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太阳照常升起(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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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我们都在咖啡馆。人很多。我们吃虾,喝啤酒。小城里拥挤不堪。每条街道都满了。来自比亚里茨和圣塞巴斯蒂安的大汽车一直开过来,停在广场附近。乘客都是来看斗牛的。观光车也来了。有一辆车里面有二十五个英国女人。她们坐在白色的大车里,拿着望远镜看节日。舞女们都很醉。这是节日的最后一天。
节日安排得紧凑,没有停顿,但是汽车和旅游车周围形成了观光者组成的小岛。车里没人后,他们也融入了人群。你再也看不见他们,除了咖啡馆的桌子边、在挤在一起的穿黑色工作服的农民中间,才能看到他们那奇怪的运动服。节日甚至淹没了比亚里茨来的英国人,除非你贴近一张桌子走过,不然你看不到他们。街上一直有音乐。鼓不停敲打,笛声悠扬。在咖啡馆里,人们抓着桌子,或者互相搂着肩膀,唱着难听的歌。
“布蕾特来了。”比尔说。
我看见她穿过广场的人群走过来,她的头抬起,似乎这次节日是为了她才举行的,她觉得这让人愉快而有趣。
“你们好,伙计们!”她说,“我说,渴死我了。”
“再拿一大杯啤酒来。”比尔对服务员说。
“要虾吗?”
“科恩走了吗?”布蕾特问道。
“走了,”比尔说,“他雇了辆车。”
啤酒来了。布蕾特拿起玻璃环,她的手在哆嗦。她看到了,笑了,倾身向前,喝了一大口。
“好啤酒。”
“非常好。”我说。我对迈克尔感到忧虑。我觉得他没有睡。他肯定一直在喝酒,不过他似乎比较有自制力。
“我听说科恩伤了你,杰克。”布蕾特说。
“没有。把我打倒了。就这样。”
“我说,他真的伤到了佩德罗·罗梅罗,”布蕾特说,“他伤他伤得最重。”
“他怎么样?”
“他会好的。他不想出房间。”
“他看上去很糟糕吗?”
“非常糟糕啊。他真的受了伤。我告诉他我想出来,见见你们这些伙计。”
“他还要上场吗?”
“是的。我跟你一起去,如果你不介意。”
“你的男朋友呢?”迈克尔问道。他没有听到布蕾特说的任何话。
“布蕾特搞上了一个斗牛士,”他说,“她搞过一个叫科恩的犹太人,但他后来表现不好。”
布蕾特站起来。
“我不想听你讲这种蠢话,迈克尔。”
“你的男朋友怎么样?”
“好得不得了,”布蕾特说,“今天下午看他的表现。”
“布蕾特搞上了个斗牛士,”迈克尔说,“一个漂亮的、该死的斗牛士。”
“你介意跟我一起走走吗?我想跟你谈谈,杰克。”
“跟他说说你的斗牛士,”迈克尔说,“哦,去他妈的你的斗牛士!”他掀了掀桌子,所有的啤酒,和一盘盘的虾碰撞在一起。
“走吧,”布蕾特说,“让我们离开这里。”
挤在人群中穿过广场时,我说:“怎么样了?”
“午饭后到他上场之前我不会再见他。他的人进去给他穿衣服。他们对我非常愤怒,他说。”
布蕾特容光焕发。她很开心。太阳出来了,天气晴朗。
“我感觉自己完全变了,”布蕾特说,“你不知道,杰克。”
“想让我做什么吗?”
“不,就是跟我一起去看斗牛。”
“我们午餐时见?”
“不。我要跟他一起吃。”
我们站在旅店门口的拱廊下。他们在把桌子抬出来,把它们放在拱廊下。
“想要去公园吗?”布蕾特问道,“我现在还不想上楼。我想他在睡觉。”
我们穿过剧院和广场,沿着集市的营房往前走,跟着售票亭里的人群一起移动。我们来到一个通向萨拉塞特斗牛入场式的十字路口。我们可以看见人们往那边走,全穿得很时髦。他们在公园的顶头转弯。
“我们别去那里,”布蕾特说,“我不想现在就盯着。”
我们站在阳光里。来自海边的阴雨之后,天气炎热晴好。
“希望风降下来,”布蕾特说,“这对他很不好。”
“但愿。”
“他说牛都不错。”
“它们很好。”
“那是圣佛明教堂吗?”
布蕾特看着教堂的黄墙。
“是的,星期天的游行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们进去吧。你介意吗?我想为他祈祷一会儿。”
我们穿过沉重的皮门进入,门开起来很轻便。里面很暗。很多人在祷告。等眼睛适应了半明半暗后,你能看清他们。我们跪在一条长长的木凳上。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布蕾特在我身边僵住了,眼睛直视着前方。
“走吧,”她嘶哑地说着,“我们出去吧。这里让我非常紧张。”
外面,在明亮而炎热的大街上,布蕾特抬头看着风中的树梢。祈祷不算太成功。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教堂那么紧张不安,”布蕾特说,“祈祷对我没有一点好处。”
我们往前走。
“宗教氛围与我格格不入,”布蕾特说,“我的脸不对。”
“你知道,”布蕾特说,“我一点也不担心他。我为他感到高兴。”
“很好。”
“不过但愿风能停止。”
“五点前风会降下来。”
“拭目以待。”
“你可以祈祷。”我笑道。
“对我没有一点用。我从没得到过我祈祷的任何东西。你呢?”
“哦,是的。”
“哦,胡说,”布蕾特说,“也许对一些人是有用的,虽然你看上去不很虔诚,杰克。”
“我相当虔诚。”
“哦,胡说,”布蕾特说,“今天别来劝诱信教这一套。今天已经够糟了。”
这是自她跟科恩离开之后起,我第一次见她恢复以往那种高兴、无忧无虑的神采。我们又回到旅馆前面。现在所有的桌子都支起来了,好几桌已经坐满了在吃东西的人。
“看着迈克尔,”布蕾特说,“别让他太过了。”
“你的朋友们去楼上了。”旅馆的德国管家用英语说道。他一直偷听别人说话。布蕾特转向他。
“谢谢你,非常感谢。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没有了,夫人。”
“好的。”布蕾特说。
“给我们留一张三人的桌子。”我对那个德国人说。他笑了,那种龌龊的白里透红的微笑。
“这位夫人在这里吃吗?”
“不。”布蕾特说。
“那么我觉得一个两人的桌子就够了。”
“别跟他说话,”布蕾特说,“迈克尔肯定状况不佳。”她在楼梯上说。我们上楼梯时,见到了蒙托亚,他鞠了一躬,没有笑。
“待会儿咖啡馆见,”布蕾特说,“非常感谢你,杰克。”
我们在我们房间所在的楼层停了下来。她直接顺着走廊去了罗梅罗的房间。她没有敲门,抬手打开门,走了进去,把门在她身后关上。
我站在迈克尔房间的门前面,敲了敲。没有人应答。我拧了拧把手,门开了。房间里非常杂乱。所有的包都开着,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床边有几个空瓶子。迈克尔躺在床上,脸像死后翻制的模型。他睁开眼睛,看着我。
“你好,杰克,”他非常慢地说道,“我有点困。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就想睡一会儿。”
“让我给你盖好被子。”
“不,我很暖和。”
“别走。我不到十点不睡。”
“你睡吧,迈克尔。别担心,孩子。”
“布蕾特找了个斗牛士,”迈克尔说,“可她的犹太人已经走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
“非常好的事,是吗?”
“是的。现在去睡觉,迈克尔。你得睡会儿。”
“我正要开始。我要睡一会儿。”
他闭上眼睛。我从房间出来,轻轻地关上门。比尔在我的房间读报纸。
“见迈克尔了?”
“是的。”
“让我们去吃点东西。”
“我不想在楼下吃,有那个德国管家在那里。我把迈克尔弄上楼时,他相当目中无人。”
“他也对我们目中无人。”
“让我们出去,在城里吃。”
我们下楼。在楼梯上,一个女孩从我们身边经过,她拿着一个盖着餐巾的盘子。
“那是布蕾特的午餐。”比尔说。
“还有那个小伙子的。”我说。
在外面拱廊下的露台上,那个德国总管走了上来。他的红脸颊闪着光。他表现得很客气。
“我给你们两位先生留了一张桌子。”他说。
“你自己去坐吧。”比尔说。我们穿过大街出来。
我们在广场外的一条小巷的餐馆吃饭。在那家餐厅吃东西的全是男人。到处都是烟,人们在喝酒、唱歌。食物很好,酒也不错。我们没怎么说话。之后,我们去了咖啡馆,注视着狂欢活动来到沸点。午餐后没过多久布蕾特来了。她说她去房间里看了,迈克尔睡着了。
狂欢活动达到沸点而且转移到斗牛场时,我们跟人群一起去。布蕾特坐在前排,比尔和我之间。我们正下方就是看台和斗牛场红色栅栏之间的狭窄通道。我们后面,混凝土看台已经坐满了。前面,红色栅栏外面,斗牛场已经辗压光滑,铺着黄黄的沙子。雨后的场地有些泥泞,不过太阳一晒就干了,坚实而平整。持剑的侍从和斗牛场的仆役从通道上下来,肩上扛着斗牛斗篷和斗牛士用的红布柳条篮。它们上面有血迹,整齐地叠好放在篮子里。持剑侍从打开沉重的皮剑盒,露出红布包裹的剑柄,皮盒子放在栅栏边。他们打开有暗斑的法兰绒红布,装上短棒,展开,准备给斗牛士拿着。布蕾特仔细地看着,被这些专业的细节吸引了。
“他的名字印在了斗篷和红布上,”她说,“为什么他们把那些红布叫作穆莱塔呢?”
“我不知道。”
“我怀疑他们没有洗过它们。”
“我看不洗。洗会毁掉颜色。”
“血肯定会让它们僵硬。”比尔说。
“有趣,”布蕾特说,“人们竟然不在意血。”
在下面狭窄的过道上,持剑侍从们安排了一切。所有位置都满了。上面,所有的包厢都满了。没有一个空位,除了主席包厢。他进来时,决斗才开始。在光滑的沙地对面,在通向畜栏的高高的门口,斗牛士站在那里说话,他们的胳膊收进他们的斗篷里,等待进入竞技场的信号。布蕾特用望远镜看着他们。
“给,你想看看吗?”
我透过望远镜看见了三个斗牛士。罗梅罗在中间,贝尔蒙特在他的左边,马西亚尔在他的右边。他们后面是他们的助手,在花镖手后面,后面通道和围栏的开阔空间,我看见了长矛手。罗梅罗穿着一件黑色斗牛服。他的三角帽低低地盖住他的眼睛。我看不清帽子下面他的脸,但看上去有可怕的疤痕。他直视着前方。马西亚尔在小心地抽一支烟,烟拿在他的手上。贝尔蒙特看着前面,他的脸苍白发黄,长长的狼下巴向外撅着。他什么也没看。他和罗梅罗似乎跟其他人没什么相同。他们都很孤独。主席入场了,我们上面的巨大看台传来鼓掌声,我把望远镜递给布蕾特。有掌声传来。音乐开始了。布蕾特透过望远镜看过去。
“给,看看他们。”她说。
透过望远镜,我看见贝尔蒙特在跟罗梅罗说话。马西亚尔直起身,扔掉香烟,三位斗牛士直视着前面,昂起头,空着的胳膊挥动起来,走了出来,他们后面跟上来整个队伍,所有的人大踏步走,所有的斗篷收拢起来,空着的那只手在挥舞,在斗牛士后面,是骑在马上的长矛手。在所有人后面进来的是两列骡子,和斗牛场仆役。斗牛士按住帽子在主席包厢前面鞠躬,然后来到我们下面的栅栏边。佩德罗·罗梅罗脱下他沉甸甸的金织锦缎斗篷,透过栅栏递给他的持剑侍从。他对侍从说了什么。我们看见罗梅罗就在我们下面,他的嘴唇肿胀,两只眼睛变了颜色。他的脸变了颜色,肿胀起来。持剑侍从接过斗篷,抬头看了看布蕾特,来到我们面前,递上斗篷。
“把斗篷在你前面铺开。”我说。
布蕾特向前倾身。斗篷很重,由于是织金的,十分挺括。持剑侍从回头看,摇了摇他的头,说了什么。我旁边的一个男人朝布蕾特倾身。
“他不想你展开它,”他说,“你应该叠起来,放在你的腿上。”
布蕾特把沉重的斗篷叠起来。
罗梅罗没有抬头看我们,他在跟贝尔蒙特说话。贝尔蒙特把他的礼服斗篷给了几个朋友。他看着他们微微一笑,他狼一般的笑只用动嘴。罗梅罗向栅栏俯身,请求拿水壶来。持剑侍从拿了过来,罗梅罗把水洒在他棉布的斗牛斗篷上,接着用他穿着便鞋的脚在沙地上蹭着斗篷的下摆。
“这是为了什么?”布蕾特问。
“加点重量,免得风吹起来。”
“他的脸色看上去不好。”比尔说。
“他感觉特别糟糕,”布蕾特说,“他应该在床上休息。”
第一头斗牛由贝尔蒙特对付。贝尔蒙特非常厉害。但由于他拿了三万比塞塔,人们排整晚的队买票来看他表演,人们要求他表现突出。贝尔蒙特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离牛很近。在斗牛中,有公牛的地带和斗牛士的地带的说法。只要一个斗牛士待在他自己的地带,他就是相对安全的。每次他进入公牛的地带,他就身处极大的危险中。贝尔蒙特,在他最好的时候,总是在公牛的地带表演。
这样他给人一种悲剧要来临的感觉。人们来看斗牛就为了看贝尔蒙特,来领受悲剧的感觉,也许是来看贝尔蒙特的死。十五年前,他们说如果你想见贝尔蒙特,你得快点去,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自那时起,他杀死了超过一千头牛。他退隐后,有关他之前的斗牛传说愈演愈烈,他重返斗牛场后,公众很失望,因为没人能像贝尔蒙特之前那样离公牛那么近,当然,连现在的贝尔蒙特都做不到。
同时贝尔蒙特增加了条件,坚持他的斗牛不能太大,也不能有非常危险的牛角,因而给予悲剧感的必需元素不在了,观众们要求长了瘘管的贝尔蒙特给予他过去能做到的三倍,后来感觉受到了欺骗,于是贝尔蒙特的下巴耻辱地伸长,他的脸变得更黄,由于疼痛加剧,他移动起来非常费劲,最后人群积极地反对他,他完全采取傲慢而冷漠的态度。他本来以为会有一个伟大的下午,然而这是一个嘲笑和高声辱骂的下午,最终垫子、面包和蔬菜扔到广场上他的身上,他在这里曾有过辉煌的胜利。他的下巴伸得更长了。有时有人用非常侮辱的话叫他,他拉长下巴,咧牙笑一笑,每个动作引发的痛苦越来越强烈,直到最后他的黄脸变成羊皮纸的颜色,在他的第二头牛死去、扔面包和垫子结束后,他用同样的狼下巴的微笑和轻蔑的眼神向主席致敬,把他的剑递出围栏去清洗,放回剑盒里,他这才穿过小道,靠在我们座位下面的栅栏上,头放在胳膊上,没有看,也没有听,只是在经受他的痛苦。他终于抬起头来时,他要了一点水。他吞了一点,漱了漱他的嘴,吐出来,拿起他的斗篷,回到斗牛场。
观众都反对贝尔蒙特,从而支持罗梅罗。从他离开栅栏走向牛的那一刻,他们就给他鼓掌。贝尔蒙特也看着罗梅罗,装作不看,实际上在看。他不关注马西亚尔。马西亚尔是他非常了解的那类人。他重返斗牛场就是为了跟马西亚尔竞争,以为胜券在握。他预期与马西亚尔和斗牛衰落期的其他几位明星竞争,他明白,只要他上场,他的真功夫会把衰落期斗牛士的虚假美学比下去。他重返辉煌的计划被罗梅罗毁了。罗梅罗总是做得流畅、平静而优美,贝尔蒙特只能偶尔做到。人群感受到了这一点,来自比亚里茨的人们,甚至美国大使最后都看到了这一点。这是一场贝尔蒙特不想参加的比赛,因为这只会导致被牛挑伤或死亡。贝尔蒙特的状态不好。他在斗牛场不再有最辉煌的时刻。他不确定还有辉煌的时刻。今非昔比,现在他只能偶尔绽放一点火花。他闪过以往与他的公牛们的精彩时刻,但那虚无缥缈没有价值了。当他从汽车里出来,靠在栅栏上,察看着他的养牛场主朋友的牛群,出于安全性挑选公牛时,他选了没有太多角的两头可控的小公牛,这已经注定使他辉煌的火花打折扣了。当他感觉辉煌时刻再次来临——由于如影随形的痛苦,也只能表现出一丁点,这一丁点也打了折扣——这让他感觉不好。这的确是辉煌,但不再让他觉得斗牛美妙了。
佩德罗·罗梅罗身上笼罩着这种辉煌的风采。他爱斗牛,我想他爱这些牛,我想他爱布蕾特。他能控制的一切,那天下午他在她面前都展示了。他一次没有抬头。这样他表演得更出色。不仅为他自己,也为她。他不抬头探询对方是否满意,他做这一切是为了内在的自己,这让他的力量更强,但他做这些也是为了她。但为了她,并不会损害到自己。他那个下午状态极佳。
他第一次出场把公牛引开的表演就在我们正下方。公牛向长矛手发动攻击后,三位斗牛士将轮流上场将牛引开。贝尔蒙特是第一个。马西亚尔是第二个。接着是罗梅罗。三个人都站在马的左边。长矛手,他的帽子遮住眼睛,矛头指向公牛,用靴刺夹住马腹,左手握住缰绳,让马朝公牛走去。公牛在观看。似乎在看着那匹白马,但实际上在看着长矛的三角形钢尖。罗梅罗看着,发现那头牛开始转动它的头。它不想往前冲。罗梅罗摇了摇他的斗篷,斗篷的红色吸引了公牛的视线。公牛反射性地冲过来,发现前面并不是血的闪光,而是一匹白马,一个男人斜倚在马上,把长长的核桃木长矛的钢尖插入公牛肩头隆起的肌肉,以长矛为支点,把他的马拉到一边,划出一道伤口,把钢尖插入公牛的肩头,让它流血,为贝尔蒙特上场做准备。
受伤的公牛没有坚持。它并不真的想朝马进攻。它转过身,放弃了白马和长矛手,罗梅罗用他的斗篷把它引开。他轻柔而平缓地把它引开,接着停了下来,干脆站在公牛的前面,向它伸出斗篷。牛的尾巴抬起来,它往前冲,罗梅罗在牛前面挥动自己的胳膊,脚站得很稳,转动身体。潮湿的、沾着泥浆的斗篷打开,像帆一样张起来,罗梅罗就在牛上方旋转它。在通道的尽头,他们又一次彼此面对。罗梅罗笑了。公牛想再来一次,罗梅罗的斗篷再次张开,这次在另一边。每次他让斗牛非常近地经过,男人、公牛还有在牛面前旋转的斗篷,形成一组轮廓鲜明的图像。动作非常慢,控制得很好。似乎他在慢慢晃动着牛,哄它睡觉。他做了四个这样舞动斗篷的引牛动作,最后一遍只做了一半,然后,背朝公牛,面向朝下鼓掌的观众,他的手放在臀部,他的斗篷放在胳膊上,牛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在对付他自己的斗牛上,他是完美的。他的第一头斗牛视力不佳,用斗篷挑逗两次之后,罗梅罗精确地知道它的视力损毁得多么严重。他照此行事,这场斗牛不算特别精彩,但表演完美。人群想要换一头牛。他们发出了很大的吵声。跟一个看不清诱导的牛搞不出什么名堂,但主席不让替换。
“为什么他们不换掉它?”布蕾特问道。
“他们付过钱了。他们不想他们的钱打水漂。”
“对罗梅罗来说很不公平。”
“看他怎么处理一头看不清颜色的牛。”
“这是我不爱看的事。”
如果你为一个斗牛士操心的话,观看斗牛就没有什么乐趣了。碰上一头不能看清斗篷颜色或者红色法兰绒布的牛,罗梅罗不得不用自己的身体与这头牛协调。他得离得十分近,让牛看见他的身体,发动攻击,接着把牛的目标转向法兰绒,用最经典的方式结束这一回合。比亚里茨的观众们并不喜欢这样。他们以为罗梅罗害怕了,他每次把牛的攻击从他的身体引向法兰绒、朝旁边跨一小步时,他们更愿意看见贝尔蒙特对自己的模仿,或者马西亚尔对贝尔蒙特的模仿。在我们后面的那排有三个这种人。
“他到底怕这头牛什么?这头牛这么笨,只在布后面追逐。”
“他只是一个年轻的斗牛士。他还没有学会。”
“可我认为他以前耍斗篷还不错。”
“也许他现在紧张了。”
在斗牛场的中心,只有罗梅罗一个人,他在重复那套动作,离得够近,这样牛可以清楚地看见他,把身体凑上去,更近一点,那头公牛看上去很迟钝,等到近得公牛以为可以袭击他时,再把身体迎上去,引牛扑过来。然后,在牛角触及之前,轻轻地,几乎察觉不到地一抖红布,让牛擦身而过,这一动作激起了比亚里茨斗牛专家的批评。
“他现在要杀牛了,”我对布蕾特说,“那头牛还很强壮。它不会让自己精疲力竭。”
在斗牛场中心,罗梅罗面向公牛,从红布褶层中抽出剑,踮起脚尖跳起来,顺着刀刃瞄准。罗梅罗冲过来时,那头牛也冲过来了。罗梅罗用左手把红布遮住牛的鼻口让它看不见,他的左肩向前,把剑插进两个牛角之间,一瞬间,他和牛融为一体,罗梅罗耸立在牛上,右手伸得很高,剑柄插进牛的两肩中。接着人牛分开。罗梅罗身体微微一晃,闪了开去,面对牛站立,一手举起,衬衣袖子腋下撕裂,白色的布片随风飘扬,那头牛,红色的剑柄紧紧地插在两肩之间,它的头垂了下去,四肢一动不动。
“它完了。”比尔说。
罗梅罗离得够近,那头牛可以看见他。他的手仍在空中,他对牛说话。牛集聚力量,接着它的头向前,慢慢倒了下去,然后四脚朝天,滚落在地。
他们把剑递给罗梅罗,他把刀刃向下,另一只手拿着红布,走到主席包厢前面,鞠躬,站直,然后来到栅栏边,把剑和红布递出去。
“这牛不行。”持剑侍从说。
“它让我出了一身汗。”罗梅罗说。他擦了把脸。持剑侍从递给他水罐。罗梅罗擦了擦嘴唇。从罐子里喝水让他感到疼痛。他没有抬头看我们。
马西亚尔当天很成功。罗梅罗的最后一头牛上场时,他们还在为他鼓掌。这头斗牛在早上的跑牛中冲出来抵死了那个男人。
在罗梅罗同第一头牛较量时,他受伤的脸非常明显。他做的一切动作都表现了出来。与看不清楚的公牛细心周旋时,精神的高度集中暴露出了他的伤痕。跟科恩的打斗没有触及他的精神,但是他的脸被毁了,他的身体受伤了。他现在在消除这一影响。他跟这头牛交锋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抵消这种影响。这是一头好牛,一头身躯庞大的牛,有犄角,转身和袭击灵活而准确。它就是罗梅罗想要的那种牛。
他完成红布的动作准备杀戮时,人群让他继续。他们还不想杀死那头牛,他们不想斗牛这样结束。罗梅罗继续表演,这就像是斗牛中的一种示范。所有的动作他都连接起来,做得缓慢、完整、流畅。没有故弄玄虚,没有神秘,没有唐突。每次经过一个回合达到顶点,让你内在有一种突然的紧张。人群不想这场表演结束。
那头牛四脚叉开等待被杀,罗梅罗在我们正下方杀死了它。这次不像上一头牛那样被逼无奈,而是出于喜欢。他直接站在牛面前,从红布的褶缝中抽出宝剑,对准刀刃。那头牛看着他。罗梅罗对那头牛说话,一只脚在地上叩了一下。牛冲了过来,罗梅罗等待着这次冲击,红布拿得低低的,目光顺着刀刃瞄准,他的脚一动不动,没有再向前一步,他跟牛融为一体,剑刺进牛的两肩之中,牛刚才在追逐在下面挥舞的法兰绒红布,罗梅罗突然让到左边,收起红布,就结束了。那头牛试图向前走,它的腿开始下陷,它左右摇摆,晃了下,接着双膝跪倒,罗梅罗的哥哥向前倾身,用一把短刀刺向牛角根部的脖子。第一次他失手了。他再次拿刀刺,牛转过身,抽搐着不动了。罗梅罗的哥哥,一只手抓着牛的角,一只手拿着刀,抬头看着主席包厢。手帕在斗牛场全场扬起。主席从包厢往下看,挥舞着他的手帕。罗梅罗的哥哥从死牛身上割下有缺口的黑色耳朵,快步过来递给罗梅罗。公牛重重地躺在沙子上,黑黑的一摊,它的舌头伸了出来。男孩子们从斗牛场的四面八方朝它跑过来,在它旁边形成一个圆圈。他们开始围绕着牛跳舞。
罗梅罗从他兄弟手上接过耳朵,朝主席举起。主席鞠了一躬,罗梅罗赶在人群的前面朝我们跑来。他靠在栅栏上,把耳朵献给布蕾特。他点点头,笑了。人群将他围住。布蕾特把礼服斗篷给他。
“你喜欢吗?”罗梅罗喊道。
布蕾特一言不发。他们看着彼此微笑。布蕾特手上拿着那只耳朵。
“别弄到血。”罗梅罗说着,咧着嘴笑。人群需要他。几个男孩朝布蕾特喊。人群中有男孩、舞者和醉鬼。罗梅罗转过身,试图穿过人群。他们都围在他身边想要抬起他,把他放在他们的肩头。他抵抗着,转过身,在他们中间,朝出口跑。他不想被扛在人们的肩头。但他们抓住他,扛起了他。那不舒服,他的双腿伸开,他的身体疼痛。他们抬着他,一起朝门边跑。他的手在一个人的肩头,他抱歉地看了我们一眼。人群扛着他跑出了门。
我们三个人回到了旅店。布蕾特上了楼。比尔和我坐在楼下的餐厅,吃了几个煮老了的鸡蛋,喝了几杯啤酒。贝尔蒙特穿着便服,带着他的经理和另外两个人来了。他们坐在旁边一桌吃东西。贝尔蒙特吃得很少。他们要赶七点钟的火车去巴塞罗那。贝尔蒙特穿着一件蓝条纹的衬衣和黑色的西服,吃煮得半熟的鸡蛋。其他人吃大餐。贝尔蒙特没有说话。他只回答了几个问题。
看完斗牛后比尔很疲惫。我也是。我们都太投入。我们坐着吃鸡蛋,我注视着贝尔蒙特那桌的那些人。跟他在一起的人看上去很凶狠,有效率。
“去咖啡馆吧,”比尔说,“我想要一杯苦艾酒。”
这是节日的最后一天。外面天又开始变阴了。广场上全是人,焰火专家在为这个晚上安装焰火装置,用山毛榉树枝盖起来。男孩们在看。我们经过带长竹竿的火箭看台。咖啡馆外面有很多人。音乐和舞蹈照常。巨人像和侏儒通过。
“埃德娜在哪儿?”我问比尔。
“我不知道。”
我们看着节日最后一晚的夜幕降临。苦艾酒让一切都似乎更好。我用滴杯喝它,没有要糖,它苦得令人愉悦。
“我为科恩感到抱歉,”比尔说,“他度过了一段糟糕的时光。”
“哦,让科恩见鬼去吧。”我说。
“你觉得他会去哪里?”
“去巴黎。”
“你觉得他会做什么?”
“哦,让他见鬼去吧。”
“你觉得他会做什么?”
“重新勾搭他的情人,也许。”
“谁是他的情人?”
“叫弗朗西丝的某人。”
我们又喝了一杯苦艾酒。
“你什么时候回去?”我问道。
“明天。”
过了一会儿,比尔说:“嗯,这是一个很棒的节日。”
“是的,”我说,“一直有事情在发生。”
“你不会相信。就像一个精彩的噩梦。”
“没错,”我说,“我什么都相信。包括噩梦。”
“怎么了?心情不好?”
“像地狱一样消沉。”
“再来一杯苦艾酒。服务员,来一下!给这位先生再来一杯苦艾酒。”
“我感觉像地狱一样。”我说。
“喝掉它,”比尔说,“慢慢地喝。”
天开始黑了。节日还在继续。我感觉有点醉了,但我没有感觉好一些。
“你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像地狱一样。”
“再来一杯?”
“没有用。”
“试试看。你说不准的,也许这一杯就能治愈。嘿,服务员,给这位先生再来一杯苦艾酒!”
我把水直接倒进去,搅拌,而不是让酒滴进水里。比尔放进去一块冰。我用一把勺子在呈褐色、浑浊的混合物里搅拌冰。
“怎么样?”
“很好。”
“别喝得太快,这会让你想吐。”
我把杯子放下来。我不想喝太快。
“我醉了。”
“当然了。”
“这就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是的。喝醉。克服他妈的抑郁。”
“哎,我醉了。这是你想要的吗?”
“坐下来。”
“我不坐下来,”我说,“我要去旅馆。”
我醉得很。比以往醉得都厉害。在旅馆,我上楼。布蕾特的房门开着。我把头凑近房间门口瞅了瞅。迈克尔坐在床上。他晃了晃一个酒瓶。
“杰克,”他说,“进来,杰克。”
我走进去坐了下来。房间摇摇晃晃,除非我看着某个固定的点。
“布蕾特,你知道。她跟那个斗牛士跑了。”
“不会吧。”
“是的。她找你告别。他们上了七点钟的火车。”
“真的吗?”
“这么做很不好,”迈克尔说,“她不应该这么做。”
“是的。”
“喝一杯吗?等等,我叫人再送点啤酒来。”
“我醉了,”我说,“我要进去躺着。”
“你醉得不行了吗?我自己已经不行了。”
“是的,”我说,“我醉得不行了。”
“好的,晚安,”迈克尔说,“睡一会儿,老杰克。”
我走出门,进入我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床在航行,我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墙,让床停下来。外面广场上,节日继续。这没有任何意义。之后比尔和迈克尔进来,想让我下楼,跟他们一起吃东西。我假装在睡觉。
“他睡着了。最好让他自个儿待着。”
“他喝得烂醉。”迈克尔说。他们出去了。
我站起来,来到阳台,看着广场上跳舞的人们。世界不再转动。非常清晰而明亮,边缘有些模糊。我洗了洗,梳了梳我的头发。在镜子里,我看起来有些陌生,然后下楼去餐厅。
“他来了!”比尔说,“好样的老杰克!我知道你不会睡昏过去。”
“你好,你这个老醉鬼。”迈克尔说。
“我饿醒了。”
“喝点汤。”比尔说。
我们三个人坐在桌前,似乎少了六个人。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