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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节仁寿宫

  一

  正月初六正好是立春的日子。

  按照前天的约定,袁彬一早带了两个随从和一乘四人抬的官轿,来到宛平县衙门前。杨继宗和杨二、老麦早在门房等候,会齐了,又一起去玉喜庵接云瑛和宝儿。

  宝儿今天穿了一身大红的棉袄棉裤,大红洒金宫缎的大毛披风,一团火炭般分外扎眼。她已然听说今天要到皇宫里去见太后老娘娘,云瑛昨晚对她又万般叮嘱,因此又是紧张又是兴奋,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看着众人,面色却有些青白。

  云瑛与众人见过礼,也不多谈,就抱着宝儿坐进轿子,杨继宗、袁彬等人骑着马,一同缓缓沿着皇城根儿来到北安门,进了皇城之后绕过万岁山,不到半个时辰已经来到玄武门前的御河桥边。这玄武门是宫城的北门,主要供后宫人等出入,自是门禁森严,有禁卫把守。

  杨继宗等人刚到桥边,就有一个家人模样的人走过来,显是认得袁彬,打躬道:“袁老爷,我家老爷为杨公子进宫备了些许礼物,是给上圣皇太后和曹内相的。这是礼帖。”说完他让人提了两个礼盒过来。

  杨继宗知道这是许彬的家人,连忙道谢。因又想到:这位许大人办事真是细致周到。那日说到觐见太后需要有个见面礼,并说是全由他来一手操办,如今不但备了给太后的礼物,连太后宫中管事的太监曹吉祥也照顾到了,还写了礼帖,因此省去多少麻烦,更不要说花费多少钱财了。

  因昨日在双塔寺听了智性一番话,杨继宗已经深感自己在这金符一案中被人利用捉弄,也曾多少怀疑到许彬。但此时见许彬为了公主的事如此尽心,不由又大为感激,为昨日的疑心有些不好意思。

  又等了片刻,才见从玄武门里走出两个小宦官。两个宦官望见桥北边的人马官轿,遂走过来问道:“这边可是杨公子与云姑娘?”态度倒也客气。

  袁彬上前道:“这位就是杨承芳公子,云姑娘和宝姑娘都在轿中。”

  一个小宦官道:“我们主子吩咐,叫宝姑娘、云姑娘和杨公子进宫。剩下的各位只能在这里候着了。快叫两位姑娘下轿吧。”

  杨继宗早有准备,一面施礼,“这里还有两个礼盒,是敬送上圣太后和曹内相的,还要烦劳二位公公。”一面掏出二两银子递过去,“一点茶钱,失敬,失敬。”

  两个宦官接了银子,也不道谢,大不列爹[145]地说道:“几位跟紧了,进去不要东张西望。”说完各提了一个礼盒,转身就走。杨继宗和云瑛拉着宝儿,赶紧跟了。

  进了玄武门,先向西,又朝北经过一条长长的永巷,走了好一会儿,才来到一个旁门,进去后又拐了几拐,才到一处宫室。因为是从侧后方进来的,也见不到牌匾,但杨继宗猜测,这应该就是上圣皇太后居住的仁寿宫。

  小宦官先领着几人进到偏殿边上一间直房里,让等着。又过了片刻,才有一人被七八个小宦官簇拥着进来。那人身穿大红纻丝贴裹,头戴着乌纱刚叉帽,中等身材,白净面皮,看样子不过四十出头年纪,进门先将那宝姑娘看了几眼,才又瞄了瞄杨继宗与云瑛,说道:“在下是司设监太监,仁寿宫管事曹吉祥[146],专责服侍着上圣孙老娘娘。”

  杨继宗早听袁彬说过,这位曹吉祥早在太宗时期就进了宫,因在大太监王振门下十分得宠,在正统初年大军征麓川之时就做了监军太监,此后多次监军,一度还曾提督京师火器,与军中将帅非常熟络,与前军都督张等人更是至交,是宦官中有名的知兵之人。以他从前的功绩和在宫中的交往,本来想要上位升任御马监太监,甚至要兼任司礼监的秉笔太监。谁想土木之变后,王振一系失势,他虽没有受到责罚,在宫中的宦途却从此不太顺利,此后再难参与军事征讨,也没有当成御马监太监,后来只升任为没有什么实权的司设监太监,虽然也算是宫中十三监中一位首领,在宦官中已属最高职衔,权势却还比不上当初正统年间。好在这位曹太监极善钻营,在宫中也颇有人缘,前几年才又巴结上了孙太后,获取了仁寿宫管事这样一个实职,总管上圣皇太后身边一切事务。

  孙太后[147]在宫中名分最高,至少在表面上无人敢与争锋,因此这位曹大太监也就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杨继宗对他不敢怠慢,恭恭敬敬施礼道:“渎扰老太监了。这里有云姑娘的一份敬礼,还要烦请代为奉上太后。另有一份薄礼,老太监留着赏人吧。不成敬意。”他把礼帖双手递了过去。

  曹吉祥看那礼帖,给皇太后的是一件锦缎貂鼠皮袄,一匹大红五彩罗缎纻丝蟒,给自己的是一匹大红绒彩蟒,忙说:“云姑娘何必客气。”又让小宦官提了给太后的礼盒,并对杨继宗和云瑛道:“二位再待片刻,我去回禀太后。”

  二

  太后的寝宫就在仁寿宫的正殿,坐落在高高的台基上,御陛台阶两边和台基的四周都是汉白玉石栏杆,殿庑高大,显得有些阴森。宝儿来到门前,不由把身子贴紧了云瑛。

  杨继宗跟在云瑛和宝儿后面进入宫中,也不敢四下张看,只见脚下是锃明瓦亮的金砖铺地,走了两三步,又上了一块蓝边黄地牡丹花饰的地毯。就听曹吉祥朗声报道:“瓦剌民女云瑛、山西举人杨继宗叩见上圣皇太后。”杨继宗忙和云瑛一起趴在地毯上,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大礼行毕,才听到一个颇为清脆的女人声音远远传来:“我听太常寺卿许彬奏报,这位云姑娘应该是瓦剌的郡主呀?”

  云瑛在昨天已经由袁彬专门教授过一番基本礼仪,此时仍然低头回奏:“启奏太后,民女的父亲是瓦剌台吉伯颜帖木儿,太师也先是民女伯父,现今俱已亡故,虽非天朝属民,不敢僭称郡主。”

  那孙太后却长叹一声道:“风水流年,变幻无常。那几年你们瓦剌何等霸道,我听说近年却因为内乱,闹得残破不堪了。”又停了停,才道,“你们都站起来说话吧,也让我看看这小闺女儿。”

  杨继宗再拜起身,在旁边侧身站立,仍然不敢抬头。云瑛起身后领着宝儿到太后跟前,让老太太细看。

  孙太后见这小姑娘长得红红白白甚是伶俐,拉她到自己身边问:“小姑娘今年几岁了?”

  宝儿虽略有些紧张,倒也不惧怕,脆声回答:“前几日还只六岁,如今刚过了年,七岁了。”

  孙太后笑道:“算得倒也清楚。这么说是景泰二年生人。”

  云瑛答道:“回太后,宝姑娘是辛未年,景泰二年三月二十八日生人,她母亲是我姐姐萨勒娜。”

  “你姐姐那些事我也听许彬和曹吉祥说过了。当年皇上在你们瓦剌的时候,你可见过皇上?”

  云瑛知道太后所说的皇上是指当今的太上皇,“民女当年还小,正赶上皇上就住在我们营中,我和姐姐也时常去看望皇上。那时年幼无知,甚至和皇上一起踢球、骑马,也是有的。只是一晃过了七八年,虽然想念皇上,天地悬隔的,再想见见可就难了。”

  孙太后听了倒勾起心事,不由难过起来,“岂止是你们难见皇上,就是我们母子想见一面也难。我只是隐隐约约听说当年皇上在瓦剌时,伯颜帖木儿一家待他甚好,却一直没有机会听人说说那时的情状。今儿个倒想听你说些那时的事情。”

  云瑛知道孙太后想听当时的事,也无非是要寄托思子之情,就将当年与正统皇帝的交往以及各种所见所闻,细细说了起来。

  她本来口才甚好,十几岁时的记忆又特别清晰,从正统皇帝进到伯颜帖木儿营中说起,自己与姐姐如何初次见到天朝皇帝,后来如何熟识,如何一起玩耍。又讲到当时皇上亲随中还有宦官喜宁等几个坏人,如何只帮也先不帮皇上,又如何陷害一心忠于皇上的袁彬,几乎将袁彬害死。

  孙太后听得入戏,直到说袁彬被皇上救下,才算长舒一口气道:“看来这个袁彬还真是个忠臣。”忽然想起云瑛说得难免口干,才对曹吉祥吩咐:“这姑娘讲得累了,你给她看个座,让她喝口水再说不迟。”又一转念:“让这杨举人也坐下说话吧。”

  杨继宗欠身坐在绣墩上,眼睛仍然只看着太后的脚下,却也用余光打量了一下。见这位上圣皇太后五十多岁年纪,白白胖胖一张脸上几乎没有皱纹,头上戴着凤冠,遍插珠宝,琳琅满目。

  云瑛喝了宫女送上的茶,才又说:“我姐姐比我大五岁,正当青春年少,见到皇上气度超凡,就生了爱慕之心。”

  于是又将萨勒娜如何与正统皇帝相好,如何又因皇帝回銮而生生分手,乃至如何到第二年产下宝姑娘,不久却又全家遇难,说了一遍。

  孙太后一面听着,甚是同情,伸手把宝儿拉到怀里,低声道:“我的儿,你可是真真命苦!”

  与宝儿亲近了一番,孙太后才又问:“皇上离别她母亲的时候,可曾留下什么表记?”

  云瑛答道:“我姐姐与皇上之事,民女也不太清楚。一直到姐姐临终之时,将宝儿托付给我,让我一定要把她交给皇上,还拿出一支玉簪,说是当年皇上所赠。”

  “那玉簪现在何处?”

  “就在宝姑娘身上。她尚未能留发插簪,我就让银匠稍做修饰,让她挂在胸前了。”

  孙太后把宝儿最上面的纽扣解开,果然见到一支玉簪,用金链挂在她脖子上。孙太后把玉簪解下来,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眼中几乎要流下泪来。

  “这支簪子虽然简朴,却是当年我从娘家带过来的,这一晃算起来竟有快四十年了。那时家里穷,进宫时没有什么陪嫁之物,这支簪子就是对家中的念想,也很少使用。一直到皇上束发,才将它送给皇上,见他倒是常戴着。”

  说着她又把那玉簪摩挲细看了半晌,才对云瑛说:“皇上当初把这支簪子送给你姐姐,也自有深意,想是将来或有聚合之日,这是个作不了假的凭据。可如今他长年在那崇质宫里,暗无天日的,怎么知道那位瓦剌郡主已经不幸离世,却又有幸留下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小闺女儿。”说完不禁又是一番摇头叹气。

  三

  杨继宗听到孙太后这一番话,知道她在心里已经认下这个孙女,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由长舒一口气。

  孙太后显是也听到了杨继宗舒气,这时才对他说道:“我听许彬说,你本来与云姑娘她们并无干系,不过偶然相遇,听说了这宝儿的事,才一面护持着她们娘们,一面多方联络,让这闺女能够进宫团聚。你这一片忠心将来必有所报。”

  杨继宗连忙站起来低头回奏:“微臣恰逢其时,得遇公主,只是略尽绵薄之力,岂敢希冀赏赐。尽忠报国乃是为臣之道,微臣今后定要为太后、太上皇、皇上尽效犬马之劳。”

  孙太后见他说得一本正经,倒笑了,“读书人都会说这些套话。我可是没记下,你是叫个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微臣姓杨,名继宗,是山西阳城人。”

  孙太后似是用心将这名字记了一下,才说:“我还听说,前日你在白云观里大闹了一场,帮官府破了一件大案?”

  杨继宗心中一惊:这深宫禁地,消息倒也灵通。只得把前天在白云观中的事简略说了一番。

  孙太后对假造金牌令符的事却像是颇为上心,“依你所见,那起子贼人费尽心机假造了襄王府里的令符,是想干什么呀?”

  “微臣虽然协助锦衣卫揭破了伪造金牌一案,因还未捕获到幕后操作之人,不敢妄断。”

  孙太后冷笑道:“哪里要什么妄断!听说京中早就传遍了,有几个心怀不良的臣子,想要拥立那襄府的世子来继承帝位。这可就奇了。不要说皇上不豫,今后好歹还未可知,就算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嫡亲儿子、孙子还有好几个,都是先帝的嫡亲骨肉,哪就轮到支派王府来继承大统了!”

  杨继宗见孙太后为此事十分震怒,也不敢多言,心中却不免思量:孙太后不说是嫡亲孙子还有几个,却要说嫡亲儿子、孙子,岂不是也想到,万一国中生出大变,不但太上皇的几个儿子沂王兄弟可以继位,就是太上皇复辟也无不可!要知所谓太后的儿子,就只有当今皇上和太上皇二人,其他不论嫡庶并无他人!联想到前几日徐贯在宛平县衙所说的一番话,莫非那徐有贞已经将此意与孙太后沟通?这可真是朝中的又一大变数!

  稍过片刻见太后平静下来,杨继宗才又奏道:“太后所听传言,微臣也曾听说。但细思伪造金牌令符之事,如果真是要以此伪牌调襄王世子进京,未免过于孟浪。微臣虽然不知朝中大局,但仅就伪造金牌一案而言,当另有一深刻阴谋,目下微臣尚不能索解。”

  孙太后听他说得也有道理,才又道:“这事听起来确有些蹊跷。我看你于办案很有些干才,今后有关此案若再有什么进展,不妨先告诉曹吉祥,让本宫也知道知道。”

  杨继宗连称“遵旨”。

  “不论那起子幺麽小丑要做什么,有本宫在,决不能让他们乱了我朱家的天下。”孙太后说这几句话时,满脸刚正之色,倒更像是暗自下了决心,说给自己听的。

  孙太后大概也觉得,在今天认孙女的时候说起朝中大政,未免过于沉重,脸上渐渐放霁,才又笑着说道:“说了半日,我这小孙女还没叫一声奶奶呢——还要待到何时?”

  云瑛见太后已经认下了宝儿,急忙跪着向前拉住宝儿的手说:“还不赶快给奶奶请安!”

  那宝儿也是教过的,听了云瑛吩咐,就跪在地上给孙太后磕了四个头,大声说道:“孙女宝儿给奶奶请安,太后娘娘万寿无疆!”

  孙太后喜笑颜开,亲手把宝儿拉起来再次抱在怀中,重新又把那支玉簪为她挂在胸前,才对曹吉祥说道:“老曹,你看这宝姑娘倒是如何安顿才好?”

  曹吉祥躬身答道:“奴才恭喜老娘娘又得了一个孙女!不过,此时若是就让宝公主进宫,似还未妥当。眼下太上皇的几位皇子、公主都是和太上皇一起住在南宫,若要宝公主也进住南宫,可是有许多的不便。”

  孙太后道:“那是自然。太上那边儿女本来就多,让宝儿去了没的又要添乱。何况,我怎么忍心把这闺女往火坑里面送,进去了天日都难见。”

  曹吉祥继续说道:“若是住在老娘娘这宫里,一来仓促间没有准备,也没个奶子保姆,也没有一应用品;二来咱们紫禁城里耳目繁多,万一有人借此事散播谣言,没的又要给老娘娘心里添堵。”

  孙太后听说此话,脸上又显得有些气恼,却并没有插话,轻轻点头让曹吉祥继续说。

  “奴才谋算,不如先在皇城外边置一别院,就近奴才的外宅,让宝公主先在那里居住,奴才安排好奶子保姆以及小火者[148]数人来伺候,待将来正式典礼册封了公主,再做下一步安排。”

  孙太后眯了眼睛想了想,才道:“虽然有些气闷,想想却也只能先这样安排。你找人、弄房子大约要多少时日?”

  “奴才这就去办,约莫四五日就可安排停当。”

  孙太后道:“就这么安排吧。云姑娘,你先带这闺女回去,再照看她几天吧,且莫声张,四五日后让老曹去接她。老曹,你也要留心让人暗中护卫公主,只是不要招摇了,让人生事。说了半晌我也乏了,老曹你先带他们下去用些茶点再走。”

  四

  杨继宗与云瑛拜别了孙太后,随着曹吉祥又来到便殿的直房。见那屋里已经摆下桌椅,桌上放着几式点心果品。

  曹吉祥道:“这是太后老娘娘所赐茶点,三位慢用。另外老娘娘还有赏赐:云姑娘的是头面一副、宫缎一匹;杨举人的是御用折扇一柄、玉带一条。这些赏赐二位拿着不便,在下也有一些薄礼,我明日就着人送到府上。”

  杨继宗和云瑛忙谢了,又道:“如此有劳老太监。学生现在寄居在宛平县衙,云姑娘借住在旁边的一座道庵中,上圣皇太后的赏赐就请送至下处,我一并带给姑娘吧。”

  曹吉祥道:“如此倒也省事。但二位这几日万万要多加小心,今日老娘娘已经认下这位小主儿,凤子龙孙的名分一定,可就不比往日了,出不得半点闪失。”

  因刚才宫里孙太后的一番话,杨继宗想多探听些与太上皇复位有关的消息,故有意与曹吉祥攀谈:“晚生日前听张都督说起,老太监当年领兵平定过麓川之乱,后来又征讨过福建的叛贼,大智大勇,功勋卓著,实在令人钦敬!”

  曹吉祥听他说起自己的功绩,不由得眉开眼笑道:“哪里,哪里,当年之事还提它作甚!若说当年征麓川,讨邓茂七,虽然都是大战,但毕竟还是肘腋之患。后来景泰元年云姑娘的贵邦来到我京师门口,那才叫祸生腹心,那时我也曾率着京营在西直门外御敌,一场血战,好不惊心动魄。所幸近年四海升平,老夫也再未涉足军旅,如今一大把年纪,只怕从军也打不动仗了。”

  杨继宗道:“以老太监大将之才而不得其用,实在遗憾。但老太监如今在宫中执事,不但要照料太后和皇上的起居,也有保卫各位圣上的职责,实在责任重大。何况,虽然没有当年驰骋疆场的豪气干云,老太监现在毕竟是富贵平安,也是福报。”

  曹吉祥却冷笑了一声道:“杨举人还是年轻,不知这宫中情势的险恶。我等在内官中也算是人上之人了,富贵倒也算富贵,可这平安二字——就难说了。我在这宫里三十多年,见得也多了,天堂地狱常在一念之间。”

  又看看杨继宗,似有深意地说道:“常言道,富贵险中求。杨举人身逢其时,又与太常许大人交往,只要用心从事,看准了形势,将来怕还真要有莫大前程。”

  杨继宗忙道:“还望老太监指示一二。”

  曹吉祥哈哈笑道:“我能指示什么?杨举人吉人天相,自有后福,望自珍重吧。”

  才又向云瑛和宝儿说道:“在下还有些俗务,不能久陪。公主和二位先在这里用茶休息片刻,自有人领了出宫。在下先行告退,过几日迎接公主。”

  杨继宗和云瑛送走了曹吉祥,才来品尝宫中的茶点。就见杯盘俱是官窑细瓷,又有银托银匙,极为精致讲究,盘中的点心却并无稀奇,不过是一碟骨牌减煠、一碟酥皮玫瑰饼、几块团圆饼,又在一个雕漆八宝大果盒里放着龙眼、干枣、柿饼、栗子等数样干果,还有一个青花瓷盆里放着几瓣去了皮的心里美萝卜。

  云瑛本来好奇皇宫中都吃些什么,此时不免要问:“秀才,看来皇上一家吃得倒也平常,原来也是冬吃萝卜夏吃姜,只不知这萝卜有什么异样?”

  杨继宗也是头一次有幸领略宫中茶点,忙拣了一块萝卜放在口中,原来味道也是平常,才对云瑛说:“看来宫中习俗与民间也竟一样,今天是立春节气,各家都要吃口萝卜‘咬春’,是取古人所说‘咬得菜根,百事可做’,要一年简朴勤勉之意。不过这宫里的萝卜,却未见比外面高明。”

  又尝了几口各样点心,全都味道平平,团圆饼太甜,减煠不过奶味稍浓,云瑛笑道:“我看这皇上家里,也没有多大口福,倒是配了这么多好瓷器。”

  杨继宗道:“我听说,宫中物品虽然未必尽都精致,价钱却绝不平常,经由内官买卖之后,所食所用比外面贵几十倍价格不止。今日我们这点茶点,怕也要费上十几两银子。”

  云瑛不禁吐了下舌头道:“看来当个皇上也是大不易。”

  杨继宗又想起刚才的玉簪,说道:“才知道宝姑娘还有一件太上皇留下的信物,刚刚离得远也没看清,可能让我一观?”

  云瑛从宝儿脖子上取下玉簪,递给杨继宗,“你好好看看吧,过几日宝丫头进了宫,怕就再难见到。”

  杨继宗拿了那玉簪细看。那簪是青玉雕成的,色泽柔和温润,头上镂花雕出的一只鸣凤,刀法虽然朴实,形象却十分生动,看起来应是前朝之物。为了能当佩饰挂在脖子上,玉簪根上镶了一个金箍,连着一根金链,簪子尖的那头还配了一个圆头金帽,应该是为防簪尖扎了皮肉,金帽上的细链正好与上面的金箍相连。

  云瑛道:“这玉簪本来一直是我收着,这次进京才给宝丫头戴了,因一时还上不了头,只好找银匠改成了挂件。倒也不难看。”

  杨继宗仔细看了半晌,才把玉簪递还给宝儿,郑重说道:“刚听太后说,这还是太后的传家之物,又是你父皇送给你母亲的表记,宝姑娘可要好生保管,将来你父皇见到你的时候,怕是要睹物思人。只是不知,要到何日才能让你们父女相见呀!”

  第十八节小市口

  一

  杨继宗和云瑛带着宝儿出宫时,却被告知玄武门那边有事封了路,只能改道走东华门了。小宦官说:“我们主子已经派人到玄武门外去叫轿马和随从人等,让他们径从宫外来东华门外与三位聚齐。”态度倒是比来时恭敬了许多。

  七绕八绕出了东华门,过了御河桥,两个送行的小宦官告退回宫,却还不见老麦和杨二过来。此时就见前面的空地上聚集了许多人众,喧喧嚷嚷,似在等候什么热闹。

  杨继宗道:“今年立春在午初时刻,莫不是官府要在此处行打春之礼?”

  云瑛道:“打春牛,我在大同也曾见过,这京城里打春却不知是怎样个闹法。”

  这时就见一众官吏已经先围出了一个四五十步见方的场子,有皂吏在四边把守,看热闹的百姓都只能在四周观看。有执事的在正东方向设了一处祭坛,坛前铺了地毡。随着一阵鼓乐之声,从东安门那边走来一队官员,全都是乌纱圆领,气势不凡。为首一人身穿绯袍,胸前是孔雀补子,带领众官员先在场子边上站定。

  杨继宗对云瑛说:“这为首的乃是顺天府的正堂。”

  又见执事抬出一座纸糊的神像,放在那祭坛上。那神像只有三尺多高,是个童子形象,头上扎着抓髻,欢眉笑眼。在祭坛右方场子正北面,又安放了一座泥胎彩绘的神牛,与真牛大小相当,身上却是画得红红绿绿。神像安放已毕,鼓乐又起,那顺天府尹带领众官员在那童子神像面前先是恭敬拜了四拜,起身又祭了三杯酒,重新又伏地拜了四拜。

  杨继宗道:“这是拜芒神,又称太岁。下面就要鞭打春牛了。”

  那些官员拜过芒神,才集体转身向着北边的春牛,也是四拜已毕,分别站立在了春牛两旁。有随从为各位官长递过了竹鞭、木杖,才听礼赞官拉着长声喊道:“长官击鼓!”顺天府尹就将一面堂鼓击了三下。礼赞官再喊:“鞭春!”这才由府尹带头,众官员一起用鞭、杖击打春牛。土制的春牛并不禁打,不一时就破碎了,却从牛腹中掉落出许多五彩的小牛来。外面观礼的百姓一阵欢呼。

  这一套正式的仪礼不多时就结束了,有执事官吏捧了芒神和五彩小牛去供奉到城隍庙,顺天府尹等官员乘轿离开,这边百姓迎春的热闹却才开始。

  官吏们刚刚退去,一些脚快的后生已经冲入场中,去抢那刚才打碎的春牛碎片,抢到一块带些彩色的泥片就忙袖了,欢天喜地捡了个元宝一般。春牛立时被抢得干干净净,京城中各街各坊的游春队伍就从四面八方汇集进来。各队队首都有四人抬着的一头春牛,形态、花色各有不同,却都要比刚才官府的那座牛神精致许多。跟在春牛后面的后生全都是彩衣彩帽,有的手持锣鼓响器,有的打着五颜六色的旗幡,彩旗上又绣着“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等各式字样,并不断高呼口号,喊的也是“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一呼百应,节奏分明。

  这些游春的队伍虽多,倒也不混乱,大概按着先后顺序分别进入方才行鞭春礼的场子,在场中敲锣打鼓转上一圈,再沿着东安门大街鱼贯向东而去。杨继宗听旁边的一位老者说:“这些后生都好不强壮,这般打打闹闹的要走半个京城,最后要把春牛送到西城闹市口城隍庙里,要走上十几里路。”

  游春的队伍各自争妍,旁边看热闹的百姓也不闲着。早有人在边上点燃了鞭炮,一时硝烟弥漫。也有各自拿一面锣“当当”乱敲的,也有跟着游春的一起高喊口号的,还有一些小童在兜里装了黄豆、黑豆,纷纷投出去打那些春牛,说是击中了可以防治痘疹。

  此时又有一队进入场内,更引起一阵轰动。原来那队伍抬的春牛颇不一般,那牛头带着机关,一面前行,牛头就跟着左摇右摆,两只黑眼珠还不停转动;再走了几步,牛嘴里还吐出一些五彩纸花来,被风一吹,飞扬四散。

  众人见这春牛制造得奇巧,都拥上去细看。杨继宗与云瑛拉着宝儿此时正在旁边,被人一拥,却把宝儿脱了手。杨继宗连忙要上前拉住宝儿,身前却被一人正好挡住,偏那人又生得高大,全然遮住了杨继宗的视线。杨继宗不免着急,赶紧从那大汉身后绕开,再看时,宝儿穿着大红斗篷已被人群挤到几步之外。他也顾不得礼貌,用力推开看热闹的众人,好不容易才来到宝儿身后,一把拉住那孩子。

  正要回身再找云瑛,身边却有一个妇人高叫道:“你拉我孩子作甚?”杨继宗才又看这穿红斗篷的儿童,哪里是宝儿,却是另外一个男孩!

  杨继宗这下真急了,也顾不上道歉解释,放开那个男童,再向四方张望,但人堆中一片拥挤喧闹,哪里还有宝儿的影子。

  二

  老麦和杨二赶来东华门外的时候,杨继宗与云瑛已经心急火燎地在人群中不知转了多少圈,眼见着游走迎春的队伍都走完了,看热闹的人群也已经散去,却始终找不到宝儿。杨继宗急得满头大汗,云瑛则是两眼通红,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杨继宗有些气急败坏,呵斥杨二道:“你们如何到这时才迟迟来到?”

  杨二见事情不妙,低着头不敢分辩。老麦低声说道:“袁爷和他的人因有公务先走了,我们听说姑娘和公子不能来玄武门,就立刻赶过来,但不知为什么北长街也封了路,我们只好又从厚载门出去,绕着皇城再从东安门过来,才耽误了这些时候。”

  杨继宗也来不及细想,只能先安慰云瑛:“看来宝姑娘或是人多被拥挤得失散了,已经不认得归路,或是——被那些拐子团伙拐去了。不论如何,现在在此空等已经无益,我们自己寻找也难有眉目,不如我们先回宛平县衙,找来方天保和袁彬等人商量,再看如何区处?”

  云瑛心中已经大乱,一时也没有主意,只好同意先回县衙。

  杨继宗又命杨二先到锦衣卫去请袁彬过来,有要事相商。才和几人先回县衙。

  回到县衙,方天保听说走失了宝姑娘,也是一惊,“昨日顺子还和我说起,这些日子城里城外拍花的团伙恐怕要作些大案,我们正要告知县里各坊、铺、里甲,年节当中,特别是灯节期间,要严防拍花的诱拐儿童。谁知今天竟敢动到咱们爷们头上来了!”

  云瑛不解道:“什么是拍花的?”

  方天保道:“拍花的是京城里的俗语,指那些专门诱拐儿童的恶人。都传说他们或是用迷药,或是用妖法,让儿童甚至成年之人都会懵懵懂懂就随他们去了。但以我办案的经历,其实并没有什么迷药、妖法之类。这些歹徒不过是趁着那些家人不备,几个人配合行奸,有人上前乱人耳目,有人用食物玩物诱骗,或是就直接强抢,又有人断后掩护,阻挡家里人寻找。那些孩童被拐走之后,就会再辗转卖与别处。”

  云瑛听了更急,“那宝丫头若真是落入那些拍花的贼人之手,如何才能寻找?”

  方天保道:“云姑娘莫急。我立刻就让人去找大兴县和五城兵马司的各位班头——都是相识的兄弟,让他们先依照宝姑娘的穿戴形貌及今天出事的状况暗中访查,看看可有走失女童。我再领人到哈德门外小市口那里探看探看,或许就能打听到宝姑娘的下落。”

  杨继宗问道:“小市口与那些拍花的有什么关系?”

  “那小市口是京城外一个三不管的地段,因为向来分界未明,东城兵马司、南城兵马司和大兴县都说此处治安非己之任,因而就成了奸商、棍徒、盗贼的聚集之地。这几年有破了的拐卖儿童案件,那些拍花的拐了儿童也多关锁在那里,等着买家来带人走。昨日顺子说是有线人报告,眼下有几伙专门拐卖小儿的棍徒已经聚集在京城,正要趁着过年庙会、灯会人多混乱之际,大干一场。听说这起子人多聚在小市口一带。”

  云瑛又问:“他们拐了儿童都是要卖给何人,要多少时间才能转手?”

  方天保道:“男孩若是年纪小又周正伶俐的,也有卖给人家做养子的,但大多是卖到远处为奴。女孩则大都卖到大同、扬州,给青楼中做瘦马养着。”

  “那长大了可不是就要成妓女了吗?现在去救宝丫头可还来得及?”

  “宝姑娘到底是不是被拍花的拐走的,现在还不能断言。但即便真是被拐了,那些拍花的卖孩子也不是说卖就卖了,总要联系下家人贩子,讲价验货,交接过手。姑娘放心,只要我们趁他们刚刚得手还没安排停当就过去盘查,不愁找不回宝姑娘。”

  云瑛急道:“那咱们还等什么,赶紧过去找人吧!”

  方天保知道云瑛着急,“我先安排人去知会大兴县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宛平县境内更要仔细盘查。一会儿就请杨公子和我赶去小市口那边,看看可有什么可疑踪迹。云姑娘今天又忙又累,急火攻心的,先在家里歇息一下吧。”

  云瑛哪里肯歇,执意也要前去。

  走失了宝儿,杨继宗当时急得有些失了方寸,在回衙路上才稍微平静了一些。他一路寻思,生怕此事又与当下朝廷中的种种阴谋诡计相关——那可就真不好应付了。现在听方天保说了这一番话,反倒有些放心,如果宝儿真是被拍花的拐走,一是暂时不会受到什么伤害,二是靠着方天保这样的办案老手,再加上有锦衣卫援手,要找到宝儿应该并不算困难。于是说道:“云姑娘心急如焚,在家里怕是也难消停,就和我等同去察看吧。你且先回玉喜庵换了衣裳,骑马在衙前与我们会合。”

  他又问方天保:“顺子怎么没有跟着你?”

  方天保道:“今日一早,他告假说是七舅姥爷病重,要去看望。这孩子自小父母双亡,这个七舅姥爷就是他唯一的亲属,说是住在西山,路远,我让他去耽上几日再回。”

  事不宜迟,杨继宗于是也不等袁彬和杨二,让方天保在衙中略作安排,等云瑛回玉喜庵换了一身劲装,骑了枣红大马,再加上老麦,几人匆匆向哈德门方向去了。

  三

  出哈德门不远,哈德门大街路西是鲜鱼巷,街道繁华整齐,路东的景象却显得有些破败。方天保带着几人来到这里,说道:“小市口就在里面,诸位跟紧了,切莫走散。”

  杨继宗等人骑马进了胡同再往里走,里面更是脏乱不堪。所见尽是一些低矮的茅屋,土墙破陋,歪歪斜斜,参差不齐地挤在一起,勉强形成一些七扭八歪的狭窄街巷。因为前几天才下了雪,又没人打扫,街巷里被行人踩成了半是冰半是水的烂泥路,竟能没了马蹄。再往前,是一片较大的空地,却是行人杂凑,十分拥挤。

  方天保道:“这里就是小市,又叫鬼市。骑马不便,我们下来行走吧。”见旁边有一个破旧茶棚,先掏出巡捕腰牌对那主人一晃,厉声说道:“我们的牲口先寄放在此处,你要好生照看,若有闪失,小心揭了你的皮!”

  那开茶棚的见是官差,不敢怠慢,连声说:“官爷放心,官爷放心。”

  杨继宗从袖中拿出几文铜钱递给茶棚主人:“你给马匹喂些草料,我们过一会儿来取。”

  那人却不敢接,只用眼睛看着方天保。方天保道:“你拿着吧,看好了。”那人才接过铜钱,道谢不已。

  天已擦黑,小市中昏昏暗暗,人却极多。摆摊的有就地铺上一张苇席的,有用条凳架起一块门板的,所卖却是五花八门:上至珠宝玉器、文玩字画,下至破烂家具、旧靴烂袜子,甚至骨牌、角灯、算盘、瓷器,一应俱有。

  杨继宗道:“想不到这穷街陋巷里,货物倒全。”

  方天保道:“这里的货物,大都来路不正,又有不少骗人的假货,不懂眼的在这里买东西,常要受骗。”

  除了摆摊卖货的和在摊贩间闲逛的之外,一些墙根拐角处往往还站立着几个闲汉,有的歪戴罗帽,有的蒙个眼纱,相互大声调笑嘲骂,旁若无人。

  方天保道:“这些个都是混小市的光棍儿,要特别注意他们。”

  小市周围几条残破小胡同的口上,竟还站着些穿红戴绿、搽胭脂抹粉的女子,一看便知是些土妓。这些妓女不时会招呼经过的客人,但大约见杨继宗几人有男有女,又有个色目人混在里面,气势很不平常,并没有人敢上来揽客。

  几人正在小市中四处游走,就见前面有人争吵。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个卖旧瓷器的摊子,那主人正揪住一个年轻人的衣领不放。

  “你打碎了我这宋朝龙泉窑的青瓷碗,难道要转身就走?”

  被揪住的那人急道:“怎么说是我打破的?我刚说要看看,手都没碰到,你自己失手掉到地上,却要赖我?”听着是个中原口音,显然是个外乡人。

  卖瓷器的把手揪得更紧,“你个侉子倒要抵赖!我小张顺天天在这里摆摊儿,卖的全是瓷器,哪会油手摔了器物?你今日若不赔我,别想离了这鬼市。”

  正吵闹间,几个街边的闲汉也湊了过来,正好把那外乡人围住,又乱嚷道:“打碎了人家东西怎么不赔!”

  那人还要辩解,几个闲汉却哪里听他说,一个歪戴帽子的大汉满脸凶相,吼道:“休要啰唆,你快快赔了小张顺的器物,若再多话,小心你赵爷的拳头不认人!”

  正乱着,不知从哪里走出来一个年过五十的老者,衣着整齐,态度和气,上前来说道:“什么事在这里吵,扰得四邻做不成买卖。”

  那外乡人见有人来讲道理,方才舒了一口气,忙又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小张顺却也不让,仍是坚持瓷碗是这人打碎。

  那老者道:“你们两人各执一词,又没有凭证,难道为这点小事还要上府经官去打官司不成?”

  那外乡人自然不想去打官司,只瞪着眼看那老者,不知如何是好。

  “依老夫之见,此事无论如何,你二人都有些干系。若听我劝,不如各认倒霉,让他赔你一半的本钱。你实说,这碗是多少钱进来的?”

  小张顺道:“我正经五两银子从城里水部刘大人家里收来的,本想卖上个十两八两,谁知就碰上了这背运的事!算我晦气,他赔我不能少了三两银子。”

  那老者从地上捡起打破的瓷碗看了看:“你这碗虽是宋朝的龙泉窑,品相倒也平常,我看值不了五两银子。”转头对那外乡人说:“我看你应该是初来京城,也不容易。今日摊上此事,是你失手也罢,是他失手也罢,无凭无证。你就赔给他二两银子,今天的事就算了了,谁都不许再找后账。”

  旁边几个闲汉一起说:“周爷您断得公道!”

  那外乡人急了,“与我毫无干系,为什么我要赔他二两银子?再说我身上哪里会带这么多银钱。”

  那位周爷道:“道理我已经说清楚了,你不赔银子难道走得出去吗?若身上没有银两,不如就先将你穿的这件皮袄留下抵押,等取了银子再来。”

  听他一说,旁边几个闲汉不由分说,上来就要扒那人的皮袄。

  杨继宗一直在旁边看着,明知道这几个人都是一伙的,做局来坑那外乡人。但看方天保没有举动,就也只是冷眼旁观。眼看几个光棍就要扒下那人的皮袄了,才见方天保一大步走上前去,劈手先给了那个姓周的一巴掌,大声喝道:“全都给我滚一边去!”

  四

  姓周的一下子给打蒙了,愣了一下才捂着脸叫道:“你是干什么的,到这里来撒野?”那几个光棍也反应过来,上来要抓方天保,却被老麦用手一搁一带,轻轻松松挡在了两步以外。

  方天保抓住那姓周的衣领,恶声问道:“你就是和事佬周不通吗?”

  那人见来者不善,心中有些怯了,嘴上却不服软:“既然知道在下名号,你们还来这里搅局?”边说边用眼睛四下扫停,琢磨来者都是些什么人。

  方天保并不理他,一面仍旧死死抓住那周不通,一面掏出腰牌向周围晃了晃:“官府办案,没事的都走远点,想到衙门挨板子的就过来。”周围的人一听,果然都退得远远的,不敢靠近。

  方天保又对那外乡人说道:“你该上哪儿上哪儿去,以后没事不要到这样的地方瞎逛。”

  那外乡人先是愣了一下,才明白自己已经没事了,连道谢也忘了,转身撒腿就跑。小张顺还有些不甘,嘟囔道:“那我的碗怎么算?”

  方天保冷笑道:“你这碗到底是谁弄碎的我也没看见,但就这么个破碗若是值十文以上,我就赔你这一架子的烂货!”说着飞起一脚,把他摆放瓷器的架子踢翻,瓶瓶碗碗摔了一地。急得小张顺哭哭啼啼,趴到地上去捡拾自己的瓷器,却不敢再说什么。

  周不通见这来人凶悍,也自软了:“官爷息怒。这不过是此地百姓的一点营生,小人以后一定多多管教他们。”边说边从袖中掏出大约一钱的碎银递过来,“这个官爷您换双靴子穿。”

  方天保这才放开他的衣领,却不接那银子,“就在这附近找个僻静地方,我有话问你。”

  近处就有一个粥棚,周不通对店主说“有官爷要借你上房问话”,店主哪敢不愿意,连忙请几人穿过粥棚的厨房,进到自己家小院的上房。

  所谓上房,不过是三间土坯茅草房,因为过年刚粉刷打扫过,屋里倒还干净,但除了一个破旧炕柜和几床破被,可谓是家徒四壁,一无长物。

  方天保与杨继宗、云瑛都在炕边坐了,老麦站在门口,那周不通才趴在地上磕了头,“给各位爷、奶奶请安。”

  方天保故意不让他站起来说话,“我们到此,自然不会为了你们碰瓷的那些破事。我听说你在这小市口一带也算得一霸,这里面各方各路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吧。”

  “小人在这里日子长了,地面人头比较熟悉,长官有事要问,小人知无不言。”

  “那你就说说,平日拍花的都有几拨团伙?开年后谁已经来了这里?可听说他们已经做过了买卖?”

  周不通听说是问拍花的,肩头微微一震,答道:“据小人所知,在京城内外拍花拐带孩童的,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零散作案的,多是京中失业棍徒,大多是偶然遇到机会,见财起意,顺手把孩童拐走。这些人作案,无时无晌,也不会把孩子带到这边来。说起来他们也算不上是真拍花的。”

  杨继宗道:“如此说来,那另外一种就是团伙作案?”

  周不通微微抬头扫了杨继宗一眼,才又低下头说:“正是。那团伙作案的则是成群结队,一伙总有十来个人,也有京城人氏,但大多来自直隶各府以及山西、山东、河南、南京等地。这些人却只在每年元宵、端午、中秋三大节期间作案,因为过节时热闹多,容易得手。”

  杨继宗道:“年下热闹也多,难道他们就歇着不动?”

  “因为有个忌讳,破五之前别说拍花的,就连扒手、强盗、碰瓷儿、仙人跳都要歇手几日,要待初六之后才重新开张。拍花的专挑大节,通常总要到正月初十之后开始动手,到十七、十八收手,那些拐来的孩童就集中关在小市口这边,等着人牙子收买,运送各地。”

  方天保又问:“你既是此地有名的和事佬,必定也认得那些拍花的贼党。”

  “他们每年来京作案,都是在破烂市东边租几间破房,只因着这里僻静没人管,小人们在这小市口一带挣吃喝,却不敢参与他们那些伤天害理之事。年头多了,小人也认得他们中几个常来的,却并无深交。”

  杨继宗问:“如今那些拍花的可有已经来京的?”

  “大拨的肯定还要过上一两日才来,但有几个打前站的这两日已经来了。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方天保骂道:“少废话,有什么快说!”

  “今日头午听人说,昨日有个拍花的,河间人,叫吴良,是个新手,租了破烂市东头的房子,却甚是招摇。他昨日晚上与几个当地的混混一处喝酒,说是今年南边一家王府宫里用人,出价又高,要的男孩女孩又多,故而要做一票大活儿,才来得比平时早了。”

  “你可知那个吴良的住处?”

  “我当时特意问了问,知道他住在哪里。”

  方天保听了与杨继宗对了一下眼色,才起身对周不通道:“你带路,我们去会会那小子。”

  第十九节刑堂

  一

  杨继宗等人才出粥棚,就见到袁彬带着杨二和几个手下也赶来了。袁彬对宝儿走失的事也甚是着急,一见面就问可有什么消息。杨继宗才把刚才审问周不通的情形略作介绍:“现在正要去找那吴良。”

  往东不远就是破烂市,所卖真的全是破烂,几乎没有成型的东西。过了破烂市再往东走,胡同更窄,房屋更破,转了几转便来到一个土墙小院门前。袁彬见院门半掩,推门就进,里面只有三间破旧土坯房,就让那周不通叫人,几个锦衣校尉早快步到了房门两边。

  屋里还真有一人,是个二十几岁的后生,无精打采地从门中走出来,刚要说话,却见情势不对,撒腿往外就跑。门口的校尉早有准备,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那人一跤摔出去,立时被人按住。

  袁彬喝道:“你可是吴良?”

  “我是,你们是什么人,找我何事?”

  “你犯事了!先捆起来。”几个校尉七手八脚把那吴良捆了个结实。袁彬才指了指周不通道,“此人已经将你供了。你说,此次到京城来拍花拐卖孩童,还有何人,已经作了几起案子?”

  吴良虽不敢挣扎,却也嘴硬:“小的昨日才来这里,要收买些破烂回河间变卖。小的并不认识这人,说小的是拍花的拐卖孩童,是他血口喷人。”

  袁彬见他嘴硬,转头对方天保说:“这里不便刑讯,我看就先将他带到我们捕房里,连夜审讯。”

  方天保心里虽不甚愿意,但知道这位袁彬近日与杨继宗过从甚密,况且杨继宗大概也不想让黄知县来参与此事,因说道:“自然听袁爷吩咐。”

  此时早有锦衣校尉把三间土房里里外外搜了一遍,除了衣裳铺盖和几钱碎银,并无别物。袁彬让手下两人仍在这院里蹲守,“有来找他的一个不要放过,全都抓了来。”又让两人看好了周不通:“叫他带着把这附近的屋舍全都盘查一遍。”这才让人押着吴良,趁夜色离开。

  杨继宗让方天保先回县衙,因急着要知道宝儿下落,自己和云瑛等人随着袁彬去审那吴良。进城不久便知,去的正是曾经宿过一晚的大羊毛胡同那所院子。

  原来这院子里就设有一间刑堂,明间不大,只放着一桌一椅,桌上孤灯一盏,幽幽照着满屋的各式刑具,再加上屋里弥漫的一股血腥之气,阴阴惨惨,真有些叫人毛骨悚然。袁彬安排杨继宗和云瑛在右手里间坐了,观察审讯过程。

  一开始,吴良还是矢口否认自己是拍花团伙的人,袁彬火了,“看来你这贼子也是贱骨头,不打不会招认。上夹棍。”

  两个校尉从墙角拖过一件刑具,看上去就是两根三尺来长、胳膊粗细的木棍,两头都用铁条穿孔联络,下面又有一个木头座,半尺来厚,座上有个槽子正好把两根木棍放进去。番役们安放好夹棍,就把吴良的棉裤扒了,把他的左脚塞到两根木棍当中,用两根大绳一勒,两根木棍就紧紧夹在他的脚踝以上的胫骨处。又有一个校尉用一根更粗的杠子卡在底座的左侧,抵住夹棍不让它受力移动,另一人则以一根茶碗口粗的杠子猛击右侧的夹棍。硬木头直接硌在腿骨上,每敲一下,痛彻心扉。才敲了四五下,吴良的小腿已是血水四溅,疼得他哇哇乱叫道:“小的愿招,小的愿招。”

  袁彬让番役停下敲打,却暂不收夹棍,吴良的左脚仍然放在夹棍里。才问:“你愿招什么?”

  “小的确是与那些拍花的一伙,但实是初次参加,未曾作案。”

  据他说,在他家乡河间县城,有一个叫吴发田的,是个山东人,平日聚众开赌,却广有钱财。因为同姓,认作本家,那吴发田就叫他一同来京做一笔买卖。“初时并不知他所为是何种营生,直到年前他才和俺说了,是到京城里拐卖小孩儿。这次叫我先来哈德门外破烂市租房,等他们前来。”

  “我听说拍花的常用一种迷药,只在孩童身上一拍,那孩子就乖乖听他指令,跟他行走。可有此事?”

  “哪有什么迷药。拍花的拐人,也就是看准时机,或是哄骗,或是硬抢。因此只对小孩儿,不敢对成年人下手。”

  袁彬却突然变了脸道:“你个贼囚,还说初次参加团伙,未曾作案,对这些手段怎么如此清楚?再给我敲!”

  吴良狂叫道:“爷爷莫打,小的招供便是。”

  “你讲!”

  “小的是在两年前,景泰六年加入吴发田一伙的,去年三大节都在京城做过买卖。”

  “这次为何只有你一人前来?”

  “这次俺们一起来的实有八人,其余几人昨日先进城去了。因此前听说,山东有一家王府里要用大量奴婢,那吴发田说是今年需要多弄几个孩童,趁着今日闹春或有机会。让小的先到破烂市租房,预备着关押拐来的小孩儿。但直到今晚,并没有人过来。小的并不知他们一伙可曾作案。”

  杨继宗在里间听着吴良招供,心想这大概与实情相去不远。又见这个小贼虽然在这虎狼之地,身上还用着刑具,说话倒是不慌不乱,清楚明白,不免有些奇怪。

  二

  袁彬继续审问:“你可知道,他们在城里住在何处?”

  “小的们去年来京,因怕晚上得手后一时出不了城门,总会在城里客栈中租几间房,常住的是东城炒米胡同的小店,还有西城萧家桥的十字路口把角的一家。这两家主人与那吴发田都算是熟人,对我们行事睁只眼闭只眼,那里又偏僻,离城门也不远,因此总是住在那里,有时只在一处租房,有时两处都租下房屋,以备不时之需。”

  袁彬冷笑道:“你们虽是做贼,心思倒也细密。难怪这些年京城里总有走失儿女的,却一直没有捉到拍花贼人。”又问,“以你心思,他们今晚会住在哪里?”

  吴良此时被五花大绑着躺在地上,一条腿还夹在夹棍里,十分狼狈,因求告:“请爷爷放小的起来跪着回话,也好仔细想想。”

  袁彬见他泼赖,却也先不与他计较,让人把他的绑绳松了,又下了夹棍,叫他跪着说话。

  “小的并不知他们今日可曾作案,若是没有买卖,今晚住在哪里小的也无从得知。但若是今日拍到了孩童,如在东城作案,定是住在东城;如在西城作案,则是住在西城。因近便行路少,少一程路则少一分麻烦。”

  袁彬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不由也微微点头,又问:“除了你们以外,近日可还有别的什么拍花团伙进京?”

  “这个小的委实不知。去年也曾听说,除了吴发田那贼外,每到年节来京里拐卖人口的还有临清来的、大同来的、怀庆来的等好几起子人,但今年在破烂市还没听说他们来到。”

  审至此处,别的口供暂时已不重要,首先要做的事是寻找宝儿。袁彬又问了一下那个小店的详细路径,就让人先把吴良押下去,同杨继宗和云瑛带人趁夜去查访那个客栈。

  炒米胡同在东四牌楼以南的大市街东侧。因年下城里暂不禁夜,东大市街上的茶楼酒肆都还营业,街上行人也还不少。但一进了炒米胡同里面,就黑黢黢的少有人踪,只有少数人家门前挂着过年的红灯笼,稍稍有些光亮。走不远,前面胡同有个拐弯处,街角上有一座院落大门,门檐下挂着一个白纸糊的四方灯笼,灯笼上用墨笔写了两行字:

  日暮君何往,天明我不留。

  袁彬见了道:“就是此处。”

  店门还没上锁,袁彬等人推门就进去,几个校尉也快步占据了院中各处要害路口。一个管账的先生才慌慌张张跑过来,一面见礼一面问道:“几位军爷到小店有何贵干?”

  袁彬先不理他,直接让手下把前后各院所有房屋都搜索一遍:“一处也不可放过。”云瑛寻找宝儿心切,也同番役们到后面搜寻去了。杨继宗却和袁彬把那管账的叫到账房里问话。

  “今晚你店中可有客人?”

  “回大爷,年下客稀,今晚一个客人都没有。”

  杨继宗听了颇觉失望,又问:“那么这两日可有几个河间的客人来此借住?”

  管账的眨巴眨巴眼睛说:“怎么又是问他们?回大爷,昨日后晌确有几个河间客人来这里住。本来说要多住几日,可今日头午又说有事先不住了,没用午饭就全结账走了。”

  袁彬一听急了,“你可知他们去了哪里?”

  “客人结账走人,小人并不知他们的去向。”

  杨继宗又问:“他们今日头午是在店里待着还是出去走动?可有什么可疑行迹?”

  “因店里并没有别的客人,小人记得甚清,他们上午并没有出门,后来来了一个后生找他们说话,那后生走了不久,他们便收拾结账,那时大约正好接近午正时刻。没有见到可疑行迹。”

  杨继宗不由锁起眉头:“那后生是什么样的人?”

  “二十多岁,中等个儿,白白净净,听口音也是河间府那边的人。”

  袁彬怒道:“看来让那小子把咱们蒙了!”又问,“你店里可有登记那伙人的姓名?”

  “客人自然有登记,却不需查看。这起子客人也算是小店的常客,每年三大节前后都要来,说是贩运直隶的干鲜果品来京,为首的一个却是个山东人,叫吴发田。这伙人每年到此,手面甚是大方,在店里吃酒赌钱,时常还包着娼妓,行为不太端正。但因他们是熟客,小店也不好拒绝。”

  杨继宗再问:“你刚才说是‘怎么又问他们’,是什么意思?”

  那管账的见问这个,不免有些慌张,“小人不敢相瞒,实是刚刚天才擦黑的时候,有几人也来小店问过吴发田一伙的事。”

  袁彬一惊,问道:“他们是些什么人,打问什么?”

  “他们也是问可有河间来的住店,也是问有什么行踪去向。那几个人都是这京城里在街面上混事的,为首的一个很有些头脸,叫作景七爷。”

  杨继宗更觉奇怪:前天在白云观中出了那么大的事,假造圣物不说,还出了两条人命,只说那景七一定先逃出京城躲风去了,谁知他竟还在这里招摇。更可怪异的,是他们一伙混混竟然也关注起了拍花的团伙。难道也是为了宝儿走失的事?

  那边云瑛与众校尉已经把客栈反反复复搜查了一遍,自然是毫无收获。袁彬对杨继宗和云瑛道:“你们两位今天心急火急忙了一天,眼下光着急也是无益,不如先回去休息一晚。我连夜再审吴良那个贼囚,看他再敢骗我!”

  三

  杨继宗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总是刚刚睡着又突然惊醒,不免又要盘算今天发生的事情。

  想来想去,宝儿走失无非三种可能:一是确因当时人多拥挤,宝儿不慎被人流拥走,失散之后一时不知流落到何处。但宝儿虽然年幼,却伶俐懂事,况且当时事发只在转瞬之间,若不是有人在其中有意做了手脚,绝不至于一下子就人影不见。第二种可能就是被拍花的人贩子所拐。但那吴良的口供似真似假,有许多疑团,而且本来与此事毫无关联的景七一伙竟然也参与进来,让人不由得要想到第三种可能——拐走宝儿其实又是与一起重大阴谋相关!但到底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才要在一个幼童身上大做文章呢?

  一时想不明白,又忽然觉得找到一点头绪,反反复复,才又昏昏睡去。一觉醒来,发觉已经日上三竿,时候不早了。

  方天保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了。杨继宗把昨夜审讯吴良和搜查炒米胡同小店的事对方天保说了一遍,也把夜里自己的想法告诉他。方天保所见大致相同,却也一时想不透其中的道理,只说道:

  “这个景七我也听说过,因他一直多在大兴县管辖的东城活动,对他了解不多。但听说他这一伙近日也在咱宛平的西城颇为活跃。我再找大兴县那边熟人打探一下,看看这个景七到底是什么来头,近来都有什么行踪。”

  杨继宗急着要看吴良昨夜又有什么新的口供,就先到玉喜庵去找云瑛,打算一同去袁彬那里。谁知来到玉喜庵客舍小院里,却被侍女莲儿挡在了门外:“我们姑娘昨夜心急气闷,染了风寒,夜里烧得火炭似的烫人,清早才刚刚有些好转睡着了。公子请过些时候再过来吧。”

  杨继宗听说云瑛病了,急道:“可曾找大夫看过,要紧不要紧?”

  “净观师父就懂些医术,昨晚给看了脉,说是外感风寒,内积郁火,倒也不要紧。已经抓药吃了。”

  杨继宗还想进屋探视,但莲儿说刚睡下,不方便,只得作罢。因想道:云姑娘这病自是为着宝儿的事急火攻心,只有找到了宝儿,才可痊愈。也不再多想,匆匆忙忙带着杨二奔到大羊毛胡同袁彬那里。

  袁彬两眼红红的,面露倦容,显然一晚没怎么睡觉,见了杨继宗说道:“我夜里又把那姓吴的小贼审了两三个时辰,连吓唬带打,总算得到了这一份口供。承芳你先看看,没想到还牵连出这么多线索,我正要和你商量如何去分头查访。”便把一沓供状递给杨继宗。

  杨继宗看那供状:

  问:你明明已于昨日到过那炒米胡同客栈,通知吴发田等人离去,为何却要欺骗本官?

  答:小的实有下情。昨日早上,有个山东有名的人牙子,姓黄的,来到破烂市,见吴发田等不在,就把小的找了说话,让小的快快转告吴发田等人。姓黄的说,因鲁王府这些年用人特多,要多弄一些小儿教养起来备着。这次只要六七岁清秀伶俐的男女孩童,怕再大了能够记得自己家里,不好瞒哄。姓黄的还说,这次要的小儿多多益善,等到正月十八一早在破烂市附近交割,然后就近在三里河上船运回山东。因姓黄的催我快快告知吴发田,小的这才又连忙赶到炒米胡同。又因那姓黄的说过,此事关联宗室亲王,无论对谁都不准乱讲,若是从哪里走漏了风声,王府怪罪下来大家不好做人。因此小的昨晚没敢实说曾去客栈传信之事。

  问:你只传此信,吴发田等贼为何不久即全部离开客栈,销声匿迹?

  答:小的所传之信,并无让他们转移的意思。但小的进去说话之时,吴发田等人也正在商议事情。小的只是传话,并不清楚他们所议是何事,但前后听了个头尾,大概也能猜出一二。

  问:所议何事?

  答:似乎是另有一帮拍花的,是个大帮,来自临清,小的去年也曾偶尔见过他们。这帮人有二十多人,俱都会些拳脚,身强力大,好生霸道。这一次听说为了东城一带最是富裕热闹,自然货多,说是他们自古以来的地盘,不让我们在这边做买卖。我们老大,就是吴发田,虽然也是山东人,与那帮人也认识,但终归人少势弱,不愿与那些临清的直接相争。我进去的时候听他们商议,似是要搬到西城萧家桥那边去住。只是小的走时他们并未商定,因此小的并不知他们后来是走是留,当时也没敢说他们一定住在哪里。

  问:你可知那临清帮的头子是谁,他们平常在城里以何处为据点,常住哪些客栈?

  答:听说为首的叫个铁拐李,真的是有些跛脚,却不知他的真实名姓。这人生得高大,黑脸长须,但听说平常只在家中坐镇,并不直接出面拐人。他们的住处小的并不知道,听说也是在思城坊一带,大概离炒米胡同客栈不远。

  杨继宗看了,问袁彬道:“这些供词,文质兄大概也是用了刑才得来的吧?”

  袁彬道:“这小子昨日耍咱们,我回来先敲了他二十夹棍。后来招供也是吞吞吐吐,又打了他几下才说的。”

  杨继宗道:“虽然如此,我看他这些招供大概还是一派胡言。”又说,“文质兄不妨问问那行刑的弟兄,吴良身上可有旧日的刑伤。”

  袁彬虽有些不解,却叫人去问了,果然说是腿上、臀、背,都有过肉刑旧痕。袁彬这才醒悟道:“依承芳的意思,这个吴良莫非竟是个惯来参与刑狱的光棍?”

  四

  杨继宗道:“你看这个吴良虽然生得白白净净,可昨晚见他在你这刑堂里却并不甚害怕,甚至用过刑之后,回答口供还是有条有理。文质兄审过的案子也多了,有几个到你这里不是屁滚尿流的。”

  袁彬点头称是。

  “可见这人绝不是个一般的混混。昨晚我就有些疑惑,却是方才想到,这吴良也许是故意让我们抓来的。”

  “故意进来!那他是为了什么?”

  “我在家乡也遇到过这类棍徒,专门接受钱财替人赴案,或是替人顶罪,或是提供伪证。但这一次,却都不像。我若推测不错,他应该是被人雇来故意拖延时间的。”

  杨继宗用手指着那供状说:“你看他这供词,貌似合情合理,认真推敲却有许多漏洞。他说是姓黄的人牙子昨日早上到破烂市来找他,告诉他鲁王府需要奴婢,今年要多多进货。但昨晚我们听小市口的和事佬周不通说,吴良前天就已经在那边到处招摇,说是有亲王府要用人,今年是大利市。况他昨晚的供词中也说,吴发田一伙是因了山东有王府要人才提早来京城活动,怎么就变成昨日早上姓黄的才把这消息告诉他,还让他一定立即传递给吴发田。再者,他说因事涉宗室王府,不敢随便传言。但你看他自己以及那姓黄的所行之事,可不是在大肆张扬。”

  “此外,他说吴发田等人离开小店,是为了铁拐李一伙的威胁。据我所知,那些犯罪的团伙为了各自利益,大都划分了势力范围,既然吴发田的河间帮与铁拐李的临清帮都做着拍花拐卖孩童的勾当多年,通常应该自有其作案疆界。即便势力有所变化,也有一套他们行内的规矩,可以商议调解,很少有真正动粗的。照吴良所说,这临清帮蛮不讲理,不守多年规矩,而河间帮倒是老实极了,被别人一说就走得无影无踪。”

  说到这里,杨继宗又问袁彬:“文质兄,你说如果我们尽信了他所说,今天会做什么?”

  “我本来正想就去访查铁拐李那帮人。”

  “依我看,如若我们去查那铁拐李,或是根本寻不见人,或是找到了他们,却并无作案实证。到时再审这个吴良,他或许又要把那些大同帮、怀庆帮搬出来。如此一来,不是又要让我们瞎忙上几日了?”

  袁彬想想,觉得杨继宗所说有理,“咱们这就再审这个小光棍,让他尝尝我们锦衣卫刑具的厉害。”

  杨继宗却道:“文质兄不要小看了这些光棍,可是骨头甚硬。”

  “那就只好看看,是他的骨头硬还是咱的夹棍硬了。”

  杨继宗道:“虽然历朝历代都是以肉刑逼供办案,我却觉得并非善法。古人就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肉刑残酷,那受刑的人或是依着问案人的思路胡乱编造;或是一时失去理智,乱咬滥攀;或是为了避免一时之痛,自诬认罪。所以肉刑之下取得的口供经常是靠不住的。”

  “那倒也是。依承芳你的意思,该当怎样办案?”

  “依我的愚见,一个案件需要人证、物证、情理、口供,四样俱全,都能对得上号,才算妥帖。就以前日金符令牌那个案子,虽说人证、物证、口供都算是齐备了,却唯有情理不合,仍然有很大的疑问。”

  “你是说,那姓丁的道士假造金牌之事还有疑点?”

  “我现在也还说不清楚,但总是觉得,咱们是被人引进了一个圈套里面。”

  袁彬道:“我其实也觉得有些地方不可思议。”

  正要再说如何再审那吴良,昨天在破烂市蹲守盘查的几个校尉却回来了,报告说:蹲守了一晚,并不见一人来找吴良。倒是那个周不通,昨晚领着查了一通,毫无收获;今日一早再找他,却已经不知去向,一家人都不见了。

  袁彬气得连骂手下校尉废物。杨继宗却道:“这样看来,那个周不通与此事必也有些干系,或许就是居间之人。若真是如我们所猜测,有人买通这个吴良故意被捉到官府,千方百计拖延我们寻找宝姑娘的进度,这背后的阴谋可就更是骇人了。”

  “如真是有人指使,此案可就不简单了。可惜让那周不通跑了。”

  “现在再去到处捉拿周不通也不容易,不如先利用现成的吴良。”

  “我也正要审他。但你说单是用刑于此案无益,却不知还有什么办法?”

  杨继宗又想了想:“这小贼既然满口胡言,一心想要哄骗咱们,咱们何不让他也上一当。”又低声对袁彬如此这般说了一遍。

  袁彬听了觉得有趣,笑道:“那小贼心眼不少,这么做真能够诈出他的实话吗?”

  “他昨晚两次过堂,计谋得逞,心下自然得意。得意则失于防范,或许就可突破。反正我们先试上一试,如果此计不行,咱们再来硬的不迟。”

  “那好,就依承芳之意。”袁彬说罢喝道,“快去把那吴良带到刑堂,还要审他!”

  第二十节庚帖

  一

  杨继宗和袁彬再到那间刑堂时,吴良已经带到,手脚都戴着镣铐,跪在地上。杨继宗仍然进到里间,听袁彬审问。

  袁彬问道:“你昨夜所说临清帮铁拐李一伙,过去作案有什么惯常做法,经常在哪些地方活动,近来可有什么动向?你要仔细回想,说得明白。如若对此次侦破案情有所助益,将来可以饶你一个胁从不问。你可要思量清楚。”

  吴良趴在地上,不住磕头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待小的仔细想来回复官爷。”

  袁彬正要再问,却有一个校尉急匆匆进来报告说:“汤长官来了,要见袁爷!”袁彬听说,赶紧离去迎接长官,连在一边录供的师爷都跟着走了,却把吴良暂时搁在了刑堂里。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并没人搭理吴良。吴良见屋里无人,才稍稍抬起头来,舒展一下身子。杨继宗此时却从里间悄悄走了出来,见看守的校尉都在房门外边,遂到吴良身旁,悄声说道:“看不出来,你这个小哥倒是个好角色!”

  吴良一时不知是什么由头,忙又低下头去,连声:“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杨继宗低声道:“依着《大明律》,贩卖人口的不分主从,罪止杖一百,流三千里。现在流刑漏洞百出,去充军的三年两载逃亡甚多,若使了钱,根本不到流配地方的也大有人在。你今日来官府出头,熬上百十脊杖,赚得几百两银子,可不也是个大好的生意!”声音虽小,却是字字清晰。

  吴良听了一惊,“这位爷说的小的不懂。小的误结匪类,自作自受,如今被官府捉了,又是夹棍又是板子,痛苦难熬,哪里去赚银钱?爷可不要拿俺们苦人儿取笑。”

  杨继宗冷笑道:“你这一套伎俩,瞒得了锦衣卫的番子,却瞒不了我这个老讼师。从昨晚在破烂市,那周不通和你演的一套双簧,到这两堂口供,一看便知是有人买通你,让你混供拖延时间。如果没有大把的银子,你这小鬼头能够甘愿来这里受罪?”

  吴良似被说到痛处,一时竟答不出话来,只抬了头看杨继宗,不知这位大爷到底是什么意思。

  杨继宗又道:“我虽是袁爷的朋友,却并非锦衣卫的人,这次跟着这个案子无非为了看个热闹。但既然见到了红利,哪能置之不理?你若听我的,我能让你在这里舒舒服服再混上几日,然后叫你安稳回家度日。你若还是想最后杖一百,流三千里了事,我也不劝你,但自然要把我的猜测告诉袁爷,免得不够朋友。”

  吴良见他十分无赖,不免大为狼狈,抬起身子眨巴着眼睛望着杨继宗看了半晌,才道:“爷说的可是作数?”

  “你在京城一府两县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专接讼状的杨爷,但字据我可不能给你立。”

  吴良又回头看了看门口,才小声说:“杨爷您说要怎么办?”

  “你先得跟我说清楚了,这事是何人嘱托,何人居间,到底要你怎样行事。我也不管你得了多少银两,我只要你二百两,等完了事再一总过付。”

  吴良听说要二百两银子,甚是心疼,但此时把柄已经被人拿住,也是无法,咬了咬牙说:“就依杨爷。此次确是有人嘱付,让小的在破烂市招摇,等着官府来人——可没想到是锦衣卫的人来抓我。说是小的一旦被抓,只要随口张风使船,让官差这几日把心思都用在几伙拍花的身上,能够撑上三日就算是成功。许下小的五百两银子——已经给了俺一百两定钱,小的已经让人捎回河间俺姥娘家里了。还说,要是当真判了充军陕西、榆林等处,他们自有办法把小的留住,不用真去。”

  “花钱买通你的是什么人?”

  “小的实在不知。所有这些事都是和事佬居间说和,钱也是从他那里拿的,也不知他中间扣了多少。”

  杨继宗想了想,又问:“你昨日跑到炒米胡同告诉吴发田等人溜走是怎么回事?”

  “小的前日接了这事,想到一经审问,必是要先说出自己的帮伙,万一吴发田等人一不留神被抓了,于我这事可是大大不利。因此昨日一早赶到炒米胡同小店,告诉吴发田说,刚听人说,东城兵马司的捕快已经得了风声,近日要来抓捕。他们听说被盯上了,大概都已出城回河间了,今春上这一票也不打算再干了。”

  “京城有个大光棍叫景七的,与你或你们团伙可有什么关联?”

  “去年来京城找生意,好像也听说过这个名字,似是京里四城八街极有势力的一个帮伙头头。但小的从未见过此人,更不知他与吴发田等人可有瓜葛。此次来京,并没有听说过与景七有什么关系。”

  杨继宗听了点头道:“听你说的倒像是真的。我却还要访查访查。你若还敢瞎话骗我,一定有你好受。”

  “小的所说句句是实,不敢有一字相瞒。杨爷还有什么吩咐,小的一定照办。”

  杨继宗哈哈笑道:“你先等着吧。”说完也不理他,抬腿走出门去,又大声说道:“文质兄,这事你都听清楚了吧。还有何事不明,兄台自己再审吧。”

  原来袁彬并没有真的离去,却是一直潜藏在门外偷听,此时也接话道:“承芳果然好计谋,袁某佩服。”说着便走进刑堂。

  那吴良此时已经瘫软在地,跪都跪不住了。

  二

  杨继宗问明了吴良的案子,心中反而安稳了一些。据吴良所供,宝姑娘肯定不是被拍花的拐走的,至少先不用担心她立刻就会被卖到他乡。此外,虽然到现在还猜不出是什么人拐走的宝姑娘,更猜不出他们这样做的目的,但既然他们生出些七七八八的手段,想要尽量拖延时间,大概起码目前还不想伤害宝儿。只要宝儿人身平安,就一定能想办法把她搭救出来。倒是景七一伙儿棍徒也要插手此事,想不出他们所欲何为,让人有些放心不下。

  有了这些收获,杨继宗也不再关心拍花团伙的事,告辞袁彬,急着要把新得到的消息告知云瑛。回宛平县衙吃了点东西,也不带杨二,就连忙来到玉喜庵。

  谁知云瑛却不在庵中。菊儿说,头午就带着老麦和莲儿出去了,也没说做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杨继宗问:“不是说病了吗,怎么还往外跑?”

  菊儿道:“昨晚受了点风寒,今儿早上吃了些药,就说好些了,不知为什么事急着就走了。”

  杨继宗见显是没有给自己留话,也不便再多问。他心想着要等云瑛回来告诉她今日审那吴良的情形,好让她放心,于是先到庵堂中看看净观道姑可在。

  来到正殿玉皇阁前,掀开暖帘一看,见净观正趺坐在蒲团上,眯着眼睛念经,怀里却卧着一只肥大的玳瑁猫,也是眯着眼睛,呼呼的如同念经一般,两个你一声我一声,倒也和谐呼应。

  净观听见有人来,抬头见是杨继宗,急忙放下猫立起身来道:“杨公子来了。”那只肥猫很不情愿地下到地上,朝杨继宗“咻咻”吼了两声,才摇摇摆摆地走了。

  净观又道:“听说杨公子前日大闹白云观,还抓了几个朝廷大案的要犯,连我这小庙里都听见人们传说。说是有个姓杨的举人好不威风胆色,以一当百,把一伙子要谋反篡位的假道士都连锅端了。我猜想定是你杨公子了,本想问问云姑娘,谁知她这两天也风呀云的见不着个人影。”

  杨继宗只得把那天在白云观中的事略略说了一遍:“也是碰巧让我遇上了这事,何况还要多谢姑姑那日给我演说清引来历,小甥哪有什么本事!”又想到这京城中的流言实在厉害,便问,“不知京中传言说那些假道士要做什么勾当?”

  净观先到门口掀开暖帘往外看了一眼,才低声对杨继宗说:“听人说,他们伪造了一块什么金牌,要调遣南边的襄王进京谋朝篡位。还有人说是皇上圣体有些不豫,他们调来襄王是要等万一皇上龙驭上宾了,好直接登龙庭,继大统。嗐,我一个方外之人,哪知道这些事,只是听人风传。”

  杨继宗心想,这些人传得甚是离谱,却也无可奈何。

  净观又道:“我见云姑娘这两日风风火火的,昨晚还受了风寒,才吃了些药,却又出去了。也不见那宝姑娘回来?”

  “宝姑娘在个亲戚家先暂住几日,过些天便回。让姑姑操心了。”

  净观凑到杨继宗耳边,小声说:“也不是我瞎操心。我看这位云姑娘来历不凡,那宝姑娘虽小,却也绝不是寻常女儿家。前日云姑娘为宝姑娘的什么事甚是焦躁,让我为她推算命相,我算了算,这位宝姑娘生在辛未年甲午月子时,金土木火水五行……”

  “且慢!”杨继宗突然打断净观,“我听说宝姑娘是景泰二年三月,应是壬辰月生人,怎么你说是甲午五月?”

  净观不解道:“怎么是三月?我给宝姑娘算过命理,记得清楚,明明是五月所生!”

  “姑姑莫非记忆有误?”

  “哪里有误!公子若是不信,云姑娘前日亲笔写的生辰帖还在我屋里,你看看便知。”一面就掀开暖帘大声叫道,“小青,小青!你快去我屋里,梳妆台上小匣子里,把那日宝姑娘的生辰庚帖拿过来给杨公子看看!”

  不多时小青把生辰帖拿了过来。杨继宗拿到手中一看,是一张平常纸笺,上面写着:

  宝儿,辛未年五月二十八日子时生。

  字迹颇为生涩,却写得认真工整。杨继宗见过云瑛在庵中练字写的仿,正是她的手笔。

  杨继宗把那纸笺又看了几遍,并无可疑之处,不免心中诧异:昨日在宫中,云瑛明明对孙太后说宝姑娘是三月生人,为何与这生辰帖不符?若宝姑娘真是那年五月生人,按时间推算,她莫非并不是太上皇的亲生骨肉?

  净观还在一旁絮叨:“分辨四柱五行,也算是我们道士的看家本事,道姑哪里会记错?你看这帖子,想是公子当时听错了。”

  杨继宗不想让净观知道宝儿的身世内情,支吾道:“想是我当时没听清楚……”却并不把那纸笺还给净观,“这个帖子可否送我留着一观?”

  净观似有些不大情愿,却也没有不给他的理由,“你要拿去便拿去,什么宝贝家什——只是不要轻易给别人看了姑娘的八字,万一遇到恶人,给诅咒了。”

  杨继宗把那庚帖揣到袖中,心中却觉分外烦乱,一时也不知该再和净观说些什么。

  两人正在玉皇阁里默默相对有些尴尬,小道姑青儿却来到门口说道:“杨公子,有一个姓靳的施主来这边找您,见是不见?”

  三

  杨继宗听说来人姓靳,估摸定是靳孝,连忙出了玉皇阁,随青儿来到前面的灵官殿,见正是靳孝站在殿中。施礼道:“正说何时得暇要去拜谢靳兄前日相助之恩,不想靳兄又来寻在下,实实得罪。”

  靳孝一面还礼一面说道:“杨公子客气啦。我因在这边走动,忽然想起公子就住在宛平县里,顺便来拜望。贵价那位二爷说公子来了这玉喜庵,这才来了。”

  此时净观也姗姗走来,身边还跟着那只玳瑁猫。那猫见了靳孝倒不认生,过来就在他腿边蹭来蹭去。

  净观满脸堆笑道:“靳爷倒是闲在,又到小庵随喜。”

  杨继宗微微一愣道:“不知道二位原来也是认得的。”

  净观道:“这位靳爷广积善福,年前才到咱们小庙里施舍了香油钱,道姑自然认得。”

  杨继宗心想,这香油钱怕是为着云瑛才送来的,不由又多了几分警醒。

  靳孝依然一副大咧咧的神气,“仙姑客气。我们开小店的求神佛保佑富贵平安,过年的时候挨家布施是个常礼儿,不必挂心。”

  净观说这灵官殿不是说话之所,把杨继宗和靳孝请到西跨院一处安静厅堂,奉了茶,才说是有事告辞,让两人方便说话。

  坐定了,杨继宗才真诚说道:“那天在白云观里,多亏靳兄和你们十番会的人出手,不然说不好我们要吃大亏。”

  “哪里哪里,那天是赶巧了,遇上公子有事,哪有不管的道理。倒是公子临危不乱,有理有节,后来我们十番会的弟兄说起来没有不竖大拇哥的。此事现在京城流传甚广,怕是过不了几日就要被编成话本在茶楼里说书了。”

  “我也正觉奇怪,怎么这件事在民间流播得如此迅速?靳兄在京中耳目甚多,可觉得有什么特异之处?”

  “公子有所不知,这京城里吃饱了没事干的人特多,传闲话本来就是京中人的一个大乐子,要是这闲话与朝中、宫中有所关联,大伙儿传得就更是起劲。但这一次确实显得有些过火,如果不是有人故意煽风鼓灶,应该不至流播得如此快捷。何况,这一次众口一词,都说是杨公子勘破奸人伪造襄府信符,揭穿了一个谋朝篡位的大阴谋。我正想要问,此事真是如此吗?”

  杨继宗只得又把那金牌令符一案的经过和结果大略讲述了一遍。“有人伪造令符是真,但他们要这假金牌做什么,却一时琢磨不透。要说是直接拿假金牌去调襄王世子进京,虽有些匪夷所思,却也还勉强可行。但即便真把襄世子调来了,又有何用?一个被矫诏入京的亲王世子,已是戴罪之身,凭什么能够继位大统?”

  “我等草民虽不懂这朝廷大政,却也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既然有人暗中操纵此局,必有其心机,公子不觉之中已然陷于局中,不可不防。”

  “多谢靳兄提醒。我这几日也正时时警惕,生怕被贼人利用了。”却也不愿再多说此事。

  靳孝见杨继宗不愿说这事,转而问道:“听说云姑娘就住在这庵中,怎么不在?”

  杨继宗笑道:“靳兄对云姑娘的行踪,只怕比我还清楚吧。但今日确实不在庵中,说是出门有事去了。”

  靳孝竟难得有些脸红,敷衍道:“公子说哪里话。我不过随便问问。”却又欲言又止,“但有些话,对公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继宗明知他此行就是要说这些话,却故意噎他:“既然如此,不讲也罢。我还有些俗务,先告退了。”

  “公子慢走,我还是说了吧,不然不安于心。”

  “请讲。”

  “这几日来,公子与云姑娘多有接触,想必已经知道这位姑娘并非寻常之人。”

  “也略知一二,还请靳兄赐教。”

  “公子必定也知道,她并非我中原之人,实为瓦剌部一位出身高贵的郡主。”

  杨继宗心想,你倒也勘查得甚是清楚,却只是点头,并不回话。

  “公子你想,一位郡主不辞辛劳远来京中,跑马卖解,难道真是为了好玩?”

  杨继宗不想告诉他宝儿之事,因此仍只是微微点头。

  “云姑娘来京到底所为何事,我也不敢臆断。但因敝号在口外也有些药材生意,近日听说口外那边有瓦剌别部又在蠢蠢欲动,似有乘机内犯之意。公子你也知道,这些日子朝廷有些纷乱,都说是皇上圣体欠安,甚至有不可言状之虞。若是朝廷太平无事,当年也先盛时尚且不能在京师得到便宜,何惧那些散碎的鞑子。可如今一旦京中生变,外敌再乘机进犯,就不可不防了。”

  杨继宗听他说这些话,面色也严肃起来。

  靳孝又道:“这些本是无凭无据的猜测,我靳孝也不是个嚼老婆舌头的人。只因我见公子精明干练又一心体国,终当是成大事之人,才把这些肺腑之言说了,以为戒备,是非自由公子裁量。”

  杨继宗这才郑重答道:“靳兄一片苦心,小生愧领了!多谢多谢!在这事关家国天下的大关节上,小生决不敢有半点疏忽。”然后又微笑道:“不过,在下自谓阅人评事颇有眼力,不论什么奸人落到在下眼前,也算是不幸之至。”

  四

  送走靳孝之后,杨继宗见天色不早,索性先不回县衙,在厅堂里与净观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等着云瑛回来。又过了一刻,青儿才来报说,云姑娘回来了。

  杨继宗连忙来到东跨院,就见云瑛才刚把大衣服脱了,还不及清洗风尘,仍是愁容满面,眼中透着焦虑不安。

  杨继宗道:“今日一早过来,听说姑娘病了,怎么又出去走动?”

  “还不是为了宝儿的事。我和老麦去找包掌柜,因他在京中认识的人多,想让他和手下也去多方查问。谁知他们前日已经离开同福客栈,一时竟也没有找到。”

  杨继宗一面让云瑛不要过于着急,一面把头午再审那吴良的事又说了一遍,“看来拐走宝姑娘的并非普通拍花之辈,虽然一时还猜不透到底是什么人,要在宝姑娘身上施展什么手段,我却觉得宝姑娘一时应该不会有危险。我们一起努力,还有袁兄和方捕头的人共同勘查,这两天一定可以找回宝姑娘。姑娘还要保重身体,别思虑过度了。”

  云瑛听了虽然也在点头,却有些心不在焉,似是对杨继宗所说的事并不甚关心,也并不发话。杨继宗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呆呆地与云瑛对坐。

  尴尬片刻,杨继宗才小心问道:“云姑娘,你可还记得,当初太上皇是几时离开的你们部落?”

  云瑛见他突然问起太上皇的事,不觉有些奇怪道:“怎么又问起了这事?我那时虽然年幼,却记得清楚,皇上是庚午年,就是景泰元年七月初离开的我部。当时正值草茂羊肥,我们部落为送别皇上,杀羊置酒,好不热闹了一番。”

  “我看当时有人记载,也说太上皇是景泰元年七月初离开的瓦剌,与姑娘所记不差。”杨继宗又迟疑了一下,才又低声问道:“那敢问姑娘,宝姑娘是何时落生?”

  云瑛听他问起这个,大为不解,“昨日在宫里我也曾对太后说过,难道你没有听见?宝儿生在景泰二年,辛未年三月二十八日,可有什么疑问?”

  杨继宗既然把这事问了,到此也不退缩,“我听人言,说宝姑娘是那年五月二十八的生日,看来当是误传了。”说话时眼睛却盯着云瑛。

  云瑛是何等聪明,转念一想已经明白杨继宗这样问的道理,不由一股无名火起,冷笑道:“杨公子倒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消息来得便利,怎么宝丫头的生辰凭空就晚了两个月?若是别人,早俩月晚俩月也还罢了,偏是这宝丫头要是晚了俩月,哪里还对得上皇上和我姐姐的那个榫?听公子的意思,是说我们家里拿个野种小丫头要到你们大明朝冒认皇亲。我可要问问杨公子,我费尽千辛万苦,给朝廷送进来个假公主,且不说眼前这位皇上圈禁在南宫里头并无丝毫实权,即算是正经坐着龙庭的万岁爷,莫非就能为这么个小丫头给我云瑛一世的荣华富贵?莫非就能为此对我瓦剌大开方便之门?杨公子若真是这么想,可也忒小瞧我们瓦剌贵胄之家了!”

  杨继宗虽然能言善辩,此时却也无话答对,只能嗫嚅道:“姑娘说哪里话。我也是听了些闲言,想要对证一下,一时糊涂才在此时问到姑娘。都是小生的不是。”

  云瑛见他赔罪,转怒为悲,流下泪来,“昨日把个宝丫头丢了,我急火攻心,吃不下,睡不宁。本想靠着公子大才大智能够一时三刻把宝丫头找回来,谁知道你不但不急,反倒寻些个不着四六的瞎话来琢磨……”越说越是悲痛,竟哭出声来,一面还在一声声叫着,“宝丫头,你在哪儿呀?”

  杨继宗面对此情景已是毫无办法,更不敢现在就把那生辰帖子拿出来对质,只能起身不住赔礼,劝道:“刚才都是我的错,姑娘不要起急。这几天我再认真查找,一定能找回个毫发无损的宝姑娘。”

  云瑛一面用汗巾擦拭眼泪,一面赌气道:“我一个番邦女子,本来也不该劳驾您举人老爷。我与杨公子本来不过是萍水相逢,也没有过命的交情,也没有利益往来,这些日子公子仗义相助,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从今往后,宝丫头找着了自会进宫与父兄团聚,我们过了年也该远走天山,公子自然还要考试等着高中,咱们各走各的阳关道。公子也不必再为宝丫头的事操劳了,明日我还是找袁大叔,或是报官立案,或是由锦衣卫密查,我就不信,大明朝廷连个自己的公主都找不回来!”

  杨继宗见云瑛一时有些不可理喻,正不知如何应付,此时知客的小道姑青儿却快步进来说:“门外来了几个宫里的太监,让云姑娘去接礼物呢。”

  杨继宗与云瑛来不及争吵,赶忙来到玉皇阁前面,见一个中年宦官带着几个小火者,抬着一个礼匣,正在阁前等候。杨继宗上前见礼,报了身份。

  那宦官道:“原来杨公子在这里。还有一份给公子的礼物,刚才已经到宛平县里,由太爷接了。这些是给云姑娘的,除太后所赐的一副头面、一匹宫缎外,还有曹总管送的一匹云绒,请姑娘查收。”

  云瑛先向来人致谢,让菊儿领小火者把礼匣抬到自己房内,又给了来人十两银子赏钱。那中年宦官又道:“传曹总管的话:那边房屋已经安排好了,初十就让宝姑娘搬过去住。说是太后那边也有懿旨,初十日一早先让云姑娘领着宝姑娘再到宫里觐见太后,杨公子就不用去了。”

  第二十一节勾栏

  一

  昨晚听传话的太监说,上圣皇太后要云瑛带着宝儿初十日一早再次进宫,杨继宗心里增加了无穷的压力。初十清晨必须领宝儿再次进宫面圣,也就是说留给他们寻找宝儿的时间只有两天了!

  也正是在那一刻,杨继宗似乎突然领悟到对方施行拖延诡计的意义:如果这两日还是找不回宝儿,不但在孙太后那里一时无法交代,自己和云姑娘,以及参与此事的许彬大人、张都督,甚至总管曹吉祥太监,恐怕都会吃罪不起。到时候不论如何解释,这些人与孙太后之间种下的嫌隙大概一时无法弥合,甚至因此要生成大狱也未可知。

  但这个“对方”究竟是些什么人,用了如此繁杂的诡计究竟有什么用意,杨继宗却还是弄不明白。以此来陷害云瑛或自己?杨继宗自忖,以自己这点微末地位,在京城里还不至于如此引人注目;云瑛身份虽然较为复杂,但在京城里势单力薄,也想不出要用这样麻烦手段来加害她的理由。至于宝儿到底是不是三月生日,云瑛会不会真有间谍的使命,杨继宗虽然也有些疑惑,但在内心深处却不愿意怀疑云瑛,更不愿意把这些疑点与宝儿失踪联系起来。

  眼下能够想到的,还有一种可能:那些不明身份的对手拐走宝儿,不让宝儿如期进宫,目的是为了离间许彬、曹吉祥等人与孙太后的关系!但离间他们的关系又是为了什么呢?杨继宗将这些天遇到的事情和听到的消息仔细梳理了一番,似是略有所悟,却终究还有一些解不开的环节。

  因此正月初八日辰时已过,杨继宗在自己住的小院里竟有些不知所措。正想再找方天保拆解一下案情,就见杨二匆匆进来,递上了一纸帖子:“刚才县衙门房收的,来人不要回帖就走了。”

  杨继宗打开帖子,见里面只有三行字,上写:

  孝廉公承芳杨老先生台下:风闻教坊司粉子巷董菲儿家,近得青玉凤簪一支,来路殊属可疑,老先生或可一察。

  下面并没有署名。

  杨继宗见了这帖,也不问杨二,直接跑到县衙门口去问门子:“送这帖子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小厮模样,来了递上这帖子,说是请交贵府杨承芳老爷。我正说稍等了回帖,他却一句话没说,扭头骑着牲口走了。”

  杨继宗知道这是写帖的人故意要不留痕迹,追也追不上了。才吩咐杨二说:“你一会儿到玉喜庵对云姑娘说,我昨日不该误信谗言,胡乱猜疑,有辱姑娘和宝姑娘的清名,现在后悔莫及。还请姑娘大人大量,原谅小生。再有,你告诉云姑娘,说我今日又得了线索,现在就去查访了,定能早早找回宝姑娘,让云姑娘一定放心。”

  杨二答应了,又复述了一遍,才问:“爷要去哪里?等我回来再走吧。”

  杨继宗道:“这个地方不能带你去。你就在家里守着,看看方爷、袁爷他们可有什么消息。”杨二只好自己去玉喜庵。

  杨继宗回房换了一件天青色油缎深衣,戴了幅巾,又到县衙马棚里挑了一匹形色漂亮的马,独自去了粉子巷。

  对于那无名帖子的来历,杨继宗一时也难推测,但大致无非有是敌是友两种可能。若是有人与拐走宝儿的一伙人通同一气,传来这个消息当然还是要给他指示更多的歧路,迷惑他的心智,以达到进一步拖延时间的目的;如果是友,则不论这送信的是什么人,总之是要帮助他尽快找回宝儿,提供的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线索。因为一时无法分辨,杨继宗才不愿惊动别人,宁可自己一人先去碰碰运气。

  杨继宗对东西牌楼东南的教坊司一带并不算陌生,来京城数月,曾多次与同来赴试的举子们交往,其中有几次就是到教坊司这边打茶围、吃花酒,偶尔也会在娼家留宿。但每次到勾栏中来,杨继宗都不会带着杨二,以免他将来把话传到老太太和妻子耳朵里说不清楚。

  顺着皇城往东先到了东四北大街,向南过了四牌楼,再往南从演乐胡同进去向东,走不多远就到了粉子巷。这一带全都是教坊司所属的娼家,一个个小院收拾得整洁花俏,门口都挂着大红的双灯笼,大门上贴着“喜”字,门框上贴着春联,张灯结彩,比城里别的地方更有过年的气象。

  这粉子巷是一条南北向的小胡同,娼家不多。杨继宗正要打听哪里是董菲儿家,却见对面不远处来了一骑白马,马上那人外披一件豆青羊绒鹤氅,原来却是徐贯。

  在这样地方遇到徐贯本来也不算奇怪,怪的是他也是独自一人。杨继宗连忙下了马,上前见礼道:“元一兄别来无恙?前日在白云观中多承援手,还没来得及拜谢,不想在这里却得巧遇。”

  徐贯也早下了马,一面还礼道:“承芳兄不必客气。兄台今日独自来逛教坊,可是雅兴颇高啊。”

  杨继宗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哪里是什么雅兴,只因有件事想要打问此间一位粉头,才一人前来。”

  徐贯道:“我也非这边的孤老常客,本来还不知要去哪家。既然承芳兄有事要问,不如一起走走,也免得一人无趣。”

  杨继宗一时摸不清徐贯的意图,却也不好推托,只得与他一起寻了董菲儿的住处进去。

  二

  这董菲儿家是一个寻常小院,因顺着巷子走向,朝东开着一个如意门,门口也是红灯彩挂。早有小丫鬟请进大门,二门却仍是朝南开的,门两边贴着一副对联:

  不信红颜终薄命,从来名士自风流。

  想是来这里的文人所写,倒是有趣。

  正在观看,一个四十多岁的虔婆迎出了二门,“两位大爷倒也眼生,敢是头一次来我们小门小户。”

  徐贯抢先答道:“我们均是来京赴试的举子,久闻董菲儿的芳名冠绝京城,今日来此,但求一睹芳容。”

  那虔婆明知这是过誉之词,却也乐得眉开眼笑,说道:“两位爷过奖了。可是实在不巧,菲儿今日一早被王御史家叫去唱曲儿,说是早呢要过午之后回来,要是晚可就没点儿了。我家还有小闺女芳儿,色艺都不在菲儿以下。还有我的外甥女儿周红蝶,那更是这本司一片一等一的角色。”说到这时,还故作神秘凑近了两人低声道,“她可是进宫伺候过皇上的。”

  杨继宗掏出五两的一锭银子递给虔婆,“就请略备馔饮,我们先在此与两位姐儿清谈,还望叫人催菲儿早些回来。”

  那虔婆见这两位客人都是年轻潇洒,衣着华贵,且又出手大方,哪能不喜。急忙又是叫后厨置备酒菜,又是让人去王御史家催:“就说家里有要紧的事,让菲儿过午就快快回来。”一面张罗让红蝶、芳儿赶紧地装扮迎客——一番忙活不停。

  杨继宗和徐贯被引进正房客厅里,厅里正中央放着好大一个黄铜炭盆,里面满满放着水磨细炭,火势才刚起来,房中却也温暖,两人脱了大衣裳坐下喝茶。不一时小丫鬟掀起暖帘,让两个粉头进来。先前的一个高挑个,瓜子脸,眉目清爽,身穿月白绸衫,银红比甲。随后的一个身量稍矮而纤细,生得十分俊俏,也是月白的绸衫,却是翠色的比甲。

  两个粉头先见了礼,穿红比甲的才问:“请问两位爷的尊姓大名啊?”

  徐贯道:“这位是杨承芳公子,是山西的举子,才干非凡。在下叫徐贯,是南京的举子。咱们都是来京里应试的,因听说几位姐儿的芳名响亮,才在年下来求一面之缘。”

  杨继宗忙谦让了两句。那穿红比甲的周红蝶笑道:“两位公子若不开口,我们一眼瞧着,还以为就是一母同胞的一对亲兄弟。难为二位公子一南一北两处的举人,倒如此连相,全都如此俊朗。”

  说话间小丫鬟放好桌案,又用食盒提来了菜肴,在桌上摆放开来。都是小碟小碗,分外精细,最难得的是有几样初春难见到的蔬菜,青青绿绿,极是可人。杨继宗知道,这京城勾栏中的菜品人称“教坊菜”,专求一个精字,不要说街市上的酒楼食肆,即便是官府大宅里的伙食常常也难以比肩。酒也并非官场中最热衷的金华酒,而是一坛色泽鲜红的葡萄酿,酸甜可口。

  周红蝶与董芳儿安席已毕,分别坐在杨继宗和徐贯身旁,斟酒布菜。吃了几杯酒,徐贯说道:“我看这屋里摆放着又是筝又是琵琶,想来两位姑娘音律甚妙,何不让我们一赏佳音?”

  那董芳儿也不扭捏,起身拿了琵琶道:“我就为两位公子唱一曲《双调》。”先用拨子调了几声琴弦,正了音,才低声弹唱起来:

  她生得柳似眉莲似腮,樱桃口芙蓉额。不将朱粉施,自有天然态。半折慢弓鞋,一搦俏形骸。粉腕黄金钏,乌云白玉钗。欢谐,笑解香罗带。疑猜,莫不是阳台梦里来?[149]

  歌声玉润珠圆,余音袅袅。徐贯不由得鼓起掌来,“真是好曲,词写得好,唱得也好。”

  董芳儿却脸色微红,说道:“红蝶姐姐唱得比我强了百倍,我是怕姐姐先唱了,过会子我再唱公子们就不听了,才抢先来唱。”

  周红蝶道:“你这小蹄子倒会说巧嘴,这么一说,让我也没法唱了。公子们要听,只有罚她来唱。”

  杨继宗趁机问道:“听说红蝶姐还进宫里承奉过,那可是常人难遇的恩典呀。”

  周红蝶撇了撇嘴道:“我们一些勾鬟中的姐儿,进宫面圣这样的恩典,那是老婆当军——不过是充数的事儿,又有什么可显摆的。”

  杨继宗道:“原来真有此事。”

  “可不是。那还是景泰四年年底,教坊司主事的官儿挑了我们几个,说是要入宫承奉。公子们想想,从南京到北京,我们教坊司承奉从来都是男爷们的事,一应姐妹不过是年轻的时候当婊子,老了做虔婆,哪有还去伺候皇上的?可既然是上头派下来的差事,我们哪敢不遵,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徐贯插言道:“能去宫中承奉,万一得到圣上青眼,岂不是人生一次大好的机会?”

  周红蝶轻轻哼了一声:“有些人可不就是这样想的嘛。只不过,就算是真让万岁爷亲眼看上了,是福是祸我瞧还得两说着呢。”

  三

  杨继宗见这周红蝶虽然只是个教坊司中的妓女,倒也有些见识,正想借机了解些与李惜儿有关的情况,就问她道:“几位到了宫里,不知是如何承奉?”

  周红蝶见这两位客人对此事兴趣盎然,倒也不避讳,说道:

  “我们这些教坊中的娘们,自小只学些琴筝度曲,低吟小唱,并不会杂剧排场,也不会大曲雅乐。我们教坊司的长官晋荣大人倒是有办法,叫了我们十几个姐妹,先在一起排练了两日,大家各持笙管笛箫,琴筝鼓板,合在一起演奏了几套大曲,无非是《朝天子》《永遇乐》之类,听着也还像是那么回事。就带着我们进了宫。”

  据周红蝶说,她们每次都是从玄武门入宫,由钟鼓司的太监领着,也不知是什么宫什么殿,就在里面奏乐演唱。最初一两次除了皇上以外,还有宫中的嫔妃在座,再往后,就只有皇上一人听曲。自景泰四年底到景泰五年,大约一年的光景,这些教坊司的女乐进宫承奉了有七八次,每次唱毕就会留下三四个姑娘继续伺候皇上,其余的赐食领赏,各自回家。

  徐贯凑趣问道:“不知红蝶姐姐可曾一承万岁宠幸?”

  周红蝶却笑了,“我们这种庸脂俗粉哪能入得了万岁爷的眼哪。其实留过宫里的前后总共也就是四五个人,最初都是过个两三日就放归回家了。姐妹们有问起的,都说钟鼓司的陈太监嘱咐了,不让对外边瞎说八道。可我们在勾栏做粉头的什么没有吃过见过,想来左不过就是那点子事罢了。私底下也有拿这事当笑谈的,说是谁谁家生意大发了,把窑子直接开到紫禁城里边去了。”

  杨继宗道:“想来坊间所传的李惜儿有些与众不同。”

  周红蝶微微撇了撇嘴道:“那位李大姐与我们本来也是极熟的,那压根儿就是个有心气、攀高枝儿的主儿。当初刚入宫的时候,姐妹们有的是害怕,有的是有心回避,都是愣愣磕磕的不大可人儿。不瞒公子们说,我们勾栏里有个妆容的秘法儿,叫‘回客妆’,描眉画眼的时候只要稍稍勾画一点,十成颜色能减个三四成,是专为那些不愿意接待的客人备着的。那年初次入宫,我一瞧,十几个人中倒有六七个是化的‘回客妆’。李惜儿可就不一样了,那天妆化得是又娇又媚,唱的时候也是处处顶尖儿,骚情得不行。我们私底下都笑说,惜儿这是想要把万岁爷当孤老啊。谁知道,她竟也真就办成了。”

  徐贯有些不解道:“难道别的姐儿就不愿长久伺候皇上?”

  “若要真能够进到宫里当个有名分的主儿,哪怕是最下等的嫔妃,怎么也比在这教坊司里背着一辈子的贱籍当婊子强呀。可是公子你想,我们一些倡优之辈就算真得了万岁爷宠爱,能换来一个正经名分吗?李惜儿从前年春天搬进宫去,也快两年了,听说是专房专宠,特别得着万岁爷的待见,她哥也脱了乐籍当了锦衣卫的官儿。可就这样,我们听说她其实连正经的内宫也没住进去,到现在还是住在御花园旁边的‘花房’里头,更别说主子名分了。”

  周红蝶说得高兴,也是觉得眼前这两位公子说话投缘,又故意压低了声音道:“年前还听说,因为总是得不到正经名分,这位李大姐又耍了个大花头。”

  杨继宗听了一惊,忙问:“什么花头?”

  周红蝶态度更加神秘道:“李惜儿说她怀了身孕,其实都是我们教坊司的长官晋荣和钟鼓司的太监陈义出的主意,还买通了御医,其实都是假造的。”

  杨继宗真是闻所未闻,“这样也行?这可不是欺君的大罪!”

  “要搁在朝廷里,这也许就是欺君之罪。可在我们勾栏行里,这却也是抓孤老的常用手段,自有一套法子,就不跟二位细说了。”

  徐贯显然也觉此事匪夷所思,问道:“这事瞒得一时,将来可怎么收场?”

  “不是说了,我们行里自有办法收场。可这一次,也是惜儿姐姐流年不利,也不知道是宫里哪边的势力,想是不愿意让个教坊司里唱曲的怀上龙胎,就在年前给她使了手段。”

  杨继宗与徐贯几乎同时问道:“什么手段?”

  周红蝶面色虽然严峻,却不由透出几分幸灾乐祸,“听说是有人给她下了毒。但毒得不重,难受了两天就好了,后来找行家问了才知道,那毒是只为堕胎的,并不要命——这么说,又算她有点运气了。”

  杨继宗联想到吕大相的案子,暗想道:虽然不知那用毒堕胎与要毒死李惜儿的是不是一伙人,但这个李惜儿能在阴毒的宫廷倾轧中保住性命,还真是有些运气。

  董芳儿刚才一直瞪着眼听周红蝶讲这些宫中秘闻,也是感到十分新奇,此时见两位公子都突然沉思不语,才对周红蝶说:“红蝶姐,你看你净说些不着调的事,没的扫了两位公子的兴。”忙把琵琶递过去,“快快唱个成套的,给公子们赔罪。”

  周红蝶也知不宜再说,便道:“我来抓筝吧。”才走到一边放筝的案前坐了,引商刻羽,一面拨弦一面唱起来:

  春闺梦好,奈觉来心情,向人难学。锦屏斜靠,尚离魂脉脉难招。游丝万丈天外飞,落絮千团风里飘。似恁这般愁,着甚相熬。

  自春来到春衰老,帘垂白昼,门掩清宵。闲庭杳杳,空堂悄悄,此情除是春知道。寂寥,唾窗纱缕两三条。

  无心绣作,空闲却金剪刀。眉蹙吴山翠,眼横秋水娇。正心焦,梅香低报,报道晚妆楼外月儿高。[150]

  果然声情并茂,技艺又非董芳儿可比。

  四

  看看过了未正时刻[151],几人已有些倦意,正要收拾了残席,门外却来报说:“菲儿回来了。”

  又过了片刻,董菲儿才从外面进到屋里,先拜见了杨继宗二人:“王御史家里一时脱不开身,让两位公子久等了,告罪告罪。”

  于是又有丫鬟重新收拾桌案,布置酒菜,几人重又坐下喝酒。

  徐贯道:“我有一位做首饰生意的朋友,前些日子送了我几支簪子,今日带过来想要送给几位姐姐。虽然是薄礼不成敬意,姐姐们一定要收下。”说着从袖中拿出几支簪子,杨继宗从旁一看,那三支簪子都是一模一样,由青玉雕成,头上是一只镂空的凤凰。

  杨继宗见徐贯还带着这样的礼物,心中不由又是一惊:这三支玉簪的雕花款式与宝儿的那支并不相像,可如果一个工匠只听人口中描述并没见过实物或是图样,宝儿那支玉簪的副本很可能就会被做成这样。徐贯以这样的玉簪送礼,一定是为了钓出董菲儿收到的那支,令其现身。如此说来他则对此事早有准备,甚至早上的匿名帖都可能是出自其手。他此时不避行迹说明他不想对自己不利,应该也是想要帮自己尽快找回宝儿,至于他的消息来源和这么做的背后目的,一时也没有工夫细想了。

  三个姑娘各自拿了一支玉簪细看,董芳儿果然入套说:“姐姐你看,这簪儿与你前天得的那支倒有些挂相儿。”

  董菲儿却沉得住气,只把那玉簪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并不搭妹妹的茬儿。

  倒是周红蝶只把那玉簪看了几眼就放在桌上,冷笑道:“我还当两位公子真是慕着我妹子的艳名儿来的,也说笑了一晌午了,没承想竟又是为了那支簪子来的!”

  徐贯见想法被人戳穿,不免有些尴尬,“慕三位芳名是真,这簪子只是……”

  杨继宗却觉得事已至此不如明说,就起身向三个姑娘郑重施礼道:“此事与元一兄无关。实是在下一位极好的朋友家里走失了一个女孩,大家十分着急,听人说菲儿姑娘这里近日得到一支玉簪,与那女孩身上的东西有些相像,故而才来到这里探问。此事烦渎几位姑娘,还望恕罪。”

  周红蝶听杨继宗这样说,又道:“也不是我们多心,为了这个簪子,昨日已经碰到过一起子来看的人了。倒要问问杨公子,你们走失的那女孩的簪子是个什么模样?”

  “也是一支青玉凤头簪,样式却与这三支不同。因她年纪小不能簪头发,那簪子是用金链系了挂在胸前,与通常玉簪不同。”

  董菲儿这才发话:“这么说倒是有几分像了。”又看看周红蝶,见她微微颔首,才说,“既然两位公子大佬远来到这里,又是人命关天,我就拿出来给公子们看看。”说罢出门去取玉簪。

  周红蝶道:“那簪子是前天菲儿一位相好送给她的,只说是随手得的物件,看着好玩才送了她。也是该着,那天晚上到一家府里唱曲,教坊中去的有好几个,不知怎么说起来,因都没见过拿簪子当挂件的,菲儿就拿出来让几个姐妹看,一时间座上喝酒的爷们也见到了。不想昨日就来了两个市井的混混,吃了酒就问起簪子的事。问他们那簪子的来历,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们自然不会让他们看,闹得不欢而散。也不知两位公子是从哪里得到消息的。”

  杨继宗看看徐贯,徐贯却假作懵懂没有反应,只得说:“此事瓜葛甚多,一时也说不清楚,过几日这件事了了,我一定再来赔礼说明一切情况。”

  董菲儿已经拿来了玉簪,杨继宗一看,果然就是宝儿所戴,急忙道:“正是这个簪子。请问姑娘,这簪子是何人送的?”见董菲儿面红耳赤不愿回答,又说道,“在下也知道这是个不情之请,但此事关系那女孩的性命,还望指教!”

  董菲儿脸憋得通红,低头磨蹭半晌,才喃喃道:“是那白玉堂给我的。”

  周红蝶在一旁倒笑了,“我倒是头一回知道,那白玉堂还有这么个响亮名字。”又转向杨继宗道,“也不怪我这妹子害臊,那白玉堂是菲儿的恩客,却既非官宦又非士子,是在京中开店的商客。因他一向对妹子极好,人也生得堂堂正正,菲儿对他反倒比那些官宦子弟更加亲近,就连那股子羊膻气也不在乎了。”

  杨继宗听了却是一怔,“这么说,白玉堂在京城开的店铺却是羊肉床子?”

  周红蝶听说也是一愣,“不承想杨公子对京城的事倒也知道得甚多!白玉堂确实开了几家羊肉铺,因此从来不缺少钱财,要说他参与拍花的拐人子弟,那是打死我也不信。这里面一定还有许多隐情。”

  杨继宗道:“实不相瞒,那位走失的女孩身份十分尊贵,内情也极为复杂,我也不相信是一般拍花的所为。请问菲儿姑娘:你可知那位白玉堂在京的下处或是他开的店铺在什么地方?”

  董菲儿面色已然恢复,低声说道:“我们教坊中的规矩,除非叫局去人家,从来不打问客人的住处。白相公从来只到院中吃酒,没有叫过局去他那里,我们并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董芳儿却在一旁插话:“我听他平日话头,铺子似是在西单牌楼那一带。”说完却被她姐姐剜了一眼,不敢再说。

  杨继宗知道勾栏中姑娘忌讳说出恩客行踪,也不再追问,正色说道:“那女孩之事,关系重大,这个玉簪也算个重要物证,放在姑娘这里却颇有不妥之处。我想将它拿走,可又十分无礼了。又拿出两锭五两的银子,”“这点银两算是在下赔礼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又转身对徐贯说:“小弟虽然还弄不清元一兄所为的内幕,却还是要诚心感谢年兄和年兄背后之人,此事容后再谢。兄也不妨在此多盘桓些时候,与三位姑娘清谈雅谑。小弟可要先走一步了。”

  第二十二节线索

  一

  杨继宗匆匆赶回宛平县衙,找到方天保要查那白玉堂的店铺。因为白玉堂的羊肉铺很可能就在宛平县的辖区里面,通过户房去查铺行的征银簿册应该并不困难。

  方天保带杨继宗找到户房的刘典吏,果然很快查到:有个叫白玉堂的手里共开了两间店铺,都是卖牛羊肉的生意,一间在西单牌楼以西路南,以中上户征银;一间在阜成门内大街路南,以中中户征银。因这个白玉堂家就住在西单牌楼那家店的后院,杨继宗决定先到他西单牌楼那铺店去查看。

  因顺子请假,方天保带了另一个手下王庆,与杨继宗和杨二四人骑马直奔西单牌楼。

  快到西单牌楼的时候,杨继宗对方天保说:“君定,这家姓白的羊肉床子若真与那养荣堂有瓜葛,恐怕会依仗后台强硬,不好讲话。不如你和王兄弟先去试他一下,我在一旁再见机行事。”

  方天保也觉有理,领着王庆先过去了。杨继宗就在牌楼一边下马,让杨二先去找地方拴马,并嘱咐他一会儿要如此这般,这才缓步向西。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前两天在这儿见到双塔的幻象,不由又回头看了一下,见那一高一矮两座宝塔齐齐地坐落在路北,丝毫看不出一南一北的样子。不由心中一笑:幻象毕竟不真,只能一时晃一下眼神,坐实长在地基上的东西却不会轻易变幻。

  没走多远就看见一间挺大的羊肉铺,三间对街的门面,只在侧面开了一个小门,并没有窗户,正面直接对着街的是半截矮墙,墙后面就是肉案子,左手卖牛肉,右手卖羊肉,后面木架铁钩子上挂着整头的牛羊。铺子尽西头却不卖肉,大灶上是码得老高的笼屉,大火蒸着羊肉包子。这也是羊肉床子经常兼营的业务,一来为处理下脚碎肉,二来因为包子便宜好卖,积少成多也是一项不小的生意。

  杨继宗到这边买了十个包子,让伙计用荷叶包了,并不走,先拿了一个冒着热气的包子来吃。包子很小,几乎一口就可以吃下去,但因为太烫,他只敢小口咬了一点尝尝,味道确实不错。斜着眼睛看看那边,方天保果然正在和一个大伙计模样的人掰扯不清,两人翻来覆去在说这么几句话。

  方天保:“找你们东家白玉堂出来,有事找他。”

  大伙计:“东家不在。”

  方天保:“他上哪了?”

  大伙计:“小人不知。”

  方天保:“他这几天可在店中?”

  大伙计:“这些天都不在店里。”

  方天保:“那我们要到他的宅中看看。”

  大伙计:“这可有些不便。差爷您若是拿着县太爷的拘票,别说进去瞧,就是把我们几个都拿进衙门也没的可说。您若没有拘票,这天子脚下却也不能随便就进我们家里搜检。”

  方天保已经看到杨继宗在旁边吃包子,不知他有什么主意,倒也不急,就把这几句话问了一遍又一遍。

  杨继宗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对卖包子的伙计说道:“这大年正月,灯节还没过呢,这帮狗差人就来打抽丰,真是下作。”

  小伙计不知道对面这位是什么身份,也不敢应答,只能跟着呵呵冷笑两声。

  此时杨二从东边匆匆来了,见到杨继宗就“扑通”跪地,带着哭腔说道:“爷,就是这家店里的白大爷!”

  杨继宗见到杨二,勃然大怒,顺手扇了他一个脖拐,骂道:“你个畜生,怎么才到,还不快叫他出来和我说话。”

  杨二仍然跪着,因为个高,却也不碍和里面卖包子的小伙计说话:“这位小哥,快去请你们东家白大爷出来和我们家爷说话,不然小人就没命了!”

  小伙计一时不知出了什么事,一脸茫然道:“我们东家不在,没法见你家爷。”

  杨二听说姓白的不在,更加急了,边哭边叫,满口乡音地说了一番,小伙计更是莫名其妙。

  杨继宗更气,又打了杨二一掌,让他住口,才对小伙计道:“我年下好意放这个畜生几日假,他却不做好事,偏要去耍钱。耍钱也罢了,就算把他自己输了我也自认倒霉,可他偏偏把我家大娘子的一支金钗输给了你们东家。那金钗因为掉了个珠子,我家大娘子让我拿去修理,才放在这畜生那里。如今没了,我怎么向娘子交代。我们上京不久,我家娘子就三番五次说我在外面不老实、扎粉头,这要没了金钗,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如何向娘子交代?因此还烦小哥,无论如何把白爷请出来,不论多少钱,让我们赎回金钗,回复娘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多谢,多谢!”说罢作揖不止。

  那小伙计听明白了个大概,却无办法,“大爷的事虽急,怎奈我们东家实在不在家里,我也没法。”

  杨继宗道:“无论在哪里,我定要找到他,不然也没法回家了。”

  “我们真是不知道东家的去向。”

  杨继宗似是真急了,一面说:“既然找不到白爷,如今只能就地打死这个奴才,来证我的清白了。”一面就顺手抄过了面案上的一根二尺来长的擀面杖,举起来就要狠打杨二。

  这时旁边已经聚了几个看热闹的,眼见要出人命,才有人上来用力抱住杨继宗。

  小伙计怕在自己家门口出官司,也连忙说:“这位爷,先别急。我们东家实在出门太远,您一时找不着,过两日自有办法。”

  杨继宗仍急道:“就是眼下他到了南京,也要找他赎回金钗。”

  那边的大伙计早见到这边热闹起来,此时突然觉得事情不对,正要过来阻止小伙计说话,那小伙计却已经说出:“倒没有南京那么远,敝东家听说是去了香山,您今日无论如何是赶不过去了。”

  二

  离开西单牌楼的路上,方天保边笑边夸奖杨二:“这傻小子装起相来还真有一套。”

  杨二只是呵呵傻笑着,并不答复。

  方天保又问杨继宗:“那养荣堂一伙向来阴险狡诈,这次说出白玉堂的去向,会不会又是一个圈套?”

  杨继宗道:“这几日我看他们的行径,小节上诡诈细密,大节上却往往进退失据,章法混乱。今日这个小伙计看来不像是局中之人,未必又是圈套。当然也不可不防,还需要再细细考查,才能确定贼人的方位。”

  “那白玉堂若真是去了香山,他一个在教的人,应该不会是为了玉皇大帝的生日去上春香,大冷天的更不会是为了游览景色。他此行必有他图,说不定就与宝姑娘的事有关。我在这西城一带还有些市井中的线人,这就找人排查,看看能否确定白玉堂的行踪。”

  “如此就请君定兄再去查访。我还有些疑惑,要再与云姑娘商议。”两人遂分手,杨继宗带着杨二去了玉喜庵。

  进庵之后,杨继宗却并没有直接去见云瑛,而是到了西院净观的庵堂。

  净观正在堂中和那肥猫一起念经,听说杨继宗来了,忙起身迎接,“杨公子怎么又来找我?”

  “因有一事不明,想要向姑姑请教。”

  净观听说有事问她,略有些不安,却哈哈笑道:“杨公子恁大学问,有甚要请教道姑的,莫不是又为了云姑娘的事?”

  “也算是吧,”杨继宗一面从袖中掏出昨日从净观这里拿到的生辰庚帖,“就想问问这庚帖之事。”

  净观强作镇定道:“这帖子怎样?”

  “我昨日在这里来不及细看,回去在灯下仔细查看了一番,才发现这帖上的字是改动过的。”

  “如何改动的?”

  杨继守将生辰帖递到净观眼前:“你看这个五月的‘五’字,竖着的两笔虽然笔法也看不出偏差,墨迹却要比那横着的三笔稍稍淡一些,应该原本是个‘三’字,后来被人改作了‘五’。”

  净观脸色有些涨红,“真有此事?却是何人改动的呢?”

  “这个就要问问姑姑了!”

  净观还要搪塞,说是全然不知。杨继宗冷笑道:“昨日你报那宝姑娘的生辰,只说到辛未年甲午月子时,却未提日子的干支。我当时也只当是姑姑一时疏忽,后来细想,算生辰批八字乃是姑姑的看家伎俩,怎么会有此疏忽?才知道前两天姑姑为宝姑娘批八字的时候,查对的是三月二十八日的干支,自然也记得清楚,但突然要说五月二十八,一时不查历书又不记得那年三月、四月是大尽小尽,因怕说错了干支才故意漏掉不提。我猜得可对?”

  净观见杨继宗如此心细如丝,哪里还扛得住,低着头喃喃道:“都是姑子一时贪那香油钱,听了他的指使,哄骗了公子。公子千万要恕罪!”

  “你说的可是靳孝?”

  “这个公子也猜到了,”净观低垂着眼皮只看自己脚面,身形稍微扭捏,虽已是徐娘半老,竟然有一些媚态,“那个靳孝不但在年前来过,前天立春头午他又来了,而且来了就送了五十两香油钱!”说到五十两,不由抬头看了杨继宗一眼,眼光也明亮了许多。

  “我自然要陪着施主说话,他就问起云姑娘这几天来的状况。我想本来没什么可瞒人之处,也就细细对他说了。因说到了宝姑娘的庚帖,他要我拿出来看,看了之后又说有一处需改,却没有说是什么原因。我又不好驳施主的面子,只得让他改了两笔。后来他又说,这宝姑娘的生辰关系重大,让我一定要找机会让公子知道。”说到这里又有些犹豫。

  杨继宗道:“让我知道了便怎样?”

  “他说将来还要再送小庵五十两银子。”

  “既然如此,你下回一定记着跟他要。”

  净观泫然欲哭,一副可怜相道:“道姑再也不敢了。”

  “宝姑娘的庚帖你确实让我见了,信不信那是我的事,银子当然不能便宜他。”

  净观见杨继宗并不十分恼怒,才又怯怯地说:“我想那八字命数本来是先天注定的,嘴里说早两个月晚两个月对命数并无妨碍,才欺骗了公子。也是我见钱眼开,犯下大错,公子一定要饶了我。”

  杨继宗先不提饶是不饶,又问:“那靳孝可说到他近日的行踪打算?”

  “我们只顾说云姑娘和宝姑娘的事,哪里会提他的日程——对了,他倒是问了我些西山万寿宫上香的情形,似乎对那里的事有些兴趣。”

  “哪个西山万寿宫?”

  “正经名号应该叫个灵应万寿宫,就在香山顶上。我头几日也跟公子说起过,明日正月初九是玉皇大帝的生日,那里打醮香火极旺,四面八方都赶着去烧春香。只是那里离城有三四十里,京中人去的反而不多。”

  杨继宗才微微点了点头:“此事到这儿就算了了,你不要再向任何人说起,我自然也不会对舅母讲。但持一守正也是道家宗旨,姑姑今后还请好自为之。”

  净观听见这话,心里才算一块石头落地,连忙合十行礼不迭。

  三

  杨继宗把庚帖的事落实了,才到东跨院去找云瑛。

  云瑛听说杨继宗来了,又过了半晌才从里屋出来,显然是稍整了妆容,却仍是柳眉微蹙,凤眼含悲,平添了几分憔悴。她一见杨继宗,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两眼泪水再也止不住,径直流了下来。

  杨继宗知道她这两日为宝姑娘的事已经殚心竭力,连忙劝解道:“姑娘别急,我这里已经找到宝姑娘的线索了。”

  云瑛一面拭泪一面急着问道:“什么线索,秀才你快说。”

  杨继宗就把在勾栏找到玉簪,并由此查出白玉堂与靳孝等人动向的经过简要说了一番,“由此可以推测,拐走宝姑娘的必是那养荣堂的一伙,如果他们这两天真的都要去香山会齐,则宝姑娘也很可能是被拐到了那里。”

  “那养荣堂和你秀才算是有过节,与我们宝丫头却无冤无仇,他们为何要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这个中缘由我一时也想不明白。但眼下解救宝姑娘是第一要紧的事,我想找上袁彬兄和方天保,再仔细分辨这些线索,方可一起下手,前去营救。”

  “就听秀才安排,”听说有了些头绪,云瑛的心情比刚才好了许多,又顿了顿才说,“难为你这两天为了宝丫头跑遍了四城,比我还操心费力。我昨日还和你闹小性子,实在不该。”

  “姑娘一时急火攻心,也不算闹小性子。何况……”

  杨继宗正想把那庚帖的事也解释清楚,云瑛却先插话道:“都因为昨天早上我接到了一个信儿,却没有告诉你,现在想起这一定也是那伙贼人所施的伎俩。”

  “是什么信儿?”

  云瑛让菊儿从里屋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杨继宗道:“就是这个。”

  杨继宗打开一看,一纸钩钩刺刺如鱼骨一般,竟半个字也识不得,“这是什么?”

  云瑛将那书信拿回来,说道:“这是我们部落用的畏兀儿字[152],你自然不识,却实实在在是老包的手笔。”

  “信中说的什么?”

  “我也只能说个大意,信中大概说:

  ‘吉祥公主妆次:因不可言状之情事,迫不得已将宝姑娘保护至某处。现在宝姑娘一切安好无恙,再过几日即可与公主见面团聚。此事切不可告知杨公子等人。奴才擅自主张,死无可恕,来日当面领罪。京师非安居之地,公主宜速西行,以求平安。’”

  “这么看来,包掌柜也已落入靳孝那伙人手中,如果他们用宝姑娘的安危来威胁老包,他大概也只好写这封书信给你了。”

  云瑛连连点头道:“昨日这信也不知是谁送到庙门口的,我见之后虽稍觉安心,毕竟有些不踏实,午后就和老麦去寻包掌柜。谁知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却没有半点踪影,这才又急起来。”

  杨继宗又要过那书信来看了半晌,虽然仍是一字不识,却略有警悟:“我倒有几分明白了。”

  “明白什么?”

  “你该记得,昨日我惹你气恼,起因是为了我问宝姑娘的生辰。”

  云瑛才忽然想起那事,“对呀,你怎么就忽然怀疑起宝丫头的生日来了?”

  杨继宗才把昨日净观如何给自己看宝姑娘的庚帖,刚才与她对质又如何追查出是靳孝篡改指使,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并道:“我见着这庚帖也未细查,就怀疑姑娘,实在是犹有小人之心,姑娘昨日发火并不为过。还要给姑娘赔礼。”

  说得云瑛倒不好意思起来,“秀才何必再说这些闲话!可靳孝那小子如此这般,到底是要干什么?”

  “就因为这个伎俩实在不算高明,以净观那点资质,根本不需拷问就招供了,我才推断他也并不是真想要让我相信那庚帖。假造宝姑娘庚帖也好,胁迫包掌柜写信也好,其实就是一个目的:要让我们一时方寸大乱。”

  “一时方寸乱了,过些时日终究可以安稳,他们要这一时何用?”

  “看来养荣堂这次行动,用的就是一个‘拖’字诀。这边靳孝让我们相疑相猜,那边拍花团伙故意延迟办案,都是想让宝姑娘的事尽量往后拖。看来宝姑娘的安危还真不是大问题。”

  云瑛仍然不敢相信,“那多拖了几日又能怎样?”

  “姑娘可还记得,后天初十,要做什么?”

  云瑛一怔,才说:“应该一早带着宝丫头再去见太后。”

  “如果直到那时还找不到宝姑娘又会怎样?”

  云瑛这几天一直为走失了宝姑娘着急,对进宫的事反而没太在意,此时一想,还真是难办,“那我们可就有大麻烦了!”

  “我们麻烦事小。还有几位,曹总管、许大人,还有张都督,他们的麻烦怕也不小。他们一麻烦起来,只怕就要关系这朝廷中的大事了。”

  云瑛听得似懂非懂,两眼直瞪瞪地看着杨继宗说:“你是说,他们拐走咱们宝丫头,倒是为了什么劳什子的国家大事!”

  四

  杨继宗又把这几天的怪事稍作梳理,对云瑛说:“前日咱们在宫里,我听孙太后言谈话语之间,似是与许大人他们已经有过一些联络,却不单是为了宝姑娘的事。这些天朝廷里为了皇上圣躬不豫的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许大人他们与孙太后接洽,怕是另有一番打算。如若真有这事,那养荣堂一伙人拐走宝姑娘,可不是正好能够一时起到离间孙太后与许大人等人的作用?”

  “养荣堂一些卖药的,为何却要掺和这些事?”

  杨继宗道:“我看这养荣堂所行之事,虽貌似诡异,背后却总是牵连着宫中、朝中的大人物、大事件,其背后谋主更是深不可测。嗐——不论他们想要怎样,我们赶快找回宝姑娘才是正理。”稍一思忖又问,“你刚才说包掌柜的信里说到,公主宜速西行,可有这话?”

  云瑛愣了一下,才恍然道:“你是说,他在信中暗示让咱们到西边去找宝丫头?——我当时看到这信,只说他是让我们尽快回部落,去天山牧场。现在想来,这句话在信中还真有些突兀。”

  “看来包掌柜也是在被胁迫之下,别无办法,却在信中故意透露出一点消息,让咱们多少有一点方向。”又道,“那养荣堂里,连懂你们畏兀尔字的人都有,实在有些恐怖。他们既然为了拐宝姑娘布下天罗地网,不知事先做过手脚没有,还要问问菊儿、莲儿,前些天宝姑娘身边可有什么可疑迹象。”

  云瑛忙把菊儿、莲儿叫来询问。一直照料宝儿的莲儿道:“自打那日从庙会回来,并没有人到庵里打搅,只有县衙里的顺子来过几回教宝姑娘抖空竹,宝姑娘与顺子玩得甚好。”

  杨继宗听说是顺子,不由皱起了眉头道:“顺子最后一次来看宝姑娘是什么时候?”

  “是初五那天后晌,与宝姑娘玩了一会儿,他说抖空竹的绳杆坏了,拿走了去修理,此后宝姑娘进宫走丢了,他也再没来过。”

  云瑛听说是顺子,还是不解,“难道顺子也与此事关联?”

  杨继宗也来不及细究此事,让云瑛少安毋躁,准备好明日一早出城去寻宝姑娘。自己先回县衙去找方天保。

  方天保听说顺子可能也搅在里边,觉得不可思议:“他跟我两年多了,一向老实本分,怎么会交结那些匪类?”

  杨继宗道:“这个我也想不通。咱们先看看他的住处再说吧。”

  顺子住在县衙东跨院马棚旁边的一间小屋,屋里干干净净,并没有什么家具什物。炕上一副铺盖,炕尾两个包袱皮包着几件衣服,就是全部家当。杨继宗和方天保把屋里细细搜检了一番,并没有任何可疑之物,却也没找到那个红漆空竹。又问了其他几个捕快,都说没见过那个空竹。

  杨继宗对方天保说:“虽不能断言,看来这个顺子还真是有些可疑呀。”

  方天保虽不情愿,也只能点头道:“他不赶前不赶后,偏巧在宝姑娘被拐的时候请假探亲,还随身带着宝姑娘近来最喜欢的玩物,真是有些可疑。可我还是想不明白,他怎么会和养荣堂的那起子人混到一起去了。”

  杨继宗为保方天保的颜面,先不问顺子过去的经历,“顺子跟你请假的时候,是怎样说起?”

  “初六那天一早,他找我说是七舅姥爷病了,让人带信叫他回去看看。那七舅姥爷是他唯一的亲人,住在西山……”

  说到这里,方天保与杨继宗几乎同时击掌道:“他去的也是西山!”

  杨继宗忙问:“他当时还说了什么?”

  “现在细想起来,当时还真有些古怪。他说是过几天就回,临走时却又似心情沉重,又是让我注意腿上的老伤,又说衙门里的大事小事繁杂,不必事事刻意。临别时还给我磕了四个响头,”方天保又皱着眉仔细回忆了一下那里的情景,缓缓说道,“他还说,要是有事特别紧急,可以到西山黄叶村找他。”

  “黄叶村!”

  方天保赶紧找来几个衙中捕快,问他们可知道西山有个黄叶村在哪里。

  王庆道:“小人倒是去过一次,不知是不是这个黄叶村。那村子在香山脚下,离永安寺和万寿宫都不远,因此过路客人甚多。”

  几条线索归在一起,虽然仍是疑点重重,但宝姑娘所在的方位大体可以确认了。杨继宗道:“看来贼人们也知道宝姑娘身份不同寻常,为了防止她哭闹出事,把顺子这个深藏的卧底也使用了。让与她熟识的顺子带着玩物去与她做伴,以为安抚。好在顺子似还良心未泯,临走还给我们留下了一点线索。”

  方天保也知道杨继宗说得有理,却还是为自己的徒弟出了这样的事恼恨不已,“常年打雁,倒被雁啄了眼,我的徒弟里怎么会有匪人的卧底?”

  杨继宗道:“此事真相,明日若能见到顺子,自然明白。我今晚就去找袁彬大哥,请他多带锦衣,你带上王庆,再加上云姑娘和老麦,我们明日一早出城,去探一探那黄叶村,看看那里有什么龙潭虎穴!”

  第二十三节黄叶村

  一

  初九日一大早,天还不亮,杨继宗一行二十几人已经骑马出发,到西直门口等着开门出城。

  杨继宗与袁彬、方天保商议,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人马在路上要分拨骑行,进村后仍要分头行动,袁彬的人分成四五队在四下过细查访,杨继宗等人先去寻找顺子的七舅姥爷,看看有何线索。为防万一,袁彬递给老麦三支鸣镝短箭道:“只要用力向天上抛出,就有哨声响起报告紧急情况。”并叮嘱方天保和老麦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杨公子和云姑娘的安全。

  今冬雪多,城外不论田地还是坟场都是白茫茫一片,途经的村落也因为时辰尚早,少有人迹。袁彬带的二十个锦衣全都换了便装,前后分成几起,只远远地相互照应。杨继宗、杨二则与云瑛、老麦和方天保及王庆自成一伙走在最前面。

  过了安河桥,地势渐渐升高,四外也是野山多,人户少,白杨悲风,孤鸟哀鸣,分外凄凉。前后走了大约一个时辰,眼前已是一座高山,王庆指着前面有炊烟升起的地方说道:“这个就是黄叶村了。”

  那村子正在山怀里,背后和南北两方都有山峰,因附近有众多庙宇,春秋两季又是郊游胜景,比一般山区村落显得兴旺了许多,一条不长的大街两边有好几家食肆茶坊,还有专供香客、游客住宿的客栈。今日正好是玉皇大帝生日,已经有不少打醮的香客来到这里,有从京城来的,也有从附近乡下甚至四方州县赶来的。虽然时候尚早,街上已人来人往,因而杨继宗一伙人倒也还不太打眼。

  路边有一个卖早点的小铺,三间土坯房,屋里有几张破桌烂椅,门口却摆放着炉火,一大锅粳米粥,一笼屉包子,一口油锅里现炸着麻花和炸油鬼[153]。杨继宗招呼几人先在这里用些早点,一面与那炸油鬼的搭讪:“掌柜的,你这村中可有一位老汉,有个孙外甥现在宛平县当差?”

  那人一面熟练地做剂子炸油鬼,一面顺口答道:“大爷问的可是叶七老爹,他倒是有个远房的孙外甥,当年却在他家长大,后来听说在县里做了捕快。”

  “他那孙外甥可是叫个顺子?”

  “可不是。七八年前还常在我这里瞎捣鼓,偷吃我的麻花,后来听说升发了,就很少回来了。”

  杨继宗也不再多问,几人匆匆吃过早点,按炸油鬼的指点径直去找那位叶七老爹。

  叶七老爹的小院就靠着山根儿,土墙草屋甚是残破。方天保在院门外高声问讯:“叶老爹可在屋里?我是宛平县顺子的师父,有事寻他。”

  屋里面应了一声,又过了半晌才有一位老汉出来开门。那老汉六七十岁样子,苍颜皓首,精神却还饱满,见门外竟有男男女女好几个人,不由有些吃惊。老汉将杨继宗、方天保等人让到里屋,说道:“只有这两间破房,列位上差凑合着炕上坐吧。”说完又张罗要烧水泡茶。

  方天保忙先劝止住,才问:“这么说老爹就是顺子的七舅姥爷了,多听顺子念叨。”

  老汉道:“顺子自小没爹没娘,就跟着我过,我也是当孙子来养的。可这不成器的小子心野,后来跟上北庙的客人,非要到京城里当差,幸有上差提携,我替他先人谢谢各位。”

  方天保道:“顺子初六那天请假,说是你老病了,要回来看望。他现在哪里?”

  老汉有些茫然道:“哪里就咒我生病!我这些日并没有病痛,倒是顺子前几天回来过一次,也记不清是初六初七,只在这屋里待了半日就说有事回去了。”

  杨继宗本来猜测也是这样情形,并不惊奇,又耐心问道:“老人家,这香山一带你可熟悉?”

  “我在这里住了一辈子,怎么不熟?从南庙到北庙,万寿宫到玉皇阁,这一片山林哪里有狐狸、兔子,老汉也是知道的。”

  杨继宗道:“我们正想在这里转转,就请老伯为我们说说。”

  “这香山又叫个香炉山,有人说是因为山顶上那块巨石长得像个香炉,我却看不出来。这里风水好,林木多,庙宇也多,南庙、北庙那都是和尚庙,中路里的万寿宫却是老道住着。眼下香会,这村里住的上春香的,就都是去万寿宫的。这三座大庙中,也以万寿宫最得气势,从半山腰山门进去,一直爬到山顶的玉皇阁,都是它的地盘,里面道士总一两百人。”

  “那南庙、北庙又怎样?”

  “南庙实叫永安寺,才是这香山里最大的寺庙,等到三月天气和暖了,那一边满山都是杏花,那时香火才最旺。北庙叫作弘法寺,却是座私庙,闲人是进不得的。”

  杨继宗闻言大感兴趣,“不知它是哪一家的私庙?”

  “当初我年轻的时候,从北路上山的半腰处,弘法寺还只剩一片破砖乱瓦。后来听说是京里的定国公徐家买下了这片山地,重修庙宇,建得好不精致,就成了徐家的私庙,让他家人在这里烧香拜佛。里面养着不多几个和尚,并不让闲人进入。”

  “老伯刚才说,顺子当初是跟着北庙的客人进京的,是怎么回事?”

  “我当年为北庙运送粮食杂物,也常带着顺子进庙。那时庙里正好有几个客人,不知是徐家的家人还是部属,看顺子机灵又老成,就喜欢逗着他玩,后来就跟我说,要带他进京当差。顺子自己愿意,我也想让他见见世面,或许还有个前程,就答应了。”

  杨继宗与方天保相互看了一眼,都点了点头道:“看来就是这里!”

  二

  问明道路出来,杨继宗让王庆先同云瑛去找袁彬,告诉他宝姑娘可能就在弘法寺中,叫他带人接应:“让锦衣卫的人先在弘法寺庙门和庙宇四周等待,见里面发出响箭再进去接应,以免里面的人受惊又逃了。”

  云瑛却执意不愿随王庆去,杨继宗也只好同意。几人把马匹交给了王庆,按照叶老爹的指点,出了村北头就寻着一条石阶小路,沿阶而上,才转过一个山头,透过冬日萧疏的山林就能看到高处隐隐有一座庙宇。

  看着虽不远,那山路却极陡,几人也不敢走得太急,好一会儿才到庙前。杨继宗已是喘气不迭,好在一路并没有人阻挡,至此才算松了一口气。但见山门紧闭,从门缝里看去,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方天保向周围看看,见西侧虎皮墙内有一处长着许多树木,估计是庙里的一处园林,正好逾墙而入。好在墙也不算高,由杨二打底做人梯,几人轻松进入庙内。

  里面果然是一处小花园,冬日里十分萧条。几人摸到园门,探头看看,左手就是正殿,右手和对面是东西厢房,正殿后面应该还有院落,正殿前的大院里冷冷清清,阒无一人。

  杨继宗悄声对方天保说:“若宝姑娘在此,多半是藏在后院里,我先进去探一探,君定兄就和云姑娘先暂在这小园中等候,以为接应。”

  方天保知道他是不愿让云瑛担风险,遂道:“这里有麦兄和云姑娘一起接应也够了,我还是跟在公子后边,应援护持。”

  此时云瑛也不好再任性争执,也点头同意了,让老麦把那鸣镝响箭分给方天保和杨二各自一支,“要是有事急了,就用这响箭,估摸着袁叔叔的人也差不多到了。”

  杨继宗与杨二贴着墙根从正殿一侧的夹道进了后院,就听见后院的西偏房里有人大声说话。杨继宗赶快上了石基,贴着窗沿,用手指蘸了唾沫,把窗户纸轻轻捅开一个小洞,向里面偷看。

  就见屋里两人正坐在炕上喝酒。一人坐在炕桌左手,面黄肌瘦,穿一身酱色深衣,戴着瓦楞帽;另一人坐在右手,却是方巾直裰,因为斜背对着窗户,一时看不清模样。那戴方巾的显是喝多了酒,声音很大道:“当年我在老公爷手下,哪件事不是利利落落,怎么他做主之后,就事事不顺,还都道是我的错!”

  戴瓦楞帽的却似怕他这样嚷嚷让别人听见,一面朝门口看了一眼,一面用手拍拍戴方巾的肩膀说:“文休兄喝多了,小心隔墙有耳。”

  戴方巾的突然觉悟,也向四外张了张,才压低声音道:“超人兄你不知道,我这心里实在是憋屈呀!”

  因他这四下一张,杨继宗却看清了他的脸,原来竟是当初养荣堂的掌柜胡昌世,难怪听声音有些耳熟。

  那个叫超人的低声道:“这也是咱们会里近来时运不佳,不能全怪少公爷调度。”

  胡昌世也故意压低声音,实际上声音却还是不小:“还说不怪!头年要弄死李惜儿,依我的办法,就找几个弟兄趁晚上进玄武门,到了花房直接勒死就完了。这法子看似凶险,其实反倒安稳,咱宫里有内应,出入腰牌也容易弄,出了事要乱无非是宫里面反乱,咱们还不是远远地看热闹。他却不听,非要用毒药,还要限时就办。咱跟李安家又没关系,急了才找了那个牲口牙子,谁知那货更不济。”

  超人迎合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时三刻就要弄死个得宠的妃子,本也难办。可是文休兄那善后,做得实在漂亮呀。”

  胡昌世也有些得意道:“那善后才是咱赤龙会的看家手艺。我为此筹划了半夜,实施万全,别说锦衣卫几个番子,恐怕神仙也难摸清里面的奥妙。”吹完了,想想后来的结果有些不对,才又说,“谁知又碰上了一个姓杨的,把好好一盘棋全搅和了。再加上靳孝那小子吃里爬外,不知怎么说的,让会里几位老大也想护着那姓杨的,这事才越来越坏。”

  那超人道:“我看靳孝无非是想夺你的职位,才借着那姓杨的事发难。眼下他做了天字门的佥事,这几手露得可也不怎么样。”

  胡昌世有些不屑道:“他头一回领衔办事,也忒小心了一点。不就掳了个小丫头片子嘛,又要设重重疑兵,又要大拨人马全都转移到这深山老林里,还要警醒严防,吃饭的时候不许喝酒!我不吃饭的时候喝行了吧?早饭已过,午饭未到,他管得着?”

  超人见他的声音又有些大了,连忙又向他摆手,口中却仍在迎合:“可不是。听说那个叫顺子的,是黄字门在宛平县布了多年的卧底,这下也愣是让他给亮了牌。就算这次会里的招数灵了,咱们也损失不小。”

  杨继宗听这两人所说的关系内情甚多,原想再听一听,背后杨二却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胳膊。他回头看时,见方天保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后院上房右手的小耳房门前,正向他招手。

  杨继宗和杨二也悄悄走过去,方天保附在杨继宗耳边道:“我听着,顺子和宝姑娘应该就在这里面。”

  杨继宗没想到如此容易就找到了宝儿,一时也没有想好下一步该如何行事,眼前既然宝儿就在里面,不如先见了再说。因此对方天保说:“那我们就进去看看。”

  方天保并无异议,双手抚门,用力一推。门本来是虚掩着的,方天保和杨继宗、杨二飞速进了门,见里面两人面对面坐着,正是顺子和宝儿。

  三

  那耳房里没有炕,临时用门板靠墙搭的一个床铺,此时宝儿坐在床上,顺子坐在对面的杌子上,两人正在叉手翻着一条红绳。突然见到杨继宗等人进来,两人都是一愣,顺子不由起身缩到了墙角,宝儿却立刻哭着扑到杨继宗怀里,连声叫:“叔叔,叔叔。”

  杨继宗见宝儿安然无关恙,心中先宽了许多。一旁方天保却对顺子冷笑道:“相与了两三年,如今才知道赵国顺先生一直深藏不露,佩服,佩服。”

  杨继宗才知道顺子的大号叫个赵国顺。

  顺子一脸羞色,急忙跪下给方天保磕了两个头,匆匆说道:“徒儿万死!其中缘故一时也说不清楚,这里陪宝姑娘的丫鬟刚才出去取东西,立刻就会回来,还请师父和杨公子放下宝姑娘速速退去,再过几日宝姑娘定可安然送归。要不然惊动了庙里的众人,怕要于师父和公子不利。”

  杨继宗也知此时危机重重,却哪还管什么有利不利,把宝儿交给杨二抱了,吩咐道:“你抱着姑娘快跑,到花园与云姑娘他们会合。君定兄护持,我来断后。”

  杨二听了,二话不说,抱起宝儿扭身就跑,方天保稍稍迟疑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顺子见杨继宗态度决绝,无奈道:“为了国家社稷大事,那就对不住公子了。”说罢他伸手用力一拉屋角的一根绳索,也不知是什么机关,就听见庙里四处都响起了钟声,分外急促。

  杨继宗听到寺中已经报警,也不再管顺子,转身出门。就见杨二抱着宝儿已经快到了正殿与后院的夹道,却正好被闻警出来的胡昌世二人拦住,两人都拿着钢刀,样子很是凶狠。

  杨二抱着孩子,不便打斗,只能一面躲闪,一面用脚乱踢。幸亏方天保从腰间取出一把铁尺,帮杨二抵挡,胡昌世二人又似是怕伤着宝儿,出刀有所顾忌,杨二才没有被伤着,勉强过了夹道。

  夹道那边却又有几人冲了过来,一面喊着:“贼人哪里走?”一面围了上来。

  正乱着,就见旁边花园里“噌”的飞起一支短箭,随着响起一声凄厉哨音,老麦已经从花园的小门里跳了出来。他手持着一根皮鞭,伸开了倒有六七尺长,那皮鞭在他手中挥舞翻腾,击打自如,专门对着来人手中的兵器下手,转瞬之间对方三四个人的刀剑已被打落,其他人见这皮鞭厉害,都不敢向前。

  杨继宗见论起武艺功夫,养荣堂的这些人全不是老麦的对手,心中大喜,高叫道:“快把宝姑娘带进园子!”那边杨二、方天保也已乘机与老麦合为一处,再有几步就要到花园门口。杨继宗心想只要宝儿进了花园,有老麦守在园门口,几人翻墙出去易如反掌,庙外边估计袁彬的人马也快要到了。

  眼看就要大功告成,杨继宗却听到耳边一声高喊:“列位且慢走!”一柄锋利的匕首已经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杨继宗侧脸一看,站在身后用匕首指着自己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精干汉子,高鼻梁,大眼睛,脸上有不太浓密的络腮胡须。他沉了沉心思,故作镇定道:“这位想来就是白玉堂白掌柜了。你这样架势,在下无法施礼,得罪。”

  那白玉堂却不愿与他啰唆,手中的匕首微微用力,紧贴着他的脖子,向着方天保等人厉声道:“请各位先放下那小姑娘,有话慢慢再说。若要动硬的,我们这里十几号人也不是吃干饭的,实在不行,在下也只好先结果了这姓杨的,省得日后麻烦!”

  此时云瑛也出了园子,见杨继宗被执,不免惊惶失色。方天保和老麦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杨继宗生怕夜长梦多,把心一横,呵呵干笑了两声道:“我姓杨的一条命若能换得大明公主平安,也是值了!君定兄、云姑娘,你们护送宝公主先走,谅他们也不敢就这样公然伤害我。”

  云瑛和方天保还在犹豫,白玉堂却把那匕首又用力压了一压,杨继宗的脖颈已然被割破了一点皮,渗出微微的血迹。白玉堂冷冷说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今天之事非比寻常,我们为国家办大事不拘小节,偶尔杀个秀才、举人也是有的。”

  养荣堂的人见方天保等人顾忌杨继宗的性命不敢妄动,已经又拾起了地上的兵刃。旁边佛堂里、僧房里突然又蹿出了十来个后生和尚,手中都拿着棍棒,跃跃欲试要上来抢人。杨继宗情急之下,忽然想起还有一样东西,忙叫道:“你们先慢动手。在下还有一个物件,想让诸位见识见识。”

  说着从袖中取出年前靳孝送他的那张令符来,“听说这是贵会的令符,有它可保全性命,不知还作不作数?”

  天光正亮,那令符上的画押印迹都清晰可见,白玉堂见了,手中的匕首不由松了松,却没有离开杨继宗的脖子。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有人在后院正房那边接应道:“令符是敝会至尊之物,有主上的亲笔画押,怎么会不作数!”众人从夹道看去,却是靳孝笑嘻嘻地站在那里。

  四

  靳孝缓步走过来,一面对杨继宗等人作揖道:“杨公子、云姑娘,这位当是方捕头了,久仰久仰。诸位既然找到这里,也看到宝姑娘好好的没伤没绽儿,应该就放下心了,大家何必还要舞刀弄棒的,伤了和气。”

  云瑛怒道:“姓靳的你说得倒是轻巧!你们设下毒计,三不知拐走了宝丫头,掳到这深山老林里头关着。要不是杨公子连日查访看出了你们的破绽,谁知道你们还要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我们好容易找到了宝丫头,还不是你们出来又打又杀,险些就伤了杨公子。”

  说着走到杨继宗跟前,见他脖颈上还有一线血痕,忙上前细看,见伤口极浅,才放下心来,掏出一方手帕帮他擦拭。白玉堂见自己一边的人已经聚齐,又占据了要津位置,不用再以杨继宗的性命来威胁,才收了匕首,悄悄站到一边。

  杨继宗也知此时再要硬闯已经无益,也笑着说道:“靳爷的计谋实在厉害。不过靳爷你可知道,按《大明律》,拐卖人口罪,不论主从都要杖一百,流三千里。我看今日你们一庙的僧人、俗人加起来总有三十来个,将来编队充军倒也蔚为壮观呀。何况这位胡兄——”说着用手一指不远处的胡昌世,“涉嫌毒杀吕大相的事儿也还没结呢。”

  靳孝倒是不急不恼,“杨公子谙熟刑名,在下早已领教。只是这依法判刑处分,自有有司衙门来管,杨公子大可不必操心。”

  方天保在一旁接口道:“靳爷这里偏巧是在我们宛平县的地界,纠察奸宄正是我们捕快的职责。”一面说,手中那把铁尺却一直执在胸前,紧贴着杨二,不敢有一丝放松。

  靳孝道:“方三爷自是当管。我只怕方爷手里既没有访单又没有拘票,立时要拿人只怕也不能够。”又转对杨继宗说:“不如这样,杨公子、云姑娘你们几位既然来了,对宝姑娘大概也不能放心,何不就在这寺里带着宝姑娘小住几日。我们这里山色甚好,吃的用的也都方便,等过了灯节,我们再用大轿送几位回京。到那时方爷再去办理那些访单、拘票,靳某一定静候。”

  杨继宗听靳孝话头,今日不但不会放走宝儿,连他们几人也要强行留下,却也不急,心中暗算着袁彬的人应该就快到了,只想着如何留神不要再让对方劫持了拼命。

  于是他一面敷衍道:“看来靳爷是一定要让我们几人也在这里观几天山景了。只是不知京城中的几位大人可是愿意。”一面和云瑛慢慢向方天保和杨二身边蹭。老麦似乎看明白了杨继宗的心思,也向杨继宗这边稍微挪了两步。

  一旁的白玉堂突然有所察觉,执着匕首一步赶到杨继宗身边,正要再用匕首指向他,那边老麦却已有准备,长鞭扬起,“啪”的一声把那匕首卷起来,打落到地上。这一下,旁边的和尚、打手全把手中的刀杖指向了杨继宗等人,情势霎时又急迫起来。

  靳孝让大家先别动手,才刚要再说什么,就听得那边山门外有人大声“啪啪”敲门,并高声叫道:“寺中的禅师听了,在下锦衣卫百户袁彬,因事到宝刹访查,请快快开门!”虽然还隔着一座天王殿,因山中寂静,倒也听得清清楚楚。

  靳孝听到有人叫门,满脸不高兴地对杨继宗说:“好好的,杨公子怎么又让锦衣卫的人掺和进来了?”然后对山门那边叫道:“你们先让锦衣卫的军爷们稍等片刻,就来开门。”又对白玉堂道:“都不要动手。”说着他急忙回后院上房去了。

  只一会儿工夫,靳孝小跑着从上房出来,绕过正殿和天王殿,到山门处让小和尚开了庙门,将袁彬等人迎了进来。

  袁彬身后跟着二十来条大汉,看来身上又都带着家伙,进庙后稍一巡视就直接来到西厢的夹道附近,将杨继宗等人与庙里的人分隔开——这一来,庙里那些人立刻落了下风。

  靳孝跟着袁彬过来站定了,才恭恭敬敬深施一礼道:“袁军爷,敝主想请各位先到后院,有话要说。”

  袁彬也知道这里是定国公家的私庙,不敢放肆,和杨继宗对了一下眼神,就同他们几人一同到了后院的正房门前。靳孝也跟了过来,锦衣卫的众校尉与庙中其他人则仍在原处对峙。

  那正房的门已开了,但挂着厚厚的暖帘,见不到里面。就听里面一个颇为清脆的声音道:“好好的一个事儿,再过一天半天的眼看成了,怎么就冒出来个杨孝廉,闹得鸡猫子狗跳的,把爷的事全给搅和黄了!”

  杨继宗听他言语粗鄙,声音却很像是那天在于少保府中遇到过的定国公徐永宁,见他不愿露出头脸,也不便说破,只是深深一躬到地,向那门中说道:

  “晚生杨继宗,今日来到贵宝刹,实在是为了寻找这位走失多日的小姑娘——她的身份老先生想必也知道一二。因为这宝姑娘走失,晚生与她的姨母等人心急如焚,费尽千辛万苦方才找到这里,渎扰了老先生清修,实实得罪。但晚生既然能找到这里,却也不是靠着误打误撞,这里的事京城中自有人已经知晓。此时若还不放宝姑娘和我等回去,恐怕袁军爷不能从命,将来也对老先生有所不利。”

  里面那声音道:“他娘的老子是吓大的吗?”又停了一下才说,“可眼下看来打也打不过了,为这事拼命更没意思。都是他娘的你们这起子笨蛋,前者还吹,说是如何如何周全,周全还让杨孝廉给查出来了?”

  后面这句显是说给靳孝听的,靳孝只好跪在地上,磕头不止。

  里面又说:“得了,老子愿赌服输,看来你杨孝廉是真真的厉害,一会儿就让他们娘们下山去吧,你就先别走了,正好陪着我聊聊。”

  第二十四节赤龙会

  一

  听屋里的人说要把杨继宗留下,袁彬和云瑛等人自然不情愿。云瑛道:“屋里这位不露身形的大爷,我也不知道您是哪一位高人。可你们拐走我外甥女犯了王法在前,如今被我们识破找着了,先不与你们计较官司的事也就罢了,怎么还要扣下杨公子,还要以为人质吗?”

  屋里那人听了,却连声叹气,“嗐——你这个妞儿怎么说话这么狠呢?先前的事咱们说好先不提了。可我也知道你们杨公子是个人才,有心要下贤礼士,要跟他讨教讨教,也不行吗?”又转对靳孝道,“老靳呀,你还说跟这个妞儿混过多日,也算有几分情分,我看你这人缘可真不怎么样。”

  靳孝刚才一直跪着没人扶起,此时只得自己站起来,再向杨继宗施礼道:“杨公子,敝主实在是仰慕公子大才,要与公子一叙,绝无恶意。”又对云瑛说:“姑娘也请放心,明日一早,在下一定给姑娘送回一个囫囵个的杨公子,如有缺须断尾,靳孝任凭姑娘处置,蒸炸煮拌都行。”

  云瑛啐了他一口,见杨继宗满脸轻松,也知让他留下应该并没有什么凶险,才又对靳孝道:“还有一事问你,我姑丈他们被你弄到哪里去了?”

  靳孝道:“在我们这里小住了几日,都好着呢。立马就到,自然要同姑娘一起回京。”

  于是众人暂别杨继宗,一起下山先回京城,只留杨二在下房候着。临走时云瑛仍对杨继宗叮嘱再三。

  见人都散去了,屋里那人才对靳孝说:“你先陪着杨孝廉吃些茶点,我还有事,等晚上与杨孝廉一起喝酒。”

  靳孝于是带杨继宗来到东厢房,让人拿了茄子皮馅包子、枣糕、椒盐饼等点心,与他同坐。杨继宗因宝儿已经安然返回,心情大好,这时才觉饿了,也就毫不客气地大嚼起来。

  靳孝待他吃了一阵,才说道:“杨公子还真是神人,我为宝姑娘这事,可说是布了七十二番疑冢,处处设防,心说无论如何也可以拖延到十一、十二,谁想才三天就被公子查到了。”

  杨继宗听他这样说,不由有些得意道:“你那些疑冢实在简陋,怪不得我。”就将连审吴良如何发现漏洞,并破解出对方实是有意拖延的事述说了一遍。靳孝听到他假意要参与分赃,才赚得那吴良说了实话,不由哈哈大笑,拍手称奇道:“也就是你杨公子,竟能想出这样的诡计!败在你手里也不算冤枉。”

  杨继宗见靳孝对他的谋划全被识破并不太介意,倒叹服他心宽量大,因又说道:“其实那时虽然知道对手在有意拖延时日,却猜不出谁是对手。若不是贵属下随意在教坊中留下痕迹,恐怕我们也不大容易找到宝姑娘的下落。”

  靳孝连忙问教坊中是怎么回事,杨继宗又把白玉堂将宝儿的玉簪送给相好的董菲儿的事说了。这一下倒是让靳孝十分恼火,切齿道:“这个白回回,我说他怎么先让手下弟兄送宝姑娘上山,自己初七才来,原来是先去教坊中看相好的,还把这么重要的物证孝敬情人,真是油蒙了心了!”再一细想,若不是白玉堂这玉簪露馅,杨继宗再聪明又怎能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不由顿足捶胸,十分气恼。

  杨继宗见他气急败坏,有些幸灾乐祸,“我看靳爷在贵帮中也是个重要角色,谋事甚是细密,只可惜手下这些从事人员怕是有些离心离德,有些事情做得真是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靳孝无奈道:“可就说呢。在下接掌门中之事不过几日,属下多有不服,再加上天下承平日久,本会中的人也是散漫嬉戏惯了,队伍实在难带,让公子见笑了。”

  “还有一事我也不大明白。你与那净观道姑勾结改了宝姑娘的庚帖,应该是想让我对宝姑娘的身份生疑,甚至与云姑娘发生龃龉。但你可想到,这点伎俩能瞒我几时,没得白费些银子,还让净观姑姑落了个污名。”

  靳孝却又恢复了嬉皮笑脸,“正所谓兵者,诡道也。我这么做自然是想扰乱公子和云姑娘的心神,能够有一两日的效果足矣。却不知公子为此可与云姑娘闹过些口角不曾?”

  杨继宗正色道:“我一时情急以此事问过云姑娘,她确实为此与我哭闹一番,阁下妙计大约有过半日成效。可阁下可曾想过,即使没有董菲儿那支玉簪,仅凭这篡改过的庚帖,在下当也能发现掳走宝儿的就是贵帮!”

  听了这话,靳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垂着头道:“公子一句话点醒在下,这事做得实在是画蛇添足了。”

  “岂止此事画蛇添足!这些天我见贵帮行事,细节上精雕细镂,诡异无常,反倒是大节上疏阔无章,逆道悖理。如此行事,则处处碰壁,事事无成,要想谋大事业,难矣!”

  靳孝也满脸严肃道:“杨公子此言真是切中要害。这半个多月来,本会策划所行之事可以说是处处不顺,确实是过于刻意小节,于大局上却不得要领。敝主上也深深有憾于此,不然又怎么会对公子求贤若渴呢?”

  杨继宗呵呵笑道:“靳爷你一口一个我会、我主,求贤若渴,在下却至今不知你们是个什么会,有个什么主,让我这‘贤才’可是如何决断?”

  “这个不急,今晚敝主自然会告诉公子。公子一路辛苦,这里甚是安静,你不妨就先在这里休息几刻,今晚就都知道了。”

  二

  杨继宗连日操劳,就在东厢里屋炕上睡了。一觉醒来,见天已擦黑。有个小沙弥送过洗脸水来,说道:“杨公子收拾一下,一会儿随我到东边偏院,我家主人在那里恭候。”

  杨继宗暗道惭愧,连忙洗了把脸,整整衣冠,随着小沙弥出屋,来到东边一座偏院。

  那小院建在山坡上,高低错落有致,若是春秋季节定有极好的山景,可惜是在冬日,只见冷落疏林,漫山积雪,几只昏鸦“哇哇”不止。

  进了院子角落里的一间花厅,暖帘里面非常暖和,主座上坐着一个便服少年,正是那日在于少保家见过的定国公徐永宁。

  那日新正贺年人多,又隔得远,杨继宗并没有太看清徐永宁的模样,此时细看,见他顶多二十岁年纪,苍白的一张脸,一双眼睛却如漆描的一样又黑又亮,只是嘴里一口烂牙,大煞风景。

  杨继宗倒地拜道:“晚生杨继宗拜见老爵爷,此前多有得罪,还请爵爷恕罪。”

  徐永宁一面将杨继宗扶起,一面却说:“我见过你吗?你杨孝廉的大名我真真是久仰了,可好像并没见过呀。”

  杨继宗道:“初一那天,晚生在于少保家中得瞻老爵爷一面,众人之中,爵爷自然不会注意到晚生。”

  徐永宁不理杨继宗,却对一边站着的靳孝说:“你个蠢材不是年前就认识杨孝廉了吗,怎么不早点知会我,若当时就把他接进府里,好好叙谈,哪会让咱们的事儿就他娘的一败涂地了呢?你小子还吹牛,说是与他相交甚欢。”

  靳孝被骂得不敢回嘴,只低声嘟囔:“我是初四才说与他相交甚欢。”

  徐永宁倒也不再纠缠,又对杨继宗道:“过往的事咱就不再提了,今天能与孝廉一叙,徐某也是三生有幸。”一面招呼上菜上酒,一面说,“咱们边喝边聊。”

  当下杨继宗坐到客位,靳孝打横,下面递上菜来。无非是烧鸭、腊肉、鲜鱼、肘子,既不稀奇也不精致,只有银壶里滚烫的金华酒极为醇厚,与平常喝到的大不相同。

  吃喝了一气之后,徐永宁才问杨继宗:“杨孝廉来京城也有一程子了,不知对当下的朝局有什么见解?”

  杨继宗道:“晚生不过一个赴试的举人,对朝局能有什么见解。不过那日在于大人府上,听得众多官员都在关心圣上的安康,后来也曾听人说起,说皇上是得了肺痈之症。若真是如此,为防圣上或有不豫,早立国本当是目下最急之务。”

  徐永宁听了,又对着靳孝说道:“你看看人家杨孝廉的见识,和你们这些狗才比较起来,真是天壤之别。你们成天就知道捣鼓点没用的阴谋伎俩,哪里懂得朝廷大局!”又问杨继宗:“皇上大病显形也有半个多月了,你可知为何到如今仍不提国本之事?”

  “晚生大胆臆测,或许是因皇上没有亲生的儿子,对再立太子的事才有许多犹豫。”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可据我们所知,皇上不立太子,却是因为他知道宫眷中有人怀了身孕,想要拖到后宫产子,仍然要立自己的儿子。”

  “这可是说的李惜儿怀孕之事?晚生可听说,那李惜儿怀孕其实是假装的,是为了固皇上之心。”

  “这个你都知道了!”徐永宁语气虽然惊讶,眼中表情却也平淡,从个小银盒中取出一根白色的牙签,咧着嘴剔牙。杨继宗见这牙签温润洁白,心想莫非这就是传说中库奇坊特制的象牙牙签,那可是十根一小把就要值一两银子的!

  徐永宁从牙缝里剔了些肉渣菜茎出来,顺手把牙签丢在地上,才说:“牲口牙子那个案子,听说你查得甚是仔细,知道李惜儿的事也不奇怪。可这个婊子耍花活固宠,却坏了我们的大局。皇上非要等那没影儿的儿子生下来再立太子,可他的病等得起吗?”

  “爵爷的意思,除掉那李惜儿就是为让皇上再无牵挂,早立太子了?”

  “怎么不是?我们小帮会在宫中也算有些强援,最初还有些妇人之仁,只给她下了堕胎的药,谁知她肚里本来没货的,自然是全无功效。后来才决心除了她——这也是她自己作死,真怪不得我们。”

  杨继宗这才明白了那冰蜂案的全部真相:徐永宁的人为了促使皇上早立太子,先暗中用药想堕下李惜儿的胎儿。此举不成,却让李惜儿提高了警惕,从此不再用宫中的一食一饮。于是才有令吕大相买通李安家仆投毒之事。

  徐永宁叹了口气,颇为沮丧地说道:“也是时运不济,这么大的事,胡昌世这个王八蛋竟然交给了一个卖牲口的混混去干,平常的阴谋诡计全不会用了,就要直不隆咚给人家一万两银子,让人家下毒。这事要是不露馅,不是他娘的天理难容吗!”

  杨继宗却暗想道:如此大事自然都是由你定国公做主,派这么不靠谱的人,用这么不靠谱的法子,只怕第一个要担责的正是你爵爷自己吧。

  又听徐永宁道:“好在后来听说李惜儿怀孕的事也是假的,皇上对此事似乎也得了一点消息,不再一心等着她养儿子,这事也就罢了。可没想到中间又蹿出你一个杨孝廉来,把我们弄得真是灰头土脸呀。”

  杨继宗连忙起身道:“晚生实是出于好奇,无意中给老爵爷添了麻烦。死罪死罪!”

  徐永宁正要再说什么,忽然外面有人来报说:“智性禅师来了。”

  三

  智性仍然是一身浅红色的袈裟,一进屋就说道:“徐爵爷,这年还没过完呢,你急急忙忙飞鸽传书把我招到这里来做什么?”这才定睛看到杨继宗,“原来杨公子也在此处,幸会。”杨继宗连忙见礼。

  徐永宁笑道:“咱们千算万算,还是算不过杨孝廉,那宝姑娘今日已经被他找到接走了。面对如此高人,有些事我也说不清楚,只好把你和尚请过来一同吃酒。”

  智性道:“你这滥俗的荤菜我也吃不惯,酒倒可以喝几口。”靳孝忙叫在屋中又备了一席素斋,让智性坐下饮酒。

  坐稳了,智性才道:“爵爷和杨公子一定还不知道,今日一早,皇上亲自御临奉天殿,这可是自去岁腊月二十八日以来,十多天里皇上头一次面见群臣。”

  徐永宁也没想到皇上今日会出面,忙问:“皇上气色如何?”

  “我听人说,今日朝会专为十三日的孟春郊祀,皇上誓戒,要文武群臣斋戒三日。”智性一面说,一面看看徐永宁,再看看那一席酒肉。

  徐永宁道:“你看我做什么?我这个月一直请着病假,郊祀也不会参加,自然用不着斋戒。”

  智性也不理他,自说道:“听说皇上的圣体实在堪忧,御殿时是两个内侍扶着出来的,面色也不好,且一直咳喘不停。”

  徐永宁又问:“那么朝臣们又是如何反应?”

  智性道:“依我所见所闻,朝臣们对于圣上的病都极为忧虑,深恐圣躬难以再熬过一月两月,可对于如何处置当下危局却有不同的打算。”

  杨继宗见这智性和尚与定国公坦然相处,几乎没有什么尊卑的界限,知道他也一定是这帮会中的重要人物,他对于朝局的见解自然是十分重要,于是问道:“以禅师所见,朝臣们都有何种不同打算?”

  智性道:“除了许多部属小臣其实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并不愿参与其中的,可以忽略不计之外,其他人大体可以分为两派。一派占着绝大多数,以兵部于大司马为首,无非是要敦促皇上尽快复立沂王为太子,听说近几天朝臣们还要联名上疏,无论如何也要让皇上改变思路,立刻确立元良。”

  “那另一派人呢?”

  “另一派人至今都在暗处,人数虽然不多,暗含的力道却也不小。据我们的眼线探得的密报,自今年正旦之前,在内外文武官员中,杨善、许彬、张、曹吉祥等人一直在秘密联络,沟通宫中上圣太后,恐怕要有非常之举。据我推测,这些人后面还有一个总括布局之人,就是都察院的副都御史徐有贞!”

  智性所说的几个人,除了杨善之外,杨继宗近日里都有过接触。虽然他也对这几人的行为有所怀疑,但以亲身直感,他们也都算得上是堂堂正正之人,难道他们正在密谋一起极大的阴谋?

  却听智性又说道:“我说极有可能是徐有贞主谋并非无因。且不说这位徐大人倾险阴鸷、多谋善断,在景泰朝的宦途也并不顺畅,由他主谋可谓正得其人。就由其行踪上看,腊月二十八日皇上不豫之态大显,徐有贞二十九日即去了许彬家商谈半日,此后不久就有了许太常丢失金符令牌册页的案子。再后面的事都是杨公子亲历的了,以公子之见,难道都是巧合?”

  徐永宁听了插言道:“还他娘的什么极有可能,主谋的定是那徐有贞无疑。”

  杨继宗隐约记得,初二那晚许彬确实说过,徐有贞曾在二十九日到他家见过那册页——没想到智性对这些细节都已经掌握了,才道:“禅师是说,徐副宪与许太常在前一日定好计谋,故意让人到许太常家里偷走金符拓片,然后再让晚生顺藤摸瓜,到那白云观人赃俱获,造成有人要请襄世子进京的舆论?”

  徐永宁倒在一旁笑了,“我说杨孝廉是个不世之才嘛!只一点就透。”又对杨继宗道:“如果不是这样一番设计,你说那金符案可又如何解释得通?”

  杨继宗对于此事早已反复思虑,对这样一番因果并非没有想到,只是不太愿意相信许彬等人竟是如此阴险。此时由智性一点,倒也不觉惊奇。又问道:“晚生还有几件事不大明白。头一项,我那日才与许大人初次见面,与徐副宪更只有半面之缘。他们如何便未卜先知,把晚生放在这个局里?若晚生不是那般自作聪明,或是再稍有几分愚钝,他们的局岂不就白做了?”

  智性笑道:“杨公子还是小看了那徐有贞的机心呀!何况为了冰蜂的案子,袁彬不知在许太常面前怎样称赞公子呢。他们要借公子的智慧,虽是一步险棋,却收效甚丰。”

  杨继宗道:“这正是我想问的第二件事,难道袁彬兄他们也都加入了阴谋一伙?若真如此,贵帮会的事岂不是已经泄露?”

  “以我们所知,袁彬,还有汤胤绩这几位,虽然与太上皇关系密切,却都是忠正耿直之人。徐有贞那个圈子是要越小越好,应该并未向他们讲明。何况即便讲明了,袁、汤等人却也未必会认同。至于我们这个所谓‘帮会’——”徐永宁却插言道,“都火烧屁股了,咱们这‘会’看着早晚是要揭锅,揭了也就揭了。再说此前他们锦衣卫也未必对我们一无所知。”

  “我再有一问,他们散布襄世子进京的谣言,最终又是想要做什么呢?”

  智性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却不看杨继宗等人,面对着前面的窗棂说道:“据我们推测,他们先利用襄世子的舆论激怒上圣孙太后,又利用宝公主的事与太后取得密切联络,是想要一朝政变,让太上皇复辟!”

  四

  杨继宗那日在宫中从孙太后和曹吉祥那里听到的言语中,已经感觉到有要太上皇复辟之意,如今智性言之凿凿,却也不能不信,遂又问道:“这个晚生倒也曾想到过。不过晚生还有一事不明,若是当今圣上万一不幸,由沂王为太子继位,或是由太上皇复辟皇位,又有什么重大不同吗?”

  徐永宁此时又拿了根牙签剔牙,听杨继宗所问却又放下,瞪着他说道:“所以嘛,你个省里的举人毕竟还是不能参悟朝中的大局。表面看来不过是他们亲父子,谁当皇上还不是一样,况且沂王才几岁呀,登基以后恐怕也要由太上皇摄政。可由太子继位还是太上复辟,那对朝局来说可是有天壤之别。”

  见杨继宗仍有些不解,智性又把话接过来:“若是复立沂王为太子,一旦当今皇上龙驭上宾,则依祖宗成法即位,兼祧正统、景泰二帝,这乃是光明正大之道、江山社稷之局。如此行事,则当今皇上的帝位名正言顺,无愧于天地祖宗,景泰以来的用人行政均合于法理,日后不论何人掌握实权也无法改易,这才是社稷安稳、天下太平之局。但若是徐有贞等人的阴谋得逞,先阻止复立太子之议,再趁今上病体不豫之际劫持太上皇而阴谋复辟,那时将置今上于何种地位?置景泰以来朝中重臣于何种地位?置多年来的军国大政于何种地位?何况那几人多是宵小之辈,为着一己私利,以纵横家之劫局,行鬼蜮之伎俩,他们一旦得势,朝中纷乱又岂止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而已,恐怕会人心涣散,朝局大乱,我朱明天下或有不可言者呀!”

  杨继宗见他说得慷慨激昂,却也入情入理,不由点头称是,才道:“如此说来,贵帮拐走宝姑娘,也是为了离间许彬、杨善等人与上圣皇太后的关系,倒成了利天下的义举!”

  徐永宁笑道:“这几天见许彬等人与孙太后关系过密,我们才出此下策。可要不是杨孝廉你太过机灵,让那宝公主在我这小庙里再多待上几天,许彬那一张老脸在太后面前可就丢尽了。宫里的人自会向老太后那里说几句闲话,只要太后有那么几天不待见许彬他们,朝中复立太子的事大概也就成了。”

  听他一说,杨继宗一时竟对这几天自己的所为稍觉歉意,转念一思才说道:“老爵爷与禅师为了国家社稷呕心沥血,晚生实在佩服。可晚生也有一句话不吐不快:二位责备那徐有贞等人施行鬼蜮伎俩,是宵小之辈,可以晚生十几天来所见所闻,贵帮的那些手段,可也未见有多么光明正大。”

  徐永宁笑道:“你可听说过,谋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我们所行之事乃是天大之事,就算有点子偷鸡摸狗,就算杀人放火,也是一时无奈,管不了那么多了。”

  杨继宗心中并不认同,才想再说,智性却在一旁说道:“杨公子也不必再贵帮贵帮地称呼,我等不如到下面看看,便知我们的身份。”

  徐永宁也称是,于是靳孝带路,几人出了花厅。顺着石阶往下走了一段路,才见山壁上开了一个宽敞的门洞,又转了几转才进入一个大厅,里面先有人点上了几十支巨烛,明亮如昼。就见大厅正中放着一张九龙金漆宝座,宝座上方挂着一张硕大的横幅,上书三个大字:

  赤龙会

  下面落款却写着:

  永乐壬寅岁五日御笔[154]

  杨继宗见是太宗御笔,连忙俯身在地,恭恭敬敬拜了四拜。一旁徐永宁等人也都拜过了,才都起身。徐永宁道:“这便是本会的真名。”

  杨继宗也知徐永宁等人的帮会来头甚大,却没想到竟是太宗皇帝所立,一时有些悚然。就听智性在旁说道:

  “太宗皇帝晚年,有憾于当年建文为奸臣所惑,几乎断送了大明江山,多亏太宗靖难才得保全,决意建立一个秘密帮会,由朝野中实力人物执事,专在国家兴亡的关键时刻暗中出力,以期永保大明朱姓江山。因我朝朱姓,又是运属火德,故命名为‘赤龙会’。建会以来,历经汉王高煦之乱和土木之变后的景泰新朝之立。”

  杨继宗突然得知如此重大的机密,头脑有些蒙了,“难道说汉王之乱和今上立国都有赤龙会在暗中操作?”

  “杨公子,你道那些动乱得以安然度过,真是都如史书上所载的那样吗?其实,若无我赤龙会在暗中操作,宣宗皇帝未必就能逃过高煦的毒手,今上也未必就能安稳坐上皇位,瓦剌之乱也未必就能一朝消弭。若无我赤龙会插手,大明天下恐怕早非今日之状了。”

  杨继宗努力压下心中惊愕,又沉了沉心思,才道:“不承想贵会有过如此丰功伟业,失敬失敬。不过,以晚生近日的切身之感,贵会中人物的所作所为可不像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我见到的倒多是些金玉其外的奇技淫巧,且见会中人心散漫,各存心机。以此等一众人要谋大事,怕也难成!”

  听杨继宗这样一说,徐永宁倒显出几分惭愧沮丧,一反平常的浮浪之态道:“杨孝廉还真是说到了我们的痛处。只因这几年正赶上新老交替,因承平日久,人心浮散,本爵又是刚刚接手天字门的事务,才疏学浅,门中确实是纲纪不修。至于这些天做的事情,简直都是胡闹,倒让杨孝廉笑话了。”

  他又笑道:“不过仰承太祖、太宗的福佑,目前虽然时世艰难,却也不至于出什么大乱子。徐有贞这起子人一定翻不起什么大浪头。”

  “爵爷怎么如此自信?”

  “因为我们手里还有一张大牌。只要能把他抓在手里,就不怕有人兴风作浪。”

  “此人是谁?”

  “就是那提督团营总兵官,武清侯石亨!” 凤凰联动文库:忠于正,守于义(套装共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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