更巡夜,遇事也与有司、保甲周旋。兵马司等衙门对冷铺的这种状况都心里清楚,但一来可以减省军丁的开支,二来能够减少严寒时节街边的倒卧,三来有时还能利用乞丐做眼线侦查案件,正所谓官民两便,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京城中的官民,听说冷铺,就只把它当作一个要饭花子的聚集之地,早忘了这是官府设置的巡防机构。

  西城兵马指挥司所辖,在西直门和阜成门(京中人都叫和义门和平则门)内有两处冷铺,相隔不远,当地人称“双冷铺”,都在朝天宫的西墙外面。南边的冷铺较小,平常只有六七个乞丐;北边的那处冷铺却要大许多,里面一伙乞丐有近二十人。本来一直安然无事,谁知昨天夜里,不知为了什么,那一伙乞丐竟全都被人杀了!

  “我们队中有个校尉叫逯杲的,平日眼线最多,也是今日午前才接到报信,说和义门内北双冷铺里死了多人,才一起去看。因案情重大,又报到卫里,由指挥佥事汤长官主理。”

  从镇水观音庵到西直门里并没有多远,杨继宗又心急,催马加鞭,不多时就到了,果然就是午前从香山回来时见到的那处地方。

  这处北冷铺就在西直门内大街和朝天宫西街的拐角处,没有院子,是孤零零的两间东房。门口有两个锦衣校尉,见杨继宗来了,忙上前见礼,其中一人道:“在下逯杲[156],汤长官现在那边歇息,杨公子要愿意,可以先进屋里看看——里面实在有点太惨,我就去请汤长官过来。”

  杨继宗正想要看看,就随另一人进了屋里。才一进门,就觉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这冷铺两间房没有间隔,从南墙到北墙是一铺大炕,北边贴墙根有个灶台。此时地上、炕上、灶台上,横躺竖卧到处都是死尸,而且明显都是刀伤所致,鲜血横流。杨继宗算是见过一些命案场面的,见此情景也不由得头皮发紧,肚腹翻腾,险些要吐了出来。

  他定了定神,问那跟进来的锦衣校尉:“被杀的一共有多少人?”

  “一共十七人。”

  杨继宗才又细看那些死者。看衣服打扮,显然都是些乞丐,因此炕上并没有几床铺盖。这些人大都穿着衣服睡觉,有几个还是睡在炕上的姿势,应该还在梦中就被人一刀结果了性命。也有几人大约是惊醒之后爬起来想要逃走或是反抗,因此不但脖颈上有致命刀口,身上也有几处刀伤。躺在地上和灶台上的几个显然更为警觉,却还是寡不敌众,身前背后都中了数刀。杨继宗认真察看尸身上的每一处伤口,发现差不多每个人的衣服都被人翻检过,就问:

  “你们的人搜查过这些尸身的衣服吗?”

  “汤长官让我们先不要动,因此只查了数,画了草图,并没有动过现场。”

  杨继宗从炕上查看到地下,又见灶边一个精壮大汉的尸体旁边有一把灰耙,木杆铁头,耙齿上也沾着血迹。他又向四周看了看,对那校尉道:“这位仁兄,此铁耙乃是一件重要物证,请你们的人要好好收了。”

  灶台边地下还发现了一个香座和几截摔断的更香,杨继宗将那些断香拼在一起,用手先比了比,大约还有七八寸长,也让作为物证认真保管。

  屋里的十几具死尸,不论是一刀毙命的还是身被数刃而亡的,大多是在房子里被害,唯有门口附近的三人有些不同。那三人也都是前后中了数刀,衣服上却有被拖拽过的痕迹,可能是在门外被杀后又拖进屋里的。杨继宗又到门外看了看,果然有几处血迹,墙边角落里还有一个梆子掉在杂草残雪之中。

  那三个可能是在门外被害的人里面,有两个甚是年轻,杨继宗估计大概是轮值打更的,在外打更巡夜回来却正遇上屋里的惨案,才仓促间被杀害。另一个却是个四十几岁的汉子,死时的面目十分狰狞,整个身子都伸直了,双手也向前伸向屋门旁的墙边,尸身下边有一道拖出来的血迹,像是他在死前曾努力爬向墙边。再看那墙上,赫然印着两个血手印,一个五指手掌俱全,另一个却只印上了一小半,只有拇指、食指和小半边手掌的痕迹,在那手印下面,却贴墙放着一个外面沾着血的葫芦。再细看,在他右手手中竟还抓着一条秋香色的缎子衣料,像是从什么人衣服上扯下来的。

  二

  杨继宗在冷铺里仔细查看了一遍,才走出房门,正见到汤胤绩跟着几个随从自不远处走来。

  汤胤绩见了杨继宗就招呼道:“杨贤侄,尚在年节之中就劳动大驾来看这些尸身腥血,真是不好意思。”

  “汤老伯见外了。前几天在白云观中还多承老伯及时援救,要是能效微劳,才正好聊表一点谢意。”

  “也就是那天我见你世事洞明,心思绵密,破解那些悬疑竟然丝丝入扣,不由得真有几分佩服。因此今日遇到这起重大命案,才想起请贤侄过来襄助。你刚才也进屋看了,可有什么高见?”

  杨继宗先不急着说自己的见解,却问一边的逯杲道:“听说是这位逯兄弟最先得知此案,不知是何人报案?”

  那逯杲先向杨继宗施了一礼,又向后退了一步,低头向着汤胤绩说道:“敝弁在朝天宫这片有个眼线,今日午前他找我报信,说是昨夜双冷铺的北铺杀了人。我带人赶来,见西城兵马司的史吏目已经到了,但现场似乎并没有被搅乱。听那史吏目说,他们也是刚刚听到这边总甲报案才赶过来的。”

  杨继宗又问:“那最早发现此处死人的是哪个?”

  逯杲仍然向着汤胤绩回话,却都是说给杨继宗听的:“听那总甲说,今日已经过了巳正时刻,这冷铺门里门外还十分清静,有个居住在这一带的闲人感觉有异,才扒着门缝看了看。因见死尸遍地,才报告了总甲,他自己却因受了惊吓,不知藏匿到哪里去了。”

  “逯兄自然也已勘查过现场,不知对此案有些什么看法?”

  “敝弁看过那些杀人的伤口,显然是由许多不同的刀刃所致,我以为杀人者当不在十人以下。因此最有可能是不同乞丐帮派之间为什么恩仇利益所行的火并。因见许多尸体穿的衣服都有被翻检过的痕迹,冷铺里一些犄角旮旯也似有人翻过,敝弁以为,极有可能杀人一方是要抢夺一件什么重要的东西,却不知道这次得手还是没得手。”

  听他这一说,杨继宗对眼前这位锦衣校尉不能不刮目相看,“逯兄不知还看出了什么?”

  “这次杀人的行动,十四个人都是在屋里面被害的,有六七个还在梦中就被一刀杀了,另外几个人虽然惊醒,却来不及反抗,估计杀人者几乎是丝毫无损。大概只有一人被反击的灰耙打了一下,大约是在头上会留下伤痕。另外三人在门外被杀,却是在不同的时刻。那两个年轻的当是在外巡街打更刚回来,就在门口被杀。另一个死在门口的汉子,敝弁已经问过总甲,名叫魏大虎,正是这个冷铺的花子头目。他该是先被叫出屋外才被结果的,但他死前扯下了行凶者的一片衣裳,将来或可成为破案关键。再有,他临死前在门旁墙上印上了两个血手印,定有所指,只是敝弁一时还猜不透是什么意思。”

  杨继宗一面听他说话,一面再仔细打量:就见这位锦衣校尉不过二十几岁年纪,中等身材,虽然说话声音沙哑刺耳,面目却长得端正,两道漆黑的浓眉几乎连成一体,一双眼睛明亮冷酷。才道:

  “逯兄勘查得极是精细,与学生的一点愚见不谋而合,佩服。”

  汤胤绩听他夸奖自己的部属,也有几分得意,“正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小逯这两下子也好让杨贤侄看看咱们锦衣卫的实力。”得意过后才又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贤侄若是已经查看明白了,我们到近处说话。”

  杨继宗跟着汤胤绩众人,拐弯抹角走了没多远,就进了一座貌似民宅的院子,显然又是一处锦衣卫的档口。

  汤胤绩道:“贤侄一会儿就在这里用饭。你先说说,这个案子倒要如何解破?”

  杨继宗却还想听听逯杲的想法。逯杲见汤胤绩点头同意,才道:“既是花子们内部仇杀,又留下了一些痕迹,敝弁以为不如就将附近各冷铺的乞丐头目一起抓了,严刑拷问,必能供出凶手并案发起因。这些要饭的多死几个少死几个本来无关紧要,趁此机会问罪一批花子,再吓走一批,倒可让京师多清净几日。”

  杨继宗听他这样说,却有些不以为然道:“我看杀人者不但心狠手辣,极为歹毒,而且刀法大多老到,应该是些多少练过武功,也见过杀人场面的人。冷铺里的乞丐就算有一两个掺入的歹徒,哪能就一下子凑足十几名凶手呢?”

  “杨公子有所不知,这京城里的乞丐与外埠的乞丐还大有些不同。”

  汤胤绩也对京城里乞丐的情况颇为好奇,就让逯杲细细说来。

  逯杲道:“敝弁听说,京城里的乞丐分为两类。一类叫作团头花子,这些人籍贯就在京师,通常也有固定住处,或是荒屋或是破庙,甚至有在关厢合租居住的。团头花子平时服装较为干净,乞讨时也比较文静,他们上面都有团头管着,按月要给团头交份子钱。当团头的坐地收钱,日子甚是好过,也与保甲关系密切。”

  “另一类则是冷铺花子。这些人来自天南海北,人员混杂,有无籍的惰民、破落的士民子弟,甚至逃亡的江洋大盗,以及净身后却进不了宫当不成宦官的‘无名白’,最是藏污纳垢之处。冷铺中从来就是狠毒者为王,分成无数的大小帮派,虽然像如今这样一气杀了十几人的事还是头一次见,但此前冷铺中杀人伤人的事已经出过多起。因此敝弁以为,此案最大可能还是冷铺花子互相仇杀。”

  杨继宗问:“这些冷铺花子平日穿着如何?”

  “他们不论真穷假穷,一律破衣烂衫,已成规矩,乞讨的时候也常常用强动狠,直如抢劫。”

  “那逯兄可曾注意,魏大虎手中扯下的一片衣衫是什么质地?”

  这一问,逯杲竟然脸红了,嗫嚅道:“这个敝弁倒是疏忽了。”

  三

  汤胤绩听说还有扯下的衣衫,忙问现场的物证可都收藏了,就有属下校尉将冷铺杀人现场所绘的图录和收集的物证全都拿到了眼前。

  汤胤绩拣出那条秋香色缎片看看,说道:“这却是上好的杭缎,虽然上面有些血污,质地却也是簇新的。杨贤侄,你对此物是怎个看法?”

  杨继宗才说:“刚才逯兄剖析精到,处处中的,只有此案是冷铺花子之间仇杀这一点上似有疑问。其一是这伙人杀心太重,来之前就似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将这冷铺里的人全部杀死。到了这里也是毫不迟疑,动作迅捷,以这点来看,不像是乞丐积恨成仇的火并,倒像是一伙作恶多端的匪徒。其二就在这一片衣衫,可知这伙人中至少有一人身着华贵外衣,按逯兄所言,冷铺中的乞丐应当不会穿这样的衣装。”

  逯杲连忙点头道:“杨公子想得比小人深入。惭愧。”

  “但目前案中最难索解的,却还是印在墙上的那两个手印。逯兄说猜不透其中含义,在下也同样不解。另外,那手印下有一葫芦,我闻了一下,当是盛酒用的,也不像是混乱中掉到那里,却似那魏大虎在临死前有意放到那里的。若真是如此,他放下葫芦,摁上手印,想要告诉我们什么呢?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疑点更叫人想不通。”

  汤胤绩忙问什么疑点。

  “从现场来看,那魏大虎在门外下腹、后背各中一刀,却死死抓住杀人者的衣袖,并扯下一条缎片。杀人者以为他已经死了,将他拖进屋里,一时紧急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衣袖被扯破,也没注意魏大虎其实还有一气未绝。”

  汤胤绩和逯杲都点头同意杨继宗的分析。

  “那伙恶徒走后,魏大虎拼着最后一口气力,爬到墙边,摁上血手印,放置葫芦,肯定是想给我们留下一个重要消息,以利于破案。”

  “正该如此。”

  “可当时他右手抓着这条衣片,又要往墙上摁那手印,是不是会十分别扭?”

  汤胤绩与逯杲听了,都似忽然醒悟。

  “逯兄可愿意试着模仿一下那魏大虎当时的动作,看看可还顺手?”

  逯杲倒也不觉有什么不便,当即一手拿了那条残缎,就俯在离屋门不远的地上。

  杨继宗道:“此时杀人者已去,你要努力爬向墙边去摁那血印。”

  逯杲就假作濒死之状,向前爬行了两步,再伸出手去向墙上摁那手印。但因右手中有那衣片,想要摁上手印,只能先把衣片放下。

  “逯兄再试试,可有别的什么办法,能一面拿着这片缎子,一面把手印摁上。”

  逯杲趴在地上又试了几次,若仍拿着衣片,就算把手印摁上了,也一定会有那片衣袖的明显痕迹。

  “现在墙上并没有一丝残袖的印迹,那就只能是魏大虎先放下衣片,摁了血手印,然后再重新把衣片抓到手里。”

  逯杲就随着杨继宗所说将这些动作做了一遍。

  “逯兄请起。老伯,你看这魏大虎临死之前的一番作为可是有些怪异?”

  汤胤绩看着逯杲在地上的举动几乎要被逗乐了,却收住笑容道:“贤侄这套断案的法子,老夫倒也是头一次见识,不过如此效演一番,还真是如见现场,入情入理。虽然不能断定魏大虎临死之前必然不会如此行动,但看起来确实十分别扭。不知贤侄对此作何解释?”

  “依小侄之见,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魏大虎认为摁上手印、地下葫芦与手抓衣片,合在一起是一个完整的哑谜,如果我们猜中了就可以大大有助于破案。他为了早报被杀之仇,才用最后一口力气先摁了手印,再抓起布片——但这个哑谜实在难猜。”

  “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另一种可能?”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片残袖并非是魏大虎扯下来的,而是有人后来故意放到他手里的。”

  此话一说,不但汤胤绩极为吃惊,连逯杲也不禁又把杨继宗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

  汤胤绩皱着眉头想了想,才道:“若真如贤侄所说,这个案子可就更不简单了。此案被害者有十七人之多,虽然都是冷铺里的乞丐,恐怕连喊冤的苦主都没有,但毕竟是人命关天,十七个冤魂的恶怨集中起来,京城哪得安宁!何况,那些凶徒在天子脚下竟敢如此猖狂作乱,我大明朝的法度何在!贤侄不知有什么思路,可以尽快解破案情,拿住凶手,报死难者之仇,申青天公道之理。”

  “小侄对这案子一时还摸不着头脑,需要再对相关人事深入访查才能看看是否有所突破。我看这位逯兄精明细密,又眼线广布,对这一带乞丐状况极为熟悉。不如我们就分头行事,逯兄在这里刑讯相关疑犯,小侄再去秘密勘查。分进合击,或可更有成效。”

  汤胤绩点头道:“这样也甚好。逯杲你就在这里设下刑堂,审问相关人员,却不可滥刑过多无辜。每日审得汇总报与我知。”又问杨继宗:“你可有什么需求?”

  “我只要一个校尉,以便联络之用,如日后临时再有需求再向老伯要吧。”

  当下杨继宗在这个锦衣档口里匆匆吃了晚饭,就要再去问问当地铺头相关情况。汤胤绩让一个叫张山的校尉跟了,“这几天你就听杨公子支使,每天都要送他回到家里才可收工。”

  四

  朝天宫以西,自阜成门大街往北直到北城墙角都属一坊,居民依街巷共分为三排十五铺,双冷铺南北两处都属十一铺。那十一铺的铺头姓孙,自打今晨北冷铺发生重大命案,西城兵马司和锦衣卫的官人不断把他叫去讯问,又是奔忙又是惊怕,待天黑回到家里,已经是筋疲力尽。谁知道进家还没坐稳,门外又有人叫:“锦衣卫的,有话要问。”

  把杨继宗迎进屋里,那孙铺头先跪下磕了几个头,才道:“两位大人有话尽可叫我去问,何必亲临到小人这破宅。”

  杨继宗道:“有关北铺杀人一案,我有些事还要问你。你且起来,坐下说话。”

  铺头站起来,却不敢坐,只立在一边等着问话。

  “那北冷铺在你的管界,你听说过没有,魏大虎一伙手中可有什么值钱要紧的东西?”

  孙铺头对这一问几乎有些不屑,却依然认真答道:“他们一伙要饭的花子,既无换洗之衣,又无隔夜之粮,能在冷铺里睡上热炕就算祖上积德了,哪里会有什么值钱之物?小人从来没有听说过。”

  杨继宗并不在乎那铺头的想法,继续问道:“这北冷铺的乞丐,与其他冷铺或是街巷中别的什么帮派,有没有过纠纷争斗?”

  “那些花子净是些无知无德之人,为了一星半点的利益互相争吵乃至动手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但据小人所知,不论是这北冷铺的花子伙内还是他们与其他各伙,都没有什么大仇大恨,更到不了杀人的地步。这次的案件如此血腥,小人实在吃惊,却想不出有什么缘由。”

  杨继宗见这铺头回话得体,头脑清楚,又问:“北铺的乞丐打更要走哪条路线,通常需要多少时候?”

  “这条打更的路线照规矩是由北冷铺出来朝南,一直到弓弦胡同朝西拐到城墙根上,朝北到和义门,再顺着和义门大街回来。慢慢走着,通常要用将近两个点的时光。不过若是像昨夜风大又冷,打更的不觉就会走得快些,只要一点多一些就能够绕一圈。”[157]

  “你可记得,昨夜到了几更就再没有听到梆子声了?”

  “我怕自己听得不清,还专门问过几户邻舍,大家都说是二更的梆子都还听到,但三更以后就再没有人打更了。”

  杨继宗点头,又问:“你可知道,那北冷铺里平时住着有多少乞丐?”

  “回官爷,冷铺里的花子人数时常有变,去年入冬以来那北铺的花子有二十来人。”

  “杀人那屋里你自然也去看了,尸身当中可有什么生人?”

  “那些花子,小人虽也不算熟悉,却因时常见到,脸还是熟的,死者中并没有外人,都是那冷铺中搭铺的花子。”

  “那么,有没有什么人平常都住在冷铺里,昨夜却并没有死在那屋里呀?”

  孙铺头听了一愣,低下头努力想了半晌才道:“自去年十月,因着天冷,魏大虎一伙的花子全都住进了冷铺。魏大虎还跟我说过,今年人太多,一铺大炕挤不开了。我问他到底有多少人马,他说是还差一人就满了二十的整数了。”

  “这么说,还有两个人并没有在那铺里遇害?”

  “北铺里有个小花子,小名叫车子,只有十三四岁,虽然是要饭的,却生得伶俐,也白净。过年前,听说叫一个什么员外家收了去当小厮。他应当不在其中。”

  “那么还有一人是谁,你可知道?”

  “要是别人小人未必能想得起来,但这北铺花子里有一人有些特别,偏是他没有在昨日被害。”

  “有什么特别?”

  “那人姓高,好像是从南边过来的,大伙都叫他高蛮子,也就二十来岁。别的倒也罢了,这个高蛮子却还识得几个字,有时捡到些破书字纸也喜欢收起来读,若是有意思就讲读给众花子听。因此这个高蛮子在魏大虎一伙中很有些脸面,大家都当他是念书人,诸事让着他三分。”

  “那姓高的乞丐平常也会离开冷铺到别处去住吗?”

  “这个小人倒不曾在意,”因见杨继宗问讯远比别的官人和气,因又多说了两句,“但前些时候听人传说,这高蛮子竟然与朝天宫对面一家绣花庄里的绣娘有些纠缠。”

  “这是怎么说?”

  “朝天宫对面那个绣花庄是苏州人开的,里面的绣娘也以江南人为多。小人听冷铺里花子们传说,去年冬至前后,那高蛮子不知怎的在那里认了一个同乡,后来就经常往那边走动。那帮花子就在一旁风言风语,说是小哥要有花烛之喜了。这情景小人也眼见过一次,那高蛮子也不答应,只是红着脸似笑非笑的,让人也摸不着头脑。”

  “依你来看,那高某会不会隐藏在那家绣花庄里?”

  “小人也不敢臆断。只是依常理而言,不论那高蛮子与绣娘是何种关系,绣庄里毕竟不是安身之地,男女大防更不方便就待在一处。”

  “那绣花庄现在是否已经过完年开业了,地处什么地方?”

  “绣花行业通常过了破五就营业,地方更是好寻。在朝天宫大门正对面,影壁以西是个天禄轩茶馆,那里写字的先生最多。茶馆西边隔一个门脸就是那家绣花庄,并无特别名号,就叫个苏州绣花庄。”

  杨二在旁听得明白,知道明日又要去那绣花庄逛一逛了。

  第二十七节朝天宫

  一

  正月十一清晨,杨继宗并没有立即就去朝天宫对面的绣花庄,却先到玉喜庵转了一圈,到了云瑛居住的小院才见到,净观道姑也已在那里。

  净观见到杨继宗,脸上还有几分不自然,杨继宗却浑似早忘了前几天的庚帖之事,照常见礼,先对她说道:“姑姑恰好也在这里,倒省得我再去请。我正有一事相求。”

  净观打着哈哈道:“看公子说的,有什么事倒要求我?”

  “昨日锦衣卫指挥佥事汤公找我看一件案子,是朝天宫北边冷铺里死了一伙乞丐。我讯问了才知,那冷铺中大概只有一人幸免。”他就把昨日所见的情状大概说了一遍,却故意略过了十七人一起被杀的惨状,免得两位妇人太过震惊。

  “冷铺里有一个姓高的后生,听说是从江南来的,不知何故前天晚上并没有在冷铺里居住,可能躲过了一劫。我还听说,那高某与朝天宫对面一个苏州绣花庄中的绣娘相识,现在就只有这一点线索,因此想请姑姑去到那里帮忙打探打探,或可找到那位姓高的后生。”

  净观听说要她查案,还有些犹豫,云瑛却在一旁说道:“听说苏州的刺绣是极好的,我还正想绣几件衣裙带回去。这不正好到那里看看,捎带就把杨公子的事情办了。”

  净观却道:“云姑娘要买刺绣衣裳,哪用大佬远地跑到朝天宫。道姑也不是不愿帮公子办事,只是我这拙舌笨嘴的,万一坏了公子大事,岂不糟糕!”

  杨继宗本来没打算让云瑛也参与此事,眼下见她对此事好奇,想想两人互相帮衬或许更为便利,才对净观说:“小甥就是见姑姑长于世故,又手眼便捷,才想起来请姑姑帮忙。云姑娘既然也想看看热闹,一同前去更好。姑姑不必推辞。”

  净观终究欠着杨继宗一份人情,也只好应承下来。杨继宗又与净观、云瑛把到时候要如何应对商量了一番:“我带杨二就在旁边的天禄轩茶馆候着,有事即刻就可联系。”

  安排已定,杨继宗回到住处换了一件棉布袍,外罩半旧的皂色深衣,和杨二以及一早过来点卯的锦衣校尉张山骑着牲口过了西四牌楼往西,先把马匹寄存在白塔寺门前,让那校尉先在那里等候,才步行去了朝天宫。

  那朝天宫是京城中一座极大的道教宫观,前后有十三重宫殿,加上周围院落,号称重檐巨栋三千间,崇深宏敞,金碧辉煌。大殿后面又有大片的菜园果园,占地从阜成门大街直到西直门大街,形成西城一座巨大的建筑群体。再加上朝廷主管全国道教的道箓司就在朝天宫中,因而其地位之崇无处可比。

  过了白塔寺不远,就能看到路北边一座宏伟的琉璃牌坊,上书“蓬莱真境”四个大字。从牌坊到棂星门却还有几十步的距离,十分宽敞。牌坊正南面则是一座极宽大的红墙照壁,上书“盛世威灵”。相比之下,照壁东西两边的低矮房舍就更显得寒怆,都是些茶馆饭馆、店面商铺,倒也十分热闹。

  杨继宗和杨二走过大影壁以西的天禄轩茶馆,先去察看了一下那家绣花庄。就见那是一家不太大的门脸,门口挂着棉布暖帘,与别的店铺不同的是在暖帘外面还衬着一块蓝绸门帘,门帘中间有用红线刺绣出的一个“绣”字,绣字下方又有“苏州”两个小字,四周则是五色花鸟图案。

  杨继宗看好了正是这家绣花庄,才回头又到了天禄轩茶馆。他却先不进去,在茶馆门口站立了一刻,见到从东边来了辆骡子拉的轿车,就停在茶馆门前。车上下来的正是净观和云瑛,还有侍女菊儿。云瑛见杨继宗一身打扮甚是朴素,不由想笑,强忍着不去看他,与净观一直朝绣花庄过去。杨继宗看着她们都进了绣花庄,才和杨二进入茶馆。

  这间茶馆比起西四的福安茶坊要窄小许多,只有三间两进一个大厅,摆了十来张茶桌,也没有说书讲唱的专席。只是靠门口的两张桌子却与其他茶桌有所不同,桌上虽然也有茶壶茶碗,正中放的却是笔墨纸砚,两张桌上都只有一位客人,面朝门口方向坐着,都是方巾直裰,斯文打扮。杨继宗知道,这两位应该是在茶馆中营业的写字先生,专职为人写春联、斗方、条幅、扇面,也代写书信乃至文契、状纸,但因时候尚早,都还没有生意。

  杨继宗就在写字先生旁边的茶桌坐下,让小二上了茶,且等着那边绣花庄的消息,也希望在茶馆里能够听到与冷铺杀人案有关的一些传言。

  说来也巧,杨继宗刚坐定了,就见对面一人端着自己的茶杯走到两个写字先生的桌子中间,小声道:“两位王先生可听说了北边冷铺里死了十几个花子?”声音虽不大,整个茶馆里却都能听到。

  左边一位年纪较长的王先生听言抬头略拱了拱手道:“这么大的事怎会没有听说。只是不知道,一伙要饭的花子如何会与人结了仇,就被斩尽杀绝了?”

  右边的王先生却故意向左边两人探了探身子说:“死的那些花子平日就常在这朝天宫门前讨要,或是在棂星门旁边的墙根晒太阳。前天我这里收摊时还见着他们。”又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杀人的并非是为了寻仇。他们是为了要抢夺一张藏宝图!”

  再抬头看时,茶馆里本来不多的几个客人已经全都聚集过来了,眼巴巴地等着他说下文。

  二

  那年纪较轻的王先生见众人都要听他讲话,不免有些得意,故意卖个关子说:“其实我也是听后街孙瞎子说的,不知是不是实情。”

  “是不是实情有什么打紧,又不是上报官府!”众人七嘴八舌催他快讲。

  那王先生才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你们可曾注意,那群花子里面有一个江南来的后生,比别的花子生得白净?”

  这一带的住户都知道朝天宫前常有一群乞丐,专门找来这里上香打醮的人乞讨,或是扎堆在墙根底下晒太阳,却哪里注意过里面的人年轻年老,面黑面白,此时听他一问,都是一脸茫然。王先生却更加得意,才缓缓说道:

  “听说那个江南来的花子,身份却有些不平常。有人说,他的祖辈做过大官——却并非我大明朝的官员。”

  年长些的王先生忙问:“那必定是胜朝前元的官员了?”

  年轻的王先生却摇摇头,微微笑道:“却也不是。世伯想想,他来自江南苏州,那祖上还可以是哪朝的官?”

  年长的王先生想了想,也不答话,却从茶碗里倒了一点水在桌上,又用手指蘸着水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字。杨继宗从旁看去,虽是用手指写的,字体肩架倒也工工整整,却是个“张”字。

  旁边看热闹的众人中也有知道一点历史的,连忙点头,也有昏头昏脑完全不知所谓的,都殷切等待两位王先生赶快解释清楚。

  年轻的王先生才道:“谁人不知,当初元末十几路反王之中,最富的就是苏州的吴王张士诚。他后来被我太祖所灭,传说却还有几处宝藏并未被查获,听说每一处都有数百万两的积存。”

  众人听说财富如此之巨,不由都伸舌瞪眼,神情呆滞,恨不得立即知道那些宝藏的消息。

  “听孙瞎子说,那个江南后生的祖上就是掌管这些宝藏的官员,却因故百年来未能开启。他这次来京并非是无奈乞讨,而是故意以花子身份隐藏,其实是要找到实力人物相助,才能开启那些宝藏。孙瞎子还说,为了活动运作需要银钱,近几日金诚坊、安富坊这一带已经有人在秘密招股,说是现在出资一两,领到凭据,将来宝藏开了可得千两回报。”

  听说有如此暴利,众人大为激动,纷纷询问现在可还在招股,在哪里可以联络。

  小王先生满脸不屑道:“现在人都被杀了,藏宝图不知去向,还招什么股?那后生也是树大招风,就是因了这个藏宝图,不知被哪个帮伙盯上了。可怜一冷铺的花子都跟着陪了绑。”

  旁边的人听了这话,才觉自己没有参股真是万幸之极,大松了一口气,“如此那些参了股的可不是瞎子梦见妈,有苦说不出!”言下颇为幸灾乐祸。

  有人却想得更远,“难道那夺了藏宝图的就不要钱来运作,将来还要在民间招股也未可知。”大家听他说得有理,才又开始算计,自己若是参股,可以投入若干,将来能赚多少银子,不由全都心花怒放。

  杨继宗听那王先生所说虽然十分离谱,有些消息却也值得注意,才要上前问话,却见茶馆门口的暖帘被人掀起一角,原来是菊儿,正向里面张望。杨继宗让杨二坐着别动,自己悄悄离座出门。

  见杨继宗一出门,菊儿便急匆匆说道:“杨公子,我们姑娘让奴婢赶快来告诉公子,一切都按照公子的事先谋划,进展顺利。”

  杨继宗让她不要急,慢慢说。菊儿才又说道:

  “净观师太和我们姑娘进了绣花庄里,说是要绣多少多少裙袄、比甲,还说一定要苏州绣工的活计,要到后堂去看看绣娘。那接待堂客的婆子就引我们进了后堂,说是苏州的绣娘共有三人。那三人中有两个年纪老大,只有一个才十七八岁。净观师太就按公子早上的布置,看她做了一会儿活,就拿腔作势说她面有煞气,或至亲或好友必有眼前之灾。我们姑娘也在旁边帮腔,说是有个袁大叔——就是袁大爷——在锦衣卫当官,说是今日头晌就要带队到这朝天宫一带搜寻,为了要抓获前天冷铺里杀人的凶犯。净观师太又添油加醋,说抓了人立马就要送到镇抚司,里面三十八套刑具,进去的人不论有事没事,都要先过一遍,九死一生。”

  “那年轻绣娘可有什么反响?”

  “奴婢在旁边看着,她当时就脸色不好,吓得煞白,手里的活计也有些乱了。我们姑娘才悄悄让我先来告诉公子,姑娘和净观师太在那边再耗她一会儿,等她沉不住气了,自会露出破绽为公子指路。”

  杨继宗见事情办得顺利,极是欢喜,顺便也夸菊儿道:“不想你这小丫头倒也口舌伶俐,说得明白又不啰唆,等今天的事成了,定有赏赐。”

  菊儿听了倒红了脸,先道了谢,然后美滋滋地转身回那绣花庄去了。

  杨继宗正要再回茶馆,却见一个道士从朝天宫里摇摇摆摆走了出来。那道士四五十岁年纪,中等身材,身穿青布棉袍,头戴浩然巾,看着却有几分面熟,仔细一想才想起,他不正是初四那天在白云观中为自己指引道路的那个人吗!

  杨继宗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忙把脸别过一边,好在那道士并不曾注意大街对面,过了牌坊径直向东去了。

  三

  天禄轩里,众人还在为张士诚宝藏的事絮絮不休。有人说,上百万两银子,不知要堆多大一堆,要多大的山洞或地窖才能装下。也有人说,宝藏哪能只是银子,自然是珍珠宝玉、古物珍玩,虽然价值连城,却并不需要太大的地方盛放。又有人说,此案杀人无数,已经惊动了官府,那边苏州地方上也定然会严加防备,估计那些杀人得图的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怕是两三年内再不会听到有关消息了。大家说得津津有味。

  此时,大厅角落里一张茶桌上却突然有人冷笑了一声,冷冷说道:“可笑啊可笑。”立时把两个写字先生桌子旁边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就见那人大约五十出头年纪,穿一件青不青黄不黄的棉披袄,头上包着扎巾,却又戴着一副貂鼠护耳,桌上除了茶壶茶碗,还有几碟吃食,显是刚才正在这里吃早点。

  小王先生见这位老人家表示不屑,连忙起身拱手道:“原来金老爹也在这里喝茶,刚才未曾注意,失敬失敬。”

  茶馆里的人似多是认识这个金老爹的,也都施礼,要听他说些什么。也有不认识的,急着问是哪路神仙。有人就说,这位正是平则门一带的团头,专门管着花子的。虽然冷铺花子不归他管辖,可要说花子中的事情,乃至这方地面上乱七八糟各种事项,还只有他的消息最为灵通。

  那金老爹见众人都敬他,起身还了一礼,说道:“刚才小王先生所说苏州张士诚宝藏之事,倒也不全是白扯。新年前后确是有人在金成坊、安富坊这边招股寻宝,说得活灵活现。可前几日那几个招股的已经被西城兵马司抓了,审出来本是局诈,是一伙无赖设了局骗钱的勾当,哪有冷铺里的花子什么事?”

  小王先生忙道:“可我听孙瞎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那孙瞎子不过认识几个铺头、总甲,偶尔一起喝几杯酒,就把听来的荒信四处谣传,有什么准头。”

  就有人问:“那北冷铺里杀了那么多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金老爹重又坐下,倒了杯茶,才故作深沉道:“这件事却另有原因——”先不往下说,却用眼睛四下张了张。听到这里,茶馆里除了两位写字先生和杨继宗都还在自己座位上,其他人全都围了过去。

  金老爹放低了嗓音,说得倒还清楚:“那北冷铺里要饭的头儿叫魏大虎,我问过他,是从京东永平府那边过来的,他铺里的花子也多是京东人氏,内中还有一个小孩,生得十分俊俏。”

  杨继宗听他说的与昨晚那铺头所言对得上榫,不觉也站起来走到一众人身后。

  “那孩子长得好,人也明白,不知怎么就被一家富户看上了,给了魏大虎几吊钱,把那孩子收到家里当了小厮。”

  听者中就有“嘿嘿”奸笑的,“怕也不只是当个小厮那么便宜。”

  金老爹瞟了那人一眼,继续说道:“那魏大虎不知为什么,对此事有些反悔,听说几次找到那富户门上,那家又给了他几两银子,才算完事。”

  又有人问:“既然完了事,为何又会杀人?”

  “我门下有个丐户与北冷铺的人甚是熟络,听他说,也不知内中又有什么缘故,前几天,魏大虎领着一伙花子到那富户家里,又把那孩子给要回来了。”

  听到这里,众人七嘴八舌道:“难道是那家富户为此记恨,前天夜里去把那一众花子全都杀了?”“有钱人家虽然为富不仁,可要一气杀死十多个人,怕也无此胆量。”“莫非那个大户原本就是个暗藏的强盗,一夜连杀十几条人命可是容易的?”

  那金老爹等众人说了一气,才道:“杀人命案与那孩子的事有没有关系,本来也说不清楚。可是各位知不知道,前天夜里冷铺里被杀的人中,到底有没有那个男孩?”

  众人哪里会知道那案中的细节,全都摇头。

  “我却听说,那天夜里被杀的一共有十七人,却并没有那个孩童!”

  听说那孩子并不在被杀之列,众人才都点头道:“若是如此,这件案子倒也不难破获,只要抓到那富户审问不就明白了。”

  “可我听兵马司的一个弓兵说,至今并不知道收养那孩子当小厮的到底是哪一家,因人全死了,连个线索都没有留下。”

  大家正在议论,要如何才能找到线索,又该如何重处凶手,说得义愤填膺。茶馆门口的暖帘却又被掀开了,这回是云瑛急匆匆地直接走了进来。

  云瑛也不顾茶馆里众人的目光诧异,一直来到杨继宗面前,说道:“秀才快和我出去,那小姑娘沉不住气,已经出门了。”

  杨继宗忙叫杨二付账,自己同云瑛来到门外,又听云瑛说:“那绣花的姑娘叫净观姑姑和我说得心慌,在那里犹豫了半日,才借故离开绣室。我带着菊儿也急忙出来,见她往对面朝天宫里去了。我让菊儿在后面跟着她,才赶忙来叫你。秀才你看要如何行事?”

  杨继宗见朝天宫门前已经看不到菊儿,知她已经跟进庙里,遂道:“我先跟上看看。你等杨二出来一同进庙里找我。”

  四

  朝天宫的棂星门里面也极为敞大,左右两侧有高大的钟楼、鼓楼,对面则是巍峨的三清殿。杨继宗正一时不知往哪里寻找,却见菊儿远远站在三清殿东边的过道上,正向自己招手。

  杨继宗急忙过去,问道:“你可见那绣娘到哪儿去了?”

  菊儿道:“我刚才在后面悄悄跟着,见她进了东头一个小院,又进屋里去了。我怕公子和姑娘找不着,才回来接应。”

  杨继宗问明路径,让菊儿到大门迎接云瑛,自己先去探查。绕过三清殿,后面一进乃是通明殿,右手有一座大门,进去却是仪礼亭,正是年前百官演习朝仪之所。杨继宗也来不及细看,按照菊儿说的路线,从仪礼亭北边一个小门出去,顺着一条巷道过了两个门口,才到所说的小院。见院门开着,就悄悄踅了进去。

  那小院当是道士们的住处,非常狭小,眼下院中空无一人,只是南屋里似有轻微声响传出。杨继宗来到南屋门前,只能听到里面有人低声对话,又有女人啼泣之声,却听不清说的什么。他心知那个姓高的乞丐大概就在这里,也不急了,静静站在门口等云瑛和杨二过来。

  不多时云瑛等三人来了,杨继宗打手势让几人不要出声,让杨二守住门口,自己也不敲门招呼,直接推门进到屋里。

  那南屋是一明一暗两个小间,一对男女此时都在里间,听到有人开门,男的慌忙问道:“是哪个?”

  杨继宗也不言语,直接进了里间屋,见一男一女都坐在炕沿上,突然见到进来个陌生人,显得十分惊慌。

  杨继宗问那男的:“这位小哥敢问是姓高吗?”

  那后生慌忙站起来,脸色吓得惨白道:“小的,小的是姓高,不知大爷有什么事?”一口青蓝官话,带着江南腔。

  杨继宗倒不想吓着他,尽量和气说道:“你不必担惊,我并非官府之人,只是有些事要问你。”

  说话间,云瑛带着菊儿也进到屋里。那绣娘见她们进来,大约才知刚才上了当,早已忘了啼哭,更是惊诧异常。

  云瑛见状,笑着对那绣娘说:“刚才是为了激你,什么锦衣卫、袁叔要来这边抓人的事都是我瞎说的,不要当真。这位杨公子就是想问问冷铺里的事,小哥你也别怕。”

  那后生还是不解,“大爷既然不是官府的人,为什么要问冷铺的事?”

  “我虽不是官府中人,这次却是为官府做事。有些情状我在此打问清楚就走,决不会再打扰小哥。”

  后生虽然还是将信将疑,毕竟平静了许多,才道:“不知大爷想要知道些什么?”

  “我还不知道小哥名叫什么,来自何处。”

  “小人姓高名超,家乡在苏州,去年夏天来到京师,就投到北边冷铺里乞讨为生。”

  “你这次来京,可是带着什么要紧的物件呀?”

  高超听他问到所带之物,又有些慌乱,“小人乞讨为生,哪里有什么要紧之物。”却不由向着炕角上的一个小包袱瞟了一眼,早被杨继宗看见。

  杨继宗微微一笑道:“可这街坊上却都在传言,说是你带着一张当年吴王张士诚的藏宝图,内中有数百万两的财宝。”

  高超此时倒是一脸凄然,“大爷你看小人这样子,可像是暗藏着百万家私的?我近日也听有人对我风言风语,说什么藏宝图的事,却实在不知怎么引起来的。”

  “那么,这里面是什么东西?”杨继宗一面喝问,一面手指着炕角上那个小包袱。

  高超见已被识破,虽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让那绣娘把包袱拿过来,打开让杨继宗看。原来里面除了一件半新的纺绸深衣以外,只有一册书籍。那册书纸色颇旧,封面上贴着一个题签,上写“青丘子诗草”五字。

  杨继宗见了此书倒有些吃惊,问道:“这莫不是前辈高启先生[158]的诗集?那阁下是——”

  高超见他懂眼,反而满面羞惭道:“说来实在惭愧,青丘子正是小人的先祖,这本诗集是先祖手书的诗稿,是我家的传家之物,对别人却也算不得要紧。”

  杨继宗正待要继续问,就听门外杨二突然大声喝道:“你不要走,过来说话!”

  杨继宗忙问怎么了。杨二站在门口回答:“刚才有个老道进了院,好像是要来这屋,但他见我在门口,看了一眼,扭头就出了院子。我看他却有些面熟。”

  “怎么面熟?”

  “我看他有些像那日在白云观为爷指路的那人。”

  杨继宗略沉了沉,才问高超:“是谁让你离开冷铺住进这朝天宫的?”

  “是小人乞讨时认识的一位道长,叫作施全。”

  “他可是四五十岁,中等身材,黑脸短须,戴着顶浩然巾?”

  高超听得愣愣的,只点头称是。

  “如此看来,此地并不安稳。高兄请先跟我到一处妥当地方避一避,将来的一切安排,我杨继宗自有担当,还请高兄放心。”

  高超见杨继宗态度诚恳,十分动心。又用眼看那绣娘,绣娘把杨继宗和云瑛又反复盯着看,才慢慢点头。

  杨继宗才又问:“不知这位姑娘是高兄的什么人?”

  “她乃是舍妹贞娘,这事体说来话长,我们兄妹分离已经有五六年了。”

  第二十八节青丘集

  一

  杨继宗带高超来到汤胤绩家的时候,已经是过午时分了。

  此前杨继宗让云瑛先带着贞娘回绣花庄,叫她不要声张此事,等着来人安排接应,又在路上大略问明了高家之事。

  高启本是元明之际吴下一位有名的才子,与杨基、张羽、徐贲合称“明初四杰”,诗文并茂。在明朝初年也曾进入翰林院参与编纂《元史》,后来却辞官不做,还因此遭到太祖朱元璋的嫉恨。到了洪武七年,高启因为一点文字上的失误,竟以参与谋反的罪名,被施以腰斩。高启的家人也受此案牵连,不但家产全部籍没,全家还都被籍入丐户,永生永世沦为贱民。所谓丐户,不能置产业从事农耕,更不能读书参加科举,男人头戴狗头帽,身穿横布裙;女人梳老嫚头,穿黑裙黑背心,只能从事收破烂、抬轿子、弹棉花的一些所谓贱业。

  高启后人虽沦为丐户,却一直暗中教家中子弟读书识字,还将一部查抄时幸存的高启手稿作为传家之宝,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让祖先冤狱平反,家族得以脱离贱籍。但由于明初法网极严,朝政又纷乱不止,近百年来高家并没有看到希望。

  直到一年前,高超在苏州街市上偶然见到一部书,名叫《高太史大全集》,托人打听才知,那正是祖上高启的诗文集,乃是当代文人徐庸所辑。高家人商议,既然现在已有高启的诗文集刊行,当是朝廷已然不再将他当作谋反要犯,或许平反有望,全家也就可以成为正常的民籍百姓。因此决定让高超进京来打探情况,若有机会,更可找有司申诉。至于高超的小妹贞娘,却是早在几年前就被卖给了一个富户作为奴婢,那富户正好以刺绣为业,贞娘才学会了上乘的刺绣手艺,又随那家人来到北京绣庄。

  高超到了北京,一时无着,只得在冷铺里住下成了乞丐。小妹贞娘因一直有信息相通,却很快就找到了,只是碍于自己叫花子的身份,却不能直接相认,只能暗中联络。至于为高祖平反之事,更是摸门不着,根本不知从何说起。

  汤胤绩的宅邸在崇教坊,离国子监不远,是个五进的大院子。若不是有那锦衣张山引路,以杨继宗一行的衣装,守门的家仆怕是根本不会为之通报。汤胤绩听说杨继宗来了,倒是亲自迎到门口,一见面就说:“我说是杨贤侄身手快捷,还果然是雷厉风行。”又见几人打扮寒伧,怪道:“贤侄怎么这样装束?这位后生又是哪个?”

  杨继宗忙道:“这位仁兄与冷铺一案有些瓜葛,小侄再慢慢向老伯细说。”

  说话间进了院子,来到正房厅堂,见那厅堂门上贴了一副春联:

  东坡居士休题杖

  南郭先生且滥竽

  杨继宗暗想,早知道这位锦衣汤公让十分自负,没想到还有这样满腹的牢骚。只是他在这厅堂门前张贴如此的春联,难道不怕有人借题发挥,引来麻烦!

  进到厅中,杨继宗才向汤胤绩介绍道:“这位高兄或许就是冷铺命案中唯一的幸存之人,他却也出身不凡,乃是前辈高启高青丘的后人。”当下又把高启后代之事对汤胤绩大致说了一遍。

  汤胤绩听说是高启的后代,立时一脸肃然,又重新认真见礼道:“原来是高季迪的子孙,失敬!”坚持让他坐在客位,上茶。

  坐定了,杨继宗才问道:“高兄,初九日那晚,你因何不在冷铺,出去做什么勾当?”

  那高超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却也知眼下是在一个大官家中,分外拘谨,只跐着椅子边半坐着,低着头,也不喝茶,道:“那天后晌,小人在朝天宫棂星门外与北铺的乞丐们晒太阳,宫中一位道士,就是那施全,叫我进到朝天宫里他的下处,说是有话要说。”

  “他对你说了什么?”

  高超抬头看了看杨继宗和汤胤绩,又低下头叹道:“小人来到北京,本想打探祖上平反消息,可身为乞丐,又哪能见到有力之人?因此——因此小人就故意放出一些风去,说小人前辈原是做官之人,家中还小有资财,却一时无法取出,来京要寻找得力之人取出财物。谁知这些话传出后,不知怎的就与老吴王张士诚的宝藏关联在一起,后来竟有传说,是小人携带了吴王的藏宝图,还有人为此招股行骗——这些事确实与小人并无半点关联。此后就常有人来与小人搭话,却多是些地痞无赖之辈。”

  “这么说那个施全也是为了藏宝图的事与你相识的?”

  “也算与此相关。那施道士前几日才在朝天宫门前寻到小人,开始只问了些不相干的事。初九那天,他却找我说,因藏宝的事,小人怕是要遭受些无妄之灾,要我先到他那里暂避一时。因他为人老到,说得又恳切,小人才随他去了。当夜冷铺里就出了那事,现在想起,不论那施道士有什么企图,他毕竟救了小人一命,不能不感其大恩。”

  “那施全可也相信你是有藏宝图的?”

  “初九那晚在他屋里,他与小人喝酒,问了许多小人的家世。我也没有瞒他,把自家这些事尽都对他说了,告诉他不但没有什么藏宝图,其实连祖上留下的财产的事也都是胡说。依小人看,他倒是信了,当时让我不必着急,将来若有机会,还要为小人关说。”

  “那么依高兄看来,那日夜晚去冷铺里杀人的,果然是为了抢夺所谓的藏宝图吗?”

  “这两天小人也认真想过此事。我想若真是有恶贼想要夺宝,也应当把小人绑了去严刑逼供,来找宝图,哪里会不见小人,就把一铺的乞丐全都杀了呢?以小人之见,他们如此凶残杀人,只怕是另有缘故。”

  “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以小人猜度,杀人的极有可能是为了车子那事!”

  二

  汤胤绩一时听不明白,“怎么又有个擦子?”

  杨继宗在旁边告诉:“是车子,乃是那冷铺中的一个小乞丐,却不在前夜被杀的之列。”

  高超见杨继宗也知道车子之事,连连点头道:“那个车子也不知他姓什么,跟着魏大虎也有好几年了。人嘛生得又乖,几多白净,魏大虎就疼他疼得不得了,极力呵护,轻易不许别人碰他。”

  听那高超讲,自打去年入冬以后,不知怎的那车子却被一家员外看上了,先是多方设法接近,送衣送食,后来索性讲明,要收到府里去做小厮。那魏大虎本来不愿意,却又惧怕那家势力,那人又送了魏大虎十两银子,因此到冬至前车子就被那家接走了。

  杨继宗急于想知道那家员外是谁,问道:“接走车子那家人你可见过?”

  “初时听他们讲谈这事,因事涉下流,小人也无心思过问,从来没有参与。只是偶尔听说,那家是什么都督府的西席先生,每次来找车子都要带着两三个兵丁,气势嚣张得不行。前几日车子又回到冷铺里,我问过他一向生活可好。才听他说,那家也只是个小门小院,并不在都督府里,只是吃喝甚是丰盛。”

  “那车子为何又回到冷铺里了?”

  高超才又说了其中缘由:车子走后,魏大虎不知是因为思念车子还是嫌得钱太少,过了几日就有些反悔。带着几个乞丐去那家找了几次,却全都碰了钉子,被赶了出来。后来魏大虎不知从哪里找了一个老汉,说是车子的亲爹,年前又去那家闹,说是不要银子,非要把车子要回来不可。闹了几场,并无结果。一直到初七那天,大约那家过年防范不严,魏大虎一伙人竟把那车子抢了回来。

  “小人初七晚上回到冷铺,才见车子哭哭啼啼的又在冷铺里,样子是极不情愿,一面还说:我哪里又来了个亲爹,你们非要让我当花子,住冷铺。又听魏大虎劝他不要哭,过几日还会送他回去。”

  “以你所言,案发那日夜里,那个车子应该也在冷铺里面了?”

  “我也听说那日遇难的只有十七人,并没有个小孩子在里面。但这几日他确实是住在冷铺。”

  汤胤绩听说此事颇为曲折,便问:“你可知那家做西席的住在何处?”

  “这个小人不大清楚,只是听说离我们冷铺甚远,在东南城哈德门内,好像是叫个黄华坊的方位。”

  “那家主人大约什么年纪?”

  “小人从未见过,只是听见魏大虎曾在私下咒骂,说他六七十岁了还老不正经,想来年纪不小。”

  杨继宗知道此事至为关键,又问:“你再仔细想想,可曾听说过,那家人是姓什么?”

  高超又思索了片刻,才道:“小人倒想起来了。我们冷铺里有一个乞丐姓佟,都叫他佟二呆子。那一日不知为什么惹得魏大虎生气,魏大虎就骂他,你们姓佟的没有一个好东西,男盗女娼,老不正经。佟二呆子不敢回嘴,却在下面嘟囔,说他那个童又不是我们家的佟。佟二呆子姓的是单立人加个冬天的冬字的佟,我猜测那家人或许是姓童年之童也未可知。”

  听到这里,汤胤绩微微点头,似是心中已有了主张,转而问道:“刚才杨贤侄说你带着先祖一册诗稿进京,可否让我也见识见识?”

  高超忙从怀里掏出那本《青丘子诗草》,双手递给汤胤绩。

  汤胤绩拿在手里一页一页慢慢翻看,看着看着竟两眼泫泪,只得转过头去,怕被杨继宗和高超见到。

  看了好一会儿,汤胤绩才把那册诗稿放在旁边几上,对高超道:“令高祖的大才老夫早就知道,他的诗文读过的却不多,刚才读了颇多感慨。青丘先生当年被杀自是冤枉的,现今天下读书人大约无人对此异议,因此徐用理先生前些年编辑了《高太史大全集》,刊行于世,也并没有引起什么风波。但阁下要想找有司为令高祖翻案平反,只怕是千难万难。”

  高超本来对为高祖平反之事全无成算,见汤胤绩说起,只是一路跟着点头,听说实在困难,才问:“不知可还有一线希望?”

  “青丘子之案虽冤,却是当年太祖爷钦定,先皇的成案如何翻得?不要说你们高家一户含冤,当初所谓的‘明初四杰’,杨基、张羽、徐贲,哪一个又得了好下场的?若都要翻案,朝廷如何彰显前朝的圣恩硕德?更何况,当年开国的功臣中,有多少家都被灭门,被杀的岂止几十万人,又待如何说辞?”

  高超对前朝之事本是一片茫然,听汤胤绩说得严重,两眼直呆呆的,不知如何回应。杨继宗对前朝的事倒也知道一些,却也不知说什么好,此时也是默不作声。

  汤胤绩又道:“为你家人今后生计,我劝你们今后再莫提起祖上之事,安安稳稳地做个小民,可以让青丘先生一脉相传,延续香烟。这册诗稿对你家也是不祥之物,不必保存,以免将来因它生出灾祸。”

  想了想,他又对高超说:“不如这样。你就将此诗稿出售给老夫,老夫付你百两银子。你先在我宅中住上些时日,冷铺杀人一案或还要你为干证,等到案子结了,你也不必回苏州老家,只在京城里做个小生意,安定了再将家人接来。你妹子的事也由我做主,先将她赎身出来,将来找合适人家再行婚聘——老夫也算学诗之人,这就算为前辈诗人略致一点敬意吧。”

  杨继宗知道,那一册遗稿怎么会值那么许多银钱,无非是汤胤绩有心周济高家,也觉得这样安排最为稳妥,遂道:“老伯安排得最好。小侄虽穷,也愿出二十两资助高兄。”

  三

  汤胤绩让人先安排高超在府中住了,才对杨继宗道:“贤侄可猜出那争夺车子的是哪家人家?”

  “小侄初到京师,能识得几个人?还请老伯指点。”

  汤胤绩才有些扬扬得意地说道:“我若猜得不错,那个和冷铺叫花子抢人的,当是武清侯家的清客,仝家。”

  杨继宗倒有些吃惊:“老伯如何知道是那仝家?”

  “刚才高超说那家可能姓孩童之童,只是听音猜测,若是人工之仝,却也能对上。何况那家在哈德门内黄华坊,那里有条街巷,百姓们都叫它石大人胡同,你知道那石大人是指哪个?”

  “莫非就是武清侯石亨?”

  “正是他家。武清侯家有个姓仝的清客,在京中却是大大有名。”

  “老伯说的应该是那瞽者仝寅,小侄在年前碰巧还见过此人。只是仝寅看起来不过四十几岁年纪,却与高超所言六七十岁对不上。”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瞽者仝寅早在正统年间就在大同投奔了石亨,带他进石家的却是其父,叫作仝清。此后石亨进京,仝家父子也一同跟来,只是仝寅因神算扬名于朝野,知道仝清的人却不多。但以我们锦衣卫掌握的材料,要说是老不正经,那仝清倒真是当得。”

  杨继宗暗想,这锦衣卫倒真是无所不知,却又问:“怎么说他老不正经?”

  “那老儿素有龙阳之癖,且又专喜娈童,这些年依仗他儿深得武清侯信用,在京中收小厮,包戏子,闹过许多乌烟瘴气的事情。”

  “我见那仝寅,为人貌似方正,难道就不劝说约束其父?”

  “仝寅虽然深通易算,几近于神,在家却是个大孝子,对其父几乎是言听计从。听说也曾婉言规劝过,但那老儿一旦发作,他就不敢再作声。好在那仝清这些年倒也没听说有什么犯法干禁之事,但这次的冷铺杀人一案,如果真是由仝清所起,干系可就大了。”

  杨继宗听到这里,猛然想到前天晚上在香山弘法寺中,徐永宁还颇为自信地说是手中有石亨这张大牌,不怕有人兴风作浪。如今这冷铺乞丐的一场血案,却偏巧不巧又与石亨家连带在一起,难道此案又与朝廷中的阴谋相关?

  这些背景又暂时不便就对汤胤绩讲,因说道:“这案子现在连上了武清侯家,只怕更要十分谨慎。小侄想要明日到仝寅家访他一访,得了些消息再请老伯定夺。”想想又说,“我还想借用一下那冷铺现场所绘的图册和那片被扯下来的衣料。”

  汤胤绩点头同意,说是今晚让人送到他的住处。

  杨继宗却还分外关心朝廷中的近况,又问:“今日早朝,老伯可听到圣上病体有什么消息?”

  汤胤绩听他问到此事,眉头又紧皱起来道:“看来有些不妙。因圣上病重,今日早朝又免了。因此左都御史萧维祯和副都御史徐有贞带领众科、道以及一众文武官员都去左顺门外问圣安,老夫也在其列。出来回话的却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兴安。大家问他圣躬可有好转,他却用手比画个十字说,还能怎么好转,怕是也只能维持这些时日了。众人听了都是又惊又悲,那兴安太监却愠道:尔等都是朝廷大臣,值此危急时刻却不能为社稷有所举动,就知道日日到这里来问安,又有何用?”

  “这位太监倒是派头十足,对大臣们毫不客气。”

  “宫中大珰从来如此,朝臣们也不见怪。倒是听他一说,大家都觉得应当有所作为,当下萧总宪与徐副宪就对众御史们说,各位可是听明白兴安太监的意思了。众人都说,无非是要早立皇储,一旦立储,即无他患。于是一群都察院的官员就要回去起草奏疏,乞请皇上正位东宫,疏稿怕是今日就可完成。”

  杨继宗听说朝臣们终于决定要上疏敦请皇上早立太子了,心中倒为赤龙会舒了一口气,想来这也是他们这些天努力活动的结果,又问:“却不知众臣所谓正位东宫,要立的却是哪一位?”

  “这个在当时却没有人提起。不过据我所知,朝臣中对此事意见并不一致,也有说应该由沂王复位的,也有说应再择近支的,也有说应该听凭圣裁的,纷纷扬扬,各怀鬼胎。”

  “百官既然要上疏请立太子,总应有个说法吧,不然如何触动皇上?”

  “可就是在这样关键时刻,大佬们的态度才更是暧昧。听说昨日已经有御史起草过一本,里面只说‘伏望皇上早建元良,正位东宫,以镇人心’。那萧总宪看了,却提笔改了一字,将‘早建元良’改作‘早择元良’。当时还得意说,我只是更改了一个字,今后玉带也要为此更新了。只此一事,便知这些朝廷重臣们的心意。无非要趁着朝局不稳,阿附上意,还不是为了自己的高官厚禄,哪有自己真正的主见!”

  “徐副宪也在提倡疏奏的人当中,他应该是有主见的吧。”

  “这位徐元玉倒是一向都有主见,但此次深藏不露,不知有什么想法。此老惯用诡计伎俩,谁知他有什么主张?”

  “我倒是听说,那徐元玉大人并不主张早立太子,而且还自有一番道理。”

  汤胤绩对此事倒像是第一次听说,诧异道:“他竟不想早立太子?又作何想呀?”

  四

  杨继宗从容言道:“小侄听他的族侄徐贯对我说,徐元玉副宪认为目前急立太子,非但不可,而且不能,又不必。”

  “什么又是不可、不能、不必?”

  杨继宗于是把前几日徐贯在他寓所里说所的一番道理又叙述了一遍,却没有提徐有贞与许彬、杨善等人正在谋划直接让太上皇复辟之事。

  汤胤绩却边听边摇头,等杨继宗说完才道:“这个徐有贞机谋干练,却非老成谋国之臣。他这一套道理,看似无懈可击,却有一点不明,若是说要等到当今皇上龙驭上宾之后再传诏由太上皇继位,这于礼大是不合。太上,太上,其位自在当今之上,太上皇为兄,今上为弟,何况今上的帝位也是得自太上皇,怎能是再由皇上下诏让太上皇继位的?”

  杨继宗见汤胤绩对复辟的事真似毫无听闻,又试探道:“我却听了些风言风语,朝中宫中有些人也许想要不等遗诏,就直接拥立太上皇复辟!”

  汤胤绩似是头一次听到此说,两眼瞪得溜圆,惊道:“若真是如此,那不是形同政变,朝中难道不会大乱了?”

  杨继宗有意要考校一下这位自视极高的锦衣才子:“虽然如此,以老伯当年曾为副使迎接回太上皇的这点经历,那时仕途岂不是大有可为?”

  汤胤绩却满脸憋得通红,喝道:“我岂是徐有贞那等只知以权谋徇私利的小人!自己巳之变[159]以来,太平之世才不过数年,难道又要自己从内里反叛起来,让朝中无宁日,天下无宁日吗?我想即便此老真使出什么阴谋诡计,朝中真正应和的只怕也不会有几人。”

  杨继宗见汤胤绩一脸正色,连忙施礼道:“老伯不以物喜,真是高风亮节,小侄唐突了。”

  汤胤绩才和缓下来:“我看局面也未必就有那般紧急。后天是正月郊祀大典,听说明日皇上还要勉力出宫去天坛斋戒,皇上若能出宫来,病体当不会如传说那样沉重。”

  杨继宗从赤龙会那里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人要阴谋鼓动太上皇复辟之事,也并不是全要看皇上的身体状况。但皇上若能以强健之身公示于群臣,倒也是当下能够弹压住朝中阴邪之风的有效之法。因而不住点头,希望明日皇上能够如期去天坛斋戒。

  两人说来说去,又把话头重新拉回到高启的诗集上。汤胤绩又从几上拿起那册诗稿,一面轻轻翻阅一面说道:

  “青丘先生天才高逸,诗歌一扫元末纤秾缛丽之习,模拟历代古人格调,无不神形兼备,只可惜损折太早,还未及铸成自己独立之格就离世去了,岂不可惜!”

  杨继宗对高启的事知道得不多,请教道:“听说他只为文中‘龙盘虎踞’四个字而罹难,可真是如此?”

  “那高季迪是何等孤高自喜之人,生于乱世,却出淤泥而不染,其诗自称:‘青丘子,癯而清,本是五云阁下之仙卿。何年降谪在世间,向人不道姓和名。’又怎能合于世俗?当初他入国初翰林院修史,已是不得已而为之,后来太祖授他户部侍郎,他却坚辞不就,已经埋下了祸根。太祖皇帝对于士人,是凡不为我用者必有异心,他不愿为朝廷所用,诗文中对当世又常有讥讽,即使没有那篇《上梁文》,恐怕也难得善终。”

  “听说那时苏州知府在张士诚的宫殿旧址上修建府治,被人举告谋反,青丘子正好为修建时写过《上梁文》,才牵连遇害。”

  “青丘子为苏州知府写《上梁文》,本来不过文墨应酬,文中‘龙盘虎踞’之词也不过是应景之笔,谁知却被太祖责以大逆不道,竟被腰斩了。据说他被腰斩后气还未绝,蘸着自己的血在地上大书三个‘惨’字,观者无不失色。太祖皇帝却是少有地亲自监刑,看他身死了才离开。唉!人生本无常,只是这位高老先生死得却太过惨烈。”

  说到这里,汤胤绩又有些激动,见那诗稿后面尚有余页,就让书童拿了笔墨过来,在那册诗稿后面奋笔疾书,不多时写下一首诗来。

  杨继宗看时,见上面写着:

  鼓罢瑶琴遂解形,萧萧日影下寒城。

  薄田供祭遗妻子,新冢题名望友生。

  地下未应消侠气,人间谁肯没诗名。

  旧庐重过悲闻笛,欲赋招魂竟不成。

  ——录浦长源挽季迪诗,丁丑岁孟春[160]

  汤胤绩投了笔,叹道:“当年浦长源写这首挽诗,还说是薄田供祭遗妻子,怎么知道高家的子孙却都已沦为奴婢、乞丐,几世几代都不敢说自己是谁家后人啊。”

  两人为古人唏嘘慨叹了一番,一时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杨继宗见天色不早,起身告辞道:“小侄明日就去那仝寅家看看,如有什么进展就速来报与老伯。”又看了看那册诗稿说,“小侄于诗所知甚少,这册诗稿还想带回去看看,过几日定归完璧。不情之请,实在冒昧。”

  汤胤绩却并不小气,摆摆手让他拿去,“学诗本来不是你们科举的正业,但有空读些古代诗文,自可陶冶性情,也是好事。”

  第二十九节仝宅

  一

  杨继宗回到宛平县衙时,天色已经不早,到后衙看过舅父舅母,一起刚用过晚饭,门房的衙役急着来报,说是锦衣卫袁爷来了。

  杨继宗连忙到大门去迎,就见袁彬与逯杲正在一处,见了杨继宗就拱手道:“前日送宝姑娘回京后,就有些俗务在身,穷忙两日,但早已知道你安然回到京城,我也就放心了。不想那边冷铺里杀人的案子又要有劳承芳你了,公让公叫我今后管辖这个案件,才与这位逯兄来了。”

  逯杲也在一旁道:“汤长官刚才让敝弁把冷铺里杀人现场的绘图和这条衣片给杨公子送来,顺便也将审讯所得消息告知公子。”

  杨继宗接了绘图等物,把袁彬和逯杲让进自己的房内,才听逯杲述说:

  “昨天晚上敝弁就连夜把南冷铺的花子,当地附近几个总甲、铺头,以及周围的住户,还有几个在这边转的团头花子,全都抓了审问,有形迹可疑不老实的也用了刑具。”

  据逯杲说,综众人供述,所得无非几点:

  一是众乞丐都说绝不可能是乞丐内部纷争火并。北冷铺魏大虎一向仗着人多势众,确实引得周围许多乞丐帮伙不满,但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况且从阜成门到西直门一带的冷铺,人手都比不过魏大虎一伙。再听周围邻里们说,杀人当晚并没有听到一些响动,若是乞丐们争斗也不会如此安静。

  “杨公子昨晚就推断不会是花子们仇杀,真是神算,敝弁佩服。”

  二是冷铺中的乞丐并不止十七人,至少还有一人并不在杀人现场。

  “敝弁让几个南铺的花子分别辨认尸首,都说一个叫高蛮子的不在其中。这个高蛮子身份极是可疑,传说他祖上曾在伪吴王手下做过官,身上还有一张藏宝图,敝弁已经让人影画了图形,就要通缉抓捕。若是能捉到此人,或许就可侦破全案。只是目前尚不知道这个高蛮子跑到哪里去了,还是也已被杀却藏尸别处。依敝弁拙见,这一条线索最为重要。因那高蛮子身份诡异,又与前朝叛逆有关,将来牵扯出来或许并不是一件杀人命案那般简单。”

  三是还有一个小叫花子叫车子的,却是众说不一。有人说他年前已经被一家人收为小厮,早已不在冷铺。也有人说前几日魏大虎又把那个车子接回来了。至于是哪家人家收了车子做小厮,受审的各方人等俱都不知。

  四是听南冷铺那日巡夜的花子说,接近三更的时候,见有西城兵马司的人经过,似乎是拿了什么人。

  “巡夜的花子自然不敢盘问,但从当时路径来看,倒正好是从北冷铺去兵马司衙门所经之处,时间上也大概可以对得上。但此事涉及西城兵马指挥司,敝弁不敢直接就去讯问,还要请袁长官定夺。”

  杨继宗唯独对这一条最感兴趣,追问道:“南铺打更的乞丐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到兵马司的人?”

  “那个乞丐供称,当夜眼看就要三更天了,他们两人正打算出门去打三更,就在南冷铺的门前遇到了兵马司的几个人。大约有四五个人,其中一人年纪不小了,看样子倒像是个人犯。另外三四个都是官衣。那些人先问打更的花子是什么人,又说了一声自己是兵马司的,流水带人走了。想那西城兵马司衙门在白塔寺南边,若要从出事的北冷铺到兵马司,正好要从南冷铺经过。”

  杨继宗微微点头沉思了一会,才道:“逯兄果然是干才,不到一日工夫已经搜集到这么多消息。只是那个高蛮子的事,逯兄可以不必再去追究。那人叫作高超,他先人并非是张士诚的属下,他也没有什么藏宝图。这些俱是一些棍徒造言行骗的无稽之谈。”

  又指着桌上放的那册《青丘集》诗稿对袁彬说:“此人我已见了,这是他祖上高启手书的诗稿。文质兄或许不知,这位高启乃是国初一位有名的大才子,后来因文字犯了事被杀,他的子孙才被籍为惰民丐户,流离失所,实在可怜。但冷铺杀人的案子却与他无关。”

  逯杲听杨继宗这样说,示意想要看一看那册诗稿,杨继宗便递给他看。逯杲就将那册诗稿仔仔细细翻阅了一遍,看到最后,还不住地点头。

  杨继宗见他看得仔细,笑道:“不曾想逯兄也对诗歌颇感兴趣,将来有机会还要请教。”逯杲连称“不敢”,才把那册《青丘集》放下,目光中却露出一丝诡异。

  杨继宗接着说道:“至于车子那事,还多亏公让老伯指点,现在已经有了一些眉目。”

  袁彬道:“你是说冷铺杀人,却是因那个小叫花子引起?”

  “现在还不敢断定。但诸多迹象,却都指向那个车子引出的事端。不过听刚才逯兄所言,仍有个极大的疑点,还需要小心求证。”

  袁彬笑道:“承芳你就不要再卖关子了。你可是已经知道是哪家收了车子做小厮的?”

  “要说这家人家,袁兄与我恰巧都还认识。”

  袁彬一怔道:“哪一家?”

  杨继宗道:“就是那瞽者仝寅。”于是又把汤胤绩的分析简要述说了一遍,又道,“就请逯兄明日再对车子一事多方盘问。文质兄若得空,不妨明日和我一起到那仝家访他一访,必能得到此案线索。”

  二

  正月十二一早,杨继宗带着杨二收拾出发,骑马来到东四牌楼处与袁彬会合。

  因灯节将近,东四牌楼附近的居家、门市都开始在大门口悬挂彩灯,有些大户人家,还在彩灯四周扎上了红绸紫绡,单等明日开灯,要点起彩灯来各自比个高下。

  杨继宗正在观看街边的各式彩灯,袁彬带着几个校尉已经赶到了。两人也不再下马,各在马上见礼,就顺着东大市街向南,奔石大人胡同去了。

  袁彬在路上说道:“昨晚我又找了几人打问,才知道这位瞽者仝寅还真是个大孝子。他是你们山西安邑人,在十二岁上害病盲了双目,一直是跟着父亲到处行走,学习京房之术也是他父亲为他寻师父,找秘籍,多方栽培。你想当初他们父子二人在江湖上行走,不知要遇到多少艰辛,所以发达之后,他刻刻不忘父亲的养育教诲之恩,事父至孝至顺,倒是个道德高尚之人。听说前几年他父亲患了急症,这位仝寅不但在旁边侍奉汤药十多日衣不解带,还真的割股疗亲,用自己的股肉做药引子,才治愈了父亲。”

  杨继宗道:“如此还真是纯孝之人。不知他们父子是什么时候投入武清侯门下?”

  “不瞒承芳你说,我们卫中有他的专门秘档。据其中记载,他是十年之前,正统十二年的时候随其父到的石亨营中。那时石都督还在大同任着参将,因他打卦测算甚为准确,石都督每遇大事必请他来问休咎,从此不离左右。到正统十四年才随着石都督进京,从此声名日隆,更被传说成神仙般的人物。”

  “所谓医者不自医,仝寅虽是神仙人物,却似未能料到此次之厄。只是以他的孝顺,自然要竭力为尊者讳,我们想要得知真情怕是不易。”

  袁彬也颇为无奈道:“何况此人城府之深,心思之密,都大大出于常人。到时候就要看承芳你的智谋了。”

  说话间已经来到石大人胡同,袁彬已经事先查明了仝家住处,也不用打听,就到了仝寅家门前。仝家果然只是个寻常院落,入口是座朱漆蛮子门,却并没有悬挂应节的彩灯之类。袁彬递上名刺,让几个校尉先在门外等候,才与杨继宗随家人进去。

  仝寅在厅堂中接待杨、袁二人,身上仍然穿着那身铁灰贡缎褶子,听他们进了屋,才起身施礼道:“在下行动不便,未能远迎,请二位见谅。”

  袁彬也客套了两句,便直截了当说道:“年前有机缘得见先生神术,一直想着再听教诲。可今日冒昧打扰,却是为了一件案子,实在有些惶恐。”

  仝寅听了,微微皱了皱眉头,面色依然平静道:“却不知是为了什么案子?”

  “是初九那天夜里,和义门里的一个冷铺里有十七个乞丐被杀,至今还未查出凶手。据查,那冷铺里的乞丐却与府上令尊大人略有些瓜葛,因此才想到要问一问令尊大人。得罪,得罪。”

  仝寅仍然不动声色,“这却怪了,家严怎么会与那些冷铺里的乞丐有什么瓜葛?”

  杨继宗接言道:“是我们查访时听说,那个冷铺里有一个小乞丐叫作车子的,年前被令尊大人收为小厮,在府上厮役。我们此次来,一是想要见一见那车子,问他可知道一些相关的蛛丝马迹。二来若是方便,更想见一下令尊大人,他老人家既然曾与那冷铺中的乞丐有过交往,或许也能提供些消息,有利于破案。”

  仝寅冷冷道:“二位办案,乃是公事,在下本当鼎力相助。只可惜家父前几天因有件私事,出城到涿州去了,二位如有话要问,需要再等几日,怕是要到灯节过后才能见到。至于那个什么车子,因在下与家严分别住在前后院里,平时并不知道他老人家那边状况,还需问问后院下人。”说完就命身边童子:“到后院问问老刘,老太爷身边可曾收过一个叫车子的小厮。”

  那童子不多时就回来报道:“刘管家说这些日子老太爷并没有收过小厮,也不知道有什么车子轮子的。”

  仝寅听了,便道:“看来在下实在帮不上二位什么忙。”

  杨继宗连忙道:“学生倒还想再当面问问那位刘管家,比对一下那边的供词可有失误。还请先生海涵。”

  仝寅虽有些不悦,却还是让童子将那管家叫了过来。

  刘管家三十几岁年纪,人倒也显得精明。杨继宗问他:“这位管家,你可知道去年冬至之前,你家老太爷在外面收了一个小厮?”

  “回这位公子,小人管着这家中大小仆役,进来出去没有不清楚的,去年以来并没有变动,老太爷也没有收过小厮。”

  杨继宗见他绝口不认,也就不再追问,却从袖中拿出在冷铺魏大虎手中发现的那条杭缎残片来,“你可认得此物?”

  刘管家低头看了一眼那缎片,脸上有些变颜变色,却急忙抬头去看仝寅。仝寅不知杨继宗拿出了什么物件,示意小童,那小童忙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杨继宗才道:“这个是冷铺里从死者手中得到的一片衣袖破片,衣料却是簇新的秋香色杭缎。不过以学生猜测,它却极有可能是有人故意放在死者手里的。”

  三

  仝寅听了杨继宗这话,身形不由一震,似是有所触动,却依然并不开口。

  杨继宗继续说道:“那夜恶贼连伤十七条人命,此案非同小可,必定会严查一切相关线索。学生听冷铺里幸存乞丐的口供,贵府老太爷曾经收纳那冷铺里一个小乞丐作为小厮,但冷铺乞丐头目魏大虎后来反悔,带了人来讨要吵闹,直到本月初七日,趁着贵府疏忽,将那小厮抢回到冷铺。这些口供都是记录在案的,先生请想,不论令尊大人是否涉及此案,这瓜葛能够逃得脱吗?”

  因高超并不知道收纳小厮的是哪家人家,杨继宗本来也不敢十分确定,但见那管家和仝寅神色都不自然,故而说得斩钉截铁。见仝寅仍不答话,又道:“新正前后,那魏大虎带人来贵府吵闹过三四回,仝先生即便不理家事,难道竟没有听到一丝动静?至于这位刘管家,要说全然不知此事,恐怕无人能信。”

  刘管家额头冒出汗来,却只是看着仝寅,闭嘴不言。

  又过了片刻,仝寅才低声道:“依杨公子之言,家父一时兴起,在外面收养个小厮容或有之。但他老人家已近古稀之年,难道就会为了一个小厮去连杀十几条人命?即便真有此心,又岂有能力去连杀十几条人命?”

  “先生说的,也正是学生心中所想。学生曾到过那冷铺的杀人现场,真是血腥冲天,尸横遍野,其惨烈之状实难言说。作案之人必定是穷凶极恶之徒,且人数甚伙。若说是令尊大人所为,实在不合情理。但眼前这片残袖,我猜测或许正是从令尊大人衣服上扯下来,又被故意放在被害人手中。若真是如此,岂不是有人故意嫁祸,要陷害令尊大人?”

  话说到这里,仝寅才真为之所动,“杨公子怎知那残袖是被人故意放置的?”

  杨继宗就把魏大虎死前在墙上按了手印,同时又手握残袖,动作颇不合理的事说了一遍,又道:“虽然此案目前有诸多不合情理之处,但若不能查到真凶,恐怕令尊大人嫌疑仍然最大,一时怕是难以解脱。如若不幸又被有司衙门在当时当地拿获,则更是百舌莫辩。为了查清凶案,捉到真凶,还请先生和贵管家告知实情。”

  仝寅又思量再三,才问:“我记得杨公子本是进京会试的举人,虽然是袁兄的朋友,怎么会涉足此案如此之深?”

  袁彬在旁答道:“仝先生真是好记性。我这位兄弟确实是来赴试的举子,但一向喜欢侦查疑难案件,极有心得。前些日子震动京师的伪造襄府金牌令符一案,就是这位杨承芳兄弟所破。因此敝长官汤指挥特意邀请他来协助办案,在下虽然名为主管,其实倒是为承芳打下手的。”

  杨继宗忙说“岂敢”,又问:“刘管家可知道贵府老太爷在初九那天晚上都做了什么?”

  刘管家仍然不敢回答,仝寅道:“你说吧,连那小厮的事都告诉杨公子。”

  刘管家才说:“老太爷在去年冬至前确实收过一个小厮,本名实叫车子,因嫌它不好听,老太爷给改名鸿安。初来也无事,但过了不久就有一伙花子来这里吵闹,说是那鸿安的亲爹来了,不愿让他为奴,老太爷就让又给了几两银子,连哄带吓唬,把他们赶走了。谁知过些天却又来闹,老太爷火了,只叫帅府的兵丁过来弹压,不再给钱了。”

  “那鸿安后来可是仍旧让那些乞丐抢回去了?”

  “因过年前后这几天那些花子没有再来闹,都以为没事了,不太防备。初七那天,鸿安一个人出门办点事,就没再回来,听人说是被那伙花子抢走了。老太爷听说十分怒恼,却也没太当回事,说是要过了灯节之后再带人前去,一定要给那些花子点厉害。”

  “那么初九晚上可有什么事?”

  “那晚老太爷出门与人喝酒,也不知听了什么话,回来之后就怒气冲天,后来带了三个帅府的兵丁,就出门去了。他老人家虽然没说,但看样子还是为那鸿安的事而去的。”

  “你可记得,他们是几时出门?”

  “小人记得清楚,老太爷喝酒回来已经起更甚久,等吆喝了人出门的时候,外面正打二更。”

  “你看这片衣片,可是你家老太爷所穿的?”

  刘管家仔细看了,才道:“小人不敢确定,但材料、颜色确实与老太爷所穿的衣服相近。”

  “我还有一问,令尊大人那晚是何时回府的?”这次却是问的仝寅。

  仝寅紧闭着双目,微微摇头道:“家父自那晚出门,至今还没有回来。”又起身向着杨继宗和袁彬郑重深施一礼,说道:

  “仝某幼年,萱堂见背,自小靠着老父抚养教训,经了多少艰辛才到今日。如今遭逢横祸,在下决不信家父会做出那样丧心病狂之事,但既涉案中,却难免要被连累。一想到老父要为此受苦,在下真是五内俱焚。今日二位既然说是案情有可疑之处,愿为家父辨冤,在下感激之情无从言表。若老父亲能够平安解脱,在下永世不忘恩德,将生死以报。”

  杨继宗见他说得诚恳,也早站起来回礼道:“先生纯孝,可感天地,学生自当竭尽全力,定要找出此案真凶,以还令尊一个清白。”

  四

  离了仝宅,袁彬才问杨继宗:“你看那仝寅到底知道不知道他父亲现在哪里?”

  “从他的态度来看,我猜他八成是知道其父现在在什么地方。”

  “那他为何不明白告诉我们,也好见那仝清,以便当面取证?”

  “这也正是小弟的疑心之处。那仝寅一面极希望我们尽快查清全案,解脱其父;一面却又不愿说出他父亲目前的所在,或者说不想让咱们见他。以常理推断,只有两种可能。”

  “哪两种可能?”

  “一种可能是他内心深处仍不能排除对于其父杀人的怀疑,那老仝清在江湖混迹多年,若是在京城中还结识了些枭猄之徒,一旦起了恶念,乘夜杀人并非全无可能。只是以我们现在所知的情报,若说是仝清领人在冷铺中滥杀无辜,疑点实在太多。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仝寅虽然明知冷铺中杀人的事并非其父所为,却因为他父亲目前被他人掌握,投鼠忌器,一时不能同我们讲明。”

  “以仝寅在京中的身份地位,难道还怕什么人要挟?”

  “他虽然声名显赫,背后又有极大的势力支撑,但如有人手中掌握着许多杀人‘证据’,面对一个十多人的重大命案,他又焉能不是顾虑重重?昨晚逯杲说有人见到兵马司的人抓了一个老年人,我看很可能就是那仝清。我们不如先去盘问那些南冷铺的乞丐,看看消息是否确定。若仝清真是被西城兵马司的人拿了,今日说不得还要去兵马司看上一番。”

  因方天保平日与西城兵马司的人打交道甚多,杨继宗和袁彬在去朝天宫的路上,又到宛平县衙招呼上方天保一起同行,再过西四牌楼、帝王庙、白塔寺,来到朝天宫门前。就见朝天宫棂星门以西的红墙根上,正有六七个乞丐或蹲或坐,在那里晒太阳。

  方天保这几日与袁彬交道打得甚多,已经不再像当初那般拘谨,此时悄悄对袁彬说:“袁爷,我带自己的弟兄先到西头把住路口,你们几位锦衣军爷在这边把住路口与那庙门,免得那伙花子见了我们一哄而散。不知可是使得?”边说边看了杨继宗一眼。

  袁彬并无异议,杨继宗也点头道:“这样正好,两位兄台且不要惊动这些乞丐,待小弟先上前问问。”

  那几个乞丐远远见来了几个官差与锦衣校尉,已自有些紧张,又见官差们立时就将几个路口都把守住了,更不知是为何事。正在疑惑之间,却见两个便装的,似是一主一仆,走了过来,急忙都站立起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杨继宗走到几个乞丐面前,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在下为锦衣卫办案,有事要问问几位,此外并无别意。”

  几个乞丐眼见已经难以逃跑,只得愣愣地看着杨继宗,看他要问什么。

  “几位可都是住在南冷铺里的?”

  乞丐们点头说正是。这时袁彬和方天保也从东西两边走了过来,悄悄站在杨继宗身边。

  杨继宗又问:“不知初九那晚打更巡夜的可在?”

  乞丐们初时犹豫,互相看着并不回答。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年长的乞丐道:“那晚巡夜的是赵四、赵六他们哥俩。”并指着站在一旁的两个年轻乞丐:“就是他们。”

  杨继宗于是问那两人:“你们可还记得,那晚在什么时候遇到兵马司的差役?”

  其中一人答道:“那晚小的兄弟轮值打更,起更、二更都已打过,原在铺里休息,因见更香已经烧尽了,才出到门外,单等听得那边鼓楼的三更鼓打响了,就去巡夜打三更。就在这时见的那几位差官。”他说话虽然紧张,却也周全流利。

  “这个时刻至关重要,你们能够确定是在刚要到三更的时候吗?”

  “确是在那时,后来几位差官刚从我们冷铺门口经过,那边三更鼓就响了。”

  “那几个人经过时是什么状况,你们可曾盘问?”

  “小的们不过是代差打更的叫花子,哪里敢去盘问官差。当时我俩就在那边街角冷铺门口,因提着角灯,应该远远就能看见我们。那伙人有四五个,走近了先对我们喝问。小的回答说是冷铺打更的,那伙人就说了一声我们是兵马司的,急匆匆就从我们身边过去了。”

  “你们可知他们真是兵马司的人吗?”

  一直答话的那乞丐摇头说不清楚,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却答道:“他——他们从小的身边走过时,小的仔细看了一眼,其中有两个应该确实是西城兵马司的弓兵。他——他们平时也常在朝天宫这边活动,小的因此认得。”

  杨继宗见他眼力不错,又问:“你可曾注意,那几人中除了差役之外,可还有别人?”

  “小的见他——他们之中,有一个年纪甚大,黑暗中看不清面目,却也觉得有六七十岁样子,穿得像是裘皮袍子,并非官衣。”

  “你看那老者与兵马司差役是一路的呢,还是被差役们拿了办案的呢?”

  “这个小的实难确知。但看那时情状,他——他倒更像是被拿的人犯,佝身弯背的,似是很不情愿与那几个差官同行。”

  杨继宗甚是满意,又问:“他们后来往哪里去了?”

  先前回话的那人才道:“他们从冷铺经过,上了平则门大街就朝东去了。小的们猜想,定是回兵马司了。”

  第三十节酒肆

  一

  离开朝天宫,杨继宗才对袁彬和方天保说:“听那打更的乞丐言说,那晚被抓的八成就是仝清,但有几点疑问,却还难以弄清。”

  袁彬道:“可说得是。若是那西城兵马司抓了仝清,乃是此案的重要疑犯。他们明知我们锦衣卫已经接手此案,为什么不与我们通报,却要暗中拘押?”

  杨继宗道:“这正是最大疑点。此外,二位可曾注意,与此案关系极为密切之人,就是那个车子,现在倒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并无一人提到这孩子的下落。”

  方天保是在一路上听杨继宗介绍案情,对于事件的过程反而清晰明白,此时说道:“我也一直在想,以情理推断,车子不应在被杀之列,又至今未见有抛尸痕迹。他若存活,一个小孩子独自逃出,这边街面上不会没人见到。除非已经被什么人暗中藏匿了。”

  杨继宗道:“君定兄所言极是。还有更可疑的,就是时间上难以吻合。”

  袁彬和方天保都没有想到过时间上的事,此时都望着杨继宗,让他快说。

  “那晚杀人的确切时间,我断定当在二更二点前后。一是因为现场发现了已经在地上洇灭的更香,还有七八寸长。我专门问询过,这些冷铺里夜间值更,都是以更香计时,香长一尺,正好要烧一个更次。一更五点,那更香烧了五分之一,说明事发时正在某一更一点过完、二点初起时刻。当地铺头供述则说初九那晚,街巷里都听过报起更和二更,三更之后便无人报点。这正好证明那两个北冷铺的打更人是在二更过后,三更之前被杀的。北冷铺巡夜的路线,平常走一圈大概要用将近两点的时间,但那晚天寒,巡夜走路比平时要快许多,一点多点就可以巡过一圈。可以推测,那两个巡夜的乞丐回到冷铺的时间大概在二更二点过不多久,冷铺里的屠杀却已经完成,两人才在门口被杀。”

  两人听他说得并无漏洞,都点头称是。杨继宗又说:

  “今日仝府那位刘管家说,仝清出门的时候正好二更打响,若他不是故意欺瞒,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哪能就从东城的石大人胡同到了西城的和义门内?再者说,即便那刘管家所言不实,仝清带人是初更离门,二更杀人,为何犯事后并不立即潜逃,却要等到近三更天了才让那些兵马司的差役擒拿?何况被擒的又只有仝清一人,既不见车子,也未见到他出门时带来的兵丁。若以杀人时的状况而论,仝清一伙如真是凶手,那三四个兵马司的差役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甚至连上前拿人的胆子也未必有。”

  袁彬也道:“兵马司虽说本有巡夜职责,但多年以来他们把打更巡夜的事都交给了冷铺的花子,哪里还在半夜出动过。这次却三更前后专程跑到和义门内,也是极不寻常。”

  杨继宗道:“从这许多疑点来看,仝清一伙杀人基本不能成立,行凶的当是另一伙强人,至于为什么要做出如此残忍之事,小弟思来想去,似只有一种可能。”

  袁彬与方天保几乎同时道:“难道是为栽赃陷害?”

  杨继宗“哈哈”笑道:“小弟虽然不才,看来倒与二位兄长英雄所见略同了。”

  方天保却脸色越发阴沉,“为了栽赃陷害一个为老不尊的仝清,竟要伤害十七条性命,那设计之人与他要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啊!”

  杨继宗也忙肃容道:“若只是为了私人的血海深仇,他们能杀十几个乞丐,难道不能直接结果了那仝清的性命?这次在冷铺杀人,陷害仝清,只怕还有更深的意图。”

  袁彬、方天保一时想不出会有什么更深的意图,都望着杨继宗。

  杨继宗道:“小弟此时才隐约有些想法,却还未能成形。看来西城兵马司也有人参与了这一阴谋,要想将此案查得水落石出,现在只能先到兵马司去碰碰运气了。”

  袁彬道:“既然是阴谋,一来兵马司的主官未必知情,二来即便知情大概也会有意瞒哄,咱们以公对公怕是不会有什么结果。”

  方天保才说:“在下倒是认得西城兵马司的几个人,不妨先私下打问一下。”又寻思了一下道,“有一人与我颇为熟识,姓王,是吏目辖下的一个牢头,平时管着一座牢狱,几个狱卒。此人在西兵马司混迹甚久,人头熟悉,消息灵通,又最爱戴高帽子。我们不如先去找他看看,说不定就能得知些内幕。”

  杨继宗和袁彬都觉可行,几人就骑马过了白塔寺,在马市桥边向南一拐,不远就到了西城兵马司。

  明代京城中设东、西、南、北、中五城兵马指挥司,不过是个正六品的衙门,分片执掌着京师的治安和一部分公共事业,负责维持治安、缉捕盗贼、巡防查夜、防火救灾,以及疏理街道沟渠、救济残疾老幼等各项事宜。但因衙门又小,人手又少,又与大兴、宛平两县的职责不甚分明,各兵马指挥司这些年来实事做得很少,甚至连冷铺巡夜这些职责分内的事都推给了要饭的乞丐。

  若说有什么长年不断的差事,那就要属各兵马司中的牢狱。平时有些在街巷中作奸犯科被当地拿获的,或是偶尔碰到兵马司手上的不法之徒,在结案前大都关在兵马司狱里。因关押着人犯可以对其家属不时需索,牢房其实是个小聚宝盆,兵马司的长官们对此都十分重视。只是限于制度,兵马司正式捕人囚禁需要五城巡城御史发单批准,初审后又需转送法司定罪发落,兵马司自己的处置权极小,油水自然也小。因此在其牢狱中,倒有一多半是未经报批抓来的“私犯”,这些人一般犯事不大,在榨出油水后通常就会被放出去,从来不会知会大兴、宛平两个京县,以及顺天府和刑部衙门,当然更不会告诉锦衣卫。

  正因为有这一层原因,去找西城兵马司的牢头来打探仝清是否被抓获的消息,可算正得其路。

  二

  西城兵马指挥司衙门坐北朝南,大门也还轩敞,其牢房则在衙门西边,门朝东开。几人不便直接到牢狱里寻人,见对面不远处有一座酒肆,时候已经不早,就让手下人等先到附近一个饭铺里打尖,杨继宗和袁彬则进了酒肆,只方天保独自一人去请那位王牢头过来喝酒。

  那酒肆三间门面,门口挂着两个红绸宫灯,门楣上斜插一面青布酒旗,上写“家酿仙醪”四个大字,门上挂着棉布暖帘。掀帘进去,见里面正对着大门是一个柜台,柜台上下放置着一些大大小小的酒坛,坛子上贴着红纸,各写“烧刀”“黄米”“状元红”“莲花白”等字样,以及大小不等的酒提子。东西两边有四五张小桌,则是为在酒肆里吃喝的客人准备,因已是午时,两张桌子上已有客人。

  杨继宗与袁彬在屋角的桌边坐了,叫过酒保来,先要了馒头和熟肉、菜蔬。酒保说有刚从平则门外凿冰打上来的鲤鱼,袁彬就让收拾了烧上一条,又要了一坛说是家酿的黄米酒,要等客人来了再上。

  两人吃着馒头,不一时方天保就引着一人进来了。见那人四十来岁,生得白白胖胖,倒像个富家员外。柜台后面掌柜的显然与他颇熟,见他进来连忙拱手,“王头儿今天有空到小店来!”

  那牢头只随意抬抬手算是回礼,见方天保引他到屋角一桌,却抢上一步,对着袁彬纳头便拜,一面道:“小人王甫仁,给袁大人叩头。”

  袁彬不知他是什么路数,赶忙也跪下一膝,用力将他扶起,“王兄客气,岂敢,岂敢!”杨继宗也只得站起来深深施礼。又谦让了半晌,大家才算坐下,杨继宗让酒保把鱼和酒全都上来。

  方天保道:“这位王兄是西城兵马司的主牢,在京城中小有名气,为人仗义,我们捕行的弟兄可谓是无人不晓。”又对那王甫仁说:“这位就是我刚才说到的袁长官,这位是杨公子。我们正好在这边闲游,到了阁下地面,他们两位都想要结交王兄。”说完就把酒都满上,“新春佳日,能与王兄共饮几杯,也是一大乐事。”

  王甫仁道:“几位实在客气了。想袁大人当年曾在瓦剌为太上皇保驾,出生入死,天下谁人不晓?我王某人今日能够识荆不说,还能与袁大人一桌喝酒,真是三生有幸,也要谢谢方大哥栽培。”

  杨继宗见他对袁彬的尊重超乎寻常,感觉有些怪异,就试着插话道:“袁兄的孤忠大节,确是无人不赞,只可惜天道不公,至今未能得到应有嘉赏,倒是有些叫人寒心。”

  王甫仁道:“天道总是至公至正的,以小人之见,袁大人现在不过是一时坎坷,用不了多久,定会贵不可言,到那时小人免不了也要沾一点袁大人的光。”说着又起身向袁彬敬酒,一副媚态。

  袁彬被他说得颇不自在,杨继宗倒似有所领会,说道:“想不到这位王兄倒是胸中有乾坤之人。王兄你看袁长官何时可以转运?我们都好附骥。”

  王甫仁已经喝了几碗酒,又见几人都对他甚是客气,不觉有些飘飘然,“我一个看牢房的,哪有什么肚里乾坤。但我听人说,古人传下来有个《推背图》,上面就有预测。”

  “这《推背图》学生倒也见过,不知是怎么预测的?”

  “《推背图》的第三十象,公子可还记得?那谶中所说的是:

  半圭半林,合则生变,石亦有灵,生荣死贱。

  颂中所言则是:

  缺一不成也占先,六龙亲御到胡边。

  天心复见人心顺,相克相生马不前。”

  听他这样说,连袁彬和方天保都有些愣了,都问:“这些有什么解说?”

  王甫仁把身子几乎趴在桌子上,凑到袁彬脸前,神神秘秘地说道:“半个圭半个林相合,不正是土木两字,说的岂不正是土木之变?‘缺一不成也占先,六龙亲御到胡边’可不说的是太上皇御驾亲征,被那也先得了手?”

  这样一说,连杨继宗也觉有几分道理,不由点头。

  “这说的还都是前面已经发生过的事,最后这两句最为要紧:‘天心复见人心顺’,说是要天心复见……”又向四下张了一下,才说,“何为天心复见?难道不是说太上皇他老人家就要重登大宝吗?”

  杨继宗摇头道:“这却有些牵强。”

  “怎么牵强?近来街坊上都已经传遍了,说是皇上御体欠安,还不是一般的欠安,天心复见可不就在眼前?再说那最后一句,‘相克相生马不前’,当今景泰皇上改元正好是在庚午马年,可不是说当今皇上与太上皇虽然本来相生,到头却又相克,而当今这个马年皇上却难向前行走了。”

  “想不到阁下对于数术推演还有如此精深造诣,学生实在佩服得紧。”

  “我哪里有什么造诣,不过跟人学舌。只是在下以为这《推背图》上说的,可算千真万确,不能不信呀。”

  “那么王兄是听什么人所讲?”

  王甫仁有些犹豫,但见袁彬对着他微笑点头,身上有些酥麻,低声道:“是本司的一位上差,姓史,是我们西城兵马司的吏目。他是贡生出身,甚有学问,为了司中一些特殊事宜才告诉我这些。我想太上皇一旦归位,袁大人不是立时就要飞黄腾达了吗!”

  三

  王甫仁的这一句话倒让袁彬满脸通红,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低声嘟囔道:“上皇之事,需要宫中朝中细心安排,岂是我等议论的。何况当年侍候上皇,本为臣下的分内之事,本不图后来回报,些微小力,哪里就会飞黄腾达?”

  王甫仁自然不信这话,仍然是一意阿谀,又端起酒来要敬袁彬。杨继宗得空才在旁插言道:“以王兄的推断,袁大哥将来定会大展宏图。但不知那位史吏目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些消息?”

  王甫仁仍然神神秘秘,“依在下猜测,史吏目虽然有些学问,却也未必就能解开《推背图》里面的谶语。听他的话茬儿,倒是从朝中一位大佬那里听得的这些。他还跟我说,大佬们正在着意安排,以上应天命,因此才——”说着又朝四下里张望了一番,“才让在下也要参与其中。说是过些天大事成了,在下也有拥戴之功,总要混一顶纱帽戴戴。”

  “阁下大才,声望又是京城里皆知的,前途必是不可限量。只是这样大事,却不知阁下如何参与?”杨继宗轻轻摇头,似乎有些不信。

  王甫仁不觉间已经喝下了大半坛酒,白脸变作了红脸,颇不服气地说:“我虽不能参与机务,这兵马司的大牢可是掌握在咱们手里。史长官前日拿了一个老头子,说是极为要紧,放在我那里,又不能走漏风声,又不能刑讯逼供,只好先关在后院里,每日好吃好喝伺候着,说是此人就关系着大事一件。”

  三人听到这里,眼睛不由都闪亮起来,却又装作无所谓。杨继宗道:“这倒奇了。一个老头子能有什么要紧,莫非他是皇亲国戚?可皇亲国戚又如何会让你们兵马司的人逮了呢?”

  “皇亲国戚看来倒也不是。这两天我也和和气气问过他,他却并不说自己的身份,只说叫人陷害了,要找长官说话。我们司的指挥、副指挥只怕根本不知此事,吏目又不出面,哪有长官和他说话。倒是不知从哪里来了个书生,也不知是个秀才还是举人,和他说了半日,又要纸墨,好像是写了书子拿去了。”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对着杨继宗看了看才道,“不怕得罪,那个书生身形相貌倒是与杨公子有几分相似,只是他说的江南口音,与公子不同。”

  杨继宗急忙追问:“你可知他的姓名?”

  “这个并不知道。他前天初十一早来过,今日头晌又来了一次,两次都像是取了书信。今日临走时他还让在下好生照看那老者,说是不过一两日就不用麻烦我了,让我只等着领功受赏就是。几位爷你们说,我这不是时来运转,从天上掉下来个金元宝吗?”

  王甫仁越说越是得意,又喝了些酒,不觉有些颓然,却忽然道:“不好意思,在下还有些公务,只好告退。过些时日若真是受到升赏,自然要请袁大人几位再痛快畅叙。”一面又叫掌柜的,“今日酒饭都记在我的账上。”这才拜别而去。

  见他走了,杨继宗才摇头道:“此人虽俗,今日所言却是至为重要的。”

  袁彬道:“这几天也听到过一些流言蜚语,难道真的有人在暗中操作,要拥立太上重新登基?”

  杨继宗先不回答,反而问道:“你们二位可想知道,那天在香山弘法寺里,我见到了什么?”

  袁彬道:“怎么不想知道?但那天的事何等诡秘,不用想也知道上面连着朝中大局,你杨公子不说,我们怎好便问。”

  杨继宗道:“本来回来就当对两位兄长说明,谁知立刻又遇到了这冷铺的案子,忙乱间就未得空。但今日听那姓王的所说,却与弘法寺中的事有些关联。”

  “这两件事怎么会有关联?”

  “那日在后院屋里之人,正是家庙主人,定国公徐永宁。他们劫持宝姑娘上山,却是为了一个大局。”

  杨继宗于是简略讲述了徐永宁掌握着一个组织,专为匡扶朝纲,如今却遇到了一个巨大政治阴谋,已有一伙人暗中勾结,用了种种手段,要趁着皇上病危拥立太上皇复辟。

  “刚才那牢头说到的书生,我猜想很有可能是个熟人,就是徐有贞的族侄徐贯。定国公说在背后主持此局的定是徐有贞,如果此人真是徐贯,看来真是一丝不差。”因为碍于袁彬与许彬等人关系密切,杨继宗并没有提起许彬等人与参与此局。

  袁彬却道:“我猜许太常养浩公、杨鸿胪思敬公,以及张等人怕都在积极谋划此局吧。”

  杨继宗知道他行事正派,不是急功近利之人,也不作解释,点头认同,“养荣堂一伙劫持宝姑娘,就是为了要破徐有贞等人之局,谁知却被咱们搅了。”他又把劫持宝姑娘的前因后果大概分析了一遍,顺便将以前的冰蜂、金符两案的内情也都说了,袁、方二人才算解开了近日的各种谜团。

  袁彬道:“听你承芳一说,这些个事情倒是明白了,那定国公一伙所作所为也算是为了政局稳定,天下安宁,可他们干事的路子实在不怎么正经,此前一再出差错,甚至一败涂地,也算是罪有应得吧。”

  “文质兄说得一点不错。那天我也对定国公说过此意,他虽说了些无可奈何的话,看来心中对于属下所为也是极为不满。只是当时他对于把控局势还是信心满满,只因为手中还有一张大牌。”

  袁彬和方天保都看着他,等他说出这大牌是何物。

  “大牌就是他们还控制着一个大人物——武清侯石亨。”

  方天保刚才一直听着没有作声,此时突然惊道:“难道如今这案子,陷害仝清,牵扯仝寅,最后倒是对着石亨来的?”

  四

  袁彬对朝中局势了解较多,此时说道:“若说武清侯石亨是张大牌,那倒是千真万确。当初瓦剌也先来犯京畿,武清侯正待罪锦衣卫狱中,是于少保保举他出狱领兵,在德胜门外和西直门外接连大捷,京师保卫之战军功第一,这才晋升侯爵。后来少保公组建京城团营,又由石亨提督团营任总兵官,十万雄兵都由他掌握。说起京畿地方的实力,确实无人可与武清侯相比。”

  杨继宗接道:“我还听说,当今皇上最信任的重臣,非石亨莫属。初六那日祭享太庙,皇上因病不能亲自祭祀,就是让武清侯代为行礼。以他与皇上、与于少保的关系,定国公说可以确保他支持早立太子,免生动乱,也是有道理的。”

  袁彬道:“可又听说,那石都督行伍出身,粗傲不学,恃宠骄狂,根底却非忠义之人。”

  杨继宗道:“武清侯的人品如何,不便臆测,但他常在皇上身边,对于眼前危局最是清楚,此时若有人向他说明太上复辟乃是天命所归,就如刚才那牢头所说的《推背图》之类,他又会作何想?”

  方天保一直在倾听,此时才道:“就怕那说明之人的力道要强似《推背图》中谶语百倍。”

  袁彬连连点头,“一直听说那仝寅在石亨跟前一言九鼎,再加上他的神算是天下闻名的,若他也在石亨面前讲说天命,只怕武清侯就不能不信了。”

  说到这里,三人相互看了看,对于冷铺杀人案背后的阴谋大体明晰。袁彬道:“看来那背后操作之人,利用仝清收养小厮与冷铺一伙乞丐争斗,一面怂恿仝清带人来寻事,一面先找歹徒到冷铺里杀人,然后又将仝清秘密捉拿,制造许多证据,让他百口难辩。再用此事来威胁仝寅,让他去游说石亨。仝寅是纯孝之人,如果没有别的法子解救其父,恐怕也只能就范。这计谋环环相扣,实在高明,只是为此竟要屠杀十多个无辜性命,也实在太过毒辣。”

  杨继宗道:“文质兄拆解得合情合理,只是现在却一时无法找到那些杀人的真凶。”

  方天保道:“虽无凭证,我却以为作案的很可能是那景七一伙。”

  杨继宗早觉得景七与徐有贞一派颇有关联,却不知方天保有什么根据,忙问他此说是什么道理。

  方天保道:“那日为宝姑娘走失一案,杨公子让我关心景七的事,我就找京城各衙门巡捕行的朋友打问过,也查阅过一些案卷,才知这个景七真是非常之人。”

  据方天保说,景七本为京师游民,凶悍却有才干,多年来就是京中棍徒的头目。景泰四年,他因械斗伤人致死被顺天府拿获,案子未结却被人解救出来。据说解救景七的就是与顺天府尹关系亲密的徐有贞。后来徐有贞去山东治河,景七曾在他身边效力,但治河成功之后徐有贞却没有保举他任职,反让他仍回城中与棍徒厮混。

  杨继宗听说这些,才道:“看来这位徐副宪真是机心了得,早在数年前就为后来准备下人手。而那景七的势力也非同小可,不但在白云观中有死士为他卖命,后来宝姑娘失踪,他的棍徒也曾暗中帮助寻找,后来知道勾栏里董菲儿拿了宝姑娘的玉簪,怕也是他们先探得的消息。现在想来,这些事无不是为了徐有贞的大阴谋而为。”

  方天保道:“景七本来主要在东城一带活动,但随徐有贞回京后,实力似又有提升,在京城棍徒中颇有威望。去年又在帝王庙对面开了一个演武场,招了许多京中狂放少年在那里摔跤练武,打出的名号是习武以应武举,将来保家卫国,实际上搜罗了不少的亡命之徒。在冷铺里滥杀无辜这样的事情,恐怕也只有他那一伙人才做得出来。”

  杨继宗已经起身,“若真是景七所为,或许还能找到别的蛛丝马迹。目前也只有坐实了真凶,才能解脱仝清,解脱了仝清,才可安稳仝寅,以免石亨那里生变。事不宜迟,说不得我们又要到那个演武场走一走了。”

  袁彬与方天保自无异议,一起出了酒肆去招呼自己的手下。

  此时就见街上来了一队儿童,全都穿得红红绿绿,头上扎着抓髻或是朝天小辫,每人手中都拿着一面太平鼓,边走边打边唱:

  平则门,拉大弓,前边就是朝天宫;

  朝天宫,写大字,前边就是白塔寺;

  白塔寺,挂红袍,前边就是马市桥;

  马市桥,跳三跳,前边就是帝王庙;

  帝王庙,摇葫芦,前边就是四牌楼;

  四牌楼东,四牌楼西,四牌楼底下卖估衣;

  要问估衣什么价,桃红裙子二两一。[161]

  杨继宗无意中听到这个,忽有所悟,忙问方天保:“这些小孩唱的是什么?”

  “这是京中童谣,并没什么意义,不过合辙押韵,说的却是这平则门大街上的地名。”

  “那‘帝王庙,摇葫芦’又怎么讲?”

  “这个本来说不清楚。有人说是因为帝王庙前面有个卖药的老道,常背个大葫芦;也有人说其实是‘绕葫芦’,是说帝王庙对面的行人道上要绕过一个葫芦形的小弯儿。儿童之言,也不可细究。”

  杨继宗又想了想,才颇为自得道:“我倒明白那魏大虎在凶杀现场打的哑谜了。他并非慌乱中只按上了一个半手印,实则是故意按上了七个手指的印迹,旁边又故意放置了葫芦,他在临死前定是要告诉办案的人:杀人者,帝王庙景七也!”

  第三十一节帝王庙

  一

  一行从马市桥上了平则门大街,朝东没几步路就到了帝王庙大门,大门对面的影壁后面是一条深巷,进了胡同没走多远,路东朝西有一座院门,站在门口就能听到里面轰轰嚷嚷,忽然又有一片喝彩之声。方天保道:“应该就是这里了。”

  众人下了马,正要商议如何进去查看,就见那院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从中走出一个后生来。那人一身练家子的短打扮,披着一件棉披袄,头上并没戴巾帽,却用蓝布包缠了几圈。杨继宗目光一闪,急道:“抓住他!”

  那后生抬眼见门口竟有一伙官差,不及细想,扭头就想钻回院里。但他哪里有对面的锦衣校尉快捷,身子还没转过来,已经被两个校尉上前扭住,用力按倒在地下。他原想大声喊叫,怎奈脸已经被死死按到泥地上,嘴也张不开,却没有叫出声来。

  杨继宗示意把那后生拉到离院门稍远处盘问,因有两把利刃架在脖子上,那后生此时也不敢再喊叫了,被拉到一边强按着跪在地上。

  袁彬已经明白杨继宗的用意,站立在那后生身前厉声喝问:“初九日夜里,你参与在冷铺杀人,还想逃吗?”

  后生却使劲儿向上挺着身子,尽力仰起头直视袁彬,“小人是老实良民,并未杀人!”

  杨继宗不想与他纠缠,上前一把揪下他头上的蓝布缠头,那人却疼得打了个冷战,因他额头上本有一块伤疤,结痂未愈,被杨继宗一把扯下,却粘连着揭开了伤疤上的血痂,鲜血也洇了出来。

  杨继宗仔细看了看他的伤疤,才冷笑道:“你这伤疤怎么回事?”

  “小人习练武艺,不小心碰伤的。”

  “碰到什么地方?”

  那人愣了一愣才道:“是碰到墙角上了。”

  “你这墙角倒是生得蹊跷,怎么还有些枝枝杈杈,一会儿我倒要看看。”说罢也不再审,对袁、方两人道:“此人必是凶手之一。君定兄先找个僻静之处审审他,文质兄咱们和各位锦衣到院里看看。”

  袁彬对手下稍作布置,与杨继宗等人一起再到院子门前,因那大门并没有从里面插上,随手一推就开了。锦衣校尉们鱼贯而入,趁里面的人还未曾惊醒过来,已经占据了各处要路。杨继宗和袁彬跟着进了院子。

  那院子二门里面并没有南房和东西厢房,只有一座北屋正房,因而院子极为宽敞。院中有十几个后生正在演练刀棍,天气虽然还很寒冷,却都只穿着单衣单裤,仍是汗气腾腾。突然见到五六个锦衣校尉进了院子,这些练武的后生都是一愣,然后又迅速围成一个圆圈,长短兵器相间,俨然一个战阵,与几个锦衣校尉对峙。

  杨继宗不愿两方发生冲突,高声叫道:“我们是锦衣卫办案,不关旁人的事,要找景七问话!”

  这时才见从北屋里走出一个紫脸大汉,朗声道:“几位官爷要找小人查问何事呀?”来人正是景七。

  杨继宗却先向前拱手道:“景七爷别来无恙,前几日承蒙相助,学生还没来得及道谢呢。”

  景七也认出了杨继宗,笑道:“原来是京中闻名的杨公子驾到。那日在白云观咱们算是不打不相识,我一个大混混儿,哪里有机缘帮得了您这位贵公子呀?”

  杨继宗见对方人多,又是有兵器在身的练家子,很难用强,因道:“这个事咱们慢慢再讲,可贵属下总是这么绷着也太过疲劳。”又大声对众人道:“我们找景七爷要问些事情,问清楚了自会离去,诸位不必惊恐。”才又看着袁彬说:“袁爷,我们进屋讲谈可好?”

  袁彬点头,与杨继宗先进了屋。景七让练武的后生们且先放松,却也没有让他们离开。

  景七进屋后还要上茶,袁彬说不必,却不问话,等着杨继宗开口。

  杨继宗也先不提冷铺杀人的事,却道:“刚才说承蒙相助,是说前几日我有一个侄女不小心走丢了,让我们好生烦恼,还多亏阁下帮着打探消息,才找到了那闺女。此等大恩,岂能不谢?”

  景七听他这样说,只是笑笑,却不置可否,等着他说正题。

  杨继宗才道:“可是一码说一码,我们今日来到贵处,却不是专为了来道谢的。这位锦衣卫百户袁爷今日要查的是一件案子,就是初九夜里和义门里冷铺杀死十七条人命的泼天大案!”

  景七面色沉静道:“那边冷铺里杀人,在下也听说了——此事眼下京城里怕是无人不晓了吧。只是不知,袁爷有什么事要问我,此案与敝人有何干系?”

  杨继宗用眼睛盯着景七,一字一句说道:“据我们这两日侦讯,你景七与此案岂止是有干系,恐怕就是凶手主犯!”

  景七哈哈大笑道:“人都传说杨公子断案精细缜密,原来只是虚夸浮浪之言。我虽是京中混混,杀人的胆色、力气都有,却唯独不会去杀几个又脏又臭的叫花子。我倒要请问杨公子,我景七放着年节不过,三更半夜天寒地冻地跑到冷铺里去宰杀十多个花子,我图的是什么呢,可是吃饱了撑的?”

  杨继宗见他有些虚张声势,反倒平静下来,“你杀那些乞丐,自有缘由,这些事要全都说出原委还真是要费些力气。”讲罢看看袁彬说:“不如就让他们把茶上来,咱们慢慢道来。”

  二

  喝了一口茶,杨继宗才继续说道:“我来讲这个故事,你且不要分辩,等我说完了你再说是也不是。”

  景七冷笑点头,示意让他来说。

  杨继宗道:“阁下带人行凶,自然不是一般的报复杀人或是图财害命,真正的目的却是要栽赃陷害。”

  景七听他这么说,脸上不由一冷,却遵约并不答话,微眯着双眼听他继续说。

  “那和义门内北冷铺中原有一个小叫花子名叫车子,因生得齐整,在去年冬至前被一家富户收作了小厮。这家富户却也非泛泛之辈,收小厮的名叫仝清,他儿子在京中却是大大有名,就是神算瞽者仝寅!”

  听他说到仝寅,景七的眼睛才略睁开一些,微有惊异之色。

  “这一层关系在此案中至为重要,咱们却先按下不表。且说那北冷铺的头领魏大虎最初为车子的事得了十两银子,后来又觉后悔,在年前就曾几次带人到仝清家中吵闹,仝家又给了些银钱,事情却一直未了。到初七那日,魏大虎等人趁仝家不备,竟然把车子从仝家抢回了冷铺。”

  “那仝清虽然气恼,本来也打算过了灯节之后再去与那些乞丐计较。谁知初九那日晚上,阁下的人却趁着与仝清喝酒,一番挑拨,让那仝清怒上心头,领了几个人当夜就要去冷铺中夺回车子。”

  “你见事情已经安排妥当,才带领手下一干强人,趁夜来到北冷铺。你与那魏大虎本来也该认识,当夜把他叫到冷铺门外,以刀相胁,让人先领走了车子,一面就叫人将冷铺里一众十四人全部杀害。同时又在冷铺门口杀了魏大虎,将他的尸身拖进屋内。此时正好有两个在外打更的乞丐巡夜回来,也一并被你们杀死。”

  此时景七两眼已经睁圆,怒道:“如此细致的图画,怕不是你姓杨的做梦想出来的吧,何人见着了?”

  杨继宗冷笑道:“正所谓人的声,树的影,你自以为案子做得干净利落,其实留下的蛛丝马迹又岂止一处两处,要复原作案当时情形何其容易!只是阁下为此案故意设下重重疑障,倒也确实费了我们一番心思。”

  景七不愧是京中大豪,听说此话,反而笑了,颇感兴趣地说道:“这个在下倒是愿闻其详。”

  “阁下想必也听说了那北冷铺中有个姓高的乞丐,号称知道南方一处宝藏,因此街面上广为传言,说是他有一张藏宝图,关系上百万的财富。因此你事先让一个叫施全的道士,把那高蛮子在初九当日叫出来藏在朝天宫里,又在杀人现场故意做出搜索物件的痕迹。无非是想让办案者以为杀人者是为了抢夺巨额财产——为百万巨资而滥杀无辜虽也是天理难容,却并非绝无可能。若我们真按这条线索找下去,因一时找不到那高蛮子,藏宝图的事本来就似是而非,岂不是要用上许多时日也难以接近真相吗?”

  景七见他说得明白,不觉也跟着点了点头。

  “那个施全倒也不是外人,前日在白云观中,还亏了他的指点,我才找到丁诚伪造金符令牌之所,过两日,学生怕还要去朝天宫里当面致谢呢。那天施全在魁星楼帮我,阁下却在花园中搅乱,一时还真猜不透二位本是一伙的。现在才明白了,原来施道士是为引我入戏,阁下搅闹却并不是为了帮那丁诚,而是为了增添热闹,才便于此事在京城大肆传扬。以此来看,二位的背景深不可测,才会在这冷铺杀人案中联袂行事。”

  “看来杨公子还真是精细。但你说是我带手下杀人来栽赃陷害那个什么仝清,却不知这个赃是怎么栽的,陷害那么个老头子又有何用啊?”

  “这件阴谋,你只管杀人布置疑团,栽赃的另有旁人。那晚你们杀人去后,仝清才带人赶来,见满屋尸体自然大惊,却‘正好’被西城兵马司巡夜的人撞见。那仝清已经被关在西城兵马司牢中多日,却未曾正式报官。至于陷害仝清是为了什么,我想以阁下在你背后大佬心目中的地位,应当也知道个大概,难道还要我再来解说吗?”

  景七听杨继宗都说完了,才哈哈笑道:“杨公子凭着一点蛛丝马迹,就能复原杀人作案的现场,活灵活现,在下实在佩服。只可惜,你说得虽然圆满,却并无干证,恐怕成不了官司。”

  杨继宗双目炯炯,直视景七,“怎么没有干证?那魏大虎就是证人!”

  景七一惊道:“难道他的鬼魂前来告状?”

  “哪有鬼魂告状的道理。但你们离开之时,那魏大虎却还一气未绝,用尽最后力气在冷铺墙上按下七个指头的手印,并在墙根放下他原本挂在腰间的酒葫芦。”

  “那又怎样?”

  “那是魏大虎在告诉我们:杀人者就是你帝王庙前的景七!”

  景七虽然震惊,却仍不屑摇头道:“你这猜测之辞,到了官府怕也作不得数。”

  此时方天保却从门外进来,手拿着几页纸张,直接对杨继宗和袁彬道:“那小子招了。”

  杨继宗拿着供状与袁彬一起看了几眼,才笑对景七说:“真是不巧,你手下有一个叫邱八的,因那晚杀人时被一乞丐用灰耙子打了一下,刚才被我们逮住,头上的伤痕却正好与冷铺里留下的灰耙对上了号。宛平县的方捕头在外面审他,他已经全都招了!”

  三

  景七听说那邱八竟会招了,皱了皱眉道:“这小子忒菜,这么就招了!”人倒也沉着镇定,又对杨继宗道:“恐怕就凭着这小子的一纸招供,也难定我的罪吧?”

  袁彬在一边冷冷道:“十七条人命的大案,就是稍有牵连也要拿你去盘问,何况那邱八已经招认参与杀人,领头的就是你景七。”

  景七也不慌张,“看来在下难免要和袁军爷到锦衣卫走一遭了。这些年来,我景七顺天府、大兴县、东城兵马司的大牢都见识过了,还就是没去过锦衣卫镇抚司的诏狱,今天正好认认门。”说完又对着门外的手下人等大声说道:“你们全都先回家里待着,不要妄动,等我的消息,过几天还有大事要做。”

  袁彬也不在乎景七张狂,让校尉先给他戴上械具,押着出了院子。

  才出院门,杨继宗见北边胡同口有一匹白马款段而来,马上的却是徐贯。杨继宗正有话想问徐贯,遂急步向前,在马前施礼道:“元一兄,可巧不巧,今日又在这里碰到年兄了。”

  徐贯见杨继宗身后又是锦衣又是皂吏,还押着个景七,不由有些慌乱。却立刻定住心神,下马拉住杨继宗的手道:“还真是天涯何处不逢君呀,承芳兄怎么有闲心到这边玩耍?”

  杨继宗冷笑道:“我哪里有什么闲心,这几日被年兄的连环妙计支应得东奔西跑,今天正好与年兄算算总账。”也不与他引见袁彬和方天保,径向袁、方二人道:“文质兄、君定兄请先带人回去,我还要与这位元一兄略作盘桓。”

  见不远处有一个小杂货铺,也不征得徐贯的同意,拉了他的袖子就钻了进去,让杨二在外面看着马。

  小铺本来生意清淡,掌柜的忽然见到两位华服公子闯了进来,有些吃惊。杨继宗从袖中掏出一把铜钱放在柜台上,说道:“我们有事要占贵店一点地方,打搅!”掌柜的连忙搬了两个凳子放在柜台前面,自己悄悄溜进柜台后面的小门,只隔着门帘看着柜台里的货物。

  坐定了,徐贯才勉强笑道:“承芳兄这样心急火燎的,还要与我算账,却是为了什么?”

  “年兄刚才也看见了,景七已经被锦衣卫拿问,难道元一兄就不想问问是出了什么事情?”

  徐贯也知杨继宗大概已经探明了冷铺杀人的案情,就不再隐瞒:“我正想问,不知那景七犯了什么事?”

  “他在初九夜晚,带人到和义门内冷铺杀了十七条人命,现已有随同招供了。只是,他们杀人,一不是为了寻仇报复,二不是为了图财害命,这样做,都是为了栽赃陷害一个人。”

  “要陷害哪个?”

  “这倒要问一问你元一兄了。年兄这几日两次到兵马司牢房,见的却是何人?”

  徐贯见他连这事都知道了,不再装糊涂,拱手道:“承芳兄办案,真是不世之才,看来对此事已经是一清二楚,小弟佩服,佩服!”

  杨继宗仍旧冷着脸道:“此案情形,有些已有真凭实证,有些地方还是靠依情理推演。你们得知仝清为小厮的事与冷铺的乞丐生隙,就设计让他入彀,一面挑拨他带人趁夜来冷铺抢人,一面让景七这些恶徒抢先一步把人杀了。仝清来到冷铺,你们又布置了西城兵马司的史吏目在附近蹲守,故意把几个石府的兵丁放跑了,却单单拿住了仝清,还撕下仝清的一片衣袖放在死者手中,作为他参与杀人的证据。”

  徐贯见他说得明白,只得点头称是,又问:“杨兄可知,费这么大周折,要陷害那仝清何用啊?”

  “你们抓到仝清,却并不报官,而是私自押在兵马司的狱中,实是要用这件泼天血案来要挟一个人,就是仝清之子仝寅。仝寅是出了名的孝子,自然不会不救其父。阁下两番见那仝清,索取书信,大概就是要找仝寅来胁迫他为你们做事吧?”

  “承芳你猜得果然不差。你可知我们想要仝寅去做什么?”

  “以仝寅的身份,这也不难猜。你们无非是要仝寅以天命为由,去说服武清侯石亨,要他参与你们的复辟之谋!”

  两人这些话说得声音极小,因而几乎是脸贴着脸,徐贯此时才将身子向后挪了挪,用平常声音说道:“既然承芳兄如此明白,何必再瞒!那日在宛平县衙,小弟也曾对你说过家伯父的所见,都是为了安邦定国,才出此奇谋,承芳你何必来蹚这浑水呢?”

  杨继宗却依然将身体凑过去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徐大人的大策是正是邪暂且不言,贵府叔侄为了所谓大计,利用一帮穷凶棍徒,平白杀死十几条无辜性命,难道说不怕离地三尺有神灵,要遭报应!”

  徐贯颇不以为然,翻了翻眼道:“自古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哪朝哪代的大政局中没有成千上万的屈死鬼?为了江山社稷,天下安危,死几个连苦主都没有的花子又能怎样?家伯曾道:左边堆积黄金十万两,右边杀人血流成河,还能目不转睛,全然不顾,那才是真宰相。要成大事,怎能拘于小节。待大事成后,我们自然要多找些僧道来念经超度那些冤死的魂灵,也算他们死得其所了。”

  杨继宗见他如此说话,知道是话不投机,已经辩无可辩,只是用力摇头道:“天地之性,以人为贵。为了你们的伎俩就滥杀无辜,即便是平民百姓,即便是无名乞丐,终是人命关天。岂能如此,岂能如此!”

  徐贯才道:“承芳兄一片恻隐之心,固然可敬,但大势所趋,天命难违,得放手时且放手吧,何必再争这一日之短长?”

  杨继宗冷笑道:“说什么大势所趋,在下所见的可净是些鬼蜮魍魉。何况,元一兄的所谓大势恐怕也未必就会一帆风顺!”

  四

  徐贯见杨继宗如此执拗,也只得叹道:“也是近来大事需要人手,又因这案子已经布置了重重疑团,一时大意了,没让他们全都暂时撤离京城,竟让承芳兄只两三天就把这案子几乎破了。以兄台这样的精明缜密,若能与我等共谋大业,参赞谋划,将来何愁不会宏图大展,有无限的前程!”

  杨继宗本想一口回绝,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吞了回去,心想将来或许还需要留有余地,因只摇头道:“弟此次是受锦衣汤公之邀前来破案,大明的律法俱在,我也只知遵法而行。至于你所说的大业,一来在下人微力薄,难孚众望;二来我对老兄的手法实难认同,只好忍看无限的前程付之东流了,可叹,可叹!”

  徐贯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承芳兄何时心情有变,尽可来找小弟攀谈,不论来谈大事还是小事,俱都无妨。”

  杨继宗见全案已明,一心想要赶到仝寅处说明案情,或许还能说服他,不要帮徐有贞一伙去到石亨面前陈说。因此不再与徐贯纠缠,说声告辞,出门与杨二骑马走了。徐贯仍在后面摇头遗憾不止。

  行走不远,却见云瑛和老麦正站在四牌楼西边张望。云瑛见了杨继宗就连忙赶过来,也不等杨继宗下马,拉着马头急道:“刚才一伙东厂的番子来到宛平县衙里,说要拿你!让老麦说吧。”

  老麦才道:“今日过午不久,县衙里来了几个锦衣番子,却说是东厂的人,称是有人报了谋逆大案,要逮杨公子去问话。因公子不在,就把县里黄太爷也惊动了,又到公子的住处搜检,取走了一些书册之类。那些人没有见到公子,就在县衙前后布下,专等着公子回来。我住在县衙里,听见乱纷纷的,问明了才悄悄到玉喜庵告知了姑娘。”

  杨继宗听到此讯倒十分惊异:难道是徐贯一伙已经预知我会弄清他们的海底,才又提前设计陷害我,让我不能阻挡他们的“大事”?这动作也实在太快!因问老麦:“你可听说,东厂的人到底为了什么事要抓我?”

  “我听县里衙役们说,那些番子只说是公子犯了谋逆大事,却并没有说清是什么事,只见其来势汹汹,听说黄太爷也甚是惊怕。”

  杨继宗道:“我也想不出来这到底是为了何事。可我自思从来并无过犯,倒也不怕它什么东厂还是锦衣卫。只是今日还有一极为紧急的事,若是被耽误了,倒要遗恨终生了。”想了想又对云瑛说:“咱们不妨也来个疑兵之计,却又要劳动姑娘了。”

  云瑛哪里还需客气,忙问:“怎么办?”

  “我只怕那些番子总是等不到我,又要四处盘查,误了我的事。因此请姑娘骑上我的这匹劣马,披上我的这件氅衣,与杨二一起到宛平县衙附近走一走。最好是让番子们看见却一时捉不到你们,耽搁它一个来时辰,我却要借姑娘的宝马一用,尽快办完了事,自会去镇抚司投案。”

  云瑛却担心杨继宗的安危,“你去自首,不是要吃许多苦处?”

  “我本来没有过失,他们能把我怎样?倒是姑娘若被他们捉了,一定不要逞强,紧急时也可说出曹吉祥来搪一搪,只等我去自首了,你们自然无事。”

  安排已定,杨继宗又到路边一家纸店里写了一封书信,交给老麦,“你把这封书子送到养荣堂,要亲手交给靳孝。”

  云瑛把自己的枣红马牵过来,稍稍整理了一下鞍镫,让杨继宗骑稳了,又轻抚着马颈道:“讴很,你要乖乖听秀才的话,不许调皮。”轻轻一拍马臀,那枣红马扬蹄而去。

  杨继宗仗着马快,故意从西四牌楼往南,一直到了宣武门里才沿着顺城街往东,在崇文门大街再往北拐,绕了一圈才到石大人胡同。他让马慢下来,才进胡同口,忽见前面几个人迎头挡在马前,却又是几个锦衣校尉。此时再想拨马回头,已经迟了。杨继宗只得在马上坐稳了,喝道:“诸位要做什么?”

  身前的人还未答话,身后却有一个嘶哑刺耳的声音道:“杨公子这头口好俊呀!”不用看也知道,正是锦衣卫的逯杲。

  杨继宗扭身在马上揖了揖道:“原来是逯兄还在这里巡值,学生还要到前面有些私事,以后见面再和逯兄攀谈。”

  逯杲却走到跟前用手拽住马缰,得意道:“兄弟并非巡值,倒是在这里专门候着杨公子的。我听卫里弟兄说,杨公子头午在那仝宅里似未得到什么切实的消息,心想说不准今天公子还会再来。可想不到公子是单身一人前来,又换了骏马,脱了大衣裳。今格虽然不算冷,公子穿得这么单薄,要是着了凉可也不好。”

  “逯兄在这里单等我作甚?”

  “因有人刺探到你杨公子与一件谋逆之案有关,把事件打到了东厂。东厂并没有多少干事,办差还不都得是我们锦衣卫的人吗?等着公子是要一同到官。”

  “我杨继宗向来并无过犯,东厂怎么会要抓我?”

  “这个我也不知,公子所为自然自己清楚。现在就是想要杨公子跟我到我们卫里北镇抚司走一趟,到时候有事没事,有多大事,就全都明白了。”

  “这本也没什么。可学生眼下有一件十万火急之事,要去与那仝寅一谈。还请逯兄担待一二,你们跟在我身边也行,等我把话说完了,再与逯兄回卫里交差可好?”

  “杨公子说哪里话。东厂交的案子,就是皇上的案子,诏狱大案又事涉谋逆,在下怎敢有半点疏忽?公子与那仝寅有什么话说,等您自己的案子清了,自可来说,今天只怕是来不及了!”

  第三十二节都督府

  一

  锦衣卫衙门就在长安右门外,西长安街的南侧,坐西朝东,是一个很大的院落。在锦衣卫衙门南北两侧,各有一座刑狱,分别叫作南北镇抚司。南镇抚司主管卫内人员的各种过犯。北镇抚司要大得多,负责审理关押由锦衣卫经办的其他官民人等大小案件,东厂缉办的案子和皇帝亲自交办的案件也在这里审讯,因而北镇抚司又被叫作诏狱,最是阴森恐怖,京中人士听说锦衣卫的北镇抚司,无不心惊胆战。

  杨继宗被押解到北镇抚司的时候,天色已晚,又在佥事房门前等了好一会儿,才被带进镇抚司的大堂。说是大堂,其实不过是三间两进的一座敞厅,并不十分宽大,里面只点着三四盏灯,黑影幢幢,寒气逼人。又见大堂两侧站着几个锦衣校尉,正中公案后面坐着一人,黑脸短髯,五十多岁年纪,穿的却是四品的公服。

  杨继宗知道他必是这北镇抚司主事的官员,上前躬身深施一礼道:“晚生杨继宗参见老大人。”

  那官员见他站着施礼,颇为不满,喝道:“你个贼囚,见了本官胆敢不跪!”一旁的校尉上来抓住杨继宗,就要把他强行按倒。

  杨继宗一面挣扎一面大声道:“晚生虽然不才,却有个微末的功名在身,本是山西举人。为了朝廷体面,故而不跪。”

  那官员冷笑道:“别说你是个举人,在本官这镇抚司堂上,多少朝廷命官也要跪服参拜,该用什么刑具用什么刑具。等明日我开具一纸文书,先去了你的功名,不怕你不老实。”说着却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你说你是山西举人,叫个杨什么来着?”

  “晚生杨继宗。”

  “前些日子在白云观破获金牌令符一案的可是你?”

  “正是晚生侥幸。”

  “听说你还与一个瓦剌郡主相熟,又把一位太上皇的公主送回到宫里了?”

  “确有此事。”

  堂上官员脸色立时和气了许多,示意校尉们放开杨继宗,才道:“杨举人的大名这几天我倒不时有所耳闻。但今天的案子却是东厂那边掌刑的周百户交过来的,他本来应该自己来审,临时却不知为何又不能来,才由我来代管。杨举人后台虽然够硬,可案子归案子,恐怕还是要盘查一下。”

  “老大人辛劳为公,晚生怎敢烦怨?只是晚生实在不知有何过犯,还请老大人明示。”

  那官员让人把一册图书拿到公案上,“有人告你,私藏钦犯违禁书册,还在书上题诗,诽谤朝廷。若是属实,你这可是谋大逆的罪过!”

  杨继宗抬头看见那本图书,心中才知此事缘由,却故意说道:“晚生举业未成,哪里作过什么诗?更不曾私藏违禁书册。”

  “既然杨举人不认,只好让首告之人和你对质了。”又对下边说:“让那逯杲过来说话。”

  逯杲进来的时候甚是趾高气扬,回堂上官的话道:“敝弁与这个杨继宗并无过节,是大前天为了侦破冷铺杀人一案才认识的。因昨天晚上在他所住宛平县衙里,他亲口所说,那本诗册乃是前朝钦犯高启的诗稿。我后来专门查对,那高启当年是因谋反大罪被太祖爷钦判的腰斩之刑,人神共愤。杨某这本诗稿却是从高启的后人手中得来,那高启之后现在行踪不明,也要从杨某这里寻找。”

  杨继宗听他这么说,冷笑道:“我没想到逯兄倒是如此深刻精细之人。前朝之案我们无从评说,但当年太祖爷已经处罚了当事之人,其后代如无新罪,怕不该在追查之列。至于那高启的诗,逯兄大概并不知晓,前几年早已有人将其编辑版刻,现在京城书肆里也不难寻见。”说完又对堂上官员道:“此书名叫《高太史大全集》,请老大人明鉴。”

  逯杲听了,不免有些狼狈,却又道:“此书算不算违禁,你说了也不算。但你在那诗稿后面题写的诗,说什么‘地下未应消侠气’‘欲赋招魂竟不成’,怨气冲天,难道不是诽谤朝廷,对太祖爷不敬?”

  “逯兄的记性果然了得!可你当时难道没见后面落款处写着,是录浦长源诗吗?老大人请看,是不是这样写着?”

  那官员翻看了下诗稿,点头称是。杨继宗道:“这位浦长源先生也是百十年前的人了,当年写下此诗未闻得罪,如今录过一遍难道却成了大逆不道了?”

  逯杲还想分辩,杨继宗继续道:“何况,录写这诗的也并非晚生,倒是贵衙门一位长官题写的。”

  “是谁?”

  “就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汤公让汤大人。”

  那堂上官员原来名叫门达[162],同样官居锦衣卫指挥佥事,却临时负责掌管卫事,因此消息才特别灵通。他与汤胤绩同僚同级,平时关系尚可,现在见东厂的一个案子原由卫中校尉首告,案情却是十分模棱两可,最后竟然还落到了本卫同僚身上,不免有些气恼,虎着脸对逯杲说:“你放着十几条人命的大案不办,却抓些个鸡毛蒜皮的事来,还动不动就直接往东厂那边捅。这回把娄子捅到汤长官头上了,我看你怎么收场。”

  逯杲脸上也有些惭色,却又硬挺着说:“敝弁察事不清,实实鲁莽。可冷铺杀人,不过民间械斗,此事极小;怨谤朝廷,事关人心向背,此事极大。敝弁身为朝廷爪牙,于这些大节上不敢有丝毫疏忽,还请长官明鉴。”

  二

  逯杲走后,门达叫校尉们全都退下,让杨继宗到大堂旁边的厢房里坐了,才从容说道:“这个逯杲虽然眼下只是个校尉,却是与宫里东厂的人极熟的。况他眼线又多,人又极阴狠,我们卫里上下,都要让他三分。”

  杨继宗道:“我见他综理案件,心思也算细密,今日这事,却怎么全不会用心思量一下?”

  门达道:“我们厂卫干事,本来就是朝廷爪牙,做爪牙的只需尖锋锐利就是好货,哪要心去思量!”

  杨继宗颇不以为然,却也不愿再提逯杲之事,恳切言道:“门大人,晚生今晚还有一件极为紧迫之事,却被这册诗稿耽误了。门大人可否通融一二,让晚生先出去把事情办了,再来找大人报到,等待销案?”

  门达却打着哈哈道:“杨举人有事焦急,本当让你先去办理。可杨举人眼下所涉毕竟是宫里钦办的要案,案件不结实在难让你出这北镇抚司之门,这是自古以来的制度,本官实在爱莫能助。杨举人不必心焦,此案现在已经明白,本官明日就找东厂的人去关说通融,快则明天当日,慢则再过两三日,就可安然无事。杨举人怕是还要委屈一下,先在这厢房里临时住一住,那边大牢里潮湿阴冷,你就不必去那里吃苦了。”

  杨继宗知道这里不好说话,请求、争辩都是无益,才又说:“还有个敝仆叫杨二的,同着一位姑娘,不知是否也被请到贵衙中来了?”

  门达笑道:“傍黑的时候,还真听说是‘请’来过一男一女。”

  “那位姑娘就是大人提到过的瓦剌郡主,叫作云瑛。他二人与此案并无瓜葛,还请大人施恩让他们先出去。”

  门达听说所抓的竟是瓦剌郡主,忙点头道:“这个自然,我立刻就叫放人。”

  “还有我来时骑的那匹红马,也是云姑娘的,也请一并发还。”

  门达倒也没嫌他絮烦,一并答应了:“杨举人才情、胆识过人,前程不可限量,将来或有机缘,再向阁下讨教。今晚就先在我们小衙门里委屈一下吧。”

  杨继宗只好先在北镇抚司里歇了,但心中想着劝说仝寅之事,一夜不能安宁。

  第二天清晨以后,并没有一点消息,杨继宗几次问房门口看守的校尉,只说是长官没有吩咐。杨继宗虽急,却无可奈何。直到快近午时了,镇抚司院内忽然一阵喧哗,门达领人推门进来,一面说:“爵爷您看,人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吗?”和他一起进来的却是定国公徐永宁。

  徐永宁见杨继宗在屋里果然安然无事,才松了口气道:“我就说你杨孝廉的事麻烦,果然麻烦,怎么又让老门他们给弄到这里来了?”

  “此事一言难尽,倒让爵爷费心了。”

  “费什么心费心,眼看事情都他娘的要火烧着眉毛了,都快急死我了,你倒在这镇抚司里躲着清闲。老门呀,你就该把你们那三十八套刑具都让他试试,怎么倒让他住在厢房里享清福呀?”

  门达连忙赔笑道:“下官哪敢?此案既已查清,又有老爵爷担保,杨举人此刻就可去了。都是误会。”

  杨继宗听说案子结了,不再啰唆,谢了谢门达,就与徐永宁走出北镇抚司大门。出门才见云瑛与杨二、老麦,还有袁彬、方天保等众人都在门外等候。

  云瑛眼圈微青,显是一夜没有安眠,见了杨继宗急忙上前道:“你在里边没吃苦吧?”

  杨继宗张开两手,“你看这不是好好的。”又问:“昨晚是你们告知徐爵爷的?”

  “我们哪里认得这位爵爷。昨晚我们出来后,就分头去把你被逮之事告诉了袁叔叔和靳孝,今日清晨就来这里等着消息,总算把你给等出来了。”

  徐永宁在一旁道:“你俩有什么贴心话回头再说。杨孝廉已然没事了,可眼下还有急事要办,你们各自该干吗干吗,我可先得把他带走了。”说着他也不理众人,拉着杨继宗直接进了自己的大轿。

  徐永宁乘的是一乘十六抬大轿,轿内十分宽敞,主座可坐可卧,前边还有两个侧座。杨继宗才坐在侧座上,大轿已经离地起身,平稳移动。徐永宁才道:“昨天先是见到你给靳孝的书信,大略知道了他们一伙人的意图,我们都心急火燎的,等着看你劝说仝寅可有结果。谁知都快半夜了,才听说你竟被东厂的番子拿了。这可又是徐有贞那老王八羔子的诡计?”

  杨继宗只得把诗稿与“反诗”的案子大致说了一遍:“我感觉这都是那个叫逯杲的校尉自行生事,似并非徐有贞等人有意为之——他们也不会动作这么迅捷。”

  “不管是谁的主意,你这次被抓可正赶在节骨眼上。昨天皇上亲自到天坛准备今日祭天,谁知在斋宫里又咯血不止,情况不妙!不得已皇上只好还宫休憩,还是让石亨代行祭礼。一早行礼毕,那石亨已经回府。那仝瞎子比这更早,天刚亮就到石亨的都督府里去了。咱们现在就到那都督府里瞅瞅,只怕是——那瞎子有什么屁早就都放完了,咱们也就是闻个臭味儿!如果石亨真被他说动,就没戏唱了。”

  杨继宗知道大事有些不妙,又问:“徐有贞等人可有什么别的动静?”

  徐永宁脸色阴沉道:“已有密报,昨晚曹吉祥与张那老贼悄悄去了南宫,怕是已经把行事方略都向太上皇说了。”

  三

  石亨的府邸比起杨继宗曾经到过的于谦府、许彬府,乃至李安府都要气派得多,一座广梁大门宽敞高大,距离对面的八字影壁足有二十几丈,在门前形成一个阔大的空场。

  听说是定国公来了,石亨亲自出门迎接,就见他生得十分高大,如半截铁塔一般,古铜色的四方大脸,一部灰白相间的长髯已经长过了腰间的玉带,却是目光炯炯,神气十足。

  见了徐永宁,石亨热情上前,拉着他的手朗声笑道:“小公爷怎么有空来到寒舍?也不早打招呼,害老夫不能远迎。”

  徐永宁也是满面春风,“前几天虽然也来府上拜望过,一算也有好几天了。这些日子小爵偶染小恙,好些日子没有上朝,实在惦记着宫中、朝中大事。可要说起宫中、朝中的事,又有哪一位能比得上老将军亲近密勿,深得皇上宠信。因此冒昧前来,实在是想打听打听近日的大局消息。”

  一面说着,他已与石亨携手进了院子,来到前厅,才又介绍杨继宗道:“这位兄台是山西举子杨承芳,才识过人,前途无量,是我近日新交的朋友。”杨继宗赶忙重新施礼。石亨略作客套,并未在意。

  坐定了,奉上茶来,徐永宁才又故意压低了声音开口道:“小爵听说,皇上昨日在天坛又咯了许多血,未能成礼就回宫了,老将军一直在皇上身边侍奉,不知龙体到底要紧不要紧呀?”

  听说问皇上的病情,石亨脸色阴沉下来,也压低了声音道:“从年前皇上生病到昨日,我也曾多次蒙诏拜见万岁,不瞒小公爷,状况实在不可乐观。可以说,皇上的御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既已如此,你们诸位亲近大臣一定早有以防万一的准备了。”

  石亨叹气道:“要说准备,一等一的大事无非是要早立太子。可立哪位王爷来当太子,如何立法,部阁大臣们纷说不一,尤其是皇上至今决不吐口。因此直到今日,京中还是一片纷乱。我也为此事多次向皇上陈说,皇上只说自己心中有数,不愿就立太子,奈何?”

  “那要是真出了不可言之事,岂不要糟糕?我虽没念过什么书,近日却听一个书生说过,老辈子就有话,说是‘君终,无嫡子,其国可破也’[163]。咱们这个国要是破了,大家伙岂不都得完蛋!”

  石亨略作沉吟,才道:“我大明近百年的根基,要破也没那么容易。当今虽无太子,好在上天佑护,咱们不是还有一个皇上在那边吗?”说话间随手向西边一指,却正是太上皇居住的崇质宫方向。

  徐永宁故作震惊道:“老将军难道是说,万一皇上龙驭上宾,就要请出太上皇来复辟!”

  “太上皇正统朝在位十四年,文治武功自不必说,重登大宝本来没什么不可。至于何时复辟最妥,还需计议。”

  “小爵以为,此事若是由皇上传诏,归位太上,并无不可。若是以阴谋险策而为,恐非社稷之福!”

  “皇上若是听劝,自然皆大欢喜。可是小公爷想想,皇上连复立沂王为太子都决不同意,能够归还大政给太上皇吗?”

  “老将军可曾想到,如若真用阴谋策动复辟,顺利了朝廷也难免要经历一番大换血;要是中间再起点褶子,可是要杀人遍地,血流成河呀!”

  石亨却哈哈大笑,一手捋着长髯站起身来,“石某身经百战,杀人遍地、血流成河也见得多了,为了国家大业,哪顾得了那么许多?何况,归政太上也是天命所归,既然是天命,我等哪能不遵?”

  “这天命所归是怎么讲?”

  “这个里面的字眼繁杂,我也说不清楚,不如请一位高人来解说解说。”遂叫道:“请仝先生来说话。”

  仝寅立时就到了,听说在座的还有杨继宗,面色略有些尴尬,却马上沉住气道:“不知东翁有什么吩咐?”

  石亨道:“这位小公爷想听听天命所指,你请坐下,就把刚才对我解说的那番话再对小公爷说说。”

  仝寅并不坐,恭敬拱手道:“公爷、杨公子,当初太上皇北狩,落入瓦剌手中,我们东翁石都督万分悬念,曾让在下为太上皇打过一卦。在下筮得个乾之姤,当时即对东翁说道,此卦大吉。乾之初九,四为初之应,初九爻辞‘潜龙勿用’,四却是腾跃之象,当时第二年是庚午年,午乃跃候也,庚谓更新之意。龙岁一跃,秋潜秋跃,明年仲秋太上驾必返国。”

  徐永宁听他说的全似鬼话,接口道:“你这些卦理我是一字也听不懂,你是说,当日你就算出来,太上皇第二年八月就能回到京城?”

  石亨在旁道:“确是如此。记得当时我初掌五军大营,不知今后大局如何进展,让仝先生算了一卦,才定下心来。”

  “仝先生那时就能算出,太上皇第二年八月必定归国,确实神奇。却不知先生对当下时局又有何推算?”

  仝寅仍稳稳站定在那里,眯着眼说道:“我当时所得那一卦,其实还有些下文,只是以当日的时局,未可公示,此为天机不可泄也。”

  杨继宗也分外好奇,问道:“仝先生当日所得的那个乾之姤,难道还有更多的预示?”

  “确实还有预示。”

  “不知预示了什么?”

  “那卦中还显示说,太上皇当在今年正月,重登大宝,复辟帝位!”

  四

  杨继宗与徐永宁已然知晓仝寅被徐有贞一伙挟持,对他此言倒也不甚惊讶。杨继宗道:“却不知那卦中是如何预示的?”

  仝寅仍徐徐说道:“既称‘潜龙勿用’,则上皇回复亦必失其位。这个在下当时也对东翁说过的。”石亨只在一旁点头称是。

  “然乾又是龙之象,龙在丑位。杨公子饱读诗书,一定知道丑年太岁如何称呼。”

  “应是赤奋若。”

  仝寅微微一笑表示赞赏,“正是。赤为午之色,是说午奋于丑;若者,顺也,是说有天顺之命。龙之奋跃近于飞腾,有天顺之命则必复位也。至于其时,大明之德为火,位在南方,正是丁位,以丁配丑,各位请想,该是哪年?”

  石亨此时在旁应了一声,“可不就是今年丁丑!”

  “丁位生寅,在下以卦理来测度,上皇复位应当就在寅月,也就是今年正月。”说了这一套话,仝寅才缓缓坐下,轻轻喘息着,似是做了多么沉重的劳动。

  杨继宗明知已经无益,却还是禁不住问道:“仝先生这番解卦,不知是当初就已明了在心,还是近日才又悟出来的?”

  “在下自然是当年得了这乾之姤一卦后就已经知道其含义,只是当年未可轻泄天机,只对东翁说了上半段。这后半段的意思,一是因为时日迫近,二是近来朝局纷乱,在下怕东翁一时未能识破天意,才刚刚对东翁解说的。”

  杨继宗摇头道:“晚生听说令尊大人近日遇着些小厄,仝先生这一悟只怕是与令尊大人的麻烦有些关联。”

  仝寅此时已是面目萧然,毫无表情,冷冷说道:“多谢公子一直惦念家严。但家父近来身子健旺,事事顺心,并无半点坎坷,公子若不放心,一会儿就可与在下到寒舍见见家父,正好倾谈。”

  石亨听他两人说得有些怪异,却也不关心,只道:“想不到杨公子与仝先生父子都有交情。杨公子既是小公爷的亲信,就可与小公爷一起参与到此事中来,日后太上复辟功成,仝先生父子与公子自然都是有功之人,那时候再把酒庆功,好不痛快!”

  徐永宁听他就要拉自己入伙,难得一脸严肃说:“听老将军这话茬儿,是已经有人与老将军联络,要来促成复辟之事了?”

  石亨此时似忽然有所警觉,支吾道:“那倒不曾。只是老夫以为,既然是天命所归,自当有人经营。不论何人,一旦因此事有拥戴之功,那可是天大的功劳,只怕是疆场杀敌百万也难比拟。”

  徐永宁苦笑道:“事儿还没到那一步呢,老将军倒是连记多大的功劳都想到了。小爵记得,那日与于少保一起来到府上,说起皇上生病的事,老将军也说是一定要力劝皇上早日确立太子。我还记得老将军当时说,为报皇上知遇之恩,为了保大明江山安稳,宁可惹得皇上恼了,也要当面犯颜直谏,劝皇上把国本大事即刻定下来。这还没有几天工夫呢,老将军当初的话看来都不算数了。”

  石亨一张老脸上却并无丝毫惭色,“话不能这么讲。一来老夫这几日已经向皇上劝说过多次,怎奈皇上不知怎么想的,绝对不能提沂王、太子的事。一提就急,急了就咯血不止。你说我们做臣子的还能怎样?”见徐永宁也无法回答,才又道,“二来我近日已经听人说起天命之事,还有人提起《推背图》中也有明示,说是太上皇复辟乃是大势所趋。我虽不懂天道命理,这位仝先生的算法却是天下闻名的,今日小公爷你也听他说了,早在七八年前仝先生就已算出,上皇返国后必然一度不能复位,但今年却又必然重登大宝,此乃天意。既然是天意,我们一众凡人哪里能违抗,又何必去违抗?”

  “即便是天意难违,以老将军眼前的权位,雌伏顺受也就罢了,何必还要急流勇进,再去争什么不世的功劳呢?”

  “嘿嘿,你小子刚才跟我转古文,说什么‘其国可破’,老夫近日也听那些文士说过一句古文,碰巧我还记住了,叫作‘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到不行,反受其殃’[164]。不知道小公爷可是明白其中之意呀?”

  这两句话虽出自《史记》,却也不算艰深,徐永宁听得明白,却一时无可答复。想了想,似是忽然转了念头,有些觉悟,因向着石亨探身道:“听老将军这么一说,眼前倒像是遇上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徐某要是再不识时务,反倒要遭殃受难了。我还真要好好思量思量。”

  石亨得意道:“就是这个道理。你小公爷年纪轻轻,承祖上福荫才有此高位,难道不想自己也挣些个功业,大展宏图?”

  徐永宁似又反复思量了一番,才道:“老将军说得也是有理。我一个小孩子,哪里懂那些朝中大事,因见皇上病重,实在不安,就一根直肠子总要顺着前几日的思路走。今日听老将军和仝先生一番教诲,才真是茅塞顿开,既然天命难违,机不可失,小爵干吗不顺应大势呢?今后少不得还要老将军提携,若有什么能够建功立业的事,老将军可不要忘了小爵。”

  石亨听他改了心思,想要告诉他些什么,谁知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吞了回去,只说道:“小公爷能够知天命,顺天意,自会有无量之福。老夫现在也只是初识天命,等有了筹划打算,一定不会忘了叫上小公爷一起共成大业。”

  几人又闲话几句,因各自怀着鬼胎,也难深谈,徐永宁与杨继宗只得告辞。

  出了都督府,徐永宁望着杨继宗干笑了两声,面色怪异地叹道:“奶奶的,这回,看来大事——要完!” 凤凰联动文库:忠于正,守于义(套装共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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