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太阳照常升起(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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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下起了雨。大雾迷山漫海。看不到山顶。高地阴沉凄凉,树木和房屋的轮廓也变形了。我步出镇子,去观察天气。恶劣的天气从海上越过山峰而来。
广场上悬挂在白色杆子上的旗子被淋湿了,横幅也被打潮了,湿漉漉地挂在房屋正面的墙上。毛毛细雨一直在飘着,夹杂着阵阵急雨,把人们都赶到拱廊下,广场上积着一滩雨水,街道潮湿、阴暗而荒凉。狂欢活动却没有停下来,只是被迫转移到有遮盖的地方而已。
斗牛场里有顶棚的座位挤满了人,他们一边躲雨一边看巴斯克和纳瓦拉的舞蹈家和歌手们的汇演,随后卡洛斯谷的舞蹈家穿着民族服装冒雨在街上表演,鼓声空洞、阴沉,舞蹈队里领舞的人们骑着步履艰难的高头大马走在队伍前头,他们的装束被打湿了,马身上的装束也被雨淋湿了。人们挤在咖啡馆里,跳舞的人也走进来,坐下,把缠着白色绑腿的脚伸在桌子下方,甩去缀着铃的帽子上的水,把红色和紫色的外套铺在椅子上晾干。外面雨下得很大。
我离开咖啡馆里的人群,回到旅馆去刮胡子,准备吃晚饭。正在刮脸的时候,门响了。
“进来。”我喊道。
蒙托亚进来了。
“你好吗?”他说。
“很好。”我说。
“今天没有斗牛赛了。”
“是啊,”我说,“什么都没有,只有雨。”
“你的朋友去哪儿了?”
“在伊鲁纳咖啡馆。”
蒙托亚尴尬地笑了笑。
“话说,”他说,“你认识美国大使吗?”
“认识,”我说,“没有人不认识美国大使。”
“他现在就在镇子上。”
“是的,”我说,“大家都看见他了。”
“我也看见他们了。”蒙托亚说。他没再说什么。我继续刮胡子。
“坐吧,”我说,“我给你弄杯喝的。”
“不用了,我得走了。”
我刮完脸,把脸浸入水盆,用冷水洗。蒙托亚站在一旁,看起来更加窘迫了。
“嗨,”他说,“我刚收到格兰德酒店的信息,他们想请佩德罗·罗梅罗和马西亚尔·拉兰达今晚晚饭后过去喝咖啡。”
“这事儿嘛,”我说,“对马西亚尔倒不会有什么不便。”
“马西亚尔要在圣塞巴斯蒂安待一天。他早上和马尔克斯开车过去了。我觉得他们今晚回不来。”
蒙托亚局促地站着,他希望我说点什么。
“这消息不用和罗梅罗说了。”我说。
“你这么认为?”
“确实这么想。”
蒙托亚非常高兴。
“我之所以来问你,是因为你是美国人。”他说。
“这是我的意见。”
“你看,”蒙托亚说,“人们就是这样对待一个孩子的。他们根本不清楚他的价值,不知道他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所有外国人都来奉承他。他们从这个格兰德酒店喝杯咖啡开始,不到一年,就把他毁了。”
“就像阿尔加贝诺一样。”我说。
“没错,就像阿尔加贝诺。”
“这样的人太多了,”我说,“眼下就有一个美国妇女在这儿物色斗牛士。”
“我知道。他们只要年轻的斗牛士。”
“是的,”我说,“老的都发福了。”
“或者像加洛那样疯疯癫癫的。”
“所以,”我说,“这事好办,你只要不把消息告诉罗梅罗就行了。”
“他真是个好小伙,”蒙托亚说,“他应该和自己的人民在一块儿,不该掺和那种事。”
“来一杯吗?”我问。
“不用了,”蒙托亚说,“我得走了。”于是就出去了。
我下了楼,穿过门,沿着广场旁的拱廊走了一段。雨还在下着。我朝伊鲁纳咖啡馆里望了望,那帮家伙不在,于是我继续绕着广场走,回旅馆去。他们在楼下的餐厅里吃晚饭。
他们早已经开吃,我也没必要着急了。比尔花钱请人给迈克尔擦鞋。每当有擦鞋匠打开街边的门,比尔就把他们叫过来给迈克尔擦鞋。
“我的鞋已经擦了十一次了,”迈克尔说,“我说啊,比尔真是个混蛋。”
很显然,擦鞋匠都听说这事儿了。又有一个擦鞋匠走进来。
“擦鞋吗?”他问比尔。
“不,”比尔说,“给这位先生擦。”
刚进来的擦鞋匠跪在正在忙着的那位擦鞋匠旁边,擦起迈克尔的另一只鞋,那只鞋在灯光下已经闪闪发亮了。
“比尔真是搞笑。”迈克尔说。
我正喝着红葡萄酒,即使离他们有好一段距离,我仍然对擦鞋这事感到不舒服。我环视了一下房间。相邻的桌边是佩德罗·罗梅罗。我对他点点头,他站起来叫我过去,介绍一位朋友。那人就坐在我们旁边,桌子几乎相碰。我见了那位朋友,来自马德里的斗牛评论员,小个子,脸色严峻。我告诉罗梅罗我很喜欢他的表现,他听了非常高兴。我们用西班牙语说话,那个评论员会一点儿法语。我伸手到我们的位子上取我的酒杯,但评论员拉住了我的手。罗梅罗笑了。
“在这儿喝吧。”他用英语说。
他对自己的英语感到很不好意思,但确实非常高兴,我们谈话的时候,他说了些自己不太确定的单词,然后向我求证。他很想知道Corridadetoros的确切英语翻译是什么。英语译为bull-fight,他觉得不太妥当。我向他解释,bull-fight西班牙语意思是和牛搏斗。西班牙语corrida在英语里的意思是奔跑的公牛。——法语翻译为Coursedetaureaux。评论员插了一句。bull-fight在西班牙语里没有对应的词。
佩德罗·罗梅罗说他在直布罗陀学了一点儿英语。他出生于龙达,那儿离直布罗陀不远。他在马拉加的斗牛学校开始学斗牛。到现在才三年。斗牛评论员嘲笑他的话里有很多马拉加的方言。他说他十九岁。他哥哥给他当花镖手,但他没住在这个旅馆,而是和其他给罗梅罗工作的人一起住在一个小些的旅馆里。他问我在斗牛场里见过他多少次了。我说只有三次。其实只有两次,但我说出口之后,就没想着要纠正我的口误了。
“还有一次是在哪儿看见我的?马德里?”
“是的。”我说了个谎。我在斗牛报纸上看过他在马德里的两场斗牛赛的报道,所以我能应付过去。
“第一场还是第二场?”
“第一场。”
“那场表现很差,”他说,“第二场要好一些。你还记得吧?”他转向评论员。
他一点都不觉得尴尬。他谈起自己的往事,就像在谈论一个不相干的人的事情一样,毫无自负和吹嘘。
“我很高兴你喜欢我的比赛,”他说,“但你还没真正看到我的本事。明天,如果我能遇见一头好牛,我就尽力展示给你看。”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保持着微笑,心里担心斗牛评论员或者我会认为他在吹嘘。
“我迫不及待想看明天的赛事,”评论员说,“我喜欢被事实说服。”
“他并不十分喜欢我的表现。”罗梅罗对着我严肃地说。
评论员辩解说他很喜欢,只是目前为止斗牛士的水平还没有完全发挥出来。
“等明天吧,看是否有好戏上演。”
“你看过明天上场的公牛了吗?”评论员问我。
“看过,我看见它们被放出来。”
佩德罗·罗梅罗身子前倾。
“你觉得它们怎么样?”
“非常好,”我说,“大概有二十六阿罗瓦[377]重。牛角很短。你没看见它们吗?”
“哦,见了。”罗梅罗说。
“没有二十六阿罗瓦重。”评论员说。
“是没有。”罗梅罗说。
“有人把牛角叫作香蕉。”评论员说。
“你把牛角叫作香蕉?”罗梅罗问。他转头笑着对我说:“你不会也把那叫作香蕉吧?”
“不,”我说,“它们就是牛角。”
“那些牛角都很短,”佩德罗·罗梅罗说,“非常非常短。不过,怎么也不是香蕉。”
“我说啊,杰克,”布蕾特从旁边的桌子朝我喊道,“你抛弃我们了。”
“就一会儿,”我说,“我们在说公牛的事。”
“你真行啊。”
“告诉他,公牛没有卵。”迈克尔喊道。他喝醉了。
罗梅罗以探询的目光看着我。
“喝醉了,”我说,“醉了!醉了!”
“你应当给我们介绍一下你的几位朋友。”布蕾特说。她一直盯着佩德罗·罗梅罗看。我问他们想不想和我们一起喝咖啡。他们都站起身。罗梅罗的脸色很黑。他举止非常得体。
我一一介绍了他们,然后他们坐下来,但位置不够,所以我们就挪到墙边的大桌子去喝咖啡。迈克尔为大家点了一瓶芬达多酒,要了些杯子。咖啡馆里很多醉醺醺的人在说话。
“告诉他,我觉得写作是一件很差劲的事,”比尔说,“快点,告诉他。告诉他我为自己是作家而羞耻。”
佩德罗·罗梅罗坐在布蕾特身旁,听她说话。
“快点。告诉他!”比尔说。
罗梅罗抬头笑了笑。
“这位先生也是作家。”我说。
罗梅罗肃然起敬。我又指着科恩说:“这位也是。”
“他看起来像比利亚尔塔,”罗梅罗看着比尔说,“拉斐尔,他像比利亚尔塔吗?”
“看不出有什么相像之处。”评论员说。
“真的像,”罗梅罗用西班牙语说,“他长得很像比利亚尔塔。那位喝醉的先生是做什么的?”
“无所事事。”
“所以他才喝醉吗?”
“不。他等着和这位女士结婚呢。”
“告诉他公牛没有卵!”大醉的迈克尔在桌子的另一边大声喊。
“他说什么?”
“他醉了。”
“杰克,”迈克尔喊道,“告诉他公牛没有卵!”
“你听得懂吗?”我问。
“懂。”
我确定他没听懂,所以没事儿。
“告诉他布蕾特想看他穿上那条绿裤子。”
“别说了,迈克尔。”
“告诉他布蕾特非常渴望知道他是怎么穿上那条裤子的。”
“别说了!”
在这期间,罗梅罗一直端着酒杯,和布蕾特说着话。布蕾特说法语,他说西班牙语,夹杂着一点儿英语,他们边说边笑。
比尔给大家倒酒。
“告诉他,布蕾特想走进——”
“哦,迈克尔,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再说了!”
罗梅罗抬头笑了笑。“别再说了!我知道。”他说。
就在那时,蒙托亚进来了。他一开始朝我笑笑,后来看到佩德罗·罗梅罗坐在我和一位裸露肩膀的女士中间,手里端着一大杯白兰地在大笑,同桌一帮醉汉,他连头都没有点一下。
蒙托亚出去了。迈克尔站起来祝酒,他说:“大家一起喝,为了——”“佩德罗·罗梅罗。”我说。所有人都站起来了。罗梅罗很严肃地接受了,我们碰了杯,把酒喝了。我急急说话,是因为我知道迈克尔祝酒的对象并不是罗梅罗。好在当晚总算相安无事,佩德罗·罗梅罗和每个人一一握手,和评论员一起走了。
“上帝啊!他真可爱!”布蕾特说,“我想知道他是怎么穿进那些衣服的。他肯定用鞋拔帮忙。”
“我想告诉他,”迈克尔说,“但杰克老是打断我的话。你为什么打断我?你觉得你的西班牙语比我好?”
“哦,闭嘴吧,迈克尔!没人打断你的话。”
“不,我得把这事了结了,”他转身背对我,“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科恩?你认为你属于我们这群人?大家一起出去好好玩的一群人?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这么嚷嚷了,科恩!”
“哦,省省吧,迈克尔。”科恩说。
“你认为布蕾特希望你在这儿?你以为你是来给大伙儿助兴的?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想说的那天晚上都说过了,迈克尔。”
“我不是你们这帮文人中的一员,”迈克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斜倚着桌子,“我不聪明。但我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嫌。你被人嫌弃的时候,怎么就没发现呢,科恩?走吧。走吧,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把你那张愁苦的犹太人的脸带走。你们觉得我说的对吗?”
他看着我们。
“当然对,”我说,“我们都到伊鲁纳咖啡馆去吧。”
“不。你们觉得我说得对吗?我喜欢那个女人。”
“哦,别再说这事了!请你别说了,迈克尔!”布蕾特说。
“你觉得我说得对吗,杰克?”
科恩仍然坐在桌旁。他一受羞辱,脸上就发黄,灰黄,但他似乎又有些窃喜,对那些酒后的装腔作势的蠢语,那些关于他和一位上流淑女的桃色新闻。
“杰克,”迈克尔带着哭腔说,“你知道我说的是对的。你听着!”他对着科恩说。“走!立刻走!”
“我不会走的,迈克尔。”科恩说。
“那么我来让你走!”迈克尔绕过桌角向他走去。科恩站起来,摘下眼镜,他站在那儿等着,脸色灰黄,双手低垂,骄傲而坚定地等待着攻击的到来,做好了为他的心上人而战的准备。
我抓住迈克尔,说:“走,去咖啡馆。你不能在旅馆这儿揍他。”
“好!”迈克尔说,“好主意!”
我们走了。迈克尔颤颤巍巍走上楼梯的时候,我回头看见科恩重新戴上眼镜。比尔站在桌边,往另一个杯子里倒芬达多。布蕾特坐着,眼睛呆呆地盯着前方。
外面,广场的雨已经停了,月亮努力穿破云层出来。风在吹着。军乐队在演奏着,人群挤在广场的另一头,焰火专家和他的儿子正在那儿试图放飞热气球。气球经常会极不平稳地颠簸着升空,被风吹破,或者撞在广场的屋子上。有些气球落在人群中。镁光一闪,火箭就会爆炸,在人群里乱窜。广场上没有人在跳舞。砂石地面太湿了。
布蕾特和比尔一同出来,加入我们中间。我们站在人群里,看着那位焰火大师唐·曼努尔·奥吉托,他正站在一个小平台上,小心翼翼地用棍子把气球挑出去,高过众人的头顶,把气球释放到风中。风把它们都吹下来了,唐·曼努尔·奥吉托的脸上冒着汗,看着他那些精心制作的焰火跌落到人群里,火光四射,到处乱窜,在众人的脚下噼里啪啦乱响。每当有发光的纸气球倾斜了,被火点燃而掉落下来的时候,人们就大声呼叫。
“他们在嘲笑唐·曼努尔。”比尔说。
“你怎么知道他是唐·曼努尔?”布蕾特问。
“节目表上有他的名字。唐·曼努尔·奥吉托,本城的焰火制造大师。”
“照明气球,”迈克尔说,“照明气球展览。宣传单上是这么说的。”
风把军乐团的音乐吹跑了。
“我真希望有个气球能成功升空,”布蕾特说,“唐·曼努尔都怒火中烧了。”
“他肯定花了好几个星期的时间去制作这些气球,让它们升空后能组成‘圣佛明节万岁’的字样。”比尔说。
“照明气球,”迈克尔说,“一堆该死的照明气球。”
“走吧,”布蕾特说,“我们不能站在这儿了。”
“这位尊贵的夫人又想喝一杯了。”迈克尔说。
“你真懂事啊。”布蕾特说。
咖啡馆里人很挤,非常嘈杂。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进来了。我们找不到位子。只听见巨大的噪音。
“走吧,我们离开这儿。”比尔说。
外面,拱廊下很多人在散步。有些来自比亚里茨的穿着运动服的英国人和美国人散坐在桌子旁。有几位妇女用长柄眼镜盯着来往的行人。比尔的一个朋友,从比亚里茨来的,加入了我们。她此前和另一位姑娘待在格兰德酒店,那位姑娘头痛,已经上床睡觉了。
“我们到酒馆了。”迈克尔说。那是米兰酒吧,一间简陋的小酒馆,供应食物,里屋还能跳舞。我们一起在一张桌子边上坐下,点了一瓶芬达多。酒馆人没满,里面也没有什么节目。
“真是个鬼地方。”比尔说。
“时候还早呢。”
“我们把酒带走,晚点再来吧,”比尔说,“我可不想在这样的地方待一个晚上。”
“我们去看看英国佬吧,”迈克尔说,“我喜欢看那些英国佬。”
“他们真可恶,”比尔说,“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从比亚里茨来的,”迈克尔说,“他们来看西班牙这古雅的节日最后一天的活动。”
“我要让他们好好领略一番。”比尔说。
“你长得实在太漂亮了!”迈克尔转身对比尔的朋友说,“你什么时候到的?”
“别闹了,迈克尔。”
“我说,她是个可爱的姑娘。我这是在哪儿啊?我们这会儿是在看什么呢?你真可爱。我们之前见过吗?跟我和比尔一起走吧。我们去逗逗那帮英国佬。”
“我要去逗逗他们,”比尔说,“就我们三个。我们去逗逗那帮该死的英国佬。希望你不是英国人。我是苏格兰人。我讨厌英国人。我要去逗逗他们。走吧,比尔。”
透过窗子,我们看见他们三个手挽着手朝咖啡馆走去。火箭从广场上升起了。
“我要去那边坐。”布蕾特说。
“我陪你。”科恩说。
“哦,不要!”布蕾特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到别的地方去吧。你没看见我要和杰克说话吗?”
“我没有看见,”科恩说,“我想一直坐在这儿,是因为我觉得有点醉了。”
“这是一个和别人坐一起的烂借口。如果你觉得醉,就睡觉去。上床睡觉去。”
“我对他是不是太粗鲁了?”布蕾特问。科恩走了,“天啊!我真受够他了!”
“他在这儿并没有让大家觉得更开心。”
“他让我觉得很不开心。”
“他表现得太恶劣了。”
“真他妈恶劣。他是有机会表现得体的。”
“他现在很可能还在门外等着呢。”
“没错,他应该会。你知道,我明白他的想法。他不相信那件事是逢场作戏。”
“我明白。”
“没有人表现得更恶劣的了。哦,我对一切都感到厌恶。还有迈克尔。迈克尔原本也是很可爱的。”
“这事太难为迈克尔了。”
“是的。但是他没必要表现得那么卑劣。”
“所有人都表现得很恶劣,”我说,“给他们合适的机会吧。”
“你没有表现恶劣。”布蕾特看着我说。
“我和科恩一样,都是大混蛋。”我说。
“亲爱的,我们别再说废话了。”
“好的。说些你喜欢的事情。”
“别觉得难堪。现在我只有你可以谈谈了,今晚我心情非常不好。”
“你还有迈克尔。”
“是的,还有迈克尔。他表现得很好吧?”
“唉,”我说,“看到科恩在你旁边,总想和你在一起,这让迈克尔太难堪了。”
“亲爱的,这些我难道不知道吗?请别再让我觉得更加内疚了。”
布蕾特很烦躁,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她的目光一直避开我,看着前面的墙。
“想去散散步吗?”
“好,走吧。”
我塞上芬达多酒瓶,递给酒保。
“我们再喝一杯吧,”布蕾特说,“我的精神太不好了。”
我们各自又喝了一杯和润的白葡萄酒。
“走吧。”布蕾特说。
我们走到门外时,我看见科恩从拱廊下走出来。
“他真的在那儿。”布蕾特说。
“他离不开你了。”
“可怜的家伙!”
“我不同情他。我反而很恨他。”
“我也恨他,”她颤抖着说,“我恨他那忍受痛苦的愁苦样子。”
我们避开拥挤的人群和广场的灯光,挽着手沿小巷往下走。小巷阴暗潮湿,我们沿着它一直走到城边的防御工事。我们经过许多酒吧,灯光从酒吧的门里透出来到黑暗潮湿的巷子里,突然音乐声大作。
“想进去吗?”
“不想。”
我们走出巷子,穿过湿漉漉的草地,走到防御工事潮湿的城墙上。我在石头上铺上一张报纸,布蕾特坐下。平原上一片黑暗,我们能看到山峦。风在高空中吹着,把云吹离了月亮。我们的下方是防御工事的暗沟。身后是树林和教堂的阴影,还有月光照出的城市的轮廓。
“别难过了。”我说。
“我觉得像在地狱一般,”布蕾特说,“我们别说话。”
我们望着平原。一排排树木在月光下显得黑漆漆的。路上有辆汽车在爬山,能看到车灯的亮光。山顶上能看到城堡的灯光。左下方是一条河。因为下雨,河水高涨,河面平静黑暗。河岸的树木黑乎乎的。我们坐着,往外望去。布蕾特直直地盯着前方。突然,她打了个寒噤。
“冷了。”
“想往回走吗?”
“穿过公园回去吧。”
我们往下走。云又聚集起来了。公园里的树底下黑漆漆的。
“你还爱我吗,杰克?”
“是的。”我说。
“因为我没救了。”布蕾特说。
“为什么?”
“我没救了。我被那个男孩罗梅罗迷住了。我想我爱上他了。”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这样。”
“我控制不住。我没救了。我心烦意乱。”
“别这样。”
“我控制不住。我向来就控制不住自己。”
“你必须得停止这样。”
“我怎么停止?我什么都停不下来。摸摸我的手?”
她的手在颤抖。
“我全身上下都这样。”
“你不能继续下去了。”
“我忍不住。反正我是没救了。你没发现有什么不同?”
“没有。”
“我得做点事情。我得做点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我已经失去自尊了。”
“你没必要那样做。”
“哦,亲爱的,别难为我了。那个该死的犹太人缠着我,还有迈克尔那样对待我,你觉得我怎么受得了?”
“确实。”
“我不能整天都喝得醉醺醺的。”
“当然。”
“哦,亲爱的,求你陪着我。求你陪我渡过这个难关。”
“当然。”
“我不是说这是合理的。虽然这对我是好的。上帝知道,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如此下贱。”
“你想要我做什么?”
“走,”布蕾特说,“我们去找他。”
我们一起摸黑沿着公园的砾石小路走着,从树下走过,接着走出树林,穿过大门,进入通往镇子的街道。
佩德罗·罗梅罗在咖啡馆里。他和其他斗牛士以及斗牛评论员坐在一张桌子边上。他们在抽雪茄。我们进来时,他们抬头看了看我们。罗梅罗微笑着鞠躬。我们在屋子中间的一张桌子边坐下。
“叫他过来喝一杯。”
“等一等。他会过来的。”
“我无法看着他。”
“他很好看。”我说。
“我以前总是想干啥就干啥的。”
“我知道。”
“我从没觉得我这么下贱。”
“好啦。”我说。
“天啊!”布蕾特说,“看看一个女人要承受多少事情。”
“什么?”
“哦,我确实觉得自己是个贱货。”
我朝桌子那边望去。佩德罗·罗梅罗微笑着。他和同桌的人说了些话,然后站起身,朝我们走来。我站起来和他握手。
“要喝一杯吗?”
“你得和我喝一杯。”他说。他默默请求布蕾特的允许,然后坐下来。他举止有礼。不过他一直在抽雪茄。这和他的脸庞很相衬。
“你喜欢雪茄?”我问。
“哦,是的。我常常抽雪茄。”
这增加了他的气派,让他显得老成。我注意到他的皮肤,很干净,光滑,棕褐色。他的颧骨上有一块三角形的伤疤。我发现他在看着布蕾特。他觉得他们之间有点什么事情。在布蕾特向他伸出手的时候,他一定觉察到了什么。他很小心翼翼。我想他已经确信了,但他不想出什么差错。
“你明天上场吗?”我问。
“是的,”他说,“阿尔加贝诺今天在马德里受伤了。你听说了吗?”
“没有。”我说,“很严重吗?”
他摇摇头。
“没事。这儿——”他张开手掌。布蕾特伸出手,掰开他的手指。
“哦!”他用英语说道,“你会算命?”
“有时候,你介意吗?”
“不介意。我喜欢这个。”他把手摊开在桌上,“告诉我我会长生不死,还会成为百万富翁。”
他仍然十分有礼貌,但他更加自信了。“看,”他说,“你在我手上看见公牛了吗?”
他大笑。他的手很秀气,手腕很小。
“有成千上万头牛。”布蕾特说。她现在一点都不紧张了。她看起来很可爱。
“很好,”罗梅罗大笑,“每头值一千杜罗[378]。”他用英语对我说道:“再告诉我更多。”
“手相不错,”布蕾特说,“我想他会很长寿。”
“和我说,而不是对你朋友说。”
“我说你会很长寿。”
“这我知道,”罗梅罗说,“我永远不会死的。”
我用指尖在桌上敲着。罗梅罗看见了。他摇摇头。
“不,别那样。公牛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翻译给布蕾特听。
“你杀了你的朋友?”她问。
“经常会,”他笑着用英语说,“这样它们就杀不了我了。”他的目光穿过桌子看着她。
“你的英语很好。”
“是的,”他说,“有时候非常好。但我不能让别人知道。一个斗牛士会说英语,这是很糟糕的事。”
“为什么?”布蕾特问。
“会很糟糕的。人们不喜欢这样。目前还不喜欢。”
“为什么?”
“他们就是不喜欢。斗牛士不该是那样的。”
“斗牛士应该怎么样?”
他笑了,把帽子扯下来,遮着眼睛,换了换雪茄的角度,脸上的表情也变了。
“像那张桌子边上的人。”他说。我往那边瞥去。他惟妙惟肖地模仿纳雄耐尔[379]的表情。他笑了,脸上表情又恢复自然。“不。我得忘了英语。”
“先别忘了。”布蕾特说。
“不?”
“对。”
“好吧。”
他又笑了。
“我喜欢那样的帽子。”布蕾特说。
“好。我给你一顶。”
“好啊。我等着。”
“我会的。我今晚就给你一顶。”
我站起来。罗梅罗也站起来。
“坐下吧,”我说,“我得去找我的朋友,把他们带来。”
他看了看我。这最后的表情是在问我是否明白。我确实明白了。
“坐下吧,”布蕾特对他说,“你得教我西班牙语。”
他坐下,望着桌子另一头的她。我出去了。斗牛士桌子旁的人都冷眼看着我出去。这滋味让人不开心。二十分钟后,我回来了,在咖啡馆里四处望,布蕾特和佩德罗·罗梅罗已经走了。桌上留着咖啡杯和我们的三个空酒杯。一位侍应拿着抹布走过来,收拾杯子,擦桌子。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