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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丧钟为谁而鸣(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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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蹲下来。”罗伯特·乔顿低声呼唤阿古斯汀,然后转头,对着安塞尔默摆手,示意“蹲下,蹲下”,老头儿正把一棵松树像圣诞树一样扛在肩上,从岩石的夹缝中走来。他随即看到老头儿把松树撂在一块岩石后面,然后整个人也在岩石间躲起来不见了。而后罗伯特·乔顿目视前方,视线穿过开阔的区域望向树林。他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但是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跳动,接着,他听到石头撞击石头的“嗒嗒”声,一颗小石块儿一路“咔啦啦”地滚落。他扭头向右,抬眼一望,看到普力米提波的步枪平举着托起又放下,一共四次。而后,视野中除了面前空茫茫的雪地,那一圈儿马蹄印和远处的树林,便什么都没有了。

  “骑兵。”他低声对阿古斯汀说。

  阿古斯汀看着他,咧嘴笑起来,他深陷的深色脸颊因此而更为宽阔。罗伯特·乔顿注意到他在冒汗,便伸出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还没来得及收手,他便看到四个骑手从林间纵马而出,他感觉到阿古斯汀背上的肌肉在他的手掌下抽搐着。

  一位骑手骑在前头,三位跟在后面。领头的那个跟踪着马蹄的踪迹,边骑马边往地下看。另外三位在他身后,呈扇形穿出树林。他们都在仔细察看。罗伯特·乔顿俯卧着,感到自己的心脏抵着雪地在跳动,他将双肘分得很开,透过自动步枪的瞄准器观察他们。

  领骑的那个人沿着蹄印来到巴布罗绕圈儿的地方就停了下来。其他人向他靠拢后都停在那里。

  罗伯特·乔顿顺着自动步枪烤蓝钢枪管将他们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到了他们的脸,身上挂的马刀,因为汗湿而颜色发深的马肚子,卡其色披风那圆锥般的斜度,以及纳瓦拉人惯常歪戴着的卡其色贝雷帽。那个领头的掉转马头,正对架着枪的那处岩石间的缺口,罗伯特·乔顿看到他年轻的因风吹日晒而变黑的脸、间距很窄的双眼、鹰钩鼻以及过长的楔形下巴。

  他坐在马上,马的前胸正朝着罗伯特·乔顿,马头高高的,轻型自动步枪的枪托从马鞍右侧的枪套里撅出来,领头的人伸手指向机枪所在的缺口处。

  罗伯特·乔顿将双肘紧贴住地面,顺着枪管注视着四个停在雪地中的骑手。其中三个已经把他们的自动步枪掏了出来。其中两个把枪横放在马鞍的前鞍桥上。另一个坐在马上,步枪斜搁在右侧,枪托倚在胯上。

  你难得在这样的射程内看他们,他想道。不曾顺着这样一支枪的枪管像这样看着他们。通常后瞄准器都被调高了[282]。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微型儿,你拼了命才能打到目标;或者他们在奔跑、卧倒、再跑,而你用火力扫射山坡或是封锁某条街道,或是朝几扇窗户射击;要不,就是你在远处看到他们在公路上行军。只有在袭击火车的时候你才这样近距离地见过他们。只有在那时他们才像现在这样,而他们只有四个人,你能让他们四散逃窜。透过瞄准器,这样的距离看过去,他们的体形大了一倍[283]。

  你呀,他想,望着前瞄准器上的楔形准星此刻稳定地嵌于后瞄准器的槽口之内,准星的上端对准领头人的胸部正中,在那个猩红色标志的右边一点儿,在明亮的晨光里,那点儿红色在卡其色斗篷的衬托下更加亮眼。你呀,他想,此刻是用西班牙语来思考,他手指朝前抵住扳机护弓,以免这机枪的扳机一触即发,带来快速的、震撼的、疾风骤雨般的喷泻。你呀,他又想,你年纪轻轻的,已经死到临头。还有你,他想,还有你,还有你。但请别让这事发生。请不要让它发生。

  他感觉到身边的阿古斯汀想要咳嗽,接着察觉到他忍住了,憋住然后生生压下去。然后他顺着上油的烤蓝枪管,从树枝的间隙望出去,他的手指依然向前抵住扳机护弓,他看到那个带头的掉转马头,朝向树林间巴布罗的足迹引向的地方。于是他们一行四人驰入树林中,只听阿古斯汀低声说:“王八羔子们!”

  罗伯特·乔顿看了看身后安塞尔默把树撂下的地方。

  吉卜赛人拉斐尔从岩石间朝着他们走来,提着一对布制的鞍囊,步枪挎在后背上。罗伯特·乔顿挥手让他隐蔽,吉卜赛人一矮身,不见了。

  “咱们本可以把那四个都干掉。”阿古斯汀悄悄地说,身上仍旧汗淋淋的。

  “是的,”罗伯特·乔顿低语道,“但是枪一响谁知道会招来什么?”

  就在这时,他听到又有一块石头掉落的声音,迅速回头察看。但是吉卜赛人和安塞尔默都不见踪影。他看了一眼腕表,然后抬头朝普力米提波那里望去,只见他将他的步枪急促地举起又放下,看起来像是没完没了一般。巴布罗已经走了45分钟,罗伯特·乔顿想道,接着他听到一队骑兵开来的声音。

  “别担心,”他对阿古斯汀低声说,“他们会像那些人一样直接骑过去的。”

  他们排成两路纵队沿着树林边缘驰进视野中,总共20名骑着马的士兵,武器和制服都和前面那队人一样,他们的马刀晃动着,卡宾枪插在枪套中。接着,他们也像之前那队人那样进入树林之中。

  “你看到了吧?”罗伯特·乔顿对阿古斯汀说。

  “这拨儿人挺多的。”阿古斯汀说。

  “如果咱们干掉了先前的那一队人马,就不得不对付他们了。”罗伯特·乔顿的声音放得极轻。他的心跳此时平静了一些,融化的雪沾湿了胸口的衬衫。他的胸口感觉空落落的。

  阳光明晃晃地照在雪地上,积雪快速地消融。他可以看到树干上的雪就在他的眼前、在枪眼前,渐渐凹陷而消失,太阳的热量融化了表层的雪,雪面上湿漉漉的,斑驳而脆弱,同时泥土的温度也在向覆盖其上的积雪喷吐温暖的气息。

  罗伯特·乔顿抬头看向普力米提波的岗位,看到他“安全无事”的手势,两手交叉,手掌向下。

  安塞尔默的头从一块岩石上方探出来,罗伯特·乔顿示意他可以起来。老人从一块石头后面溜到另一块后面,直到他爬了上来,卧倒在枪旁边。

  “人很多,”他说,“人很多呀!”

  “我不需要树了,”罗伯特·乔顿对他说,“不需要再用树来打扮了。”

  安塞尔默和阿古斯汀都咧嘴乐了。

  “它已经经受住了仔细查看的考验,如果现在插棵树反倒危险,因为那些人会回来,而且他们可能也不蠢。”

  他觉得有必要谈论刚才的事情,对他来说,这是刚刚经历过极大危险的信号。他通常可以根据自己事后想要谈话的迫切程度来判断之前的形势有多么险恶。

  “这个掩体不错吧,呃?”他说。

  “挺不错的,”阿古斯汀说,“操他所有法西斯孙子的不错。咱们本可以把那四个干掉的。你看到了吧?”他对安塞尔默说。

  “我看到了。”

  “你,”罗伯特·乔顿对安塞尔默说,“你必须到昨天的岗位去,或是你自己另外选一个好位置,继续观察公路上的情况,像昨天一样报告一切动静。咱们已经晚了。你待到天黑,然后回来。我们再派一个过去。”

  “可是留下脚印怎么办?”

  “雪一化就从下面出发。公路肯定会被雪水弄得泥泞不堪。在公路上比较软的地方看看是不是有不少卡车通过,或者软路面上有没有坦克的印迹。现在只能说这么多,具体情况你到那边再看。”

  “我能说一句吗?”老人问道。

  “当然。”

  “容我说一句,我到拉格兰哈去,问问那边昨夜都有什么车通过不是更好吗?再安排一个人,用你教给我的方法去观察。这个人今天晚上就能来报告,或者更好的办法是,我再跑一趟拉格兰哈去拿报告。”

  “你不怕遇到骑兵?”

  “雪化了就没关系。”

  “拉格兰哈那边有人能干这事吗?”

  “有。干这个的,有。应该会是个女人。在拉格兰哈有好些女人是可以信赖的。”

  “这我相信,”阿古斯汀说,“那儿有很多。就我所知,还有一些还能附带着干点儿别的。你不打算叫我去吗?”

  “让老头儿去吧。你会用枪,这一天还没结束呢。”

  “等雪化了我就走,”安塞尔默说,“雪化得很快。”

  “你觉得他们逮到巴布罗的可能有多大?”罗伯特·乔顿问阿古斯汀。

  “巴布罗很精,”阿古斯汀说,“没有猎狗,人能逮到机灵的雄鹿吗?”

  “有时候能。”罗伯特·乔顿说。

  “他们逮不到巴布罗,”阿古斯汀说,“和原来相比,现在他明摆着就是一堆垃圾。但是现在这么多人倒毙在墙根儿下,他却能在这山里,活得舒舒服服,天天醉生梦死,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真有他们说的那么精明吗?”

  “还要更精明些。”

  “他在这边看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能耐。”

  “怎么没有?如果他没什么了不起的能耐,他昨晚就死了。在我看来你可不怎么懂政治呀,英国人,也不懂游击战。在政治和游击战中,首要的事情就是继续生存下去。看看昨天晚上他是怎么想方设法生存下去的。为了这,他从你和我这里吃掉多少屎一样难听的话。”

  这会儿巴布罗已经回到队里参与行动,罗伯特·乔顿其实不想去说他的坏话,所以刚才一说出巴布罗没能耐的话,他立刻就后悔了。他自己清楚巴布罗有多精明。因为巴布罗听到炸桥的命令,立刻看出其中不对头的地方。他那样说只是出于厌恶,而一说出口便知不妥。这部分是因为紧张之后话有些多。所以此刻他跳过这个话题,转而对安塞尔默说:“大白天就去拉格兰哈吗?”

  “这主意不坏呀,”老人说,“我又不是和军乐团一起走。”

  “脖子上不套铃铛,”阿古斯汀说,“肩上也没扛大旗。”

  “你怎么走?”

  “在森林里面上上下下地爬呗。”

  “如果他们抓到你呢。”

  “我有文件。”

  “这我们都有,但你得赶快把露马脚的那些吞下去。”

  安塞尔默摇摇头,拍了拍罩衣前胸的口袋。

  “这件事情我盘算好久了,”他说,“但我从来就不喜欢吞纸片。”

  “我觉得我们应该往所有的文件上面抹点儿黄芥末酱作调料,”罗伯特·乔顿说,“我把咱们这边的文件放在左胸口袋,法西斯那边的文件放在右胸口袋,这样即使遇到紧急情况也不会搞错了。”

  第一队骑兵的头子用手指向入口的时候,一定把这帮人吓得够呛,因为所有人的话都有点儿多了。太多了,罗伯特·乔顿想。

  “但是你看哪,罗伯托,”阿古斯汀说,“他们说,政府每天都向右翼倾斜一点儿,以至在共和派里,人们都不叫同志而改称先生和夫人了。你那两个口袋是不是也要倒一下了?”

  “等到右倾得足够厉害的时候,我就把它们放在我的屁股口袋里,”罗伯特·乔顿说,“再把中间缝上一道儿。”

  “就让它们待在你的衬衫里吧,”阿古斯汀说,“我们会不会打赢战争但是输掉革命?”

  “不会,”罗伯特·乔顿说,“但如果我们打不赢这场仗,就不会有革命,不会有共和国,不会有你,不会有我,什么都没有了,一切全部玩完。”

  “我也是这么说,”安塞尔默说,“咱们应该把这场战争打赢。”

  “赢了之后,只把好的共和派留下,那些无政府主义者、共产党员和所有这些流氓坏蛋都统统枪毙。”阿古斯汀说。

  “我们要打赢这场战争,一个人也不枪毙,”安塞尔默说,“我们应该公正地治理国家,所有人都能受益,付出一分就能分得一杯羹。至于那些跟我们作对的人,则应该受教育,去了解错在了哪里。”

  “我们非得枪毙好多人不可,”阿古斯汀说,“好多,好多,好多人。”

  他用紧握的右拳猛地捶了一下左手掌。

  “他们一个都不该被枪毙,哪怕是那些带头的,应该在劳动中改造他们。”

  “我知道该让他们做什么工作。”阿古斯汀说着,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

  “什么活儿,苦活儿?”罗伯特·乔顿问。

  “两种最最出色的行当。”

  “是什么?”

  阿古斯汀又往嘴里塞了一把雪,望向那片骑兵徘徊过的开阔地,然后吐出一口雪水。“瞧瞧,多好的一顿早餐,”他说,“那个臭吉卜赛人去哪儿了?”

  “什么行当?”罗伯特·乔顿问他,“说呀,臭嘴巴。”

  “不背降落伞,从飞机上跳下去,”阿古斯汀两眼放光地说,“这是针对那些咱们关心的大人物。至于其余的人,就把他们钉在篱笆桩上面,向后推倒。”

  “光这么说就够不光彩的了,”安塞尔默说,“这样的话,我们永远不会有共和国了。”

  “我要把他们这些人的鸡巴蛋炖成浓汤,然后在里面游上十里格[284],”阿古斯汀说,“当我看到他们四个,以为我们可以把他们干掉的时候,我就像马厩里等着公马的母马一样哩。”

  “不过,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没有干掉他们吗?”罗伯特·乔顿轻声说。

  “知道,”阿古斯汀说,“我知道。但是我心里迫切得就像那匹急不可待的母马。你感觉不到这种迫切,就不可能了解。”

  “你出的汗倒是够多的,”罗伯特·乔顿说,“我以为你是害怕了。”

  “害怕?是的,”阿古斯汀说,“害怕但又不怕。这辈子就没有比那一种更为强烈的感觉了。”

  是呀,罗伯特·乔顿想,我们行事冷静,但是他们却不是这样,也从来没有这样过。那是他们额外的圣礼,是在那个新宗教从地中海的远端传过来之前他们的古老信仰,这个信仰他们从未抛弃,而只是隐忍不露、深藏于心,却在一次次的战争和宗教裁判[285]中再次展现出来。他们可是给异端判处火刑的民族啊。杀人是必然的,但是我们杀人和他们杀人不同。而你呢,他想,你从来没被它侵蚀过吗?在山区的时候没有过吗?在乌塞拉时没有吗?在埃斯特雷马杜拉的时候一直没有吗?任何时候都没有吗?什么话,他对自己说。每一次炸火车都有吧。

  别再拿柏柏尔人和古伊比利亚人[286]做那种模棱两可的文章了,就承认你喜欢杀戮吧,就像那些自愿当兵的人那样有时会享受其中,不管他们是否承认。安塞尔默厌恶杀人,因为他是一个猎人,而非军人。但也别把他想得太好了。猎人杀动物,军人杀人。别骗你自己了,他想,也别为这件事编什么文章了。你早已被它感染。但也别把安塞尔默往坏处想。他是个基督徒,这在天主教国家中是相当罕见的。

  但是在阿古斯汀身上的,我认为那是害怕,他想,行动之前自然会产生恐惧。但也是那另外一种感觉。当然,他可能是在吹牛。他确实很害怕。我按在他肩上的手摸到了他的恐惧。好了,是时候了结这场谈话了。

  “看看吉卜赛人带吃的过来了没有,”他对安塞尔默说,“别让他上来了。他是个蠢蛋。你自己带上来吧。而且不论他带过来多少,让他回去再多拿一点儿。我饿了。”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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