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太阳照常升起(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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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一切结束。节日结束了。我九点左右醒来,洗了个澡,穿上衣服,下楼。广场上空无一人,街上也没有人。有几个孩子在广场上捡焰火棍子。咖啡馆刚开门,侍者们把舒服的白色柳条椅拿出去,摆在拱廊阴影下面大理石桌面的桌子旁边。人们在用一根软管清扫街道并洒水。
我在一张柳条椅上坐了下来,舒服地往后靠。侍者还不急着过来。把牛群放出笼的告示和大张的加班火车时刻表还贴在拱廊的柱子上。一个系着蓝色围裙的侍者拿着一桶水和一块布出来了,开始把这些告示撕下来,一条条地把纸扯下来,擦掉粘在石头上的纸。节日结束了。
我喝了一杯咖啡,过了一会儿,比尔过来了。我看着他穿过广场走过来。他在桌子前面坐下,点了一杯咖啡。
“唉,”他说,“一切结束了。”
“是的,”我说,“你什么时候走?”
“我不知道。我们最好弄辆车,我想。你不回巴黎吗?”
“不,我可以再待一个星期。我想去圣塞巴斯蒂安。”
“我想回去。”
“迈克尔要去做什么?”
“他要去圣让德吕镇。”
“我去弄辆车一起到巴约纳吧。你可以今晚从那里坐火车。”
“好的。午饭后我们就去。”
“好。我去弄车。”
我们吃完午饭,付了账单。蒙托亚没有到我们近旁来。一个女仆拿来了账单。车就在外面。司机把旅行包堆在车顶捆好,其余的放在前座他的旁边,我们上了车。车子出了广场,沿着小巷往前,钻出树林,穿过山脚,离开潘普洛纳。似乎并不是一段很长的旅途。迈克尔带了一瓶芬达多。我只喝了几口。我们翻过同座山,出了西班牙,沿着白色的道路向前行,穿过树荫茂密、潮湿、翠绿的巴斯克乡村,最后进入巴约纳。我们把比尔的行李放在火车站,他买了一张去巴黎的票。他的火车七点十分开。我们从火车站出来。车停在车站正门外。
“这辆车我们怎么办?”比尔问道。
“哦,讨厌的车,”迈克尔说,“我们就坐这辆车走吧。”
“好的,”比尔说,“我们要去哪里?”
“去比亚里茨喝一杯。”
“老迈克尔挥金如土。”比尔说。
我们开进比亚里茨,在一个非常豪华的饭店门口下车。我们进入酒吧间,坐在高凳上,喝威士忌加苏打。
“酒钱我来付。”迈克尔说。
“让我们掷骰子决定吧。”
于是我们用一个皮制的深骰子筒掷扑克骰子。比尔第一轮赢了。迈克尔输给了我,递给酒保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威士忌每杯十二法郎。我们又喝了一轮,迈克尔又输了。每次他都给那个侍者很多小费。在吧台旁边的一个房间里,有一支很好的爵士乐队在演奏。这是一个让人愉悦的酒吧。我们又喝了一轮。第一局我以四个K取胜。比尔和迈克尔对掷。迈克尔用四个J赢了第一局。比尔赢了第二局。最后一局迈克尔掷出三个K就作数了。他把骰子筒递给比尔,比尔让它们发出咯咯声,滚动起来,结果掷出三个老K,一个A和一个Q。
“你的,迈克尔,”比尔说,“老迈克尔,赌棍。”
“抱歉,”迈克尔说,“我付不了。”
“怎么了?”
“我没钱了,”迈克尔说,“我身无分文了,我只有二十法郎。来,拿走二十法郎。”
比尔的脸色变了。
“我刚好有足够的钱付给蒙托亚,真是运气。”
“我可以给你兑一张支票。”比尔说。
“你真是太好了,但是你看我没法开支票。”
“那钱这块你怎么弄?”
“哦,有笔钱就要到了。我有两个星期的津贴要汇来。我住的圣让旅店可以挂账。”
“这辆车你怎么处理呢?”比尔问我,“你要继续用吗?”
“这没有任何区别。似乎有点愚蠢。”
“算了,让我们再喝一杯。”迈克尔说。
“好。这次我来付,”比尔说,“布蕾特有钱吗?”他转向迈克尔。
“我想没有。我付给老蒙托亚的钱大部分是她给的。”
“她身上没有什么钱?”我问道。
“我想没有。她从来就没有什么钱。她一年拿五百英镑,其中的三百五十英镑付给犹太人利息。”
“我猜他们是直接扣除。”比尔说。
“对。他们不是真正的犹太人。我们只不过叫他们犹太人。我认为他们是苏格兰人。”
“她身上没带什么钱吗?”我问道。
“我觉得没有。她离开时,全给了我。”
“哦,”比尔说,“我们或许可以再来一杯。”
“真他妈的好主意,”迈克尔说,“讨论财务情况总是得不到什么结果。”
“是的。”比尔说。比尔和我又掷了两轮。比尔输了,付了钱。我们走出去到车子边。
“你想去什么地方吗,迈克尔?”比尔问道。
“让我们开车兜风。这会有助于我的信誉。去兜会儿风。”
“好。我想去看一下海岸。让我们往昂代伊开。”
“在这段海岸线我可没有信誉。”
“你说不准的。”比尔说。
我们沿着海岸路往前开。有一片绿色的岬角、白墙红顶的别墅、一片片的森林,和湛蓝的海,潮水退去,海水在海滩边盘绕扭曲。我们开车穿过圣让德吕镇,经过海岸下方的村落。穿过丘陵地区,它后面就是我们从潘普洛纳来时越过的山。路向前延伸。比尔看了看他的表。我们该回去了。他敲了敲窗户,告诉司机掉头。司机把车倒进草地里,转过车头。我们后面是树林,下面是一片草地,再过去就是海。
在迈克尔于圣让要住的酒店,我们停下车,他下了车。司机把他的包拿了进去,迈克尔站在车边。
“再见,伙计们,”迈克尔说,“真是他妈的一个很好的节日。”
“再见,迈克尔。”比尔说。
“回头见。”我说。
“别担心钱,”迈克尔说,“你把车钱付了,杰克,我会把我的那份寄给你。”
“再见,迈克尔。”
“再见,伙计们,你们真的他妈的太好了。”
我们都握了手。我们从车里向迈克尔挥手。他站在路上看。在火车离开之前,我们到达巴约纳。一个搬运工把比尔的行李从寄存处搬了过来。我一直送到通往站台的内门。
“再见,伙计们。”比尔说。
“再见,老弟!”
“很棒。我度过了一段很棒的时光。”
“你会在巴黎待一阵吗?”
“不了,我17号启航。再见,伙计!”
“再见,老弟!”
他穿过门到火车边。搬运工拿着行李走在前面。我看着火车离开。比尔坐在一个窗口。窗户过去了,整列火车过去了,轨道上空空如也。我走出去来到汽车边。
“我们要付你多少钱?”我问司机。去巴约纳的价格定在了一百五十比塞塔。
“两百比塞塔。”
“在你回去的路上载我去圣塞巴斯蒂安还要加多少钱?”
“五十比塞塔。”
“不要唬我。”
“三十五比塞塔。”
“不值这么多钱,”我说,“带我去帕尼耶·弗勒尼旅店。”
在旅馆我付了司机车钱,给了他小费。车子扬尘而去。我把钓竿套上的灰尘擦了擦。这似乎是最后一件把我将西班牙和节日联系起来的东西。司机把车发动起来,沿着路开走了。我看着它转弯取道去西班牙。我进入酒店,他们给了我一个房间。这是比尔、科恩和我在巴约纳时,我住过的那一个房间。那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洗了洗,换了衬衣,出去到城里。
在一个报刊亭,我买了一份《纽约先驱报》,在一个咖啡馆坐下来读。身处法国感觉很奇怪。有一种安全的、乏味的感觉。我真希望我跟比尔去了巴黎,巴黎意味着更有节日气息。我这一阵厌倦了节日。在圣塞巴斯蒂安会比较安静。旅游季到八月才开始。我可以弄个好的旅店房间,读书,游泳。那里有非常好的海滩。海滩上的人行道边有漂亮的树,在旺季开始前有很多孩子由保姆带着在那里。晚上,在马里纳斯咖啡馆对面的树下有乐队音乐会。我可以在马里纳斯坐下来听。
“里面的饭菜怎么样?”我问侍者。咖啡馆里面是一家餐馆。
“好。很好。吃得很好。”
“好。”
我进去吃了晚餐。对于法国来说,这是一顿大餐,但在西班牙之后,量还不够。我喝了一瓶酒。那是玛哥酒庄的酒。喝得慢,品尝酒的味道,而且一个人喝,实在是不错。一瓶酒是很好的陪伴。之后我喝了咖啡。侍者推荐了一种叫伊扎拉的巴斯克酒。他拿来一瓶,倒了一满杯。他说伊扎拉是用庇里牛斯山的鲜花酿的。名副其实的庇里牛斯山的鲜花。看上去像头油,闻起来像意大利斯特雷加。我让他把庇里牛斯山的鲜花拿走,给我来一杯老马克香槟酒。马克不错。喝了咖啡后我又喝了第二杯马克。
我对庇里牛斯山鲜花的态度似乎有点冒犯侍者,于是我给了他很多小费。这让他开心。处在一个很容易让人开心的国家让人感到舒服。你永远分辨不出一个西班牙侍者是否感谢你。在法国,一切都建立在一个清晰的金钱基础上。这是可居住的最简单的国家。没人出于某种含糊的理由成为你的朋友,把事情弄复杂。如果你想要人们喜欢你,你只需花一点钱。我花了一点钱,侍者就喜欢我。他欣赏我这种珍贵的品质。他很高兴看见我再来。有一天我会再去那里吃饭,他会很高兴看到我,想要招待我进餐。这会是一种真诚的喜欢,因为它有一个坚实的基础。我真是回到了法国。
第二天我给旅店的每个人多付了一点小费来交更多的朋友,然后搭早班火车去圣塞巴斯蒂安。在火车站我没有给搬运工额外的小费,因为我觉得我不会再见到他了。我只想要在巴约纳有几个好的法国朋友欢迎我,以免我会再回到那里。我知道如果他们记得我,他们的友谊会是忠诚的。
在伊伦,我们要换乘火车,出示护照。我不想离开法国。在法国生活如此简单。我感觉我是个傻瓜,这么快回到西班牙。在西班牙,你什么都看不出来。我感觉像一个傻瓜回到这里,但我拿着护照站在队伍里,打开箱子给海关人员看,买了一张票,穿过一道门,爬上火车,过了四十分钟、八个隧道后,我到了圣塞巴斯蒂安。
即使在炎热的天气,圣塞巴斯蒂安也有一种早晨的气息。那些树的叶子看上去似乎从来不会干枯。街道似乎刚被洒过水。在最热的时候,这里有几条街道也凉爽有荫。我去了城里我以前待过的一家旅店,他们给了我一个带阳台的房间,阳台要高过一般住户的屋顶,屋顶旁边有覆盖绿色的山坡。
我打开我的包裹,把我的书堆在床头旁边的桌子上,拿出我刮胡子的用具,把几件衣服挂在大衣橱里,整理好要洗的一捆衣服。接着我在浴室洗了个澡,下去吃午餐。西班牙还没改成夏令时[380],我去得比较早。我再次校准我的表。来到圣塞巴斯蒂安我赚了一小时。
我来到餐厅,门房拿来一张警察局的表格要我填。我填了,让他给我两张电报纸,给蒙托亚旅店写了一条消息,告诉他们把我的所有邮件和电报转到现在的地址。我计算了我在圣塞巴斯蒂安会待多长时间,然后写了一封电报给办公室,请他们保留邮件,但是把六天之内所有给我的电报转到圣塞巴斯蒂安。接着我进去吃午餐。
午餐后,我上楼去我的房间,读了一会儿书,去睡觉。我醒的时候四点半了。我找出我的泳衣,把它和一把梳子裹进一条浴巾里,下楼,沿着街走到康查海滩。潮水半退了。海边平坦坚实,沙子是黄色的。我进入一间更衣室,脱掉衣服,穿上泳衣,走过平坦的沙地去海边。光脚踩在沙子上很暖和。水里和海滩上有不少人。更远一点,康查的几个岬角几乎会合起来形成海港,外面是白花花的碎浪和开阔的海面。虽然潮水退却,还是有几个缓慢袭来的卷浪。它们过来时像海面上的滚滚细浪,积聚成浪头,接着平静地冲刷在温暖的沙子上。我跋涉出去。水很冷。卷浪打过来时,我潜进水里,在水下游泳,浮出水面时寒冷退去。我游到木筏边,爬上去,躺在热热的木板上。一个男孩和女孩在另一头。女孩解开泳衣上面的带子,让太阳把她的背晒成棕色。男孩脸朝下躺在木筏上,跟她说话。他说的事情让她发笑,朝着太阳转动她棕色的背。我躺在太阳下的木筏上,直到我被晒干。接着我潜了几次水。有一次我潜得很深,游到了底。我睁开眼睛游泳,看见绿色和黑黝黝的一片。木筏投下一个黑暗的影子。我从水里出来来到木筏边,爬了上去,又再次潜水,屏气很长时间,然后游到岸边。我躺在沙滩上直到我晒干了,接着进入洗澡间,脱下泳衣,用淡水拍打我自己,然后擦干。
我沿着树下的海港到达赌场,然后走上一条凉爽的街道到马里纳斯咖啡馆。咖啡馆里面有一支管弦乐队在演奏,我坐在外面的露台上,享受着热天过后的凉爽,喝了一杯加刨冰的柠檬汁,和一大杯威士忌加苏打。我坐在马里纳斯咖啡馆前面很长时间,看报,看看人,听着音乐。
后来天开始变暗,我绕着海港走到人行道,最后回到旅店吃晚餐。环巴斯克的自行车比赛在进行,骑手们那天晚上都在圣塞巴斯蒂安过夜。在餐厅的一边,是一长桌的自行车骑手,跟他们的教练和经纪人一起吃饭。全是法国人和比利时人,吃饭时全神贯注,但他们都很开心。桌头是两个好看的法国女孩,具有蒙马特郊区的时髦派头。我不知道她们是谁带来的。他们都在长桌子边说俚语,有很多私人笑话只有他们自己听得懂,女孩们问说的是什么,他们没有重复。第二天一早五点钟,比赛继续举行,圣塞巴斯蒂安到毕尔巴鄂的最后一段。骑自行车的人喝了太多酒,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他们只在彼此之间才严肃地对待比赛。他们自己经常比赛,谁输谁赢无所谓。尤其在别的国家。奖金可以商量着分配。
比赛中领先两分钟的那个赛手得了黄水疮,非常疼。他撅着屁股坐着,脖子很红,金发给晒得脱了色。其他骑手笑话他的黄水疮。他用叉子在桌子上敲击。
“听着,”他说,“明天我要把鼻子紧贴在把手上,只有宜人的风能碰触到这些黄水疮。”
一个女孩看着他,他咧嘴而笑,脸变红了。西班牙人,他们说,不知道怎么踩踏板。
我跟一个大自行车制造商的团队经理在露台上喝咖啡。他说这是一次非常愉快的比赛,如果博泰基亚没有在潘普洛纳放弃比赛的话,就更值得观看。灰尘很糟糕,但是在西班牙,道路比法国的好。自行车公路赛是世界上唯一的体育赛事,他说。我跟随过环法之旅吗?只在报纸上。环法自行车赛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体育赛事。跟随并组织公路赛让他了解法国。很少人了解法国。整个春天、夏天、秋天,他跟自行车公路赛选手在路上度过。看看现在,一次公路赛上,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追随骑手的汽车的数量。这是一个富裕的国家,每年增加很多体育爱好者。它会是世界上体育最发达的国家。是靠自行车公路赛做到的。自行车赛和足球。我们喝了一瓶白兰地。毕竟,巴黎并不算坏。只有一个巴拿姆[381]。全世界只此一个巴黎是世界上最爱好体育运动的城市。我知道黑人酒家吗?我不知道。有一天我会见到他。我肯定会。我们可以再次一起喝一杯好酒。我们肯定会。他们早上五点四十五分开始。我要送行吗?我当然要去。我想要他给我打电话吗?这非常有趣。我会让前台叫我。他不会介意给我打电话。我不会让他麻烦的。我会让前台叫我。我们到第二天早晨道别不迟。
早上我醒来时,自行车骑手和追随他们的车已经在路上三个小时了。我在床上喝了咖啡,看了报纸,然后穿衣服,拿上我的泳衣去了海滩。清晨一切都是新鲜、凉爽而潮湿的。穿着制服和农家打扮的保姆带着孩子们在树下散步。西班牙孩子很漂亮。几个擦鞋匠坐在一棵树下跟一个士兵说话。那个士兵只有一只胳膊。潮水来了,吹来一阵美妙的风,海滩上有波浪。
我在一个洗浴室里脱掉衣服,穿过狭窄的海滩线来到水里。我去游泳,试图在卷浪里游泳,但有时需要潜水。到了平静的海域后,我转过身,漂浮起来。漂浮时我只看到天空,感觉到了浪的起伏。我朝一个大浪游回去,脸朝下进入一个巨浪,然后转身游开来,试图保持在波谷里,不让浪头打到我。在波谷里游泳让我疲惫,我转过身,游到木筏边。海水浮力很大,很冷。似乎你永远不会下沉。我游得很慢,仿佛跟高高的海浪一起进退,游了很长时间,接着爬上木排,坐起来,身上滴着水,木板在太阳下慢慢变得热起来。我朝海湾四周看,老城,赌场,沿着人行道的那排树,带白色门廊和金字招牌的大旅店。右边,一座带城堡的青山,几乎合上了海港。木筏随着水波晃动。在进入开阔海面的狭窄港口的另一边是另一片高岬角。我想我可以游到海湾的另一边,但我害怕痉挛。
我在太阳下坐着,看海滩上的游泳者。他们看上去非常小。过了一会儿我站起身,我的脚趾抓住木筏的边上,在木排朝一边倾斜时,我干净利落地潜入水中,穿过明亮的海水浮出水面,慢慢、平缓地游到海岸边。
穿好衣服,我付了洗浴室的钱,走回旅店。自行车选手们留下了好几份《汽车》杂志,我在读书室把它们收起来,拿出来在太阳下坐在一把安乐椅上读,了解一下法国的体育生活。我坐在那里时,门房手里拿着一个蓝色信封出来了。
“你的电报,先生。”
我用手指戳进封口里,撕开阅读。这是从巴黎转来的:
你能否来马德里蒙大拿旅店
我遇到了大麻烦布蕾特
我给了门房小费,又读了遍消息。一个邮差沿着小道走来。他转进旅店。他有一丛浓密的小胡子,看上去非常像军人。他又从旅店出来。门房就在他后面。
“这是给您的另一份电报,先生。”
“谢谢你。”我说。
我打开它。这是从潘普洛纳转来的。
你能否来马德里蒙大拿旅店
我遇到了大麻烦布蕾特
门房站在那里等待另一笔小费,也许。
“几点有火车到马德里?”
“今天早上九点。十一点有一辆慢车,今晚十点有南方快车。”
“给我订一张南方快车的卧铺票。你现在要钱吗?”
“怎么都行,”他说,“我会把它记在账上。”
“去做吧。”
唉,这意味着圣塞巴斯蒂安泡汤了。我依稀觉得,我期待着这些事情。我看见门房站在门口。
“请给我一张电报纸。”
他拿出来,我拿出我的水笔,写道:
马德里蒙大拿酒店阿什利夫人
乘南方快车明天早上到爱你的杰克
这样似乎搞定了。就这样。送一个女孩跟一个男人走。把她介绍给另一个男人。现在去把她带回来。电报署名“爱你的”。那样就行,没错。我去吃午餐。
那天晚上在南方快车上我没有怎么睡。一早,我在餐车吃了早餐,看着阿维拉和埃斯科里亚尔之间的岩石和松树区域。我看见车窗外的埃斯科里亚尔古建筑群,在阳光下灰暗、狭长、冷寂,并不怎么在意它。我看见马德里在平原上迎面而来,在被太阳晒硬的乡村对面,一道紧密的白色天际线在一小片悬崖上方。
马德里诺尔特车站是这条线的终点。所有的火车都在那里停下来。它们不再继续开了。外面是马车、出租车和一列酒店接客员。这像是一个乡镇。我搭了一辆出租车,我们穿过公园向上攀升,经过空旷的宫殿和悬崖上没有完工的教堂,直到到达高高的、很热的现代城市。出租车沿着一条平路滑行到太阳门广场,穿过车流,来到卡雷拉圣。所有的店铺都把遮阳篷放下来抵挡热气。街道阳面的窗户拉下了百叶窗。出租车在马路牙子上停了下来。我看到了二楼蒙大拿旅店的标志。出租车司机把行李搬了进去,放在电梯边。我没法让电梯运转起来,于是我走了上去。在第二层有一块刻花的黄铜标志:蒙大拿旅店。我按了门铃,没人来应门。我又按了一次,一个表情阴郁的女仆开了门。
“阿什利夫人在这里吗?”我问道。
她迟钝地看着我。
“有个英国女人在这里吗?”
她转过身,叫屋里面的人。一个非常胖的女人来到门边,她的头发灰白,梳成一个个的小卷,环绕着她的脸。她很矮,看上去盛气凌人。
“您好,”我说,“有一个英国女人在这里吗?我想见这位英国女士。”
“您好。是的。有一个英国女人。如果她想见你,你当然可以见她。”
“她想见我。”
“女孩会问她。”
“天气真热。”
“马德里的夏天很热。”
“冬天特别冷。”
“没错,冬天很冷。”
我也要住在蒙大拿旅店吗?我还没有决定,但如果我的包能从一楼拿上来,免得被偷,我会很高兴。蒙大拿旅店从没失窃过。在其他旅馆,有这种事。不是这里。不。这个旅店的从业人员是严格挑选出来的。我很高兴听到这个。然而我还是希望有人把我的包拿上来。
女仆进来了,说那个英国女人现在想见这位英国男人,马上。
“好的,”我说,“你看,跟我说的一样。”
“无疑。”
我跟在这位女仆的后面进入一个长长的黑暗过道。在尽头,她敲了敲一扇门。
“嗨,”布蕾特说,“是你吗,杰克?”
“是我。”
“进来。进来。”
我打开门。女仆在我后面把门关上了。布蕾特在床上。她刚才正在梳头,手上拿着梳子。这个房间非常混乱,这种混乱是平时被仆人伺候惯了的人才弄得出来的。
“亲爱的!”布蕾特说。
我走到床边,用胳膊搂住她。她吻了我,她吻我的时候,我感觉她在想别的事情。她在我怀中颤抖。我感觉她瘦了。
“亲爱的!我经历了一段糟透的时光。”
“告诉我。”
“没什么可说的。他昨天才走。我让他走的。”
“为什么你不把他留下?”
“我不知道。这不是人做的事情。我认为我没有伤害他。”
“你肯定对他太好了。”
“他不应该跟别人生活在一起。我意识到了。”
“不。”
“哦,见鬼!”她说,“我们别谈这件事了。永远别谈。”
“好的。”
“真是一个打击,他为我感到羞耻。他有一阵为我感到羞耻,你知道。”
“不可能。”
“哦,是的。在咖啡馆有人拿我取笑他,我猜。他想让我把头发留起来。我,有长头发。我看上去会特别糟糕。”
“很有趣。”
“他说这样会显得我更有女人味。那样我才会看上去很可怕。”
“后来呢?”
“哦,他想通了。他不再为我感到羞耻。”
“麻烦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让他走,我没有一个子儿,没有办法离开他自己走。他要给我很多钱,你知道。我告诉他我有许多钱。他知道那是说谎。我不能拿他的钱,你知道。”
“是的。”
“哦,让我们别谈这件事了。有很多有趣的事情。给我一根烟。”
我点燃了那根烟。
“他在直布罗陀当服务员时学会了英语。”
“哦。”
“他想跟我结婚。”
“真的?”
“当然。我连迈克尔都不想嫁呢。”
“也许他认为这样可以让他成为阿什利勋爵。”
“不,不是那样。他真的想跟我结婚。他说,这样我就不能离开他。他想确定我永远不会离开他。当然,在我变得更有女人味后。”
“你应该感到高兴。”
“是的。我现在又好了。他摧毁了该死的科恩。”
“好的。”
“我会跟他生活一段时间,要不是我看到这对他不好的话。我们处得非常愉快。”
“除了你不够女人味。”
“哦,他会适应的。”
她熄灭了烟。
“我三十四岁了,你知道。我不想成为那些毁掉小孩子的坏女人。”
“是的。”
“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我现在感觉相当好,你知道。我感觉相当高兴。”
“好的。”
她转向别处。我还以为她在找另一根烟。接着我看见她哭了。我能感觉到她在哭,浑身颤抖。她没有抬起头。我抱住她。
“别再说了。请别再说这件事。”
“亲爱的布蕾特。”
“我要回到迈克尔身边,”我把她抱更紧,能感觉到她在哭,“他真他妈的好,太好了。他跟我是同类。”
她没有抬起头。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我能感觉到她在颤抖。
“我不会成为那种坏女人,”她说,“可是,不,杰克,请让我们再不要说这件事了。”
我们离开了蒙大拿旅店。老板娘不让我付账单。账单已经被付过了。
“哦,好的,我们走,”布蕾特说,“现在不重要了。”
我们乘出租车来到皇宫旅店,留下包裹,定了当晚南方快车的卧铺,进入酒店的酒吧喝鸡尾酒。我们坐在酒吧的高凳上,酒吧间的男招待在一个大镀镍的摇动器里调制马丁尼酒。
“真有趣,你进入一个大酒店的酒吧间,就有一种高雅的感觉。”我说。
“酒吧间男招待和职业赛马骑师是很客气的人。”
“不论一个酒店多么粗俗,酒吧总是不错的。”
“很奇怪。”
“酒保总是不错。”
“你知道,”布蕾特说,“这很对。他只有十九岁,不是很奇妙吗?”
我们碰了碰杯,它们在酒吧上挨着摆放。它们外面冒出了寒冷的小珠。拉上窗帘的窗户外面是马德里夏天的酷暑。
“我喜欢在马丁尼里加一个橄榄。”我对酒保说。
“好的,先生。给您。”
“谢谢。”
“我应该事先问的,您知道。”
酒保走到酒吧另一头,这样他听不到我们的谈话。马丁尼酒杯放在木制柜台上,布蕾特凑上去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接着她拿了起来。抿了第一口后,她的手足够稳固地把它拿起来。
“很好。这难道不是一个很好的酒吧吗?”
“酒吧都很好。”
“你知道我一开始不相信。他出生于1905年。那时我在巴黎上学了。想想这个。”
“你想要我想什么吗?”
“别犯傻。你要给这位女士买一杯酒吗?”
“我们还要两杯马丁尼。”
“跟之前一样吗,先生?”
“那两杯非常好。”布蕾特冲他笑。
“谢谢您,夫人。”
“好了,干杯。”布蕾特说。
“干杯。”
“你知道,”布蕾特说,“他以前只跟两个女人来往过。他除了斗牛什么都不关心。”
“他有大把的时间。”
“我不知道。他眼里只有我,不再是普通的表演了。”
“嗯,只有你。”
“没错,只有我。”
“我以为你不会再谈论这件事。”
“我怎么能忍得了?”
“如果你总是谈论的话,你会失去它。”
“我只是提一提。你知道我现在感觉相当好,杰克。”
“你应该如此。”
“你知道决定不当个坏女人让人感觉相当好。”
“是的。”
“这种做人的准则多少可以代替上帝。”
“有些人信上帝,”我说,“很多人。”
“他跟我相处得总是不融洽。”
“我们要再来两杯马丁尼吗?”
酒保又调制了两杯马丁尼,把它们倒进新杯子里。
“我们去哪里吃午餐?”我问布蕾特。酒吧里很冷。透过窗户可以感觉到外面的热气。
“这里?”布蕾特问道。
“在酒店里太糟糕了。你知道一个叫作博坦的饭店吗?”我问酒保。
“是的,先生。你需要我把地址写出来吗?”
“谢谢你。”
我们在博坦的二楼吃了午餐。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餐厅之一。我们吃了烤乳猪,喝了里奥哈葡萄酒。布蕾特没有吃多少东西。她总是吃得不多。我吃了一顿大餐,喝了三瓶里奥哈。
“你感觉怎么样,杰克?”布蕾特问,“我的天!你吃了多少!”
“我感觉很好。你想要甜点吗?”
“老天,不。”
布蕾特在抽烟。
“你喜欢吃东西,不是吗?”她说。
“没错,”我说,“我喜欢做很多事情。”
“你想做什么?”
“哦,”我说,“我喜欢做很多事情。你不想要一份甜点吗?”
“你刚刚问过我了。”布蕾特说。
“是的,”我说,“我问过了。让我们再喝一瓶里奥加。”
“这酒很好。”
“你没喝多少。”我说。
“我喝了不少,你没有留意。”
“让我们来两瓶。”我说。两瓶酒来了。我往我的杯子里倒了一点,接着给布蕾特倒了一杯,再倒满我的杯子。我们碰了杯。
“干杯。”布蕾特说。我喝了我的那杯,又倒了一杯。布蕾特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
“别喝醉了,杰克。”她说,“你没必要。”
“你怎么知道?”
“别,”她说,“你会一切顺利的。”
“我没有喝醉,”我说,“我只是喝了一点酒。我喜欢喝酒。”
“别喝醉了,”她说,“杰克,别喝醉了。”
“想要去兜风吗?”我说,“想要去城里兜风吗?”
“好的,”布蕾特说,“我没有看过马德里。我应该看看马德里。”
“我把这个喝完。”我说。
我们下楼,穿过一楼的餐厅来到街上。一个侍者去叫了辆出租车。天很热,很明亮。街上有一个小广场,有树有草,出租车停在草坪上。一辆出租车开过来,侍者在边上探出身子。我给了他小费,告诉司机去哪里,和布蕾特上了车。司机开了起来。我往后坐。布蕾特靠近我。我们彼此靠得很近。我抱住她,她舒服地靠在我身上。天气非常热,很明亮,房子看上去白得刺眼。我们来到格兰大道。
“哦,杰克,”布蕾特说,“我们要能在一起该会多么愉快。”
前面是一个穿卡其服装的骑警在指挥交通。他抬起他的警棍。车子突然慢了下来,让布蕾特贴近我。
“是的,”我说,“这么想不是很好吗?”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