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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太阳照常升起(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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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月6日,星期天的中午,祭典场面十分火爆。简直难以描述。一整天里,乡下的人不断涌来,但很快就被镇子消化了,让人注意不到他们。和往常一样,烈日下的广场十分安静。农民在偏僻的酒吧里喝酒,为节日做好了准备。他们刚从平原、丘陵地区过来,他们的价值观念得逐渐转变。从在咖啡馆消费开始并不合适。他们在酒吧里的消费物有所值。他们仍然可以通过工作的时间和粮食售卖数量来衡量金钱的价值。在狂欢节的后半段,他们就不在乎买什么、在哪儿买东西了。

  在圣佛明节的这天,他们一大早就来到镇子狭窄街道里的酒吧中。清早,我沿着街道往前走,到大教堂做弥撒,沿途听到他们的歌声从酒吧开着的门口飘出来。他们在热身。十一点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聚集起来了。圣佛明节也是个宗教节日。

  我沿山路往下走,又沿街道往上走,去到广场的咖啡厅。那时已逼近中午。罗伯特·科恩和比尔已经在一张桌子边上坐着了。大理石面的桌子和白色的藤椅已经被搬走了,换成了铁桌子和坚固的折叠椅。咖啡馆就像一艘战舰,准备赤膊作战。今天,服务员不会任由你看一个上午报纸而不问你是否点单。我刚坐下,一个服务员就走过来了。

  “喝点什么?”我问比尔和罗伯特。

  “雪莉酒。”科恩说。

  “雪莉酒。”我对服务员说。

  没等服务员把雪莉酒端来,广场上空就升起了宣告节日开始的火箭。火箭爆炸了,一阵灰暗的烟雾在广场另一头的加亚雷剧院上空散开。烟雾悬在空中,就像榴霰弹爆炸,我正盯着看,另一颗火箭升起来了,在明亮的阳光下放着烟雾。它爆炸的时候,我看到明晃晃的亮光,又一团烟雾出现了。第二颗火箭爆炸的时候,拱廊里已经挤满了人,一分钟前,那儿还是空荡荡的。服务员把酒瓶举过头顶,仍然难以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我们的位置。人们从广场四周聚拢而来,管乐声、笛声、鼓声从街上传来。他们在演奏西班牙的民间音乐,管乐声尖锐,鼓声震地,男人和男孩跟在后面跳舞。横笛声停下时,他们都匍匐在街道上,而等到簧管和横笛声起,平坦、干燥、空洞的鼓再次敲起的时候,他们又腾空而起,继续跳舞。在人群里,你只能看到跳舞的人起起伏伏的脑袋和肩膀。

  在广场上,一个男人弯着腰在吹簧管,一群小孩子在他身后喊叫,拽他的衣服。他从广场走来,一路吹着笛子,孩子们跟着他,一直走过咖啡馆,往旁边一条街道走下去。他经过的时候,我们看到他一脸痘痕,身后的孩子们伴着他的笛声喊叫,扯他的衣服。

  “他肯定是村子里的傻子,”比尔说,“天啊!看那边!”

  一群跳舞的人从街道走下去。街道上拥挤着跳舞的人,都是男人。他们跟着吹笛的、打鼓的,恰到好处地起舞。他们属于某种团体,所有人都穿着工人穿的罩衫,脖子上围着红色手帕,撑开一面巨大的横幅。他们被一群人拥挤着往下走去,横幅随着他们而起起伏伏。

  横幅上写着:“葡萄酒万岁!外国人万岁!”

  “外国人在哪儿?”罗伯特·科恩问。

  “我们就是外国人。”比尔说。

  火箭不断升空。咖啡馆的位置都满了。广场上的人逐渐散去,人们挤满了咖啡馆。

  “布蕾特和迈克尔去哪儿了?”

  “我去找他们。”科恩说。

  “把他们带来这儿。”

  节日真正开始了。日夜不停连续七天。跳舞不断,喝酒不断,噪音不断。事情只在节日期间才会发生。所有事情都很不真实,而且似乎做任何事都不会有什么后果。在盛大节日里去想什么后果,似乎很不合时宜。在节日里,你感觉需要大声喊叫才能让人听见,即使周围很安静。其他一切事情都是同样的感觉。这是节日,而且会持续七天。

  那天下午有盛大的宗教游行。圣佛明像从一个教堂传到另一个教堂。世俗的和宗教里的权贵们都在游行的队伍里。由于人群太庞大,我们看不到他们。在游行队伍的前面和后面,都有一群跳西班牙民族舞的人。一群穿着黄色衬衫的人在人群里上下舞动。街道和马路边挤满了严严实实的人群,我们能看见的只是游行队伍中的一些巨像,在随着民族舞的音乐认真地起舞:雪茄店前的印度人像,有三十英尺高,还有摩尔人,一个国王,一个王后。

  人们站在圣佛明像和权贵们进入的教堂的外头,留在外面的还有一队卫兵、巨像,站在担架旁的刚才在巨像中跳舞的人,还有举着巨大气球穿梭在人群中的侏儒们。我们开始挤过去,闻到了一阵焚香的味道,人们蜂拥进入教堂,但布蕾特在门口被拦住不让进,因为她没有戴帽子,所以我们又出去了,沿着远离教堂的街道跑进镇里。街道两边站满了人,他们在老地方等着游行的队伍回来。他们脖子上戴着大蒜圈。他们拉着比尔和我的手臂,把我们拉进人群里。比尔也开始跳起舞来。他们一起吟唱着。布蕾特也想跳,但他们不让。他们想让她站在那儿,作为他们围着跳舞的偶像。一阵尖锐的民间舞蹈声之后,一曲终了,他们簇拥着把我们推进一个酒吧。

  我们站在柜台前。他们让布蕾特坐在一个葡萄酒桶旁。酒吧里很阴暗,挤满了正在唱歌的男人,唱得很难听。他们在柜台后面,从酒桶里取出酒来。我付了酒钱,一个男人拿起钱塞回我的口袋。

  “我想要一个皮革酒囊。”比尔说。

  “街道下边有个地方有,”我说,“我去买几个回来。”

  那帮舞者不想让我出去。三个男人坐在布蕾特身后的一个高高的酒桶上,教她怎么用酒囊喝酒。他们把一串大蒜围在她的脖子上。有人坚持要给她一个玻璃酒杯。有人教比尔唱歌,对着他的耳朵唱,在比尔的背上打着拍子。

  我对他们说我会回来的。到了街上,我沿着街道往下走,寻找那间做皮革酒囊的店铺。街道旁挤满了人,很多店铺都关上了百叶窗,我找不到那家店。我一直向着远离教堂的方向走,边走边朝街道两边看。后来我问一个男人,他拉着我的手臂,把我领到那家店去。那家店的百叶窗关上了,但门是开着的。

  店里充满着新鲜鞣制的皮革和热柏油的味道。一个男人正在一个完好的酒囊上印花纹。一串串酒囊挂在屋顶上。他取下一个,吹胀,把盖子拧紧,然后跳到酒囊上。

  “看!不会漏!”

  “我还要一个。一个大的。”

  他从屋顶取下一个大的,容量有一加仑或更多。他鼓起双颊,把酒囊吹胀,然后扶着一把椅子,站在酒囊上。

  “你打算干什么?拿去巴约纳卖掉?”

  “不。我用它们喝酒。”

  他拍拍我的背。

  “好家伙!八比塞塔两个。最低价。”

  那个印花的男人把新做好的酒囊扔到一堆酒囊里,停了下来,说:“没错,八比塞塔很便宜。”

  我付了钱,出去,沿着街道往酒吧走。酒吧里更加黑暗了,而且非常拥挤。我没看见布蕾特和比尔,有人说他们在后面的房间里。吧台的女侍应帮我灌满了两个酒囊,一个容量是两升,另一个是五升。灌满两个酒囊一共花费三比塞塔六十生丁。吧台旁有一个人,我没见过的,想要帮我付钱,但我坚持自己付了。那人后来给我买了一杯酒。他没让我也给他买一杯,而是说他想用新酒囊的酒漱漱口。他举起那个五升的酒囊,捏着,让酒嘶嘶地喷向喉咙后部。

  “好了。”他说着,把酒囊递给我。

  在后面的房间里,布蕾特和比尔坐在酒桶上,被舞者围绕着。那些舞者个个把手搭在别人的肩膀上,一起唱着。迈克尔和几个戴着袖套的男人一起坐在一张桌子旁,吃一只碗里装着的加醋的金枪鱼和切碎的洋葱。他们都喝酒,用面包片擦油和醋。

  “嗨,杰克。嗨!”迈克尔叫道,“过来。我想让你见见我的朋友。我们正在吃餐前小吃。”

  他把我介绍给桌边的人。他们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迈克尔,给我递了一把餐叉。

  “别吃他们的晚餐,迈克尔。”布蕾特坐在酒桶上喊道。

  “我不想吃你的晚饭。”我对递给我餐叉的人说。

  “吃吧,”他说,“不然放这儿干啥?”

  我拧开大酒囊的瓶口,把它递给周围的人。每个人都伸起手臂举起酒囊,喝了一口。

  在歌声之外,我们能听见游行队伍从外面经过的音乐声。

  “那是游行队伍吧?”迈克尔问。

  “什么都没有,”有人说,“什么都不是。喝酒!举杯!”

  “他们在哪里找到你的?”我问迈克尔。

  “有人带我来的,”迈克尔说,“他们说你在这儿。”

  “科恩呢?”

  “他晕倒了,”布蕾特喊道,“他们把他抬到某个地方了。”

  “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

  “我们怎么知道?”比尔说,“我想他已经死了。”

  “他没死,”迈克尔说,“我知道他没死。他只是喝多了茴香酒晕过去了。”

  迈克尔说到茴香酒的时候,桌边的一个人抬起头,从罩衫里掏出一瓶酒,递给我。

  “不用,”我说,“不喝了,谢谢!”

  “喝,喝。干杯!举起酒杯!”

  我喝了一口。味道像干草,让我身子一直往下热。我觉察到胃部热了起来。

  “科恩到底在哪里?”

  “我不知道,”迈克尔,说,“我会问的。那个喝醉酒的同志到哪儿去了?”他用西班牙语问。

  “你想见他?”

  “是的。”我说。

  “我不想,”迈克尔说,“是这位先生想。”

  掏出茴香酒的男人擦了擦嘴,站起来。

  “来吧。”

  在后边一间房里,罗伯特·科恩在一些酒桶上静静地睡着。屋里黑得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他们给他盖上了一件外套,还在他头下垫着一件叠着的外套。一个扭曲的大蒜圈绕在他的脖子上,在他的胸上。

  “让他睡吧,”那个人低声说,“他没事的。”

  两个小时后,科恩出来了。他走到前面的屋子里,脖子上还挂着大蒜圈。他进来时,那帮西班牙人一起大喊。科恩揉揉眼睛,咧嘴笑。

  “我肯定是睡着了。”他说。

  “哦,不是!”布蕾特说。

  “你是死过去了。”比尔说。

  “我们要不要去吃点晚饭?”科恩问。

  “你想吃吗?”

  “是的,当然。我饿了。”

  “吃大蒜吧,罗伯特,”迈克尔说,“我说。就吃那些大蒜吧。”

  科恩站在那儿。他睡了一觉,现在没事了。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布蕾特说,“我得洗个澡。”

  “来吧,”比尔说,“我们先把布蕾特带回宾馆。”

  我们和众人告别,和他们握手,离开了。外面已经黑了。

  “你觉得现在几点了?”科恩问。

  “现在是第二天了,”迈克尔说,“你已经睡了两天了。”

  “不,”科恩说,“现在几点了?”

  “十点了。”

  “我们喝得可真多啊!”

  “你说的是我们喝了很多酒。你倒是睡觉去了。”

  我们沿着黑暗的街道往下走向宾馆,看见火箭从广场升起。朝通向广场的小街道往下望去,能看见广场上挤满了人,广场中央的人在跳舞。

  宾馆里举行着盛宴。这是节日期间涨价一倍后举行的第一次宴会,多了几道新菜。晚饭后,我们出去到镇子上。我记得,我起初决定要熬个通宵,等到清晨六点,看公牛群从街道走过。只是我太困了,所以大概四点钟时,我就去睡觉了。其他的人继续熬夜。

  我的房间锁住了,找不到钥匙,所以我上楼,在科恩房间里的一张床上睡了。外面,节日依旧在暗夜中继续,但我太困了,眼睛睁不开。我被火箭爆炸的声音吵醒,那是公牛群从镇子边陲的畜栏里放出来的信号。它们将在街道上奔跑,冲向斗牛场。我睡得太沉了,醒来时觉得可能已经太晚了。我穿上科恩的一件外套,走到阳台上。下面狭窄的街道上空荡荡的。所有的阳台上都挤满了人。突然,一群人出现在街道的远端。他们挤成一团在跑动。他们从我们跟前跑过,沿着街道往上,跑向斗牛场。他们身后有更大的一群人,跑得更快,还有些掉队的人,他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跑。他们身后有一小段空余街道。突然,一群公牛上下扭动着脑袋飞驰而来。转过街角,他们都消失了。一个男人摔倒了,滚到水沟里,静静躺着。公牛群没注意到他,一起奔跑而过。

  等到看不见他们的时候,斗牛场那边就传来了一阵咆哮。咆哮声持续不断。后来,火箭爆破的声音表明公牛已经闯过斗牛场里的人群,回到栅栏里去了。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先前我光着脚站在石头阳台上。我知道我的伙计们肯定都已经去了斗牛场了。我回到床上继续睡觉。

  科恩进来后,把我叫醒了。他开始脱衣服,走过去把窗子关上,因为街道对面阳台上的人正往这边看。

  “你看那个场面了吗?”我问。

  “看了。我们都去了。”

  “有人受伤吗?”

  “有一头牛跑进斗牛场里的人群里,把六个还是八个人给撞翻了。”

  “布蕾特喜欢看吗?”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没有时间去顾着别人的事。”

  “真希望我也在。”

  “我们不知道你在哪儿。我们去你的房间了,门是锁着的。”

  “你们去哪儿了?”

  “我们到一个酒吧跳舞去了。”

  “我昨晚太困了。”我说。

  “天啊!我现在困了,”科恩说,“这样的事情会结束吗?”

  “这周都不会停。”

  比尔开了门,把头伸进来。

  “杰克,你到哪儿去了?”

  “我看见他们从阳台上跑过去了。怎么样?”

  “非常棒。”

  “你打算做什么?”

  “去睡觉。”

  中午过后,我们才起床。我们在街道拱廊下的餐桌用餐。镇子上都是人。我们得等位子。午饭后,我们去了伊鲁纳。那里已经挤满了人,随着斗牛表演的临近,人就更多了,桌边的人也越来越挤。每天在斗牛之前,都传来人群的嗡嗡声。其他时候,即便人再多,咖啡馆都不会有类似的声音。这个嗡嗡声持续不断,我们也身处其中,并成为它的一部分。

  我为观看斗牛表演订购了六张票。三张是斗牛场里的头排座位,在斗牛场围栏旁的第一排,另三张是看台上位于出入口上方的座位,靠背是木质的,在圆形看台的半腰。迈克尔认为布蕾特第一次来看斗牛,最好坐在高处,科恩想和他俩坐一起。比尔和我坐在第一排,我把多余的一张票给一位服务员,让他去卖。比尔看过一个赛季的斗牛赛。他和科恩说了些注意事项,告诉他怎么才能不把精力集中在马[375]身上。

  “我不担心我受不了。我只怕会觉得无趣。”科恩说。

  “你会这么想?”

  “在公牛攻击马的时候,别盯着马看,”我对布蕾特说,“观察牛的冲刺,看斗牛士怎么努力躲避公牛的攻击,不过,如果马被攻击了,只要没有死,就不要去看它。”

  “我有点紧张,”布蕾特说,“我担心我是否能够好好地从头看到尾。”

  “你没问题的。除了和马有关的部分会让你不舒服之外,没什么好担心的,而且马和牛的搏斗只不过是几分钟的事情。不要看让你不舒服的场景就行了。”

  “她会没事的,”迈克尔说,“我会照顾她的。”

  “我觉得你不会感到无趣的。”比尔说。

  “我去宾馆取望远镜和葡萄酒囊,”我说,“回头见。别喝醉了。”

  “我也去吧。”比尔说。布蕾特朝我们笑笑。

  我们沿着拱廊走,免得在广场上被晒。

  “那个科恩真让我受不了,”比尔说,“他身上的犹太人的傲慢太强了,居然觉得斗牛赛会让他觉得无聊。”

  “我们一会儿用望远镜观察他。”我说。

  “让他见鬼去吧!”

  “他在那儿待很久了。”

  “我希望他继续待着。”

  在宾馆的楼梯里,我们见到了蒙托亚。

  “来吧,”蒙托亚说,“你们想见见佩德罗·罗梅罗吗?”

  “好啊,”比尔说,“我们去见见他。”

  我们跟随蒙托亚走上一段楼梯,沿走廊走去。

  “他在八号房间,”蒙托亚解释说,“他正在为斗牛准备装备。”

  蒙托亚敲了敲门,打开。房间很昏暗,只有朝着小巷的窗子透进一点亮光。屋里有两张床,用一扇修道院用的隔板分开。电灯开着。小伙子穿着斗牛服装,笔直站立,板着脸。他的短上衣挂在一把椅子上。他刚缠好腰带。黑色的头发在电灯下闪闪发光。他穿着一件白色的亚麻衬衫,他的助手帮他系好腰带,站起身退到后面。佩德罗·罗梅罗点点头,和我们握手的时候,给人一种遥远的距离感,显得很凝重。蒙托亚和他说了些我们是斗牛迷、祝他成功之类的话。罗梅罗非常严肃地听着,然后转过身对着我。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孩。

  “你去看斗牛了。”他用英语说。

  “你会说英语。”我说,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不会。”他笑着答道。

  一直在床上坐着的三个男人走过来,问我们是否会说法语。“需要我帮你们翻译吗?你们有没有什么想问佩德罗·罗梅罗的?”

  我们道了谢。在那种情况下,你想问些什么?那个男孩不过十九岁,除了一个助手和三个帮闲外,没有旁人,而斗牛赛将在二十分钟后开始。我们用西班牙语祝他好运,和他握了握手,出去了。我们把门关上的时候,他正笔直站着,非常英俊,茕茕独立,屋子里还有三个帮闲。

  “这小伙子不错,你们觉得呢?”蒙托亚问。

  “他长得很好看。”我说。

  “他长得就像斗牛士,”蒙托亚说,“他有那个风度。”

  “他是个好小伙。”

  “等会儿我们看看他在斗牛场上的表现。”蒙托亚说。

  我们找到了靠在我房间墙上的硕大的皮革酒囊,连同双筒望远镜一起带走,关上门,走下楼梯。

  斗牛赛非常棒。比尔和我对佩德罗·罗梅罗的表现非常兴奋。蒙托亚坐在离我们约十个位子的距离。当罗梅罗杀死第一头公牛的时候,蒙托亚和我对视了一下,点点头。这是个真正的斗牛士。很久没有出现过的真正的斗牛士。另外两个斗牛士,一个表现平平,另一个还过得去,但和罗梅罗都没法比。他对付的两头牛也没法和他比。

  在斗牛赛期间,我几次用望远镜看迈克尔、布蕾特和科恩。他们看起来很正常。布蕾特没有感到不适。三人都倾身向前,趴在跟前的混凝土栏杆上。

  “把望远镜给我看看。”比尔说。

  “科恩看起来觉得很无趣吗?”我问。

  “这个犹太佬!”

  斗牛赛结束后,斗牛场外边根本寸步难行。我们挤不出去,只好随着人流像冰川似的缓慢地往镇子里挪。我们既有一场斗牛赛后通常都会出现的厌烦情绪,也有观看一场精彩的斗牛赛后的兴奋。狂欢活动在继续。鼓声震地,笛声凄厉,四处的人流经常被一群群跳舞的人打断。舞者挤在人群中,所以看不见他们脚下的精巧舞步。所能看见的,只有脑袋和肩膀起起伏伏,起起伏伏。我们终于穿过人群,走到咖啡馆。侍者给我们的另外几个人也留了位子,我和比尔各点了一杯苦艾酒,看着广场上的人群和舞者。

  “你知道他们跳的是什么舞吗?”比尔问。

  “是霍塔舞的一种吧。”

  “他们跳的不太一样,”比尔说,“他们随着不同的音乐跳不同的舞。”

  “非常好的舞蹈。”

  在我们跟前的一片空旷的街道上,一群男孩在跳舞。他们的舞步很复杂,脸上露出专注的神色。他们跳舞的时候都往下看,帆布鞋鞋底在路面上拍击。脚尖相碰,脚跟相接,脚趾头相触。后来,音乐突然停止,这套舞步结束,他们继续朝着街道舞去。

  “这群绅士淑女终于来了。”比尔说。

  他们正在穿越街道。

  “嗨,朋友们。”我说。

  “嗨,先生们!”布蕾特说,“你为我们预订了座位?你们太好了!”

  “我说啊,”迈克尔说,“那个姓罗梅罗叫什么名儿的真是好样的。对吧?”

  “哦,他确实可爱,”布蕾特说,“还有那条绿裤子。”

  “布蕾特一直盯着裤子看。”

  “看来明天我得把望远镜借给你才行。”

  “你觉得怎么样?”

  “非常棒!简直完美。这个,真是太壮观了。”

  “那些马怎么样?”

  “我情不自禁要看它们。”

  “她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它们,”迈克尔说,“这姑娘了不起。”

  “它们身上确实发生了一些很可怕的事情,”布蕾特说,“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要看。”

  “你感觉还好吧?”

  “我一点都没有感觉不好。”

  “罗伯特·科恩却不然,”迈克尔说,“你看得脸都青了,罗伯特。”

  “第一匹马确实让我觉得难受。”科恩说。

  “你没觉得无趣吧,是吗?”比尔问。

  科恩大笑。

  “没有,没有无趣。真希望你能原谅我说过的话。”

  “没事儿,”比尔说,“只要你没感觉无趣就好。”

  “他不像感到无趣的样子,”迈克尔说,“我当时还想他是不是要吐了。”

  “还不至于那么糟糕。只是一小会儿的事。”

  “我当时觉得他要吐了。你没有觉得无趣,是吧,罗伯特?”

  “得了吧,迈克尔。我说过我很抱歉说过那样的话。”

  “他当时是要吐了,你们知道的。他那时脸色铁青。”

  “哦,别再说了,迈克尔。”

  “第一次看斗牛赛决不应该感到无趣,罗伯特,”迈克尔说,“不然就活该被人说。”

  “哦,算了吧,迈克尔。”布蕾特说。

  “他说布蕾特是个虐待狂,”迈克尔说,“布蕾特不是虐待狂。她是个可爱的、健康的女人。”

  “你是虐待狂吗,布蕾特?”我问。

  “希望不是吧。”

  “他说布蕾特是虐待狂,仅仅因为她胃口很好。”

  “胃口不会总是那么好。”

  比尔让迈克尔别再说科恩,而是说些别的。侍者把苦艾酒端来了。

  “你真的喜欢斗牛赛吗?”比尔问科恩。

  “不,谈不上喜欢。我觉得算是个很棒的表演。”

  “当然啦!多精彩啊!”布蕾特说。

  “要是没有马的那一部分就好了。”科恩说。

  “那不重要,”比尔说,“很快你就不会关注任何令人不快的事情了。”

  “刚开始的时候,刺激确实有点大,”布蕾特说,“当公牛开始攻击马匹的时候,有一阵我真的觉得可怕。”

  “公牛很健壮。”科恩说。

  “都是上等的牛。”迈克尔说。

  “下次我想坐下面的位子。”布蕾特喝了一口苦艾酒说。

  “她想近距离看那些斗牛士。”迈克尔说。

  “他们都了不起,”布蕾特说,“那个叫罗梅罗的小伙子还是个孩子呢。”

  “他长得真俊,”我说,“我们到他的房间看见他,我从没见过比他还漂亮的小伙子。”

  “你觉得他多少岁了?”

  “十九二十的样子。”

  “真不可思议。”

  第二天的斗牛赛比第一天精彩多了。布蕾特到第一排坐了,坐在迈克尔和我之间,比尔和科恩到上面坐。罗梅罗吸引了全场的关注。我觉得布蕾特眼里没有其他斗牛士了。除了那些顽固不化的技术行家之外,其他人也是如此。全是罗梅罗的天下。场上的另两名斗牛士都不算数。我坐在布蕾特旁边,给她指点。我告诉她,在公牛攻击长矛手的时候,要盯着公牛而不是马,还告诉她注意观察长矛手如何摆布手上长矛的矛尖,这样才能看出点门道,才能知道斗牛的一举一动都有确切目的,而不仅是那些不可名状的恐怖景象。我教她观察罗梅罗如何用斗篷把公牛引离跌倒的马,如何用斗篷稳住公牛,平稳而优雅地让它转身,而不浪费它的体力。她看到罗梅罗如何避免鲁莽的行动,保存牛的体力,直到最后,他也不让它们气喘吁吁、惊慌失措,而是平稳地垮下。她看到罗梅罗是多么地靠近公牛,我向她点破其他斗牛士为了让人认为他们离牛很近而使用的花招。她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罗梅罗使用斗篷的技巧,而不喜欢其他斗牛士的。

  罗梅罗从不扭曲身子,他的动作直接、干脆、自然协调。其他斗牛士则像螺丝锥那样扭曲着身子,他们的手肘高举,在公牛用角顶过去之后,才倾身靠近牛的身子,给人十分惊险的假象。再后来,这些虚假的表象变本加厉,让人不快。罗梅罗斗牛让人真的动情,因为他的动作保持绝对精练,总是沉着冷静地让牛角从近身擦过。他不需要强调他和牛的距离是多么近。布蕾特看到,那些靠近公牛做出的动作是多么优雅,但如果距离稍远一点,这样的做法就变得可笑。我告诉她,自从何塞利托[376]死了之后,所有斗牛士都发明出一种技巧,模仿貌似危险的行为,以引发观众的虚假感情,而其实他们是非常安全的。罗梅罗还保留着古风,通过充分把自己暴露在外以保留动作的洗练,他通过让牛意识到无法触及自己而将其控制住,同时做好准备给它致命一击。

  “我没见他做过一件别扭的事。”布蕾特说。

  “除非他害怕了,否则你看不到这种情况。”我说。

  “他决不会害怕的,”迈克尔说,“他懂的太多了。”

  “他一开始就什么都懂了。其他人不可能学到他那些天赋的东西。”

  “天啊,长相多好啊。”布蕾特说。

  “我看她爱上这个斗牛的小伙了。”迈克尔说。

  “这我一点都不惊讶。”

  “杰克,行行好,不要再告诉她和这个斗牛士相关的任何事情了。和她说他们是怎么揍他们的老娘的。”

  “和我说说他们是怎样的酒鬼。”

  “哦,真吓人,”迈克尔说,“他们整天喝醉,不停地打他们可怜的老母亲。”

  “他看起来会这么干。”布蕾特说。

  “是吗?”我问。

  他们用骡子套住死牛,鞭声响起,人们奔跑起来,那群骡子努力朝前使劲,四肢猛蹬,飞奔起来,而那头死牛撅着一只角,脑袋耷拉在一边,在沙地上划了一道光滑的痕迹,被拖出了红色的大门。

  “下一场是最后一个了。”

  “不是。”布蕾特说。她身子前倾,倚着栅栏。罗梅罗挥舞手臂,指挥他的助手各就各位,然后他站住,斗篷搭在胸前,朝斗牛场另一边公牛上场的地方望去。

  结束之后,我们走到斗牛场外,被人群挤得严严实实。

  “看斗牛真累人啊,”布蕾特说,“我已经累瘫了。”

  “哦,你需要喝一杯。”迈克尔说。

  第二天,佩德罗·罗梅罗没上场。亮相的是缪拉公牛,这天的斗牛赛很糟糕。第三天没有安排斗牛赛。狂欢活动仍然夜以继日地进行着。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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