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丧钟为谁而鸣(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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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五月下旬的一个早晨,天空高远清亮,暖风吹拂在罗伯特·乔顿的肩膀上。雪化得很快。他们正在吃早餐。每个人有两大块夹着肉和羊奶酪的三明治。罗伯特·乔顿用他的折刀切下厚厚的两片洋葱,贴在肉和奶酪的两边,用两块面包夹住。
“你呼上一口气,森林那头的法西斯都能闻得见。”阿古斯汀说,嘴里满满当当的。
“把酒袋给我,我要漱漱口。”罗伯特·乔顿说,他的嘴里满是肉、奶酪、洋葱和嚼烂的面包。
他从没这么饿过,喝了一满口的葡萄酒,酒中带着一点点皮袋子上的柏油味,然后咽了下去。随后他举起酒袋,让喷射出来的酒直灌进嗓子眼儿的里端去。就这样又喝了一大口。他抬手的时候,酒袋扫到了掩护机枪的松枝的针叶。他仰起头灌酒的时候,头倚在松枝上。
“你还要这块三明治吗?”阿古斯汀问他,越过枪身递了过去。
“不要了。谢谢。你吃吧。”
“我吃不下了。我不习惯早上吃东西。”
“你真不想吃?”
“不吃了。拿着吧。”
罗伯特·乔顿接了过来,把它放在大腿上,从夹克放着手榴弹的侧兜里掏出洋葱,打开折刀切起来。他先把在口袋中滚脏的表面薄薄地切下来一层,接着便切了一厚片。外层有一圈掉了下来,他捡起来,顺着弧度一折,塞进三明治之中。
“你早餐总是吃洋葱吗?”阿古斯汀问。
“有就吃。”
“你们国家的人都这样?”
“不是,”罗伯特·乔顿说,“这东西在我们那儿不受欢迎。”
“这敢情好,”阿古斯汀说,“我一直觉得美国是个文明的国家。”
“洋葱有什么让你看不惯的?”
“臭。别的没了。不然它就跟玫瑰一个样儿了。”
罗伯特·乔顿咧嘴笑了,满嘴都是食物。
“跟玫瑰一个样儿?”他说,“真像玫瑰。一朵玫瑰就是一只洋葱。”
“洋葱熏到你的脑子了吧,”阿古斯汀说,“注意着点儿。”
“一只洋葱就是一只洋葱就是一只洋葱。”他兴高采烈地说。他想:一块石头就是一个斯坦因[287]就是一块岩石就是一块圆石就是一块卵石。
“用酒漱漱口吧,”阿古斯汀说,“你这个人不寻常,英国人。你和上次跟我们一起干活儿的那个爆破手大不一样。”
“有一点儿大不相同。”
“跟我说说。”
“我活着而他死了。”罗伯特·乔顿说。然后,你这是怎么啦?他想道。能这么说话吗?是食物让你忘乎所以了?你怎么了?被洋葱醉倒了吗?现在这就是生活的全部意义了?生活的意义本来也不多,他真诚地对自己说。你极力让它更具意义,但它从来就事与愿违。在余下的这些时间里也没必要说谎了。
“不,”他说,此时已经严肃起来,“那个人承受了极大的苦难。”
“你呢?你没有承受苦难?”
“没有,”罗伯特·乔顿说,“有些人没受多少苦,我就是其中一个。”
“我也是。”阿古斯汀对他说,“有人受了大苦,有人则没有。我属于没受什么苦的。”
“所以就没有那么糟糕了,”罗伯特·乔顿再次扬起酒袋,“有了这个,就更不坏了。”
“我为了其他人受苦。”
“就像所有好人应做的那样。”
“但为我自己就没受什么苦。”
“你有妻子吗?”
“没有。”
“我也没有。”
“但是现在你有玛丽娅了。”
“是的。”
“有件事情很古怪,”阿古斯汀说,“自从炸火车后她加入我们以来,比拉尔就非常严厉地不准大家接近她,仿佛她是在加尔默罗会的女修道院里。你不知道她是如何凶猛地保护着玛丽娅。你来了,她却把玛丽娅像礼物一样给了你。这你怎么看?”
“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样的?”
“她把玛丽娅交给我来照顾。”
“你对她的照顾就是整晚和她睡觉。”
“我运气比较好。”
“这是什么照顾方式呀?”
“你不知道一个人可以这样好好地照顾另一个人吗?”
“对,但是这样的照顾我们每个人都能做到。”
“咱们别谈这个了,”罗伯特·乔顿说,“我是真心在乎她。”
“真心?”
“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更真心的了。”
“那么之后呢?炸掉这座大桥之后呢?”
“她跟我走。”
“那么,”阿古斯汀说,“那就再没什么好说的了,祝你们两个一路好运。”
他举起皮酒袋,长长地饮了一口,然后把它交给罗伯特·乔顿。
“还有一件事,英国人。”他说。
“说就是了。”
“我也很在乎她。”
罗伯特·乔顿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非常在乎,”阿古斯汀说,“非常在乎,比你所能想象的还要在乎。”
“我能想象。”
“她给我留下的印象,一直不能抹去。”
“我能想象。”
“你看,我对你说的这些是完全认真的。”
“说吧。”
“我从来没有碰过她,也没有对她做过任何事情,但我非常在乎她。英国人,别怠慢她。她和你睡觉,但她不是妓女。”
“我会照顾她的。”
“我相信你。但还有,你不会知道如果没有这场革命,这个姑娘会怎么样。你的责任重大。这姑娘,真的,受了太多苦了。她和我们不一样。”
“我会娶她。”
“不。不是那回事。革命期间这倒是没有必要。但是——”他点点头,“能结婚自然更好。”
“我会娶她,”罗伯特·乔顿说的时候,感觉到喉咙因这句话而发紧,“我非常在乎她。”
“这个过后再说,”阿古斯汀说,“等方便的时候。重要的是你有这个打算。”
“我有这打算。”
“听着,”阿古斯汀说,“我本来无权过问这件事,我已经说得太多了,但是你在这个国家认识很多姑娘吗?”
“认识几个。”
“妓女?”
“有些不是。”
“多少?”
“几个。”
“你和她们睡过?”
“没有。”
“你明白了?”
“是的。”
“我的意思是,玛丽娅这个姑娘不会轻易做这种事情。”
“我也不会。”
“如果我觉得你会,昨天晚上你和她躺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就枪毙你了。为了这种事,我们这儿经常杀人。”
“听着,老家伙,”罗伯特·乔顿说,“因为时间紧迫,一切就不拘形式了。我们所缺乏的就是时间。我们明天就必须战斗了。这对我来说没什么。但是对玛丽娅和我来说就意味着,我们要在这仅有的时间里,把我们的生命活到极致。”
“一天一夜的时间确实不多。”阿古斯汀说。
“是的。但我们已经有了昨天、昨晚和前天晚上。”
“你看,”阿古斯汀说,“只要我能帮得上你的。”
“不。我们没问题。”
“有什么我能帮得上你或是那个短发姑娘的——”
“不用。”
“真的,一个男人能为另一个男人做的实在太少。”
“不。其实很多。”
“什么?”
“说到战斗,无论今天和明天发生什么,对我有信心,哪怕我的命令看起来可能是错的。”
“我对你有信心,自从这个骑兵队的事,以及把马支走的事情以来。”
“那不算什么。你也知道,我们为了一个目标而努力,去赢得这场战争。除非我们赢了,不然其他一切事情都是徒劳。明天我们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具有绝对的重要性。而且我们会战斗,在战斗中必须遵守纪律。因为许多事情跟表面上不一样,所以纪律必须建立在信任和信心之上。”
阿古斯汀往地上啐了一口。
“玛丽娅和所有这些事情是两码事,”他说,“你和玛丽娅应该像两个有血有肉的人那样利用现有的时间。只要我能帮上忙,你下令就行。至于明天的事情,我会无条件地服从你。如果明天的事情需要我死,那么我会满心从容地、高高兴兴地去赴死。”
“这种感觉我也有,”罗伯特·乔顿说,“但是从你这儿听到这话,还是让人高兴。”
“还有,”阿古斯汀说,“上面的那个,”他朝普力米提波指了指,“是个值得信赖的宝贝疙瘩。比拉尔则远远、远远超出你的想象。老头儿安塞尔默也是。安德烈斯也是。埃拉迪奥也是,非常安静,但是很可靠的一个人。还有费尔南多。我不知道你怎么看他。他真的比水银还要沉重。比公路上拉大车的小牛还要无聊,但是对于打仗和执行,绝对是条汉子!你等着瞧吧。”
“我们真幸运。”
“不。我们有两个薄弱环节。吉卜赛人和巴布罗。聋子一伙儿可比我们强多了,就像我们比羊粪强多了。”
“那一切都没问题了。”
“是的,”阿古斯汀说,“可我还是希望今天别有别的事了。”
“我也是,希望就这样结束,但是并没有。”
“你觉得今天会很糟糕吗?”
“有这个可能。”
“但是你现在信心满满哪,英国人。”
“是的。”
“我也是。尽管有玛丽娅的事,还有别的。”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天气吧,天气真不错。”
“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我们要行动了。”
“我想就是这个原因吧,”罗伯特·乔顿说,“但不是今天。当务之急,重中之重,就是要避免今天动手。”
说话间他听到了什么动静。这个声音极远,盖过了树间暖风吹拂的声音。他不能确定,于是他保持着嘴巴张开的姿势倾听,同时抬头看了一眼普力米提波。他以为自己听到了,但那声音旋即消失。风在松林间吹拂,罗伯特·乔顿此刻打起全部精神细听,然后他听到有微弱的声响顺风而来。
“我没什么可悲的,”他听到阿古斯汀说,“我永远也无法拥有玛丽娅也没什么。我还跟从前那样跟妓女们混吧。”
“闭嘴!”他说,根本没有在听,他躺在他身边,头却转开。阿古斯汀突然盯住他。
“怎么回事?”
罗伯特·乔顿把手放在自己嘴上继续听。那声音又出现了,它隐约、模糊、沉闷而又遥远地传过来。但是现在不会错了,是自动步枪射击时发出的清脆而连贯的“噼啪”声,听起来就像是一卷又一卷的微型鞭炮,在遥远的几乎听不到的地方炸开。
罗伯特·乔顿抬头看向普力米提波,此刻他的头也抬了起来,脸冲着他们,一只手拢住耳朵。见他望过来,普力米提波指向对面最高地域的那座山。
“他们和聋子的人交火了。”罗伯特·乔顿说。
“那咱们去支援他们哪,”阿古斯汀说,“把人集合起来。打过去。”
“不,”罗伯特·乔顿说,“咱们待在这里。”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