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丧钟为谁而鸣(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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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带来一阵暖风,他可以听到树上积雪融化的声音,以及雪块从树上坠落的闷响。这是一个暮春的早上。他只需吸上一口气就知道,昨夜的风雪只是大山一时的气候反常,雪在中午之前便会消融。然后他听到一匹马走近,马蹄被湿雪裹成球状,随着骑手策马小跑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听到没固定好的卡宾枪套的拍打声和皮革发出的“咯吱”声。
“玛丽娅,”他说道,摇晃姑娘的肩膀唤醒她,“藏在睡袋里别出来。”接着他一只手系上衬衫的扣子,另一只手抓起自动手枪,用拇指推开保险。他看到姑娘剪着短发的脑袋一下子缩进睡袋,接着便看到那人骑着马从林间走出来。他此刻跪伏在睡袋中,双手握住手枪,瞄准那个引马走向他的男人。他之前从没见过此人。
这时骑手几乎来到他对面了。他骑着一匹高大的灰色阉马,头戴卡其色贝雷帽,身披毯子式的斗篷,脚蹬笨重的黑色皮靴。马鞍右面的枪套里撅出一支短管的自动步枪的枪托和狭长的弹夹。他长着一张年轻、冷峻的脸。此时,他看到了罗伯特·乔顿。
他随即向下伸手去摸枪套,就在他弯腰转身从枪套抽枪的时候,罗伯特·乔顿看到他卡其色毯子斗篷左边的胸襟上佩戴着的猩红色正式标志[279]。
罗伯特·乔顿瞄准那标志下方一点点,胸口正中央,开了一枪。
枪声在大雪覆盖的林间呼啸回荡。
那匹马仿佛被马刺刺了一下,开始向前猛冲,那个年轻男人的手仍拉扯着枪套,随后身体滑向地面,右脚挂在马镫上。他脸向下,被马匹拉着,在林间磕磕碰碰地疾冲,罗伯特·乔顿单手握着手枪站了起来。
大灰马在松林间狂奔。男人被拖拽着,在地上拉出一道宽阔的雪痕,雪痕一侧颜色猩红。人们从山洞口走了出来。罗伯特·乔顿俯身从枕头卷中抽出裤子,开始穿衣服。
“把衣服穿上。”他对玛丽娅说。
他听到头顶上有飞机从高空飞过。透过树林,他看到大灰马已经停下,立在当地,骑手仍旧脸朝下挂在马镫上。
“去把马抓住!”他对拔脚向他走来的普力米提波喊道。然后问:“谁在山顶守卫?”
“拉斐尔。”比拉尔从山洞那边回话。她站在那里,头发仍是编成两条辫子垂在背后。
“骑兵队来了,”罗伯特·乔顿说,“把你们那挺天杀的机关枪架到那上面去。”
他听见比拉尔冲着洞内喊道:“阿古斯汀。”然后她走了进去。两个人随即跑出来,一个拿着机关枪,肩上扛着三脚架,另一个拿着一整包子弹盘。
“和他们一块儿上去,”罗伯特·乔顿对安塞尔默说,“你趴在枪旁边,扶住三脚架的腿儿。”他说。
一行三人随即跑着爬上林间小道。
太阳还没有从群山的顶峰上升起来。罗伯特·乔顿站直了身子,扣上裤子,扎紧腰带,系在手腕的带子上悬着那支大手枪。他将手枪收回皮带上的枪套中,把带子上的活结滑到下面,形成一个大圈儿,套在脖子上。
总有一天,会有人用这个把你勒死,他想,得了,已经勒上了。他把手枪从枪套中拔出来,抽出弹匣,从枪套旁边的那排子弹中取出一颗子弹放进去,将弹匣推回握柄之中。
他透过树林看向普力米提波,后者牵着马缰绳,正把骑手的脚从马镫中扭出来。那尸体脸朝下躺在雪地里,他看到普力米提波正在一一搜他的口袋。
“得啦,”他喊道,“把马牵来吧。”
当他跪在那里穿绳底鞋的时候,罗伯特·乔顿感觉得到玛丽娅正靠着他的膝头,在睡袋中穿衣服。他此时完全顾不上她。
那个骑兵完全没料到会发生意外,他想,他没有跟着马蹄印走,甚至都没有保持足够的警惕,更别说意识到危险了。他甚至没有沿着通往岗哨的小径走。他一定是散布在这片山里的巡逻队中的一员。但是巡逻队一旦发现他失踪,就一定会顺着他的脚印寻到这里来。除非雪先融化,他想,除非巡逻队发生不测。
“你最好到下面去。”他对巴布罗说。
众人此时都走出了洞外,手中提着卡宾枪,腰里别着手榴弹。比拉尔提着一皮袋子的手榴弹走向罗伯特·乔顿。他拿出三颗装进口袋里,随后矮身走进洞中,找出他的两个背包,打开装着冲锋枪的那一个,取出枪管和枪托,将枪托装进枪身前部,一个弹匣装进枪身,三个弹匣放进口袋。他把背包扣好后便拔腿向洞口走来。我这两个口袋里都装满了弹药,他想,希望接缝吃得消。他走出山洞对巴布罗说:“我到上面去了。阿古斯汀会用那挺机枪吗?”
“会用。”巴布罗说。他正看着普力米提波牵着马走来。
“看哪,多俊的一匹马。”他说。
大灰马渗着汗水,微微打着战,罗伯特·乔顿拍了拍马肩。
“我去把它和其他的马放到一起。”巴布罗说。
“不行!”罗伯特·乔顿说,“它的脚印一路来到这里,一定要它踩出一条出去的脚印。”
“这倒是真的,”巴布罗赞同道,“我把它骑出去藏起来,然后等雪化了我再把它带回来。你今天很有头脑嘛,英国人。”
“派别人下去,”罗伯特·乔顿说,“咱们得到上面去。”
“没这个必要,”巴布罗说,“骑马是没办法从那条路过来的。但是我们从那条路和其他两条路都可以撤走。如果有飞机过来还是不要留下脚印为好。把皮酒袋给我,比拉尔。”
“就想着躲起来喝个醉,”比拉尔说,“给,拿这个代替吧。”巴布罗伸出手,拿了两颗手榴弹放在口袋里。
“什么叫我就想着喝醉,”巴布罗说,“情况是很严重。但还是把酒袋给我吧。我可不喜欢靠喝水干这些事儿。”
他举起双臂,抓住缰绳,翻身跨坐在马鞍上。咧嘴笑了笑,伸手拍拍胯下紧张的马。罗伯特·乔顿看着他亲切地用一条腿磨蹭着马的侧腹。
“没有比这更棒的马了,”他说着,又拍了拍他胯下的大灰马,“没有比这更美的马了。走吧。它越早离开这里就越有利。”
他俯身把那支轻型自动步枪从枪套里拉出来,这其实是一支可以使用9毫米手枪子弹的冲锋枪,枪管上有散热罩,他看着这枪。“瞧瞧他们的装备,”他说,“瞧瞧这现代化的骑兵。”
“那儿就有个现代化骑兵脸朝下趴着呢。”罗伯特·乔顿说,“咱们走吧。”
“你,安德烈斯,给马都上好马鞍,准备好。如果你听到开火了,就把它们带到峡谷后面的树林中去。带着你的武器来接应,让女人们看管马匹。费尔南多,注意把我的背包也带上。最重要的,是要小心带着我的背包。你也负责看管它们,”他对比拉尔说,“你要保证它们跟马一起走。我们走吧。”
“玛丽娅和我会为撤退准备好一切。”比拉尔说。她接着对罗伯特·乔顿说:“瞧他那样子。”说着冲骑在马上的巴布罗点点头,他一副牧马人的做派,下盘墩沉地坐在马背上,他给自动步枪换子弹的时候,马儿张大了鼻孔。“看看一匹马让他变成了什么样儿。”
“那我就应该有两匹马。”罗伯特·乔顿兴致勃勃地说。
“你的马就是危险所在。”
“那就给我来匹骡子。”罗伯特·乔顿咧嘴乐了。
“给我把他扒光。”他对比拉尔说,冲着脸朝下躺在雪里的士兵歪了歪头,“把他身上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信、文件放到我背包的口袋里。所有东西,明白了?”
“是的。”
“我们走吧。”他说。
巴布罗一马当先,另外两个人排成一列纵队跟在后面,以防在雪中留下足迹。罗伯特·乔顿抓着前把手,枪口朝下。我希望它用的子弹和那支马鞍上的枪一样,他想。但它不是。这是一把德国枪。这是老卡什金留下的那把枪。
太阳此时高过了山岭。暖风吹过,积雪正在融化。真是一个美好的暮春早晨。
罗伯特·乔顿回头望去,看到玛丽娅已经站在比拉尔身边。然后她从小径跑上来。他放慢步子,落在普力米提波后面来跟她说话。
“你,”她说,“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不行。去帮比拉尔。”
她走在他身后,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我要去。”
“不行。”
她仍旧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我可以扶着枪的支架,就像你告诉安塞尔默的那样。”
“不用你扶着支架,不管是机枪的还是别的什么都不用。”
她和他并肩走着,伸手向前插进他的口袋里。
“不行,但是你要照看好你的婚礼衬衫。”
“吻我,”她说,“如果你要走。”
“你真不怕难为情。”他说。
“是呀,”她说,“一点儿也不。”
“这就回到那里去吧。那边还有好多工作要做。他们要是跟着马蹄印找,我们可能要在这里交火。”
“你,”她说,“你看到他胸前戴的标志了吗?”
“看到了。怎么会没看到?”
“是耶稣圣心。”
“是的。所有纳瓦拉人[280]都佩戴这个。”
“你就瞄准那个开的枪?”
“不是。下面一点儿。你快回去。”
“你,”她说,“我都看见了。”
“你什么都没看到。一个男人,一个从马上掉下来的男人。你回去吧。”
“说你爱我。”
“不。现在不行。”
“现在不爱我吗?”
“咱们别说了。你回去吧。人不能边干着那些事情边谈情说爱的。”
“我想扶着枪架,在枪开火时谈情说爱。”
“你疯了。现在快回去。”
“我没疯,”她说,“我是爱你。”
“那就快回去。”
“好的。我走。如果你不爱我,我就爱够两个人的分量。”
他看着她,想了想就笑了。
“当你听到枪响,”他说,“和马一起走。帮比拉尔拿着我的背包。很可能什么事都没有。我希望是那样。”
“我走,”她说,“瞧瞧巴布罗骑的那匹马。”
大灰马一骑当先走在最前头。
“是呀。但是走吧。”
“我走。”
她的拳头在他的口袋里握得紧紧的,狠狠地捶了他的大腿一下。他看向她,发现她的眼中有泪水。她把拳头从他的口袋里抽出来,双臂紧紧环绕住他的脖子,亲吻他。
“我走,”她说,“我走。”
他回过头来,看到她站在那儿,清晨的阳光照在她褐色的面庞和那一头金光闪闪的褐色短发上。她冲他举了举拳头,转过身,顺着小径往回走,一路都低垂着头。
普力米提波回过头看着她的背影。
“如果她的头发不是剪得那么短,一定会是个漂亮姑娘。”
“是呀。”罗伯特·乔顿说。他心里在想着别的事情。
“她床上功夫怎么样?”普力米提波问。
“什么?”
“床上功夫。”
“管好你的嘴。”
“这又没什么大不了,因为——”
“别谈这个了。”罗伯特·乔顿说。他在观察地形。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