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凤凰联动文库:忠于正,守于义(套装共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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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贾慧对于自己的感知能力,向来都是确信不疑的,这次也不例外。那一眼所瞥见的,千真万确是他的身影。他没有依照她断定的那样中枪死去,而是奇迹般地捡了条命,活了下来。这是唯一的解释,除非还有第二条:他死了,眼下是起死回生。贾慧虽然近些日子有点相信鬼神之说,但仍然坚持着第一点。

  说起来也不奇怪,这勃朗宁手枪体积袖珍,子弹细小,射程近,杀伤力有限。她那一枪击中了他的要害,目睹着他向后仰面倒下。他身上中弹,倒在水洼里,还能有活路?但这世上,死里逃生的例子不胜枚举,他侥幸活下来,并不出情理之外。如今,面前的几件难解疑团尚未有眉目,又有新的疑团出现了。他没有死,出现在吴尚,在距离自己住处不远的地方现身,其内蕴含着怎样的意味呢?

  这一夜的贾慧,彻彻底底地失眠了。她握着枪,垫高了枕头,倚靠在窗前,开了半面窗扇,望着院子里婆娑的树影、摇曳的花草、月光如水般漫溢过的地面发愣。她昔日的恋人、仇人、冤家,早已在她的心底死去,成为一缕游魂,纵有反复,也是在那处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挣扎,影响不到她的现实生活。

  可是,这幽灵借尸还魂了,以一个模糊的姿态亮相。悠长的街道、闪烁的烛光、黝黑的柜台,它们如同一出死者复活的戏剧背景样,为他营造出了沉闷、阴郁的氛围,渲染出这个主角倏尔来去的诡秘。他中了那一枪,非但没有致命,似乎也没有给他的身体留下任何后遗症。他的动作一定迅速、快捷,不然怎么能在瞬息间无影无踪呢?

  贾慧闭上眼在黑暗里回想着几个钟头前,在街角邂逅那个熟悉身影的细节,竭力想利用旧时的记忆,将他恢复出鲜活的面目、清楚的模样来。但是,那个唇红齿白的青年,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无论如何跟那样阴暗的场景挨不上边。她不由自主地叹息,他真的是死了,活过来的只是他褪色的皮囊,那个自己曾经深爱过的人,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她黯然神伤,泪流满面。这一刻,因惊惧而紧张的神经完全松弛下来,只剩下悲伤笼罩住她整个身心。这个月色明朗的夜晚,凉风习习,花香幽然,鸟鸣猫走,草木繁盛,一片生机盎然,但却与她无关。

  天亮之后,贾慧收起手枪,打了桶井水,借用它的凉意清理了头脸。一夜没睡的她,并未因此而困乏、倦怠。她精神振奋,头脑清醒,将昨晚搁在井水里的粥热了,填饱肚子后,前往学校。在途经绿杨旅社时,她暂停了片刻,询问伙计关于林峰的消息。伙计说还没见着他,他军务在身,出门十天半个月是家常便饭,这也才不过十来天而已,不要担心。

  贾慧无语,没有多远就进了学校。她今天来得早了点儿,绝大多数同事都还没到。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她来到自己的桌前,意外发现桌子抽屉的缝隙里,斜插着一枝玫瑰花。鲜红的色彩,清澈的露珠,清新欲滴。她心里好奇,转身去查看,只在角落里那张桌前有个中年男同事,她断定绝非此人所为,便问他看见这花是谁送的,这位同事笑笑摇头说不知道,他今天来得最早,开门进来后,除了她再没见第二个人进屋,而且这枝花,他进门时就发现了,这肯定是哪位同事仰慕贾小姐,昨晚下班前偷偷放的。

  他笑呵呵地说着,贾慧却高兴不起来。她坐下来,低头端详这枝玫瑰,反复地察看花形、鲜艳程度,都不像是昨晚下班前放置的。而且,这花看着熟悉至极,像是——

  她怔住了,这不就是从自己家中花坛里剪下来的吗?她条件反射般地站起身,离开屋子,离开学校,沿着街道一路小跑赶回家中。她关上门,去那簇玫瑰花前检查,寻找着花茎的断口处。果然,有一处倾斜的切口,这枝玫瑰是从她的花坛里剪下的无疑,匪夷所思地插在她学校办公桌的抽屉上。怎么回事?是谁干的?这看似罗曼蒂克的浪漫之举,让她浑身冰凉,四肢乏力,再也站立不住,一下子坐在石阶上,放声哭泣起来。

  其实这件事不用猜测,一目了然,谁会在深夜里潜入贾慧的院子,剪一枝玫瑰插在她的办公桌上?除了他还能有谁?他昨晚被她无疑中撞破了行踪,立即顺势而为,来了这么一个献花之举。这枝花,鲜红夺目,根茎刺手,吸收了下面尸体的养分,格外地娇美,也格外地令她不安。

  贾慧在青石台阶上坐了一刻钟,重新打起精神来,她将这枝饱含着死者精粹的花儿,插回到花坛的泥土里,冲着所有的植物轻蔑地啐了口唾沫,转身返回学校去了。

  学校里,贾小姐因一枝玫瑰花而失态的情形,已经在同事中传播开来,此刻瞧见她进了校门,眼神全都有些怪怪的。吴尚这地方不比其他去处民风淳朴,对于男女间的事情看得比较严重。像贾慧这样,先是一直拒绝男性的追求,隐然有单身终老的架势。可是,突然间就跟一位年轻军官好上了,且不避嫌地在大街上出双入对,举止亲昵,令人侧目。而今天,办公室里又冒出枝玫瑰花来。这种花是什么含义,读过两本外国小说的人都知道。贾慧小姐的男朋友,多日不见,又有新的追求者到来,这在风气保守的学校里,不亚于扔下一颗炸弹。男同事们绝望,女同事们嫉妒,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忽然间瞧见她来了,便各自散去,几乎没人跟她打招呼。

  贾慧感觉到了这里的暧昧,但是并不放在心上,她从容地坐在桌前,低头整理书本,一张折叠得整齐的纸条横放在眼前,纸质雪白、坚韧,一看就跟那些印刷用纸有天壤之别。她拣起纸来,将它展开,上面是一行打字机敲出来的铅印字:

  这黑夜,我拥你入眠,再不需要阳光。

  这是一首诗的末尾一句,写于七年前的一个阴雨连绵的春天。那是她由少女变为妇人的第一个夜晚。那天,她托词去邻县同学家游玩,实质上却走进了刘家在那里的一座别院。他们相约在那里幽会,溜得远远的,将老督军和他的那支忠于职守的民团甩得远远的。在那座宅子第三进东侧的厢房里,他们从寻常恋人间的牵手、接吻向前跨出了关键性的一步。他动作轻柔而又熟练地剥除了她身上所有的衣物,抚摸她每一寸肌肤,一步步将她引入欲望的肆虐中,令她如痴如醉,无法抗拒。

  那个细雨如织的清晨,他们相拥而卧,他半倚在床头,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由衷地吟出这一行诗句来。在她疑惑不解的目光下,他披衣下床,提起毛笔,将这首诗完整地写了下来。这最末一句,最令贾慧喜爱,深深烙刻在心中。虽然这些年来久不理会,早已蒙尘、不甚清晰了,可是此刻展开来一眼看见,怎不让她茫然若失?她不用再费心思,就知道这张纸的来历,它是跟那枝玫瑰花一起抵达此处的。花插在外,字藏于内,两度让她接受煎熬。

  本已在家中决绝毅然的贾慧,再度被这貌似柔情,实如刀刃之物所伤。她这番受扰,心情软弱到了极点,深陷在勾人魂魄的句子里,无力自拔。

  二

  林峰的伤势,在乡下军营里,经过纵队司令的小灶的滋养,恢复神速,住进军营半个月后,便拆掉了纱布绷带。在河边晾晒内衣时,弯起肘部来看创口,已然结痂半脱,新皮生成了。一个铜钱大的椭圆形印记色泽月白,显示着这个弹洞的残痕。他信心十足地挥动一下臂膀,除了一丝隐痛再无半点不适。这枪伤的愈合已经到了尾声,完全不妨碍他回到吴尚,继续工作。

  他的一系列举动,全然落在了正举竿钓鱼的程兴柱的眼里。程兴柱吸了口烟,半开玩笑地问:“归心似箭啊!是想念那位女教员贾小姐了?”

  林峰笑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这是在想回吴尚之后那些家伙的嘴脸。他们吃了苦头,定然怀恨在心,可是又抓不到我的把柄,这可有意思了。”

  程兴柱思忖了一下,说:“这次回吴尚,可不同以往。你的身份,他们不但怀疑,而且可以确定,形势险恶多了,万事都要小心。”

  林峰摇头,说:“怕什么?这次回去,我是棋盘上的明子,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掩护其他同志活动。二黎以及他们的手下们,瞧见我大摇大摆地回来,怕不把门槛都踏平了。”

  程兴柱放下鱼竿,问:“你这次回去,以何托词解释这些天的去向?”

  林峰轻蔑地一笑,说:“好说,我去三十三师本部参加‘剿共’,结果迟到了一天,国军溃败,卖鸡的找不着买鸡的。在战场附近转悠了一阵子,没有结果,只得乔装改扮,从新四军的防区过来向西,一路侦看打探,逍逍遥遥回到吴尚城里,履行旧职了。”

  “三十三师那边,你安排妥当了吗?”程兴柱略微有些不放心。

  林峰自信地一笑说:“临出吴尚,我发了个电报,往新四军根据地去侦察兵力调动的详情,回去发一份刚刚过期的情报,就算把这半个月的行踪做个了结。俗话说天高皇帝远,我又是他们在这边的唯一耳目,成绩斐然,想来是不会起疑心的。”

  程兴柱哈哈笑道:“原来这几天你躲在帐篷里默不作声,是在盘算这些事情。我跟你不同啊,带着这几千人马,整天无所事事,筋骨都快软掉了,得有一场血战,提振士气。可惜,日本鬼子老是不给机会。这次,他们早早地动手反而好,我这装备了德式装备的主力团,至今还没开荤呢!”

  林峰拍拍他的肩膀,说:“少安毋躁,大战将临,大家都保持冷静,日子长着呢,一步一步走路,一口一口吃饭,硬仗有的是。”

  在六纵军营里又休息了三天后,林峰决定启程回城。他换了整洁的军服,跨上战马,在几名精干便衣的护卫下离开营房,沿大路以中速镇定自若地踏入吴尚北门。他进城后,直接抵达绿杨旅社,洗漱休息,静候盘查。

  不出两个小时,侦缉处长黄参议果然登门拜访了。他知道自己这番大摇大摆的做派,引人注目,就是要以此来钓鱼,让人来验证自己的成色,黄参议果然应招而至。敲门声响后,他起床来开门,迎接客人。黄参议站在门下,没有进来,故作专注地上下打量他,微笑着问:“林参谋归隐养伤,想必伤势一定痊愈了。”

  林峰假作诧异,反问道:“承蒙黄参议厚爱,感激不尽。不过,做军人的哪个身上没有战伤?不过近期却是没有负伤,身体棒着呢。”

  他挥拳踢腿,虎虎生风。

  黄参议紧盯了一气,心底恨不能扒掉他的外衣,把他身体的每一寸都仔细检查一遍,从中找出那天他留下的伤痕。但是,此刻他却不能撕破脸皮。他面对的,不仅是一个少校军官,还是三十三师、四十五军、三战区的代表,投鼠忌器。他笑容不变,进了屋子,看了一眼窗户对面自家旧居的模样,问林峰这些天不见,去哪里公干了。

  林峰拿起桌上的卷烟,请他品吸,点火之际漫不经心地说:“没走多远,就是在新四军所谓的根据地里转悠了一圈,昨天才离开。”

  黄参议听他直言不讳承认去了新四军根据地,倒是十分意外,问道:“老兄艺高人胆大呀,敢去那里,是座上宾呢,还是——”

  林峰吐了个烟圈,说:“都不是,奉命侦察,为本部提供第一手情报,供长官指挥作战时参考。”

  “可是,贵部已经退回安徽境内,你这些情报顶用?”

  林峰笑而不答。

  黄参议自觉问得唐突,便掩饰尴尬似的咳嗽一声,换了个问题,提醒般地说:“你这一走倒不打紧,我那位侄女可跟掉了魂似的。你还是要抽空去看看她,这咫尺的距离,应该不会耽误你的公务。”

  林峰却不接他这话茬,继续原先的话题:“不过,这次我们得到些对你老兄有用的情报,想不想了解?”

  黄参议大感意外,那对浓眉皱成了八字形,煞是有趣。他拱手作揖,说:“那就请林参谋讲一讲,感激不尽。”

  林峰仰头望着上方袅袅飘荡的烟缕,说:“新四军此战之后,已经成功地将苏鲁皖三省的几个根据地打通并连为一体了。日本人向新四军军部展开扫荡,其军部撤离盐城转移向北,所辖各部也返回各自的根据地,开展反扫荡部署。二师主力日前刚刚抵达河安、云台地区。泰兴的鬼子出动了两个大队、一个骑兵小队,向西向北进发,黄桥业已落入敌手,贵部在东南的防区,已经和日本人面对面了。还有,二师主力分散成若干个团,分内外线活动,省韩的水网险要已成摆设。你们新得到的东部防区,两面受压,前景堪忧啊!”

  黄参议对于日本人进抵黄桥,保安十二旅不战而退的消息是今早刚刚得悉的,印证了这个年轻军官的话不假。独七旅、独八旅新扩充的地盘,左右受新四军和日本人的威胁,不知前途如何,一切都要等黎星源和新四军首脑谈判归来后,才能明朗,这就非他所能预料了。

  不过他依旧对独七旅那次败绩耿耿于怀,趁机借题发挥,不动声色地说:“林参谋的情报是准确的,你向来手段高明,常常能做出些出人意料之举。我那侄女何等精明,却心甘情愿乖乖地为你所用,像是中魔了一样。真是佩服你。”

  林参谋故作惊异,说:“哪里,在下仰慕贾小姐的人品,正想方设法讨好她呢,怎么敢利用她?你做长辈的可是言重了。这话千万不能在她面前提,拜托,拜托!”

  黄参议摆手说:“算了算了,我这姑父的话,她未必肯听。一个女人死心塌地之后,那是什么事情都肯做的。她对你已经到了这一步,你好自为之吧。”

  两人再无话可说,就此打住,一起下了楼,出了旅社,各奔东西。黄参议去光孝寺,等候黎星源和新四军谈判的消息。林峰去学校,看望多时不见的恋人贾慧。

  这段养伤的日子里,他抽空细致地规划了他们之间的事情。他想发展她加入自己的地下工作中来,成为爱人加同志。可是,程兴柱提醒他,不要贸然将贾慧拉进来,她现在的状态才适合掩护他的行动,挑明了反而适得其反。他在矛盾中思忖再三,觉得虽然程兴柱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可是还是想尝试一下,旁敲侧击,看她的反应再作理会。总之一切小心为上,绝不急躁冒进。他对她的了解还停留在多年之前,现在的贾慧究竟是个怎样的女性,他还没有揣摩透呢。

  他心底盘算着,走进学校,和已然熟悉的门房热情地打招呼。他的声音不高,却足以引得走廊里、课堂上、操场边那些教员的好奇,不约而同将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林峰没有感觉到自己已成为众目睽睽下的焦点,略招了下手后,继续向前,依照过去的习惯先去教室课堂上找她。

  贾慧正在带着孩子们朗读刚教的课文,声音轻柔而飘忽,时而被大片的童声掩盖,时而又因为加快或者拖延语速而呈现出来。林峰听到她缥缈的声音,顿觉无比悦耳,再从侧面看她那清瘦的小脸,苍白的面容,一种怜惜的感情油然而生。他背靠着廊柱,点起根烟来,默默地抽吸,目光紧随着她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再不能移开。

  贾慧带着学生们念了两遍课文,转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正要开口说话,却从窗口飘过的一丝烟缕中感觉到了异样,微微踮脚瞟了一眼,就看见了全副戎装、英武逼人的林峰,不由得惊呼了一声,她本能地朝门口走了两步,但随即醒悟,忙掉头去拿起竹棒,指着那行字让学生们认真抄写,这才轻轻走出教室,平静地打量他片刻,悄声问:“伤好彻底啦?”

  林峰抑制着将她一揽入怀的冲动,点了下头,说:“好啦,归心似箭!在外面朝思暮想,今早马不停蹄地一路赶回来了,终于见着你了。你——还好吧?”

  两人四目相对,他这才觉察到贾慧消瘦了许多,下巴尖削、腰肢纤细,仿佛一阵风都能将她刮走。她愈发地显得楚楚动人,这样的形象,令林峰既心醉又心疼,他向前一步想抓住她的手,但她却后退了一步,含笑说:“那你算是重返军中,重操军务了。我晚上请你吃一顿饭,以示庆贺。咱们不走远,就在绿杨旅社,几步路就到了。你可等我。”

  林峰明白她话中的含义,她是不想在学校大庭广众下太过袒露自己的感情。他们之间的爱意,要等到天黑之后,在一壶酒水、几碟小菜的参佐下,才能表白。他挺直腰身,抬手敬了一个军礼,在贾慧刻意压抑着心底复杂的情感所假装的平静注视下,走出了校门。

  校门外大街上,一标骑兵驱马而过,在前面路口急转,直奔光孝寺方向去了。其中领头的军官,马靴呢裤佩上校军衔,正是黎星源的贴身副官卫队首领。他们的路线由东向西,熟谙城中内情的林峰一眼就看明白了,黎星源从东边回来了,他出城数日,名为巡视防区,实为面见新四军首脑人物,商谈战后形势。这在吴尚,已是许多人心知肚明的秘密。这次,他会带回怎样的结果呢?

  三

  黎星斗在光孝寺心情急迫地等候了整整一天,直到日头西沉,才得到禀报,总指挥乘汽艇由水关入城,在光孝寺后的码头上岸。他的骑兵卫队佯作从东门回来,并没有护送汽车。那辆车子,是万众瞩目之物,就让它留在独七旅防区内,日后再回吴尚。这真真假假、扑朔迷离之举,用来掩饰他方耳目问题不大,但洞悉内情的人,是想骗也骗不了的。林峰少校如此,黄参议亦是如此。

  黄参议站在保安司令部所在殿堂的高高石阶上,窥测着黎星斗心事重重地在殿外场地上背手踱步的动静。等到暮色将临,众人渐渐散去各自回家,他依然不走,坐在休息室里,装模作样地翻阅着文件。

  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眼见马队归来,黎星斗快步返回司令部,有副官赶去府前街点要菜肴,预备美酒。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明白大约得到天黑之后,黎星源才能露面。

  果然,又一个钟头过后,晚上整七点,黎星斗穿戴完整,率了几个贴身侍卫,脚步匆匆地往大殿后院跑。他悄然起身,拐到寺庙西侧的藏经楼,蹑手蹑脚地爬上去,低头俯瞰,光孝寺前后院墙内外的情景,一目了然。一艘漆成军绿色的小型汽艇停在光孝寺专属的后码头,船上持枪警戒的士兵,衣着气质都很陌生,他一眼就瞅出了异样,咂巴出了滋味。

  黎星源是坐船回吴尚的,白天的马队是佯动,这样的障眼法不仅是在掩盖行踪,更有重大的阴谋。只见黎星斗侍立在河岸上,迎候船中人上岸。黎星源披了件抵御河上风寒的日本军官大衣,边走边作出谦让的姿态,照应身后那个穿灰布军服的男子,主宾虚实,一目了然。此人来历必不寻常。黄参议屏住呼吸,不敢吭半声,生怕被这些夜里出没的人们觉察,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黎星斗对于身后围墙内足以监视四方的藏经楼上有人偷窥的情形毫不知晓,他遵照黎星源的嘱咐,以秘密方式来迎接秘密来访的新四军要人。黎星源率先登岸,握了握他的手,回过头来介绍身后来客。此人是新四军苏中军区副司令员兼参谋长黄庄,黄将军率部负责苏中门户,是二师中的第一位骁将,黄桥决战中,参加指挥过围歼独六旅之役。黎星斗心中暗惊,黎星源这样介绍,用意深刻。他们歼灭独六旅不过用了三个小时,围歼自家独七旅超过了这个时间,是给他面子了。

  他满脸堆笑,跟来人握手寒暄,连称久仰大名,无缘得见,这次一定要好好地招待贵客。

  黄庄笑道:“这次来吴尚,是总指挥力邀,正好军部也有指示,要加强与抗日友军的联络,所以用了这艘缴获来的日军巡逻艇,一路上倒也通行无阻,直达吴尚城里了。”

  三个人相互谦让,从后院便门进了寺内,径直去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会客室小坐。寺内警卫明松暗紧,卫兵们都藏身在暗处,全力戒防。黄参议上了楼,此刻却下不得了,蜷身躲在栏杆后面,仰望一天星光,等待着他们会晤的结束。至于公馆里眼巴巴等候的黄太太,一时也顾不上了。

  这一行人进了会客室,先小坐品茶,随后便有预订的菜肴送来,主宾之间把酒言欢,气氛一片融洽,似乎没有什么谈不来的事情。黎星斗要尽地主之谊,起身执壶先为黄庄斟酒,笑容可掬地大加赞叹新四军兵强马壮,俨然已有问鼎天下之势了。

  他这大肆热捧,黄庄并不接受,拱手说:“这可不敢,如今咱们都要听重庆蒋委员长的号令,抗日才是第一位,只有赶走小鬼子,天下才能得到太平。太平天下是老百姓的天下,不是任何一人、一党、一派的天下。”

  他这一通说辞,义正词严,无懈可击,二黎半点毛病也找不出来,只得击节称是。这一套虚头花枪耍过之后,话题自然要转入实质了。黎星源让这个盟弟先斟满酒,一口干掉为敬,答谢新四军方面的情义。黎星斗心中一喜,自然是满了杯子,扬起脖子喝下去了。黄庄回敬了一杯,泛黄的脸上隐隐有了些血色,说这一次总指挥不辞辛苦,风尘仆仆地来到河安,亲随本军一部行动,观摩了设伏歼灭鬼子一个小队的全过程,那份临阵从容的气度,在国军将领里算是凤毛麟角了,不由众人不钦佩。这次师长本来准备亲自过来接待的,可惜忙于应付日军主力对军部的扫荡,只能在电报里叮嘱要热情招待了。

  黎星源大笑,说款待黎某看了一出灭倭寇的好戏,已是莫大的荣幸了。黎星斗也笑,说可惜这两天日本人没了动静,不然的话,也可以请黄司令去莲花镇走一趟,看看苏鲁皖游击将士们和鬼子交手的场面。黄庄点头说知道了,苏鲁皖两个纵队利用预先挖成的壕沟,抵挡住了南部旅团的进攻,迫使对方搬走了上百具尸体,铩羽而归,这可是苏鲁皖近年来打的一次漂亮的防御战。不过,据可靠情报,日本人在扬州一带做兵力集结,苏鲁皖方面还是要谨慎小心。

  黎星源出了会儿神,说这个情报是准确的,但不知道集结后的日军行动的目标。也有另一种说法,南部旅团作为战役预备队,时刻准备南下增援长沙战场。眼下,日军大本营已经纠集了20余万兵力,准备进攻。薛岳也率国军数十万劲旅摆下了战阵。这一仗,必是尸山血海,残酷至极,再在另外战场动手,可能性怕是微乎其微了。

  黄庄微微一笑,不再多说,端起酒杯来,与二黎周旋、啜饮。他们仿佛心有默契,对刚刚结束的这场战事只字不提。至于地盘、防区的问题,黎星源早已在河安和对方商定,无须再提。倒是黎星斗心里没数,有些急躁。黎星源目光示意,等酒宴结束,再作商议。他会过意来,也就学起了锯嘴的葫芦,任由黎星源跟客人闲谈了。

  晚宴结束后,为免行踪暴露,二黎安排黄庄一行就在寺内客舍下榻过宿,明天一早,依旧从寺后码头返回,这趟行程来去均无人知晓,可谓真正做到了神不知鬼不觉。黄庄拱拱手,客气道:“今晚就借佛门清净之地睡个好觉,养足了精神回去。多谢二位的热情款待,咱们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再见面。”

  安排好客人休息后,二黎没有散去的意思,两人布置好寺内严密警戒后,去了黎星源公馆,关起门来商谈此次赴河安之行的收获。黎星源拿起笔来,在地图上以吴尚为中心,画了一个圈子,告诉黎星斗这次谈判之后探知的新四军方面的真实想法。

  吴尚这块地方,当初他们只是当作一块过江发展的跳板罢了。那所谓的郭镇之战,打得真是稀里糊涂,当时新四军挺进纵队只是暂时在那里歇脚休整,真正的战略意图是要过吴尚地区向东,和南下的八路军靠拢、呼应。吴尚之东,才是他们的目标所在。吴尚及其周边地区,易攻难守,本就不是个理想的所在,所以,这次揭开底牌后,一切都明朗化了。这块过江的跳板,并不适合他们立足,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好在有苏鲁皖游击部队守着,首先,二黎非反共顽固派;其次,南部旅团这两年来终究未能越雷池一步,染指吴尚,在国共之间,有这么支实质上保持中立的抗日军队作屏障,南边的威胁压力会减轻许多。因此,二黎仍然是友非敌,对于友军,那块地盘让出来也无妨,就留给黎星斗养兵,羽翼壮大后,跟顽固派控制的省府分庭抗礼,也是件乐见其成的事情。这次独七旅的防区,就照现实情况定下来,日后再有变化,双方协商解决。另外,上次围歼独七旅时收缴未还的重武器,因为急于东进增援,再加上战后部队重新改编,已经无法统计收回了。这次,汽艇里载运来5000现大洋,作为补偿,由苏鲁皖方面用于购买武器弥补损失。

  黎星斗见新四军出手如此,也算是给足了自家面子,心中万分高兴,手抚头顶连声喊好,站起身来走到黎星源面前,深施一礼,说:“大哥,鞍马劳顿,实在是辛苦了。”

  黎星源摇头说:“你且先不要高兴,我出去走了这么一趟,深知局势的微妙,咱们处境的艰难和尴尬,人心险恶啊!咱们这支队伍,现而今算是无依无靠了。日本人虎视眈眈,省韩心存嫉恨,新四军纯属利用,大家都是心照不宣。一旦形势有变,谁会关心咱们?从今年起,把指望他人的心思都且收起来,自谋生存。这生存之道,无非是四个字——队伍、军火。这两样充足了,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让咱们三分。”

  黎星斗呵呵笑道:“大哥,且先宽心,兄弟我近日正琢磨着这件事呢。队伍、军火,归根结底都落实在一个字上——钱。有钱就有一切。”

  黎星源面无表情,说:“你好自为之吧。这地盘是争取过来了,东边的事情已经了结,西边日本人的动静要密切注意,派得力的人过去侦察侦察。至于省韩那边,不足道了。把六纵调到西边去吧,驻屯在莲花镇北,深挖沟壕,修筑工事,日本人万一动手了,就靠它抵抗了。程兴柱此人虽然心怀异志,但提到打日本人,干劲比谁都高,人尽其才嘛。”

  四

  黄参议在藏经楼上被困,上不得天,下不了地,只得进了阁内,将就着和衣而眠。这一夜,惊醒过来三四次,扒到窗口来看,依旧是一片森严。直到早间七点钟,二黎赶过来,跟客人应酬一番后,派卫队上了汽艇扛下几个大麻袋来,送进寺内锁进了总务库房。他们在码头口殷勤送客,眼见汽艇突突突地驶远了,这才下令解除戒严。

  那些整夜值守的士兵哈欠连天地回营房睡觉时,黄参议也哈欠连天地下了楼,装着刚到的样子,找了个借口面见黎星斗。黎星斗同样睡眠不足,两眼艰涩,拍拍他的肩膀,叮嘱他稳妥地把那件事办好。黄参议立即回答,一切都已安排好了,这一两天就有消息过来。两人一起无精打采地离开光孝寺,各自回公馆去补觉。

  黄太太昨晚久等丈夫不归,只得先睡。半夜里醒来,发觉身边依然空空荡荡,不免心中生疑:这两天没有战事,公务也不甚繁忙,他突然不回家过宿,行迹很是可疑,难不成又有新欢了?

  她心中愈发不安起来,点灯起床披衣,坐在窗下足足等到天光大亮,左思右想不是个事,必须去光孝寺走一遭。她刚刚妆扮好,换上衣服,正待出门,黄参议却先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唤老婆先来点食物充饥,这一夜算是要了他的命了。看他一脸的憔悴,两眼失神、胡碴儿丛生的模样,黄太太既觉得可笑又觉得生气,吩咐女佣去准备早饭,将他拉进屋里,恨声道:“你个没良心的,去哪里鬼混了?这一夜害得我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哪个骚狐狸迷得你成了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黄参议低声呵斥道:“鬼叫什么?这一夜老子是睡在藏经阁上,内外都荷枪实弹地戒严了,怎么回来?我是个贪恋女色的人吗?”

  黄太太先是被他一吓,随即不甘示弱,说:“怎么不是?你不贪女色怎么会娶我?”

  黄参议气急,伸手指着她半晌没话说。这时女佣端着肉包子和米粥小菜进来,黄参议无暇再理会老婆,先坐下来咬了一大口包子,猛喝了半小碗稀粥,边吃边说:“饿死我了,没饭吃没水喝,再拖上半天,怕不送掉性命。”

  黄太太看他这饿鬼样,倒信了他的话。这确实像是一夜受困的架势,于是也不为难他了,换了副面孔来体贴地整理床榻,由着他吃饱喝足后上床小憩。黄参议这才改嗔为喜,掐了她的脸蛋一下,说:“这才像话。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到。不就是枚鸽蛋钻戒吗,指日可待,手到擒来。你且耐心等候几天。”

  黄太太半信半疑,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说:“那我就等着,不急,该我的就是我的,还怕飞掉不成?”

  黄参议脱衣上床,拉过半幅薄被来盖住肚子,合上眼,片刻后就鼾声大作,睡得香甜了,连中饭都省却了。直到下午三点钟,蒙蒙眬眬中被门外廊下的动静给闹醒了。他睁开眼,侧耳聆听,一下子便清醒过来,心中一声笑,坐起身来穿衣。

  屋外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隔壁交好的邻居,富甲吴尚的大盐商李西沅。这会儿李西沅独自进门,外面门楼下还站着他派去乡下收粮的管事。他此刻进了黄公馆,要见黄参议。黄太太推却说他正在睡觉,等会儿睡醒了告诉他李老板来过,让他回访。

  但李西沅心急火燎,哪里肯等,当下就再三请求,边说边硬闯,因此跟黄太太在长廊里纠缠不清。正混乱时,忽听得里面黄参议一声笑,问道:“是哪位朋友啊?请去客厅稍坐,我稍后就过来。”

  听了他的声音,李西沅一颗心放了下来,便客随主便听从安排去客厅等候。十分钟后,黄参议着便装穿拖鞋,懒散地来见客人。李西沅顾不上许多,一把拉住他的手,说:“兄弟,乡下的收粮船出事了,出大事了!”

  黄参议佯作吃惊,忙问究竟。李西沅便告诉他事情的原委。这趟下乡收粮,起先一切都顺利,没人找碴,足足收了18船麦子,返航到距离吴尚20里的新桥集时,突然遭遇了保安司令部稽查队的人拦截,登船搜查。这一查,就查出天大的麻烦来了。

  黄参议一愣,问:“什么麻烦?粮食能惹什么麻烦?我的手续俱全,证件硬朗得很呢!”

  李西沅跳脚叫苦道:“要是这些事儿,哪还用得着巴巴地来找你?这船舱下面居然有夹层,不知道哪个天杀的藏了几十条枪在里面,都是崭新的三八大盖,这可坑苦我了,害死人了。眼下船和粮食都被扣了,只放了管事的回来捎话让我去投案自首。这可如何是好?”

  黄参议大惊失色,手里刚端稳的茶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水渍、瓷片狼藉不堪。他惶然问道:“这枪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谁会把枪藏在粮船里?这中间一定有蹊跷!”

  李西沅哭丧着脸,说:“船是我派人从秦家货行租的。他们家信誉好,江南江北都去得,起先我想,也许这枪是上趟客人丢在船底,忘掉取走的。”

  黄参议说:“那赶紧去查查这船上次的货主。”

  李西沅负痛似的叫唤一声:“老天,查过了,这船已有两年不运货了,秦家船行歇业也有多时了。这是两年来第一次出航,船体都用桐油、麻丝重新整饬过。这暗格里,也是新油漆的痕迹,绝对不存在上趟货主遗留的可能。”

  黄参议跺跺脚,说:“这真是一塌糊涂,一塌糊涂!真是乱套了!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李西沅说:“查船的人是稽查队的,跟你们侦缉处同属保安司令部,彼此同僚之间还是有通融的余地的。眼下,船已经押回了水关,派人看守起来。事不宜迟,你得去找稽查队的冯队长谈谈,让他手下留情,放过咱们一马。我们这次是中了别人道儿而不自知,真是倒霉!”

  黄参议思量了一气,穿戴起军服,让李西沅先回去等候消息,自己赶往光孝寺疏通。眼下侦缉处与稽查队争权不和,底下的小动作太多,结果还很难说呢。他打发走李西沅,径自来到光孝寺,一没去侦缉处,二不到稽查队,直接去面见了黎星斗,报告了这个喜讯。那姓李的盐商中了圈套,下乡运粮的船在返程中遭遇稽查队搜查,查出三八式步枪40余支,枪弹若干,这偷运军火的罪名怕是洗脱不了啦。

  黎星斗也是午睡方醒,在指挥部里喝茶念佛,听到这个喜讯,哈哈大笑,赞许地捶了一下桌面,说:“果然不让老子失望,将这小子套住了。再下去戏就这样唱,你用稽查队冯某人的名义,先敲他几千块大洋,敲完后,我就把冯某人撤职查办。这狗日的先前瞒着我吃独食,事情闹到总指挥那里,我正好拿他开刀,杀鸡儆猴。查办了姓冯的,再下令彻查这偷运枪支案,将这位李财神抓起来押进大牢,还怕不掏钱赎命?”

  黄参议连连点头,称赞不已,这样的连环巧计施展出来,对方可是插翅难逃厄运了,他这便回去秉承总司令的意思办理,绝不含糊!报了功劳并得到下一步指示后,黄参议匆匆地回到公馆,先喝了碗银耳莲子羹,然后换了一副神色登了盐商李府的门。

  此刻,李西沅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忽听到用人报说黄参议来了,一溜小跑迎出来,握住他的手,哀求道:“老兄救我!老兄救我!”

  黄参议神色紧张地将他拖到一边,附在他耳边悄声说:“这件事麻烦了,姓冯的不买账,非要把这事捅给黎星斗。黎星斗是什么人?杀人不眨眼的主儿,事情落到他手里,只有一个‘死’字了。”

  李西沅愈发慌乱,哪里肯松开手,死劲又攥紧了一圈,说:“老兄在吴尚也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怎么会摆不平呢?只要能把这件事抹平,我情愿破财出血。”

  黄参议摇头皱眉,说:“冯某人可不是一般的吃客,胃口大、吃相难看,我看这条路走不通。”

  “那他开价了吗?要多少?”李西沅听说了他对冯某的评价,顿时像捞着一根救命稻草样,瞪大眼问道。

  黄参议从他的双手中抽出手来,愤恨地叉开拇指和食指,说:“这个数。”

  李西沅嘴巴张开,疑惑地问:“8,多少呢?80、800,还是8000?”

  黄参议哼了一声,说:“拣大的算。”

  “8000大洋?”李西沅先是咋舌,但转念盘算,那十几艘船以及装载的粮食,怕也值这个数了,权当是这趟生意折掉了老本吧。但他却依然寄一丝希望于黄参议,叫苦不迭地说:“5000行不行?我一时到哪里凑得出这笔钱呢?”

  黄参议不便催促,假意道:“那好,我再去跟冯某人还价。”

  李西沅左右作揖,送他出门,回来后坐在厅屋的角落里出神。一场做生意赚暴利的美梦,就此破灭,不但赚不着钱,还要被那个姓冯的地头蛇敲诈,真是晦气,倒霉!这真叫作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打死也不听这姓黄的撺哄了。兵荒马乱的,做什么生意?怎么着也逃不过这些丘八的手掌心。不过,那几十条枪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自己派的管事、伙计暗中做了手脚,明里贩粮私下偷运军火?绝不可能!这些枪来得蹊跷,那些稽查队查得也是蹊跷,难不成还有隐情?

  李西沅拿起一根卷烟,放在鼻尖下嗅着,好一阵子才将它丢开,招呼管家进来,吩咐他连夜出城,去省府找那个在通信处做科长的外甥,捎带给他400块钱,请他尝试着和重庆财政部的电台联络,他要借这条线跟儿子通上气。眼下的情形,着实不对劲,得预先有个准备。管家领命,带上钱坐了自家的船,直奔北边去了。

  此刻,后宅里四姨太不放心,独自到前面来看望,瞧他铁青着脸坐在暗处,便上前柔声慰问两句。李西沅扭头间,被她手指间那耀眼夺目的钻戒晃了一下眼,猛想起一件事来,扬起手来指着她说:“把手上的钻戒取下来,放进首饰盒子,没事不要乱戴。我这身家性命被人盯上了,没准这东西就是个惹祸催命的根源!”

  四姨太不明所以,但不敢违拗,只得应承了,反过来问一句:“什么人吃了豹子胆,敢对咱们李府动手脚啊?”

  李西沅长叹一声,说:“别提了,也是我一时疏忽,财迷心窍,才被他人有机可乘。算了,吃一堑长一智,慢慢地来,难关总是能熬过去的。”

  五

  贾慧放学后,看看天色仍早,并没有急着走。她坐在空荡寂静的屋子里,稳了稳起伏不定的心情。此刻,她犹豫不决起来,是该将那个人在吴尚露面的事告诉林峰吗?在林峰没有回来之前,她急切地想见他,倚他为主心骨。可是真正等到他人到眼前,却又觉得难以启齿了。这件事中,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障碍,难以逾越。

  那就是她说得清那个人在吴尚的事实,却道不明他死而复生的经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林峰知晓,她和那个人的分手是以枪杀为手段的。他们俩离开吴尚后,不是劳燕分飞,而是反目成仇。她在他完全没有戒备的情况下,举枪将他撂倒。这是个只有她和那死而复生者才知道的秘密,所有的人都被蒙在鼓里。现在,她如何自圆其说,将这个秘密维持下去呢?

  这样,在办公室里足足待了一个钟头,眼看夜幕落下,贾慧无奈地起身,去了绿杨旅社。旅社在楼底设了几张桌子,供客人们吃饭喝酒,消磨时间。林峰提前跟伙计招呼过,要了顶南边临街的窗口,静候恋人的到来。

  两人见了面,彼此微笑问候,相对而坐。伙计们将预订好的酒菜送上桌来,代他们斟了第一杯酒后,就识趣地离开了。贾慧先捧起杯子,以祝贺他伤愈归来为由,啜了一小口酒,用筷子搛了一块菜却没入口,放在面前的小碗里,出了一阵子神。

  林峰奇怪地问她这是怎么了,心情不好,还是有心思说不出口。

  贾慧摇了下头,拿起筷子复又放下,勉强挤出笑脸来,说:“没什么,我是好些天没见你,感觉陌生了,得酝酿酝酿情绪。”

  林峰忍俊不禁,笑道:“什么傻话?才几天就陌生了?我出去半年的话,难道就不认识我啦?真是变傻了!不过书上说过,女人在恋爱期间,是会变傻那么一点儿的。你这也算是正常,不值得担心。”

  贾慧苦笑,无语。

  林峰看出了点儿端倪,抗议说:“你这皮笑肉不笑的,难看死了。我想看你真切地、发自内心地笑。我就爱看你的笑容。有了这张笑脸陪着,做什么都不觉得累,不觉得乏味。”

  可此时的贾慧哪里笑得出来?她掏出手帕来半掩住脸,摆了下手,说:“你这人,真是有点傻,没瞧出我心事重重吗?”

  林峰惊讶:“有什么心思?说出来听听,我替你分担分担。”

  贾慧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这一刹那,她摆脱了迟疑,拿定了主意,只拣对自己有利的去做,哭声微弱宛如蜂鸣一般,但却足够让林峰心神大乱了。他伸手一把按在她的肩头,问:“什么事情?你快讲出来,告诉我会轻松些的。”

  贾慧只是摇头,然后以某种含混不清的口吻说:“他——也在吴尚,就在我们的身边。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呢。”

  “他?谁?”林峰心中一沉,依稀感觉到了什么,但仍然以侥幸之心追问。

  “刘……”贾慧省却了后面的两个字,但已能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了。

  “他?他来吴尚干什么?不会是找你吧?”

  林峰在一连串的疑问中,先自发慌。他看她的状态,再明确了答案,马上就明白了一件事,他与贾慧之间两情相悦、一帆风顺的现实,即将成为回忆。他认识刘益谦,他们曾经是中学同学,共同追求过这位督军府的千金小姐。在几轮较量中,他败下阵来,眼睁睁看着心上人投入他人的怀抱。过了这些年,他和她在吴尚重逢,本以为这道阴影早已化为过眼云烟,不复存在了。谁承想,此人阴魂不散地现身吴尚,再度成为他情感生活中的心腹大患。他无法抑制自己消失已久的醋意,握住她的手问:“那你是什么意思?你心中怎么想的?”

  贾慧擦拭着眼泪,说:“我怕,我只有害怕。他像鬼魅一样在我的身边飘忽来去,却捕不着踪迹,真像是一只狼。我害怕极了!”

  林峰心底稍有宽慰,听她的口气,鬼魅、狼,这样的词汇可不是一个年轻女子对待心中留有爱意的男人的称谓。他替她斟酒,凝视着桌面上的某处细节,斩钉截铁、一字一句地说:“我是这样想的,假如你仍然放不下他,那我就放弃;假如他在你心目中的位置,已经被我取代了,那么告诉你,一切有我,不要惊慌。在这最关键的时刻,我会一力承担的。”

  贾慧要的就是这样的承诺。她心底主意已定,摆脱那个人的手段,只有借助林峰之力了。她破涕为笑,端起杯子说:“这些事情暂且不提了,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在吴尚生活下去,做一个平凡的人。过去的一切,都已不存在了,没有必要去多想。”

  他们彼此装作把往事都遗忘殆尽,情意绵绵,举杯共饮,一直喝到醉意醺然的地步,方才收手。他们扶醉而起,相互依靠着离开旅社,走在夹杂着零星细雨的空旷街头,微风习习,暮春里那种芬芳的夜的气息,比这酒更加令人陶醉。

  林峰的手从肩头下滑到贾慧的腰肢,先是轻柔,继而用力地揽抱住,鼻尖嗅着她发梢的香气,以这种若是在白昼定会被人骂作伤风败俗的姿势,悄然行走着。贾慧没有抗拒,将脸颊侧向另一边,不去看他的脸,也不让他看到自己的反应。

  他们这样温情脉脉,无须辨识路径地漫步行走,既像是须臾间,又仿佛经历了漫长的过程,抵达了贾慧的住处。他们相拥在门檐下,贾慧想推开他进门去。可是,他这军人的双臂坚强有力,更加不肯松开了。在他的怀抱里,男人的气息宛若潮水般席卷而来,令她一时间失去了方向,失去了方寸。

  她低声说:“放开我,我想休息了。”

  林峰在她的耳畔低语:“我陪着你,靠在我的怀里,会睡得更香、更安稳。”

  贾慧半是酒醉,半是被这异性身体迷惑,丧失了全身的气力。她的理智在告诫自己该是停手的时候了,可是,躯体却像是锅炉燃烧的火车,开动起来哪里能刹止?林峰大胆地去亲吻她的双唇,她只是微作闪避便接受了,双手回应般在他的脊背上抚摸两下。

  林峰呢喃道:“开门吧,在外面多不好!”

  贾慧顺从地开了门,半倚在他坚实的胸口上,倾听着那一阵阵激烈的心跳,不能自已,任由这个男人将自己带入卧室,铺开床被,脱去衣衫。正当林峰埋首于她那对平日里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刻却惊艳当场的丰乳时,只听得床头上方一尺的窗户咣当一声脆响,碎裂的透明玻璃屑落了他们满身。

  这对男女陡然惊起,急速分开。贾慧伸手探入枕下去摸枪,林峰的动作更快,一刹那持枪冲出门去。院子里一片寂静,墙边草茎飘摇,那被砸坏的窗口,横撂着一块青砖。有人在他们浓情似蜜,行将入港成就好事时,按捺不住,出手阻止了。这个人,不消猜想,呼之欲出。

  贾慧点起灯来,清理干净浑身上下的玻璃屑,默默地穿衣。林峰经此一惊,像是有了几分羞惭,没有再继续亲热的意思了。他披上军衣,坐下点起根烟。等这烟抽尽时,他强作笑容,说:“我总算明白你这些天消瘦的原因了,就是因为有他。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站出来见你,搞这种鬼祟的动作?这算什么?这个人,我过去很看重他,现在却开始鄙视他了。”

  贾慧此刻与他不同,女性的羞愧早已被激起的怒气冲淡。

  她冷冷地说:“这家伙喜欢玩这花样了,倒出乎我的意料。我不怕,只想他能在光天化日下站出来让我细看清楚他到底是鬼是人。”

  林峰问一句:“你们当初究竟是怎样分手的,是他遗弃了你,还是你离开了他?”

  贾慧给了一个模糊的答案:“不存在抛弃遗弃的问题,两个人缘分尽了,老天都阻拦不住。我们之间,早已无话可说。”

  林峰琢磨这句话的含义,仍然是不得要领。但有一个情况明确了,这对昔日的情侣之间肯定出了重大的变故,此刻恶脸相向。他不敢正面现身,她提到他时话语闪烁,由旧爱变为新仇,彼此反目了。这情况,对林峰而言是件大好事。他从容地穿戴整齐,出了门站在屋檐下,望着瓦蓝色的天际,以及风消雨散后的漫天星光,说:“你跟他之间,绝对发生了不妙的事情,不然,他怎么会有如此举动呢?不过,一个男人跟女人斗什么气?搞什么名堂?有事可以正大光明地摊牌嘛,真是个宵小之徒。”

  贾慧就此不再吭声,她明白“言多必失”这个道理,再多讲几句,那个秘密便保不住了。他们静穆地站在如水般的月光下,察看院落四周的动静。先前那横空飞来的砖头,会来自哪个方向呢?她的住处南边是门外大街,西、北两边都是盐商李氏的宅邸,东边是邻居李嫂家,这个人能够做到在顷刻间消失,从大门进来的可能性很小,至于从隔壁李嫂那边来也是不方便的,只有李府那半边包圆了她宅子的院墙,才具备这样的条件。

  李府宅深人静,倘若是从那里动手,一时还真难以查出个端倪来。而且,那块砖头更加证实了贾慧的猜想,这个人居心叵测地出没于她的住处附近,直至今夜公然出手。从这一点上来看,此人旧时的脾性并没有改变。贾慧对于他爱吃醋的毛病了如指掌,眼瞅着自己跟林峰缠绵,激得他的妒火中烧,便拿块砖来泄愤了。看来,贾慧新近在吴尚展开的这段恋情,是一块试金石,试的不是她和林峰的真情实意,而是那个隐没在黑暗里的人是否真实存在。这一试之下,恍惚、模糊、猜疑、幻觉,种种阴霾被这愤然一揭,真相自己跳了出来,纤毫毕现。

  冲着这点收获,贾慧和林峰都不能闲着,各自利用自己的关系,开始在吴尚城里搜查这个青年男人的下落。照眼下的情形,他绝无可能离开吴尚,离开贾慧。这暗地里如影随形地跟踪,对贾慧而言,是一种煎熬,也是一种愉悦。她心中所知比林峰所知,不知道超过了多少倍。这夜所发生的一切,对一个单身女人而言,其实不算悲哀。一个充满醋意的男人,一个洋溢着爱意的男人,归根结底,他们都在以各自的方式表现他们的渴求。

  六

  黎星源出去巡视几天后,稍微料理了一下苏鲁皖方面的军务,就称病不出,隐居公馆,闭门谢客。但吴尚城里云集的那些来自各方的说客,每日里都变着法子想登门求见,一逞口舌之利,以便完成使命。可是,黎星源这种方式婉拒了所有的人,并不厚此薄彼,倒也让人无奈。

  且说这天上午,从南官河码头刚刚抵达的一艘小客轮上,下来一个青年男子,穿一身藏青的中山装,胸口垂着怀表挂链,步履轻快地提着皮箱登岸,举手召唤了一辆黄包车,说了目的地后,一路直至黎星源的公馆。到了目的地下车付了钱后,他将衣兜里早已准备好的一封信函递交给门房,彬彬有礼地颔首致意后,便坐下来等候。

  门房拿了信,送到后面去。黎星源接了信看看封皮,上书六个字:呈星源兄阅览,右下角落款两个字:雪广。他手持信函犹疑起来。这个“雪广”,是他昔日在北伐时军中要好的朋友,后来跟他一样淡出了军界,直到抗战伊始,才又重披战袍,就任二战区督导参议。但前些日子,听说日本人在中条山大肆进攻,国军十万将士惨败入豫,此人生死不明。这会儿,有人持他的手书来见,什么意思,是卖个面子,请他收容、提携这个送信来的人,还是另有所求?

  他迟疑了几分钟,拆开信,内容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如是写道:

  星源,南京一别已有多年,我等各在天涯一方,艰酸难言。今特着本家亲戚持信来你军中,望能够予以照应。他日相见,必当重谢。

  他笑颜一展,招手让门房带人进来。那位在信中被称作柳云的年轻男子进了公馆,见到黎星源,抢先施了个大礼,唱喏道:“拜见黎伯父。”

  黎星源客气地搀他起身,去椅上坐下,含笑问他跟这位旧交是怎样的亲戚关系。柳云直起腰身,正色回禀道:“这位世伯是我父亲的旧部,跟家父以兄弟相称。家父在北洋时期,做过一任省长、一任财政次长。”

  “哦!”黎星源心中一声惊叹,原来他是柳师道的儿子。自己这位旧友是柳师道的旧部,说是亲戚,其实比亲戚还近一步呢。不过,这位柳老先生退隐已久,久居曹县,而且已于去年秋末病故。他身在沦陷区,并未投靠日伪,重庆老蒋还特地发了唁电悼念。难道他死之后,子嗣无法立足,走了门路要在吴尚自己的手下落脚?

  他拿起信又看了一遍,说:“既然是雪广荐来的人,好说,好说。我这就安排你一个闲职,先行历练,日后有了功劳,就好升迁了。”

  不料,柳云拱手道:“小侄并非投军而来,只不过是借世伯一封信来面见黎伯父,唐突之处,还望见谅。”

  这下子倒把黎星源给弄糊涂了,他不是来投奔自己的,那巴巴地拿了这封信来,究竟想干什么?他心底隐然不悦,摆了下手,说:“那你来吴尚想做什么呢?我竭力帮忙就是了。”

  柳云笑了笑,说:“小侄今天来见伯父,先行奉上一件礼物,请伯父察看。”

  他双手呈上一页对折的纸笺。黎星源接过去展开一看,上面一行颜体字:上月30日,苏州来客面见黎星斗,名为访友,实为江苏省政府主席熊克西所遣,双方密议一个钟头。

  黎星源板起脸,将这张纸撕得粉碎,冷笑道:“这就是你来吴尚的目的?”

  柳云摇头道:“这只是小侄的一份见面礼而已。我这次来吴尚的责任重大,此时此刻,还不宜透露。”

  黎星源笑了起来,说:“在我这里卖关子?休想!送客吧,我这可累坏了,得回房去睡上一觉。”

  柳云急忙起身,低声说:“小侄不敢在伯父面前班门弄斧,这下知错了,请息怒。”

  黎星源垂眼望着那封信,说:“你那位世伯,难不成投汪了?”

  柳云深鞠一躬,说是。

  黎星源长叹一声,说:“一世名声,尽数被污泥染了。可惜!”

  柳云说:“世伯于中条山之役后,深感从军事上抵抗已无希望,这才改弦更张,要走汪先生和平救国的路线。只身前往南京,面见汪先生,现已就任江浙清乡总署主任。”

  黎星源意味深长地望着他,问:“敢问你在汪政府里担任何职?”

  柳云欠身,说:“清乡公署第二督导区专员,现在是陈公博先生的密使,持窦雪广世伯的信函,面见黎将军。”

  他这番话,终于让黎星源摸清了底细,哼了一声,道:“我说呢,绕来绕去搞得这么复杂。你明说是陈公博派来的就是了,我跟他又不是不熟?他是我在南京的旧交,旧人的情谊,见个面总是可以的,更何况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呢。”

  柳云笑容一敛,神色恭敬地低下脑袋,说:“不过,有关熊克西和黎星斗私下密会的情报,绝非杜撰,实有其事。”

  黎星源不以为然地说:“这个我自然信。但是,眼下形势如此,谁没有几个投靠的旧友呢?你我这次见面,没准儿传出去,就成了黎星源密会陈公博密使。见个面,谈谈往事,无伤大雅,如此而已。”

  柳云听他的语气,趁势说:“将军坐镇吴尚,东抗日军、北拒省韩、西和共党,数年间岿然不倒,是沦陷区抗日军队中的一面旗帜,众望所归呀。不过,这样局面的形成,也是有它的深层原因的,一是南部旅团忙于支持南下作战,拱卫南京、镇江,无力东顾;二是汪先生仰慕将军,朝思暮想要引为己用;三是省韩和新四军势成水火,需要一个缓冲势力。你们苏鲁皖游击部队,就在这夹缝中腾挪,立于不败之地,形势使然,天意使然,人心使然。”

  黎星源哑然失笑,这个家伙年纪轻轻,分析总结起来倒也煞有其事。这种类型的青年人,他见过不少,依此自以为是的禀性,在这样的世道里易于飞黄腾达,但却往往不得善终。

  他喝了口茶,侧眼问道:“陈公博派你来,就是跟我说这些?”

  柳云依然是一副谦和的姿态,说:“这仅仅是小侄作壁上观的形势分析。但是未来的形势风云莫测,据陈先生获悉的机密情报,这次南部旅团非但不参加南下作战,大本营还从山东抽调来一个联队增援,全力展开肃清江浙地区敌对势力的军事行动。吴尚、新化、盐城,是日方开战以来没有占领过的地区,这次要一战而定。汪先生的意思,让陈先生嘱咐我转达。他器重两位的人品、才干,不忍心看你们被日本人消灭。我此行来的目的,就是转达这个意思,任由伯父决定,绝不敢勉强。”

  黎星源叹息,说:“日本人嚷嚷着要打过来不是一天两天了,前些日子,不是交过手吗,结果如何?我苏鲁皖麾下三万将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汪、陈两位的美意,心领了。但各人处事原则不同,我黎某人不会降日,搞什么和平运动。和平救不了国家,还得靠枪杆子!”

  柳云趋前几步,说:“汪先生岂能不知道这个道理?他手里无兵,还在依靠华北方面那些土包子。他竭力想收贵部为己用,目的就在于此。”

  黎星源摆手说:“能言善辩,可惜不在点子上,我就不多说了。陈公博的面子给了,你那位世伯的面子也给了,这会儿仁至义尽,送客!”

  他将茶杯端在胸前,做出逐客的姿态来。柳云站起身,却没有去意,再说了一句:“小侄暂时不走,暂住在绿杨旅社。身份嘛,是江南过来的商人。我会住些日子,静候伯父回心转意。”

  黎星源目送着这个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喃喃自语道:“小小年纪,也敢玩逼宫这套把戏,是活得腻味了,还是有所恃呢?”

  那自称柳云的年轻男人,果不食言,真的在绿杨旅社住下了。他没有依照住宿的惯例,先行跟管事、伙计沟通,而是长驱直入,到了先前黄参议夫妇俩住的那间房子,掏出钥匙来开锁,径自住了进去。这个房间,众所周知是个收猪鬃的商人常年包租的。他租下这里后,绝大多数的人都不认识他,除了老板和个别伙计。今天,算是他的第二次入住,好像是要刻意改变以前的作风,真正地要久住不走了。

  老板赶紧来应酬,瞧着他脱下外套换上长衫,由一个有为青年转成了买卖人。他站在镜子前左顾右盼,哈哈一笑说:“我起先还担心你们趁我不在,将这房子转租掉,原来你还是位守信的商人。”

  老板拍胸脯说:“怎么可能呢?拿了租金,客人就是全年不来,也不能起这个念头。生意人,要讲信用。没了信用,寸步难行。”

  柳云走到内里窗前,开了小半扇窗,朝对面察看。那屋子里光线依然充足,隐约可见林峰穿着衬衣来回地走动。他掉头问一句:“这当兵的,还住这里?跟我一样,也成了你的老客?”

  老板笑道:“他是跟你一样,全年包租,据说是三十三师的联络官,住住走走,也没个定数。他也是刚回来不久,瞧着年纪跟你相当,都是有本事的人啊!”

  柳云嘿嘿直笑,说:“他是有本事,我只是个做小买卖的,哪能相提并论?”

  老板的看法却截然相反:“依我看,还是比那个稳妥些。扛枪当兵的,年纪轻轻免不了要做枪下鬼;你做生意,赚赔的是银子,没有性命之忧。”

  柳云摇头道:“错了,兵匪最狠。我们这些生意人,都是他们砧板上的肉,任其宰割。他们是我的克星,难道我说错了吗?”

  老板想起自己的窝心事,不禁说道:“对对对!你说得一点儿没错。太平时节跟兵荒马乱时,确实不好比。”

  柳云慵懒地往床头一倚,说:“老板,替我留意一下,不是今天就是明日,有个女客要来投奔我,我若不在,你替我留她在这里。”

  他话音还没落,楼下门口就传来伙计的招呼声:“小姐,请问你是住宿,还是找人?”

  一个清脆的女声应道:“找人,请问有位柳云柳先生住这里吧?”

  伙计稍愣一下,会意过来,连声说:“有,我这就带你上去。”

  随后木质楼梯一阵脚步乱响,那伙计领着个明眸皓齿的青年女子来到门前。柳云坐起身,笑吟吟地说:“我以为你今天到不了,还叮嘱老板替我留意呢。”

  这女子带了几分撒娇的意态,说:“差点儿没赶上船,害得我崴了下脚。这乡下地方,正经道路都没有。”

  柳云朝她脚下瞧瞧,笑个不停,说:“我的天,你当这里是上海四马路呢,还高跟鞋?赶紧换掉。这满地里都是麻石板,崴脚还是小事,闪了腰可就麻烦了。”

  他们这里对话,老板、伙计察言观色,都明白过来,一起识相地离去了。

  这女子带上门,坐在柳云身边,在他的面颊上亲了一口,说:“大老远地把我从无锡约到这里,干吗呢?”

  柳云含笑说:“我一个人无聊,想找个人陪着,不找你,还能找谁?”

  这女子笑道:“我可不信,在南京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跑到这里来,难道你只有胆子在这里跟我做野鸳鸯?”

  “什么话?在南京我就不敢吗?”柳云一把搂住她,按在身下,在她的额头、双眼、鼻尖、嘴唇、下巴接连狠命地吻了几下,放开手说,“等这边的事情办完了,我们就回去摊牌。我可不想一直这样偷偷摸摸地下去。”

  这女子被他这么一通乱吻,忽然间动了情,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手却在他的大腿根部蛇一般蠕动,悄声说:“浑蛋!我看你就是有心没胆。怕什么?”

  柳云抓起她柔软的手掌,轻咬一口,说:“从此刻起,你就是柳太太,做了太太的人,还怕我不动你?今天晚上咱们吃饱喝足,就在这里认认真真、反反复复地干上几遭,让你过足了柳太太的瘾。”

  女子甩开手,说:“我自己有名字,凌青,凌小姐,才不稀罕做什么柳太太呢。”

  柳云又抓住了她的胳膊,说:“这可由不得你了。凌青也好,凌小姐也罢,最后归根到底要叫柳太太!躲不开、避不掉,这就是命,你命中注定要跟我过日子,长相厮守。时间嘛,就从现在开始。”

  这叫凌青的女子转嗔为喜,就势伸展右臂将他扳倒在身边,又去吻他。一通折腾后,爬起身来,去镜子前照照,说:“快带我去四处走走。这地方我是第一次来,新鲜着呢。”

  柳云却不肯,继续懒洋洋地躺着,说:“我这次来身负重要使命,不能到处抛头露面。晚上就让伙计送几样菜上来,咱们来个行酒助兴,弄它个昏天黑地的,如何?”

  凌青有些失望,但被他末了这段描述撩拨起了兴致,微微闭眼,说:“好吧好吧,那就听你的。做柳太太,就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是吧?”

  七

  林峰骑马出城,走了约莫20里地,在城西北陆家村外和程兴柱碰头。

  程部第六纵队已经全数开拔向西,数千人众分别在六七个相距不远的村落里落脚,遵照黎星源的指示,深挖壕沟,坚固堡垒,构筑工事,将仅有的几门大炮配置在合适且关键的位置。正忙碌着这一切时,程兴柱接到了林峰秘密会晤的通知,为掩人耳目,他们将地点安排在这四不靠的地方,只假作是半途中的邂逅。

  两人下了马,走到一棵大树下,避开刺眼的阳光和可能尾随的耳目。

  林峰长话短说,简要地把来意说明。长沙方面战事激烈,敌我双方均死伤惨重。日军三井师团、八木旅团作为预备队,已经乘火车南下增援,但南部旅团却丝毫没有动静,要谨防近期内可能对苏鲁皖方面有所异动。目前,南京方面说客如云,几乎滥了整条大街。二黎的态度貌似坚决,但私下里的情况却不明确。目前,新四军主力正在向北、向东广袤的地区发展,这偏处一隅的吴尚,已不在重点区域内。这一地区的工作,要多依靠地下组织、暗中隐蔽的我方力量,以及那些半公开活动的游击队。程兴柱的第六纵队,是一直握在我党手中的主要力量,在关键时刻可以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希望他全力抓住队伍,在军中建立起秘密党组织,维系士气,必要时可以脱离苏鲁皖游击部队。但不到紧要关头,绝不能轻易跨出这一步。

  另外,在二黎的问题上,要区别对待。黎星斗是铁杆反共分子,跟他打交道要处处留心防范,而黎星源是北伐名将,既有人望,又有亲共的面目,要确保足够的尊重。日后的工作,要在秘密活动的吴尚专署领导下进行。当前主要任务是稳住局势,保持现状,不主动尝试对吴尚既定局面进行改变,在复杂的地下斗争中,要善于随机应变,维护共产党在这一地区的影响。

  吴尚专署日前刚刚成立,前吴尚县委书记韦伯仁任行署专员,携带电台随游击队活动于城东北水网地区。吴尚城里原有电台,均受其节制,只留一个联络站和林峰保持直线联系。而程兴柱方面,不到紧急时刻,不要启用电台和专署联系,只由林峰以军中联络员的身份往来通气。这样做的目的,是不让二黎觉察到六纵的异常,安心任由他自行发展实力。

  传达完军部敌工部的命令后,林峰轻松下来,半开玩笑地用伤愈的右臂在程兴柱的肩窝上捣了一拳,说:“还是羡慕你呀,有机会跟鬼子真刀实枪地干一场。我还得留在城里,跟这帮家伙虚与委蛇,不爽不快的,真是累人。大丈夫当如程兄,如我之辈,只得长叹无奈了。”

  程兴柱挤眼笑道:“你温柔乡里会佳人,才是值得羡慕的呢。这也是缘分啊。要是你晚认识她几天,那晚黎星斗请客,说不准就成了咱的媳妇了。呵呵,一念之差,失之交臂,可惜呀!”

  林峰不禁莞尔,摇头说:“世间莫提那个情字,让人消受不起,哪能像你想象的那样?有了爱人,就有了因爱而起的难处;没有爱人,也就省却了这麻烦。哪天有机会,我替你物色一个,也让你尝尝这难言的滋味。”

  程兴柱大笑:“你这家伙饱汉不知饿汉饥。老哥哪天不想娶个媳妇,留在军营里暖暖被窝?废话讲了一箩筐,只有最后那句才像人话。我就指望你了,也托嫂子,不,贾小姐,帮咱介绍一个。”

  两人齐声一笑,互敬军礼,翻身上马后一扬马鞭,各自绝尘而去。

  林峰离开会面地点径直向东,马不停蹄地沿着吴尚城外的通衢大道绕城而过,直到进入独八旅的防区,才拨转马头转向南,再折向西,从东门进城。经过城门关卡时,正应了那句俗话:狭路相逢,迎面碰上了那位浓眉奸猾的黄参议。黄参议率了一队人正要出城门向东,一眼瞅见在骏马上顾盼自雄的林参谋,举手拦住了,笑嘻嘻地问:“林参谋出东门,莫非又去了独七旅办事?”

  林峰礼貌地颔首,说:“不是独七旅,而是独八旅。我经独八旅防区,由东向北查勘新四军游击队,以及省韩各部的活动,好向本部报告。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多走走看看,不是坏事。”

  黄参议皮笑肉不笑地说:“省韩方面,任由林参谋看,但保安司令部下辖各部,还望不要擅自骚扰。黎总司令严令,各保安独立旅严禁与外人交往,否则军法从事。你老兄虽然不属本部,但做事过格了,一样是要追究责任的。”

  林峰嗤之以鼻:“笑话,我是堂堂国军三十三师联络官,干的就是这个活计。在吴尚防区,上自两总指挥,下至各级营连官佐,都是可见可不见的。难道黎总司令害怕我三十三师意图来吞并他的两个保安独立旅不成?”

  黄参议依然笑脸相向:“在吴尚,操生杀大权的是两位黎总,由不得他人撒泼放刁!不过,看在三十三师的面子上,我们依旧尊重林参谋,希望林参谋也要自重些。”

  他说完这句话,率队扬长而去。林参谋不再看他半眼,脚跟一磕马肚,继续前行。这匹马儿训练有素,在这人流如织的街道上放慢了脚步,与其说是在马驮人走,不如说是在替主人展示威风。林峰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一眼望出去,足有几十米远。他心中思量的无非是一件事,黄昏时要不要去学校接一接贾慧,陪她在吴尚城里散散心、解解闷。

  但当他行至天禄街转角时,目光不经意间从人丛最后滑过去,冷不丁瞧见了一张熟谙至极的面孔。这是个30岁上下的男人,穿青色竹布长衫,手里提着只小皮箱,头发顺滑,面带微笑,步履从容地沿着大街向前走。他的身边有个打扮入时,在吴尚城已属鹤立鸡群的年轻女子相伴。她深情款款地依偎在他的身边,两人之间的距离,远远超过了吴尚本地对于公开场合男女之间亲密度允许的极限,也打破了自己和贾慧之前所创下的纪录。

  不过,林峰关注的并不是这一点,他发现此人的那一刹那,心中不禁叫出三个字:刘益谦。他就是令贾慧魂牵梦绕、惴惴不安、夜不能寐的前男友,曹县世族子弟,自己的中学同学、青春期的情敌,风度翩翩的刘公子。

  他一下子勒住马缰,此人已经在相隔三米远的地方和他交错而过。他在马上掉头,目送着他在北山庙转折向西,心中稍加思量,便催马加速,从府前街路口转向南,要在半路上二度会他。他自恃马快,抢先一步到了一家饭馆门口,将马儿拴好后,进店上楼,从窗口眺望。果然不出所料,这对男女的身影由远及近。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目了然,定然是情侣,甚至还有超出这个的可能。在这是非之地,大庭广众之下,公然示之以人,只有两个可能:要么他们真实的关系与行为相匹配;要么,他们是刻意装出来,做给别人看的。这个“别人”,一个是贾慧,一个是自己。

  他伏栏思忖,自己的行踪是经过缜密计划的,程兴柱都想不到自己返城的路线。所以,他在吴尚街头露面,并无明确的针对性,自己跟他们纯属偶然相遇。可是,这却不能排除他们刻意展示的目的。这区区方圆几里路的吴尚城,在繁华路口招摇一下,便等同于向所有人公布了他们的存在。

  他拿定主意,要在第一时间把这件事情告诉给贾慧。她昔日旧爱,令她惶惶不可终日的新仇,带着个漂亮的女子公开露面了。他们的露面,将有助于揭开之前一些扑朔迷离事件的真相。有一点,林峰心中倒是忐忑不安,当贾慧和这个男人再度见面时,将会发生怎样难以预料的戏剧性变化呢?

  当林峰重新骑上马,一路来到学校时,贾慧刚刚授完自己负责的国文课,从教室里出来。这暮春时节的天气,时不时就会丢一阵雨点下来。等到人们找出雨具来避雨,这细雨却又消失无迹了,很令人郁闷。此时,小雨正淅淅沥沥地下着,林峰拴好马,冒雨一路小跑进去,恰巧跟贾慧撞了面。

  贾慧陡一见他,讶然问:“你这时候来这里干什么?”

  林峰看看课后乱奔打闹的孩子们,问她还有课没有。她说没了,待会儿就放学。林峰让她别在学校里拖延了,自己有很重要的事情跟她讲。看看他郑重的表情,贾慧隐约感知这重要事情的分量,她草草跟同事交代两句话后,便随着他离开了学校。

  两人步行没出多远,在绿杨旅社楼底门前,迎面跟方才林峰所见的那对男女狭路相逢。身份是猪鬃商人的青年男子柳云,挽着位交际花般的美人儿刚刚下楼,正待出门,刚好和意欲进门的林峰二人照了面。

  贾慧低低地惊叫了一声,掩住嘴,木然僵立。

  但柳云却对她和身旁的林峰无动于衷,似乎从未见过他们一样,只顾着跟身边的女伴卿卿我我,半眼也不瞧他们,旁若无人般与之擦肩而过,扬长而去。

  这二人骇然并惊奇,面面相觑,好一刻说不出话来。贾慧用手指着他们的背影,疑问地望着林峰。林峰默默地点头,这样的状态延续了足有几分钟,他们才回过神来。贾慧脸色白如素纸,问:“是他?”

  林峰耸耸肩,说:“是他。”

  “那,他——”贾慧陷入混乱当中。她对准这个男人开枪之后,曾经无数次地做噩梦,梦到他浮尸水泊的惨象。后来发觉他生还之后,也曾臆猜自己再度跟他相见时的情景。所有的一切可能都揣摩过了,唯一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视她为无物,以全然陌生的姿态飘然而过。他这一走不打紧,却将贾慧折磨得几欲发狂。她随林峰上楼之后,向伙计确定了对方的住处,从那扇窗户眺望过去,看他挂衣架上的外套,看他折叠整齐的被单,看他随意摆放的闲书,凄然一笑,说:“他居然认不出我了,这简直是一个笑话!”

  八

  林峰在旅社里跟老板、伙计详加查询,将这位现名柳云的人看似诡秘、实则寻常的行踪摸了个一清二楚。他是在黄参议夫妇搬离旅社后住进来的,而且一包就是全年,对于老板开出的价钱,半点都没有犹豫。这种豪爽劲头跟黄参议对比强烈,因此给老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租下这间客房后,他仅住了一宿就离开了,之后空了个把月,昨天中午,才正式住了进来。到了黄昏时,他那个女伴也来了,就此开始成双结对。

  就这位传说中的猪鬃商人,老板曾经跟林峰开玩笑探讨过这桩买卖的特殊之处。那时候,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他居然是林峰在曹县故乡的熟人,熟悉程度虽不到刻骨铭心,但也到了相当深的地步。

  林峰随即想起,这“刻骨铭心”四个字应该用在贾慧身上才对。男女之间,爱可以刻骨铭心,恨也可以,爱恨交加更是如此。正处于爱恨交加中的贾慧,在那匪夷所思般的重逢见面后,几乎崩溃。她是一个自视甚高的女子,寻常男子根本入不了眼,可偏偏昨天未入他人的法眼。那人却又是她的旧恋人,情仇纠缠,难以明言。可就是那充满漠然的眼神,宛如利刃,横掠过她的心房。这种痛楚,对于自尊心极强的她,几乎是致命一击。自此之后,她便陷入了深沉的忧郁和间歇性愤怒的状态中。

  这样的结果让林峰大伤脑筋,甚至有时怀疑,这个现名柳云的男人,并非自己和贾慧共同认识的那个刘益谦。可是,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眼前,改名换姓只相当于换了件外套而已。他想找个机会跟此人当面谈谈,打开天窗说亮话。不过,假如他矢口否认自己是他所熟悉的刘益谦,那又该如何呢?从已经发生的经过来看,这样的情景几乎是可以肯定的。

  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决定将计就计,陪着这个形迹可疑的家伙演这出戏。但这出戏,贾慧也必须参与进来,没有她便没有由头,失了兴致,没了目标。林峰拿定主意,决定先去找贾慧,将她从那种莫名的境况中拉出来,这可是个有力的托词。

  贾慧向学校请了两天假,上午睡在家里,中午时熬不过饥饿勉强起身,想喝昨晚的粥,却发觉馊掉了。她在井边打水准备淘米重新煮粥。可是隔壁大嫂没等到她来吃中饭,又听到了墙那边的声响,便招呼了一声。她在这边答应了,放下水桶,大嫂将准备好的饭菜端过来,问她怎么在家。她借口自己生病了,没去学校,想歇息一天。大嫂没有多问,放下饭菜回去了。贾慧放弃了煮粥的想法,坐下来吃饭,扒两口,搛一口菜,然后愣神半天,时而郁闷,时而切齿,时而垂泪,时而冷漠,种种神色,都发自内心。昨天那猝然的见面,对她精神上的摧残,无法以语言来形容。

  当贾慧将午餐进程绵延到日头开始偏西时,林峰来了。他不知道她请假了,先去学校,再折回她的住处,瞧见院里廊下小桌上的残羹剩饭,猜知她眼下寝食难安的心情。他摸了摸她的额头,关切地问:“没着凉吧?这天气变脸快,可得小心。”

  贾慧努力地扒了几口冷饭,说:“没事,歇息一下,过去了就行了。这年头怪事多了,见怪不怪,也就罢了。”

  林峰听她并不避讳,主动谈及昨天傍晚时的事情,稍微放心,便坐下来把今天自己暗中了解的情况告诉她。贾慧去泡了茶来,边吹漂浮在表面的茶叶,边说道:“他以这样的面目在吴尚亮相,什么意思?把之前的一切都洗脱得干干净净,这是不是在暗示,我在杂货店认错了人,半夜扔砖头砸窗子的不是他。他只是个收猪鬃的贩子,一个月前订了房间,眼下才正式入住?他不是曹县刘府的公子哥刘益谦,而是做猪鬃生意的柳云。他非但没有重提往事的意思,甚至做出漠不关心的姿态来,什么意思?”

  林峰自嘲似的笑,说:“他岂止是不认识你,连我这个厮混多年的中学同学也忘记了。这年头,真是人心叵测,翻脸如翻书。我都看不懂啦!”

  林峰算是局外人,他看不懂是自然的,但倘若他知道了贾慧当年和刘益谦一起出逃后的事情,那么就会重新以另外的视角看待眼前的怪象了。

  贾慧自然会将那个秘密藏掖在心底。那秘密,导致林峰视野里出现了盲区,无法辨清事实;那秘密,却是贾慧解析眼下怪象的唯一有用的工具。这个刘益谦,是她生命里遭遇的最难描述的人物,性格、脾性先放在一边,只讲他这两度现身的事情:其一,是死里逃生;其二是恍如隔世,漠不相认。这两件事,便足以勾画出此人行事诡秘、心机深沉的特点了。当然“心机深沉”这一点,差一点儿断送了他自己的性命。那天晌午,贾慧再镇定一点儿,再细致一点儿,再手狠一点儿的话,他便再无可能起死回生、人模狗样地在吴尚街头招摇了。猪鬃商人柳云?贾慧心里骂了一句脏话:他妈的!烧成灰、碾成末,自己都能认出他来,装什么蒜?作什么怪?他假装不认识他们,改名换姓,无非是要让他们慌乱迷惑,无暇再顾及其他方面的事情。他身边携手挽臂的女人,保不准就是拿来刺激贾慧的,让她在妒意、醋意、惧意交织中难以解脱。

  她望着林峰,突然间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人影来,不由得深深地吁了口气,说:“这件事,得去找四姨太,请她援手,让我那位挂名的姑父出出力。”

  林峰眼前一亮,赞许说:“不错,这是个好主意。咱们那位堂堂保安司令部侦缉处长,是专门查这些事情的,他一出手,真相揭开指日可待。”

  这二人在乱麻般纠缠不清的难题面前,由束手无策的绝境,轻易地解脱出来。他们喝了茶,一齐去了那边街口同样毗邻李府的黄参议的新公馆。

  九

  黄太太坐在家中,让人闭紧了朝向隔壁李府的所有窗户,图个耳边清净。连着两天,那边李家几个姨太太哭天喊地的声音此起彼伏,彻夜不息,着实令人烦恼、心慌。

  邻居家闹出这样大的响动来,起因是那位盐商李西沅,在付出6000大洋之后,没有安逸三天,便被捕入狱。罪名在偷运军火之外,又加上一条:贿赂官员。此前一天,省保安司令部稽查大队长冯某被黎星斗撤职查办,交由侦缉处处置。黄参议伺候了他三道酷刑,鬼哭狼嚎之际,恨不能把前世里贪污所得都招出来。这笔敲诈盐商的银洋吐出来不谈,还在黄参议的诱导下,供出了自己已然抹去的有关李西沅的罪状。

  黄参议将这份供词和钱财送呈黎星斗。黎星斗喜滋滋地下达了逮捕令,一帮人闯入李府,将这位在吴尚城里闲居的大富商捉小鸡一样拿进了大牢,并派人在外面放风:偷运军火是杀头的罪名,这次李西沅是免不了一死了。李府中一众女眷即将成为寡妇,再不能继续以往那种锦衣玉食的惬意生活了。李府上下全凭李西沅一个人主事,这主心骨被抓,顿时就如船儿断了帆、折了舵,只剩下团团打转的份儿了。

  几个姨太太平日里素来不和,值此危机,聚在一起束手无策,只剩下号哭的份儿。四姨太多少知道点内幕,猜出老爷这次出事跟那位新邻居有关,索性带头在跟黄公馆一墙之隔的地方哭泣,且几个人分出时间段来轮班,白天群哭,夜间独泣,非要闹得黄家人心神不定,出一出心里的恶气。

  林、贾二人到达时,黄太太正烦躁不安,头疼欲裂,想在脑袋上缠块手帕镇一镇,忽然听女佣报讯,赶紧出去迎接,一见面就摸着额头抱怨道:“你这丫头,近些天也不来看我。这日子没法过了,隔壁几个泼妇,天天号丧,号得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恨不能找个袋子钻进去才好。”

  贾慧不明所以,先安慰几句再问详情。黄太太指指院墙,告诉他们,那位大盐商,花银子如流水的李老板,被抓起来了。据说是偷运军火,有通敌的嫌疑,搞不好要掉脑袋。这个案子,林峰隐约听说过,但没有细究。贾慧是全然不晓,此时才知道,听说之后也觉得诧异,但想想这些日子以来夜间作怪的事情,总是猜疑这一墙之隔的李府那边有鬼,所以并不同情。更何况,她自己有要事而来,无暇理会其他了。

  黄太太请他们在池塘边的水榭里坐下,让用人沏茶端来糕点招待。贾慧刚刚吃完午饭,只能喝茶,林峰吃了两块栗子糕,暗忖黄参议手握权柄之后,日子是过得越来越好了,鱼肉乡里,敲诈富绅,那位李盐商的下场,怕也是出自他的手笔。贾慧喝了几口茶,四处张望,问姑父怎么不在家,黄太太说他这两天尤其忙,晚饭也从没在家里吃过,总得到九十点钟才能回来。不过,还好他记得回家,这一点上倒不讨厌。

  贾慧微笑,道贺姑妈择人有眼光,不比自己年轻不懂事,惹下了许多麻烦。黄太太惊讶地看了林峰一眼,以为他们之间出了变故,才有这种话,可是再三打量,又不像,这可就糊涂了,便追问其详。

  贾慧叹口气,说:“不是他,而是……他。”

  黄太太疑惑不解:“什么他、他,到底怎么回事?”

  林峰避嫌般起身,沿着池塘散起步来,任由这两个女人在那里猜谜一样地聊天。

  贾慧看他走开了,这才埋怨了一声:“你糊涂啦,那天晚上我意外发现的那个人。过去曹县的刘——”

  “刘家大公子?”黄太太总算会意过来,恍然道。

  贾慧当即便隐隐约约、含含糊糊地把近期发生的变故告诉她,一直讲到在绿杨旅社门前撞见时的情形。当然,其中省去了她所刻意隐瞒的那个秘密。黄太太听得津津有味,突然没了下文,抬头望着她问:“就见了一面,什么都没有发生?”

  贾慧无奈地说:“天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不过,他现在名叫柳云,身份是猪鬃商人,大约在一个月前租下的客房,就是你们在绿杨旅社住过的那间。眼下,刚刚正式搬进来住。之前的经历,谁也不清楚。这个人的举止透着股邪气,得小心提防,所以才登门来求援。”

  黄太太明白了她的来意,原来是想借着丈夫黄参议的职务,近水楼台先得月,彻查这个改名换姓的刘公子的底细。她跟林峰一样,对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虽然略知一二,但具体的一些事情仍然被蒙在鼓里,譬如贾慧跟刘公子私奔出逃后,他们之间发生了怎样的意外变故?他们为什么要分手?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隐姓埋名,躲到一个老督军鞭长莫及的地方,厮守相伴,生儿育女,就此终老不再回来,谁知道他们隐然有了反目成仇的意味,看得出当初至少是不欢而散的。但散就散了,他为什么又找到吴尚来,行迹暧昧地出没在她的住宅附近?为什么又要公然入住绿杨旅社,并在他们二度见面的时候,装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她以女人敏锐的感触,完全置身事外的旁观角度,问了一个林峰绝不可能问到的话题:“小姐,你怕是逃出曹县之后,跟这位刘公子也结下深仇大恨了吧?明摆着,他要对付你。也许,近些日子发生的那些事情,都跟他有关。他先是藏身幕后,现在自己跳到台前来叫板,一切的一切,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对吧?”

  贾慧被她这一问,顿时变了脸色,惊惧且尴尬。黄太太提出的问题,其实是明眼人早就该分析出来的疑点。心思缜密的林峰也该洞悉其详,但是深溺爱情当中的他,被蒙蔽了双眼,混淆了视线,而且又持有几分不情愿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侥幸心理。他既然不能置身事外,也就成了剧中人,难免为情事所困,不如黄太太也是碍于这个原因。

  贾慧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尤其是林峰在场的情况下。她抹了下眼泪,说:“其实聚聚散散,本是人之常情,谁会想到这个人会记恨在心,意存报复呢?也许是我跟林参谋的事情,激起了他的愤恨,要处心积虑对付我们。”

  黄太太不禁笑了起来,在她的额头上戳了一下,说:“傻丫头,那位刘公子还肯为你吃醋呢,这可是件好事啊,他越是装作不认识你,越是冷淡你,就越说明他心里有你。这一点上,我是过来人,见得多了。有这么种男人,就喜欢玩这套把戏。哎呀,从前的事儿啦,想起来就让人掉眼泪,真是这样!”

  她这番以过来人身份所讲的话,贾慧之前倒是想过,但后来被这男人意外的反应弄得方寸大乱,现在经她一提醒,顿时如醍醐灌顶,明白过来。她破涕为笑,笑容里仍然有驱散不走的忧虑。这忧虑,维系着那个秘密,任黄太太是多年的情场老手,也猜想不到。

  她们絮絮地轻声谈论着。林峰为避嫌疑,躲得远远的,正背着手欣赏着公馆门楼精雕细琢的砖雕时,半闭的门扇朝里一推,跨进个穿着军装、皮靴的人来。两人一齐抬头相见,惊诧间互相颔首致意。

  这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黄参议公务完毕后回家来了。一见林峰,他狐疑地朝里面看,瞧见贾慧跟黄太太坐在水榭亭阁里赏花看鱼,明白过来,淡淡一笑说:“林参谋城外的事情忙完了,开始忙城里的事了。”

  林峰故作腼腆地笑笑,说:“贾小姐要来看姑妈,让我陪着,不敢不陪啊!”

  黄参议嘲笑道:“这叫作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老兄光临寒舍,不胜荣幸。今晚,咱们就在这园中赏月小酌,风花雪月一番,如何?”

  林峰推辞道:“我就不在这里打搅了。让贾小姐陪你们夫妇,过后我再来接她。”

  黄参议摇头说:“这可不成。总不能让我陪着两个女人喝酒吧?那多没劲!今晚我有兴致,岂能放你这贵宾走?来来来,咱们一起坐坐,机会难得。”

  他一改昨天在城门遇见林峰时的警惕态度,拉住他的手臂,半拽半拖,热情洋溢地留住了这个客人。

  今晚,黄参议的心情如此之好,自然和林峰、贾慧二人无关,却和隔墙那边女人们的啼哭声有关。李西沅中了圈套,接着步步上钩,越陷越深,直到眼下身陷牢狱不能自拔,全是他运筹帷幄一手促成的。这件事,干得漂亮,手段巧妙,又借机除掉了另外一个对手,正是他自信、自得、自满高涨之时,在同僚中无法炫耀这份快乐,遇上了林峰,虽然明知他的身份特殊,嫌疑颇大,那也顾不得许多了。

  说到底,他对于共产党、新四军并无好恶,只存有贪功之心,只要林峰在他面前露出马脚,证据确凿,那就算把臂坐在酒桌边,也是能够拉下脸皮来演一出鸿门宴的。不过,鸿门宴今晚演不了,来个亲情小聚,温馨之宴,倒是可以期待的。

  林峰被这个自己憎恶的人强拖回头,无法可想,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四个人围着一张黄花梨小方桌,先尝了点心,由着用人忙碌招待。今晚,他们小宴所用的酒菜,半是外面饭馆送来的,半是自家烹制。黄太太亲自下厨,做了一盘小炒肉,无非是带油肉片、青蒜条、慈姑片,外加上干辣椒,猛火爆炒,再浇上芝麻香油,那滋味果然不同凡响。

  黄参议连搛了几筷子,回忆说这菜还是在上海时常吃,后来住进旅社改吃外卖,搬到这里又是用人做饭,把老婆的手艺全数淡忘了,真是罪过。贾慧生平从未吃过这位昔日督军府四姨太亲手做的菜肴,品尝之后,也觉得好,巴求着她教会自己。林峰心中不免奇怪,想不到这个养尊处优的妇人还有这两下子,想来也是当年取悦老督军的一种独门手段而已。

  四个人暂且将其他事情搁下,议论起这菜肴来。其中,尤以黄参议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如数家珍,听得其他人心里馋虫直爬。黄太太按捺不住,哧的一声笑,说:“你就会吹,手底下却不会做。我是不会吹,只会做。”

  黄参议微笑说:“我不会做,可以教你做。等到你会做了,大家不都又有口舌之福了?”

  贾慧闻言暗笑,正要说话,不料远处墙那端,一个女人啼哭声明显地大了起来。想必,她感觉到了这边欢宴的动静,陡地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高音吊嗓的哭喊。这一声高亢入云、宛转回旋,显露出了这个女人本嗓绝佳的音质来,顿时令人精神一振。黄太太是个中好手,一听之后,用筷子在碗沿上一敲,叫了声好!她知道这一声必然是那位李府四姨太所发,旧年间唱昆曲的底细显露无遗,比那块镶在戒指上的钻石更加醒目。

  黄参议跺跺脚,先是暴怒,转瞬间又笑了起来。他仰头一口干掉杯中的酒,说:“这帮女人用这种方法来逼宫呢。我可不欣赏。这桩案子落在黎星斗手里,还牵连了老冯,差一点儿将我也拉下了水,害人不浅,真是害人不浅!有本事把家搬到黎公馆隔壁去,聒噪给他听,让他杀不了人、念不了佛,憋屈死了,乖乖地放人。”

  他说这番话时,声音借着酒劲,倍显洪亮,破空传出去,那边墙后的女人们听了,先是沉默,但这沉默不过十来分钟,哭闹声又起。黄参议无奈,敬了林峰一杯酒,说:“咱们权当它是上海租界里西餐厅弹钢琴唱歌助兴的白俄,不就成了吗?”

  黄太太一肚子的郁闷,听了他这句话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望着贾慧。贾慧明白她眼神的意思,趁着桌上的氛围在这一笑之下缓解了,说:“姑父,我有件私事想请你帮忙,姑妈已经允了,不知道你答不答应?”

  黄参议一愣,望着老婆笑道:“擒贼先擒王,你这个丫头,知道我宝贝着你姑妈,使了这法子,也让我服了。不过千万不要让我搭上身家性命啊。隔壁这出戏好厉害,差点让我也脱不了身。”

  贾慧当即便把自己所遭遇的窘迫难言的事情,简而化之地讲了出来,目的是要借助侦缉处的力量,查清这个猪鬃商人柳云的来历,其中包括他的原籍住处、背景、生意往来,等等。这些问题如果能够水落石出,他就是再装也是白搭。而且瞧这情形,此人身上保不准还有更加难测的秘密,能够让黄参议再度建功立业。黄参议听了个大概,笑称这算是个顺水人情,给了也就给了,当即应允,明天一早就派干员明察暗访,管保将他的画皮剥下,赤条条地现形在贾小姐的面前。

  贾慧不觉脸红了,推了黄太太一把。黄太太作势欲打他,笑骂道:“什么屁话!家里的晚辈女孩子,你也瞎说?”

  黄参议带着酒意抱歉笑道:“酒多了,忘掉了,谁让你把这位侄女儿藏了这么多年,最近才告诉我?我还没适应过来呢。”

  众人齐皆一笑,笑声欢悦,跟院墙那端的哭泣声互相衬托,宛若冰火两重天。亲手制造了这个现象的黄参议,此刻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心怀愉悦地跟妻子一起送走两个客人,眼见他们走得远了,还在咧着嘴笑。黄太太看着生疑,又想起他方才的那句唐突话,啪地打了一下他的手背。他丝毫没有生气,抬起手来瞧瞧,轻声笑道:“傻婆娘,知道我为什么高兴吗?那枚戒指已经在向你招手了。”

  十

  黄太太朝思暮想,一见就难忘却的那枚鸽蛋大小的钻石戒指,原本是在上海法租界里,白俄所开的珠宝店托卖的,卖方是沙皇王室巴普洛夫公爵。流亡前,他是沙皇尼古拉的御前大臣,十月革命后,参加了那次穿越西伯利亚的死亡之旅,作为寥寥无几的幸存者,从海参崴(今符拉迪沃斯托克)乘船南下来到了上海。他临行前随身携带的珠宝很多,抵达安全之地后,只剩下极少量的精华部分。他卖掉这枚戒指后,拿了巨款,带着新娶的妻子和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乘坐路易安拉号邮船迁往美国,彻底地离开了亚洲大陆,此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得了这枚戒指,讨得女人欢心后的李西沅,也携着新婚的四姨太回到吴尚乡下。始料未及的是,这枚沙皇的钻戒居然引起了前督军四姨太的贪婪之心。而不为人知的是,那位许督军与这枚戒指曾经的拥有者巴普洛夫有过一面之缘。当年,许督军麾下收编了一支白俄骑兵部队,巴普洛夫的外甥就是骑兵队的上校团长。在随奉系大军南下作战时,督军随骑兵部队曾经短暂地经过上海,与这位流浪异国的皇室公爵共进晚餐,共醉一晚。当年谁都没有料到,这枚戒指会在另外的时间里延续他们之间互不知晓的故事。

  黄参议与妻子不同的是,他不但热衷于李西沅那枚戒指,而且还觊觎他所拥有的巨大财富。他在黎星斗的授意下,设计陷害李西沅入了牢狱,这种养尊处优的富人,无须用刑,只要每天给些粗劣不堪的食物就足够他受的了。再加上每天里让手下去恫吓,不出三天的工夫,身体强健、浑身肉团团的一位盐商富翁,就急剧地消瘦下去,憔悴不堪,俨然要奄奄一息了。

  到了这个时候,自然还是黄参议亲自出场了。他换了一套剥去军衔番号的军装,空空荡荡地进了监狱,装出千托万请的样子,用一叠纸票打发了狱卒去外面放风,这才一声惨哭,说:“老李,我来迟了!”

  李西沅一瞧见他,先是厌恶,但看清楚了模样,忽然省悟过来,问道:“你……你这是……”

  黄参议悔恨道:“都怪我只顾着想赚钱,忘记提防别人了。那姓冯的设计陷害你,敲诈了几千块钱,恰巧因为其他事情东窗事发,被黎星斗逮住,抄没家产后严刑拷问,他便把你、我都咬出来了。这事犯了黎星斗的忌讳,当即也把你、我抓了。我好不容易托人讲情,才能够放出来。只是这官也丢了、职也免了,无处立足。黎星斗要我向你捎话,要你拿出巨资来助饷,不然非但性命不保,连阖府的财物都将充没,这可如何是好?”

  李西沅听得明白,原本悬在嗓子眼儿里的一颗心意外地落下了。这几天,他害怕的是性命就此丢了,还要葬送祖业家产。现在听他的意思,是要拿一笔钱来赎命。这个他千情万愿,人到了这个时候,只要能活着,身外之物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他当即说:“黄兄,他要多少钱,才能放我出去呢?”

  黄参议照旧叉开虎口伸出两根指头来。

  李西沅哀声道:“你就说个明白数字,别跟我比画,我没那个精神了。”

  黄参议一咬牙,说:“八万大洋,拿了钱了事,他放你回家。”

  这个数字着实不是个小数目。让李西沅倒吸了口凉气,扑通坐倒,喃喃道:“这可太狠了。黎星斗是要我倾家荡产啊,可太狠啦!”

  黄参议察言观色,问:“那老兄家中到底能拿多少出来?我拼着性命,替你再缓颊几句。保命要紧啦!”

  李西沅扳着指头算了算,说:“家中能拿出的还有两万,剩下的是上海花旗银行的存账票据,折合起来也只有六万多一点儿,再也拿不出了。你看在跟我儿子朋友一场的分儿上,救救我吧。他在财政部做官,日后总要见面的。”

  “拿不出了?”黄参议佯作同情地叹息一声,良久不语,半晌之后,他站直了身子,说,“老李,这件事因我而起,我就冒死再替你去争一争,他不肯,我拼了这条性命,来陪你坐牢!”

  李西沅无话可说,只有垂泪而已,眼睁睁地目送他离开监牢。又两天之后,黄参议换了一身便装前来,告诉他黎星斗经他多次恳求,并找出朋友来担保斡旋,终于消了气,答应了六万大洋的赎身费。不过,有位朋友居间出力不少,全凭他的脸面,才减去了两万大洋,虽然说厚恩不言谢,但礼数还是要到的。他看李府已无余钱,就替他做主,应允了拿四姨太手上那枚钻石戒指去答谢人家。

  李西沅先是感激涕零,陡然听他提到那枚戒指,脸色微变,笑容僵硬起来。不过,他的态度未改,连声表示一切都由黄参议居中做主,他没有什么不答应的。得了他的承诺,黄参议拿出一张具结文书来,上面清清楚楚写明白了:

  劣绅奸商李西沅,抗战期间,偷运军火,勾结敌人,本该议罪处死,但眼下正值军情吃紧时,该犯情愿以家产助饷赎身,非常时期,以非常措施应对,故同意该犯请求,着令其自愿献金银洋六万,抵充所犯各罪,释放回家。此款是李某自愿捐助,绝无其他原因。

  结具人下面是个空白,留待李西沅本人签字画押。

  李西沅神情木然,盯着这条款看了又看,长叹一声,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拇指蘸了印泥摁在名上。

  有了这份具结文书,剩下的事情自然好办了。黄参议拿着它先去李府,勒逼四姨太交出那枚戒指,拿回去献宝般交给了黄太太,引得她惊喜连连,抱着他一口气亲了七八个嘴,然后将戒指套在手上,迎光招摇,那份兴奋劲儿,难描难写。

  黄参议凭空得了一万块钱好处,外加这枚钻石戒指,快活得像只小鸟。他照旧施展这过手不空的伎俩,陪着李西沅出狱回宅,当庭收钱,现大洋悄悄地抬送到了黎星斗的公馆,那些在花旗银行的存账,着令军需处派干员办理,无非是拖延点时间而已,没有取不来的。

  且说李西沅吃了这平生唯一的大苦,像生了一场重病差不多,回到家里,延医请药,就此在病榻上缠绵,再难起身了。不过,他这是外示于人的假象而已,实质上,已经派人悄悄潜往省府驻节之地,和那本家亲戚取得联系,查询和重庆方面联络的相关事宜。那亲戚拿了他的钱,自然卖力,没几天就和财政部联络上了。

  但李家少爷此时不在重庆,正在香港办理几笔海外华侨捐款的转账事宜。等到他回到重庆,拿到电报,得悉老爷子遭人算计,倾家荡产,险些性命不保,顿起无名之火。他一没有找上司哭诉,二没有向报馆揭露这支杂牌军的恶行,三没有向江苏省府抗议,只做了一件事:将原本拟定划拨给三战区的巨额开支勾销了。这利用手中的权柄,掐人脖子的举措,在他是家常便饭,每次都是为了索要贿赂规费,而这次却是只字不提,由得三战区催款的电报雪片般飞来,权当没有瞧见一样。他这手,是要卡得这些赳赳武夫非但吃不了空饷,还要担心自己以及部下的生计。当然,这些举措目的是鲜明的,就是要替父亲雪耻报仇,非得整治得这帮人叫苦连天、俯首帖耳才行。 凤凰联动文库:忠于正,守于义(套装共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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