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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节执事堂

  一

  正月十三日当晚,杨继宗随着徐永宁又到了大慈恩寺,心里明白,这大慈恩寺必是赤龙会在京城中的另一处据点。

  果然在智性和尚的方丈居处后面,又有一个极幽深的小院,只能从一条窄窄的甬道中进入。甬道入口处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僧人把守,俱都手持铁杖,杀气腾腾。小院里面只有一座厅堂,堂中别无陈设,只突兀兀地摆了五张楠木圈椅,摆了一个半圆形。杨继宗与徐永宁进到厅堂的时候,智性已经在里面,中间偏右那把椅子上还坐着一人,苍鬓无须,面色红润,显然是位宦官。

  见徐永宁进来,那位宦官起身施礼,却并未离开座位:“定国公今日辛苦。”又对杨继宗道:“这位想必就是杨继宗杨公子了?”

  在来大慈恩寺的路上,徐永宁已经向杨继宗大略说过,今晚到寺中要见赤龙会中几位执事,其中一人就是统掌宫中大权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兴安[165]。杨继宗知道必是此人,忙深躬行礼道:“晚生正是杨继宗,拜见内相老太监。”那兴安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智性也与徐永宁和杨继宗见过礼,又叫人在上手最边上摆了一个杌子,让杨继宗也坐,那位置就在徐永宁身边。大家还没坐定,一个小和尚进来轻声报道:“于大人来了。”

  进来的正是于谦。杨继宗见他今日穿着便装,比起正旦那天全身蟒袍玉带略显消瘦了些,眉宇间更有几分焦灼之色。

  于谦与几人见过礼,又特意对杨继宗说:“新正贺岁,杨贤侄与你舅父黄县尊到寒舍,我就说贤侄将来必成大器。谁知才过了几日,贤侄就名扬京师,还把定国公的手下弄得灰头土脸啊。”

  杨继宗忙道:“晚生愚钝,却自作聪明,误被奸人利用,虽经智性禅师和徐爵爷数次指点,仍不能洞悉奸谋,又给贵会和老先生添了许多麻烦,实在是惭愧之至。”

  于谦却笑道:“这些事倒不能全怪贤侄。也是我会中人过于相信奇计淫巧,凡事先想着以奇谋取胜。天下间若是只靠着阴谋诡计就能成大事,那么天地之理、圣人之道将置于何处?忠孝节义还有何用?我们行事,总要先以忠义二字为根本,才可再讲谋略算计。”

  最后这句话,倒像是说给徐永宁听的,徐永宁也只得不住点头称是。

  大家依次坐下,于谦、徐永宁坐在东侧两位,兴安、智性坐在西侧两位,正中一座却空着。杨继宗心想,必定还有一位更重要的角色,当是这赤龙会五大执事之首,却不知是哪一位,也不知今晚会不会来到此处会议。

  众人不再寒暄,于谦直接问徐永宁:“定国公今日到武清侯那里,可有什么情况?”

  “我今日与杨孝廉一同去的他家,我看石亨那老东西,怕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已经决心参与上皇复辟。这内中缘由,倒要让杨孝廉来说,才说得明白。”

  杨继宗于是将前几天冷铺杀人一案的案情及内幕大略解说了一番,并说明徐有贞指使景七一伙作案,目的就是为了陷害仝清,以此逼迫仝寅向石亨解说天命。因仝寅在石亨心目中是半仙一般人物,他的一番话才最终让石亨坚定了参与复辟的决心。

  “晚生昨日才查明此案原委,本想赶到仝寅家再劝他一劝,谁知却因东厂的事在北镇抚司被关了一夜,今日再赶到石府,已经来不及了。”

  兴安听杨继宗一番讲述,不由长叹一声道:“难道这竟真是天意!以杨公子之才干,能在两三天内将这么繁复曲折的案件剖理得清清楚楚,若是昨晚能与仝寅见面,未必不可说服他另用别策来解救其父。可偏遇到姓逯的那狗才,要来凭空生事,才把大事耽误了。现在要再找仝寅反口,恐怕是办不到了。”

  于谦道:“那仝寅是何等人,让他收回已经出口的话,确实绝无可能。何况,武清侯一旦陷身事中,如箭离弦,想要反转也办不到了。我已接到密报,就在刚才不久,石亨与张、曹吉祥先后聚到了徐有贞家里。他们商议些什么可想而知。”

  徐永宁也接口道:“昨晚上张和曹吉祥才偷摸着进了南宫,显是与太上皇通了消息。今天就到徐有贞家聚会,不是图谋复辟还能做什么?既然这谋反的行踪已明,咱们何不乘机先把他们一锅端了,斩草除根,不怕他们再出什么幺蛾子。”

  于谦听了却摇头道:“此事关乎太上皇的声誉安危,岂可随意莽撞行事。再者说,他们那几位,一位侯爵、一位都督、一位副宪、一位太监,都是朝中宫中的重臣,不要说目前证据不足,即便有十足的谋反证据,为国家社稷不得不抓他们,也要先奏明圣上,再领旨行事。若要真如定国公所说,眼下就去徐家拿人,只怕倒先要被人说成是咱们要谋反了。何况我手中并无可以差遣的兵丁,难道还要用你们天字门的那些草莽弟兄去做此事?”

  听了于谦这些话,徐永宁倒有些不好意思,哼了两声没有答话。

  于谦也不与他计较,转向杨继宗道:“杨贤侄参与此事甚深,不知对眼前时局有什么见解?”

  杨继宗因这是赤龙会几大执事的会议,说的又是关乎朝廷大计的极重大之事,本不想说话,但见于谦问自己,只好说道:“如此大事,晚生本不应插嘴,但既然各位老先生要听晚生愚见,晚生只好先惶恐妄议几句了。”

  二

  杨继宗昨日在北镇抚司中已经对当下的情势做过一番通盘的考虑,因此不再推辞,就在赤龙会四大执事面前把自己的设想说了一遍。

  他以为,从种种迹象看,徐有贞等人已经做好了各方面的充分准备,很可能就在最近几日起事,起事的手法大概是要以石亨掌握的团营十万精兵为后盾,强行拥立太上皇复辟。若徐、石等人的阴谋得逞,则朝局必生大变,六部、五府、内阁等权要机构恐怕都会遭到清洗,不但导致政治变乱,还可能会有流血惨剧出现。

  为防止徐、石等人的政变成功,只能由于谦等重臣立即密奏圣上,说明已知各项阴谋活动;请圣上先解除石亨的兵权,改派得当将领暂掌团营;并严密监视南宫,封锁朝中、宫中与南宫的一切联络;同时说明危局,请圣上即刻复立沂王为太子,以备万一。

  “晚生以为,以少保公和兴老内相在朝中宫中的实力,迅速行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剿灭复辟一党阴谋于萌芽之中,为时未晚。若再拖上一日两日,恐将有不可言者。”

  听了杨继宗的一番议论,执事堂中四大执事一时竟都无话,厅堂中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几人不同声调的喘息声清晰可闻。过了好一会儿,兴安才先轻轻咳了两声,说道:

  “复立沂王为太子的事,本监早在年前就在皇上面前不知说过多少次,也是将各种利弊一一剖析,唾沫也要说干了。可皇上自有他的想法,却是决不吐口。那时还想着,皇上是因李惜儿那妖妇有了身孕,仍有将来再立自己亲生血脉来做太子的念想,因此咱们才要下毒铲除那妖妇。可后来皇上明知李惜儿怀孕的事是她为固宠做的局,再诞龙子那是全然没影儿的事,却还是决不愿再立太子,更别说是复立沂王了。”

  徐永宁半日没说话了,憋得有些难受,此时插空说道:“可不是,听说今日又有圣旨,说是不准再立元良之事。”

  兴安道:“那是因为前天,十一日,由左都御史萧维祯等人牵头,拟了一份疏稿,说是‘圣躬不宁,五日未朝,内外忧惧,京民震恐,盖为皇储未立,以至如此。伏望皇上早择元良,正位东宫,以镇人心’。说的还是‘早择元良’,并没有提到沂王。那日这封疏稿就在左掖门交群臣公议,一应重臣都是点头签署过的,徐有贞、石亨、张等人都在其列。少保公好似也是签了名的。”

  于谦点头道:“这也是众臣的一番态度,说‘早择元良’,无非是还要给皇上留些地步。可现在近支亲贵当中,除却沂王殿下之外,哪里还有可择之人?”

  兴安道:“此疏非内阁敢于票拟,阁臣们只做了登录就直接送到宫内。皇上自然也知道储君除沂王之外,再无可择之人,在病榻上反复翻看,心中甚苦。昨日皇上到天坛郊祀又大口吐血,未能成礼。今日皇上情况也不太妙,却在床上挣扎着批旨,是皇上口述,由本监手写的,说是‘朕这几日偶染疾,是以不曾视朝,待正月十七早朝。请择元良一节难准’。只说这几句话,皇上已是虚汗不止,咳喘难平。诸位请想,皇上圣躬已是这般模样,尚且连个‘请择元良’的本都不能准,哪里就会再把沂王重新立为太子?”

  徐永宁道:“皇上并不知道眼下就有奸贼图谋上皇复辟,才在立太子的事上固执己见,若是我们将此事奏明了,皇上当会回心转意。”

  于谦却用力摇了摇头,才道:“皇上若知有复辟图谋,沂王怕是更成不了太子了。”

  杨继宗也知于谦所说有理,再看兴安和智性两位,都是默默点头,却不回话。

  于谦先看看右手边的兴安与智性,又转过头来直视徐永宁,一字一句说道:“以皇上性情,得知徐、石等人阴谋,难免会迁怒于太上,乃至沂王。各位请想,若是因我等的一番密奏而致使两宫失和,甚至陷南宫太上皇于危境,我等岂不成了千古罪人!我赤龙会的宗旨,就在于‘昌隆朱氏,永固火德’八个字,所作所为哪里能够让太上再受磨难?太上皇可是我大明的一朝天子,正统皇帝!太上皇与沂王若是因我等密奏复辟图谋,哪怕有半点不测,我等还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九原?”

  于谦说这些话时心思激奋,脸色涨红,一双凤眼似乎有些湿润。几人因他所说无可反驳,一时又都无语。

  徐永宁毕竟年轻,安静了一刻忍不住说道:“少保公忠心赤胆,可昭日月。可咱们总不能就在这儿等着,看那徐、石奸贼成事吧?”

  于谦道:“自然不能坐等。今日得旨之后,朝中大小臣工已经商定,皇上既然说要在十七日早朝,我等众臣就在早朝时公同切谏,一定要让皇上下旨立储。皇上一时不能同意,众臣就打算在奉天殿前长跪不起,定要等皇上降旨恩准才能罢休。只要皇上拗不过群臣,立了太子,不论是沂王也好,其他近支亲贵也好,储君一定,徐元玉的那盘棋怕是就下不出来了。若再为乱,即可天诛地灭。”

  杨继宗却仍存疑虑道:“于大人所言极是。但以晚生近日所见,就怕徐副宪、武清侯几人等不到十七日早朝就要发难。”

  兴安颔首道:“杨公子说得有理,其实今日聚会,就是为了要防他们提前发难。诸位可有什么良策?”

  徐永宁道:“既然不能奏知皇上,咱们能不能先把徐有贞那老家伙着人绑架了,弄出京城,找个地方关他三五日。我看这伙贼子的头子就是那徐有贞,那伙人找不到他,必是群龙无首,一时半会兴不起事来。等到皇上立了太子,再放他回来就是。”

  智性今晚几乎一直没有发话,此时却笑了:“小公爷是打算让你那天字门的人去做此事吗?要绑架一位副都御史,可比拐带个小丫头难得多了。”

  三

  徐永宁被智性一说,难得地有些脸红,“你个和尚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宝公主的事说好了算是过去不提了,怎么又要当着和尚说秃驴。我天字门办事不力,自然不敢再来挑此重担,我不过想出这么个主意,如何执行还要请各位执事商议,到时候说不得要看你们黄字门的手段。”

  于谦正色道:“绑架徐元玉,哪里使得?但定国公所言未尝不是一种思路。若有什么办法能够将徐有贞羁绊数日,让他暂时无法与石、张、曹等人合谋,倒正可为朝廷谋划再立太子之事腾出时日。那图谋复辟的数人之中,徐有贞是其首脑,没有此人筹划,老夫看他们一时也难成大事。”

  兴安眉头紧皱道:“那徐有贞激进倾险,最是刁横狡诈,若无非常手段,哪里就能羁绊得住他?”

  却见智性此时郑重说道:“少保公与徐副宪最是熟悉,可知他平生最为得意、最为看重之功绩是什么?”

  于谦道:“这个朝中尽人皆知,那徐元玉释褐至今二十余载,唯有河工一事,功在千秋,名标史册,自然也是他最为矜夸自得的功业。”说到这里,又盯着智性问道,“莫非从这河工之事上,能够找到他的弱点?”

  智性道:“贫僧也是听说,这位徐副宪平日大言炎炎,号称天下杂学无所不晓,却常被人暗中嗤笑,以为不过是虚空无益之术。但数年前黄河自沙湾、张秋一带决口,淹泛之地千余里,漕河也为之阻断,朝廷几番派干员治理,均无成效。还是那徐副宪请缨自任,几年间疏堵并举,才让黄河归道,漕运重新畅通。这一番功业,我朝近百年治河臣工中怕是无人能比。”

  于谦道:“禅师所言不差。当初徐元玉欣然受命之时,老夫还曾在朝房中对他语带讥讽,以为他定不能成事。后来我为此事深为愧悔,也曾当面向他致歉,实在是既无识人之明,又无敬事之意,太过轻浮,不是老成谋国之态。他对此却也似不甚在意。想那河、漕工程,乃是关系着天下生民的大事,繁难艰苦,变幻万千,非常人所能担当,老夫对其功绩也是由衷钦佩。”

  智性道:“既然如此,若是河、漕工程上出现事端险情,那徐副宪可会关心备至?”

  “徐元玉虽然回京就任都察院本衙,却仍然担当着漕河、黄河工程的责任,若是那里出事,他岂止关心,恐怕还需要亲临现场指挥排查。只是,河工工地离京城甚远,一来一往传递消息也要数日,即便目下真有事端,怕也难阻止他的复辟图谋了。”于谦一面说,眼光却不离智性的面目,极是期待他能有什么特别之策。

  智性见众人都在注视自己,从椅中缓缓站起身道:“这些天贫僧也特别注意留心了漕、河工程之事,才知徐副宪这几年不但封堵了沙湾决口,让黄河重回了淮河故道,还在张秋开凿广济渠,引河济漕,恢复了漕河的畅通。他为保漕河牢固,不淤不泛,又在漕河上下修建了上百座水闸,那最上游的一座水闸却离京师不远,就在六十里外的张家湾。”

  众人对漕河的事全不知晓,听智性所言都有些茫然。兴安忙问:“那张家湾远离沙湾河工,即便出事,至多算是肢体之患,在这裉节儿上难道就能调得动徐有贞?”

  智性道:“对此我也向内行之人打听过。因水性流动,同一水系各处律动相连,就如脉搏虽在腕侧,却连着心腹五脏,通身血脉。张家湾虽在漕河一端,但边缘的变故却可能影响到整个漕河的畅通。徐副宪精通治水之理,他一定能够掂量出张家湾大闸的轻重。”

  于谦听到此处,突然虎着脸站立起来道:“既然这张家湾大闸如此重要,禅师的人要是在那里造出险象,真个导致漕河再阻,甚至黄河复决,我们不是成了千古罪人,又何以对皇上,何以对苍生?”

  智性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小僧纵有熊心豹胆,又怎敢擅自做这样触动国家命脉之事!”

  兴安此时也已站起,用手势招呼左右两边的于谦和智性道:“两位先坐下,慢慢说话。节庵公且听禅师说完,再作理论。”

  智性才又平稳言道:“贫僧近日因关注徐副宪身边的事,也注意到河工、漕运,才知道这些天张家湾那边有些是非。那并非我们有意为之,现在看来,却可以为我所用。”

  于谦也恢复了平静之态,问道:“张家湾出了什么事?”

  “因为此事,贫僧还专程去那边看过。那张家湾的水闸并不是建在漕河正流,却是建在正流上游的白河之上。我观察那水闸,主旨在于调控漕河上游水位。平时开闸,如若白河、浑河等诸流涨水泛滥,则半开甚至临时关闭水闸,保持漕河水势平稳。谁知去岁水闸建成之后不久,就遇到了多年不遇的大水,水闸限流之后,却因白河原来的岸坝来不及加高加固,河水从东面漫出,淹了大片田地。”

  于谦才道:“因修建水利致使淹漫田亩,历来也是有的。依制度应由地方官府题奏,减免淹漫田亩科税,并对受灾极重的民户予以赔补赈济。这倒也算不得天大的事情。”

  智性道:“这本来也并非什么大事。但我有属下近日探得,因当地劣绅勾结官府,截流赈济,引得乡民大为不满,有些人就将愤恨集中到白河的水闸上,扬言要拆毁大闸。这两天正闹得有些不可开交呢。”

  四

  几位执事听说张家湾大闸怕要出事,全都兴奋起来,忙着追问:现在状况如何?

  智性道:“据报,这两日张家湾被淹了田的农户有数百人围在水闸四周,声言要官府补偿损失,救济贫苦,说是若不能得到满足,就要群起捣毁水闸。因有巡检司的官兵把守,那些农户们还未曾动手,但群情汹汹,说不好就要出事。”

  于谦问道:“这些情形,那徐元玉可是知道了?”

  智性道:“他专责此事,怎能不知?只是因事态尚未到万分紧急之处,想来那徐有贞大概仍希望在京中遥控局面,以期缓和。以贫僧之见,若是情势再紧一步,大闸危如累卵,这位副宪老先生恐怕只能亲赴现场弹压了。”

  兴安仍有疑虑:“目前那徐有贞正在谋划上皇复辟,如此大事,张家湾一个水闸的事情,难道真能够调他出京?”

  于谦又沉思了片刻方道:“徐元玉虽然躁进,又喜用诡计奇谋,却也不是不顾民生社稷之人。何况这漕河水利乃是他平生最为得意之作,若有损毁,哪能不痛彻心扉。我看能不能调他离京,关键在于时机、火候两项:张家湾的情势必至有所不能掌控,才可能使他亲自前往。在时机上,他既然已经知道众臣要在十七日早朝时向皇上请愿,不立太子决不罢休,则其复辟行动当定在十七日之前,很可能就在十六日夜晚。若张家湾的动乱正赶在迫近之时,我想他也只好先不顾水闸,当以复辟大局为最要之务。但如那边动乱稍早,以徐元玉之自负,必以为能够一朝平定,就极可能出动。”

  徐永宁此时又来了精神,“如此看来,咱们需要帮他烧一把火,让那张家湾大闸上明日就闹得不可开交,才能逼迫那老贼挪窝。”

  智性道:“我黄字门的人虽然还未敢贸然插手,这些天却也一直在那边扎根串联,广为联络。若各位执事决议,贫僧今夜就着人安排,明日就可以在那边闹它个天翻地覆。”

  兴安与徐永宁都无异议,于谦却道:“因事关朝廷大政的走向,危急在即,这也算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但具体执行起来,却还有许多讲究。一是此事必须要做得有度,不论如何虚张声势都无不可,却唯独不能真损毁了张家湾的水闸,不然我等都是国家罪人,要留下千古骂名。二是那徐元玉机警干练,谋事老成,就算明日把他逼出了京城,张家湾乱局若被他轻易解破,则无碍他仍旧回来生事,我等却徒然成为笑柄。这却要有人在当场随机应变,指挥支应,才可能拖住徐有贞,瓦解其图谋。”

  智性道:“三位有官职在身,自然不便前往,贫僧到张家湾见机行事,自是责无旁贷,我明日一早就出城去那边。另外黄字门人手有限,还需要小公爷让天字门的人相助,我看那靳孝还算靠谱。”

  徐永宁道:“我让他明日一早就带人来和尚处报到,一应人等全凭你指挥。”

  杨继宗一直在旁边听众人议论,此时才起身拱手道:“晚生只是一个赴试的书生,因机缘巧合才掺入了赤龙会的大业,今晚又得聆听各位老先生议论机要大事,实在感愧难当。晚生虽然不才,也愿意去张家湾那里,或有可以效力之处。”

  兴安略作沉吟,才道:“外边有智性禅师牵头,大约也够了。咱们现在实在是缺少一个能在徐有贞那边的人。听说杨公子与许彬、张等人也还熟悉,不知和徐有贞的人可有交往?”

  杨继宗道:“晚生元旦那日在少保公府中,见过徐副宪,还结识了他的族侄徐贯,后来颇有交往。他也曾邀我去拜会徐副宪,只是因一时见解不合,晚生当时并没有答应。我想那徐副宪耳目甚众,大概也知道我近来的一些行止,若是此时又去找他,恐怕会引起他的疑心,多有不便。”

  于谦却道:“贤侄近日在京城中风生水起,好不知名,行止态度知道的人不少,徐元玉怀疑你的动机自是必然。但以他的性格,正因疑着你是我方之人,才更要留你在身边,以了解我们的动作,甚至行反间之计。到时候,杨贤侄倒要被他当成蒋干来用用,也未可知。”

  几人看杨继宗风神轩举,哪里有半点杂剧中蒋干的丑角模样,不由都笑了,堂中的气氛才稍稍活跃起来。于谦又道:“不论是用间,是反间,还是反反之间,杨贤侄毕竟是身赴险地,除非有极其重要之事,不必与禅师的人联系,勿要轻举妄动才是。”

  几人又将具体事项安排了一番,才各自散去。临别时,智性悄悄对杨继宗说:“你到徐有贞那里,有一人可以在要紧之时接洽,他是徐有贞的书童,叫调墨,与他接洽的方法是如此这般。”

  杨继宗回到宛平县衙时,已是二更天气,连忙先到后衙看望舅舅、舅母。

  黄知县夫妇因外甥昨日被东厂缉拿,着实起急,昨夜几乎彻夜未眠。今日虽有杨二来报说他已经出了镇抚司,随定国公去了,却一直不见他回来,仍是十分焦虑,因而直到二更天也没有安寝。现在见他回来了,不免一番询问,又是关心,又有些责怪。

  杨继宗先说明了东厂办案的事乃是有人误报,现在已经清楚无事了。又说与徐永宁有些私交,才在他那定园中多耽误了些时候。舅母听说外甥与定国公这样的权贵有交情,自是十分欣喜。

  黄知县却并不相信杨继宗的鬼话,明知他近日已经掺和到朝中几大势力的角逐之中,却既不好责备,又不能深问,只道:“目前朝廷,云谲波诡,危机四伏,我儿切切小心,不要误入险道。还是在家认真读书,以备科场才是。”

  第三十四节张家湾

  一

  正月十四清晨,杨继宗先到玉喜庵里同云瑛说了几句话,就与杨二骑马去了东城明照坊徐有贞的宅邸。

  徐有贞家也是一座颇为陈旧的大院落,倒与于谦家有些相似。杨继宗在大门递了名帖,不多时徐贯就迎了出来,一面见礼一面道:“前日仓促而别,还有许多话来不及对年兄讲,不承想承芳兄竟亲临敝所。”

  徐贯就住在前院的东厢房里,外间书案上放着许多书籍,不免有些杂乱。他先让杨继宗坐了,又叫人上茶,才道:“小弟散漫惯了,屋中太过杂乱,不似年兄那里井井有条。”

  杨继宗道:“哪里哪里,年兄这才是读书种子模样,我这些天忙忙碌碌,真是把功课荒废了不少。”

  “承芳兄大才,哪里要像小弟这般死记硬背。眼看不多日就要会试,承芳兄定是已有成竹在胸。”

  杨继宗道:“元一兄你也知道,小弟自新年以来,接连遇到几起不寻常之事,终日忙乱,会试的事实在一点都没有准备。何况,目下朝局中有诸多变数,我听同乡举人说,若生出大的变故,今年的会试推迟延期也未可知。因此才来找元一兄领教。”

  “承芳兄又来取笑了,朝中的大局我一介书生哪里知晓许多,即便偶尔得悉一点消息,不过片鳞只甲,哪比得上年兄常出入公卿之门呀?”

  杨继宗见他对自己的行藏知道得甚多,才正色道:“元一兄虽是一介书生,可年兄所居之处,却是当今政局的要冲。想来尊伯父副宪大人对于今春大比的前景定有高见。”

  徐贯对这话也不觉吃惊,从容道:“承芳兄若要想见家伯,此次来得倒是正好。伯父正在家中,不妨就去见过。”就让书童先进里面禀报。不多时书童出来说,老爷在花园里,让杨公子进去见。

  杨继宗随着徐贯经过前院的西角门,就进了花园。一进园先吃了一惊,就见徐有贞竟是一身短衣劲装,手持着一柄钢鞭在与人对打。对面那人用的宝剑,也是身着劲装,却是大红颜色,身形纤小,显然是位女子。

  两人见客人来了,才收了架势。徐有贞还在微微喘息,朗声道:“这位应当就是杨承芳贤侄了。听说你与徐贯相交甚好,自然就同老夫的子侄一般,刚才这样不拘俗礼,见笑了。”又指着那女子道,“这是小女,不喜女红针黹,却偏偏喜欢舞文弄墨,拿刀动剑,若是个男儿,说不定倒能有一番大作为呢。”

  那女孩也不扭捏,向杨继宗道了个万福,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只将他上下打量。

  徐有贞道:“我们就到楼里说话。”杨继宗才注意这园子,见它的格局有些与众不同。园子不算大,四周有些花木,却并没有假山池塘之类,只在正北面有一座二层的楼阁,门匾上是“观天”二字,楼阁前却是一片空场,就是刚才徐有贞父女两人练武之地。

  徐有贞领了几人进到楼中,并不就座,却指着一侧的楼梯对杨继宗道:“这小楼是我夜晚观星之地,国运之兴衰,必现于天象,不可不察。可朝中一些无知俗士,却说老夫出身词林,本是一介文官,偏要弄些天官地势、军谋阵形的杂学,不但无用,而且有失大臣风范。杨贤侄不知是何看法?”

  杨继宗知道他在考校自己,乃道:“小侄愚见,为臣子者事君报国,天下之事莫不综理,理事则需要有学术在身,多一分学术即多一分才能,不然难道事到临头,再临时去抱佛脚!说来让老伯见笑,其实小侄也是对所谓杂学颇感兴趣,只是涉猎虽广,却未能如老伯之深入。至于这拳脚武功,小侄更是从来不曾练过。”

  徐有贞笑道:“近日来听说杨贤侄在京中颇有所为,就觉得与老夫近似同道。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说到习武练功,我倒也不想真去驰骋疆场,一来为了健体强身,二来为了健胆强气。贤侄你想,那些《史》《汉》中的人物,可分得清哪个是文臣,哪个是武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本是古时文士常态,只是有宋以来,特重文臣,可文臣专而为文,气质上不免又特弱了。”

  徐贯插言道:“承芳此来,想要探问今春会试是否会因朝局动荡而生延宕。”

  徐有贞却看着杨继宗道:“朝局能有什么动荡?即便有些风吹草动,怎能影响到科举大事?我大明自洪武年间定科举之式,除永乐初年因兵革仓促,于癸未年乡试,甲申年会试,均推迟一年之外,从来是三年为一期,未有中断延迟。如今朝局虽有些波动,难道比得过己巳之变!”说着又对杨继宗狡黠一笑,“杨贤侄也未必真是怕赶不上今年的会试吧?”

  杨继宗正有些支吾,忽然有一个家人快步来到门前,报道:“张家湾巡检司有信急报。”

  徐有贞接了信打开来看,面色有些沉重,又仔细看了一遍才道:“偏偏此时出这事,难道真是凑巧了?”却又看着杨继宗说道:“刚才张家湾那边来信说,张家湾水闸上出了点事,却有几分紧急,老夫不免要亲自走上一遭。杨贤侄若是不嫌麻烦,不妨跟去看看,那河渠之事可是天下至大之事,将来或有大用。”

  杨继宗自不推托。徐贯道:“小侄也随伯父大人前往。我这就让调墨去收拾行装,让人备轿。”

  “还备什么轿。事急,我们骑马前去。你告诉调墨,让他在家里书房登记好文移书札,就不必跟我去了。”

  二

  张家湾在京城以东六十里,徐有贞只带了十几个随从,一路快马加鞭,不用两个时辰就赶到了。杨继宗骑术不佳,勉强跟上队伍,到张家湾的时候已经觉得快要散架了。

  那张家湾本来不过是个无名小村落,因元代万户张瑄组织漕粮海运,自渤海经海河、白河逆航至此上岸,这里就成了当时重要的漕运码头,并以张瑄故命名为张家湾。明初,大运河的最后一段自张家湾至京城的大通河,淤塞无法通航大船,张家湾就成为明代大运河的北方终点,东南各省漕粮以及官私各宗货物、人客,大都在此地上岸,再由陆路进城,因此这里就更为繁盛,不但客栈、脚行云集,各地商贾杂凑,茶楼、酒肆、戏班、妓院也密布街巷,再加上南来北往的客商络绎不绝,这个小镇远比十五里外的通州要热闹得多。

  虽然地处要冲,朝廷在这里设置的主管衙门却仅是一个从九品的巡检司。徐有贞一行来到张家湾,就直奔巡检司衙门。巡检司的门子却说,大佬爷年前因丁忧回乡了,至今还没有新官委任,二老爷头午就带人到大闸上去了,那边有人闹事。

  他说的二老爷,是指张家湾副巡检周子琦。徐有贞往来治河,认识此人,知他办事也还得力,才稍稍放心,说道:“我们这就去水闸那边看看。”

  出了张家湾镇顺着白河往北,可见此处河道修缮得甚是齐整,两岸堤坝坚固,坝上还栽了树木。河面不宽,此时仍是冰封,有些孩童就在冰面上玩耍,一派祥和景象。但行不过一里左右,就见前面人众拥挤,吵嚷嘈杂,倒比赶集庙会还要热闹。

  在这里,白河的河堤突然从两边往里一收,只留出五丈多宽的一个河口,河口上却是用青石砌成的崖岸,两侧各有一个巨大的木槽镶嵌石岸当中,木槽又高出堤坝有一丈多,在上方形成一个龙门,用木架支撑,木槽之间则是铁皮包裹着的一座大闸,此时被铁链吊起,刚刚离开下方的冰面。离铁闸不远的堤岸上还有一座小小的砖房,应是供看闸人使用的。

  徐有贞一行来到时,这里的气氛极为紧张。一位穿绿圆领戴纱帽的官员正被许多人围在铁闸旁边,他外面是十几个衣着破旧的官兵,全都手持着长枪短刀,身上背着弓箭,却是一点没有威风,被周围的百姓推推搡搡,眼看圈子越来越小,也不敢使用兵器。那官员则在拼命叫喊,但因人声嘈杂,在远处听不出他说的什么。

  徐有贞等人在人群外下了马,由随从开路,直接挤到了河闸边。周围众人见又来了官员,才稍微向后退了半步,看看来的是什么人。堤上的官员正是副巡检周子琦,见竟是副都御史亲自来了,真是又惊又喜,急忙双膝跪地拜了两拜,几乎带着哭腔禀道:“副宪老先生驾临,真是救敝职于水火!敝职无能,有失职守,几乎要酿成这里大乱。幸亏老先生赶来处置,敝职死罪!”

  周围百姓见巡检长官都在跪拜,知道这是有大官来了,站在前面的一些人膝头一软,也跟着跪了下来。因人群有跪有站,涌动之势却也立时减弱。

  徐有贞扶起周子琦,先不同他说话,却对四周百姓高声叫道:“各位乡亲父老,本官是都察院副都御史徐有贞,奉钦差督修河工,也有三四年了,在这漕河、黄河沿岸与众位乡亲同甘共苦,上承皇上天恩,下仗乡民奋力,去年这河工才算初见成效。此河是朝廷的命脉,也是诸位的性命所系,大家有什么不平烦恼,尽可诉说,却唯独不能动这河工、河闸。大家有话可以慢慢讲。”

  有些距离稍近的百姓听这位大官说话和气,不由大为感动,“扑通扑通”又跪下了许多,纷纷叫着“青天大佬爷给我们做主呀”。另有一些人却不信官府的甜言蜜语,仍站在那里喊嚷:“若不是这水闸,怎会淹了我们那些田地!”“你们官府只管漕运方便,哪里管我们漕河边上百姓的死活?”哄哄嚷嚷,一时也听不清都说的什么。

  正乱着,突然传出一声大吼:“大家先都安生一点!”杨继宗才见人丛中有一个大汉,竟比周围的人高出多半个头来,紫红色脸膛,披着一件光板老羊皮袄,里面穿的却是件闪缎道袍。这人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徐有贞身前,先伏在地上拜了四拜。四围的百姓见他跪拜,才都跟着跪了下来,黑压压一片。

  那大汉道:“启禀大佬爷,草民等今日聚在这里,并非为了闹事。实是因为去年大水淹了许多田地,官府却既没有救济、补偿,又不减免科税,乡亲们生存无望,呈状申诉到通州衙门,又迟迟不见批复。草民等眼见年节已过,就要到春荒时候,许多人家已无隔夜之粮,这才聚集到此,请巡检老爷代为申诉。”

  徐有贞让他和四周百姓先站起来说话,才问道:“你家可是已无隔夜之粮了?”

  那人倒也并不退缩,朗声道:“小人家境也算富裕,但家中几十顷田地,去年因大水淹没,有一多半颗粒无收。佃户也要吃饭活命,朝廷还要催收科税,若是再有这样年成一次两次,小人家里怕也难免要沦落为赤贫了。”

  徐有贞却似对他家世颇感兴趣,又问:“你家有如此多产业,是你祖上传袭,还是你自己置买的?”

  “小人爷爷一辈从山东逃荒过来,因当时这里人烟稀少,荒地甚多,朝廷许下,民户各自开荒,将来永不开科。我爷爷兄弟几人因此勤劳开垦,再加上地价便宜,后来又收买了许多。谁知十几年前,朝廷忽又改了主意,说是几十年来所开垦田地全部都要按例征税。我们小民哪里争得过朝廷?好在这些年算是风调雨顺,收成不错,我们年年都是按时交足钱粮。只是去年因修建河工,让小民家的田地都成了水洼,明年还不知会如何,我家这些田地怕也算不得家产了。”

  徐有贞突然有些恼怒,大声喝问:“因此你就要蛊惑乡民,聚众谋事,想要毁坏漕河国家命脉吗?”

  三

  那大汉听徐有贞喝问,反倒梗着脖子毫不示弱,“小人不过一介草民,哪敢蛊惑聚众?漕河既是国家命脉,我们岸边百姓为了国家命脉田地受损,朝廷免除些租税,给些补偿,不算过分请求。只是几个月来,州府衙门一再推诿,我等求告无门,才在这里与巡检司的长官争辩。”

  见他敢与大官争辩,大汉身边一些人也都大了胆子,跟着呐喊起来,纷纷道:“地都淹了,人都要饿死了,还拿什么交租交税?”“我们这里几十年没见过洪水,要不是这个水闸,哪里会淹那么许多田地?”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后生更是举着一把锄头叫道:“当官的再不管俺们死活,就拆了你这鸟闸又能怎样?”大家一边说着,不由又都向前移动了一步半步。

  大汉身后一直站着一个小老头,五十多岁年纪,身穿一件灰不灰蓝不蓝的棉袍,头上却戴着一顶头巾。他见众人火气太大,忙在后面拉拉大汉的衣襟道:“四爷,这上面可是朝中的大员,不可造次,不可造次呀!”大汉这才举起左手大声喝道:“大家有话一个一个讲,不要乱来。”

  徐有贞看在眼里,等众人声浪歇了,才高声道:“本官今日到此,就是要听诸位讲述实情,以兹处置。可大家这样众口吵闹如何说得清楚?”又问那老者道:“这位仁兄也是个读书人吧?”

  那人见问到自己,赶紧跪在地上,说道:“小人樊力耕,自幼读书,只是学无所成,至今还未曾进学,只在这乡里教塾为生。”

  徐有贞听说他是个老童生,心知他必是为这伙闹事者主文墨的,对此次事件的情由也一定清楚,于是请他起来说话:“你既读过孔孟之书,可知道孔子曾道:乡愿者,德之贼也!”

  此时天已近晚,河堤上凉风吹过甚是寒冷,那樊力耕头上却冒出汗来,磕磕巴巴说道:“小的知道,小的知道。小的怎敢做什么乡愿,只是因为在这陆四爷……陆学智家中教塾,上次给州里呈的禀帖,是小的写的。别的事情未敢参与。”

  周围的百姓虽然不明白什么是“乡愿”,却也大概知道徐有贞与樊力耕对话的意思,都在旁道:“樊先生,你最清楚这事的来龙去脉,怎么就要做缩头王八!”

  樊力耕十分尴尬,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启禀大佬爷,这白河东岸地势偏低,但历来夏秋水大时候河水都直接泄入南边漕河里,白河水位并不太高,所以堤防虽然低矮破旧,却从来没有成灾。自去年修建了白河水闸,依流量开合,又值去年六七月中洪水凶猛,这边水闸却关闭大半以保漕河平稳,因此东岸溃坝,漫淹了东边土地一万三千八百余亩,致使秋粮颗粒无收。小民们听说,朝廷体恤受灾乡民,已经核减了受灾田亩的科征,并有赈济、赔补钱粮。但因免科及赈灾事均由本地缙绅张如绣等执掌,去年夏税及各项杂税已经征收,说是可以核查补退,但至今并无动静,秋粮如何交法,至今没有定论,让百姓惶惶不安。至于赈济,更是不见一升粮食发放,更不要说补偿损失之事。眼下年节已过,河东百姓生计无着,故而请求上宪大佬爷勘明实情,解救百姓于水火。”

  杨继宗听他一番话,知道乃是复述上呈通州禀帖的内容,倒也层次清楚。再看徐有贞,听过禀报脸色平和了许多,又问道:“这位樊先生所言,可是实情?”

  那陆学智回答:“樊先生说的,就是前几日百姓所呈通州事项,所言都是实情。”

  徐有贞见水闸龙门边有用青石砌成的台基,高出堤坝有一尺多,就一步跨了上去,对着河两岸以及河道冰面上的众多百姓高声说道:“本官奉钦差监修河道,也曾考察过这白河水势,知道此地及上游一带,旱多涝少,如去年那样的洪水,十年或仅一见。以历来水情推算,今后若干年里,当不致再有大水漫田。这期间,正好疏浚河道,修葺堤岸,即便数年后再有洪水,也可保定河东田地不受灾害。”

  百姓们听了,也有点头称是的,也有不以为然的,陆学智却道:“我们这里虽说旱多涝少,但老天爷的脾气谁能知道,万一今年又有大水,我们的庄稼不是又要白种?”

  徐有贞这时倒也不恼,微微笑道:“若是今年仍然有洪泛淹了田亩,我徐有贞一定上奏朝廷,免征赈济,其余各位田中应当产出的各项损失,就由我徐某一人担保赔偿!”

  众人听这位京城大佬爷已经把话说到这般地步,大多唏嘘点头,不知说什么好。那拿着锄头的后生却道:“秋收的事现在说它有什么用?俺家这两天就要揭不开锅了,大佬爷可能救我们一救?”

  徐有贞仍是不急,“赈济灾民及赔补之事,本官今晚就找通州知州和本地绅士询问。若果有截流顶冒、贪污违法之事,本官管的就是纠察风纪,定要查处严办,决不留情。若是因故耽搁延误,本官也要督催他们从速办理,务在近日给还百姓,让大家无春荒之虞。百姓都是朝廷赤子,哪有做父母的让子孙饥饿冻馁却置之不问的道理呢?”

  听了这一番话,众人大多十分感动,又纷纷匍匐地上,叩头不止,大呼“青天大老爷”。

  “诸位暂且退去,明日本官就给大家回话。但我还有一言相告,这水闸连着漕河要冲,干系国家大计,不得有半点损坏。大家万万不可冒失行事。”

  四

  周巡检带着手下的弓兵连吆喝带劝,又费了好大工夫才把聚在大闸周围的百姓们驱散了。徐有贞在堤坝上并不急着回镇里,先是把水闸又仔细察看了一番,才对杨继宗说:

  “贤侄一定不解,这里不过是漕河上游一座水闸,乡民闹事,老夫为何就要慌慌张张赶到此地,还要费上如此一番口舌。”

  杨继宗道:“晚生正要听老伯指点。”

  “正统末年,黄河在豫东沙湾决口,夺济水、汶水入海之路,致使堤溃渠淤,水大时洪泛遍于豫鲁,天旱时河道阻塞,不但豫鲁两省百万人众产业尽失,漕河运输也几乎完全阻断。但因治理大臣方略乖张,数年来用工用饷无数,却没有半点成效。”

  “想必是他们所用方法不当。”

  “其实这个道理古人早已说明,水之性可顺而疏导,却不可逆而堙堵,当初大禹治水就是用的疏导之法。但此前河工却只知筑坝堵决,水无出处,自然是屡堵屡溃。老夫从景泰四年起奉旨督理河工,先开广济渠数百里以分水势,又在沙湾筑万丈长堰,让黄河重回淮水旧路,前后三年才算完成大工。老夫一生碌碌,只此一件功业,却也足慰平生了。”

  “解除了黄河之患,漕河淤塞就能迎刃而解吗?”

  “倒也没有那般容易。在治理黄灾同时,老夫即让沿运河的伕丁将这漕河水道除淤疏浚了一遍,并沿河修葺、重建、新建水闸数百座。你可知这些水闸何用?”

  “晚生今日才头一回见到这漕河。但也曾从书中看到,说这大运河由北而南,纵贯了由西向东的无数水系,那些河流水位高低不同,水流急缓不同、清浊不同,又有四时旱涝之别,故而需要建立水闸以均水势,便于航行。”

  徐有贞微笑点头,对这位年轻人的见识十分满意,“贤侄说得不错。若无这些水闸调节,千里运河根本无法行舟楫之便,就只是个摆设了。”

  徐有贞仍站立在石基上,身子站得笔直,用手指着南方的河道说:“从这里往南到河西务有一百四十多里,河狭水急,路曲沙渟,共有五十九处浅滩。因建了此闸,可调节白河之水,去岁以来才略为通畅,东南漕粮货物得以源源进入京师,途中极少损耗,功效长了四五成。贤侄倒是算一算,这一闸所关,可以值多少钱粮?”

  杨继宗虽然不通户部钱粮的事,却也知必是极大的一个数目,不由对眼前这位能臣多了几分敬佩,感叹道:“老伯这一番话,晚生才知道这小小的水闸竟如此重要,也更能体会老伯忠心体国的拳拳之志。”

  徐有贞哈哈大笑道:“事关国家大业,哪能马虎!但今日之事,我看也算了结了,我们今晚与魏知州、张主政等人商讨好赈济灾民之事,明日就可回京了。”

  杨继宗见他说得如此轻松,疑问道:“老伯难道不怕这些乡民再来生事?”

  徐有贞似是胸有成竹道:“我今日见这些乡民,无非是为饥寒所迫,聚在此地争些权益,并不是蓄意闹事。何况他们中间也无枭雄之徒,可以胆大妄为,呼啸谋乱。只要赈济能够及时到位,民情自然平复。明日就是上元佳节,老夫还要与家人团圆庆贺,这里无须再滞留了。贤侄也该去与你舅父一家聚聚吧。”

  杨继宗仍然觉得有些疑惑,却也只能说道:“谢谢老伯关心,小侄自是要同老伯一起回京。”

  徐有贞让周巡检多派弓兵把守大闸,若遇情况火速来报。想了想,又凑到周子琦耳边悄声吩咐了几句,才招呼众人离了水闸,回到张家湾镇上。

  此时已是正月十四,灯节在即,张家湾镇上十分热闹。徐有贞一行人回来的时候,天已大黑,镇上却是灯火一片,家家户户稍有能力的都在门前挂上彩灯,一些商铺更是搭起了几丈高的灯架,架上挂满各色灯笼,又有旋转不停的走马灯,又有挂彩头的字谜灯虎。因这几日天气晴暖,大街上游走看灯的行人甚多,女眷们也披红戴绿,头上插着闹嚷嚷,到处溜达。离巡检司衙门不远处有座龙王庙,庙里搭了灯楼,供游人观赏。庙门对面则临时搭建的一处戏台,此时已是角灯通明,锣鼓喧阗,正要准备着开戏。

  徐有贞骑马从龙王庙前经过,显得非常高兴,对身边的杨继宗和徐贯说:“这才是天下太平万民安乐的光景。你们今夜无事,倒可以看看这小镇上的节日风光。只可惜我有官职在身,反倒不能与民同乐了。”

  此前刚到张家湾的时候,徐有贞已经做了安排,今晚一行人就住在巡检司衙门。副巡检周子琦为此十分惶恐,一面在前面带路,一面不住解释:“敝职的小衙实在窄仄简陋,住在里面恐怕要让老先生受委屈了。”

  徐有贞却全不在意,“老夫还没有那么娇贵。我们十几个人在你这里暂挤一挤,明天就不再打扰。住你巡检司衙门,为的是免生议论,此外研讨事件也较为方便。”想了想才又道,“今晚就由我做东,请周巡检与魏州牧、张如绣主事来巡检司衙中小酌,一来呢,是为共贺上元佳节;二来也要同你们谈一谈那退征赈灾之事。这个酒宴还要请巡检安排。”

  第三十五节灯会

  一

  当天晚上的酒宴就安排在巡检司的二堂里,摆了一张长桌。

  通州知州魏凤举是刚从十五里以外的通州赶来的,他知道徐有贞匆匆来到张家湾是为了水闸上乡民闹事,心中很是惶恐,一进门就急着解释道:“敝职一早听说这边闸上有事,本想急速赶来处置,无奈衙门里正好有两起重大官司,一时未能脱身,却劳老先生亲自驾临,敝职守土有失,实实有负朝廷,有负老先生!”

  徐有贞倒是一脸和气,“魏兄是一州的父母,通管全局,未必能够处处留心。这漕河上的事原本自成系统,本宪虽然已经回衙任职,这河、漕两事却还没有交差,河闸有事自当前来。”一面就让魏凤举坐在了客位。前任刑部主事张如绣、副巡检周子琦分坐左右两侧,杨继宗与徐贯打横。

  菜肴是巡检司让镇上酒楼备办的,相当精细。徐有贞尝了几口,大为赞赏,对徐贯说:“去年回京时经过这里吃饭,菜虽不错,却还是北方口味。今日这桌酒席,竟全是我们家乡味道,实在难得。”

  周子琦忙道:“自从去岁老先生治理的这漕河通畅,张家湾的客商不断增加,大酒楼也多了几家。这家苏州菜叫姑苏楼,也是去年秋里才开张的,老板、厨子却都是从苏州过来的。今值上元佳节,能让老先生吃到一些家乡口味,也算敝职等一点心意。”

  徐有贞且与大家吃酒,谈一些乡俗民情之类的闲话,酒过三巡之后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魏凤举道:“今日我到闸上,听乡民们说前几天曾有禀帖呈送贵州,不知可有此事?”

  魏凤举连忙放下筷子:“敝职是正月初十见到此帖,已经随身带来,请老先生过目。”说着从袖中掏出薄薄一册禀帖,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徐有贞大概看了一下,内容与方才在河闸上那老童生樊力耕所说无异,才道:“这帖上说,因去年洪水淹田甚多,朝廷已经核减了受灾田亩赋税,并对灾民有钱粮赈济、补偿,可有此事?”

  魏凤举此时已经坐得笔直,郑重答道:“去年七月白河以东洪涝,共核淹田一万三千八百四十二亩有奇。敝职及时呈报顺天府,请朝廷减免田税并赈济灾民。十月得旨:着免去当年被灾田亩秋粮,并由顺天府等衙门酌情赈济。敝职为此会同相关衙门核算挪挤,共筹赈济粮米三百七十余石、银一百五十五两,可保数百户灾民无饥饿之虞。”

  徐有贞见这个知州倒也干练,点头道:“那为何至今并无钱粮分到灾户,秋征之事也是含混不明?”

  “老先生明鉴,虽有明旨免科,也有钱粮备赈,但实际减免发放却甚为繁难。这河东田地,种粟、秫、豆等秋粮的固然是颗粒无收,但种麦的收在汛期之前,却并无实际损失,所免秋税如何分配需要核查计算。何况秋税之外,每年徭役杂征,数量远多于正项,这些钱粮如何处分也需商量。至于赈济,哪家真贫,哪家哭穷,也要一一审核。这类事项敝衙门无力执行,向来都是由本乡缙绅委员处理,这一次综理此事的正是张老先生。”

  那张如绣是进士出身,在朝中做过几年刑部主事,在这张家湾一带自是响当当的人物,此时却不免有些紧张,站起身来拱手道:“学生在徐老先生和老公祖面前,实感惭愧。桑梓遭此不幸,本当奋力支撑,可正如老公祖所言,此事错综纠缠,实是繁难,学生又拙于经济,至今还不能核查清楚,以致拖延,实有负于老公祖之信托,更给老先生的执事添了许多烦恼。”

  杨继宗多年与地方官吏士绅交往,知道这些贪官劣绅一遇钱粮变动,必要上下其手,从中渔利,说出话来却又似有百般道理。此时只在一旁冷眼旁观,看徐有贞如何对付。

  徐有贞却仍是安安稳稳,一面让张如绣坐了吃酒,一面从容说道:“本官也知道此事繁难,但漕河关系国家命脉,非比寻常地方。若因这些免征赈济的事引起事端,乃至损毁河运,兹事体大,张主政曾任事刑曹,其中利害自然清楚,不用我多说。”

  魏、张二人面面相觑,似乎还有多少难处,却一时说不出来。

  徐有贞接着说道:“此次乡民请愿,难处无非在一个钱字上。本官想过,维护水闸乃是要务中的要务,此次即便有所姑息也只能从权。老夫愿出一百两白银,请魏州牧从通州户房中也想办法腾出白银百两,张主政再集合本地缙绅富民筹措一百两,总共三百两银子再加上已落实之一百五十五两和三百七十石粮食,应付此次灾民当甚是宽裕。”

  魏知州和张主事听说竟要自己出钱,心中老大不情愿,但见徐有贞已经出钱在先,又不敢反对,只是在心中暗骂,却都点头答应。

  “此外还有佃户的租子,凡种秋粮的也应一概免去,让佃户们享受免征之惠。这却要让田主们答应。河东田地中,有哪些大户田亩较多?”

  张如绣答道:“大的田主有严慕陵太史家、陆老四陆学智家,再有就是学生家了。”

  “那陆学智只是平民,此次带头闹事,我们且不算他。严太史与我同年,又同在翰林院共事,从来最识大体。今晚我正好要去拜望他一下,请他把去年受灾佃户的租子免了。张主政的田租自然更是好讲。我也不管你们要如何具体区处,只请二位以十日为限,务必在正月二十四日之前,将免科事项宣谕乡民,并将赈济钱粮发放到户,以舒民心,以解民困,务保大闸平安。二位可还有什么难处吗?”

  话已说到这里,魏知州和张主事哪里还敢再有托词,都赶忙起立说道:“请老先生放心,不论有什么难处,学生一定努力办好此事,绝不让漕河生出半点纰漏。”

  二

  又吃了一阵酒,徐有贞似是觉得大事已经确定,才又和颜悦色道:“有二位先生在此主持,我也就放心了,河闸当可无虞。明日老夫就要回京城,朝中尚有许多要事,这里就拜托二位了。”

  魏凤举却还有些不放心:“老先生国事繁忙,自然不敢再加渎扰,只是怕有些刁民得寸进尺,万一更有非分要求,再来生事。敝职手下只有几个祗候、禁子和几十名缉盗弓兵,只恐一时难以弹压。老先生既然仍兼着保障漕河之责,还望能调集附近兵丁协防警戒,以防患于未然。”

  徐有贞却好像早有成竹在胸,“这个不妨事。我今日已在大闸上和乡民们讲明,只要二位妥善办理减征与赈济之事,定然再无变乱。”一边说着,却似无意间看了杨继宗一眼。

  魏知州心中未必认同,却也只能如此。

  眼看这一顿饭吃得差不多了,忽然有一个书吏模样的人在门口悄悄招呼周子琦。周子琦出门一会儿又再进来,直接到徐有贞身边耳语了几句。徐有贞听了,起身对众人道:“老夫还有些冗务,就先告退,叨扰各位了。”说罢与周子琦一起匆匆出了门。

  徐有贞一走,魏凤举与张如绣也连忙告辞,说是要连夜筹算今晚副宪大人所嘱之事。

  送走了客人,徐贯才对杨继宗道:“听说这张家湾的灯会也是别具一格。时候还不算太晚,承芳兄先稍事休憩,待我收拾一下,咱们一起去看花灯。”

  杨继宗与徐贯都被安排住在二堂后院的西厢房里,那厢房一明两暗,两人南北各住一头。杨继宗进了自己房中坐在炕上,琢磨今日之事,对于徐有贞的处置方略大概有了一个头绪。

  看来徐有贞为了近日漕河水闸不生事端,以免分心他在朝中的大事,是决心用重金安抚此地百姓。刚才在酒宴上他已经说过重话,恐怕那魏凤举与张如绣之辈也不敢再行克扣,至多自己少出一些补赈的银钱罢了。以常理而论,有了四百多两银子和百石粮食的赈济,再加上免征秋粮和佃户免租,平抚此次民乱应当并不困难。但难道徐有贞真的丝毫不知,此次乡民动乱,背后有赤龙会在推波助澜吗?如果他对这次闹事的背景有所察觉,为什么又这般胸有成竹,以为事件可以立时平定,明日就要赶回京城呢?

  正在疑惑间,听到院中有人走动。杨继宗以为是徐贯回来了,想要迎出门去,才推开半扇门,见一个徐府的家人就守在门口,见他推门连忙道:“杨公子且在房里稍等片刻,六少爷一会儿就来。”

  六少爷是徐贯在族中的大排行,杨继宗这才知道,自己其实一直被严格防守,并不能随便走动。才随口道:“我不着急,先去下茅厕。”边说边朝西南角的茅厕走,却也看清了,那从后院往外走的是周子琦和一个小个子,正是白天在河闸上的老童生樊力耕。

  杨继宗暗想:这徐有贞果然行事周密,刚才找来樊力耕问话,一定是已经察觉到这位老童生正是闹事乡民中的薄弱之点,可以利用,通过他可以了解乡民骨干的情况,甚至让他配合官府行动。现在看他对周子琦那一副奴颜婢膝之态,大约可以想见他刚刚受过的一番威逼利诱。

  见到樊力耕,杨继宗心里更加明白,徐有贞对此事的处置绝非表面上那样疏阔,大而化之。他必有极精密的打算,只是不想在酒宴上对众人说明而已。因想要再寻些蛛丝马迹,杨继宗并不急着回屋,故意在院中磨磨蹭蹭,对那家人道:“听这外面又是锣鼓又是鞭炮,好不热闹,你们也不出去看看热闹?”

  那家人道:“我们当下人的,哪有看热闹的命。公子没穿大衣裳,看冻着了,请您赶紧回屋里吧。”显然是不愿让他在院中久耽。

  杨继宗只得慢慢向房门走,却用余光看到,徐贯与一人从对面东厢房的屋檐下往外走,因在黑影里,看不清那人是什么样。杨继宗故意在门口伸了两下懒腰,偷眼看他两人走到二堂的后门,才借着灯光大概看清了那人的背影。穿得像是件棉布长袍,头上戴顶厚毡瓦楞帽,看身影似乎有点熟悉,却一时想不出是哪个。看来这个徐贯此时也没有闲着。

  杨继宗进了西厢房不过片刻,徐贯也推门进来了,进门就对着里屋高声道:“让承芳兄久等了。家伯明日午后就要回京,才有些事情吩咐。此刻他老人家又要去严太史家拜望,说是不用我随着,让我们二人趁机到镇上看看花灯。因去年漕河畅通,这次灯节更比以往热闹得多。”

  杨继宗正愁无法与赤龙会的人联络,出门走走或能遇到机会,因此带上杨二,徐贯也带着一个书童,一起出门上了街市。

  今日是灯会开市的第二天,镇里果然热闹非凡,一条南北大街上,家家都张灯结彩,有些大商铺、大宅门还在门前铺排焰火,扎成了各式吉祥图案,点燃之后更是五彩缤纷,引了许多人围观。路旁的茶楼酒肆尽都连夜开张,伙计在门口大声招呼客人。因这张家湾并无城垣,周围住在村里的也多来看热闹,街上士农工商四民杂凑,男女老幼摩肩接踵。

  因这几日观灯的女眷甚多,又有一帮浮浪子弟专门上街来看女子,或是评头论足,或是风言风语,不时也会引出一些小小骚动。此时就会有身穿号补、手持刀枪的弓兵过来维持秩序,这些弓兵都是周子琦的手下,本是些服徭役的乡民,并没有受过什么训练,但因是官差,在百姓面前倒也威风凛凛。

  三

  杨继宗与徐贯沿街看了一会儿灯,见前面人更拥挤,上前几步才知道,这是一个富户的临街房舍,因有一座二层的小楼,一家女眷都在楼上看灯。那楼上轩窗都开,帘笼未设,楼中人物在满街灯火照耀下显得格外清楚,是五六个妇人,都身着貂鼠皮袄,头上插珠戴翠,个个浓妆艳抹,在那里一面吃酒一面看灯。楼下的行人走过这里,多要停下来朝上面看几眼,甚至就在街对面驻足而立,把那楼上的女眷当作一处风景,一面观看一面议论。

  有人道:“这是谁家的妻妾,生得如此整齐?”

  有知道些内情的就主动答道:“这家是山西泽州来的商人杨大户,镇里几家当铺、杂货铺、生药铺、绸缎行,都是他家开的,去年才把家室也搬过来了。”

  徐贯听说,对杨继宗打趣道:“原来却是贵同乡,又是同姓,敢么还是同宗亲族?”

  杨继宗讪讪地有些不快,“我哪里会有这么阔气的亲族?这些商民暴富,却不知守雌之道,在这里炫耀,恐非长久之计。”

  正要穿过看热闹的人群,忽听有人用极大的声音说道:“你说是左边那个俊呢还是当间那个俊?要我看还是左手那个小娘子更可人。”却是一口京腔。

  另一个京腔就说:“自然是当间那个更俊。你这眼神不好,哪里看得清?”原来是四五个浮浪子弟在街对面看楼上的美人,自顾高声议论,旁若无人。

  杨继宗不由向那几人看了一眼,却觉得有些眼熟,刚要再上前仔细瞧瞧,却被徐贯拉了袖子快步而过,“这些必是本地无赖,我们不必理他。”

  杨继宗虽跟着徐贯走了,心中却有想法:那些人明明都是京城里的腔调,他为什么偏偏要说是本地无赖?又一琢磨,那几个人似乎是前些日在白云观里或是帝王庙对面的演武场中见过的,莫非是景七手下棍徒也赶到这张家湾来了?

  徐贯见杨继宗似有疑惑,故作兴致勃勃地说:“前面龙王庙的灯楼才是这里最盛之景,那边又有杂剧,我们何不去那里看看。”

  龙王庙前面果然更是人头攒动,拥挤不堪。对面的戏台上“咿咿呀呀”正唱着什么戏,却因台下围的人太多,根本近不到跟前,也不知上面是什么戏文。庙门外又有许多拉小场子的杂耍百戏,到处挤着人围观,庙里因有架灯楼,要进去观看的人也极多,在庙门口乱作一团。

  杨继宗本想借着看灯的机会找一找可有赤龙会的人,却因徐贯一直在身边很不方便,见此时人多拥挤倒是个机会,故意慢了几步,立时就被人流冲着与徐贯分开了。他连忙对杨二说:“你就在这旗杆底下等着不要动,我去那边看看。若是徐公子来了,只说是不小心走散了。”

  顺着大街再往北走,彩灯稍弱,人也渐渐少了,杨继宗刚要返身回去,见前面一座颇为精致的院落,门口写着“严宅”。因想起徐有贞说是到这里来拜望,为了免佃户田租之事,倒不知他此时离开了没有。正不知该如何打问,就见严宅对面立着一个弓兵,手里拄着一杆长枪,在那里寂寞无聊。

  杨继宗故意从那弓兵身旁走过,忽然看看他问道:“这位兵哥,可是今日在河闸上守卫的?”

  弓兵见有人与他搭话,倒也高兴,“正是。这位公子……”

  “我是徐大人的门生,今日随着来这边查办河闸事件。事已完毕,才来看看灯会,真是好不热闹。兵哥你没有去看看热闹?”

  弓兵叹口气道:“我们当小兵的哪有那般自由,这个岗位已经站了两个时辰,要过了子时才能收队,听说明天还要去闸上,过个元宵也不能回家团圆。”

  杨继宗又问:“我老师徐大人刚才来这严太史家拜会,不知走了没有?”

  “大半个时辰前有七八个骑马的进这严府,其中一人好像就是徐大人。但他们只在里面待了一杯茶的工夫就出来,又往北去了。”

  杨继宗有些吃惊,“再往北边可还有什么官宦大户人家?”

  弓兵想了想才道:“这一带是没有了,再往北十几里就是通州,那边倒还有些大户。”

  杨继宗心中不由一凛:徐有贞难道去了通州?魏知州刚才已经见过,若说要访什么故旧好友,现在实在不是时候。他连夜匆匆赶去通州,难道是为了去找通州分守将军?

  为了张家湾之行,杨继宗昨日也曾稍做准备,了解了些这里的地理、官职、兵备等方面的情况。他知道,通州知州衙门和张家湾等几个巡检司总共只有不足一百弓兵,而且这些弓兵都是服徭役的乡民,每年一更,毫无军事素养,平时吓唬一下百姓尚能胜任,真遇到大事就全无用处。驻扎通州的正规军队是通州分守,领兵的是位参将,下辖一千多兵丁。

  徐有贞虽然在酒席上安排是重金主抚,息事宁人,而且显得那般胸有成竹,但实际上——他难道是想要找通州分守调集官兵!那他下一步又有什么样的谋算呢?

  杨继宗越想越觉得事态复杂,而且自以为逐渐摸出了徐有贞的思路。若真是如此,还要赶快告诉智性他们,万万不可上了这个老狐狸的圈套。可此时又如何能找到赤龙会的人呢?

  正在为难之际,却听到南边不远处响起了唢呐声,音调别致,如歌如吟,如泣如诉。

  四

  顺着唢呐之声,杨继宗很快就找到了目标。在龙王庙北边的一个岔路口里,有一个小空场,灯火阑珊,却有个小班在那里跑马卖解,周围稀稀拉拉有十几个人围观。

  杨继宗走到近前,见场子里只有莲儿、菊儿两人骑着马交叉打圈,做些拿顶、翻腾之类的动作,老麦则在一旁吹着唢呐,并不见云瑛,暗想道:就这三个人,也难为他们还能够撑起一个场子。不多时马解告一段落,观者报以零零落落的掌声,老麦还是拿着那顶旧毡帽开始收打赏钱。

  见到要收钱了,围观的人又走了几个,老麦一副没精打采之态,倒也不慌不忙,从离自己最近的看客收起,没走几步就来到杨继宗跟前。杨继宗掏了一把铜钱扔到老麦的毡帽里,老麦一面躬身道谢,一面把那帽檐翻起,露出一张小纸条来。杨继宗顺手将那纸条捏在掌心里,说声“不客气”,摇摇摆摆地转身又向南北大街走去。

  走到灯光明亮处,看看周围并没有人注意自己,杨继宗才把手中的纸条打开来看。纸条上只有四个字:聚香茶楼。

  一打听,聚香茶楼却在龙王庙南边小十字街以东。杨继宗尽量从不显眼的地方行走,经过龙王庙门口的时候,远远看见杨二仍稳稳站在旗杆底下,一点也不着急,身边并无徐贯等人。

  张家湾虽然离京城不远,房宅建筑样式却是南北杂凑,样式各不相同。聚香茶楼就是南边气派,是一座“回”字形二层小楼,中间是天井,一楼前厅是散座,二楼沿着回廊都是雅间。此时虽然已经甚晚,因是佳节灯会,茶楼里客人也还颇多。

  杨继宗进了茶楼,四下里看了看,见右手一桌有三四个人像是那日在弘法寺见过的,正要上前询问,就见云瑛站在不远处的楼梯口正向他招手,连忙走了过去。云瑛轻轻扯着他的袖口道:“秀才你让我好等。我趴在窗户上望了有一个时辰,才算把你给等来了,让人好不担心!”

  杨继宗却嗔道:“我昨日不是说了,我不过到这边来看看热闹。不知那靳孝又用什么花言巧语,还是把你也拉过来了。”

  云瑛道:“靳二爷他们也是怕一时联系你不到,才想了个让老麦吹喇叭的法子。老麦与莲儿他们来了,我能不来?今晚靳孝和一个和尚都在这儿急着见你。”

  智性与靳孝果然都在楼上一间临街的雅座里,见面也无暇寒暄,直接就问徐有贞有什么动静。杨继宗就把今日在河闸上和今晚在酒宴上徐有贞的一番举动和安排说了一遍。

  智性道:“这么看来,徐有贞似是要以安抚为策,以便他能够即刻就脱身回京。难道他就不怕有人在下面挑事,让他安抚不成吗?”

  “我本来也对此有些疑惑,谁知晚宴之后,却又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看来这位徐老先生还有更深的诡计。”

  杨继宗稍顿了一顿,又道:“他本来说今晚要去严太史府中商谈免佃户田租的事,可刚才听严宅门口的弓兵说,他只在严家待了一刻就又向北边通州方向去了。依我计算,他十成有七八成是去了通州分守的大营。”

  靳孝有些吃惊道:“难道他是要调那里的兵丁?”

  “徐有贞虽然还兼着漕职,但护漕兵丁的总兵远在山东临清,远水难解近渴。要用京城之兵,需要请旨由兵部调配,麻烦费时不说,于少保那一关恐怕也不好过。因此他只有靠着情面,就近借通州分守之兵。这张家湾本属通州分守的防区,调兵来此并不算违制。”

  智性点头道:“看来他是觉得地方上缉盗的弓兵无能。可调来官军又想如何使用呢?以理推断,虽不知他会调多少兵丁前来,但意图必是重剿,那可就与他先前所说的安抚为主大相径庭了。”

  “我也是思索许久才大概理出个头绪。徐有贞此行,一定知道这次乡民闹事后面有赤龙会主使,也不会猜不到学生就是赤龙会所派之间谍。初时我还以为徐贯对我防范不严,才让我独自溜了。现在想来,他其实是故意要放我与你们联络。”

  靳孝有些不解:“这是为什么?”

  “禅师和靳兄请想,如若我们相信了他明日重金安抚,事成之后立即回京的安排,咱们会如何举动?”

  靳孝道:“自然要把事情再闹大些,拖住这老贼。”

  “若是真闹大了,可不正好给了官军镇压的口实。我猜测徐有贞明日可能会在河闸附近埋伏下官兵,然后单等事情越闹越大,群情激愤,一旦河闸稍有损伤,就立刻出兵弹压,杀人、捕人以立威。真要如此,徐有贞在法理上毫无过错,乡民们却已群龙无首,还敢再来请愿闹事吗?今晚徐有贞还传见了为乡民写禀帖的一个老童生,此人胆子甚小,估计几两银子,一顿吓唬,已经把乡民中骨干全部交代出来。到时候官军清场,捕快照单抓人,即便不杀人流血,只怕这河闸上也能保住几年的平安了。我以为,徐有贞摆出的菩萨心肠是假,要行霹雳手段才是真,他是想以雷霆之势一举扑灭这河闸上的星星之火,才好安稳回京去谋他的复辟之变。刚才在大街上还见到景七的手下也来到这里,这些人心狠手辣,来此估计是为故意挑起事端,以备不时之用。”

  听了这一番话,靳孝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想不到这个老杂毛,竟有如此厉害!”

  只有云瑛在一旁从容道:“厉害便怎样?都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杨公子既然已经猜透了那个徐什么的心思,难道就想不出对付他的办法?我看公子走了半日,进屋又说了半晌,一定口渴了,还是先喝杯茶再说吧。”

  第三十六节风波

  一

  正月十五早上,徐有贞好像并不急着去河闸上安抚乡民,也不着急回京过节,从容用过早点,就在巡检司后衙的正房里喝茶读书,甚是悠闲。不多时魏知州和张主事也来了,都被请到房中闲谈,只有周巡检早早领兵走了,不在衙内。

  杨继宗大约摸清了徐有贞的思路,倒也不急躁,只在屋里与徐贯闲扯。倒是徐贯有些沉不住气,坐立不安地过一会儿就要出门看看。随着他的进出,杨继宗也隔门见到好几次有弓兵匆匆跑进来,过一会儿又匆匆离去,知道那必是从河闸那边来报信的。

  直到接近午时,徐家的一个家人才过来通报,说是老爷即刻要再去那边河堤上看看,让两位少爷一起前去。杨继宗与徐贯连忙带着自己的人出了巡检司衙门,才见衙门外面还有魏知州带过来的二十多个衙役和弓兵,还有张主事的几个家人,有骑马的,有步行的,乱哄哄地正等待出发。

  徐有贞出门的时候,脸色似很是不悦,也不与杨继宗打招呼就上马出发。这四十来号人马的队伍虽然不算整齐,却也浩浩荡荡,一路沿着白河岸向北款款而行。路上才发现,镇里镇外的许多百姓也都朝着河闸方向而去,全都面露兴奋之色,见有一队官差来了,才纷纷到路边避让。

  来到白河大闸附近,就见今日状况与昨天又有所不同。在水闸周围的百姓足有千人以上,却大都集中在西岸一边。这几日天气和暖,河里冰封已经不实,大家或是怕人多了压塌冰面,因此河面上只有稀稀拉拉不多的人。对面东岸一边的人更少,在老远地隔河相望。再仔细分辨,河西的这些百姓大约也可以分为两部分,一拨在贴近河闸的里圈,约有三四百人,情绪较为激愤,不少人手中还拿着锄头、铁锨之类的家什。但与昨日不同,这些人并没有拥到大闸跟前,而是离着铁闸还有二十来步距离,围成了一个半圆圈,看起来也还秩序井然。另一部分人应该是来看热闹的,都在请愿的乡民后面,有近有远,也有三五成群在一起议论的,也有些小孩子爬到附近树上看光景的,似乎唯恐耽误了一场精彩大戏。还有镇里村里的一些小贩也不误商机,卖茶水的、卖点心小吃的,甚至卖孩子玩的空竹、毽子、纸灯笼的,都在更边缘的地方摆起了摊位,居然也有不少顾客。

  徐有贞见此情状很不高兴,对迎上来的周巡检道:“这是什么吉祥景象,大家放着元宵不过,跑到此处来看热闹?你让弓兵先把这些小贩全都赶走,无关百姓也让他们回家过节,或是到镇里,那边才是正经热闹。”

  河闸周围的乡民见官府的人来了,自动让开一条路让他们进到圈中。徐有贞站在水闸边对众乡民大声道:“本官昨日许诺,要为赈济诸事给众位乡亲一个交代。昨晚本官与魏知州等人商量过了,一切安排就请魏公宣示尔等。”

  乡民们霎时安静了许多,都要听魏凤举说些什么。偏偏魏凤举嗓音喑哑低沉,只得努力高声道:“昨晚本官并巡检司周巡检、乡绅张主政奉都察院副都御史徐大人之招,商议赈济灾民等事……为舒乡民灾后无粮之困,徐大人特地捐出百两白银,本官与众乡绅也愿各筹集百两……与之前朝廷已准赈济钱粮,共计银四百七十五两,粮三百七十石……不日就可分别发给灾民……”

  因他声音小,四周的百姓听不清他说的什么,故而每讲几句,就有人在旁帮他大声向众人复述。这一来却打乱了他说话的节奏,话音不住被打断,中间又被插进许多人的大声议论。说到徐有贞亲自捐银一百两赈灾,就有乡民议论,说这个徐大人倒真是好官,肯拿自己的银子救济百姓。却也有人道,未必就真是他自己家的银两,哪有用自己的钱为朝廷补窟窿的。更有人说,副都御史比顺天府还要大好几级,这么大的官还不有的是钱,哪在乎这百十两银钱。这些议论全都清楚洪亮,听得徐有贞脸上变颜变色,极不痛快。

  说到不日就可发放赈济,又有人在下面大声问道:“不日是哪一日?这话年前就对我们说过,再过几天有些人家早已饿死了,再发赈济还有什么用?”也有人说:“这些钱粮要如何分配?可不要都给了那些饿不着的大户,无粮的小户反没有指望。”

  魏凤举见这些乱民不可理喻,十分恼怒,虽想大声呵斥,无奈嗓音不济,根本压不住众人。徐有贞此时反倒面色从容,并不讲话,似是要看情势发展再作道理。

  杨继宗自来到河闸,一直站立在徐有贞旁边,冷眼看他的行动,一面暗自揣摩他的想法。此时才开言道:“老伯,我看这些乡民的疑虑也不是全无道理。地方上劣绅污吏用种种方法克扣钱粮中饱私囊的事从来甚多,灾民们若无眼前实惠,恐怕一时难以平复散去。以晚生之见,不如直接将那些赈济钱粮发放给百姓,由他们自选人手主持分配。那样分得均与不均都与官府无关。”

  徐有贞却微微摇头道:“贤侄你哪知这些刁民的厉害!让他们自己分配赈济钱粮,谁知会不会最后都落入一些豪强大猾之手。今日散了,谁知明日会不会又有人挑拨聚集。不用些雷霆手段,哪里止得住刁民闹事!何况,此番事件背后还有人阴谋挑唆,可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呀!”边说还边向杨继宗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杨继宗还未及答话,就听下面人丛中忽有一个响亮声音道:“这些当官的只拿些好话填乎我们,只等再饿几日大家更无力来这河闸,就可平安无事。咱们不如趁着还有些力气,先拆了这座鸟闸,看官府再敢不顾我等死活?”

  二

  杨继宗循着那声音望去,喊话的正是昨日就叫喊着要拆河闸的后生,仍然手执着一把锄头。在他身边有几个人,虽然也穿着庄户衣服,举止气质却全然不像当地乡民,看着倒似是昨晚在张家湾镇上调笑人家女眷的那几个京城棍徒。杨继宗此时更加明白:徐有贞的意图就是要有意激怒乡民,而一旦乡民有过激之举,他必有埋伏在附近的官兵,立刻前来弹压。

  拿锄头的后生这一声喊,确实引起了周围许多人的愤恨,纷纷嚷道:“既有钱粮,为什么不早日发放了,还要再等?我们已经等了半年,哪里见到一粒粮食!”“今天我们在这里等了大半天了,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当官的才过来,来了就说这些空话!”连在外围看热闹的百姓,虽然与己无关,也有人跟着高呼:“当官的说话什么时候算过数,这次大伙要是散了,只怕一个钱毛也得不着。”

  乡民们越说越有气,不由身子都向前拥了几步,那些手里拿着锄头、铁锨的更是拥在前面,“就把这害人的铁闸砸了,看他们敢把我们怎样?”

  杨继宗刚才到这河闸的时候,就注意到有一个把守的弓兵手中抱着一个车轴粗、一尺多长的巨大烟火,样子显得十分诡异。此时再偷眼看他,已经把那烟火放在地上,并用火镰火绒点着了一支杆香。看来这烟火就是信号,只要乡民上到闸上,铁闸稍有毁损,他就要点放烟火。

  正在不可开交之时,一个大汉从人丛中挤进圈内,转身对着众乡民喝道:“大家不要吵闹,听我来说!”正是那陆学智。

  乡民们听陆学智一吼,暂时安静了下来,才听他说道:“我们这几日聚集到这河闸上,是为让官府体恤民情,发放赈济钱粮,赔补淹田损失,免除秋粮杂征。官府故意拖延,至今不给我们一个实在消息,我们自然不能轻易散去。但我今天一早也向大家说过,这个铁闸乃是漕河第一道咽喉,关系国家命脉,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有所损害。”

  乡民中有人说:“官府就是不给我们实信儿,怎么办?”

  “我们且再看它一日半日,若还没有消息,再砸它的铁闸不迟。大家先往后退几步。”

  乡民中大多数人并不想把事闹大,听了陆学智的话,果然向后退了几步。但人丛中却有人怪声道:“陆四爷是大财主,家里不缺吃的,自然不怕多等几日。我们早饭都没吃,眼看要到未时了,难道还能再饿上十天半月!”

  经此话提醒,许多人才又觉得还真是饥饿难挨,自己与那陆四爷毕竟不是同一类人。也不知是什么人先行,紧靠河边的乡民中已有几个后生从人群中蹿出来,手执农具到了铁闸跟前,与把守的弓兵面面相对,眼看就要撕扯起来。乡民们见此情景,也一起拥到了铁闸近前。陆学智此时虽然还在高声呼喊制止,却哪里还止得住。

  正在万分紧急时刻,却有一队人马从北边飞奔过来,缨铃响处,只见有十几个人,俱是鲜衣怒马,原来是一批锦衣卫的校尉。

  堤上的乡民这几天与守闸的弓兵接触多了,已经全无敬畏之心,但忽然见到这些衣装齐整的校尉,还是有几分畏惧,又有些见过些世面的人在一旁指点,说是锦衣卫的官差,大家更是不由得要向后躲一躲。霎时之间,乡民们与守闸弓兵之间又拉开了一些距离。

  徐有贞眼看功败垂成,恨得暗自咬牙,却不知这一队锦衣番子是什么来头。杨继宗此时却已经看清了,来的正是汤胤绩和袁彬。

  就见那些锦衣校尉一直骑马冲到河堤上才下了马,下马后立即分作几组,来到乡民当中。乡民们还未及反应,这些锦衣校尉势如闪电,已经在人丛中一面察看,一面抓到了四五个人,还有一两个见势不妙要悄悄溜走的,也都被外围的校尉拿下。

  见捉到的人都被提架到河闸一边的小屋附近,汤胤绩才向周围的百姓高声道:“本官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到此捉拿京城命案要犯,这些人并非此处居民,与尔等并无关联。你们该干吗干吗,地方的事就非本官所管了。”

  话虽这样说,乡民们亲眼看到锦衣们身手不凡,气势更是狠毒,一时竟忘了刚才的激愤,只是好奇怎么会有京城的要犯跑到此处参与河闸上讨要补偿、赈济之事,大家议论纷纷。

  汤胤绩见民众也还安稳,才与徐有贞见礼道:“想不到元玉公竟也在这里。下官到此处办差,不会打扰了元玉公的公事吧?”

  徐有贞心中极是不满,却也不便发作,只冷冷道:“公让兄老远亲自跑到此地,可不知是什么要案?”

  “元玉公或许不知,前几日在京里有一案连杀十七条人命,我们大前天才捉拿到案犯。”说着顺手一指。杨继宗这才注意到,前几天在帝王庙附近捉到的邱八也被押在这队锦衣中,哆哆嗦嗦戴着械具,看样子受刑不轻。

  汤胤绩继续说道:“这小子在镇抚司中已经招了,一同作案的还有十余人,正好在这里抓到几个。”

  徐有贞冷笑道:“都说锦衣卫精明干练,法网严密,老夫还有些不信。今日看来,他们逃到如此遥远偏僻之地,贵衙门还能得到消息,一网打尽,实在佩服!”一边说着,却狠狠地剜了杨继宗一眼。

  汤胤绩却打着哈哈道:“哪里,哪里。元玉公与下官都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老先生放着元宵佳节不过,跑到这遥远偏僻之地来处理民情,才真是让下官钦佩得紧呀!”

  三

  锦衣卫突然来到河边拿人,如同给刚刚鼎沸的民情泼了一盆冷水,好不容易激动起来的乡民似乎火气消了不少。更有许多人奇怪,怎么会有京城的杀人歹徒混到此处,于是又忙看看周围人等,见都是熟悉的乡亲,才算放下心来。陆学智趁机赶快收拾局面,大声道:“众乡亲先莫急,慢慢和他们说话。”

  汤胤绩和袁彬拿了人,并不与杨继宗见礼,只与徐有贞再道声“辛苦”就带上人走了,留下河堤上一片冷场。杨继宗见刚才的危局立时被化解了,心中不免有几分得意。再看稍远处,靳孝、白玉堂等赤龙会天字门的人都三人一群、两人一伙站在看热闹的人里面,并没有显露身份,却也显然掌控着局面。暗想:此时倒要看看这位诡计多端的徐大人还有什么招法。

  徐有贞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此时也没显出气急败坏,只把副巡检周子琦叫到身边,似是向他布置了些什么,并用手朝人群中一个方向一指。

  杨继宗在一旁看得明白,也朝那个方向看去,见有几个虽不认识却有些脸熟,应该是天字门的人。其中一人却是认得的,那人身穿一件灰布棉袍,头戴厚毡瓦楞帽,正是胡昌世。杨继宗才忽然想到,昨晚在巡检衙门见到的那个背影,正是这副穿戴,难道胡昌世已经与徐有贞勾结在一起了?

  就见周子琦先对手下差役吩咐了几句,才站上了大闸旁边的石基,向着乡民说道:“乡亲们要官府赈济灾民,赔补损毁,本来也是正当要求,可各位刚才也看见了,却有一帮京中棍徒前来浑水摸鱼。这些人心怀叵测,到底要做什么本官一时还难以逆料,倒要当着大家的面审他一审。”说着大喝一声:“将这奸徒带上来!”

  就见那边三四个差役、弓兵猛然蹿出,一把按住了胡昌世,把他连拖带拽拉到河闸一边。因为事起突然,赤龙会的人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胡昌世被抓走。乡民们见此番巡检司也抓了人,都挤上来看,纷纷议论道:“此人这两日一直在这边村里走动,看着就不像好人。”“原来今天这事,都是这些京城里的光棍指使的,倒让咱们跟着着凉受饿。”

  周子琦道:“我问你话,你要大声回答。”

  胡昌世跪在地上,并不显得慌张,大声回道:“小人明白。”

  “你是哪里人世,什么营生?今日到此处要做什么勾当?”

  “小人胡昌世,是京中人氏,在丽正门外养荣堂药铺掌柜。昨日到张家湾来收取一批药材,因听说这边热闹才不合前来观看,并无其他勾当。”

  周子琦喝道:“你个无赖刁民,哪有放着元宵不过,大佬远跑六十几里来看热闹的?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招。来,打他二十棍子。”四周乡民听说要打人,无不兴奋,更凑近了些。

  一旁差役有带着军棍的,上来将那胡昌世按在地上,也不分臀背,噼噼啪啪打了十几棍。胡昌世被打得“哇哇”乱叫,一面喊:“小人愿招,小人愿招!”

  周子琦挥手让停了刑,“你从实招来。”

  “小人实是受人指使,来到此处挑唆乡民,要与官府作对。”

  “此处可还有你的同伙?”

  “还有十几人与小人同来,都在人群之中。”他趴在地上,抬起胳膊顺手向后一指。那身后方向看热闹的人群却都跟着流水后撤,生怕被当成了贼人同伙。杨继宗细看时,靳孝、白玉堂等人此时早已淹没在人群之中,难寻踪迹。

  此时徐有贞才接过来问话,声音虽不如周子琦响亮,却也字字清楚:“你们挑动民众与官府对抗,就是谋反之罪,你可知道?”

  “小人不敢。”

  “你可知谋反之罪按我大明律要如何处置?”

  “小人不知。”

  “依律,谋反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祖父、父、子、孙、兄弟及伯父、叔父、兄弟之子,十六以上皆斩,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姐妹等给付功臣之家为奴,财产入官。”又向跟前乡民道:“你们可听得明白?”

  乡民们倒也听明白了,这不就是常说的“灭门九族”吗!忽然感到异常危险,不由倒吸着凉气,悄悄都后退了好几步。

  杨继宗见徐有贞要用重罪吓唬乡民,此时再也不能顾全面子,在旁大声说道:“老伯,晚生向来热衷刑律,却听说‘谋反’之罪,是指意图危及社稷者。今日乡民因这河闸而致秋粮受损,要求一些补偿赈济,恐怕说不上是危及社稷。就算是这个胡掌柜在下面挑拨,虽不知他是何企图,却也难以戴上谋反的罪名吧。”

  徐有贞冷笑道:“贤侄倒还真是懂些律令。但今日这贼人亲口承认,说是有人指使他们来此挑唆,要乡民与官府对抗。这不是谋反还是什么?”

  杨继宗笑道:“此事却还要问一问这位胡掌柜了。”说着走到胡昌世跟前,“胡掌柜可还认得在下?”

  胡昌世这半个多月来一直记着杨继宗的仇恨,此时趴在地上,只狠狠瞪了他两眼,并不回答。

  “胡掌柜既然说是有人指使,不妨让大家明白,指使你的是什么人?”

  胡昌世此时自然不便细说赤龙会的事,只含糊道:“此事极为复杂,在此难以一时说清。”

  “依我看倒也不算复杂。昨晚阁下去了一趟巡检司,应该与徐大人相谈甚欢呀!”

  四

  杨继宗此言一出,乡民们还有些转不过弯来,那边陆学智却立刻接过话来:“什么,这个奸贼竟然是官府派到这里来卧底的!还要害我等一起吃罪,灭门九族!”

  陆学智在乡民中颇有威望,此话一出难免引起一番骚动。徐有贞却没想到杨继宗竟认识这个胡昌世,而且还发现了他昨晚曾与自己接触的事实,板着脸喝道:“你一个书生怎敢胡言乱语,这姓胡的怎会与老夫相谈!”

  杨继宗昨晚并没有认清到巡检司的那人就是胡昌世,也没有对靳孝等人说起,但见到今日徐有贞与胡昌世所施的一番苦肉计,对胡昌世叛变投靠徐有贞已有十足把握,也正好趁此机会让赤龙会的人弄清胡昌世的嘴脸,大声道:

  “徐老伯大概不知道,这位胡掌柜与晚生颇有一些渊源。晚生昨日在巡检司里见到他,还有些奇怪,不想今日却在这里又见了。他刚才亲口说此行是受人指使,昨晚却又刚刚得到老伯接见,晚生难道不该对此略有疑惑?”

  那边赤龙会天字门的人最初见到胡昌世被擒,都有些措手不及,此时却已经悄悄聚拢在一处,站成一圈以备不测。听杨继宗说出胡昌世曾与徐有贞联络,已经大约明白了局面,在远处喊道:“既然姓胡的那厮身份不明,官府审他哪里让人信服?就应将他交与乡民来动刑审问,自然就知他的底细。”

  乡民们听了都觉有理,又拥挤向前要去拉扯趴在地上的胡昌世,周围的弓兵急忙阻拦,一时又有些混乱。周子琦在一边高声断喝了几次却毫无效果,只得拔出佩剑来一挥,大叫:“排阵执兵器!”他手下的二十名弓兵乱哄哄地忙活了一阵,倒也围着胡昌世摆成了一个弧形战阵,前排的执刀,后排的握着长枪,却也显出了一些杀气。魏知州带来的二十来个弓兵仍守在几位官员周围,却也都搭了弓箭,做出临战之态。乡民们毕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顿时安静下来,但因自己的人数甚多,并没有后退。

  双方对峙不过片刻,又见南边路上过来了三匹快马,马上三人都是战袍戎装,径直来到河闸旁的堤坝下面下马。乡民们见是正经官军,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那为首的军人向徐有贞深躬施礼:“敝弁是通州分守阎将军标下千总左大虎,甲胄在身,不能大礼参拜,大人恕罪。”

  徐有贞却面露尴尬,“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敝弁领的军令,辰时带三百军卒来附近仓场埋伏,见到信号过这边河闸听大人指令,申正时刻准时收队回营。因一直未见有信号,此时已过了申正时候,敝弁只能遵令带队回营了,请大人见谅。”

  徐有贞似还想说些什么,想了想,作罢道:“既有军令,你们就撤了吧,但要绕道回营,不可经过这里。”

  徐有贞与那千总的对话声音虽然不大,杨继宗在不远处却也听得清楚。暗想,这官军一撤,你徐有贞的这盘棋也就再无可下之处,让乡民们在这里再热热闹闹待上两三天,你们在京师复辟的阴谋只怕也要破败!

  正有些暗自得意,就见徐有贞稍整衣冠,和颜悦色对乡民们说道:“今日这里的事颇有些繁杂,恐一时也纠缠不清。但乡亲们所求,无非是赔偿、赈济、免租、免税等项。早些时候魏知州已然说过,赔偿、赈济钱粮已经落实,一应佃租、秋税也可全部豁免,那里魏知州说不日即可发放,乡亲们尚怕并无定日。现在本官在此做个担保,三日之内,定将那四百多两银两和三百多石谷米全部发给大家,可保安度春荒。”

  乡民们经这一日折腾,已经十分疲惫,听他说三日之内要发放钱粮,也觉是个办法,多数人都有些喜色,也有当时跪下磕头感谢青天大佬爷的。

  徐有贞接着说道:“既然诸位所求已经满足,何必再天寒地冻聚集此处?今日正是元宵佳节,各位不如先回到家中,全家团聚,过两天自有钱粮发放。”

  那姓樊的老童生一直隐在人丛中不大显眼,此时见众人情绪已经平复,才大声附和道:“既然徐大人担保,我等还有什么不信?我看大家回去暖和暖和,穷节也还是要过的。不如就先散了吧。”

  乡民们正要散去,却听有人阴阳怪气道:“樊先生,你拿了官府的银子,回去怕不是要过穷节,好酒好肉自然是少不了的。”杨继宗循着声音一看,原来靳孝一伙人早又悄悄凑到请愿乡民这一边,说话的正是天字门的一人。

  樊力耕听了这话,登时面红耳赤,一面寻找刚才说话的人一面叫道:“什么人在这里胡扯,我哪里得过官府银子!”

  他正要过去找那说话之人,却不防备身后有人一把抓住他的脖领,猛地把他揪了回来。回头一看,揪他的竟是陆学智。

  陆学智黑着脸道:“正要问你,昨晚上你去了哪里?”

  “在下一直在家,并未出门。”他嘴上虽硬,身子却明明有些颤抖。

  陆学智朝不远处一个后生道:“二子,你说。”

  “我昨晚见到有个巡检司的差官来到村里,隐隐藏藏的,后来就同着樊先生走了。”

  “你血口喷人!”

  陆学智却一把将他拽倒在地上,用脚踩着他的胸口说:“你还不说实话。昨晚有人在巡检司衙门里看见你了!”

  第三十七节险境

  一

  眼看太阳就要西沉,河堤上时时有北风吹过,一下子又冷了起来。但水闸周围的乡民们忽然听说还有内奸,早忘了寒冷,都吵吵着要让樊力耕供出实情。谁知那樊力耕在河堤上站了大半天,本来已经筋疲力竭,突然被抓受到惊吓,又被陆学智一脚踏得太猛,竟然一下子背过气,晕了过去。

  陆学智接连喝问两声,见他翻着眼睛并不答话,又扇了他两个嘴巴,仍无反响,才道:“这厮却要装死!”一面让人去取冷水,一面在他的怀中、袖中翻检,却在他袖子里找到一张纸片。陆学智是识得几个字的,把那纸片看了看,更是勃然大怒,大声道:“他把咱们全都卖了!”

  徐有贞本来距离乡民甚近,刚才突发的事件全都看得清楚,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见众人都在关注躺在地上的樊力耕,才忙把魏知州和周巡检叫到身边低声吩咐了几句,随后又带着京城来的众人向后退了几步,紧贴着看闸人的小屋站定了。州里和巡检司的四十来个弓兵则排成两排,将徐有贞等人环绕保护起来。

  刚才趴在地上挨打的胡昌世早已爬起来,也悄悄跟上徐有贞一伙,却是满眼恨毒,不住地打量杨继宗。杨继宗虽然已经与徐有贞撕破了脸面,此时却也不知该如何行事,赧赧地也随着几人退到看闸小屋旁边,却有意避开众人的目光。

  这时有人提来了半桶凉水,搂头盖脸泼到樊力耕身上,那老童生猛然一抖,睁开眼睛。陆学智将那纸片送到他眼前,狠声道:“你来念,大点声!”

  樊力耕衣服湿透,在冷风中瑟瑟打战,半晌说不出个整句来。陆学智拉他半坐了,又缓了半日,才又问:“这个可是你写的?”

  “是……是……我所写。”

  “我识字不全,你给大家念念上面都写的什么。”

  樊力耕无奈,只得哆哆嗦嗦嘟囔了半句,却什么也听不清楚。

  陆学智见他实在不济,才对附近一个穿青衣的年轻人道:“柱子,你的字好,你来念。”

  那青年忙过来高声念道:“陆学智,三十七岁,身长六尺,面赤短须。曾四喜,二十岁,身长五尺三寸,面白无须……”一共是五个人名,都注明了年龄、身长与面相。

  乡民们听了还有些不解,纷纷疑问:“这是什么意思?”

  陆学智才低头对樊力耕厉声道:“你来说,写这些到底要做什么,是何人指使?”

  樊力耕哼唧了几下,见不说不行,才道:“这是……这是徐大人让我写的。”

  “写它做什么用?”

  樊力耕朝徐有贞这边看了看,见徐有贞身旁虽然有不少兵丁,离自己也不过咫尺之遥,却并没有过来搭救他的意思,又见陆学智揪住他的脖子不住催促,才咬了咬牙说道:

  “昨日徐大人叫我过去,问有哪些人领着闹事。是我当时慌乱,半天也说不清楚,徐大人才让我回来把几位的姓名相貌写下来。”

  “那你把它揣在袖里准备怎样?”

  樊力耕又看看徐有贞这边,才低声说了些什么。陆学智听了,揪住他的衣襟用力一提,把他拽了起来,两脚几乎离地,“你对乡亲们再说一遍!”

  “巡检周大人对我说,今日在堤上只等官兵来了,就把这名录悄悄递给带兵的军爷。”

  刚才带头要拆河闸的那个拿锄头的后生应该就是黑名单里的曾四喜,此时来到樊力耕身边,狠狠踹了他一脚,骂道:“你个老棺材瓤子,我又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我?”还要动手再打,却被陆学智拉开了。

  乡民们听了樊力耕一番话,先安静了片刻,似是在琢磨此话的含义,然后才突然爆发出来,高声议论道:“他把陆四爷几个卖给官军,难道是要让那官军按名逮人?”“这半天了,官军却为何不曾动手?”也有人道:“就这三四十个歪刺弓兵,能是俺们的对手,怕还是要过后再来算账。”

  陆学智毕竟先得了一些消息,因大声道:“这些弓兵虽不顶事,只怕后面还有埋伏的官军!”

  那个叫柱子的青年也在旁说道:“难怪刚才来了几个官军,我隐隐听他们说是过了时辰,要回营交差了。这些官军今日一定就在附近埋伏,却不知为何没有过来。”

  曾四喜却也一下子想明白了,极怒道:“刚刚那姓徐的大官说我们是要聚众谋反,要灭我们九族。他暗中不知布置下多少官兵,只怕是就要在这河堤上杀人。我们几个上了名册的都要全家问斩,你们在场的也躲不过死罪!”

  听他一说,乡民们才忽然发现事情竟然如此凶险,不由得火气都有些上来了。有人喊道:“我们不过为了要些粮食免得饿死,如何就是谋反!这些狗官太欺负人!”

  曾四喜一张白脸已然涨得通红,扬起锄头叫道:“狗官不让我们活命,我们就跟他们拼了吧!”一面喊着一面带头向弓兵围成的战阵冲过去,身后果然跟上了一众乡民。

  二

  乡民们这一次挥着各种农具向前,却是直接冲着弓兵的战阵而来。那些没有经过什么训练,更没见过这种阵势的弓兵被乡民们的气势吓得慌了手脚,有的还用刀枪勉强支应两下,有些扔下手中的兵器,转身奔下河堤,趁冰面上人少,踏着冰河四散而逃,周子琦虽在后面大声呵斥,哪里还约束得住。

  混乱时,忽听“轰”的一声巨响,在看闸小屋旁边蹿起了几丈高的金红色烟火,紧接着又有黄的、蓝的、红的无数烟火带着啸音飞起,又在天上炸开,迸出朵朵彩色菊花,因天色已暗,显得分外耀眼。原来负责点烟花报信的那个弓兵并没有得到新的指示,眼见情势甚急,急忙遵令把那个巨型烟火点燃了。

  众乡民被这突然的动静惊得一怔,有人已经想到,这必是通知埋伏兵丁的信号,不由都彼此靠得更为紧密,脚步却也停了下来。

  趁着乡民停下来这一瞬间,徐有贞迅速布置,带魏知州、周巡检、张乡绅,以及自己的师爷和徐贯、杨继宗等人钻进了旁边的看闸小屋,同时让自己的几个家丁、差役带领剩下的二十来个弓兵把守在小屋门前,下令道:“守住门口,有敢向前的格杀勿论!”

  那看闸的小屋本来只为守闸人临时遮风避雨,四墙全是用青砖砌成,倒还厚实,顶上却是苫的谷草。小屋没有窗户,只朝东面对着白河开了一个门洞,也没有门框,原来挂了个草帘子,被周巡检一把扯了下来。里面除了一领破苇席,并无任何家什。

  那小屋不过一丈多见方,十分狭窄,一下子进了十来个人,大家只能挤作一团。徐有贞此时倒十分镇定,干脆面对着门洞,盘腿坐在那张苇席上,叹道:“毕竟老了,站了这大半日,实在有些劳累。”才又抬眼看着杨继宗说:“这应当就是你们赤龙会想要的结果。只是乡民并无头脑,眼下被引得暴怒,如山洪野火,看来也没有人能够约束得住了,一会儿恐怕要玉石俱焚。老夫的残躯本不足惜,但这大闸一毁,必致漕河阻塞,若是今岁再有凶险水情,只怕老夫前几年的心血就会毁于一旦了。即便是杨贤侄你,身处此地,也未必就能全身而退呀。”

  杨继宗也没想到今天的事情竟会发展成如此田地,只能深躬施礼道:“晚生并非赤龙会之人,此行却实在是为赤龙会做事。今日之事,实是我们筹划不周。但摧毁河闸,伤害老先生,绝非我等原意。现在事已至此,晚生情愿拼着性命,保护老先生和诸位平安,护卫这河闸无损。”

  徐有贞道:“杨贤侄虽然说话硬气,只怕也是有心无力了。你看外面。”

  原来这小屋东墙离河堤的堤沿不过二尺宽的距离,河堤朝河的一面是个陡坡,乡民们要从这个方向进攻到小屋的门口自然不易。因此这一面只有一些乡民站在河面的冰上,防止小屋里的人从这个方向逃跑,更多的人则围在小屋的西边和南北两面,用锄头之类的农具击打砖墙。不想这砖墙造得甚是坚实,一时不能砸破。此时不知什么人想出了主意,说是不如放火烧了这些狗官,也有的说既然放火不如连这个大闸一起烧了,于是众人又是找秫秸、抱柴火,又是寻找油脂助燃,一时倒忘了再用力拆墙。

  杨继宗等人从这边门洞中正好看到前面的河闸,只见已经在下面已经放了些柴草,有人吆喝着如何摆放,也有人似在尽力劝阻,却起不了半点作用。

  眼看情势万分危急,忽见有几匹快马自南往北从河道里飞奔而来,又顺着堤坡斜插着上了河堤,眨眼间到了小屋门前。杨继宗已经看清了前面一匹红马上正是云瑛,后面跟着老麦和莲儿,连忙喊道:“让他们过来!”守门的弓兵才没有阻拦。

  云瑛进到屋里,并不理他人,上前道:“杨公子快随我来!”拉了杨继宗的衣袖就往外走。

  杨继宗赶忙摆脱了,“姑娘且慢!”

  云瑛才急道:“再慢就点着了。”又指指头上的谷草屋顶,“这草顶哪里经烧!”

  徐有贞却在一旁微微笑道:“这位想必就是云瑛郡主了。”又对杨继宗道:“所谓患难见真情,既然郡主来救,你就随她去吧。以她这骑术身手,冲出去应该不难。”

  杨继宗道:“老先生临危不惮,真大臣之风。但晚生参与造成今日乱局,哪能觍颜自己逃命?”又转身对云瑛道:“姑娘深恩,秀才我没齿难忘,但今日情势实难先自逃脱。今晚若真毁了河闸,伤了元玉老及各位大人,不但国家漕运大计受损,这附近村庄的乡民们因此落下聚众杀官毁漕的罪名,恐怕也要被屠戮殆尽。此时民情汹汹,那陆学智和靳孝之辈已难把控,也许唯有智性和尚出面尚有一些挽回局面的机会。我请姑娘念这数百上千百姓的身家性命,再冲出去找智性,就把我刚才这两句话告诉他,让他想办法努力收拾民心,或许还能挽救危局。”

  徐有贞听说智性也在此地,也觉有望,对云瑛道:“你让智性告诉乡民,只要停止攻击大闸,今晚就可将赈济钱粮发给百姓,由他们自行分配。”又对杨继宗说:“你也不必执拗,与这姑娘一起出去找智性,不是更说得明白。”

  杨继宗却执意不肯先走。云瑛无奈,只好先让老麦留在小屋门口,“你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公子平安。若是公子有什么闪失,你也不必再来见我了。”又留下一匹快马,才含泪别过杨继宗,与莲儿重又从河堤东坡斜刺里冲了出去。

  三

  徐有贞见云瑛已经安然冲出,却并未因此安心,问杨继宗:“你说那智性或有救急之法,却不知有何安排?”

  杨继宗苦笑道:“昨晚晚生曾与智性禅师相见,他说过为防万一,也做了些应急的准备,却不知要用什么办法。晚生只道约束了乡民,不给老先生构衅之机,就可以拖住老先生一行不得立即回京。谁知道今日之事竟至如此地步。”

  徐有贞摇头道:“你们后生小子,哪知刁民厉害,最在乌合之众,群龙无首。老夫也是一时心慈手软,又顾及着你们赤龙会一伙在后面掣肘,才想着要等那些乡民稍有过激之举再行剿灭,杀几个为首的立威,有理有力,以绝后患。想不到当断不断,立时就要自受其乱了。难道真是天命不佑,上皇本来没有复辟之机?”

  杨继宗这两日与徐有贞相处,一直有意不谈太上皇复辟的事,但此时听他说起,却不由反驳道:“晚生这两日受教,对老先生的胆魄气度极为敬佩,但说到上皇复辟之事,却不敢苟同!”

  徐有贞见到此光景杨继宗仍然如此执拗,反倒笑了,“天命如何,过不了几日便可知晓。可若是运气不好,只怕你我都看不见结果了!”说完才又对屋中众人和门口的护卫高声喊道:“刚才我已令亲丁徐福趁乱与逃散的弓兵一起跑出去,让他火速到通州分守营中求援。大家不要慌张,再坚守数刻,即可脱险。”声音虽然响亮,却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谁知这话刚说完,屋内房顶上突然冒起烟来,原来已有乡民找来了火种,从屋后点着了苫房的谷草。

  刚才众人挤进看闸小屋避难,杨二一直守在门口,既要看着外面情势,又要看着屋内情景,格外紧张,此时见屋顶火起,大叫道:“屋里危险!”一步蹿进来拉了杨继宗就往外走。众人也赶忙从小屋中跑出来,离开那小屋十几步远才在堤岸上站定了,护卫的弓兵人等也忙围上。好在此时乡民们兴趣都在放火,这边河堤上下围困官员的人并不太多,一时没有发生冲突。

  那屋顶上的谷草上虽还有些残雪,毕竟是易燃之物,又有小风吹着,冒了一会儿浓烟就腾地燃烧起来,竟如一个巨大的火把一般,火苗冲起了一丈来高。此时天已大暗,火光更觉耀眼,照得四下里通明,周围专来看热闹的人则报以一片喝彩之声。

  这火虽大,却不禁烧,那火苗只片刻工夫就落了下来,瞬间又没了明火,只剩下一些余烬还泛着星星点点的红光。那一边河闸上放火的工程却不顺利,虽然已经在大闸边上和大闸下的冰面上堆了些柴草,但要烧毁这边上包了铁皮的厚实闸门绝非容易,于是有人又喊着要找油脂。乡民们穷困,哪里有食油放火?于是又想到了大户人家。有人道:“只有陆老四家有许多油脂,让他拿来!”陆学智此时却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如何找得到。

  就见那曾四喜此时已俨然成了临时指挥,高声喝道:“这鸟闸怕一时烧它不成,大家不如去寻来铁锤、大斧、锛子这些趁手的家什,连夜就把它拆个干净!”又借小屋那边灰烬的余光指着徐有贞等一众官员道,“也不要让这伙狗官跑了!”

  乡民们听他一说,才又都把眼光投向徐有贞等人,不多时就从四面围上来,或执农具,或拿着刚才逃跑弓兵丢下的刀枪,把弓兵和官员等人死死围成一小团。双方屏住呼吸,眼看就要动手。

  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你看那是什么?”

  人们顺着他的手势看向北方,就见远处天上飘来一朵金色莲花,莲花上又有一巨大佛幡,全都金光闪闪,在夜色中分外鲜明。那金莲花顺着白河河道缓缓而来,直到河闸近前才又慢慢降落下来,稳稳落在冰面上。此时大家才看清,金莲花心中还端坐着一个僧人,身披大红袈裟,双手合十,分外庄严。

  乡民们见到忽然有圣僧从天而降,都道是如来下降凡间,顾不上眼前与官兵的冲突,呼啦啦跪倒了一片,口中念佛不止。刚才紧张至极的弓兵衙役见到佛祖到此,更是感动流泪,一个个伏在地上大呼“阿弥陀佛”。远处看热闹的人们自然也没见过这样的神迹,也都跪下念佛。刚才一触即发的修罗场,瞬间竟变成了礼佛之境。

  杨继宗到这时才算松了一口气,再看徐有贞,也在偷偷擦拭着鬓边的冷汗。

  那僧人自然就是智性。只见他趺坐在莲花座中,朗声道:“阿弥陀佛!吾乃大慈恩寺住持禅师,因得我佛启示,说你们张家湾白河左岸的居民一向积善向佛,如今却遇有血光之劫,命我乘风前来解救。佛法有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们在这里打打杀杀,又放火焚屋,就生无穷罪孽。不如放下,放下。”

  众百姓早被他自天而降的神迹震得头昏脑胀,听他说得也算明白,哪里还敢再行争斗,都把手中的兵器、农具扔到一边,念着“阿弥陀佛”叩头不止。连弓兵大多也放下了手中的刀枪。

  智性又道:“你们几百人在这里争斗,可有带头之人,让他近前来说话。”

  乡民们互相看看,都推曾四喜上前。曾四喜却扭着身子不愿意,“我哪里是带头的!要找带头人,还是得陆四爷说了算。”

  好在陆学智不知何时又已混杂在人群之中,此时从地上爬起又趴下,恭恭敬敬向着智性拜了四拜,才对乡民们道:“大家请靠边上一些,在下听了圣僧指点,再向大家说。”

  四

  就见那陆学智先跪在地上给智性磕了几个头,又伏在地上与他对话,说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对众人道:“圣僧说:我佛慈悲,不忍看村民饥馁,却也怕大家一时激愤,伤官毁坝,有干天和。大家且都起来耐心等待,圣僧还要和官家人说话。”

  杨继宗见有了对话之机,忙对徐有贞道:“老伯出面有所不便,不如就让晚生与元一兄前去商量。”

  徐有贞斟酌片刻,才点头道:“这样也好。你去告诉村民,先前所说的银两粮食,不论有何困难,今夜就全部兑付,交由乡民自行分配处置。此外,去岁秋粮已有旨免征,地方上的一应杂征魏州君也同意全部免除;已征的夏税,由乡民在赈济银中自行酌情调配补退吧。”

  杨继宗道:“这样甚好,但只是怕还要请几位大人共同具结写个文书,保证今后永不追究此次乡民聚集之举,如此才能让这些乡民放心回家。此外,今年春暖后即行修筑这边白河两岸堤坝一事,也应对乡民有个交代。”

  徐有贞虽然很不情愿,却也知道非如此不能打消乱民的顾虑,才说道:“杨贤侄想得却是周到。但这些乡民得到钱粮后必须散去,今后不可再以毁闸相胁,聚众闹事。若再来生事,朝廷王法俱在,绝不宽恕!”

  杨继宗也知徐有贞虽然急于要平安赶回京城,对于河闸的事却也有自己的底线,事已至此,再想要出难题留住他已经办不到了,因道:“晚生明白。一为漕河通畅,二为此地数百户百姓身家安危,晚生一定与智性禅师陈说利害,将此事了结清楚,不生后患。”这才同了徐贯向着那金色莲花走过去。

  莲花宝座四周放置着好几盏羊角灯,把端坐在上面的智性照得分外明亮。他见杨继宗从堤上走来,面露一丝自嘲的微笑,架子却做得十足,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杨继宗也只能一起做戏,来到莲花座前俯身下拜。徐贯虽有些不情愿,见杨继宗已经跪下了,也只好跟着一起拜了几拜。

  智性把陆学智和杨继宗、徐贯都叫到跟前,问道:“不知徐大人对了结今日之事有什么打算?”

  杨继宗就把刚才商定的几条说了。

  陆学智听了甚觉满足。智性却道:“这钱粮之数听起来确实不少,但其中既有赈济灾民的钱粮,又有赔补漫堤淹田的银两,还要调剂补贴一部分夏税,分摊开来可就数目有限了。何况,哪些农户需要赈济,谁家淹田需要赔补,已征夏税如何核算,佃户之家怎样安排,都是极繁复、极纷乱的事,万一分配不均,难保乡民不会又聚集此处,有所寻求。”

  徐贯虽然对智性刚才从天而降也颇为震惊,但也知他是赤龙会中的要员,毕竟也是个凡人,见他又说这些不着调的话,道:“禅师说话倒是轻巧。徐副宪等几位大人本来说是调配繁难,因此要再等一两日发放钱粮,乡民才被人挑拨,险些生出大事。禅师既然来此救苦救难,何不救人救到底,送人到西天,就在此帮乡民们分派清楚。以禅师法力,处理此事又有何难!”

  杨继宗知道赤龙堂此行目的全在拖住徐有贞,智性此时尚存一线希望,要利用乡民之势,再让徐有贞在此处拖延一两天。但经过刚才的险情,他已知若再闹下去,恐怕就真再难收拾了,因此郑重说道:

  “乡民激愤之下,势如决堤之水,刚才若不是禅师及时赶到,已经难言其结果。如果再次生出事来,一旦闸毁漕断,这聚会的村民都难脱大罪,到时候受害的恐怕不止一家两家。我佛大慈大悲,岂能置这几百户两三千口人家的生死存亡于不顾?何况,徐大人前些时候已经派人去通州分守大营中求援,算着大军不用多时也要过来了。如果我们这里不能赶快协商定策,等官兵来了哄乱起来,恐怕要玉石俱焚也未可知!”

  杨继宗这一番话,既是表明自己现在的立场,也是为智性分析当下的形势,智性自然听得明白。眼看赤龙会这最后一着棋又要以失败告终,智性心中十分不甘。但刚才这里险些要出大事的情形,他已听到看到,自己冒着极大的风险来到这里才算平息了乡民们的情绪,若要再来一次,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收拾局面。

  杨继宗见智性已被说动,又对陆学智说:“这位陆四爷,乡民生计固然重要,但若为了求生计反而丢了身家性命,那才真是不智!”

  陆学智听了连连点头,忙对智性道:“这两位爷说得极是。小人这次出头找官府索要赈济赔偿,实也有一些私心,谁知会闹到这般田地!若真是伤了官人,毁了漕运,我这死罪万难逃脱。就请禅师帮我们调配分派。我家在河东淹地最多,这一次我不要一文钱赔补,佃户们种秋粮的租子也全免了。只要大户肯吃些亏,贫困小户分配起来也不会有太多阻碍。”他是被刚才的情形吓着了,宁可自家有些损失,不愿担上带头聚众谋反的罪名。

  杨继宗又把前面所讲的几条约定帮陆学智清理了一番,才由陆学智起身向乡民们宣布:徐大人等长官慷慨解囊以助灾民,决定今晚就在这河边大堤上发放。钱粮如何分配由圣僧亲自调和,陆某不要其中一文钱一粒米。

  乡民听说立时就要分粮分钱,欢呼四起,又都跪下来感恩圣僧。

  陆学智又说了去年受灾之田,秋粮杂征一律免除;官府保证永不追究此次聚集的乡民,等等。乡民更是欢喜,连在一旁看了一整日热闹的闲人们也觉得甚是圆满。

  这边徐有贞也早已让魏凤举写好了具结文书,又让他带自己的书子到附近粮仓先支借三百多石粮食,让周子琦同张如绣到镇里张家挪借四百多两银子,并叫亲信去北边官道上迎着分守营的官军,令其暂驻以观动静。一切安排好了,才真的松了一口气。

  此时一轮圆月已经升到当空,不远处镇子里不断有鼓乐声传来,大家这才想起,现在正是正月十五闹元宵的时候。

  第三十八节铁券

  一

  直到正月十六天将亮的时候,白河大堤上聚集的乡民才全都领到了钱粮,渐渐散去。

  看看这边事情已了,智性同他黄字门的手下,靳孝同天字门的弟兄,各自离开。杨继宗不好意思再与徐有贞等人同行,也辞别了徐有贞和徐贯,带杨二和老麦与云瑛会合了。因眼看就要到卯初时刻,几人也不再投宿,索性直接骑马回京。

  虽然是一夜未眠,云瑛精神仍然十分亢奋,与杨继宗并骑前行,又说起昨晚之事:“我那时一直在河面上看着你们,见村民们要对你们动手,正想再冲上去抢你出来,就见到大和尚从天而降。那智性禅师的法术真是了得,竟然有腾空驾云之术。”

  杨继宗笑道:“我当时见他从天上飘飞过来,也吃了一惊。后来得空问他,他却说并非什么法术,其实是用的一种天竺幻术,说起来倒是和你们马解班的那位变戏法的老爹大约一路。”

  云瑛眨着眼睛不解道:“我们班里老何的戏法虽然巧妙,那些变出来的东西却都是藏在他那件宽大袍子里,不过有些伸缩机关,手法熟练罢了。可那大和尚实实在在从天上飞过来,真看不出有什么障眼的法子。”

  “听智性说,天竺幻术中有些上天偷仙果、平地枯枝成树的手段,虽然精巧繁难,却也并非什么法术,有些门派的禅师为弘扬佛法,也会学习一些幻术,偶一为之。但这莲座飞天之术却极是凶险,听他说道理与我们放孔明灯也差不多,只是载人上天,稍一有失就会座毁人亡,因此极少有人一试。这一次智性禅师也是情急无奈才冒奇险,幸亏没有出什么纰漏。”

  云瑛还是想不明白,却也懒得再去深究,又道:“昨晚有凶险的又岂止是智性禅师,若不是他来得及时,我看你们几个,连同那位徐大人,都有性命之忧。”稍停片刻才又郑重说道,“秀才,我看智性与靳孝一伙虽不像什么坏人,所作所为却实在有些离谱。你这些日子与他们越搅越深,麻烦也是越来越大,秀才你今后就不要再掺和那些莫名其妙的勾当了,安生读书应试,免得让旁人跟着操心惦念。”说着不觉脸却有些红了。

  杨继宗道:“我想他们的事,到昨天晚上也就算是告一段落了,我便是再想掺和也没的可掺和。就如姑娘所言,从今而后,安心读书应试。”又道,“这赤龙会的事总算有一了断,今日正月十六,是京城女眷逛街市走百病的日子。姑娘今晚若是还有些闲情逸致,我就陪姑娘去大街上看看热闹,散散晦气,也算对姑娘这些天操心费力的一点报答。”

  云瑛啐道:“哪个要你来报答?”却也欣然同意。

  几人紧一阵慢一阵,经过朝阳门回到宛平县衙的时候,已经过了巳正时刻,各自回住处休息。

  杨继宗睡得正香,忽然被人叫醒,原来是靳孝来找,杨二直接就把他引到屋里。

  靳孝满脸歉意道:“实在不好意思,公子昨日折腾了一宿,现在又要来麻烦。我们会里最大的执事昨日才进到京中,虽然事已有些不济,今日却还要再会议会议,务请杨公子受累跟我再去一回。”

  杨继宗对赤龙会最大的执事是谁本来好奇,何况如何应付太上皇复辟的事总需有个结局,忙说:“不妨,不妨。”让杨二先去睡觉,不必跟着,就随靳孝走了——去的果然还是双塔寺。

  靳孝把杨继宗送到执事堂小院门前就退去了,里面有人再引他进入厅堂,一进门徐永宁就招呼道:“杨孝廉可算到了,快来参见郑亲王殿下。”

  杨继宗这才知道,赤龙会的第一位执事竟然就是当今皇上和太上皇的亲叔叔郑亲王[166]。忙俯身地下,行大礼参拜。

  就听那位王爷道:“得了,得了,这他娘的都什么时候了,咱们会里也不必讲那些个虚礼儿,你起来说话。”

  杨继宗心想,原来徐永宁的师父在这里,说话口气倒是一模一样。起身来才见这位王爷五十多岁年纪,肥头大耳,满面红光,威风凛凛地端坐在正中一把椅子上。

  杨继宗又和另外几位执事见过礼,才在一旁杌子上坐了。郑亲王对他说道:“刚才和尚已经把张家湾的事说过一遍,现在徐有贞那老东西已然回到京城,看来咱们这事,还真是他娘的无药可救了!不知杨孝廉还有何高见呀?”

  杨继宗恭敬回道:“晚生这两日一直在徐有贞左右,虽然识破了他欲擒故纵,要在现场杀人立威的阴谋,却不想一时失控,若不是禅师用了险招,几乎要酿成大祸。晚生无能,实有负殿下和各位老先生的一番苦心。”

  郑亲王却哼道:“什么酿成大祸。若是那时就让乡民们把徐有贞那老贼宰了,哪怕是打他个半死不活,岂不省了我们大事!”

  杨继宗却不同意,“话虽如此,但以当时情形,如不能控制,白河大闸必毁,乡民们伤害大臣,几百户人家只怕要背负杀官谋反的罪名。”

  郑亲王道:“河闸毁了可以再建,至于几百户百姓的性命,哪有朝中皇上的安危重要?你们这些人呀,还是过于心慈手软,哪里是那徐有贞老贼的对手!”

  于谦等人对此都似颇不以为然,却也并不反驳。

  二

  郑王爷见大家都有些不服,才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昨日的事不必再提。不知还有什么法子可以补救一二?”

  此问一出,堂中竟是一片寂然。过了好一会儿,于谦才道:“今日几位阁老和众多卿贰、科道聚于礼部,由大学士商辂主笔奏疏,劈头即言:‘天下者,太祖、太宗之天下,传之于宣宗、陛下、宣宗之子、宣宗之孙,以祖父之天下传之于孙,此万古不易之常法。’”

  郑亲王点头道:“按此说法,大臣们的意思甚是明了,不是说一定要立宣宗之孙为太子,按序唯有沂王吗?”

  “正是这个意思。我离开时,众臣子还在那里签署姓名,都说明日一早要据理切谏,必要让陛下同意,即刻复立沂王为太子。若无回复,将在宫门之前日夜恳请,请不到圣旨誓不离去。”

  徐永宁道:“这一招要是能行,早已成了。如今只怕就是皇上回心转意,也已经来不及了。”

  兴安皱着眉头问道:“这怎么讲?”

  徐永宁道:“据臣手下侦知,那徐老贼——妈的,偏偏他竟也姓徐——那老贼今日午前从通州回到京城,不多时就去了石亨家中,一直没有出来。听说石亨以边防有警为名,通令京城团营戒严京师内外,虽然现在还没有什么动静,一有风波他可是占着手握大军的便宜呢。”

  于谦此时也苦着脸对郑亲王说:“前天臣等在这里会议,也料到那徐有贞、石亨等人若要起事,很可能就在今天夜里。因虑着若用非常手段,请旨将这伙奸贼拿下,必将危害到太上皇及太上皇的后妃子女,甚至上圣皇太后怕也要受到牵连。此为投鼠忌器,我们做臣子的,哪能眼看两位陛下势若仇雠,相杀相斫!到如今木已成舟,竟然束手无策。臣等真是愧对朝廷,愧对殿下。”

  郑王爷因心中烦躁,也顾不得威仪,把双腿盘坐在圈椅上:“这么一说,难道咱们就只能在这里看着这帮兔崽子反叛不成?”

  徐永宁见大家都不说话,才吞吞吐吐地说道:“臣倒还有一个主意,不知道成不成,不成各位也不要笑话。”

  郑王爷很不耐烦,“小宁子你有话说,有屁放,啰唆什么!”

  “我年轻,入会晚,却也听说当年太宗爷建立赤龙会时,曾有一密诏,以金书镌刻在铁券之上,以示永存。我虽不知那密诏上写的什么,但想来必是要用在紧急之时,或告皇上,或告权臣,要听咱们安排。咱们若是拿着这铁券金书进宫去见皇上,不必说太上皇要复辟的事,只说是事急,必要现在就立沂王为太子,让皇上即刻就发明诏。复立太子的诏书一发,太上皇再要复辟可谓师出无名,他总不好和自己的亲儿子相争,徐有贞之辈也自没有了借口。”

  郑王爷道:“这铁券我倒是见过,上边写的什么却是全不记得了。于公、兴公,二位可还有印象?”

  于谦与兴安都茫然摇头。智性却道:“铁券就存放在这厅堂下面的地窖里,何不拿出来看看再议。”于是忙让心腹僧人去取。

  不多时,两个僧人抬着个硕大的紫檀宝盒进来放在堂前,五位执事各拿着一把钥匙,从五个锁眼里一起旋转,才把宝盒打开。智性和徐永宁从宝盒中捧出那铁券。

  杨继宗对此物十分好奇,从旁细看,就见那所谓铁券状如一块巨大的铁瓦,一尺来高,宽也有一尺左右,卷曲成半个圆桶形,看似熟铁打成,却精光锃亮,毫无锈蚀。文字都镌刻在正面,字都镏了金,密密麻麻,全都是正体楷书,极容易辨认。

  于谦与兴安似乎也都是头一次见到此铁券,都忙过来细看,又因是圣物,要奉到上位叩拜。

  郑王爷道:“事急从权,今日先不必拜了。于公你来念念,这密诏说些什么。”

  于谦半蹲半跪,看着铁券上的文辞朗读道:

  朕惟:太祖高皇帝顺天应人,奋扬圣武,扫平祸乱,混一六合。创业垂统,制礼作乐,配功德于乾坤,焕光华于日月,帝王之盛,无以复加。不期建文昏聩,任奸回以残骨肉,行弊政而害苍生。朕于其时,迫于危祸,起靖难之兵;克平内难,继皇考之业。冀行三代之政,以成万世之基。

  其继世为人君者,故当深体天心,恪循成宪,务使宗社奠安,万民乐业。然天下虽安,不可忘危,史鉴不远,诚以为诫。或有不肖子孙,侈靡乱生于劣政;或遇贼臣奸党,阴谋祸起于萧墙;或值苍天不仁,灾变有加;或逢夷狄反侧,外寇临境;则需栋梁坚立,干城护持,洞察剥复之机,遂成否泰之变。

  故以此诏,密建护国赤龙会,以亲藩、勋戚、能臣、义士主之,与黄金万两,以为干事之资。静不露机,沉寂缜密,务藏于九地之下,尽隐于无形之中。而于社稷摇动,统绪纷乱之时,则能维持纲纪,摒除宵小,成扶大厦于将倾之功,收挽狂澜于即倒之效。俾使朱氏昌隆,火德永固。

  此诏半在赤龙之会,半藏石室金匮,嗣后各代天子若遇危急,见此金书,合符后应亟行纳谏,永保大明太平万代。

  钦此,大明永乐二十年五月。

  后面还有太宗皇帝的画押。

  于谦精神饱满宣读过后,额头有些微汗,才回到座位上问大家:“殿下和诸位听清楚没有?”

  三

  又是一阵冷场,才听郑王爷慢慢说道:“这诏书不知是太宗爷身边哪个学士所写,未见文采不说,前边一大篇多是套话,最后却只说是要‘亟行纳谏’,纳与不纳,如何纳法,全没有说明。我们拿着这铁券去找皇上,谁知陛下听是不听?”

  徐永宁也道:“那铁券的另一半藏于石室金匮,应该就在文渊阁中,但要开金匮,需先请旨,再经礼部与印绶监共同用印,司礼监开启锁钥,没有三日五日哪里办得下来?”

  兴安道:“话虽如此,但今日事急,若由郑王殿下出面,说明势态危急,或可免去合符一节。”

  郑王道:“本王哪里能够出面。祖宗家法,藩王无旨不能离开封地半步,我这偷偷摸摸来到京城,已经是杀头的罪过了,我还到皇上面前去自找无趣!这可真是耗子舔猫鼻子——作死不等天黑。”

  徐永宁嘟囔道:“殿下若是不去,只由少保公、老内相和小臣前去,怕是这铁券也作不得数。皇上即便信了,也未必会听劝。”

  郑王爷不免长叹一声,“就因为这铁券未必管用,我会自成立以来,从来是藏于九地之下,为保皇家便宜行事。当初会中前辈以那一万两黄金为本钱,开设当铺、药铺,贩运食盐、布料,生意兴旺,财力充足。下属天、地、玄、黄四门,分管着南北两京十三省的事务,黄字门又在要害处安排了许多卧底,办事真是雷厉风行,无往不胜。”

  “本王虽然年纪不如于公和兴公,却是早几年入会,听得长辈传言,当年实在干过几桩漂亮勾当。那时赤龙会刚刚设立不久,就遇到汉王谋反。英国公张辅就是我赤龙会的执事,本会为维护宣宗爷,揭穿汉王谋反,可说是立下不世奇功。只是世人不知,史书不载罢了。”

  杨继宗此前就怀疑平定汉王之乱,另有背后力量行动,不禁好奇问道:“不知当年赤龙会曾有何作为?”

  兴安瞪了杨继宗一眼,觉得此时情势如此紧迫,他还要问这些没用的事,颇不识大体。但兴安也没听说过当年之事,自也有几分好奇,见别人都不说什么,也不便打断,仍听郑王讲述。

  “听说因那高煦在军中威望极高,我会前辈当初还不想揭发他的谋反之意,得知他要对宣宗爷,就是当时的太子,在归途中下手,就派人故意引太子一行走错了路,绕远跑到河南转回北京。没想到那汉王并不收手,竟然写密信给英国公,要里应外合反了天下。还是我会运筹帷幄,一面稳住高煦,一面帮宣宗爷准备兵马,后来才一举击溃了汉王的叛军。若无我会暗中操作,只怕又会生出一个靖难之变,要大动干戈了。”

  杨继宗这才明白,当年英国公府中的清客被冰蜂毒死,必是因为他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重大机密。只可惜,赤龙会前后两次使用冰蜂,手段虽然一样,效果却是大不相同。

  郑王接着道:“至于己巳之变,当时于公已经入会成为执事,兴公当时虽未入会,其中的事情应该也都知道。当时可谓是天崩地裂,皇上北狩,瓦剌兵临城下,上上下下都乱成一锅粥了。若不是我赤龙会在宫中朝中用尽气力,哪里就能安稳度过。谁知眼前不过皇上病重这么个不大的事,就叫我们撂爪儿没招儿了。难道真是我会的气数尽了不成!”

  徐永宁哭丧着脸道:“都是小臣年轻见浅,不知进退,才接手天字门就赶上这样大事,把事情都弄砸了。有负殿下一片苦心栽培。”

  郑亲王“呸”了他一声,本想再骂他几句,但毕竟是自己的爱徒,张了张嘴却没有骂出来。

  于谦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才道:“定国公入会执事不久,殿下远在怀庆,在京中主持我赤龙会事的当属为臣,这次着着败局,责任自在于谦。但当务之急不在责臣之罪,而在决定当下方略。”

  郑王道:“那兴公你说此时应以何为方略?”

  兴安道:“老奴此时方寸都乱了,哪还有什么方略!”

  “小宁子你呢?”

  徐永宁连忙摇头。郑亲王见智性和杨继宗也都无话,就不再问,直接对于谦说:“于公是管、乐之才,还是你来说吧,咱们当如何应对那徐有贞一伙的行动?”

  于谦肃然起立道:“臣思想了这几日,对其复辟之谋,上策自然是扼杀于无形之中,但目前既然已经难以和平制止其谋,就只能行一下策。”

  厅中几人都盯着于谦,不知他所谓的下策是什么。

  于谦从容说道:“这下策就是对其复辟之谋置之不理,甚至要稍加护持,让徐有贞等人能够拥戴太上皇安然复辟,稳坐龙庭!”

  徐永宁首先反对:“这样一来,不但要让一些宵小得志,朝廷可不是要大乱一番。到时候,恐怕连少保公和兴老太监的地位都难保,我们赤龙会大概也要在劫难逃!”

  于谦道:“我赤龙会之建原本为的是永保大明天下昌隆。兴内相和我于谦的地位与两宫皇上的安危和睦相比,更不足论。现在若揭破复辟之谋,不能不伤到太上皇一家和上圣皇太后,一旦有不可言状之事发生,势必引起朝廷极大混乱。若是皇上病体近期再生变故,不但天下无君,且一时无可以继位之主,那不是要比己巳之时更为危险吗?”

  郑王爷听了有些会意,却道:“于公说得确实有些道理。但于公可曾想过,若是让徐有贞那伙人的阴谋得逞,当今朝廷内阁、六部,宫中二十四衙门,都要大换班,你于公的处境则更是危如累卵呀!”

  四

  杨继宗迅速梳理了一下于谦所言,大体明白了他的思路。在于谦看来,如果强行揭露出复辟阴谋,则皇上一定会迁怒于太上,甚至很可能会置太上皇和上皇的后妃子女于死地。想起宝儿也可能因此而无端被祸,他还真是不愿意看到这一步。依于谦之意,如果皇上在制裁了太上皇一家之后不久,又病重崩逝,那情况就会更糟,因为没有近支子侄可以继承,甚至可能出现国无君主、天下大乱的局面。正是为了防止出现这样不堪的结果,这位于少保才主张要为复辟保驾,让太上皇不出意外,安稳重新登上皇位。这主张乍一听虽然有些惊人,细想之下却也自有其道理。只是,郑亲王所说的那些顾虑也是实实在在,又当如何处理呢?

  于谦又坐回座位,心平气和说道:“若是太上皇复辟成功,我赤龙会确实命途堪忧。当今皇上虽然不知有赤龙会存在,那徐有贞耳目众多,却未必不知。”说着一边用眼看杨继宗。

  杨继宗忙道:“我昨日与徐有贞相处,听他口气,对赤龙会的状况的确了解颇深。”

  “复辟之后,徐有贞为邀其功,更为不再让赤龙会掣肘,定会向上皇奏明赤龙会之事。以我们在己巳之变中所起的作用和近来的举动,上皇恐怕难以接受这样一个秘密组织。碍于我会乃太宗皇帝亲自建立,又有铁券密诏,上皇未必明旨解散禁止,却一定会暗示相关人员和各位执事。赤龙会若今后停止一切行动,消失于无形,上皇也只当它不曾有过。若将来再有半点行动,怕是难免要遭毒手。诸位耳闻目睹的朝中政事都不少,若是皇上有了打算,能用什么手段,当不用我再细讲。”

  徐永宁有些不服,“难道太宗爷的一番苦心,我们几辈人数十年的心血,让徐有贞那老贼一番搅和,就要全都付诸东流!”

  “太宗皇帝创建赤龙会,原为保大明朱氏江山昌隆永固,我们几辈人努力而为,也算尽职尽责。但此前与徐有贞的一番较量,我会步步支绌,看来真是气数尽了。想今日国之大局,两宫和睦是为根本,宫中和则天下和、社稷安,我赤龙会为安社稷而牺牲,恐怕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兴安更是忧心忡忡,“兴安以刑余之身,伺候当今皇上,能到司礼掌印之位,也算到了极处,而今老朽,今后的事也就罢了。可少保公在己巳危难之时,只手撑天,挽救将倾之局,功在社稷,不逊于古代名臣良将。一旦徐有贞等人复辟成功,以他和石亨的品性,或将大不利于少保公,却是如何区处?”

  “当年瓦剌围城,石亨尚在狱中,是我保举他出来领兵迎敌,才因此立功封侯。于谦虽不敢说对他有恩,却绝无仇隙。石亨近年来因极得皇上恩宠,睥睨天下,眼高于顶,对我却还算十分礼敬。我想他虽然不愿让我留在朝中分其权势,却未必会想要我的性命。”

  智性一直很少说话,此时幽幽道:“只怕徐有贞就不会那样心慈手软了。”

  “徐有贞与我少年时曾在一起读书,可谓多年相知。前几年为朝廷南迁之议,他几成众矢之的,多年不得升迁,为此也曾怪我不与他周旋。但后来事过境迁,徐有贞与我虽有些间隙,却并无刺骨之恨。他虽深刻狠毒,却也不必定要杀我以泄愤固宠。”

  郑亲王道:“如此说来,复辟之后,于公并无性命之忧了?”

  于谦却哈哈大笑道:“殿下此言差矣。臣不但有性命之忧,若是算得不错,就在三五日后,臣恐怕就要与殿下和诸位永诀!”

  厅中众人听了此话,都望着于谦不作声。

  于谦才缓缓说道:“徐、石之辈虽无必杀我之心,太上复辟之后,却不能不拨乱反正,寻几个‘乱臣贼子’下手,以证复辟之应天命、从人愿,为大道之行。景泰一朝大臣,在复辟后恐怕多数不能再安其位,而上皇心中最为芥蒂之人,应该就是我于谦。一来土木之变后拥戴今上登基,虽是我们赤龙会共同推动,出面的却是我于谦。二来近年来朝野传言,都说皇上以臣为心腹,诸事依臣之议,这虽非事实,却已成‘公论’。三来太上皇要拆掉赤龙会的台,从谦下手最为便捷,杀我以立威之后,赤龙会方不敢再有所作为。徐有贞、石亨,乃至许彬、杨善、张诸人,虽无必杀谦之心,却也绝不会忤太上皇之意为我回护。因此以我估算,上皇复辟之后,第一大政就是更换内阁六部重臣,斩杀谦以诏告天下。”

  杨继宗见于谦对自己的前景推算得如此清楚,却又全然不动声色,景仰之情油然而生,竟然一时忘记此处情境,起身向于谦拜道:“老先生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后面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郑亲王等人却也都随之而起。郑王爷颤声道:“少保公一生忠于国事,功垂千古,此时却又要为我皇家天下忍辱杀身。都是本王无能,竟让我赤龙会在此事上一败涂地,实实有愧于于公!”说着竟流下泪来。

  于谦依然从容平静,“臣刚才也说过,保全两宫则社稷安,天下安。以我于谦一人一家之性命,能换来皇朝巩固,社稷安宁,天下太平,此谓正得其所。臣当年有一拙句《石灰吟》,实为自况。”

  遂吟道: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如今真要粉身碎骨,可谓正当其时!”

  郑王爷仍肃然道:“少保公高风亮节,将来定会永彪青史。于公请上座,受我朱家子孙一拜!”

  于谦听了竟也不推辞,稳稳端坐在中间一把圈椅上。郑亲王躬身拱手,深深鞠了三躬。其他众人则跪在地上,一起行了叩首大礼。

  第三十九节走百病

  一

  离开双塔寺的时候,已经过了申初,杨继宗被凉风一吹,才从刚才的激动兴奋中冷静下来。在执事堂中,他对于谦深明大义、无私无畏的高风亮节真是感佩之至,现在冷静下来细想,却又觉得其中什么地方似乎有些别扭。难道赤龙会对于眼前的复辟阴谋被动全盘接受真是正确的?于少保面临的牺牲难道真的值得吗?

  回宛平县衙的路上仍是由靳孝陪同,靳孝似也已知道了一些赤龙会行将走到尽头的消息,闷闷的,毫无兴致。两人一路默默无语,直到宛平县门口下了马,杨继宗才施礼道:“烦启忠兄一路相送。咱们无意中相识不过二十来日,却也算一起经历了许多风霜雪雨,今日一别,或许难再相见。望启忠兄今后岁月平安,福寿双全吧。”

  靳孝这才又恢复了平常之态,说道:“这些日子与杨公子过从,受教甚多。小弟只盼着公子不久后科场得意,有无限的前程。”

  说罢两人再次郑重施礼告别。临走时靳孝又笑道:“不知小弟还有没有再见到云姑娘的缘分。还请公子转告,她若要购买大宗药材,不妨还是到我养荣堂来,我当初在白云观庙会上说的话都还算数,定会给云姑娘极好的折扣。”

  杨继宗回到自己屋里,本来想要先小睡一会儿,天黑了再去找云瑛一起去逛灯市,走百病。但不知是因这两天太过疲惫还是因对刚才的赤龙会执事会议耿耿于怀,躺在炕上翻了几次身,却睡不着。索性起身,梳洗了一遍,又换了一身衣裳,才对杨二说:“今晚我出去看灯,不要你陪。你愿意出去逛逛也行,愿意在家歇着也行。自明日起,咱们只怕真要踏踏实实在家里读书准备进场了。”说罢就独自去了玉喜庵。

  玉喜庵东跨院里甚是安静,莲儿见杨继宗来了,急忙将他引进上房。上房里云瑛一身白衣白裙,正与净观说话,见了杨继宗,起身见礼道:“公子这两日劳累,可歇好了?”

  杨继宗含混说歇得甚好,净观却在一旁道:“我看杨公子一脸疲劳之态,怎么比前几日又瘦了?”

  云瑛也觉杨继宗精神不好,说道:“公子太过疲惫,今日就不必陪我去逛灯市了,若是积劳落下病来就麻烦了。”

  杨继宗连说无妨:“说好的要陪姑娘逛灯走百病,哪能随意爽约。今日是京城里灯市最后一天,却也最是热闹,我也是初次进京,这两日穷忙却没见到京师灯市是什么模样,岂不可惜?”

  净观道:“杨公子说得也是。正月十六才是京中灯市最热火的一天,再加上各家女眷不论贵贱都要在今晚出门走走,五城之中处处都是人群,还真是平时没有的景象。”

  云瑛问:“都说走百病,走百病,不知是个什么讲究?”

  净观道:“这走百病是个俗论,道藏里像是并没有这个说法。风俗上说是正月十六这一晚病魔空穴,百病都伏于尘路,大家出门践踏则百病无从登堂入室,一年都不会有什么病症。其实人们不过是讨个吉利,也不见得真信,但特别热闹倒是真的。”

  杨继宗道:“这京中的说法,与我们山西乡下也是一样。”

  净观道:“除了走百病之外,今晚上还有一项科目叫作摸钉,要摸着黑到庙门、城门上去摸门钉,说是摸得到就可得子。自然也要媳妇们摸了才有用,若是道姑我去摸,摸到多少也是没有用的。姑娘今年自然也先不必去摸。”

  云瑛脸却红了,“姑姑又要拿我取笑!”

  杨继宗此时不便插话,又过了片刻,才问净观:“以姑姑之见,我们今晚去哪个方向最好?”

  “京城元宵灯会,向来以东安门外最盛,四方商贾辐辏,灯也多,烟火也多,杂耍百戏,说书唱戏,一直要闹到半夜。可那东安门外离咱们这边稍远。再者,走百病最讲究要过桥,桥过得越多越能驱灾避病,最少也要过三座桥才算有效,俗话说叫‘走三桥’。若是从这里直接去东安门,一路上好像并没有几座桥要过。所以我劝姑娘和公子,不如出门先往东走,过了西压桥,再从北安门往南边走,一直到鼓楼前边,这一路的灯也是极多的,富户们又要放各式烟火,最是好看。在那路上先过后门桥,到鼓楼前边穿斜街到海子北沿,鼓楼斜街的商铺云集,就算平日也很热闹。到了海子那边又有甘水桥、银锭桥、金锭桥等许多的桥梁,就因着那边的桥多,十六晚上走百病的人最多,卖东西卖吃食的、唱曲耍把戏的也多聚在那里,虽比不上东安门外,却也是分外火爆,离这里又近便。我看姑娘与公子不如就去那海子北沿,逛累了,就沿着海子边走回来,也最是方便。”

  云瑛道:“姑姑对这一带如此熟悉,何不与我们一同耍耍?”

  净观道:“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还走什么百病,何况今晚也会有来我这庵中上香还愿的,也离不开。你们后生子自去玩耍吧。”

  莲儿、菊儿听说今晚要去看灯会,走百病,都跃跃欲试,又是商量穿什么衣装,如何打扮,又是琢磨还需要带哪些东西,又是问要不要找老麦过来。云瑛见杨继宗并没有带上杨二,想了想才道:“不必叫老麦过来了。你们两个今晚也不用跟着我,尽可自己去撒野玩耍,只不许回来太晚。”

  莲儿笑着看了看菊儿,才对杨继宗说:“那就拜托杨公子了,好生看护我们姑娘。”

  净观道:“时候也不早了,公子若不嫌弃,今晚就在小庵用些斋饭,天一黑就可出发。若是太晚了,还真要人挤人呢。”

  二

  杨继宗与云瑛出门的时候,天才擦黑,过了西压桥就到了北安门大街,果然已经人满街巷。大道两旁的商铺、住户门前,全都张放着花式繁多的彩灯,此时均已点燃,比起张家湾的灯却又繁华富丽了许多。一些大户人家还在门口架起一两丈高的灯架,溢彩流光,摆设成各种图案,更有用丝绸彩纸扎成的人形灯,分组成队,各有故事。杨继宗也有认识的,就为云瑛讲解,这边是嫦娥奔月,那边是钟馗打鬼……云瑛毕竟不熟悉中原掌故,见这些花灯制作精美,里面却还有那么些故事,心中欢喜,一路上笑语盈盈。

  过后门桥不远,就见前方鼓楼对面放置了一座极大的鳌山,两人连忙走近了观看。那座鳌山应该是这附近商铺联合搭建,有两三丈高,四五丈宽,山上层峦叠嶂,又有宫室亭台、泉石飞瀑,仔细一看,竟还包含着一套八仙故事,却不是常见的八仙过海,而是八位仙人各处一方,或是吕洞宾飞剑斩妖,或是韩湘子雪拥蓝关,尽皆精妙。最有趣的却是鳌山前面设了一架彩灯葡萄,枝叶繁茂,紫粒垂垂,在灯火中如同真的一般,更妙的是葡萄架上还有两只松鼠,如同活物,在架上四处窜动不息。

  云瑛看了叹道:“看这一街灯火,才知道你们京师繁盛如此!”

  杨继宗道:“别说姑娘没见过,我这号称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的秀才,却也是头一次见了世面。”

  看罢鳌山,往回走了几步就到鼓楼斜街,街道虽窄,两边商铺门前却也都挂满彩灯,只是没有空处搭设灯架。因今日已经是元宵灯会最后一日,斜街上许多店铺都挂出了“买一赠一”“先尝后买”“削价酬宾”等字样,引得游客纷纷光顾。杨继宗见街边有一家首饰铺也还清静,遂对云瑛说:“走了一会儿也累了,我们不如到这家铺子里面歇息歇息。”

  那店家见两人气宇不俗,赶紧让座上茶,又拿出店里的头面首饰让云瑛看,云瑛本不想买东西,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摸摸这件,看看那件,却见有一副精光碧绿的玉镯,甚是漂亮,不由就拿了一只戴在手腕上试试。店家见了,不住说这镯子与云瑛的皮肤极为搭配,戴上真是特显精神。

  云瑛也喜欢,问价。店家道:“平日都是开价二十两,今日盛会只要姑娘十五两。”

  云瑛道:“我们出来逛灯,哪里带着这么许多银子。以后有空再说吧。”说罢就要把镯子摘了。

  杨继宗却拦住她,对那店家说:“你看我这里有一块玉佩,虽不见得多好,却也是个古物。我先把它押在你这里,明日再让人拿了银子给你取它回来,可好?”

  店家仔细看了看杨继宗的玉佩,欢喜收下道:“公子这些日子得空让人来取就是,我们小店每日都开着的。”

  云瑛于是把另一只镯子也戴在腕上,伸出两手来比对了半天,才对杨继宗说:“明日你叫杨二到我那里取银子。”

  杨继宗却道:“与姑娘结识这些日子,姑娘也多次对我有恩,这些微之物,就算学生送姑娘的一点过节之礼吧。哪能再要姑娘的银子?”

  云瑛本想不允,抬眼看了看杨继宗,却又改了主意,才道:“那倒要谢谢秀才了。”说罢又把手腕上的一对镯子左看右看,才欢欢喜喜与杨继宗出了店铺,朝海子边上去了。

  海子边上人却更多。出了斜街不远就是银锭桥,桥下窄窄的河湾连着前海和后海,桥不宽,也不长,却因沟通着这边海子的南北两岸,人来人往极为拥挤。再加上今日是女眷们走百病的正日子,也有不少姑娘媳妇成群结队专门赶过来走桥,熙熙攘攘,笑语喧阗。

  云瑛受那些女眷们感染,呵呵笑着就要快步上桥。杨继宗见人多怕她有个闪失,忙在后面拉住她的衣袖,“姑娘莫急,小心挤倒了!”

  云瑛哪里听,倒是反握了杨继宗的手,拉他上桥,免得被人流挤得分开了。才过小桥,就听到不远处鼓楼上起更的鼓声。紧接着,海子岸边和冰面上无数烟花先后腾空而起,在夜色中如阵阵花雨,与地上的灯火相和相映。

  云瑛看着满天的繁花,一面赞叹好看,一面又想起上次同杨继宗一起看到烟火却还是在鲜鱼巷那晚,因道:“秀才,你可还记得那晚在鲜鱼巷,烟火可比这里急切得多。”

  杨继宗笑道:“那晚我们只想着逃命,烟火怎能不急。说起来不过才二十多天,竟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说完才觉出,云瑛拉着自己并没放手,他虽有些不自在,却也只好小心翼翼,一条胳膊僵僵地不敢用力。

  海子沿岸凡有宽敞之处,都是灯火通明,更有几座庙宇门前搭着台唱戏的,或是在空地围出场子杂耍卖艺的,锣鼓管弦之声此起彼伏。杨继宗与云瑛走走停停,也不认真看戏,但见前面有一座半在岸边半在湖上的水榭,水榭朝岸边的一面架着一个木制的长方形框架,架上蒙着一层白布幕帘,幕帘后面灯光明亮,有人正操作着影子人物,照在白幕上色彩分明——原来是一台皮影戏。

  杨继宗见台前观看者甚众,本想离开,却忽听水榭里面有人道白,口音中竟有几分家乡泽州的味道,才不觉就停下脚步。

  就见这台皮影人物雕琢得极是生动细腻,又有亭台屋室、桌椅床帐各式砌末也都巧妙。后台只有一人又说又唱,音调甚是古朴,只有板鼓相随,并无弦索管乐,词语则是雅俗并存,却极有味道。杨继宗居然不知这唱的是哪一门曲调。但听了一会儿,再看剧中的人物,此戏的本事倒是知道了:原来演的是一本《会真记》故事。就听内中唱道:

  珰珰的听一声萧寺击疏钟,玉人又不见方知是梦。愁浓,楚台云雨去无踪。[167]

  三

  云瑛从来没有见过皮影戏,甚觉新鲜:“这个好玩,它讲的是什么事?”

  杨继宗就在她耳边悄悄把《会真记》前半的故事简要说了一番,并告诉她,现在正是张生苦等莺莺不来,梦中相遇,醒来无限愁闷。后面的一些文辞也按大意讲给她听,只是到后来戏中多言男女情事,稍涉狎媟,杨继宗才含混不言,云瑛却也大约能够领会其意,一时羞红了双颊。

  那张生与莺莺几经波折,终成燕好,老夫人无奈将莺莺许配张生,不久后,张生却要为科考离去,前往长安。戏中又唱:

  雨儿乍歇,向晚风如漂冽,那闻得衰柳蝉鸣凄切!未知今日别后,何时重见也。衫袖上盈盈,揾泪不绝。幽恨眉峰暗结。好难割舍,纵有千种风情,何处说?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

  真个酸楚催人泪下。

  两人在这里看得入神,不觉站了将近一个更次,忽听得那边二更鼓响了,杨继宗才对云瑛说:“时候不早,这戏怕是一时还完不了,我们不如就慢慢回转吧。”谁知云瑛已看得入戏,见张生与莺莺别离甚苦,竟泫然泪下,脸上的妆也哭花了。杨继宗连忙掏出手帕让她擦拭,云瑛倒有些不好意思,用自己的手帕拍了拍脸,才随杨继宗缓步离去。

  两人沿着海子又到西压桥边,云瑛仍在惦记着戏中故事,问道:“不知后来那张生与莺莺是怎样结果?”

  杨继宗道:“若按《会真记》中所言,那张生后来滞留长安,与莺莺终生再未相见。但前朝有一部杂剧《西厢记》,说的也是这个故事,最终却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云瑛叹道:“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过是后来人一种念想吧。人生世上,又几曾有遂了心愿的。”

  不觉已经来到宛平县衙门前,云瑛道:“咱们近处为邻已有半个多月,还不曾见过你的兰舍。不如先到你屋里洗把脸,免得这样花脸猫似的,让莲儿她们偷偷笑话。”

  杨继宗哪会不肯,悄悄带着云瑛穿过前院,从节爱堂旁边的小门进了西跨院,先把云瑛让到左手一间的书房里,一面把灯点上,一面说:“我这里实在简陋,姑娘且先坐,我来打水给姑娘洗脸。”

  灶里还有温水,云瑛把脸洗了,也无胭脂补妆,素面无尘,在灯下却更显得妩媚,笑盈盈地坐在那里不说话。

  杨继宗在旁看了,有些心慌耳热,定了定神才说道:“这元宵佳节一过,朝中的局面立刻就会天翻地覆,以我估算,宝姑娘用不了多久就能正式确认身份,或许还会得到封号。姑娘来京的一件大事总算得了正果,不枉这一番辛苦。”

  云瑛却轻轻摇头道:“这次来北京之前,一心想着把宝丫头交还给皇上,还她一个金枝玉叶富贵之身。可待到事情办成了,又见你们大明的宫中那般森严拘谨,还真不知那宝丫头是在草原上疯长野长着好呢,还是到这紫禁城里头做金枝玉叶好。何况为了宝丫头的事,又连累秀才你搅进了多少麻烦。昨日一早我赶回来送你给袁叔叔的书子,袁叔叔还说,怕你在官场阴谋中陷得太深,要影响你的前程。”

  “我搅到这些阴谋诡计之中,多是因为自作聪明,不关姑娘的事。倒是这些日子能够结识姑娘这样一位巾帼豪杰,让我见识了什么是朔漠草原的英雄儿女之态,才是三生有幸。”又指着墙上那幅木兰从军的年画道:“这木兰从军的故事出自古乐府,却只是传说。这回见了姑娘,不但风姿绰约,月貌花容,且又潇洒决断,爽朗豪放。姑娘与这画中人相比,实在是不遑多让。”

  云瑛听他夸赞自己,又是高兴,又是羞涩,“秀才你可知道,我此次南行京师,最欢喜的一件事就是遇见了你个秀才,虽只是有限的一点光阴,那点点滴滴的甜蜜却已深入骨髓。”

  说着说着却又转喜为悲,“只是过不了几日,我就要离开京师回自己的部落去了,若无意外,今年夏天就会随堂兄逐水草西去天山。到那时真是相隔万里,今生怕是再难相见了。秀才,秀才,可叫我如何不再想你呢!”

  杨继宗听她说这话,也觉悲痛,不由眼睛也湿了,连忙掩饰,拿了刚才云瑛洗脸的手巾让她擦脸。云瑛起身,却不接手巾,顺势扑到杨继宗怀中,呜呜大哭起来。

  杨继宗也明知若是一别就将成永诀,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好轻轻拍着她的肩背,任她哭泣,却也觉得怀中软玉温香,娇媚彻骨,令人窒息。

  云瑛哭了一会儿,渐渐平息,双手却将杨继宗搂得更紧,又微微抬起头来,凤眼迷离。

  杨继宗方寸已经大乱,不由去吻她的灼热香唇,只觉得意夺神迷,不知怎的,就与云姑娘相拥着去了对面的屋中。

  四

  三更鼓响时,杨继宗的小屋里仍是春意氤氲。云瑛头枕着杨继宗的臂膀,媚眼如丝,颊飞红云,喃喃道:“刚才看那影戏,莺莺与张生亲密之时,说得好不露骨,才知道你们中原的书生,心里不知道有多么坏呢。”

  杨继宗讪讪道:“那影戏中歌词,不知是哪一位先贤所作,辞藻新奇典雅,精工巧丽,确属佳篇。只是闺房之乐又岂是文辞所能尽言,他虽然描摹细致,却还是写不出今晚与姑娘鱼水和谐之情。倒是还记得有两句:‘并头儿眠,低头儿说,夜静也无人窥窃,有幽窗花影西楼月。’真是此时写照。”

  云瑛又问:“你在路上说,在那本古时的《会真记》中,张生与莺莺别离后再未相见,到了前朝《西厢记》杂剧中才改成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惜这影戏咱们没有看完,不知是怎样的结局,你说那张生与莺莺的亲事可能成?”

  “虽然没有看完,我猜这部影戏中也必是个团圆的结果。有情人终成眷属乃是人心所向,戏文中自然是如此书写。”

  云瑛却叹道:“可惜好事只在戏文里面才有,世间多少有情人,却有几个能成眷属的。”

  杨继宗轻抚云瑛秀发道:“那倒也不尽然。”忽又问道:“你可听说过我们中原上古有过两个圣君,叫作唐尧、虞舜的?平时也常以尧舜合称。”

  “当年在塞外陪伴皇上的时候,倒也常听说这两位,你们中原自古就是特多圣君,但这尧与舜到底有过什么事迹,没有听他们说起,就不知道了。”

  “尧、舜的事迹也甚多,单说他们的家事。那尧帝有两个女儿,长名娥皇,次女名字却与你有些相似,叫作女英。尧帝因大舜贤德,不但将帝位禅让给大舜,还把两个女儿都许配给他,是为皇英二妃。两女和睦,内助舜帝终身,其德亦非浅。”

  云瑛听了此话,微微冷笑道:“看来无论古今,无论愚贤,也无论中原、瓦剌,你们男人有了钱有了势,都是想娶多少女人就娶多少女人的。”

  杨继宗颇觉尴尬,“哪里是这个意思!我与姑娘虽是邂逅相逢,不足一月,这些日子却多次蒙姑娘舍身救护,能无感恩之心?何况姑娘英姿灵秀,意气飞扬,又怎能不让人生出爱慕之意?今日良宵,独对佳人,也是情难自抑,玷辱了姑娘的清白之躯,但我杨继宗对姑娘实是至诚相爱,其心可对苍天。只是我家中已有妻子,也算是举案齐眉。因她十分贤良淑德,姑娘若愿屈尊下嫁,荆妻一定也愿意与姑娘共效皇英。只是……”

  云瑛用柔荑触碰了一下杨继宗的脸颊,曼声道:“秀才呀,你可知我们瓦剌的女孩,并没有你们中原那么多的礼教规矩。我今日以身相许,自是爱你至深,却原没打算要做你的妻子。秀才你也不必心中存着什么愧疚,今晚一夕缠绵,自是你情我愿,所谓有情人不正该如此吗?”

  话虽这样说,却不免有些悲切,才长叹一声道:“说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其实,哪里能够!”

  杨继宗对于云瑛的心思仍不能全然理会,问道:“这么说姑娘过些日子仍要回到边外,难道不能再作别样考虑?”

  “前几日在海子那边镇水观音庵里我也说过,中原终非我的故土,我的根基本不在这里。更何况,我父母兄长虽然都在战乱中亡故,我们部落却尚有数千之众聚合未散,要等我回去安排行止。一部之人,不能无长,我虽然没有本领,却也只能勉为其难。”

  她顿了顿才又说道:“今日虽然仓促,但能够与心爱的人儿有此一夕,我也算知足了。”说着眼圈却又红了。

  杨继宗将云瑛款款搂在怀中,不知该如何安慰,想想今夕欢会,也许竟成诀别,不由也是悲从中来,几乎跟着掉下泪来。

  两人相依相偎,沉默良久,云瑛才把心情平复下来,忽然扬起脸看着杨继宗道:“你若真是舍不得我,何不与我同回草原?我就招你这个驸马,咱们一起执掌部落,以你秀才的学问才干,说不定将来就能够混同瓦剌各部,再次雄霸一方。再说,待到天气暖和了,草原上处处是野花盛开,牛羊遍地,一眼都看不到尽头。咱们骑上快马,纵情驰骋,那又是何等痛快!秀才你说可好?”

  杨继宗听她一时发此奇想,竟不知如何作答,嗫嚅半晌,说不出话来。

  云瑛见他窘迫,才嘻嘻笑起来,“我不过和你开个玩笑,看看把你急的。你一个大明朝的举人,也许今科就能金榜题名,将来定会步步高升,光宗耀祖,那是何等的荣耀,哪里就会随了我到那朔漠荒原去过野人日子?”

  云瑛幽幽叹道:“看来人生各有定分,也是强求不得的。将来秀才不论何时闲了,偶尔或能想到万里之外还有一位苏布达姑娘,曾经对你用情至深,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两人这样私语移时,杨继宗因近来连日操劳,昨夜更是一宿未眠,毕竟困乏,不觉竟昏昏睡去。

  第四十节崇质宫

  一

  杨继宗正在黑甜乡中,忽然似听得有人呼唤自己:“杨公子,杨公子!”蒙中睁眼一看,屋里只有孤灯如豆;身边的被褥尚有余温,云瑛却已不在那里。

  杨继宗猛然惊醒,才听清有人在外面轻轻敲着窗棂,一面小声叫:“杨公子,有事要找您。”声音倒似也熟悉,想了想才识得,却是多日不见的顺子。

  杨继宗忙穿了衣裳,让顺子进屋来。就见顺子穿了一身黑衣,外面也是黑布披袄,身边却还有一个后生,穿着家人服色。

  顺子先向杨继宗介绍:“这是调墨,也是我们黄字门中的弟兄,却一直是在徐有贞大人身边做个书童。”

  杨继宗道:“前两日智性禅师还让我在徐家与调墨联络,谁知却未能见面。”

  调墨道:“想是我家老爷已经对小人的身份有所怀疑,才故意不带我去张家湾。从今往后,也只好不辞而别了。”

  顺子又说:“徐有贞与石亨等人今夜就要行动,现在已经带人去到东长安门聚合。禅师让我告诉公子,若公子不嫌,还请公子亲自去那里看看,也算为这段国事做一个见证。不然今夜之变岂不都要由那些人自说自话,异口同声了吗?”

  杨继宗想想也觉有理,披了狐裘,戴了眼纱,就同顺子、调墨出门,县衙门外已经有三匹马备在那里。

  此时已经接近四更,灯会早已游人散尽,大道上阒无一人,三人骑马绕着皇城奔东长安门方向急驰。调墨的马傍在杨继宗一侧,说了说今晚徐家的情况:

  话说徐有贞今日一早从张家湾赶回来,也不休息,直接就去了石亨的府邸,一直到天将黑的时候才回到家中。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张和石亨又先后来到徐府。

  “我趁着上茶的时候听到一言半语,似乎是说‘老君’已经当面同意,就在今夜行动。他们所说‘老君’,实是指代太上皇的密语。我们老爷——就是徐有贞——又带着那二位到花园观天阁上去看天象。小人当时就服侍在侧,可老爷所说的却一句也没听懂,我看那两位兵主也未必听懂了。但老爷最后说的却是人人明白:天象正好,动手只在今夜,机会万不可失!”

  几人又密议了一番,石亨和张都离开徐家走了,徐有贞才与家人一同酒饭,席间言语却略有些诀别之意。直到三更了,徐有贞换了平时练武的劲装,领了一众彪悍家人出门,临行前又对夫人和女儿道:“今夜事成,将是社稷之利;若不成,就有门户之祸。明日我若归来,仍旧为人;若明日不归,则已成鬼矣!”说罢慷慨而去。

  调墨道:“老爷此行又没有带上小人,正好顺子来找我,说是禅师有令,不论今夜的事情如何,要我都不要在徐府上再待了,才与他一起来请公子。”

  一边说着,三骑已经出了南夹道的南口,能够望见东长安门那边乌压压人马甚多。调墨道:“我到那里多有不便,就不陪公子了。”顺子也与杨继宗辞别。杨继宗于是下了马,朝着东长门走过去。好在那里正是一片混乱,并没有人警戒防卫,他径直走进人堆里面,无人过问。

  杨继宗稍稍辨认,大约看明白了这伙人的组成:有千把人的官军,看来应是京城团营的队伍,是这伙人的主体,由一位将领带队,因他穿着铠甲,也看不出是什么品级。这些官军自然是由石亨和张调遣来的,但兵丁们显然并不知今夜所为何事,行伍中还有人轻声问询:“不是说要防瓦剌来袭,怎么倒要进到皇城里面?”

  军伍以外的,就是徐有贞、石亨与张各自带的私人。其中又以徐有贞带的人最多,有二十多个,都围拢在徐有贞身边,奇怪的是逯杲竟然也在其中!

  此时四更鼓响起,刚才一直紧闭着的东长安门大门却“咿呀”一声缓缓开启。那将领指挥着军卒鱼贯而入,部队进完了,三家的私人才跟着进门,全都弃马步行。杨继宗也就尾随着进去,一时没有人怀疑,就站在门后的黑影处观望。

  里面开门的另有一伙,二十来人,看着全部都是宦官。为首的那人与徐有贞等人见礼,杨继宗才认出来,正是宫中大珰曹吉祥。

  徐有贞道:“太监辛苦!”

  曹吉祥却也相当恭敬,“哪里哪里。因我这手里已有上圣皇太后的手诏,要开这皇城之门也无难处。只是这几位守门的卫士,过后还要请徐老先生和石侯爷记其功劳,有所升赏。”这后面的话自然是说给东长安门的门卫们听的。

  徐有贞却正好接着这话高声道:“今日之事,是为了社稷安危,凡参与人员,都有大功于朝廷。大家认真任事,朝廷自然不吝封赏。”又对门卫说,“你们先把这大门再锁上,继续把守,不得有误。锁上门把钥匙给我。”

  几个卫士又重新关闭大门,上了门闩,锁了大锁,又把钥匙交给徐有贞。徐有贞拿了钥匙,却走到不远处的金水河边,把那钥匙直接投入河中。

  石亨等人都不明其意,徐有贞道:“今夜事关重大,不可不谨防万一。万一有人掣肘此事,从皇城内外夹攻,不是会危险之极吗?”也不再细说,却扬起左手大声招呼众人道:“大家随我来,改天换地在此一时!”

  他虽然身材短小,比旁边的石亨、张都矮了一截,此时手持一柄钢鞭昂扬而立,却有调动千军万马的威风。

  二

  徐有贞和石亨、曹吉祥在前面带领,张在后面压阵,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过了金水桥,沿着河北沿向崇质宫方向而去。路上还遇到了两拨巡更的宦官,因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巡更宦官全都驻足而视,惊得忘了摇铃报平安,却也不敢声张一句。

  到一个路口刚要拐弯向北,天气却骤然大变。本来一直是月明风轻,虽是深夜也不觉太过黑暗,这时却忽地刮起了一阵狂风,天上的月光也霎时被乌云掩住,天色晦暗,皇城里狭窄的街巷顿时显得有些阴森恐怖。

  石亨本来十分紧张,忽然见到变了天,一把拉住徐有贞道:“徐公,这天色忽然变化,难道是示警我等不可轻举妄动!”因他声音洪亮,这句话身后几十步远的队伍都听得见,一时都停了下来。

  徐有贞铁青了脸,也高声说道:“大都督说哪里话。我在今晚也曾观看天象,眼见紫微垣有青气升腾,又有景星行于轩辕之侧,明明是帝王复兴之象。现在忽然有乌云蔽月,却正如《占经》所言:夜不见月星,此为君臣俱有阴谋,两敌相当,无不吉。现在不论是天象、星象,全都有利于我等。此千载一刻之时,大都督还有什么可以疑虑的呢?”

  石亨也明知徐有贞是在为大家壮胆,也知事已至此,断无后退之路,才哈哈大笑道:“有徐公这话,我也就放心了。”又对后面的军士高声道:“儿郎们今后大好的前程,都在此一时了!”

  那些团营的军士对于今夜的行动本来全无所知,见到大队人马进了皇城,不免有些惶恐,刚才听到徐有贞与石亨的一番对话,有明白些的已经暗中猜测,今夜怕是被带进了一场以身家性命为赌注的狂赌,又是心惊,又是亢奋,不由随着石亨之言欢呼起来。

  谁知就在此刻,旁边的一个胡同里却突然蹿出一队官军,也是盔甲在身,兵刃在手,因为行得急切,倒像是冲向徐有贞等人。

  石亨毕竟久经沙场,见有情况,连忙传令,团营的官兵也是训练有素,立刻在石亨前面布成战阵。徐有贞虽然紧张,倒也处乱不惊,手执着钢鞭作自卫之势。反倒是曹吉祥带来的几个太监,见事不好,撒腿就跑,跑出老远之后见双方并没有厮杀,才慢慢停下脚步,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支突然出现的队伍,领头的大概是个把总,见到前面就是大都督石亨,连忙止住队伍,跪下给石亨磕头道:“敝弁这一队在后面没跟上大队,又走岔了道,才急忙赶过来,不想冲撞兵主大人,死罪死罪!”

  石亨见是自己人,怒道:“今夜如此大事,不容半点纰漏,这次过失先给你记下,若再有失,当场就要你的狗命!”才让军伍重新成为行军队形。

  徐有贞见是一场虚惊,才用衣袖擦了擦已经汗湿的额头。一抬眼,却看到了离自己不远的杨继宗。徐有贞见他也来了,本想对他说些什么,想了想却又作罢,只微笑着朝他扬了扬手,似是说:你随意吧。那些这两天在张家湾认识杨继宗的家人这才发现了他也在这里,都有些吃惊,却也不便追问。

  这边刚才稳定下来,又见张大步从后队赶过来,一面问:“出了什么事,为何停止不行?”

  徐有贞道:“不相干。这里离崇质宫没有几步路了,张都督也不必再去殿后,我们一起到南宫吧。”

  果然,又拐了一个弯就来到一道坐东朝西的宫门前。杨继宗心想,这应该是就人们常说的南宫了。

  徐有贞也是头一回来这里,因问曹吉祥:“这里可是上皇的寑宫?”

  “正是。这就是崇质宫,大家平常又叫它南城或是南宫,太上皇自打瓦剌那边回来就一直没出过这大门。”

  徐有贞让石亨先派步卒把这南宫团团围住,不能让半个人走脱,才问曹吉祥:“如何叫开这里的大门?”

  曹吉祥道:“这里有专门的守护宦官,我来叫叫试试。”遂大声拍门呼叫:“我是司设监太监曹吉祥,现有上圣皇太后手诏,要见上皇,里面快快开门!”叫了许多遍,却并无回音。

  徐有贞见这样拖下去不成事,又叫了石亨商量,要动手破门而入。石亨对此倒早有准备,忙呼唤后队一组工兵拖着几辆小车过来。只见他们把车上物件快速搭配组装了一番,立刻变成了一架专门破门用的冲车:架子上悬着一根巨木,十几个人把那巨木悠起来,用力去撞大门。

  谁知那宫门却与各处的宫门一样,门上有九九八十一颗金色门钉,门板则是用极厚的原木拼合,十分坚固,里面又有两道结实的门闩,兵丁们连撞了二十几下,响声震天,大门却纹丝不动。石亨急了,叫过身边的一小队亲兵道:“你们翻墙过去,在里面把门栓取了才好开门。”又在多处搭了云梯,在宫墙头上设了几处弓弩手,才招呼亲兵翻墙。

  好在大门里面并没有人守卫,石亨的亲兵小队进入之后,又忙活了一番才取下门闩,对外面叫道:“再来撞门!”工兵们才又用冲车撞门。这次没有里面的门闩阻挡,只靠锁具难以抵挡,只几下,宫门已被冲开。

  徐有贞见大门开了,对石亨道:“让一把总带人守住二门,我们几个只带亲信去见上皇。”

  三

  崇质宫的第二道门却是大敞着,门里面异常寂静,刚才门外那巨大的动静似乎也没有影响到这边宫中人等的安眠。徐有贞等人也不敢放肆,轻手轻脚走到正殿前面,正不知该如何唤起太上皇,正殿的大门却“咿呀”的一声开了。

  门里边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微微发福却面色苍白,身上穿的却是一身明黄盘龙常服,手中执着烛台。他见宫中一下子来了这许多人,惊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声音威严中却又带着几分惊恐,拿烛台的手也有些颤抖,因烛台倾斜,一些蜡油滴在了袍襟上,也毫无知觉。

  众人知道这必是太上皇,连忙都匍匐地上,拜了几拜,才由徐有贞奏道:“臣等请陛下今日回归大位!”其他众人也随道:“请陛下今日回归大位!”声音虽不太整齐,却也相当嘹亮。

  太上皇受这声音鼓舞,脸色稍安,又问:“那么,可是都安排停当了?”

  徐有贞却显然不愿意在此地耽误时间,一面答道:“安排已定,请陛下乘辇。”一面就让军士快把皇上的辇舆抬过来。

  所谓辇舆,其实不过是一抬四人抬的官轿,几个抬轿的兵丁没想到备了这轿竟是要抬太上皇的,全都紧张得哆哆嗦嗦。太上皇心中还有许多疑问,本不想这就上轿。无奈徐有贞心急,此时已经站起身走到太上皇跟前,大声道:“陛下,事态紧急,请速至奉天殿登大位,不能延误!”说着一手接过太上皇手中的烛台,一手搀扶着太上皇直接来到轿前,不由分说就把太上皇装进轿中。

  几个兵丁本来不是轿夫,此时又双股战栗,轿帘也忘了放下,抬了几抬总是东扭西歪,无法把轿子平稳抬起来。徐有贞急了,也不好斥责,只得亲自上前帮助把持,石亨与张也都上前帮着扶轿子,连逯杲也到轿子的右前方扶了一把。四抬轿立时变成八抬,虽有些乱,毕竟起了身。

  有曹吉祥的人带路,从崇质宫到紫禁城的东华门不过一箭之遥。太上皇稍得喘息,才问轿旁的徐有贞等人都是什么身份。徐有贞率先报了名,其他人此时才想起,让这位即将复辟的皇上知道自己官职、姓名实在是重中之重的大事,于是都拥到轿前,一面跪拜一面自报家门,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刚才一直晦暗的天气突然转晴,不知哪阵风吹散了乌云,西边天上一轮满月照得四下通明。众人见此吉兆,大为振奋,都趴在地上大呼万岁。

  徐有贞见东华门就在眼前,不能如此耽搁,急忙高声道:“此时让陛下进宫最为紧要,各位拥戴之功待陛下登位之后,再由各位带队臣工登记花名,一个也不会落了。”这才勉强收拾好队形,直接来到东华门前。

  东华门的警卫大概也已经听说了一些今晚的异常动静,见眼前这队不成样的人马过来,倒也没有太过吃惊,只是大声问道:“尔等何人,敢在皇城中喧哗!”

  太上皇被刚才一番跪拜,已经找回了不少当年唯我独尊的感觉,在轿中答道:“朕是太上皇,身边皆是从驾之人。”

  守卫们听说是太上皇,虽然都不认识,也未见任何凭据,却都悄然肃立两旁,看着这个太上皇和身后的上千军士浩浩荡荡开进了紫禁城中。

  经左顺门和弘政门来到奉天殿前的丹陛,抬轿的兵丁听了徐有贞的指令,直接把这辇舆抬上了丹陛,旁边又有徐有贞、石亨、张以及逯杲等人搭手,轿子左摇右晃,总算没把太上皇甩下轿来,曹吉祥见有些危险,连忙也上前护驾,却让这乘小轿更显忙乱。

  因五更将至,不久就要早朝,这时丹陛上已经有大汉将军列队,个个头戴红缨凤翅盔,身着黄金锁子甲,手执金瓜,威风凛凛。但不知为什么,这些大汉将军对于突然闯过来的这乘身份不明的小轿和其后的随人,都似熟视无睹,眼看着轿子直奔奉天殿而去,却无一人阻拦。

  一直到了奉天殿大门前,徐有贞等搀扶太上皇下辇,守门的大汉将军才喝道:“什么人敢来大殿搅扰!”拿起金瓜直挡在徐有贞胸前。正巧逯杲却认识这位锦衣卫的大汉兄弟,忙上前呵斥道:“这是太上皇,你休得无礼!”

  那位金瓜卫士定眼看了看眼前这几位,来历确实有些不一般,才默默让到一旁。

  奉天殿毕竟是非常之地,除徐有贞、石亨、曹吉祥、张随同太上皇进入,其他人等都止于门外。就见徐有贞和石亨搀着太上皇坐在龙椅上,曹吉祥吩咐:“鸣钟鼓,启诸门!”直到此时,端坐在宝座之上的太上皇脸上才有了几分得意之色。

  当百官从左右两侧来到奉天殿前的时候,杨继宗与各家的亲随已经悄悄退到丹陛下面的一个角落里。就见丹陛上站满了大小官员,正要依礼朝拜的时候,殿中却传来徐有贞的声音:“奉上圣皇太后之诏,太上皇已于今日复辟!”

  朝臣中先是一片纷乱,但只过了片刻,就听到整齐划一的恭贺之声:

  “恭贺上皇复辟,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震远近,甚至惊起了不远处太庙里的乌鸦,成千上万腾空而起,“哇哇”叫个不停。 凤凰联动文库:忠于正,守于义(套装共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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