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凤凰联动文库:忠于正,守于义(套装共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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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节拜年

  一

  天还没亮,杨继宗就被一阵清脆的鞭炮声吵醒了,知道已经是五更天,虽然还很想再多睡一会儿,却不得不起身来,因为今天是景泰八年丁丑年的正旦之日,就是俗话所说的大年初一。

  杨二在外屋听见动静,也连忙起来,服侍杨继宗洗脸、漱口,穿好了为过年特备的一件蓝缎道袍,戴上儒巾,又到后衙厨房中去取早点。此时,四周的爆竹声更加喧闹起来。

  杨继宗已经全然清醒,就把书案上的邸抄又拿过来看。邸抄上有腊月二十八日的诏旨,说是因为星变,免去今年元旦的大朝会,令百官仅以朔望之礼朝参。

  这邸抄杨继宗昨日已经见了,当时就有些不解。所谓星变是指前些日子有彗星出现在毕宿,相当明亮,缓缓向东南而行。按照古人星相之数,毕宿出现彗星,或主边疆兵戈之事,虽然不是好兆头,却也算不上十分凶险。如今皇上为了这次星变就把一年一度的元旦大朝会取消了,让人觉得不免小题大做。因此有位礼垣的给事叫张宁的就奏本说,今年有许多来京的各地官员都希望在元旦朝会中一瞻天颜,如果突然停止,“疑似之间,必致讹言相传,有所惊讶”,希望照礼举办元旦朝会。得旨:“悬象示警,人所共之,朕恭谨天戒,皆体古先圣王及我祖宗所为以行,今此小臣必欲朕御朝受贺,不识大体。所言不允。”

  因为没有大朝会,今日京城的官员们大约天一亮就能回家,杨继宗的舅舅黄知县提前列了一个大单子,要领着他去各处拜年,算一算,这一天相当忙碌。

  吃过早点,天色才微微泛白,杨继宗披上皮裘先去给衙门中的几位官员拜年。依次是县丞张秋白、主簿周宠、典史王传相,无非是进门磕头,说一些新年福寿的吉利话。几位县里的老爷却不敢以长辈自居,全都要以平礼相见,相互下跪磕头,拉拉扯扯,所以就更加麻烦。忙乱了一通之后,天也大亮了。

  杨继宗本想在舅父回家之前先到玉喜庵去看看云瑛和宝姑娘,但还没来得及动身,黄知县的长随就过来通告,太爷已经回来了,表少爷可以过去了。

  宛平县知县黄绶不过四十来岁,此时已经换了常服,簇新的六品补服,角带乌纱,齐齐整整。俗话说外甥随舅,这位黄知县除了身形略矮,又长了几缕长髯,模样与杨继宗确有几分相似,虽然一脸和气,却也自带几分威严。

  杨继宗进到堂屋,先给舅舅、舅母磕头拜了年,才起身坐下问道:“舅父今日朝贺回来得倒早?”

  黄知县道:“今日本来免了元旦朝贺,只用朔望朝拜之礼。朝臣们以为,今日毕竟是元日,即便行朔望之礼也要比平时隆重些,因此聚得极早。谁知大家在奉天殿外等了许久,皇上并没有驾临。有内官出来说皇上御体欠安,不出来了。众臣就只有对着龙座行礼一番,草草而散。”

  杨继宗与舅舅一向关系密切,说话也不遮掩,于是问道:“新年伊始第一次朝会,皇上不能参加,体病应该不轻。莫不是前日说要免元会,并非全是为了星变,竟与圣体不豫有关。”

  黄知县道:“宫中大事,也不好随意猜度。但那日我们在朝天宫演习朝会仪礼的时候,就有人传说,皇上近日来一直不大康健。算一算,自腊月二十日以来,皇上已有十日没有上朝了。”

  吴夫人搭话说:“看来身为皇上也大不易,有个小病小灾的,就闹得满城风雨。你舅舅去年春上害痰喘,咳了一个多月,最沉重的那几日,都是张二爷在衙门代行理事,也不见几个人来问候,怕是全宛平县也没有几个人知道。”

  黄知县道:“你妇道人家休要妄议。想当朝天子的圣躬关乎国家安危治乱,自然是天大的事,怎可与我等小吏来比?”后才又对杨继宗道:

  “天道远,人道迩,我们虽是京城首县,却也难知宫中变动。倒是今日去各位朝中大佬家拜年的事,不可耽误。还有那几位翰林院、詹事府的先生,都是今年会试房考官的主要人选,先送个拜帖进去也是好的。我让你准备的名帖可都预备好了?”

  杨继宗在昨天已经按照舅舅开列的名单,工工整整地写了二三十张拜年的名帖,都准备齐了。

  黄知县为了外甥春闱的前程,对今年的拜贺大为重视,早已定下了拜年的路线,先到哪家,后到哪家,该拜的一家都不能少,又免得来来回回跑冤枉路。见时候不早,黄知县让备轿出门拜年。杨继宗带上杨二,骑马随轿而行,衙门中顺子等几个衙役则跟着轿子步行。

  那时京中官员实行拜年之风,大年初一这天相关的同袍、同乡、同门、同年,各种各样的关系都要相互拜望。大家都忙着在外拜年,家中自然空虚无人接待,因此所谓拜年大多只是递进个名帖,在前厅略坐一坐,在签名簿上留个名字而已。如此拜年省去了见礼叙谈许多麻烦,又不失礼数,所以偶尔有主人正好在家的,也往往谎称出门了,并不见客。因有这一套规矩,杨继宗随着舅舅,大半天工夫已经串了二十几家。

  二

  接近晡时[125],黄知县一行从东单牌楼往东,又拐了两拐,才到一家府邸。黄知县刚才说过,这回要拜访的正是当今的兵部尚书,朝中第一重臣,于谦于少保[126]。

  杨继宗见这里的地势颇有些眼熟,就问顺子:“这里叫个什么地方?”

  顺子答道:“这里是东裱褙巷,刚才走过的那条南北的胡同是大羊毛胡同,朝中大佬在这一带住的甚多。”

  杨继宗才想起来,前几天和袁彬一起吃饭,晚上歇宿的那处锦衣卫宅子,就在这大羊毛胡同附近。

  于谦家大门外停了许多轿子、马匹,一看可知前来拜年的官员甚多。黄知县带着外甥递过名帖之后,却意外发现,于少保竟然就在府中。知客的管事说:“主人现在正有贵客接待,请来客先在前厅待茶,稍后再来相见。”

  于谦的府邸也算敞大,但门墙廊柱都似多年没有油漆粉刷过,显得陈旧,甚至有一丝苍凉之感,比起李安家那种富丽堂皇真是相差甚远。杨继宗不禁感叹:于少保不但当初有再造社稷之功,今日也是皇上最信任的大臣,住处却比不上宫中一个内宠的家人!不由对这位老臣又多了几分敬意。

  仪门里面第一进院子的正房就是三间敞厅,里面已经有不少先来的拜客,不少是穿红袍,四品以上的高官。其中也有认识黄知县的,都来见礼,说是“老公祖也来啦”。黄知县又将杨继宗介绍给各位,一番忙乱之后,才各自按地位尊卑坐在椅子或杌子上,桌上备有茶点,大家暂且放松精神,喝茶聊天。

  杨继宗不敢坐,只站在黄知县身后,听大家说话。见有人又说起今日早朝的事,甚至低声叹气说:“皇上这次的病怕是十分沉重,国本之事已经不能不虑。”

  杨继宗听了心中一惊:国本自然是指太子之位。当下国中既无太子,又无皇上的亲生儿子,如果皇上一旦有个三长两短,还真可能会引出祸乱。再想到前几天接连发生的怪异事件,最终却联系到一位皇家内宠的身孕,难道都与近日圣躬不豫有关?

  他正想听听大家对此如何议论,但一提到国本,屋里的各位大小官员却忽然面面相觑,不再说了。显然这话题有些过于敏感。

  杨继宗不免失望,但自己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朝中官员,听他们闲聊也觉有趣。坐在黄知县上首的一位穿青袍的,看他戴的獬豸补子,应该是谏垣的一位给事;再往上首一位穿的红袍,听口气大约是位不太管事的京卿。两人所说倒真是让杨继宗开了眼界。

  红袍的对青袍的说:“年兄一向雅博好古,广有收藏,不知近来可有什么珍奇之物入手?”

  青袍道:“不说收藏倒罢了,说起此事,近来有件东西让我好不烦恼。”

  红袍忙问何故,青袍才款款道来:

  原来几个月前,有个古玩经纪给青袍看了一件古代彝器,叫作兮伯吉父盘。

  “此盘大约南宋时出土,辗转流传,被不识货的人去了圈足,就在家中日常使用。后来前元的鲜于枢见到,才购买收藏,多有拓片传世,国朝以来却始终不见踪迹。没想到能见此物,我特地找了元代拓片对照,应该确是原物无疑。那盘径长一尺有余,皮壳黑亮,虽然损了足,却仍是难得的周代极品器物。更难得的是盘中有一百几十字的铭文,全都是上古的大籀文字,我十不识其二三,据方家考证,乃是西周宣王时所制。见到这样一件又有来历又光彩照人的周代古器,真是让人心花怒放。”

  这位青袍说到此处,还真是眼放金光,脸都涨红了些。

  青袍喜欢极了这件西周铜盘,与经纪多次论价,才以八百两的重金买了下来,每日摩挲把玩,其乐无穷。

  “我得了此盘,心中畅美数月。谁知前几日到隆福寺闲逛,那寺庙西边有一家古玩店,叫作峻雅斋,就顺便进去看了看。这一看可不打紧,在那店里竟也见到一只兮伯吉父盘,出奇的是,此盘与我买的那只竟然是一模一样,不但制型字迹绝无差别,就连哪里有个凹眼,哪里有块锈斑,都是毫无二致!我那件已经把玩数月,自然是了然于心了,而峻雅斋中的这一件,若不是我亲自经历,一定以为就是我自己的所藏。”

  红袍忙问:“年兄可问了店家那物的来历?”

  青袍道:“我自然要问。听店家说,他们是从河南收来此盘,已经一年有余。又说已经请京城几位大行家掌过眼,都说是真东西。我又仔细察看,这只盘与我家的那只,唯有光泽上略微有些不同,即便放在一起怕也是真假难辨。”

  红袍听着也颇为兴奋,说道:“既然真假难辨,年兄何必自寻烦恼。你只当店里那只是个赝品,在家自管观赏把玩自己所藏,以年兄的财力此物当不需出手,真伪之辨大可留与后人。”

  “话虽如此,但心中有此一芥蒂,当初那大好的心情真是荡然无存。每每在家中再见到此盘,却像是面对一个疑似失贞的美人,真有无限尴尬。唉,可叹,可叹!”

  红袍劝慰了几句,又道:“年兄此番经历倒也不算特别。我听说,近来京城中已经出过好几起孖生上古铜器的事,与年兄所历相差不多。”

  青袍听说还有人遇到此种事,稍觉安慰,“他们可分辨出了真假?”

  红袍道:“也是真伪难辨,甚至专门掌眼的行家也有为一件物器争吵不休的。”略沉吟了一下,他才又说,“我也是听人说,这一批赝品都是出自同一个造假的高手,此人虽是造假,却也在每件器物上留了记号。”

  青袍瞪大眼睛问:“什么记号?”

  “据说是在特别不显眼的地方,会有极细微的两画,却不是成器后刻画的,乃是用模子铸上的阳文,似是一横一竖,却又不讲笔法,若不特别注意,很难看出来。也有人说,这两画乃是个丁字,怕就是这位造假者的本姓。年兄回去不妨再仔细察看一下,若有这个丁字,只怕就是赝品。”

  青袍的听了这话,竟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支吾几句,就起身向大家告辞,说是家中还有事,不等少保公来见了。

  三

  青袍的才走不一会儿,主人就从后院来到前厅,身边还随着刚才接待的那位贵客。于谦穿着一件紫红色的盘龙蟒袍,腰背挺拔,虽是满面笑容,那一双吊梢眼却微显冷峻,有一种让人不敢冒犯的威严之气。众人忙起身行礼,一面向于谦拜贺新年,有些认识那客人的也来见礼:“给定国公拜年!”杨继宗才知道,这位贵客竟然就是定国公徐永宁[127]。

  就见这位国公看着还不到二十岁年纪,中等身量,身穿一件大红官服,绣金的麒麟补子,青白的一张脸,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颇有些傲气。杨继宗心想,看他不过是个普通人才,若非生长在王侯之家,未必有中人之资。但实在想不透的是,此人居然能够在幕后操作着一个养荣堂那样的秘密帮会,也许真的是真人不露相?不然,以于少保为人的狷傲,又怎肯与一个纨绔子弟在后堂叙谈这么许久。

  那徐永宁对众人的拜贺泰然受之,礼貌相答,倒是甚为得体,打过一圈招呼之后,才再次向于谦告辞,对大家连声道“得罪,小爵告退”,径自走了。

  于谦这才安排大家坐下。因见杨继宗一直站在黄知县身后,又穿着道袍,与满屋的官服大不相同,又特意走过来问道:“老父母,你身后这位青年才俊是何人哪?”

  黄知县忙将杨继宗介绍了一番。杨继宗这才跪下磕头,正式给于谦拜了年。

  于谦把杨继宗扶起来,仔细打量了一番,又不住地点头道:“山西的举子,果然不错。想我当年巡抚晋豫两省,算起来将近二十年,对黄县尊和杨公子的家乡也算熟悉。泽州我也到过,可惜没有去过你们阳城县。”

  黄知县道:“老先生当年抚晋,我正在家乡读书。我们虽然是偏远小县,却也都在传颂,制府大人治水利、除冤狱、救灾减税,造福我山西百姓。那年老先生被冤左迁,山西、河南两省士民伏阙上疏,请老先生留任,学生却也在签名众人之中。”

  于谦对于当年巡抚晋豫看来是相当志得意满,听黄知县说到这些,很是高兴,嘴上却不能不谦让:“黄县尊谬赞了。有道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君为民主,老夫代天子抚民,无非做了些分内之事,是晋豫两省的父老多有抬爱了。”

  才又坐下与众人说话。

  又有人问道:“今日早朝皇上没有上殿,众臣都心存疑虑,不知老先生近日可曾面圣,圣躬有无大碍?”

  于谦道:“我前天还与武清侯石都督一起在宫中面圣,安排由石亨代享太庙等事。圣躬确实不豫,皆由今冬严寒,圣上着了风寒,连日虚热咳喘,不能起身。听太医说,服了汤药,近来已有所好转,只是还要多待些时日,才能完全康复。”

  众人听了,才稍觉心安,却又听于谦说道:

  “不过这次圣上不豫,却又让我想起一件久而未决的大事来。老夫也与内阁辅臣和几位尚书谈起,万岁虽然是春秋盛年,但朝中未建元良,终非长久巩固大计。依老夫愚见,还当尽早确立太子之位,才可平天下之疑虑,息群臣之议论。”

  众人见于谦又提到立太子的事,正是大家心中所念,于是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有人说,皇上眼下无子,不如从近支藩王世子中寻找一个合适确当之人,册立为太子。也有人说,皇上春秋尚富,再举麟儿也许就是近日之事,早早立他支藩王世子有悖常理。此时一位穿三品补服的官员起身正色说道:

  “立皇上亲嗣为太子,自是情通理顺,但圣上何日再得嗣子,殊难逆料。我听节庵公说要早立元良,重在一个‘早’字,坐等圣上得子,恐怕有违初衷。至于取近支藩王世子为太子,我倒要请问,哪一支亲王比得上沂王近密?放着京城里就有一个现成的太子,何必舍近求远?”

  此话一出,众人都有些张口结舌,不说话,只看着于谦的脸色。

  谁知于谦微微点头道:“士英兄所言与老夫真是不谋而合,我也以为,只有速速复立沂王为太子才是正道。”

  杨继宗才知道,刚才说话的那位正是兵部右侍郎王伟,表字士英。同时也对于谦所说微感诧异:天下人都知道,于谦乃是当今皇上宠信有加的第一重臣,而当年废太子为沂王,并没有听说于谦有所异议。现在却又提出要再立沂王见深为太子,不知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皇上已经回心转意?

  一位御史打扮的官员似乎也有此虑,站起来拱手道:“老先生此言极是有理。但晚生记得,几年前废立太子,朝中大佬无并一人置言。如今老先生提出此议,圣上能否恩准,大臣是否同心?此等大事,如稍有闪失,恐非社稷之福。”

  于谦也缓缓起身,环视了众人一遭,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此一时,彼一时,苟利国家社稷,生死可以。今日对诸位说起此事,正是为了社稷稳固,其中道理我想诸位不难明白。若不速立沂王为太子,只怕才会生出不可测之事!”这几句话说得声音洪亮,如钟鸣一般,震得窗纸都沙沙作响。

  正说着,家人来报:徐有贞[128]大人来拜年来了。

  四

  徐有贞是个矮个子,五十来岁年纪,生得十分瘦小,只有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他身后跟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是头戴儒巾,穿了一身蓝缎道袍,一眼看去,倒与杨继宗有几分相像。

  徐有贞一面向于谦及众人拜贺新年,一面向于谦介绍说:“这孩子是族侄,名叫徐贯[129],字元一,是南京的举子,今年要在京会试,所以才带着他拜会各位大佬。”

  于谦笑道:“今日倒巧,那边黄县尊也带着自己的甥男,同是赴会试的举子。我看一南一北,俱是潇洒隽爽的少年才俊,将来必可为国家成就一番事业。”

  那徐贯遂过来与杨继宗见礼,问过姓名乡籍和科举,才道:“原来承芳兄也是景泰四年乡魁,你我虽非同省,却是同年。”

  杨继宗见他身形俊朗,面目棱角分明,倒有几分南人北相,心中欢喜,忙答道:“如此还要请年兄多多指教。今日能在于老先生家结识元一兄,实是幸甚。”

  两人又互相问询了目前在哪里居住,主考哪一经,以及如何准备会试等事,那边于谦与徐有贞也是相谈甚欢。

  就见于谦道:“元玉兄前些日子去山东治理河道,平定了为害多年的水患,圣上甚是嘉许。我们在朝中听得此信,也都大为欢忭,对老兄的致用之才真是钦佩之至。”

  徐有贞道:“哪里,哪里。世间万物万事都自有其理,治水之事同样如此,有贞不过略窥到其中一点道理而已。何况这两年在河南、山东治河,实在是凶险百出,常常令人焦头烂额。只是上依仗天恩信用不疑,下靠着干员和民工艰忍任事,才算侥幸成功。说起来也多亏节庵公和朝中各位大佬在几个要害时刻为我撑腰,不然皇上若听信那些谗言,工程半途而废,那时学生真不知要如何收场了。”

  杨继宗心想,这位徐副宪倒真是自负,但所言却也真诚。

  于谦道:“元玉兄过谦了。朝中谁不知道,老兄才高八斗,天文、地理、星象、数术、工程、武备,无所不精,修河治水不过是小试牛刀而已。”

  徐有贞呵呵一声:“若论文韬武略,当今天下哪个比得上节庵公?我不过略知一些雕虫之技罢了。”稍停了一下,才又说:“不过以星象而论,上月彗星行于毕宿,却非祥兆。不知先生有何对应之策?”

  “方才大家也正谈论此事。彗星掠毕宿九旒,是要惊扰帝王之帜。应此星变,当先固朝野之心,而要固朝野之心,莫大于确立元嗣。因此众人都以为,早立太子,才是当今第一要务。”

  杨继宗暗道:这位于少保可真是老于权谋,刚刚明明是他自己坚持要立太子,一转言就变成众人之意,而且以遵从星象的角度说明立元嗣之紧迫,也更能服人。

  徐有贞问道:“先生所言虽然有理,但皇上眼下并无子嗣,却不知要立何人为太子?”

  于谦道:“以宗法论,以情势论,自然都是沂王最为合适。”

  徐有贞却轻轻摇头说:“恐怕不能这么讲。我记得当初群臣疏奏请易太子,劈头就说:父有天下,必传于子,此三代所以享国长久也。有贞当时还在詹事府供事,未及参与此疏,节庵兄却是列名其中的,应当不会忘记。这‘必传于子’四字,却也自有道理,不知为何今日就不再用了?”

  于谦的脸色显得有些难看,“如果陛下有子,自然还是此理,但如今情势紧迫,圣上并无子息,只能从权。”

  徐有贞道:“却不尽然。我却听说宫中现在就有贵人有了身孕,过些时产下皇子也未可知。”

  “宫禁深秘,却不知元玉兄从哪里得来的这个消息。况且,即使宫人有孕,能否顺利生产,所产是男是女,都未可知。事急从权,眼下怕只有沂王能当此大位。”

  徐有贞冷笑道:“先生所言倒也极是,有贞只是担心,再立沂王为太子之后,若皇上又有了子息,朝臣是否要再次疏奏请易太子?那时如若有贞仍然忝居副宪之位,恐怕也要与先生一起列名其中了。”

  于谦面色涨红,“元玉兄倒是想得长久。但足下之远虑也未必尽是良谋,当年若是朝廷信了徐珵的远虑,我大明朝现在只怕是会偏安江南,我等如今要在南京过年了!”

  这一次是徐有贞的脸色极为难看了。厅中众人都显得异常尴尬。

  原来徐有贞本名徐珵,土木之变时只是翰林院的学官,当时瓦剌兵临城下,形势危急,他观星象之变,在朝中力主迁都南京。这一建议被于谦和景泰皇帝否定,徐珵也就此背上了畏敌逃跑的恶名,此后屡次升迁机会都被皇帝阻止。他无奈改名为有贞,才得以进身都察院,并在治水中建功立业。

  建言南迁可以说是徐有贞一生中最大的痛处,而参与奏请改易太子则是于谦身上的一大污点。杨继宗第一次与朝中高官接触,就见到两人恶语相向,互相揭短,真是长了见识。他也意识到,要不要早立太子,立谁为太子,已经成为今日朝廷中最重大的事件。而此事背后,自然是皇上的病体。虽然大家都不明言,但看来皇上这次的病症,即便不是朝不保夕,怕也是凶多吉少!

  第十节佳宴

  一

  正月初二这天,杨继宗先与袁彬会合,再一起来到许彬[130]家赴会。太常寺卿许彬的府邸在朝阳门内新太仓附近,外表并不张扬,里面却相当精致。

  拜年的风潮一过,京城的官员们或是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或是约上几个好友把酒言欢,这几天才是难得的清闲假日。许彬家的聚会来人也不算多,除了袁彬与杨继宗之外,还有锦衣卫指挥佥事汤胤绩[131]、工部侍郎赵荣、前军都督府右都张軏[132]。大家都是一身便装,礼节从简,这也让地位最低的杨继宗放松了许多。

  杨继宗最初对这个聚会的组合有几分不解:文武相杂,地位悬殊,年龄参差,一眼看去并不像能够凑在一起的人。但一番叙谈之后,也就大体清楚了,几人本来非常熟悉,而且除了张之外,另外几位都与太上皇有些特殊的关系。袁彬当年曾在瓦剌营中伺候过太上皇自不必说,那位赵侍郎却是朝廷派往瓦剌谈判的正使,与另一位正使杨荣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也先,才让上皇得以回朝。汤胤绩是明朝开国元勋汤和的曾孙,那年是明朝使团的副使,自然也是有功于太上皇。许彬则是太上皇回朝时出关往迎的特使,当时颇受上皇青睐。看起来这几位当年曾为太上皇的回归立下汗马功劳的官员后来仕途都不十分得意,相互间的往来倒是不少。至于那位张,是太宗皇帝麾下的大将张玉的儿子,当朝英国公张辅的兄弟,家世显赫,却因为一向与许彬交好,同其他诸人自然也就熟了,并没有什么架子。

  张六十多岁了,身形壮大,显得相当硬朗,身为正一品的大帅却喜欢和年轻人说笑,特别是与汤胤绩,完全没大没小:

  “公让,昨天元日京中有一件韵事,不知你听说没有?”

  汤胤绩只有三四十岁年纪,个头也很高,但比张要单薄了许多,青面长须,一脸孤傲之气,“这京城里不论民间还是官场,都俗到骨髓了,哪会有什么韵事?”

  张也不与他争,只是款款道来:“你难道不知?昨日到刑部主事刘廷美家中拜贺的,都见厅中挂着一幅钟馗图,那画图倒也平常,但画上新题的一首诗却甚有趣。因之凡是到刘廷美家拜贺之人,都撕了签名簿上的纸来抄录,厚厚一本簿子不到半天就被用个精光。后来家人又备了更厚的签名簿,当天又被用完了。有个金中书还说,这个钟馗,明明是个耗纸鬼呀!此事京中已经传为佳话。”

  赵荣也来插话:“确有此事。我昨天也曾顺路去过刘家,当下也抄了一页,写诗的却是太医院的刘原博,我只记得前几句:长空湖云夜风起,不分成群跳狂鬼;倒提三尺黄河冰,血洒莲花舞秋水。可真是气势不凡。”

  汤胤绩一脸不屑道:“此事我倒也听人说了。那刘原博本来是我兄弟,他那斤两我怎能不知?此诗也算不错,但只写出捉鬼的场面,却未道出钟馗不能见容于世道的苍凉之意。当今官人,有几个是真懂诗的?”

  此言很是得罪人,但赵荣与他交往惯了,并不以为忤。张更是还要寻他开心:

  “诗我真是不懂。可我听说,近来有几个穷酸文人,自称是什么‘景泰十才子’,还有许多人去捧其臭脚。那十才子之首,可不就是这个刘溥刘原博?”

  汤胤绩白了张一眼,“这‘景泰十才子’却不是什么自称,乃是他人虚誉。但要说十才子之首,不管是论齿还是论才,原博怕只能排个第二。”

  此时,连袁彬都忍不住要与自己这位上司逗一逗趣了:“那么谁人能够排在第一?”

  汤胤绩缓缓站起身来作了个圆圈揖道:“第一当然就是区区不才!”

  张故意激他:“我从来听人说‘景泰十才子’以刘原博为首,怎么会是你汤公让?何况,他那首《题钟馗图》我听着甚好,你若是十才子之首,可也作得?”

  汤胤绩听了哈哈大笑,说道:“前日我正好也为一幅钟馗图题诗一首,题的却是谢卫同的《钟馗移家图》,只是没有在元日挂出来,反倒成了省纸的钟馗。”

  七十多岁的许彬很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此前一直没说话,看着几人调笑,此时才道:“公让大作,倒要吟来让我等受教。”

  那汤胤绩也不推辞,负着手,仰着头,微眯双眼在厅中慢慢踱步,好一会儿才朗声道:“如此献丑了。”这才缓缓吟诵起来:

  寒云泼墨阴风峭,冬青叶底休留叫。

  老魅梁间忽作声,四下妖精俱起啸。

  两星执法未能诃,坐见绿芜生白波。

  曲逗铜鱼窥宝瓮,倒骑铁马试金戈。

  草烟花雾横铺衬,十二阑干飞鬼磷。

  足健何妨海藏深,耳顽不怕雷司近。

  腓猪疥狗森森立,虎豹九关随意入。

  移山换水奏新功,镂雪雕冰增旧习。

  须臾扇动民间怪,州闾遍索羔豚赛。

  寺中石佛拥来行,庙里泥神推出拜。

  扫帚斜挥簸箕舞,掇转沙盆齐擂鼓。

  长蝎潜舒壁上钩,短狐暗发溪边弩。

  八洞真仙寻敛迹,河伯土公咸辟易。

  适从牖下窃听琴,又向阶前偷弄笛。

  终南进士须垂胸,挈家远避群魔锋。

  鼻息冲开刀两刃,目光射透甲三重。

  清漏滴残更渐急,玉宇沉沉露华湿。

  扶桑涌上一轮红,髑髅堕地无人拾。[133]

  吟毕,大家一起称赞好诗。许彬拊掌道:“公让虽说处处不肯让人,但以诗而论,确是当代高人,不遑多让。”

  二

  大家闲聊间,外面天色却是越来越暗,将近午时竟纷纷扬扬下起雪来,初时还不太大,只一会儿工夫已经变成鹅毛大雪,院子里霎时铺了一地的雪花。

  许彬对大家说:“今冬多雪,应是丰年之兆。我宅中有个小园,内有亭轩,不如我们就到园中赏雪饮酒,公让触景生情,或再有佳作也未可知。”

  众人都说甚好,于是随着许彬从前院的角门进入花园。园子虽不大,却精致齐整,迎门一座太湖石山子,假山后面是个小小的水池。池塘虽小,却有桥有亭,水面早已冰封,冰面上还留着几茎残荷枝叶。池边草木凋零,只有两株白皮老松枝叶茂盛,又被雪镶了银边,更觉好看。池北有一卷棚轩室,门匾上题着“蜩嚖轩”,酒宴就摆在这里。

  众人先在轩外的廊中看了一会儿雪,觉得冷了,才进到屋里。里面已经摆下了桌椅,共有两席,地上有两个烧得正旺的炭盆,此外并无其他陈设,只在靠西山墙边放着一张几案,案上一只青釉大瓶,瓶中插着几枝蜡梅,才将将吐蕊,飘出阵阵幽香。

  几人分头坐了,许彬陪着张、赵荣一桌,杨继宗与袁彬和汤胤绩一桌,不多时就摆上了酒宴。酒有两种,坛里装的是绍兴女儿红,梅瓶里装的却是一种极烈性的烧刀子。许彬对杨继宗道:

  “这烧酒来自贵仙乡,却是前年汾州知州进京时送我的。因为此酒太烈,我只能是浅尝辄止。”又对众人说:“各位有量的,可尽享此酒。今日严寒,多饮一些无妨。”

  随酒上来的各式菜肴,都是极尽精细,多有杨继宗从来没有见过的。杨继宗知道许彬是山东人,那些甘脆肥浓的自是其家乡口味,而那些清淡隽永的当是近年来京城时兴起来的淮扬菜。吃到半路,有一碟爽口小菜却让他颇为吃惊:每人面前放了一小盘翠绿的黄瓜,切成一寸来长的小段,又有一个小碟放着蜂蜜,看来是要蘸着蜜来吃。杨继宗早有耳闻,京中元月,这新鲜黄瓜最是贵重,因为都是在暖窖中精心培植,听说要半两银子一根。今日宴席上竟有此物,杨继宗心想,这许太常倒真是豪富。

  许彬似是看出了杨继宗的心思,笑道:“杨贤侄不必惊异。我虽不算穷,却也吃不起半两银子一根的黄瓜,这些都是杨思敬杨总宪送的。思敬先生本是大兴本地人,家居城郊,庄园广阔,又有专门的暖窖生产各种逆节气的蔬果。今日桌上的果菜,许多都是前两日他派人送的,就连边上那几枝蜡梅也是杨老所送。”

  张也插言说:“可不是,前日他也送了我半车果蔬。今日此老不来,却有些遗憾。”

  许彬道:“思敬老比我还年长一岁,体格已不似当年,冬日寒冷,不愿随便出门了。”

  又对杨继宗说:“这位杨荣杨都宪辩才天下第一,极是有趣之人。等到天气回暖,杨公子也春闱大捷了,我们再来欢聚。”

  喝了些酒,众人更无忌惮,不免又说到了朝中之事。

  汤胤绩对另一桌上几人说道:“近日对皇上生病免朝的事,朝臣有许多的风言风语,你们几位大佬可有什么见闻?”

  张的酒量甚大,一面喝着杏花村的烧酒一面说道:“皇上的病恐怕真是相当沉重。我听司设监曹公公说,圣上自上月以来,一直烧热不退,近来又咳有脓血,听太医们说是肺痈之症。”

  大家听说皇上竟然得了肺痈之症,不由都“啊”了一声。杨继宗也读过几部医书,记得张仲景的《金匮要略》中曾说过,肺痈是由“风于中卫,呼气不入,热过于营,吸而不出,风伤皮毛,热伤血脉……热之所过,血为之凝滞,蓄结痈脓”。但对于这样的恶症,“始萌可救,脓成则死”,良医也没有什么办法。若皇上真得了这样的病,又已到了咳脓咯血的程度,岂不是危乎殆哉。

  汤胤绩道:“圣躬情势若真是如此危急,却不知朝廷有何应对方略?”

  赵荣才说:“这两日兵部于少保与几位大臣似一直在倡议,要尽早复立沂王为太子。”

  汤胤绩道:“这倒不失为一个稳妥安排。”

  许彬却有些不以为然,“我看却未必稳妥。且不说沂王曾经过一番废立,若再立太子显得朝廷有如儿戏。只说当今圣上若转危为安,过些时日又诞生龙子,那沂王是不是又要被废一次呢?”

  杨继宗听他所说,口气与昨日徐有贞一般无二,心中不由一怔。谁知许彬后面的话却又不同:

  “说一句大不敬的话,若圣上真个就龙驭上宾了,沂王今年不过十龄,虽是天生圣人,难道冲龄之主真能亲掌大政?”

  大家都觉得这话问得有理。张点头道:

  “若真到那时,恐怕只能由大臣或是太后监国。”

  许彬道:“幼主冲龄继位,由太后或大臣监国,历朝历代有之,也不算违制乱政。但当今之世,情势可是大不相同了。”

  杨继宗心想,如今情势确实不同,若沂王立为太子又继了皇位,那顺理监国的既不应该是太后,更不应该是哪位权臣,而只能是太上皇。在座的几位也都听明白了,齐说:

  “由太上皇监国,不也正好?”

  许彬却冷笑道:“太上皇在正统年间在位十四年,天下太平,海内清晏;又为平定鞑虏,不避锋矢,亲临险境,不幸陷于虏中,才失位为太上皇。以宗法血脉而论,太上乃先帝嫡传正胤,为何却要舍近求远,为自己的儿子监国呢?”

  杨继宗听他一番说辞,也觉有理,却又隐隐感到哪里有些不妥。却听汤胤绩说道:

  “老先生所言极是有理。只是,若暂时不立太子,只怕一旦山陵崩坼,一时没有了法度,怕会出现一番变乱。到那时,只怕于国于民于列位老先生都非嘉信。我想于大司马他们急于确立太子,也正是为此。”

  许彬对这些话也不反驳,只是一直摇头,口中念念道:“谁不想天下太平,只是运交华盖,岂可逆乎?”

  三

  眼看到申牌时分,雪渐渐小了,却不见停,地上积的雪已经有半尺多厚。众人酒酣意畅,都起身告辞。

  许彬说:“还请杨贤侄留步,我有事见教。”

  袁彬知道是要问宝姑娘的事,也不多言,先随众人去了。只有杨继宗留下来,与许彬一起到了后院的书房中。

  许彬毕竟是翰林出身,书房里不但清洁整齐,而且格架围墙,架上摆满了书籍卷轴。杨继宗素来喜欢读书,一下子见到这么多书籍,不免有眼花缭乱之感。许彬见到,微笑说道:

  “杨贤侄看来是爱书之人。我们且谈正事,待一会儿自然要请贤侄看看我这一点陋藏。”

  杨继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告罪,才在一把圈椅上坐下来,把前几天如何遇到云瑛,如何得知她来京城的目的是为了送还太上皇遗留在瓦剌的女儿,以及袁彬与云瑛如何相见,都详详细细讲了一番。只是其中绞在一起的吕大相命案、养荣堂追杀等情节,一方面本来与宝姑娘的事情无关,一方面杨继宗也隐约觉得还有不明内情,暂且不愿意过多宣传,因而能舍则舍,大都一言带过了。许彬对叙述中的一些环节,如云瑛怎么会与杨继宗一起到了袁彬的档口,竟也不好奇追问。

  大体讲了一遍,杨继宗才道:“晚生不过一个进京赴试的举子,因有奇遇,竟然搅进一件皇家秘事当中,真是不胜惶恐之至。但以云姑娘所述及袁文质的印证,那宝姑娘是太上皇的血脉当可无疑,身为大明臣民,面对此事又哪能置之不理?因此才请老先生及各位大人相助,若能让上皇与公主早日相聚,也算我等尽一点忠心。”

  许彬道:“贤侄忠心,昭然可见,老夫岂能袖手?只是你这些日在京城恐怕也已看出,当下正值政局中极微妙的时候,那宝姑娘的事本来与政局无关,但一关联太上皇,可就变成非常敏感的话题。若是有人借此来兴风作浪,焉知能够闹出什么样的关目?”

  杨继宗道:“晚生一介书生,也难参透朝中的政局,只是想让太上皇能够得知还有这样一个女儿,得享天伦之乐。老先生高瞻远瞩,自然听您的谋划。”

  许彬更加严肃起来,“老夫已然过了古稀之年,所谓‘七十老翁何所求’?我碌碌一生,未能立言立功立德,今日能遇此事,也是天赐良机,让老夫能够以老迈之躯报效圣恩。身家何轻,皇恩何重,老夫为此事必尽全力。只是此事干系重大,万一有所疏忽,生出漏隙,将不利于太上,我等岂不成了千古罪人?公子对此事还须严守机密,既是为了公主的安全,也是为朝局的平稳,更为保全太上皇的安危!”

  杨继宗眼见对面这位老人,虽然精神甚旺,但已是须发如雪,清癯的脸上皱纹纵横,寿斑密布,不由得心生感佩,忙起身拱手道:“晚生谨遵老先生之命,一切小心从事。”终究不能放心,又问:“却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向太上通报?”

  “目前太上皇处境尴尬,不要说朝臣,就是有头有脸的内臣都极难接近。如果贸然与太上联络,多有不便。此事我已想过,再过几日,等年节过后,我们先打通关节,将此事告诉上圣皇太后,再让太后来定夺以后怎样处置。太后突然得到一个孙女,定会喜出望外,只要太后认下了这个孙女,公主有了名分,以后的事自然就能顺畅了。”

  杨继宗听了这话,才放下心来道:“如此全凭老先生安排。”

  雪天天黑得早,看看就到了掌灯时分。许彬这才让杨继宗赏玩自己的藏书藏画,并在一旁指点:这是宋版淳化本的前、后《汉书》,这是马远的山水,这是赵孟的真迹书帖……杨继宗如入宝山,将这些珍稀书籍字画一一细细把玩,真是爱不释手。

  许彬又从架上拿起一本用宋锦裱装的册页,对杨继宗道:“本朝的东西除了书籍,我的收藏不多,这一册拓片却有些稀罕,你看可算有趣。”

  那本册页比一般图书稍大一些,大约有十几页精心裱褙,装成了蝴蝶式,封面上贴有一张题签,用隶书写着“仁宗七王[134]金牌令符”几个字。杨继宗一看确是新鲜,忙打开来看。

  册页中无序无款,一页空白后面就是一幅拓片,所拓之物应是大约六寸来长、两寸多宽的长方形金属牌,拓片是其正反两面。左侧的正面,正中是大篆阳文“金牌令符”四个字,右边应该是骑缝的四个阴文篆字,大约可以辨识,是“郑亲王府”,牌上有繁复龙纹。右侧的背面,上面四个阳文篆字“左在朝廷”,下面是四字楷书“符合领旨”,底色花纹也甚繁复,却是富贵牡丹的图案。

  再翻过一页,应当就是第一页那令符的另一半,与前者极为相似,但“郑亲王府”几字正好是另一半,背面篆字是“右在王府”,正反面的图案也都与前牌对接,可以想象,若真是这两半令符相合,应该是严丝合缝。

  杨继宗细细看了一会儿,才问:“这莫非就是所传调用亲王的金符?”

  许彬颇为得意道:“正是。我想当今天下,藏在私人手中的,大概是独此一份吧。”

  杨继宗继续翻看,后面越王的金符,与郑王的大体一致,唯有底色花纹不太相同,不但背面的花纹变成了并蒂莲花图,正面的龙纹细看也有许多不同。

  再往后翻,却不由吃了一惊:里面竟少了两页,生生被割去了!

  四

  许彬听说,连忙取来观看,当即震惊气恼,手都抖了起来,几乎拿不稳那册页。

  “这是从何说起?前几天,应该是腊月二十九,徐元玉副宪来我这里,还拿给他看过,当时并无半点缺损。”

  杨继宗先扶许彬到椅子上坐了,又把那册页翻看了一遍。后面紧接着是荆王、淮王、梁王、卫王四府的金符,好在一页也没有缺少。才又劝慰许彬:

  “老先生不必焦急,请您先仔细想一想,在徐副宪看过之后,还有什么人接触过此册?”

  许彬慢慢安下神来,回想了一下,说道:

  “这几天过年,书房中并没有闲人来过。若说可疑,只有除夕那日先后来过两起贩卖古玩的商家,因为一向打交道熟了,才让他们进到书房里展示带来的书籍字画。但都是熟人,难道竟有丧心病狂来到我家中当面偷盗之人?”

  杨继宗道:“老先生不必着急,若是外贼所致,谅也不难寻找。您先说说这两起人的由来状况,我们再慢慢剖析。”

  许彬大概早从袁彬那里得知,这个杨继宗一向酷爱刑名,颇能断案,于是将前天的事细细回忆起来:

  大年三十,许府里要准备祭祖过年,十分忙乱,自然也有一些交往多时的商家要趁着年前收取账目。一般涉及衣服、食品的欠账自然都是管家应付,但这古玩买卖乃是雅事,平日都是由许彬亲手处理。古玩商不好意思直接就说是来要账,大都会带来些新奇雅玩,说是给许大人过目,顺带才说今年该结的还有哪些账目,许彬以当朝堂堂三品京卿的身份,自然也不会赖账不还,也许还要顺手再买进一两件喜欢的古董。

  那天上午来的是集美轩陈掌柜,带来了两轴元人书画,许彬看着并没有兴趣,叫管家与他结了账就让他走了。

  “此人当与此无干。”

  下午又来了一位,却是峻雅斋的郑老板,随身还带着一个大伙计。

  杨继宗问:“这两人都进了书房吗?”

  许彬道:“两人都来了。因那峻雅斋主要经营金银铜器,也兼做字画,这次带来了一个汉朝的博山炉,由那伙计拿着,才一起到书房观赏。”

  “不知当时是怎样情景?”

  “当时那伙计把包袱中的博山炉放在这边书案上,那郑老板陪我在这里看。那炉十分精美完好,而且支座是两个力士用四手举着炉身,样式非常新颖。我虽然甚是喜欢,但价钱没有谈好,也就罢了。”

  “那伙计当时在何处?”

  “他大约就在身后,我却未曾注意。”

  “当时屋中可还有别人?”

  “书童出去倒茶了,当时书房里只有我们三人。”

  “如此说来,倒是这个伙计最是可疑。老先生可还记得他的模样?”

  许彬眯起眼睛想了半晌,才道:“只记得他四五十岁年纪,个子不高,穿了一件灰袍,模样嘴脸可就记不得了。”

  杨继宗又问了这本册页的来历,才知道,当初在正统初年,为了准备仁宗洪熙皇帝诸子之藩(到自己的封地),由宫内印绶监会同礼部、工部制作金牌令符,顺带把已经之藩的郑府和襄府的令符也换了新样式,因此一共制了七套。因明朝对藩王防嫌特严,亲王无旨不得擅出封地一步,而调亲王进京或去别处的圣旨也必须有这金牌令符合对才可执行,因此这些金符可以说是国家极重之器。这些金符后来一半留在宫中,一半授予了去封地的亲王,但当时为了保留档案,特地由工部制作了两套拓片,一套交印绶监,一套交礼部保管。负责此事的工部主事觉得此物珍贵,就以试拓为名,另拓了一套,私自收藏起来,但一直不敢示人。直到景泰时,才有人知道这样一套拓片的存在。许彬对国朝的典藏特别着意,辗转找到藏家,用一幅夏圭的山水,才换到此册。

  许彬道:“知道我有这册页的人本来不多,这次若是把全册盗去,尚可认定是为了图钱财。但如今却只割去襄府两页,实在太过蹊跷。莫非这里面还有什么隐情?”

  杨继宗一时也想不明白,但那峻雅斋的伙计最为可疑却是可以确定的,遂道:

  “我看老先生暂且不必声张,明日我就带着宛平县的捕头先去探问一下,若有眉目,再报官缉拿贼犯不迟。”

  许彬道:“这册页虽然稀罕,却也算不上十分珍奇之物,只是七府金符少了一府,再非完璧,实在可惜。但我所担心的,却是那盗贼偷了襄府的金符拓片,不知到底要去做什么勾当。我听说贤侄心思缜密,长于刑名,就请贤侄先去查访一番,能够完璧归赵自是可喜;能够勘破奸人毒谋,免其伤害国家,才是最要紧之事。请贤侄勉力行之。”

  杨继宗再次起身施礼,正色道:“老先生嘱托,晚生敢不从命?无论如何,晚生定要弄一个水落石出!”

  第十一节峻雅斋

  一

  正月初三,雪已经停了,天却仍然阴暗,朔风一吹,真是严寒透骨。杨继宗顾不得天寒,约上方天保,带上顺子和杨二,一大早就往隆福寺前西街,去那峻雅斋勘查。

  隆福大寺是前两年刚刚修建起来的,宏伟壮丽,走到近前还能嗅到一股泥灰、胶漆杂混的味道。因为开寺不久,寺中又多是僧人,一时香火并不算旺盛,再加上寺前的庙会要到初九、初十才开,因此庙前的街道上,一些铺面都还没有开张营业,大家各自过年。

  那峻雅斋就在离山门不远的地方,是个坐南朝北小小的三间二层楼门面,门楣上一块不大的匾额,篆体的黑底绿字,倒也古雅。临街大门外面挂着厚厚的棉布暖帘,帘内大门紧闭,顺子拍了半晌,才有一个小伙计来应门,一面开门一面说道:

  “小店新年歇业,还望客官改日再来。”

  却见来人中有两个是穿着捕快官服的,不免脸上变颜变色,急忙先让进来,又去喊老板。

  杨继宗见三间打通的堂屋里放置着几架多宝格,却全都空空如也,知道是为了过年关张,出售的古玩全都下架收藏到后面库里了,此时没什么可看之物。片刻工夫,店中掌柜的急匆匆从后门进来,一面团团打躬施礼,一面询问:

  “几位官爷来到敝店,不知有何公干?”

  方天保阴沉着脸说道:“这位敢就是峻雅斋的郑掌柜了?因前日出了一桩盗案,却与你这里有关,我们特来查访。”

  那郑掌柜四十几岁年纪,方头大脸,显是见过世面的,听说是盗案,心下稍定。先让小伙计去取了几钱碎银,“大年下,烦劳官爷辱临小店,这点奉上权作几位茶钱。”

  杨继宗假意观看多宝格的木料,并不理会,方天保也就接了银钱揣在袖中。才说:

  “年三十那天,阁下可是去过太常寺许大人府上?”

  郑掌柜听说是许彬府里的事,不由有些狐疑道:“那天后半晌确实去过许大人家,难道许大人家失了什么东西?”

  方天保并不直接回答,继续问道:“与你同去的还有一位伙计?”

  “那天确有人与小人同去许大人府上,只是他并非敝店的普通伙计,是小店里掌眼的先生。”

  杨继宗听说那日的从人是位掌眼的先生,更觉有趣,插话说:“那位掌眼先生可在?请出来我们有话要问。”

  郑掌柜虽不知这位华服公子是什么身份,却能判断此人更为显贵,连忙转向杨继宗,再次行礼道:“回公子话,因为过年放假,他三十当日晚上就回家过年去了。现在并不在小店。”

  杨继宗又问:“却不知这位先生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郑掌柜却有些犹犹豫豫,似是不愿说出那掌眼先生的下落。

  方天保不愿纠缠,厉声道:“这一次的盗案干系重大,不然我等岂能放着大年不过,冒着寒天来你这破店!如找不到那人,只好先拘你去审问。”

  郑掌柜这才慌了,忙道:“并非小人有意隐瞒,这其中实有下情。此处不是说话之处,还请几位到后堂一坐,待我慢慢告知。”

  几人随着郑掌柜出后门来到后堂,郑掌柜又让人安排下茶果,让几人坐定了,才说道:

  “敝店这位掌眼先生,姓孙,单名一个干字,还有个诨名叫作‘孙铜匠’。说起这孙铜匠,诸位或许并不曾听说,但在京师古玩行里,就可以说是赫赫有名。此外还有‘倪锔子’‘汤裱褙’‘玉满堂’——他是姓满,各有专长,在古玩行里合称作‘儿孙满堂’。”

  杨继宗本来对市井间的奇闻逸事广有兴趣,也不急,让郑掌柜且慢慢讲来。

  “这几位掌眼大佬虽然名头极大,却一向藏头露尾,难见真容。不瞒各位,在下虽然在京城干古玩行也有十余年了,除了孙先生,其他倪、满、汤各位,至今还无缘一见。”

  原来当时的古玩行业,除了藏家相互串换,最主要的货品却是源自黑道,或是挖坟盗墓所得,或是偷窃抢劫所获。这些黑道来的古董,大多都要经过业内比较公认的高手掌眼后才由经纪转到正经古玩市场。各位古玩高手连通黑白两道,接触黑道反而更多些,因此历来的规矩是只做鉴定不出台面,“儿孙满堂”等几大高人虽说名头甚大,却很少出头露面。

  郑掌柜叹道:“这位公子和官爷们有所不知,我们古玩这行,虽说利大却不易周转,俗话说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因此做这行需要财力充足,方能应付。但财源充裕之外,更需要有好眼力,能识得真假贵贱。可这眼力岂是说成就成的,不怕几位笑话,小人十几年来专做古代铜器,见过的东西不少,平时也学习上进,但直到今日也仍然是个半吊子。要长眼力,机缘、勤奋、天分,缺一不可,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啊。”

  杨继宗道:“因此阁下才雇了那孙干来做掌眼先生?”

  “确是如此,只是内中还有许多隐情。”

  方天保在旁插言道:“偏是你的隐情特多。反正大年下的,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你就从容把这些隐情都说了,才可免去你的连带罪责。”

  那郑掌柜才又把雇用孙干的事详细说了起来。

  二

  话说京城古玩行“儿孙满堂”等几大高手虽说颇有名号,但近年来日子却并不好过。自景泰以来,朝廷整肃纲纪,对江湖上的盗贼也缉拿甚严,因此古董的货源日减,古玩高手们过手的东西少了,日子也就日趋艰难。但几大高手一是因为有历来的业内成例,二是由于不愿意跌份丢了名声,所以并没有直接去古玩行里当先生的。可是到去年夏天,却有人传过话来,说是孙铜匠孙干有意到峻雅斋来掌眼。峻雅斋店里急需一位高人,那孙铜匠却正是对各代古铜器独具慧眼,京城里再没有人的眼力比得过他。郑掌柜听说此信甚喜,还通过中间人亲自到孙干的家中去了一趟,以示求贤若渴之情。孙干见郑掌柜心意甚是诚恳,又因近来家中实在有些难处,最终也就答应下来,但提出一个特别之约:为了不引起行内人的议论,他平时只在店内看货,并不出面接待客人,也不能向行内行外的人宣传孙铜匠已经来店里掌眼,更不能以其名义招徕生意。

  “他从去年九月间来到敝店,实在是行事低调,藏头掩面,几乎没有来过门面上,店里伙计也只知他是掌眼的先生,别说是孙干,连他姓孙都并不知晓。”

  杨继宗不免有些疑惑,“他既然如此小心,三十那天为何又随你去了许太常家?”

  郑掌柜道:“那天我说要去许大人家,虽是为了收账,最好还是带上一两样像样的东西,让他老人家看一看。孙先生就说新近收的一个汉代的博山炉甚是精美,又说是听说许大人家收藏甚富,自己很想见识一下,不如就不用带小伙计,直接由他携着那博山炉去便是。当时我也没有多想便同意了。现在想起,还真是有一点怪异,莫非他到了许大人家忽然见财起意,顺手拿了什么?——以他一向品性,应当不会做出如此下作之事——这里面或许有个天大的误会。”

  他一面自问自答,一面用眼光偷偷看着杨继宗,见杨继宗脸上并无表示,才忍不住问道:“但不知许府里到底是丢了什么物件,要劳动各位官爷和公子?”

  杨继宗一直看他说话时的表情颜色,此时才微微笑道:“丢的物件盗贼自然明白。你看他最近几天可还有什么不太平常的举动?”

  郑掌柜想了想,初只摇头,后又忽然想起什么,说:“二十九那天晚上,吴老四突然来到小店——他就是当初传话说孙先生要来敝店的那个掮客,说有件东西要让孙先生看看。两人出去一晚,孙先生直到二更天才回来。”

  “如此说来,那个吴老四是知道孙先生真实身份的了?”

  “他自然知道。我想,知道孙干先生来我店里做事的人极少,京城古玩行里,大概也就是这个吴老四知晓此事。”

  杨继宗看看问得差不多了,便道:“你既然去过这孙干家,可还记得他家是在哪里?”

  那郑掌柜道:“怎么不记得?他家就住在鼓楼南边路西二条胡同,并不难寻找。”

  方天保道:“如此离咱家倒近便。”说完去看杨继宗的眼色。

  杨继宗道:“既然近便,咱们就去他家会一会这位掌眼的高手。”又对郑掌柜说道:“此事干系重大,你先莫要声张。”

  方天保也厉声道:“这些天你与店中的众伙计都不要乱走,等我们查问过那姓孙的,还要来对证。”

  郑掌柜连连称是,战战兢兢地把这几位大爷送出门外。

  三

  因为天气寒冷,京城的街道上甚是冷清,只是有些不怕冻的孩童在外面偶尔放两声散碎爆竹,惊起了在雪地中啄食的麻雀,才显出一丝生气。

  方天保在马上道:“公子,听那郑掌柜讲,偷盗金符拓片的怕真就是那姓孙的。只不知他可想到已经发了案,不会先逃了吧?”

  杨继宗道:“听起来虽是如此,其中却仍有许多不明之处。那孙干在峻雅斋里总算有个正经营生,若是为了两页拓片就畏罪潜逃,岂不是有些因小失大?再说他一个古玩行掌眼的高手,经手经眼的宝物无数,怎么会为了两页拓片就不开眼呢?”

  方天保笑道:“我素来办案,越是不合情理的案件,其中越是会有极大的隐秘,看来此案真是有趣得紧啊。姓孙的是不是潜逃,到他家中便知分晓。”

  孙家果然并不难找,进了鼓楼大街西二条,问了问放爆竹的小童,进胡同没过几个门洞,路北边就是孙家小院。

  开门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年下穿戴甚是齐整,身材颀长,斯文白净,像个书生模样。见来的有两个公差,不由有些紧张,旋又镇定,打躬道:

  “不知几位来寒舍有何贵干?”

  方天保见他书生模样,态度也温和了许多,“这里可是孙干家?”

  后生道:“正是,那是家叔父。”

  “他可在家中?”

  后生道:“却不在家里,老早回老家去了。”

  方天保听得奇怪,“他是何时回的老家,你们老家又在何处?”

  那后生答道:“在下一家是南京扬州府人士,家叔父早在去年七八月间就因事回了扬州,一直没有回来。”

  杨继宗见此事有些蹊跷,说道:“看来事情有些混乱,我等可否进里面再细谈?”

  后生见这位公子气度不凡,两个公差尚觉和气,忙道:“失礼,列位里面请坐。”

  几人遂入院中。

  大门里是一座朴素的福字影壁,转过身来是小小一座四合院,倒也干净整齐。

  后生将几人让进北屋厅堂坐了,叫个童子上了茶,才在主位坐下与杨继宗等人答话。

  杨继宗道:“因有一桩案子,可能与令叔有所牵连,故而要听你说说,令叔在京城可有营生,何时回的扬州,现在又在哪里?”

  后生道:“晚生名叫孙玉山,因在监里读书,又值叔父在京城有些生意,并有此宅,才到京师与叔父同住。”

  杨继宗听说他是位国子监的监生,忙又站立行礼说:“原来孙兄也是学人。学生杨继宗,乃是准备会试的举子,因有案件牵连,到贵府勘查,多有冒犯。”

  方天保也跟着起立行礼。

  孙玉山还了礼,又说道:“家叔的营生想来二位也已知道,他有个诨名叫作‘孙铜匠’,其实却并没有打器皿配钥匙的手艺,而是对于历代青铜器物有特殊的眼力,在京城的古玩行中颇有些名气。”

  杨继宗道:“这些我们也已知道,却不知令叔为何又回扬州去了呢?”

  孙玉山道:“一来是我祖母近来身体总是有恙,家父去世又早,堂前只有叔父一个人可以照顾;二来是近年京城的古玩行业十分清冷,叔父的生意竟有些入不敷出。其实家叔父不单有能看古铜器的眼力,他老人家读书也多,诗词书画俱都来得。说来惭愧,晚生也曾劝他,回到扬州也多得是达官富贾,即便做个山人打抽丰,也强似在这京师做些半黑不白的生意。”

  杨继宗见这后生倒也实在,又问:“令叔父可是听了你的劝告?”

  孙玉山道:“是不是听了我劝却也不知,只是自去年夏天,他老人家就把京城里的生意渐渐打理干净,七月里就回了老家。”

  杨继宗又问:“他是一个人走的,还是带着家眷?”

  孙玉山道:“自然是全家一起走的,连同婶母和几个堂弟妹,在张家湾包了船回去的。连晚生也一同回到扬州,过了中秋才为监里学业回的北京。”

  杨继宗与方天保对了对眼神,才问:“如此说来,令叔父孙干自去年七八月以来,一直是在扬州,并未回北京?”

  孙玉山回道:“晚生回京之后,虽然并未亲眼见到叔父在扬州,但一直有家人书信往来,当不至有误。”

  “还有一事,不知令叔父在离京之前,可曾有过去古玩行里做掌眼先生的打算?”

  “晚生虽然并不过问家叔的营生,却也对他们行中的规矩略知一二。以晚生所知,京城里几位行家大佬,虽不过是一点微末伎俩,却都自视颇高。若为生计所迫,到官府中做清客的容或有之,去到古玩行里做先生掌眼,却是决意不会的。用京城里的话,他们丢不起这个人!我家虽然清贫,也不至下作到如此地步。”

  话已至此,还真是无话可问了。杨继宗等只好告辞。

  出了门,方天保依然气闷不已,“这可奇了怪了,难不成这京城中倒有两个孙铜匠,可那郑掌柜的明明也说是来过这家呀?”

  杨继宗也是一头雾水,两人一商量,决定中饭也不吃了,直接回峻雅斋再问情由。

  四

  郑掌柜见几个人去而复返,不由满脸狐疑,却又不敢先问,只眼巴巴地看着杨继宗,等他问话。

  杨继宗也不想耽误工夫,直接说道:“我们刚才到了孙家,他侄子说,那孙干早在去年秋天就回了老家扬州,一直未回京城。这事却有些作怪。”

  郑掌柜听说,更是惊异,连说:“这怎么会?这怎么会?”倒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杨继宗就让他再把当时如何听得孙干要来店里,如何去他家相看,又如何商定,细细再说一番。

  郑掌柜才道:“去年八月,是那个姓吴的掮客,因他常为小店进货,十分熟络,来店里问,有位掌眼大家想要来店里营生,可有意愿?我听了说是孙铜匠要来,自然喜出望外,也不及多想,就直接去了孙家。”

  杨继宗问:“可是那姓吴的带你去的他家?”

  郑掌柜道:“正是。他带我到鼓楼大街的西二条胡同,进去不几个门洞就是孙家。”

  “他家院子是个什么格局?”

  “就是平平常常一个小院,正房厢房都是三间,倒也齐整,只一进门那影壁上是砖雕的一树老梅,因是南边的刀法,苍然有力,在北京很少见到。”

  “他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这却不知。只是当时觉得院中甚是冷清,只有一个小丫头伺候,没见到别人。当时孙先生说了些不得已的情由,约定了只在暗中帮我看货,不得张扬。又说家中还有些闲事,要到九月初才能来店里。我自然全都答应了。此后直到重九前两天,他才自己来到店中,一直到如今。”

  杨继宗又问:“这孙先生平日可住在店中,还是每日回家?”

  郑掌柜道:“他平常就住在店中,但营生反正不忙,每过十日八日他也会回家看望,过两三日方回。”

  “你们可曾有过急事去他家里找过他?”

  “这倒不曾有过。”

  杨继宗看了看方天保,见他并没有更多疑问,才说:“咱们且看看他的住处吧。”

  那孙干的住处在后院西厢房的暗间里,只一间小屋,并未锔锁。打开门看时,并没有什么杂乱之象。店里平时打扫此屋的小伙计来仔细看了,说是与平时无异,铺盖、衣物也都还在。

  杨继宗一面仔细察看房中的一应物件,一面对郑掌柜说:“你再仔细看一看,可有什么地方与平时不同。”

  郑掌柜四下留神看了几遭,突然道:“我倒想起,这墙上原本挂着一幅立轴,本是他自己带来的,如今想是被他取走了。”

  杨继宗颇感兴趣,“是什么立轴?”

  “是幅字,应该是李太白的一首诗,字是不错,却不是什么名家。”

  杨继宗问:“却不知是太白的哪首诗?”

  郑掌柜道:“小人浅陋,只记得前边两句似是‘丁令辞世人,拂衣去仙路’……”

  杨继宗道:“可是这几句:

  丁令辞世人,拂衣向仙路。

  伏炼九丹成,方随五云去。

  松萝蔽幽洞,桃杏深隐处。

  不知曾化鹤,辽海归几度。”[135]

  郑掌柜忙道:“公子大才,应该就是此诗。”

  杨继宗低头沉吟,似有所悟,却忽然对郑掌柜说道:“听说贵店中有一件西周的铜盘,不知可还在店中?”

  郑掌柜见他忽然问起这个,也觉奇怪,却仍然赔笑说道:“公子问的当是兮伯吉父盘。那是小店当今的镇店之宝,自然还在。”又连忙吩咐伙计到库中取来。

  杨继宗虽不大懂眼,却也觉出此物不同凡响,先看看铭文,果然大多数的字都认不得,也就不再细究,反而是专心只看背后隐蔽之处,还用手到处摸了一番。郑掌柜不知他是何意,只得在旁看着,神情古怪。

  杨继宗一面观看摩挲一面问:“如此宝物,想来那孙先生也必甚是喜爱。”

  郑掌柜答道:“可不是,他来店后见了此物,放在这屋里赏玩了好几日,真是爱不释手。”

  杨继宗细细察看了一遍,才问:“不知此盘在贵店如何标价?”

  郑掌柜不敢隐瞒,答道:“开口价是一千五百两,若真出手,不能少于一千两。”

  杨继宗大概觉得价值一千两的铜盘有些烫手,忙让伙计收了。又叫杨二把炕柜里的衣帽和炕下边的鞋袜都翻检一遍,顺子也上手一起察看。

  杨二把地下的两双旧靴子反复翻看,连里面的鞋垫都拉了出来,臭烘烘的,并无异样。顺子到底是里手,将柜中的衣服一件一件仔细搜摸,还真在一件应该是秋天穿的直裰袖中找出一张黄表纸来。

  这不过是两寸宽一张纸条,上面却是木版印着些图案字迹:最上面是阴阳八卦图,以下有三图似符似画,看不出什么名堂,最下是两行字,写着“清虚冷澹,潇洒寂寥”。杨继宗一时看不明白,方天保等人也不知这是何物,就先收藏起来。

  临走前,杨继宗又问了那孙干的身形相貌。郑掌柜道:“他是五短身材,相貌极不出色,又黑又瘦,山羊胡子也稀稀疏疏。”

  第十二节玉喜庵

  一

  杨继宗回到宛平县衙,匆忙吃了些点心,让杨二且在房中照应,独自一人出了大门,往西绕过县里大牢,再拐进一条胡同,就到了玉喜庵。

  那玉喜庵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庙,却也玲珑精致,赭红粉墙,青瓦山门。知客的小道姑青儿见是杨公子,领着走过玉皇阁,从送子娘娘殿旁边的小门进了一座小院,就是玉喜庵的客舍。

  云瑛听说杨公子来了,忙到房门前迎接,两人在明间里见礼毕,才坐下说话。

  杨继宗见云瑛穿了件大红的妆花缎袄、蓝团花缎裙子,头上梳着随常云髻,金丝吉庆有余的头面,脸上薄施粉黛,更显得俊俏清秀。杨继宗前几日见着云瑛,都是英姿飒爽,颇有女中豪杰气概,不想这些天在屋里过年,闷了几日,倒露出了女孩儿的本色,不觉看得有些痴了。

  云瑛见杨继宗只是看她,瞋道:“你这秀才,这两日都不来,今天来了,怎么就贼兮兮盯着人看!”

  杨继宗才觉失礼了,慌忙辩解:“哪里,哪里,我是看云姑娘这身衣裙头面,煞是齐整,哪里还看得出是草原大漠来的女侠。”

  又道:“自打云姑娘腊月二十八搬到这里,住得虽近,我却只来过三次,照看不周,还请姑娘见谅。”

  云瑛道:“什么周不周的,我知道你也是在为宝丫头的事忙活,不知昨日到那个什么许大人那里,可是说到此事?”

  杨继宗道:“我已将宝姑娘的事详细禀告了许养浩老先生。”又把许彬嘱咐此事关系朝中大局及太上皇安危,需要极其小心从事,以及日后将想办法与上圣孙太后联络,面见太后等情,一一对云瑛说了。

  云瑛听说终于有了个头绪,自然欣喜,却又有些不大放心,“直接进宫去见太后,这真个使得?”

  杨继宗道:“昨日到养浩公家赴宴的,有一位张都督,其父乃是太宗时著名的大将张玉,战殁后追封为河间王。这位张都督又是掌管京师三千营的总兵官,因此与宫中做过监军太监的曹吉祥甚是熟识,这位曹公公却正是孙太后宫中的总管。我听许老前辈的口气,此番要见孙太后,应该也是要动用那张都督与曹公公的关节,他们或是显贵勋戚,或是宫里势力大珰,有此实力也不足为奇。”

  云瑛又问:“不知那孙太后可是太上皇的亲生母后?”

  杨继宗道:“依照朝中的官样文书,都是说孙太后是太上皇的生母,也是当今皇上的嫡母,因此前几年才晋了上圣皇太后的尊号。但民间也有许多传言,说当年在宣宗皇帝时,她为了争宠固位,抱养了一个宫女所生的儿子,就是当今的太上皇。此为大不敬之说,却也颇为流行,实难判断。但太上皇自小在孙太后身边长大,感情上比当今皇上要亲厚一些,我想上圣皇太后对宝姑娘这位从天而降的公主,自然喜爱。”

  正在说话间,侍女莲儿忽然来到门口报闻说:“净观姑姑来了。”

  两人还没来得及出门迎接,那道姑已然来到门口,一面笑一面说道:“好你个杨公子,来到小庙,一不拜三清玉皇,二不见道姑住持,一来就直接进到客房,是何道理?”

  杨继宗连忙告罪,说是因有些紧要的事情要与云姑娘说,正要去到西院拜见姑姑。

  净观才说:“见不见我这老姑子本来没什么要紧。倒是云姑娘来了几日,一直在小庵当中,实实有些憋闷,杨公子多来看望才是正理。我看明日若是天气晴朗,公子不妨带云姑娘和小丫头到外面转转,也散散心。不然倘若闷出病来,不又要怪我庵房晦气?”

  云瑛忙说:“我们好几口子人来到宝刹,给姑姑添了多少麻烦,哪里敢抱怨姑姑。不过若能出去走走自然是好,我也想看看京城里过年的气象。再说宝丫头这两天眼见外面又是鞭炮又是焰火,也闹着想出去呢。”

  净观道:“年下京城的热闹,无非是几个庙会,再就是元宵前后的灯会。灯会尚早,若说庙会,城里面要数都城隍庙,城外边,西边是白云观,东边是东岳庙,天若好时哪个不是人山人海,又有吃的玩的。再远一点的,正月初九前后是香山万寿宫为玉皇大帝生日打醮,灯节前是妙峰山碧霞仙君祠里上春香,都热闹得紧,只是太过遥远了。”

  云瑛只拿眼看杨继宗,明白是想要和他一同去逛庙会玩耍。杨继宗怎么不知晓,心想即便是手头这个拓片案子尚无头绪,也要先陪云瑛一天,乃道:

  “今日天虽阴沉,但这北风甚紧,我看明天必是个好天气。我们明日就去逛逛这京城的庙会,也不枉进京一回。”

  他虽然到北京时间不长,却因喜欢游历,对各处地理颇为熟悉,此时盘算了一下,又问净观道:“东岳庙不免远了些,那都城隍庙与白云观虽然一在城里一在城外,离咱们这里却差不了多少。不知两个庙会各有什么特色,去哪里更为有趣?”

  净观道:“都城隍庙的会平常只在初一、十五开。每年五月城隍出巡,是个大市,从初一连到十五;过年虽然没有名目,庙前三里长的一条大街上,买卖也是从初一连到十五,极是热闹。城隍庙会向来卖书籍字画、文房古玩的居多,最是你们读书人喜爱的地方。”

  杨继宗听说如此,不由有些跃跃欲试。

  “那白云观是全真道教龙门派的祖庭,虽在城外,离城不远,地势又宽阔,从初一直到十九都是会期,俗称‘燕九’,除了买卖,杂耍百戏无所不有,卖吃食的也多,寻常百姓最爱去那边。”

  云瑛听了就说:“这里好!”

  杨继宗也并无异议:“姑娘说好就好,如此咱们明天就去那白云观看看。”

  二

  云瑛是个麻利性情,见明日出游的事定了,不由喜气盈盈,立刻吩咐让侍女菊儿到官房那边告诉老麦,预备明天出行的车辆头口,又与净观商量明天应该如何穿戴,有些忙活。

  杨继宗却还另有一事,从袖中掏出刚才在峻雅斋找到的那张黄表纸,递给净观,问道:

  “姑姑看看这个物件,可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

  净观拿了那张黄表纸细看了看,说道:“你可问对了行家,若是问别人,怕是少有人知道这是个什么。”

  杨继宗道:“你老人家就别卖关子,请问这到底是何物?”

  净观道:“这张纸片叫个‘清引’,是我们道家庙观中所用。大凡天下一应道观,难免要接待那些行脚的道士挂单,像我们这样的小庙自然无所谓,但那些大观大庙接待人太多,知客的哪里一下子认得清楚?才想出这个‘清引’,发给挂单的道士,凭引可以在观中到处走动,吃伙食,上藏经阁。若是那挂单的住得久了,大家都能认识,此引也就不用。”

  又指着那清引上的图案对杨继宗说:“中间这三个图形,是敝教指代海中三壶的符号,这是蓬莱,这是方丈,这是瀛洲。这正面两行字,‘清虚冷澹,潇洒寂寥’,应该是《长春真人规榜》中的文字。”

  净观拿着那张清引,又低着头想了想,才低声道:“我若猜得不错,这应该是白云观里用的‘清引’。”

  杨继宗听了甚是高兴,又问:“姑姑怎么知道它是白云观里的清引?”

  净观道:“我们女道士行动不便,我也从未见过那白云观的清引,但白云观我还是去过的。记得那观中后园里恰有三座假山,名号就是蓬莱、方丈和瀛洲,白云观中的道友一向似也颇以此园自豪。他们把这三山之象印在清引上,却也不奇怪。”

  她又指着清引上的文字道:“这八个字是当初丘处机丘真人为挂单住庵者所书的规榜中开言两句,专为白云观所写。虽然此榜文字现在流传甚广,但直接用到清引上,应该仍是白云观自家才会如此。”

  杨继宗见净观说得明白,连连点头称赞,又说:“小甥平日看姑姑婆婆妈妈,以为没有多大道行,不想净观道长见识悠长,律法精熟,实在佩服,佩服!”

  净观故作嗔态道:“云姑娘你看,这个举人老爷却说的什么浑账话!我若连道家律法都不知一二,岂能在这里带着徒弟,做个住持?”

  杨继宗笑着起身施礼,连声“得罪”,又问:“那么姑姑判断这张清引是何人之物呢?”

  净观道:“我虽不知你是从何处得来此物,依常理却可推断:这张清引应当是一位在白云观挂单的道士之物。但此人或是在观中住了数日早已离开,或是住得久了与众人已经熟悉,故而此引已经无用,才会放在不经意之处,让你得到。若是正用得着,他当会小心收藏,万万到不了你的手里。”

  杨继宗此时心中暗自钦佩净观心思细密,对她说道:“姑姑推断得甚是有理。此物可能涉及一个案件,目前情况尚有许多不明之处,等到勘查清楚了,小甥一定详详细细告知姑姑。”

  净观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我一个出家人,哪管你的什么案件情由?倒是杨公子,如此醉心于刑名,怕也是个劳心之命,我看今后不如能省省就省省,多多休养性命才是正理。”又说庵中还有事,告辞走了。

  杨继宗一下子弄清楚了案中重要物件的来历,颇为兴奋,又凑巧此案可能与白云观有关联,对明日逛庙会的事更加向往。

  “若是天赐良机,明日就把那贼人一举拿下了也未可知。”

  云瑛却有些不高兴,“杨公子倒真是心想事近,偏你遇到的案子就特别多。不知这次是个命案还是个盗案,怎么就与白云观的老道有了干系?”

  杨继宗也看出云瑛有些情绪,却仍禁不住把这两天遇到的怪案对她讲述了一番:许彬家里如何丢了金符拓片,峻雅斋如何雇的孙先生掌眼,那孙家又如何说是孙铜匠早已不在京城,顺便把京城古玩行相关的一些规矩典故也都讲了一遍。

  云瑛到底少年心性,听他讲得头头是道又悬而不绝,一时也陷到案件当中,“这怎么可能?难道那个孙铜匠有什么分身之术不成?”

  杨继宗道:“他自然不会有什么分身之术,但此孙铜匠未必就是彼孙铜匠,我对此案已经有些成算,却不知那贼人这年下是不是回白云观去了。他若真在观中,明天或许就有好戏。我们又逛庙会,又看热闹,岂不是两全其美!”

  云瑛却说:“什么两全其美,无非是你个秀才好管闲事,还不知要再惹出什么麻烦来。”

  看看天色渐晚,杨继宗起身说:“我回去吧。”

  云瑛道:“再坐坐也无妨。”

  杨继宗正在犹豫,就见杨二拿着个名帖来了。

  三

  见那名帖上写着:

  年教生徐贯顿首叩拜新正。

  原来是前天新结识的徐贯来访。

  杨继宗急忙别了云瑛,约好明日巳初[136]时候同去白云观,才快步回到宛平县自己的住处,去会徐贯。

  徐贯换了一身更为随意的紫绫深衣,正在杨继宗住的明间等候,见杨继宗来了,起身见礼,说道:“承芳兄倒是忙得很。”

  杨继宗敷衍道:“不过是为了家中一些俗务,让年兄久待了。得罪得罪。”

  徐贯道:“前日得识年兄,就觉得分外投缘,本想过了年再来领教,谁知这两天过得无聊,竟等不及了,冒昧搅扰,还望承芳兄海涵。”

  两人坐下说了一些近况,以及关于今年会试的一些传闻,不由又说起了朝廷中的近况来。

  杨继宗道:“元一兄就住在副宪大人府上,想必听说过不少有关朝事的议论,却不知近来各位大佬们要如何安排元嗣之事。”

  徐贯道:“我虽寄居伯父宅里,家伯却很少对我说起朝中之事。但这些日与家伯一起接待宾客,倒也听到过一些说辞。弟甚愚钝,一时也剥不清那内中的种种纠缠,只是觉得诸位大佬似乎都以为早立太子是当务之急,但到底要立哪位却又看法不一。”

  杨继宗道:“太子乃一国之本,朝廷不能早下决心,只恐拖延生变,非社稷之福。”

  “可不是,”徐贯压低了声音,“我听众人语气,此番圣躬不豫,似不是寻常风寒疾病,若万一有什么不测,朝中再无太子,只怕会生出些变乱来也未可知。”

  杨继宗昨日已经听说皇上得的可能是肺痈之症,应该极为沉重,此时却不想就对徐贯说,只是应道:“我也听人说起皇上病重。”

  又问:“既然此事如此紧迫,就如那日于少保所说,再立沂王为太子有何不可,为什么还会有许多不同意见呢?”

  徐贯道:“此事说来话长。我虽籍在松江,前几年却一直在南京读书,经常翻阅邸报,对朝中之事也算略知一二。当初土木堡变生,太上皇北狩,京城里由上圣孙太后以及于少保等大臣主持,请当今皇上监国,不久又即皇帝位,但太子却一直是太上皇的长子,也就是如今的沂王。”

  杨继宗道:“此事弟也略知,但听说皇上对此事颇为耿耿,并不满意。”

  徐贯道:“皇上本有一子,想让他继承大统也是人之常情。但当时朝臣多以为太上皇亲征被难,乃是为了天下社稷,太子又是当初由太后钦定,因此并没有人提出易储之事。直到景泰三年四月,却有一个广西思明府姓黄的土司上疏言‘永固国本事’,请易太子。”

  杨继宗道:“我听说那姓黄的土司是因为谋反杀了他的堂弟,思明土知府的全家,要被逮问治罪,才想出此策想要脱罪。”

  “传说确是如此。但这个黄某因为首疏请易太子,迎合圣意,不但没有被治罪,还晋升为前军都督府事官,至今留滞京师。”

  “但那时对于改立太子之事,朝中大臣们似乎也并未反对。”

  徐贯道:“可不是。当时皇上让大臣会议黄某的奏本,众臣虽然心中各有所想,却无一人反对。后来在联名合奏的请易太子之疏中,当时勋臣有魏国公徐承宗等,武臣有都督孙镗等,文臣有吏部尚书王直等,全都具名,朝中大佬无一遗漏。那次的奏本所书,劈头正是前日家伯所引的‘父有天下,必传于子,此三代所以享国长久也’。”

  徐贯顿了一下,又说:“谁知天命无常,皇上所立的这位亲生太子,出阁才只一年多,就在景泰四年冬薨逝。太子之位,就此空缺,朝中大臣们却也再不作声。倒是有两位小臣提出过复立沂王之事,是在景泰五年,有御史钟同和礼部郞中章纶先后上疏,说是‘父有天下,固当传之于子,乃者太子薨逝,足知天命有在’云云。皇上却为此大怒,把两人逮入锦衣卫镇抚司,严刑拷打,逼供主使。两人濒死不招,总算留下了活命,但此后无人再敢言立储之事,直到如今。”

  杨继宗不住点头,又问:“以年兄之见,如今朝臣意见纷纷,莫非就是由于先前在废立太子的事中有所表现,因而顾忌?”

  徐贯道:“国本之事,自古以来事关国运,也事关朝臣的荣辱生死,大家哪敢轻视?何况当今在朝的大臣,都曾签署过当年易太子的奏章,档案俱在,若是今上万岁之后,沂王以太子身份继位登极,这些大臣们岂不尴尬?”

  杨继宗口中虽不答应,心中却暗想:若到那时,又岂止是尴尬,怕是许多人的位子也坐不稳了。

  徐贯接着说道:“说起来,我倒是真心佩服兵部于少保老先生。他当初虽未积极参与易储,毕竟也是联署过请易太子疏的,如今为了朝局,竟不计自己的前程和名声,一意要推动再立沂王之议,这才是真忠臣。”

  杨继宗有些不解,“但我那日看令伯父大人却好似并不同意再立沂王,却不知是何道理?”

  “此事家伯倒是对我说过,他老人家对此事顾虑有三,总而言之,叫作:不可,不能,不必!”

  杨继宗听着有趣:“还请年兄细讲,怎样一个不可,不能,不必。”

  四

  徐贯很善言谈,见杨继宗对此极感兴趣,就一板一眼地细说起来。

  “家伯以为,天家立储乃是国家重典,关系朝纲国运,岂可旋废旋立如同游戏!当初大臣们逢迎上意,改易太子,已经是大错,但大错既已铸成,而今又以事急从权而再改易,必然会给朝廷留下无穷隐患。试想,若真是沂王复立为太子,并有朝一日登极继位,谁能担保朝廷内外不出些滋事宵小,为一己之私,以当年废立事为口实,在朝中掀起狂风暴雨?到那时,大臣难安其位,小人纵横跳梁,我大明江山这几年才从风雨飘摇中安稳下来,可经得起这样一番动荡?”

  “何况,近来听传闻说宫中有妃子已经怀了身孕,若不久后果生龙子,皇上心意再变,大臣们难道要再上一次请易太子之疏?那可就成了千年之笑柄了。故,为国家安泰、世道承平计,不可再立沂王为太子。”

  杨继宗听他说得条条有理,心中却又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想了想才说:“从长久计,令伯父大人之言自是有理,但以目前而论,若国本未定,皇上万一有什么不测,朝中岂不立时就要大乱?即使是割肉补疮,怕也只能行此下策。”

  徐贯道:“年兄说得不错,却有所不知,眼前即便想要割肉补疮,却也是难以实行,这正是家伯父所谓的‘不能’。”

  “为何不能?”

  “这第一道难过的坎儿就是当今万岁!当初废立太子全是出自上意,诸臣不过阿上逢迎,此时要再立沂王,皇上哪里会肯。”

  杨继宗道:“元旦那日在于少保家,也听人议论,说是众臣要联名请愿,一定要皇上应允。”

  徐贯冷笑道:“众臣请愿皇上未必就会应允,何况,所谓众臣也未必齐心。”

  杨继宗疑道:“怎么讲?”

  “看那朝中大臣,除了于少保似是真心要再立沂王为太子,其他诸位,有几个热心向前的?礼部胡濙老,号称六朝老臣,资格无人能比,这些天却一直称病在家,诸事不问,明显是要回避;内阁中陈循、高榖两位大学士,都有少保之衔,地位不可谓不崇,现在对立储之事全都顾左右而言他。这些重臣无心于此,只靠于少保一人,再加上些科道、小臣,能有多大力道?更何况——”

  徐贯四下张了张,才压低了声音说:“听说还有一些人另想了主意,要取藩中亲王的世子进京……”

  杨继宗对此事从来没有听闻,不由一惊道:“取亲王世子进京,莫非是要另立一太子?”

  徐贯道:“听人传说,有一伙人正在密议,要让襄府的世子进京,以皇弟身份立为储君,以承宣宗之嗣。”

  杨继宗听说是襄府世子,猛然想起这两天被盗的那幅襄府的金符拓片,不由得问:“以襄世子为储君,不论血脉还是脚程,岂不是大大地舍近求远?”

  徐贯道:“为政之道,岂可言之?正是因为舍近求远,若一旦成功,那拥戴之人可就有了不世之功,将来贵不可测呀!”

  杨继宗不由皱了眉头道:“若真有此事,实在是丧心病狂之举,却不知是何人有此虎狼之心?”

  徐贯道:“此事阴谋险恶,自然极是严密,也有人说是与宫里内臣和内阁的辅臣有关。正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目前京中有此传言,怕是真有人动了这番心思。”

  杨继宗心想,这位徐举人身处公卿府中,知道的事倒真是不少,却也不愿告诉他金符拓片被盗的事,只说:

  “就算有人动了心思,想要实施,怕也极难的。”

  徐贯道:“依我推测,他们要想推动襄府世子入承大统,恐怕还是要说动皇上。若有宫中奸佞,依仗着皇上宠信,说明再立沂王的利害,也并非全无可能。若真是如此,这些人一定还要想办法除掉宫里怀着龙子的嫔妃,才能一帆风顺。”

  杨继宗听了又是一惊,没想到谋害李惜儿的事竟可能与此有关。

  徐贯继续说道:“年兄想来,目前朝中大臣或一意回避,或另有他谋,就算再立沂王可解一时之急,却有几分成算?”

  杨继宗点头道:“徐老伯高瞻远瞩,解析得确有道理。却不知为何又是‘不必’呢?”

  徐贯站起身来,直趋杨继宗身边,附耳说道:“家伯言道:与其再立太子,徒生不知多少是非,何如安静处之。即便万岁一旦不测,我大明原有一帝尚在南宫,恩威遍于海内,又值年富力强,这不正是天佑我大明朝,免生祸乱吗!”

  杨继宗之前已经起立,此时听了徐贯一番话,差一点又坐到椅子上。他虽然一向关心朝政,近些天更是接触到许多大人物、大事件,却从来没有想到,如果哪天天子龙驭上宾,天崩地坼,却由太上皇复辟再统天下,会是怎样一番局面。只是觉得,如果真有那一天,朝中局势恐怕不会如徐有贞说得这般轻描淡写。

  徐贯见杨继宗神色凝重,才又重新坐下来,笑道:“其实我等应试的举子,知道些朝中动向原有些裨益,却也大可不必过于操心。不论何时,有天子在朝,自然免不了开科取士。年兄高才,今科高中了再去理会朝局也还不迟。”又收住笑容,郑重说道,“刚才所说,只是家伯对当今朝局的一点见解,承芳兄姑妄听之,切勿再说与他人,以免生出枝蔓。”

  第十三节庙会

  一

  白云观就在京城以西不远处。出了宣武门顺着护城河往西,到了城墙拐角的地方就能远远看见,高高的土岗上一座宏大的庙宇。

  初四一早,天气果然晴朗,风也住了。杨继宗带着杨二、老麦,还顺便叫上了熟悉人情地理的顺子,四人骑着牲口;云瑛则领着宝姑娘,又带着莲儿、菊儿两个侍女,乘了两辆骡车。几人一路迤逦而行,到白云观的时候已是巳正时刻。[137]

  白云观是全真道教龙门派的祖庭,由长春真人丘处机在一处废墟上重新建起,自元朝至明朝,香火最旺。这里的新年庙会都是从正月初一直到十九,俗称叫“燕九节”。传说白云观的祖师爷丘处机在每年正月十九这一天,会变化成各种模样重回人间,谁人能够识得了,就可被度化成仙。所以十九日才是庙会的高潮,城里城外,甚至直隶各府的人,真是成千上万。但新正的前几日,因为大家都闲着,来这庙会的人也甚多。此时在白云观东、西两边的空地上,早已集中了无数的买卖摊贩,有的搭起了席棚、布棚,有的就地摆摊,贩卖各色货品、吃食酒饮。观南面的场地更加宽敞,此时搭起了戏台,有不同的戏班来唱戏。又有来自民间的秧歌、花鼓、十番、杂耍,也都要到此一展身手,自娱自乐。

  杨继宗与云瑛等人见这里热闹非常,甚是高兴,先在白云观东面的大市场到处闲逛,看见许多稀奇玩意。就见有一个吹糖人的,挑子一边是个炭火炉,炉上一锅热乎乎的糖稀;另一头是个小柜橱,里面放着各种应用的家什,柜上插着一个草把子,草把子上插着吹好的糖人,有男有女,又有各色的鸟兽,个个生动。

  就见那人用一根苇子秆蘸上一点糖,一面吹气一面用手揪捏,动作极为快捷,只一瞬间就捏出一只活灵活现的老鼠,趴在一只葫芦上,葫芦叶蔓宛然,老鼠跃跃欲动。杨继宗看了不由叫绝:“真是好技艺!”

  宝姑娘见了也甚是喜欢,忙伸出小手,把那只糖老鼠握在手中,再不肯放。杨继宗见了,赶快为她买了下来,才不过五文钱。

  宝姑娘拿着糖老鼠,心中十分喜爱,却忍不住想要舔一舔上面的糖稀,又怕舔坏了,不敢用力,很是为难。云瑛连忙又用一文钱为她买了一坨从锅里挑起来的糖稀,专门让她舔食,才算解决了难题。

  行进间又到一处,聚集了许多卖头花、头面的,卖得最多的却是一种不值钱的“闹嚷嚷”,是用乌金纸剪成的蝴蝶、飞蛾、蚂蚱等各色昆虫,大小不一,画得五颜六色,用铜线扎了作为头饰。

  杨继宗道:“这应当就是稼轩词中所说的‘蛾儿雪柳黄金缕’,看来仍是古意,要到元宵闹灯的时候才是戴的正日子。”

  云瑛也不知道什么是稼轩词,只觉得这东西好玩,哪管何时是正日子,立刻挑了一大把,给自己和宝姑娘以及莲儿、菊儿一起戴上,个个扎了个满头。后来又专门挑了一个巴掌大的紫蝴蝶,笑嘻嘻地对杨继宗说道:“你也戴上一个吧。”

  也不等杨继宗答应,就为他插在头巾下的鬓边。杨继宗虽不愿意,一时却也不好拂她的意,嘟囔着说:“这像什么样?”却只好先戴着。老麦和顺子在一旁看了只是笑。又走了一阵,杨继宗才悄悄把那只蝴蝶摘下来,藏在袖中。

  前面又是卖小儿玩耍的器物。纸浆做的杂剧脸谱、木头制的各样兵器,这些宝姑娘都不喜欢,倒是一处卖空竹的吸引了众人。

  只见那卖空竹的正在耍着一只巨大的空竹,小磨盘一般,发出的哨声五音相和,低沉雄厚。那人又不断变化着各种式子,一会儿是张飞骗马,一会儿是苏秦背剑,一下子又把空竹抛起一丈多高,又扬起两根竹竿,用线绳把下落的空竹接住,接着又抖。边上看的人都一齐叫好。

  云瑛问杨继宗:“你可会耍这个?”杨继宗连连摇头。倒是顺子在一旁说道:“我小时候和七舅姥爷在西山住,每年也有庙会,那时会玩空竹。不知还耍得起来不。”

  顺子说着挑了一个红漆的小空竹,圆筒只比茶碗口大一点,中间是个黑白的阴阳鱼儿,制作得极为精细。他用线绳先在空竹中间绕了两圈,再从地上提起,顺着空竹自然旋转之势右手用力一拉,把那空竹抖了起来。那空竹越转越快,圆心的阴阳相合,已经成为一团灰色,尖锐的哨声也响了起来,但却颇为悦耳。

  宝姑娘大乐,伸手也要去抖,但接过来一试,空竹绳就立刻搅作一团,费了半天力气才得解开。云瑛道:“这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够学会的,咱们买了回去你再慢慢练习吧。”说好了回去由顺子教她玩,小姑娘才不再纠缠。

  走了一个多时辰,几人都饿了,于是又到白云观西面去找吃食。

  这边的人更是拥挤,也有乡野的村夫,也有艳妆的堂客,也有学堂里的总角少年,也有闺门中的小家碧玉,摩肩擦背,熙熙攘攘。吃食也多,凉的有桂花山楂冰盏、江米豆沙艾窝窝,热的有开着锅的丸子汤、刚下屉的羊肉包子,应时的有春饼和菜、元宵、年糕,喝的有各色白酒、黄酒、果子酒,还有酸梅汤、玫瑰露、八宝擂茶。几个人在人丛中挤过来又挤过去,见了什么稀罕的就尝一尝,停停走走,不觉就饱了。

  云瑛道:“也不记得吃了几样东西,也没吃出个好吃难吃,怎么一下子就饱了呢?你看这地上全都踩的泥呀水的,我们不如先去庙里。既然来了,怎么也得烧炷香吧。”

  杨继宗看看天色尚早,说道:“现在去观里上香的人正多,我们不如先到南边看看杂耍百戏,等到未时[138]以后人少些了再进观里。”

  二

  在白云观的正门以南,搭了一座临时的戏台,台上正在唱戏。因看戏的甚多,难以挤到近前,几个人只能在人群外面踮着脚往里面看,宝姑娘则骑在老麦的肩头,远远眺望。

  就见台上是两个老头儿,对着面不断讲说些什么,其中一人忽又哼哼呀呀地唱了起来,离得远,也听不清唱的是什么词句。杨继宗认真看了一会儿,才说:“这个应该唱的是《冲漠子独步大罗天》[139],是说吕洞宾度冲漠子成仙之事,不过应这里庙会之景,甚是无味。”

  云瑛才道:“我看也是无趣,连个姑娘家都没有,两个老爷子直是说,也不打斗。我们不如到那边看看,那里锣鼓家伙倒是热闹。”

  几个人遂又绕过人群来到东南方向,这里气氛又是不同。

  那敲锣打鼓的是一群年轻后生,穿着五彩衣裳,扮了各样角色,在那里扭秧歌,踩高跷,跑旱船,动作大开大阖,极是生猛。对面却又有一支凤阳花鼓的队伍,是一众姑娘,浓妆艳抹,打着花鼓边舞边唱。两队人马各自逞强,互不相让,都使出十二分的力气。边上的观者就跟着喝彩起哄。

  秧歌和花鼓舞得正欢,却从东边斜刺里冲出几辆人拉的大车,生生把两队人马分隔开来。车上都是些精壮汉子,红衣红裤,头上扎着红布头巾,锣鼓喧天,笛声响亮,原来是一队打“十番”的。

  这十番的锣鼓又与那秧歌队中的不同,响器又多,打法又细,疾徐有致,极是悦耳,一阵“急急风”,又是“细走马”,再接“小桃红”,锣鼓与笛子、唢呐此起彼伏,把一旁的看客都吸引过来。

  云瑛眼尖,低声对杨继宗说道:“你看那中间打大鼓的是谁!”

  杨继宗这才注意,原来竟是靳孝。靳孝此时也看到了杨继宗与云瑛,一面继续打鼓,一面向他们点头致意,鼓擂得更是起劲。

  好一会儿工夫,一套曲牌吹打完了,大汉们竟也大汗淋漓,才下车来擦汗喝水,休息片刻。靳孝忙来到杨继宗跟前,施礼道:

  “真是天涯何处不逢君,不承想在这庙会上又能得见二位,幸甚幸甚!”

  云瑛道:“想不到靳二爷倒是多才多艺,竟能擂得好鼓,倒要叫人刮目相看了。”

  靳孝笑道:“我们不过是党太尉吃扁食——有样学样,只是一点雕虫小技罢了,不要说不能与杨公子大才相比,就是云姑娘那精湛骑术,也让我们望尘莫及了。不过是新正闲暇,我们一些兄弟凑在一起图个热闹,在二位面前献丑了。”

  杨继宗道:“靳兄过谦了。我看你们这十番锣鼓,不惟神气十足,音律也甚精妙。靳兄居中大鼓,指挥若定,真有大将之风。”

  靳孝连说不敢,又道:“看来公子与云姑娘都已经安顿好了。那日敝店对两位多有得罪,我这里还要再致歉意。正好告诉两位,敝店的胡昌世掌柜前因经营不善,已经被大东家辞了,目前正是在下代理敝店。”

  杨继宗心中却暗想,他所说的大东家莫非就是那定国公徐永宁,此番分明是怪罪胡昌世办事不力,却不知到底是因为哪桩事情。也不知当初投毒谋害李惜儿,是徐永宁在幕后所为,还是那胡昌世自作主张。无论如何,这养荣堂后面必定隐藏着极多的难以告人之处。因说道:

  “我看那胡掌柜也非等闲人物,如今又有靳兄这等英杰执掌贵号,这养荣堂可真是藏龙卧虎之地,深不可测呀!”

  靳孝见杨继宗对前事仍是耿耿于怀,才又恭恭敬敬再施一礼说道:“当初得罪杨公子,实为误会,还请公子见谅。只有一节,就如那晚我在船上所言,我们虽是些平头草民,却也有忠君报国之心,所作所为或有差池,但一片丹心可昭日月!终有一日,杨公子能够谅解我等一片苦心。俗话说当家三年狗也嫌,谁愿意执掌这样一摊生意,但大东家指派,也是无奈。如今在下忝掌敝店,此前的冒犯自然也要由我承担,刚才所说致歉并非泛泛之辞,请杨公子在此受我一拜。”

  说着他就要伏地行叩头大礼。杨继宗连忙将他扶住,也半跪着回了礼,说道:“过去之事,再提它作甚。何况靳兄当日专程解救,我们谢还谢不过来呢。”

  靳孝才道:“无论怎么说,前日敝号对公子和云姑娘多有伤害,过年了我们就会去修缮包老板的房屋,一应损失也由敝店赔偿。此后还请公子再来小店照顾我们生意,看看敝店可有改进。云姑娘也要多多赏光。”

  云瑛啐道:“我没事去你们个药铺做什么营生?”

  靳孝才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姑娘也是吃五谷杂粮,即便是身如药树,哪能保证就不生个两病三灾呢?何况今后姑娘或还要长途跋涉,一旦远离都市,多备些药材也是正理,敝店必有大折扣给姑娘。”

  云瑛听他此话,心中不由一凛。因她不久或许就要随着部落转徙西北,本来就打算采购一批药材以备将来之需。看来这个靳孝对自己的底细倒也知道不少。

  三人在这一片歌舞鼓乐喧哗之中交谈,表面上一团和气,实则心中各怀着心思,难以说破。

  此时十番会里的人招呼,又要重新开打,靳孝这才告辞回到车上,重又擂起鼓来。

  杨继宗见时候不早,才对众人道:“这边热闹也看了,不如就去观里拜拜神仙,也可歇一歇脚。”

  云瑛称是,又悄悄对杨继宗说:“秀才也需到里面拜拜魁星吧,好叫你今春高中,金榜题名。”

  三

  几人转过一座红墙大影壁,穿过重檐彩绘三间四柱的“洞天胜境”牌楼,就到了白云观的山门,进出山门的香客甚多。因这白云观是前几年才又重新修建的,故而红漆光亮,彩绘新鲜,与灰色的瓦顶和瓦上的积雪交相映衬,显得格外鲜明。

  顺子领着众人从正中一路自南向北,先后经过灵官殿、玉皇殿、七真殿,一路在各殿进香,最后才到了丘祖殿。杨继宗看看匾额,对云瑛说道:“此处该是当年长春真人修炼之处。想当年长春子也曾经参与元太祖机务,不算外人,你不妨郑重焚香,许下心愿。”

  云瑛于是进入殿中,对着丘祖的神像殷勤叩拜,心中默念:“求神保佑,一要保我部落人畜平安,永息兵戈;二要让宝丫头早日与父兄团聚;三要……”心中却又有些不甚明白,这三就罢了。众人也都随后进了香。

  过了丘祖殿才是观中最后一座殿堂三清阁,因是供奉着三清尊神,烧香的人更多。杨继宗道:“求神拜佛,全在心诚,我们前者已经上过香了,也不必再与众人混挤。”

  顺子说:“后面还有一座花园甚好,可以去那边休息。”几人乃从旁门穿过,就到了后花园中。

  这花园甚大,中间有一大片水塘,仍然结着冰,冰中却突起了几座太湖石垒起的假山,杨继宗细细看那假山上的题字,果然是蓬莱、方丈、灜洲三座仙山,与净观道姑所言相合。池塘边的花草树木大都还是枯枝凋零,只有少数松柏上还挂着积雪,倒很好看。又有些楼台亭榭,可供游人歇息,并有知客的道士为香客提供茶果。几人走了大半天,都乏了,杨继宗就让大家先在此处休息,自己带着杨二到魁星楼去进香。

  魁星楼是个单独的院落,在这白云观的西路,从花园西侧的便门出去,不远就到。此时这魁星楼却是十分清静,院里楼中并无一人。

  杨继宗进了殿堂,先恭恭敬敬上了一炷香,求魁星佑护,能在科场一帆风顺。这才又起身细看那魁星神像。就见这魁星有两丈多高,身被铠甲,一脚踏在一只大鳌的头上,右手握着一支如椽大笔,左手举着一只方斗,赤发红须、青面獠牙,面相好不狰狞。杨继宗此时却又想起前日汤胤绩所作的那首钟馗诗,却与此像有些相像,不由吟道:“真个是‘鼻息冲开刀两刃,目光射透甲三重。’”

  谁知话音才落,却有声音在身后喝彩道:“好句呀,好句!”

  杨继宗不由一惊,回头去看,见不知何时来的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正在门外的香鼎旁就着香灰烘手取暖。那男子穿了一件破旧的青布棉袍,倒也不算腌臜,头上却戴着一顶道士的浩然巾,道士不像道士,乞丐不像乞丐。

  杨继宗心想:都说丘真人会在燕九以非常之相重回白云观,莫非今日偏让我撞见?又想,不对,此时离正月十九还有半个来月,真人岂能如此性急。才对那人道:

  “岂敢。刚才因见这宝相庄严,忽然想起朋友最近作的诗句,顺口吟来。学生并无此诗才,在此神圣之地,也是学生孟浪了。”

  那人哈哈笑道:“我看这白云观内来进香的芸芸众生,一日来何止千万,却少有如施主这般看到观中杀气的。施主独具慧眼,怎说孟浪!”

  杨继宗见这人谈吐并不粗鄙,才问道:“阁下所言的观中杀气,可有所指?”

  那人道:“要说杀气,又岂止在观中。你看这京城内外,朝廷上下,哪里不是杀气冲天!血光之灾,无量之劫,就在眼前,九州之中可见处处都是杀气!”

  杨继宗见他前言不搭后语,有似癫狂,却又像是话中有话,就故意引他发话:“即便遭逢劫难,不正要真人祈禳?想这白云观乃是长春真人的门庭,要说杀气,无非杀妖除鬼。”

  那人笑道:“我见这里道士,成天念些‘万神朝礼,驭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亡形’的咒语,却未必灵验。只怕是未能除妖灭鬼,就要引鬼上门,也未可知。居士只见这里楼宇辉煌,哪知道堂皇之中也许就有鬼魅之地!”

  杨继宗见此人虽然甚怪,话中却有玄机,忙说道:“听阁下之言,莫非这观中还有什么密勿之地吗?”

  那人道:“有什么密勿之地!只是此观甚为广大,居士所到怕是不到十中之一。”

  杨继宗道:“学生正要多去几处随喜,还请大师指点。”

  那人道:“谈何指点,就譬如此楼向西,一向绝无游人,却也别具洞天。正所谓‘几度穿云去,推轩向小园,路遥随笋舆,青鸟为探看’。居士有缘之人,善哉善哉!”

  说了这几句,他也不再搭理杨继宗,拘头揣手,信步走出院子,一面自吟自唱道:

  八方威神,使我自然。

  灵宝符命,普告九天。

  乾罗答那,洞罡太玄。

  斩妖缚邪,度人万千。

  倏忽不见了踪迹。

  四

  杨继宗见那人去了,对杨二说道:“既然说西边有的可看,咱们就过去看看到底有什么稀罕景致。”

  遂与杨二绕到魁星楼的西面,果然见到一扇小门,推门出去,却是一条狭长永巷。杨继宗先向南走了几十步,不见门路,就又向北走回来,过了出来的小门不远,就见西边墙上开着一个月亮门,门上题额正是“穿云”两字。

  杨继宗见对上了榫,也不犹豫,带着杨二就进了月亮门。前面只有一条路,二人又过了几道小门,竟又到了一个小小的花园当中。这小园里十分寂静,不过比一般院子大一些,却也是有山有水,有亭有台。杨继宗和杨二顺着一条甬道来到园北的三间带前廊的青砖小屋,隔着门缝往里看去,里面空无一物。这时杨继宗才看见前廊的左侧放着一副爬山用的肩舆,似是久未使用,竹椅、抬竿都黑乎乎的,不知是灰是霉。

  杨继宗道:“那人说的‘路遥随笋舆’,自当是指这乘肩舆。”近前细看,也无特别之处,又见这肩舆放置的是坐西朝东方向,就朝东慢慢走到东墙根,才叫杨二:“这里还有路!”

  原来贴着院墙还有一条极窄的墙缝,将将可过一人。两人从墙缝中钻了过去,才又见开阔天地。迎面是一座影壁,影壁中心画着一轮红日,日中恰有只三爪的乌鸦。杨继宗心想,刚才那人要指引我到此处,也算处心积虑,却不知里面有什么玄妙。也不迟疑,直接转过影壁,又进了一处小院。

  此时院中无人,杨继宗见东面厢房开着门,门里也没有人,就与杨二进去。见里面摆放着红炉、铁砧,俨然就是一座小小的作坊。一张粗木大案上放着铁锤、铁钳、凿子、锉刀等各种工具,案上还有一件似乎未完工的博山炉,样式颇有古风,底座是由两个力士托举起炉身,只是周身精亮,明摆着是刚刚出炉之物。

  靠北墙还有一张小案,案上用粗布包了一件器物。杨继宗上前打开一看,就见是块半尺多长,两寸多宽的铜牌,铜牌正中四个篆字“金牌令符”,右边是只有一半的骑缝篆文,却也不难辨认,正是“襄亲王府”四字。

  杨继宗在此处见到这块令符,惊喜万分。明知是有人按照拓片仿制了此牌,只是目前还尚未鎏金。也不及细想,忙把那牌拿了,因分量不轻,不便放在袖中,只得先塞在了腰里。

  正要退出,忽然一个小道士走进房来,见有外人,先是一愣,才又施礼道:“两位施主,这里是本观内务之处,多有不便,还请两位快快离去。”

  杨继宗连说不好意思,刚要出门,谁知腰带不紧,那块铜牌却从腰中滑下,“当啷”一声掉到地上。小道士一见,脸色大变,一面就要抢夺那块铜牌,一面大声喊道:“有贼人来偷法器,不要让他跑了!”

  杨继宗却抢先一把拿起铜牌,一肩撞开小道士,与杨二窜出屋外。

  听到那小道士一声大吼,又有几个道士从南屋和西屋纷纷出来,都在乱问:“贼在哪里?”

  杨继宗见来人不少,只好和杨二朝一时还没有人的北屋方向跑,正好屋门开着,就冲了进去。却巧那屋中正北方却还有一扇门,两人慌不择路,推门就进到里面。这才发现,原来是个向下的通道。

  此时追兵已到,有个道士手持着一根门闩,直向杨二捅来。杨二练过几天拳脚,手眼又快,侧身将门闩避过,两手抓住一拧,就把那门闩夺了过来。又向后回了一门栓,可可儿地打在来人的头上,立时鲜血直流。道士们更是气急败坏,一面大喊:“贼子杀了人啦!休要放走贼人!”一面向前拥,却又有些胆怯。

  此时更无别路,杨继宗拽了杨二,顺着斜坡进了通道。

  地道里面越走越黑,两人只能摸索着前行。大约走了百十步,却发现前方三面都是立壁,已然无路!

  正不知如何是好,道士们已经打着火把从后面赶到。杨继宗借着火光,见地上有一个木梯,立刻明白了,顺手把梯子立起来,果然头顶上面是空的。他也不及多想,顺着梯子往上攀登,不过攀了一丈来高,头上又顶到了实物。

  下面道士们仗着人多,已与杨二面面相对,杨二手持门闩左右击打,虽然打不着人,却也让道士们暂时不能近前。

  杨继宗心想这里必是出口,就抬起手来向上一推,果然就动了。再向边上一用力,洞口打开,他也顾不得狼狈,手脚并用爬了出来。之后叫杨二:“赶快上来!”

  杨二将门闩向对面一抛,趁着对方混乱,三步两步也上了梯子,一面把下面拽腿的踢开,一面也被杨继宗一把拉出了洞口。

  杨继宗这才发现,自己站的地方竟然就是那白云观的后花园。

  刚刚站定,后面的几个道士却也从洞口里钻了出来,一人手里还举着那根门闩,另一个头上脸上都是血污。道士们一上来就将杨继宗和杨二围住,喝道:“大胆贼人,敢在我们观中撒野,还不快快受绑!”也有的喊:“贼子杀人盗宝,还往哪里逃!”

  杨继宗见这里人多,已是朗朗乾坤,心中反而不慌,一手高举着那块铜牌,生怕再掉了,一面高声道:“哪个要逃,我们正要拿贼!”

  第十四节纷争

  一

  要知道,京城的百姓最是爱好热闹,此时在白云观后花园中休憩的香客不少,忽然见到一堆人从地底下钻了出来,又高喊着“杀人”“捉贼”,如何不喜,于是立刻拥了过来,把杨继宗和几个道士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边云瑛听得杨继宗高声叫喊,也忙让莲儿、菊儿好好照看着宝姑娘,与老麦、顺子快速来到杨继宗的跟前。杨继宗见顺子来了,低声道:“你立刻快马回到宛平县衙,领着你师傅过来,还要让人去把那峻雅斋的郑掌柜也速速叫来。一定要快!”

  几个道士本来有些害怕大个子杨二出手快捷,此时眼看老麦这个色目人也是贼人一伙的,而且身手似乎更加不凡,因此只是不停怒吼,并不敢上前。

  正相持间,却又有一群道人从通往魁星楼的那个门中冲了出来,手中都拿着棍棒,气势更加凶恶。这些道士一看眼前局势就知道了谁是对头,故而也不多问,拥上来就棍棒横施,向着杨继宗等人打了下来。

  幸亏老麦是真会武艺的,一人在前边,大袖挥舞,虽不能伤人,却也将一众道士挡在了外面。旁边又有杨二相助,那些道士一时也不能近前,但终究是以少敌多,眼看要有些尴尬。

  正在危急时刻,忽见一伙头扎红巾的汉子从斜刺里冲了出来,要把两伙人分开。为首的一人大声喝道:

  “各位且住手!”可不正是靳孝。

  杨继宗见靳孝和十番会的人也来了,一时摸不清他们会站在哪一边,但靳孝毕竟算是熟人,如能有这十几个强援,就可以安心多了。可他们如若与金牌之事有瓜葛,站在道士一边,状况可就有些不妙了。

  靳孝见两边人被分开,才又对众人说道:“大正月的,我等一众闲人来到这白云观中烧香祈福,无非是看重丘神仙的真修,白云观的威名,要来借些仙气。谁知今日这里鸡飞狗跳地使枪动棍,红脑子打出了白脑子,传扬出去,可真真是这白云观里的好名声!你们这群道长,又不打醮作法,却都改成了拳脚上斗狠的功夫,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龙门派也归顺了邋遢道人的武当山了。光天之下,有什么事不可以说理,非要乱哄哄地混打一气,让我们看笑话好玩吗?”

  也不等道士们说话,他又向杨继宗施礼道:“这位公子,不知是何方人士?”

  杨继宗听了这一番话,心中踏实了许多,他只说不该打斗,却故意不提事件起因,分明是要回护自己一方;也明白靳孝让自己报出名头,是要先震慑一下道士们的气焰,因此立刻高声答道:

  “学生杨继宗,阳城人氏,乃是山西的举子,来京师准备今年春天的会试。今日来到这白云观中进香祈福。”

  看热闹的众人听说是位来赴试的举人,不由得都向后退了一两步,那些道士听了也有些吃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就见道士中有人像是个领头的模样,有四五十岁年纪,比其他众道士老成了许多,生得五短身材,又黑又瘦,留着一把稀稀疏疏的山羊胡子,上前说道:

  “阁下既然自称是位举人,自然是读过圣人之书的了。”

  “那是自然,学生自开蒙至今,几近二十载,可说是无日不读圣贤之书。”

  “既然读过圣人之书,可知圣人有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靳孝在旁笑道:“孔夫子这四句,就连我这样的白丁也知道,何况一位举人!”

  那道士并不理会:“这位居士,口称是一省的举人,圣人门徒,自应谨言慎行,非礼勿动。如今却潜入我观密勿之地,盗窃我法器,打伤我道众,还在此大言无日不读圣贤之书。哪个信你?恐怕这举人也未必是真!”

  四旁众人听说这举人可能是假,忙又仔细来看那杨继宗,但见他衣冠华丽,气宇轩昂,却也未必是假。

  杨二一直不言不语,尽心守护主人,此时见杨继宗使了个眼色,才向着那道士大叫起来:

  “你个瞎眼道士,怎敢说我家爷的举人不真?这些年,我家爷经得多少考试,又是科考、岁考,又是省里的乡试,哪次不是我跟着,亲眼所见进的考场,怎会是假!我们爷在省里中举,那是有皇榜文书的,你怎敢说官府的文书是假的?难道皇上钦差的主考大臣也是假的?说出此话,莫非你们这些道士想要造反吗?”说得面红耳赤,却因是满口的乡音,周围的人只见他急,并不清楚他说的是些什么。

  杨继宗无非想要多拖延些时候,等着方天保等人到来,见杨二闹了一阵,众皆诧异,才开口道:

  “这位道长疑心学生的身份不真,要想辨明却也不难。我们一同去到官府,不论顺天府、宛平县还是兵马指挥司,见官之后,事体自明,何必在此喧哗!”

  那道士显见不愿见官,讷讷道:“哪个管你是真举人假举人,你偷我们法器,须快快还我!”说完领着众道人又想上前来抢。

  杨继宗一面护紧了手中的铜牌,一面命老麦和杨二注意护持,那些道士要抢铜牌却也不易。

  正在难解难分之际,人丛中却又有一人站了出来。此人身穿蓝缎皮袍,三十多岁,紫脸膛,甚是彪悍。

  只见他冷冷说道:“我说一直看着这个色目人好生面熟,这倒想起来了,可不就是前几天在城南跑马解吹喇叭的那人吗!”

  二

  经他一提醒,看热闹的人中也有先前去看过马解的,都说:“可不正是那个吹喇叭的色目人!”“怎么他与这个举人却是一路?”又有人指着云瑛叫道:“那领班的云姑娘也在这里,敢情也与这人是一伙的!”一时众人议论纷纷。

  那蓝袍汉子见众人都去注意云瑛,才又说道:“我前几日听人说城南来了个极好的马解班子,也曾专程前往。当时见云姑娘色艺双绝,真是大为倾慕,恨不得能够结识一番,亲近一下,只可惜福薄无缘。谁承想今天倒在这里见着了,真是幸甚呀幸甚!只是在下有些想不明白,这位号称的举人,与卖解的大姑娘,俱是天南海北的游客,如何就聚在了一处?这位举人老爷可又真是大福之命。”

  杨继宗见他有意将云瑛拉扯上,显然不怀好意,怒道:“你算是什么东西,敢对云姑娘说三道四?”

  那人倒也不恼,似还颇为得意道:“俺不过是个微末小人,但久住京城也算见过一点世面。每到大比之年,来京城赶考的举人总有千数人之众,穷的也有,富的也有,却从来没见过像阁下这么滋润的举人老爷,又包着戏子,又带着护卫,又能在这仙观之中任意行走,见了好物件随手可取,您这位举人老爷可是来头实在不小呀!”

  杨继宗听他此言更不像话,不由大怒,脸也憋得通红。

  云瑛见状,赶紧在旁悄声对杨继宗说:“这厮与那老道是一伙的,这是要激怒你来趁乱夺回那个劳什子。秀才可不要上当!”

  她又挺身向前一步,朗声道:“你这真是一派胡言乱语!我们虽是乡野之人,靠着一点微薄伎俩卖艺为生,却也是正儿八经的民籍正户,并非优伶贱籍。你张口闭口说我们是戏子,这可是血口喷人!我们跑马卖解并不犯王法,大年下逛个庙会上个香也不算出格,怎么就不能够任意行走呢?俗话说,皇上也有三门穷亲戚,我和我这哥哥本是一省之人,姑表的亲戚,正月里走动走动又有什么不合适的呢?我看你也不像是个省油的灯,今儿个在这里是要来挑事儿的吧?”

  云瑛话音才落,靳孝在旁说道:“这位姑娘说得有理。今天的庙会上携着女眷来游的何止千百,人家亲戚相随自与他人无干。这位兄台并不认识他们几位,就信口猜度人家隐私,有失公允。”

  众人也觉云瑛说得在理,都点头称是,却不知道阳城与大同虽然同在山西一省,但从大同到阳城的距离却要比到京师还遥远许多。

  那穿蓝袍的见杨继宗这边阵脚未乱,只得大声叫道:“我们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哪有偷了人家东西还如此理直气壮的,没的犯夜的倒拿了巡更的!”

  他身边还有七八个人,显然与他是一伙的,此时都跃跃欲试,似乎是想要一拥而上。靳孝边上包着红头巾的都是十番会的精壮汉子,此时也全都站稳了身形,一时成了对峙之势。

  那边领头的道士见此形势,来硬的也未必就能够得手,态度才又缓和下来,对杨继宗说道:

  “今日之事,你来我观中盗宝伤人,是非本不难辨认。如今我们也不想再与你理论,打伤我们的人,也不让你赔偿了。但你手中拿的,乃是我观至为重要的法器,还请阁下交还此物,而后你们自便离观,也免得再打扰我观中清修。”

  杨继宗见那道人口风软了,却是得理不让人,见身边有一块青石,就站了上去,比周围都高出了一头。他将那铜牌拿到眼前,似是在仔细查看,并对那道人说:

  “你既说这是你们观中的法器,不妨当着众人之面说一说,这是个什么法器,上面有何纹饰,又是做什么用的?你若说得明白,我杨某也不打算改换门庭,变作道士去四下里祈禳打醮,法器自然还你。只怕你一时讲不明白。”

  那道士一脸怒容道:“我道中虚玄,汇三清之气,集众妙之门,不要说你这等凡夫俗子难以参透,就是我等下愚,入道多年也不过得其一二。在这里如何能说得明白?”

  杨继宗道:“你说的玄虚我确实不懂,但此物上的文字在下倒还认得。可要我念与大家听听。”

  这样一说,观看之人俱都十分好奇,七嘴八舌说道:“上面是什么文字,快快念来!”

  此时那些道士已经有些气急败坏,领头的那个老道说:“小贼不要欺人太甚!你既承认那是我观中之物,就已说明它是被你盗窃得来的,哪有盗贼反倒要让失主解说清楚的道理?”

  杨继宗微微一笑道:“你说得倒也是常理,只是这一次却是非常之时,非常之事。你既不愿说明,不如听我给大家讲一讲此物的来历。”

  那道士当然不能容他说出铜牌的缘由,厉声道:“不交出此物,你们思量着今日就能够逃出此观吗?”

  说着他把手一挥,身边一群道士以及穿蓝袍的一伙忽地一下冲了过来,眼看一场恶斗难以避免。

  正在危急时刻,不远处突然传出一声口号:“福生无量天尊!”声音虽不算大,却极有威严。两边不由得又收了手。

  三

  就见人群外面几个道人簇拥着一位道长,须发俱都花白,头戴着雪巾,身穿皂色布袍,虽甚朴素,却也齐齐整整,显得身形利落挺拔。这边围攻杨继宗等人的道士见了来者,全都跪下参拜,说:“惊扰了监院长老,死罪死罪!”

  杨继宗见来者当是这白云观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忙从那青石上下来,恭敬施礼道:“学生阳城杨继宗,因在贵观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或与大案有关,故在此处引发喧嚣,打扰道长清修,多有得罪!”

  那道长似有些微微惊诧,“原来施主却还是公干之人,不知道是哪个衙门的?”语气虽然平和,面色中却透出一丝嘲讽之意。

  杨继宗道:“学生倒并非官府之人,不过是到贵观进香,遇到非常之事,不得不管。”

  道长收起满脸的和气,“这贫道却又不明白了。即便是敝观中道众有所干犯,上有朝廷官府制裁,下有观中家法管辖,与施主何干?阁下岂不是管得太宽了吗?”

  一干道士此时已经都起身围在一旁,都道:“你真是曹州兵备——好管事宽!”“我观中之事,哪要外人插手!”

  杨继宗却并无愧色,侃侃道:“你们观中之事,自然不需外人来管。但此事却关系朝廷大政,正好让我杨某人遇上了,正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哪能不管?眼下白云观中就隐藏着重大阴谋,贵观上下却上无视朝廷王法,下不遵祖师家规,懵懵懂懂,聚众狂暴,只怕一旦惊动官府,贵监院也难脱干系!”

  那道长听他这一番话,不由怒气腾升,声调也提高了不少:“你个无知后生倒也敢大言炎炎。我平阳子[140]在此忝居监院也有数载,却不知何为无视朝廷王法,何为不遵祖师家规?”

  杨继宗才知道这位监院就是颇有名气的道长平阳子,但此时却不容有一丝示弱,仍正色道:

  “法师容我细说。学生寡陋,却也听说当年丘真人为这白云观立下规榜,其中有云:‘缘由若不分明,其间恐有隐匿诈伪之人,不稳便,更防一等道人,愚徒之辈,奸诈之人。’如今贵观却要藏污纳垢,收捡几个匪人,在那边小院中伪造古玩,谋取暴利。这可算是不遵祖师家规?”

  原来杨继宗本是细心好学之人,昨日听静观说了清引的缘由,当晚就找来相关图书,有所准备,此刻说出了《长春真人规榜》,更显得理直气壮。

  平阳子见眼前这位书生气宇不凡,说话又斩钉截铁,心中略有疑惑,“施主说的可是乌金院?”

  杨继宗回想那小院影壁上画着太阳金乌,想必就是了,说道:“正是。”

  平阳子道:“那乌金院中几位道众,虽非在籍本观,却也是来历清白,又身怀着冶炼制作之技,因此才安置在观中,清修法事之外,专责修理、制作一应法器。因其制作精良,不要说近年来敝观所用的一应铜、锡、铁器都是该院自行制造,就是京城中其他一些道观也闻声相求。那几位来敝观已有数年,一向谨小慎微,居弱守雌,从无干犯风闻。今日施主张口就说伪造古器,你可有证据?休要血口喷人!”

  杨继宗见监院道长已生疑心,心中更觉踏实,“证据自然是有,一会儿法师就可看到。”又特意看了那边为首的老道一眼,“我猜想自那位丁师父来到白云观后,私制的器物一定不少。”

  老道听杨继宗说出自己姓丁,不由大惊失色,向后缩身似要悄悄溜走。但此时左边有老麦离他不过一两尺的距离,右边监院的两个大个子随从也悄没声地站在了他身后,看看逃不掉了。

  杨继宗才继续说道:“刚才是说家规,如今再说国法。我猜想,这位丁师父与你的一众徒弟,未必都有度牒在身。”

  姓丁的道士见问到自己,不得已说:“自宣德末年以来,迄今二十多年了,因有司失责,治理混乱,天下僧道十成里倒有七八成是没有度牒的。小道确实没有度牒,但也曾多次申请,至今未能得到。”

  杨继宗道:“有司失责?你倒也脱得清楚!”后又对平阳子说:“法师可知道,就在前年,朝廷屡有旨意,说是有系逃军、逃匠私自出家者,着依律严查;又着礼部移文天下,严核度牒,各寺观须自行查勘,无牒者驱逐,可疑者交官。贵观眼看着养了这些无牒匪人,难道不是无视朝廷王法?”

  平阳子身为大道观的监院,怎会不知近来朝廷的旨意,只是这些无关大雅之事从来是等因奉此,形同虚设,各佛道寺观并不认真执行。但这些理由又不能说出口来,只得隐忍点头道:“施主此言有理,敝观虽然尚有隐情,但此事却实是执行国法不力。”

  杨继宗占了上风,却不敢得意,忙说:“法师从善如流,学生钦佩。只是这无牒住观、仿制古器却只是微末小事,学生本来也无从管起。但学生所见的却是另一件器物,既非贵观所用的法器,又非模仿制作的古玩。法师不妨看看,可认得此物?”

  说着将手中那块铜牌递到平阳子眼前,却并不交予他。

  平阳子借着落日余晖,仔细看那铜牌,却是一脸茫然,“这东西确实不是本观所用的法器,看着却似半边符牌,难道是本朝之物?”

  杨继宗为了让四周众人都能听到,大声说道:“以学生陋见,这正是一块尚未最后完成的本朝重器——它乃是襄亲王府的金牌令符!”

  四

  听杨继宗一说,周围人等都大为吃惊。大部分人虽并不知这个所谓的“金牌令符”是何物,却从其名称上听出来一定是非同小可。平阳子闻此更是惊异,转身问那姓丁的道士:“难道这真是朝廷的金牌令符?”

  事已至此,那丁姓道士也只有硬扛:“哪有什么朝廷令牌,这都是那小贼胡乱编排。”

  杨继宗冷笑道:“你刚才在大庭广众之下,几次说我盗走你的法器,要我将此物还你,众人皆可作证,难道这东西又不是你的了?适才监院法师已然鉴定,此物并非观内法器。却要问你,私自制作此牌却为何用?”

  丁姓道士眼看难以搪塞,才低声说:“小道为贪小利,偶尔也曾为他人制作一些赝品是实。这是小道之罪。但小道并不知此物是本朝器物,更不晓得什么金牌令符。”

  杨继宗穷追不舍道:“你说是为他人所制,到底是何人委托?要为何用?给了你什么好处?”

  丁姓道士见问他这些,不由得抬眼向旁边上看了看,似是要找人担待,见并没有期望之人,才又勉强说道:“这不过是个微小的玩物,小道却也一时记不清了。”

  杨继宗正要再追问,就听人丛中有人喝道:“我看你说得轻巧,微小玩物?只怕此物就是那偷天换日所用的锁钥!”

  就见那人身穿着羊绒鹤氅,轩然霞举,从众人中走到杨继宗跟前,原来却是徐贯。

  徐贯先不与杨继宗打招呼,却直接对着平阳子道:“我与这位杨兄原是好友,在这里却是偶遇,按理本不应该上前说话。但此事既然关系重大,正巧学生我又对此事稍有耳闻,故要烦法师听学生一言。”

  平阳子见凭空又冒出来一个书生,身形相貌与杨继宗颇有些相似,心想今日一个书生已经难缠,现在又来一个,真是晦气之极。但此时这白云观里似乎确实出了大纰漏,也只好先听他说:“这位施主请讲。”

  徐贯向杨继宗手里拿过那铜牌,正面反面细细看了半晌,才道:“学生听说,我大明朝特重藩封,历代皇子例封亲王,这牌上所写的‘襄亲王府’四字,即是指我仁宗皇帝的第五子,宣宗皇帝之弟,也是当今皇上的叔父。”

  有人问道:“既是与襄亲王府有关,却不知这牌有何用处?”

  徐贯道:“我朝祖制,亲王之藩后,没有圣旨不得擅离。为郑重起见,还特制了金牌令符,符分两半,一半在朝廷掌管,一半在藩府保存。如若朝廷有旨要让某王来京觐见或是到他处公干,天使必须要持着金牌令符与圣旨一同到藩,旨出符合,才能遵行。若只有圣旨而无令符,王府即可以假传圣旨之罪逮问使者。法师请想,如今若有人想假造金牌令符,他是意欲何为呢?”

  平阳子听徐贯一说,只觉头大,因为如果他所言确属实情,这里面的干系就实在太大了。他此时态度恭敬了许多,“贫道实在想象不出,敝观小道怎会与这襄亲王府里生出瓜葛,不知施主可知些内情?”

  徐贯道:“我与杨兄俱为进京赴试的举子,本来无暇关心科举以外之事。但因学生恰巧侨寓某官宦人家,无心中却听到了一些传言。”

  “所传何事?”

  “近来都说,皇上为身后之计,要再立储君,却一时并没有定下来要立哪一位为太子。想这立储之事,关乎国家根本,圣裁一时难以决定,朝中大佬、宫里太监等诸位权要也议论纷纷。其中就有几位中意于襄府世子的。”

  看热闹的众人对皇帝家这些亲戚叔伯的事情哪里弄得清楚,听他说的大都云山雾罩,摸不着头脑。但平阳子毕竟是京城道士中的头面人物,对此心思尚明,因此低声说道:

  “以血脉亲疏而言,承嗣的自然还该是沂王,襄府的世子还是远了。”

  徐贯道:“法师所言极是。但听传说,朝中偏偏有些人,希冀着将来或有拥戴之功,也许还有别的什么私念,竟然想要背着皇上和满朝大臣,强行迎立襄府世子。这可就是违国法、悖天理的大逆之罪了。”

  杨继宗一直在旁听他宣讲,见他对强立襄府世子之事说得如此斩钉截铁,还是有些疑惑,遂道:“元一兄,难道真有此事?”

  徐贯道:“本来我也以为不过是传言,但今日在这里见到这尚未制成的令符,却不能不信了。若不是有人要假传圣旨,暗调襄王世子进京谋事,如何要费尽心机制作这伪牌!”

  周围众人听了全都点头称是,又为今日能够亲身经历一场大逆谋反的重案而颇为激动,都指着那丁道士逼问:“你造这假牌可是为了假传圣旨,大逆谋反?”

  丁道士此时已经面色苍白,不知如何回答,却突然“啊”的一声大叫,似被人踹了一脚,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丁道士突然倒地,众人大乱。就在此刻,有一人身轻如燕,不知从何处蹿出,一把将徐贯手中的铜牌抢走,飞身就跑。

  花园中乱作了一团。

  第十五节真相

  一

  那人抢走铜牌,向东边人少方面就跑,眼见要到那边门上,出了这门只怕再难抓到。此时却从门中突然蹿出两条大汉,上前一把就将那人摁住,饶是他轻功甚高,却没能躲过两人的一击。

  跟在两个大汉后面的,竟还有十来个人,都穿着裘皮长袍,内里是锦绣箭衣,个个威风凛凛,牛气冲天。为首那人瘦长身材,长须齐腰,正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汤胤绩,袁彬跟随在他旁边。

  汤胤绩大步走向人丛中间,见到杨继宗拱手道:“杨贤侄怎么会在这道观里遇到麻烦?听宛平县那个小捕快说起,事态分外严重。”

  杨继宗正要答话,就见刚刚擒住那抢牌之人的两个锦衣校尉,将那人拖了过来,向汤胤绩报告说:“一进门就见这厮疯跑,故将其擒住问话,并没有下力击打,谁知这人不禁摁搡,一时就没气了!”

  汤胤绩见刚到现场尚未办案,却先死了一个人,正待发作。杨继宗却先到那尸首跟前看了看,低声对汤胤绩道:“这人面色青紫,是方才服毒死的,看来竟是个死士!”又问,“他刚才抢走的那面铜牌可还在?”

  一个锦衣校尉将铜牌递过来,“可是此物?”

  杨继宗接过铜牌,才对汤胤绩说:“今日之事,都由此物引起,说来话长,待我慢慢再向世伯说明。”又忙让人看看那丁道士怎样了。

  此时平阳子已经察看了丁道士的情况,掌中托着一根一寸来长三棱铁钉,说道:“他刚才腿上中了这一颗暗器,却是喂过蛇毒的,恐怕凶多吉少。”又叫随从,“速速去取我房中的‘一粒金丹’与他服用。让巡防道士牢牢看守大门、旁门,严禁观中道众外出。凡属乌金院中人,全部先行看押。”

  分派已定,他才向汤胤绩等人施礼道:“敝观治理不严,致生隙漏,烦扰各位官长。”

  汤胤绩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也不还礼,只用眼睛看着杨继宗。

  杨继宗道:“还要先请文质兄领几个弟兄,同巡防道士去看守门户,抓捕这姓丁的徒党,那乌金院中也要细细搜查,恐有赃证。”

  汤胤绩才道:“如此文质兄就带人先去查抄抓捕。那中毒的道士先让人看着,若醒了速速来报。”又对平阳子说,“此处人多眼杂,不便审案,需法师找个安静处所。”

  原先在这里看热闹的人见忽然来了一群锦衣校尉,早已作鸟兽散,那穿蓝袍的一伙更是不知去向,只有少数胆子大的还留在园里,远远地看这边情形。

  靳孝见大局已定,也来向杨继宗告别道:“杨公子、云姑娘,现有锦衣卫的长官们维持,我们也该告辞了。山不转水转,将来会面再叙。”

  杨继宗道:“今日多亏靳二爷相助,容后再谢吧。”

  汤胤绩见他们原是一伙的,也不阻拦,让靳孝带着十番会的一众走了。

  杨继宗看天色已然渐渐黑下来,就让老麦护送云瑛带了宝姑娘等人先回:“这里无事,不必等我。”只有刚才大发议论的徐贯留了下来。

  众人正要随平阳子到东院,方天保身穿公服,带着顺子和几个捕快也赶到了。见锦衣卫的人已经先到,狠狠瞪了顺子几眼,却也只好上前与汤胤绩等人见礼。才对杨继宗说:“我们紧赶慢赶才到这里,幸亏公子无事。”

  大家一同来到东路一座院落,极是齐整雅致,看来就是平阳子的住处。还未及坐定,袁彬已经回来了,说道:“那姓丁的徒党只抓到了三四个人,还在搜查,但估计大多已经趁乱逃了。在乌金院里搜出了这些东西,还有干事的在那里细查。”后让人把搜来的器物摆在屋里。

  杨继宗上前细看,里面确有几件花里胡哨的铜器、锡器,当是观中所用的法器,方才杨继宗见过的那个半成品的博山炉也在其中。另有几件,却是貌似极古旧的彝器,有铜鼎、铜尊、铜爵等项。杨继宗将其中几件看得仔细,并用手在里里外外摸索了一番。才对平阳子道:

  “法师,贵观这些法器可真是大有来历呀!”

  平阳子连道惭愧:“这丁诚来敝观大约四五年了,虽然不知道他的根底,但见他也算读经知理,且又有上乘的铜匠手艺,才把他留在乌金院内,不久即掌管院事。敝观向来尊崇道法自然,对于道众确实约束不严,那乌金院的人平时并不参与法事,如无急务只是自行修炼,谁知他们竟把此处变成了个造假的贼窟。”

  杨继宗道:“我也是偶然听说,近来京城有个极高明的赝品高手,所制器物与真品几乎难以分辨。只是他所做的赝品都会在极不显眼处留下一横一竖凸起的两画,其实就是他自己的姓氏。”

  平阳子与汤胤绩等人听了,都上前来查看摸索,确实找到了那个隐藏的“丁”字,才点头称是。

  平阳子仍有些疑惑,问杨继宗:“看他所造之物,俱是仿古的赝品,施主如何便知这块铜牌就不是前朝之物?据贫道所知,唐朝、宋朝均封过襄王,焉知这牌不是仿制的前朝古物?”

  杨继宗道:“我敢确信这是伪造当今的金牌令符,是因前日正巧在太常许老先生那里见到了仁宗七王的全套令符拓片。更巧的是,其中襄王府的两页刚刚被人盗走了。”

  二

  汤胤绩听说,在一旁点头道:“养浩公确有这样一套拓片册页,我也曾见过。”又拿起那块铜牌细看,“看着正与那册页上的令符相合。”才问杨继宗:“那套册页何时丢失了两页,怎么未听养浩公说起?”

  杨继宗才将前天在许彬家所遇之事大体说了一遍,并说道:“我当时答应许老先生要尽全力帮他找回所失册页,今日或许就可实现。一会儿贵部属细搜出来的东西里,说不定就会有这两页拓片。”

  这时有一个锦衣校尉来报:那中毒钉的道士醒了。汤胤绩让赶快抬了进来。

  丁诚躺在一块门板上被抬进来,道冠已失,披头散发,面容憔悴,已是气息奄奄。

  杨继宗见他危在旦夕,急忙问:“是何人指使你伪造这金牌令符?要作何用?”

  丁诚苦笑一声,有气无力答道:“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不可说的。这令符乃是一个叫景七的——平时都叫他景七爷——直接托付我的,与我徒弟们无干,更不知道这牌有什么用途。”

  杨继宗道:“你说的景七,莫非就是今日穿蓝袍的那人?”

  “正是。”

  “你可知那景七到底是做什么的,住在哪里?有什么其他党羽?”

  丁诚已然阳气不足,答话甚是费力,只是硬撑着说道:“只听说他是京城里一个光棍头目,从来有事,都是由吴老四来找我,并不知他的住处,更不了解他有什么别的党羽。他今日手段毒辣,就要杀我灭口,我也不必为他瞒哄,实不知他底细。”

  杨继宗正待继续问他,门外有人来报,说是宛平县的人带了一个郑掌柜来了。汤胤绩知是杨继宗的安排,令他进来。

  那郑掌柜见到屋里好几个锦衣卫的官长,唬得不轻,忙跪了转圈向屋里的人各拜了几拜,才趴在地下道:“小的郑时明,方才宛平县的公爷说让小的过来要做个干证。”

  杨继宗让他站起来,去看那门板上躺着的人,“你去看看他,可是认得?”

  郑掌柜来到那人身边看了一眼,大惊道:“这不是孙先生吗,你如何变作这般打扮?”

  那丁诚见郑掌柜来了,知道自己的海底都已被杨继宗看穿,抖动着青紫色的嘴唇道了声“惭愧”,就闭上眼睛不再讲话。

  杨继宗对郑掌柜道:“果然如我所料。此人就是你雇用的那个孙铜匠吗?”

  郑掌柜回道:“正是此人,却不知孙铜匠何时又到这白云观中做了道士?”

  杨继宗道:“他虽就是你所雇之人,却并非真正的孙铜匠。刚才平阳子法师已经证明,他名叫丁诚,在这白云观中挂单也有几年了。”

  汤胤绩和平阳子听说这丁诚还有另一重身份,忙问缘故。杨继宗才把昨日去峻雅斋探查的事说了一遍:

  “许太常怀疑是峻雅斋的大伙计偷了金符拓片,我们到了才知道,那个大伙计其实是位掌眼的先生,而且是京城古玩行里赫赫有名的人物,名叫孙干,绰号叫个‘孙铜匠’。因过年放假,孙干并不在峻雅斋店里,我们才照址找到孙干家。可到了孙家一问,却说他早在去年七月已经回扬州老家去了,再未回京。”

  汤胤绩听到此处,甚觉有趣,说道:“莫非这人有分身之术?”

  杨继宗道:“两处分身,事涉玄怪,非儒生所能知。但若不是分身有术,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两个孙铜匠,不过是一假一真罢了。我虽不曾见过另一位孙铜匠,但见他侄子白净颀长,想其相貌当也是这一路。但当时郑掌柜却说店中的孙铜匠是五短身材,面色灰黄,我已经怀疑原是有两个不同的孙铜匠。”

  郑掌柜仍然不解道:“我曾亲到他宅中去会他,难道连那个宅子也是假的。”

  “宅院其实也是两座。虽然都在鼓楼大街西二条路北,但我们去的那家是门外小童指引的,当是人人都知道的孙家,门口就是个普通的福字影壁;你去那家却是由那吴老四带去的,门口的影壁却有个砖雕梅花圆心。此事显然,当初有一伙人做局骗你,连同那宅院都应是临时租了糊弄你的,就是为让丁诚假冒孙干去你店中。这是李代桃僵之计。”

  郑掌柜还是不解,“他们处心积虑冒充孙干到小店里,工钱不过每月十几两银子,又能有什么油水可捞?”

  杨继宗道:“我猜他们如此安排,为的却是另一目的,就是为了能仔细观察揣摩你店里的各种古玩铜器。”

  众人听说,都似有所悟,一旁的丁诚也轻轻哼了一声。

  杨继宗继续说道:“我想丁诚做这假古铜的营生,应该不止一年半载。但要赝品制作逼真,却先要对真品极为熟悉。列位想想,峻雅斋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古铜器店,哪有比在此店中做一位掌眼的先生更容易接近真品的?”

  郑掌柜恍然大悟道:“难怪近来市上经常出现些可以乱真的赝品,真品却多是小店所藏的。”

  三

  那丁诚躺在门板上,却一直也在倾听,此时轻轻咳了两声道:“这位公子心思之缜密,令人佩服。但小人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公子即便知道有人假冒孙干之名,却如何得知小人就是白云观的道士,而且知道小人姓丁?”

  杨继宗见众人都望着他求解,才说道:“这也算是碰巧。我曾听人言,近来出世的伪器在暗处都有一个画押,一横一竖似个丁字。昨日在峻雅斋你的住房里,见你随常物品都还在,却有一幅卷轴被你收走,郑掌柜说是写的李白《灵墟山》古诗。那诗是赞仙人丁令威的,我想你因要做大案逃离了,带走此轴或是因极喜爱,或是怕它索引了你的行迹,总之必与你的身份有关。才猜你或许就是姓丁,甚或是个道士也未可知。”

  丁诚听了叹气道:“也是我素来沾沾自喜,常把那李白诗带在身边,又怕泄露行藏,谁知却是欲盖弥彰了。”

  杨继宗道:“仅凭一幅字画,却还难以定论。但昨日又从你的一件旧衣服中搜出了一张清引。”

  汤胤绩好奇道:“何为清引?”

  杨继宗才从袖中取出那张黄表纸清引来,交给汤胤绩观看,并问平阳子:“这个可是贵观之物?”

  平阳子看了看,点头称是:“正是本观清引。”

  杨继宗又向汤胤绩等人解释:“这清引乃是道观中给挂单道士发放的凭证,以为出入之用。我也是求教于一位道门中前辈才得知,此清引是白云观所用。”

  又对丁诚说:“我想阁下在观中久了,早已不需此引,却忘记它仍在旧衣之中。”

  哪知丁诚听了此言,却连连摇头,精神也比先前好了许多,大声道:“不对,不对!我做事虽不算精细,却也不至如此疏忽。数年前的清引早已被我销毁,怎么可能带到峻雅斋中?”

  此话一出,杨继宗倒愣了,忙问:“此话当真?”

  丁诚道:“我濒死之人,何必骗你!”又长叹道,“我自恃聪明,以为得计,谁知却深陷奸人密网。可叹啊可叹!”

  杨继宗对此也来不及细想,怕他是回光返照,赶紧问他是如何与那景七联络,有何约定。

  丁诚稍稍抬起身,眼中也多了些光亮,缓缓说道:“年前二十九日晚上,吴老四到店里找我,说是有一宗生意要谈,就在东西牌楼附近的一个酒肆里与景七会见。景七当时告诉我,有一个大卖家,要一面本朝的襄亲王府金牌令符,会出大价钱。”

  汤胤绩问:“出价多少?”

  “景七说是给我三千,并没有提他中间的抽头。按照以往的行情,我估计那要货的主儿可能至少是出了五千两银子。”

  大家听说这一面假铜牌有人竟出了五千两的高价,全都咋舌不止,更觉出此牌后面的阴谋之大。

  丁诚继续说道:“我虽然一向只是仿制古物,但见如此大利,哪能不接这宗买卖?何况此前让我假冒孙干之名到峻雅斋卧底,一应局诈,俱是景七所安排,我后来制作的赝品,也全由景七代为销售。他接下来的活计我也不能不接。当时问清成色,是黄铜鎏金,并交代了厚度分量,唯独那金牌的纹饰,景七却没有提供样子。”

  杨继宗急忙问:“难道是景七告诉你许太常家里有这拓片?”

  “正是他告诉小人的,并且说明就放在许大人书房靠南墙的格架上,从上数第三层的位置。”

  杨继宗听他如此说,更觉惊奇,实在想不通这些贼人如何能对此事了解得这般清楚。

  丁诚稍作喘息,接着说道:“他说上家要得太紧,要我年三十陪同郑掌柜去许大人家收账,趁机盗取那襄府金牌的拓片。他还特别叮嘱,说是不要把那册页拿走,只能割取其中两页,以免被人早早发现了。”

  汤胤绩点头道:“这些贼人倒也设计周密。若不是那日养浩公恰巧让贤侄赏玩,只恐到今日也无人知晓遗失了拓片,更不会揭露假造令符的重大阴谋。”

  丁诚道:“我也知此事一定关乎朝中大事,非同小可,但既然买家布置如此细密,心想一定不至立时泄露。我只打算收了这宗银子就火速离京,从此隐居山林,再不出世。谁知百密一疏,却让这位公子识破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平阳子听他如此说,十分气恼,“我也不知你这道士是真是假,但你入住我观,投在真人门下也有数载,《道德真经》中那句‘咎莫大于欲得’难道也不曾听说过吗?”

  那丁诚又是一阵咳喘,才道:“事已到此,再说何益?只可惜我平生绝技无处效用,只得以仿制伪物为生,最后落此下场。”忽又仰天啸道,“自古多少精工良匠,谁知其人?我丁某制造的几件器物,将来会流传千古也未可知,人生一世,也可无憾了!”

  说完其眼中精光突然散去,整个身体委顿下来,竟气绝死了!

  四

  丁诚一死,此案已无可问。汤胤绩让人将丁诚的尸体抬出去看管好,等明日仵作来验看,又命手下:“令城中各处坐记,严查那景七与吴老四的行踪,打事件上来,若发现形迹,立即抓捕归案,务留活口。”

  杨继宗插言道:“那景七、吴老四一伙棍徒,见今日坏了事,只怕早已逃之夭夭,一时也难抓获了。”

  此时前去搜查乌金院的几个校尉拿了一些簿记、纸张进来,报告都是从那边搜出来的,另有一些木模、土范之类都放在外面院里。

  杨继宗检点了一番,见纸张中有几张是描画的器物,也有托拓的纹饰字迹,就让郑掌柜来看,“这些可都是你店中之物?”

  郑掌柜近前草草一看,不由冷汗直冒,“全都是小店近几个月经手之物——这贼人实在厉害!”

  那两张襄府金符拓片的册页果然也在,并未损坏。杨继宗将这两页拓片拣出来交给汤胤绩,郑重说道:“这两张拓片虽然也是物证,却是许太常遗失之物,务请世伯案后归还。小侄也算对许老先生有个交代。”

  汤胤绩呵呵笑道:“养浩公的东西自然要还他,但只怕还需他做东请我们再喝一次酒。”又问,“刚才贤侄问了半日,其中缘故我也大概听明白了,只是不知,这起贼人做这假金牌意欲何为呀?”

  杨继宗道:“这个中缘由我也不甚明了。在各位进观解围之前,这位徐元一兄已经细细剖析了一番——元一兄乃是副宪徐元玉大人的族侄,也是进京会试的举子——还请元一兄来讲。”

  刚才汤胤绩见徐贯与杨继宗相熟,又是衣着华丽,才让他一同进到平阳子院中,并没有注意。此时听说是徐有贞的侄子,又是会试的举人,才又重新见礼,说道:“如此倒听听徐贤侄的高论。”

  徐贯于是把方才在花园里所说又重述了一遍,只是去掉了面对众人时的激昂,讲得更有分寸。

  汤胤绩听了,却不住摇头道:“徐贤侄所说虽然有理,却又似经不住推敲。想那建立储君是何等大事,且不论襄府世子有没有承嗣的资格,即便真要以襄世子为储,也总要圣上钦定,明发诏旨,再堂皇迎接进京。眼下这起子贼人,不管他背后有多大的势力,难道用个假金牌把世子诓进京来,就能够逼宫立位?这可不是丧心病狂,油蒙了心了吗?”

  徐贯连忙点头称是:“世伯说得有理。小侄也只是听人有此传言,今日偏又遇到了这作伪的金牌,才如此推理。这其中到底还有什么蹊跷,一时也难分晓。”

  此时平阳子却再向汤胤绩拱手道:“贫道方才听这徐公子一番理论,也觉不可思议。但再一细想,近几年来国家遇到的不可思议之事又何其多哉!贫道素来喜欢研读《推背图》[141],发觉图中所示在前朝历代屡有应验。而今是丁丑年,合着《推背图》中第十四象,离下兑上是个革卦。先贤有言:革者,改也,水火相息而更用事,犹王者受命。焉知今年不是一个衍变革除之年?”

  众人虽说都知道传世的有个《推背图》,却都没有读过,只能瞠目听他来讲。

  平阳子继续说道:“这革卦中还有一说,下离是为正夏,上兑是为正秋,是以火克金之象。我方才忽然想到,如今圣上和太上皇圣讳中都有金字旁,正属金字辈;可若要是由襄府世子来承绪大统,虽然世子也是金字辈中人,其宗亲血脉却要从仁宗那一代算起,仁宗圣讳却正是火字旁的,属火字辈。若由襄府世子来继大统,说是以火克金却也正说得通。”

  杨继宗听他说得虚玄,却又似有理,心想即便真是暗合了古人推演的运势,这些人却是如何才能实施此事呢?

  那平阳子却说得高兴:

  “那丁丑之象谶曰:

  石榴漫放花,李树得根芽。

  枯木逢春只一瞬,让他天下竞荣华。”

  “似是说即便革除之后,新君也难持久,但好在天下无碍,苍生可葆,就是大福。”

  汤胤绩见他说得指天画地,扬扬得意,只得应和道:“今日得闻法师高论,实是幸甚,受教,受教!”

  转头又对袁彬道:“只是这《推背图》的谶语却做不得证据。文质兄,你看明日还要如何处置?”

  袁彬道:“一切都听长官吩咐。明日早晚,只怕要广布逻卒,必要逮到那景七等人,才好顺藤摸瓜。依下属之见,或许还要仔细盘查,追寻那襄府消息从何而出,所为何事,才能洞悉此案原委。”

  眼看天已大黑,早有道童悄悄点上灯烛。平阳子要留众人先用了斋饭,但众人心中有事,不愿在此耽搁,当下谢过,各自归家。

  第十六节双塔

  一

  初五一大早,又是一阵吵闹的鞭炮声惊醒了杨继宗。他细细一想,今日倒也无事。袁彬在昨日趁空告诉他,许太常已经通过内监与宫内沟通,上圣皇太后让宝姑娘初六进宫相见。而伪造金牌令符一案,那景七、吴老四之流恐怕一时难以擒获,这内中的谜团尚难索解。今日得暇,倒正好把这些天来的种种非常经历梳理一番。

  杨二服侍公子洗漱穿戴好了,又拿了一把大把帚,在这三间厢房里张扬作势地打扫起来。杨继宗问他:“你使这么大力气作甚,暴土扬尘的?”

  杨二一面打扫一面说道:“今日破五,咱也赶赶穷神。”

  杨继宗笑道:“咱家虽算不上大富大贵,比起寻常百姓却也不能说穷。倒是你弄了一屋的灰土,没的污了这身缎子衣裳,还要找人浆洗熨烫,可真立时就要破财。”

  杨二只得停下扫把道:“那就请爷先到院里站站。这穷神一定要赶,家里老太太、大奶奶都还等着爷今年换运哩!”

  杨继宗无奈,只得出门。正好见顺子拿着几张拜帖匆忙走来,行礼后说道:“这是昨日送来咱衙给表少爷的拜帖,昨日晚了,今天赶紧给您送来。”

  杨继宗看看,无非是几个在京的学友,并无要紧之客。又问:“昨日怎么锦衣卫的人倒先到了?”

  “小人昨日见事态急迫,忙着回衙,在四牌楼正巧遇到锦衣卫的袁军爷。我想袁军爷与表少爷交好,他们人手又多,又可以先到一步,就告诉袁军爷表少爷在白云观中遇上了麻烦,请他们帮忙。然后才到衙门里找到师父搬兵。后来师父为这事把我骂了好一顿。”

  杨继宗道:“还多亏锦衣卫的人先到了,不然那假造的金牌让人掠走,可不少了一件重大证据?我回头对你师父说,此事不能怪你,倒要算你立功一件。”

  顺子道:“师父骂我两句也是应该的。这几日先后两个案子,都被那些锦衣番子们抢了去,师父自然心中不快,不骂我还能骂哪个!”

  杨继宗又问:“你师父今日可在衙中?”心想正好和方天保探讨一下这两天的案情。

  顺子却说:“师父一早画了卯就独自出去了,也不带人,似是有事要自己查访。”

  又道:“表少爷今日若闲,有一个去处倒也甚好。”

  杨继宗便问何处。

  顺子道:“西单牌楼北边,大市街路东,有一处市场,今日初五正好开市。那里卖的多是图书字画、古玩玉器一类风雅物品,京里的官员士子们常去那里。小人还听说,那些倒腾真假古玩的光棍也常在那里活动,景七、吴老四之流就是那边的常客,只是如今怕不敢再露面了。”

  杨继宗听顺子一说,也觉得此处可去。先到后衙向舅舅、舅母请了安,又一起吃了扁食[142],才不慌不忙,与杨二骑了牲口去了西单牌楼方向。

  顺子说的市场就在瞻云牌楼北边不远处,是一片聚合在一起的商铺。商铺间都有甬道相通,许多通道上还盖了遮檐,可以让客人风雨无阻。商铺也确实以贩卖图书字画、古玩玉器为主,但因为都是小本经营,场地逼仄,货物的品相明显不如隆福寺附近的那些商家。

  杨继宗本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闲逛了一番,也没见到什么可心之物。只在一个小书铺里见到一册手抄本的《推背图》,纸张笔墨都显得十分古老。因为昨日听那平阳子说到此书,正想要看,就花了五十文买了下来。杨二在一旁连说不值。

  走了半日,也找几个古玩贩子问过景七,却都说不知。两人走累了,才到一家茶舍休息。

  那茶舍地方也不大,只有四张方桌。好在初五刚刚开市,游人不多,倒有两张桌子是空着的。杨继宗要了茶果,让杨二也在下首坐了,一面吃茶休息,一面翻看新买的那本《推背图》。

  正看着,就听见旁边一人轻呼佛号:“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打扰了。”

  杨继宗抬头一看,见是一位中年僧人,三十多岁,披一件浅红色袈裟,头戴志公帽,清癯俊朗,目光深沉,连忙起身道:“禅师有何见教?”

  那僧人说:“不敢。这些桌子都坐满了,贫僧想要暂用施主的一隅之地,喝杯茶歇歇脚,实在渎扰之至,不知施主可否?”

  杨继宗一看,原来空着的那张桌子不知何时也已经有了客人,况且各桌上都是四五人一伙,只有自己这桌空闲,笑道:“禅师何必客气。万法缘生,皆系缘分,今与禅师在此不期而遇,也是学生有幸。”忙请那和尚上座。

  那僧人也不推让,坐下向茶博士要了茶,直待茶上来,喝了两口,才开口道:“不知这位施主尊姓大名,仙乡何处?听起来应该不是京师之人。”

  杨继宗自报了家门,又问和尚宝刹在哪里。

  僧人道:“小僧法名叫作智性,就在所近的慈恩寺里驻锡。”

  二

  杨继宗早听人说,这大慈恩寺近抵皇城,可算是京城中的第一丛林,早在金、元两代就以庆寿寺之名享誉天下。国初时,道衍和尚住持此寺,后来成为太宗皇帝的谋臣,参与靖难,以功授太子少师,赐名姚广孝,死后追封荣国公。姚广孝虽非正规的文臣武将,在太宗朝中却是举足轻重,在民间的名声更大,但这位靖难功臣却一直穿僧衣,持僧戒,保持和尚身份,住在庆寿寺中主持寺务。正因为有了姚广孝,这大慈恩寺,也就是当年的庆寿寺,在天下佛寺中地位特别崇高。又见这位智性和尚衣着整齐、相貌堂堂,在寺中定然不是个寻常角色,遂又重新施礼道:

  “原来是大慈恩寺的大德禅师,失敬,失敬!”

  智性微微一笑,口中喃喃了一声“岂敢”,并不再答话,只顾静静吃茶。

  杨继宗见这和尚不愿攀谈,也不再言,仍旧低头看那册《推背图》,却是左看右看不得其要领,轻轻摇头道:“这谶言天机,真让人如入十里雾中!”

  那边智性见他叹气,也觉好奇,不由问道:“不知施主所读何书,玄难如此?”

  杨继宗连忙放下书道:“是一册《推背图》,手写本,刚刚在肆中正好碰到,就买了来读。此书学生虽然早听人说过,却未获一睹,今日得见这一本,也不知是真是假。”

  智性道:“原来是《推背图》。这谶纬一流,虽与我佛法不能相通,我倒也领略过一二。听说《推背图》是数百年前两位道家大师李淳风、袁天罡所作,推演了其后两千年的天下大势。但依我佛之说: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一切有为之法皆由因缘所起,却是趋舍不定,故为无常。明日之阴晴尚且难料,旦夕祸福常在转瞬之间,推算千年之变,不是太神了吗?”

  杨继宗见这和尚声音虽然低沉缓慢,却是字字清晰,中气十足,所见也与自己略同,乃道:“禅师说得极是。圣人言:天道远,人道迩。我想这人间事势,恐还是各人自种因果。即便真有天机,又岂是我等愚憨之辈所能窥其一二?学生肉眼凡胎,看这《推背图》,如观天书,字字都识得,却又全不知其所云,真是惭愧。”

  智性道:“施主不强作解人,才是心如烛照。”停了片刻,又问,“施主这可是初次进京?”

  杨继宗称是。智性才又问道:“却不知施主对京中的人情风物有何感受?”

  杨继宗道:“我来京不过数月,不敢妄论。但这些日也交结了些各色的官民人等,才觉这天子脚下确是不同于乡野之间。京中四民,俱是些见过大场合、大世面的,即使是引车卖浆之流也敢对朝廷行政侃侃而谈,论起来还头头是道,又都极胆大极爱凑热闹。就如昨日学生遇到了一点小麻烦,若是在敝乡,众人定是远远躲避生怕沾上了自己,可这京城里却是围了上百人看热闹,呼吸与共,唯恐不能介入。”

  智性觉得有趣,“不知施主昨日遇到了什么麻烦?”

  杨继宗本不愿对一个生人多提那金牌之事,但见对面这位和尚目光朗朗,面容萧肃,不由得心生信任之感,于是将昨日之事大略说了一遍。只说在白云观中碰巧见到了那伪造的金牌令符,经过一番纷争,后来靠着官府才将那些奸人制住。至于因许彬府里丢了令符拓片才顺藤摸瓜找到丁诚等细节,则一概不提。

  智性也不深问,只是道:“此事倒真是有趣。这两日听见有人风传,说是朝中有些人想要立襄王世子为储君,总觉不可思议。谁知就有这面假金牌来对榫,这可真是巧夺天工呀!”

  杨继宗听他话中意思,倒像这假造金牌的事另有一番说道,忙问:“禅师的意思,这假造的金牌并非是为了矫旨调襄王世子进京,却只是为了给立襄王世子之说张目?”

  “施主以为,以当今朝中之势,立襄府世子为储君可是一个好主意?”

  杨继宗又想了想才说:“学生虽不甚了解朝中大局,却也觉得以宗室血脉而论,立襄府世子是舍近而求远;以地域方位而言,更是舍近求远;若以朝中实况而言,此举更有无事生非之嫌。但一二小人偏生别想,希图火中取栗,也是有的。历代此种事也并不少见。”

  智性微微点头道:“施主所言也有道理。但即便真有人想要拥立襄府世子,其可为之法也还有一些,但以矫旨调世子进京的办法,就不只是匪夷所思,此事不论何时被识破,可都是灭门之罪。难道世上真有如此愚蠢之辈?”

  杨继宗本来对这一环节就颇为疑惑,昨天见汤胤绩也是不以为然,如今听智性和尚也是如此说,自无异议,又问:“那么禅师以为,这些贼子伪造令符却为何用?”

  智性并没有立刻回答,却看了看天色说:“贫僧寺中还有些俗务,若施主无事,何不来敝寺求个佛缘,随喜随喜?”

  杨继宗正想看看这座京城第一丛林,忙道:“如此打扰禅师了。”当下带杨二离开了市场,也不骑牲口,随着智性直往大慈恩寺去了。

  三

  出市场南行不远,就到了瞻云牌楼,智性带着杨继宗主仆二人从牌楼下经过,到了长安街的南侧。杨继宗印象里,那大慈恩寺似应位于长安街北侧,但智性既然如此带领,也就跟随其后,并不打问。

  来到瞻云牌楼的东南一侧,智性才对杨继宗道:“施主可见到敝寺的双塔?”

  杨继宗这才向东观看,就见一座七级、一座九级两座宝塔,俱都巍峨威严,却又好生奇怪:若说这双塔都是大慈恩寺的,怎么会一座在路南,一座在路北?遂道:“两塔矗立,显而易见,但学生却不明白,为何这两塔一在路北,一在路南?”

  智性听了边走边笑道:“杨施主怎能确定这两塔是一北一南?”

  杨继宗道:“这是学生亲眼所见,自可确认。难道——”

  智性先不回答,带着杨继宗又走了几十步,才道:“施主请再观看。”

  杨继宗再抬头一看,不由大惊。刚才分明是两塔一南一北,现在却都齐齐地出现在路北,在一红墙古刹之内。

  “难道刚才我一时眼晕看错了不成?”

  智性道:“施主不妨走回去再看。”

  杨继宗就又走回十几步,再看,那两座宝塔偏偏又是一南一北,分立于长安街的两侧。再走回来,则两塔又全都在路北了。[143]

  “这真是奇怪,如此幻象,还请禅师指点。”

  智性笑道:“施主初到京师,或许尚未听说,这就是所谓燕京十景中的‘长安分塔’。每日午前,若天气晴好,在那瞻云牌楼东南角上看,这两塔就似一在路南一在路北。若再走上百十步,则两塔尽在路北。这两座塔都是敝寺前辈大德的灵塔,自然都在寺中,那座七级的也并不在路南。”

  杨继宗道:“却不知这幻象是如何生成,又有何道理?”

  智性道:“世间本无一物,皆是幻象。至于这长安分塔,贫僧虽在这里多年,却也不能悟其根由。唯每见此景,心中惕然,才知岂止是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即便在凡俗世界,眼见也未必皆实。又如《心经》所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这分塔之景却正是为众生点拨,如醍醐灌顶。”

  杨继宗听他此说,心下也不禁一懔:这几天他所遇的怪事太多,虽然一向自恃聪明过人,却也索解不出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难道自己所见甚至所亲身经历过的,就一定是真相?而此番这位智性和尚倒似是专门出来点拨度化自己的,却又不知是何意?

  想到这里,杨继宗更加恭谨道:“禅师高论,学生受教非浅。”

  一边说着,已经来到那寺院的山门。门口一位年轻僧人见了智性,双手合十道:“方丈回来了?”杨继宗才知道这位智性竟然就是大慈恩寺的住持,连忙又再次施礼,“不知禅师就是宝刹住持,失敬,失敬!”

  智性却只淡然一笑,说一声“岂敢”,就引着杨继宗进了庙门。

  这座庙宇也是几年前才又重建的,极其富丽堂皇。过了天王殿,智性却不带杨继宗去看大雄宝殿,从钟楼一侧的小门出去,经过几所禅房,径直来到一个精致院落。杨继宗知道,这一定就是方丈院了。

  方丈的堂屋极为简朴,不过一桌两椅,一几一案。几上放着一盆水仙,金盏银盘,清香四溢。案上放着几卷经书、一只木鱼。墙上挂着一幅中堂,纸张笔墨不甚古旧,写的却似是一首歌谣:

  一程烟水一程山,客子行时那得还。

  女儿击榜歌欲绝,愁见溪月自湾湾。[144]

  下面落款:甲午秋,道衍自题。

  杨继宗也知道那道衍和尚能诗,有一首《京口览古》流传甚广,记得其中有句:“萧梁事业今何在?北固青青客倦看。”颇有些王霸天下之气。却不知这位行径非凡的大和尚还能写如此平易浅近的歌词。才问:

  “这幅中堂当是当年荣国公的遗墨。学生只知荣国公秉管乐之才,怀凌云之志,吟诗也是气吞山河,却不知他也曾有这等平实清新之作。”

  智性道:“少师公是贫僧的曾师祖,为我朝第一代庆寿寺住持。师祖早年叱咤风云,辅佐太宗皇帝席卷天下,晚岁却归于平淡寂静。这幅中堂是师祖八十岁所写,不论是字还是诗,都已无丝毫烟火气了,也算是敝寺的一件珍藏。”

  此时有小沙弥端上茶来,两人落座,喝茶,才又谈起了刚才的话题。

  杨继宗道:“方才在市场之中,方丈说起那些贼人伪造金牌令符,当另有他谋。不知有何见教?”

  智性只顾低头喝茶,又沉吟半晌,才说道:“贫僧虽是方外之人,却因身在畿辅,抵近朝堂,交结的也多有朝中宫中有力之人。以贫僧所闻来推测,这次伪造令符,不但本身另有图谋,更可能是一个极大阴谋中的一环!”

  四

  杨继宗这几天所遇之事早让他觉得眼下京城里有人正在酝酿着什么阴谋,但一时却难理出头绪,见智性愿谈此事,正中下怀,忙说:“愿向禅师请教。”

  智性道:“自那年土木之变,上皇北狩,朝中一时纷乱,几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多亏大司马于少保等朝臣力挽狂澜,上圣皇太后当机立断,一面确立今上即位,一面力压南迁之议,在京城外面击退了也先的兵马,才算是转危为安。这五六年来,边防安然,内政顺畅,已有太平盛世之象。然而就在近些天来,朝廷中却似狂风突起,不但群臣惶惶,连京中的百姓也都跟着议论纷纷。杨施主可知,这却是为了何事?”

  杨继宗道:“学生来自乡野,见识短浅,但近日也听几位朝中实力人物都在谈起——莫非是为了皇上圣体不豫之事?”

  智性点头道:“正是如此。君主乃天下之根本,圣体安危关系朝廷的稳固。但古往今来,君主无论如何调养,终有龙驭上宾之时,却未必都会生出变乱,其关键就在于要有一个明定的嗣君。我朝自太祖立国,就定下以嫡长子继位的宗法之制,太宗靖难是应一时之变,此后历朝都是由嫡长子先为太子,后继皇位,即便曾有过汉王高煦作乱的事件,却也无伤大局。”

  杨继宗应和道:“这状况直到本朝才又出了变数。”

  “今上虽然是庶出的次子,但当年是遇到了非常之变,由上圣皇太后主持,上应天变,下启国运,在位数载,拒敌制胜,治国有方,在位可算堂堂正正,不失英主之名。故而上皇虽然返国,也是欣然接受太上皇称号,安居南宫。不论朝臣百姓,对此事也并无异议。纷扰却出在下一代嗣君的身上。”

  杨继宗道:“这个学生也还知道一二。当初皇上废故太子,立自己的子嗣,虽然有人议论,却也算人之常情。”

  智性道:“正因是人之常情,所以当时朝中大臣几无反对之声。若是这位新立太子能够安然成长至今,本也无事,谁知这位殿下却又早早薨逝。贫僧也曾读过几部史书,历朝历代,如若皇帝突有不测,朝中却无太子,哪会平安无事呢?”

  “学生也知此理,但不知应当如何应对,才能让天下太平,免于纷争?”

  “以贫僧陋见,要免当今之纷乱,避日后之祸端,只有一条路,就是早立太子。而当下宜为太子之人,只有从前的太子,现在的沂王一人!”

  杨继宗根据这几日的所见所闻,也觉得这似是唯一之策,“学生也以为如此最是妥当,却为何朝廷迟迟没有动作?”

  智性道:“贫僧听说,一来是皇上对此事还有颇多顾虑,二来——朝臣中却也有些另有打算之人。”

  “我想皇上顾虑,或是以为圣上春秋尚富,说不定再有龙子降生,不愿传位给皇侄。”

  智性看看杨继宗,诡异一笑道:“施主说得是。只是此次圣上的病症似乎不轻,若何时真有不测,就算后宫中真有嫔妃怀了身孕,能以一个遗腹之子来继承大统吗?何况还不知将来到底是生男生女。”

  杨继宗联想到前几天有人阴谋暗杀李惜儿之事,忽然有些明白:那些人要杀死有孕在身的李惜儿,莫不是想要绝了皇上的念想,以便早立沂王为太子!再看这位智性方丈,似也对此事有所了解,难道他也与那养荣堂的人有所瓜葛?此时也不好明说,只问道:

  “那么朝臣中一些人又有什么打算?”

  智性并不回答此问,却道:“敢问施主,既然施主也觉主立襄王世子是不可思议之事,却为何还有人要如此行事?”

  “此事学生也想过,如真有此事,无非是两个原因:一是有人当初曾在废原太子一事中出过头,怕再立沂王,今后会于自己不利;二是一旦立襄王世子事成功,将来必有拥戴之功,可以飞黄腾达。”

  智性道:“我想世上许多人相信有人要立襄府世子一事,正是因着有这些道理。但仔细想来,却经不起推敲。当年废太子之事,众臣唯唯诺诺,反对的不过钟同、章纶数人,而真正出头的,只有一个土司黄浤而已。天塌了大家一齐顶着,哪有特别忌讳之人?至于功成而飞黄腾达,如此危险几乎全无成功可能之事,就算是天下头号赌徒恐怕也难作此想。”

  “既然世上绝无欲立襄王世子之事,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风传,又为何出了伪造金牌之事?”

  智性却笑了起来,“如若没有这伪造金牌的事,我还不敢断定这立襄王世子一事是有人故意造谣。今日听闻此事,才更相信是有人想要施展一个大阴谋。”

  杨继宗已有所悟,却仍问道:“这怎么讲?”

  智性道:“我也不知施主是如何巧遇,见到那金牌令符。但此事一出,不但官府备案,而且京中百姓在当场见证的甚多,估计此时早已传遍了京城。如此一来,本属风传的立襄王世子之事,可就算是死死落实了。”

  杨继宗不由又是一惊。他本来就对这两天的事多有疑惑,现在回想起来,丁诚说衣服袖中的清引绝对不是自己所放,那必定是有人事先放进去的,而其目的可不正是要让自己看到?再有在那魁星楼指路之人,当时虽然没有细想,却明显是事先故意安排的。他自以为聪明缜密,揭破了这样悬疑之案,现在想来,却可能全都是有人事先安排,故意让其入彀,而自己也就真如木偶一般,让别人牵着线走了一路!再细想起来,莫非最初许彬让他寻找丢失的拓片也是细心安排的……

  想到此处,不禁汗湿了衣裳。 凤凰联动文库:忠于正,守于义(套装共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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