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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永别了,武器(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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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凯瑟琳沿着湖边走,到小旅馆去看弗格森,我则坐在酒吧看报纸。酒吧间有舒适的皮椅,我就坐在一张皮椅上看报,一直看到酒吧侍者进来。军队没有守住塔利亚门托河,他们正朝皮亚韦河撤退。我记得皮亚韦河,通往前线的铁路在圣多纳附近跨过它。那儿的河水很深,流速很慢,河面还很狭窄。河下边是蚊子滋生的沼泽和沟渠。那儿有些漂亮的小别墅。战前有一回我去科蒂纳丹佩佐[111],曾在临河的山间走了几个小时。从山上望下去,那像是一条出鳟鱼的河流,水流湍急,形成一道道浅滩,山岩阴影下是一个个水潭。公路到了卡多雷就和河道岔开了。我有些纳闷:山上的部队是怎么撤下来的?这时,酒吧侍者进来了。

  “格雷菲伯爵在找你。”他说。

  “谁呀?”

  “格雷菲伯爵。你还记得上次你来这儿时碰到的那个老人吧?”

  “他在这儿吗?”

  “是的,他和他侄女一起来的。我告诉他你在这儿,他要跟你打台球。”

  “他在哪儿?”

  “正在散步。”

  “他怎么样了?”

  “他越来越年轻了。昨天晚饭前,他喝了三杯香槟鸡尾酒。”

  “他的台球打得怎么样?”

  “不错,把我击败了。我跟他说你来了,他很高兴。这儿没有人陪他玩。”

  格雷菲伯爵九十四岁了,和梅特涅[112]同时代,白发银髯,举止优雅。曾在奥地利和意大利从事外交工作,他的生日宴会可是米兰社交界的一件大事。眼看要活到一百岁,打得一手娴熟流畅的台球,和他九十四岁的脆弱身体形成鲜明的对照。有一回旅游季节过后,我曾在斯特雷萨碰见过他,我们边打台球边喝香槟。我觉得这是一项极好的运动,而他一百分让我十五分,还赢了我。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在这儿?”

  “我忘了。”

  “还有谁在这儿?”

  “没有你认得的人了。总共就六个人。”

  “你现在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

  “出去钓鱼吧。”

  “我可以去一个小时。”

  “走吧,带上钓鱼线。”

  酒吧侍者穿上一件外衣,我们就出去了。我们来到湖边,弄了条小船,我划船,酒吧侍者坐在船尾,把头上带有旋转匙形诱饵和沉重铅坠的钓鱼线放开,去钓湖里的鳟鱼。我沿着湖岸划船,酒吧侍者手里扯着线,时而朝前抖动几下。从湖上看起来,斯特雷萨非常荒凉,一长排一长排光秃的树木,一座座大旅馆,还有不少关闭的别墅。我把船划过去,划到贝拉岛[113],紧挨着石壁,那儿的湖水突然变深了,看得见石壁在清澈的湖水中低斜下去。接着,我们又朝北划向渔人岛。太阳被一朵云遮住了,湖水黑暗平滑,寒气逼人。虽然看见有鱼上来在水面划出的涟漪,但却没有鱼上钩。

  我把船划到渔人岛对面,那儿停靠着几只小船,有人在补渔网。

  “我们去喝一杯吧?”

  “好的。”

  我把船划着靠拢到石码头,酒吧侍者把钓鱼线收起来,卷好放在船底,把诱饵挂在船舷的上缘。我上了岸,把船拴好。我们走进一家小酒吧间,在一张没铺桌布的木桌边坐下,要了味美思。

  “你划累了吧?”

  “不累。”

  “我划回去吧。”他说。

  “我喜欢划船。”

  “要是你来抓住钓鱼线,也许会转运的。”

  “好吧。”

  “告诉我,战争怎么样了?”

  “糟糕透了。”

  “我不用去打仗。我年纪太大,像格雷菲伯爵一样。”“也许你还得去。”

  “明年他们会到我们这个阶层来招兵,但是我不去。”

  “你怎么才能不去呢?”

  “出国去,我才不去打仗。我在阿比西尼亚[114]打过一仗,真没劲。你为什么去打仗?”

  “我不知道,我是个傻瓜。”

  “再来一杯味美思?”

  “好的。”

  酒吧侍者划船回去。我们到斯特雷萨那边的湖上钓鱼,然后又划到离岸不远的地方去钓。我抓着绷紧的钓鱼线,感到旋转中的诱饵在微微抖动,同时望着十一月阴暗的湖水和荒凉的湖岸。侍者荡着长桨,船每往前一冲,钓鱼线就跳动一下。有一次,鱼上了钩:钓鱼线突然绷紧了,往后猛拉。我拽了拽,感到一条活生生的鳟鱼的分量,随后钓鱼线又抖动起来。鱼脱钩了。

  “你觉得那鱼大吗?”

  “相当大。”

  “有一次,我一个人出来钓鱼,我用牙齿咬住钓鱼线,一条鱼上钩了,差点把我的嘴巴扯破。”

  “最好的办法是把钓鱼线绕在腿上,”我说,“那样有鱼上钩你能感到,还不会把牙齿拽掉。”

  我把手伸进湖里,湖水很冷。这时,我们差不多到旅馆对面了。

  “我得进去了,”酒吧侍者说,“赶十一点的班。L'heureducocktail。[115]”

  “好吧。”

  我收起钓鱼线,缠在一根两头有凹口的棍子上。侍者把船停放在石墙间一个小小的停泊处,用铁链和锁锁好。

  “你什么时候要用,”他说,“我就把钥匙给你。”

  “谢谢。”

  我们来到旅馆,进了酒吧间。大清早我不想再喝酒,便上楼回房去。女侍刚收拾好房间,凯瑟琳还没回来。我躺到床上,尽量不去想事情。

  凯瑟琳回来了,又没有事了。她说弗格森在楼下,她是来吃中饭的。

  “我知道你不会介意的。”凯瑟琳说。

  “不介意。”我说。

  “怎么啦,亲爱的?”

  “我不知道。”

  “我知道,你闲得慌。你现在只有我,而我又出去了。”

  “是这样。”

  “对不起,亲爱的。我知道突然间失去了一切,这种感觉一定很可怕。”

  “我的生活本来很充实,”我说,“现在你要是不和我在一起,我在这世上就一无所有了。”

  “可我会和你在一起的,我才走了两个小时。你真没有事情可做吗?”

  “我和酒吧侍者钓鱼去了。”

  “有意思吗?”

  “是的。”

  “我不在的时候,不要想我。”

  “我在前线就是这么对付的。不过,那时候有事可做。”

  “丢了职业的奥赛罗。”她打趣说。

  “奥赛罗是个黑人,”我说,“再说,我可不猜疑。我只是太爱你了,别的都无所谓。”

  “你能不能做个乖孩子,对弗格森好一点?”

  “我对弗格森一向是好的,只要她别骂我。”

  “对她好点。想想我们什么都有,而她什么都没有。”

  “我们所拥有的她不见得想要。”

  “你是个聪明孩子,亲爱的,但你不大懂事。”

  “我会对她好的。”

  “我知道你会的。你太可爱了。”

  “她吃完饭后,不会不走吧?”

  “不会,我会打发她走的。”

  “然后,我们就到这楼上来。”

  “当然,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我们下楼去和弗格森一道吃中饭。饭店和餐厅的富丽堂皇给弗格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吃了一顿美餐,喝了两瓶卡普里白葡萄酒。格雷菲伯爵来到了餐厅,对我们点点头。他的侄女陪着他,她那模样有点像我祖母。我跟凯瑟琳和弗格森讲了讲她的情况,弗格森深有感触。饭店豪华、宏伟,空荡荡的,没几个人,不过饭菜很好,酒也很爽口,大家喝了都觉得很惬意。凯瑟琳没有必要再提高兴致了,她已经很开心了。弗格森也很快活。我自己也感觉挺不错。饭后,弗格森回她的旅馆去了。她说她午饭后都要休息一会儿。

  下午晚些时候,有人来敲我们的门。

  “谁啊?”

  “格雷菲伯爵问你愿不愿意陪他打台球。”

  我看了看表。我早就把表摘下来了,还放在枕头底下。

  “你非去不可吗,亲爱的?”凯瑟琳小声问。

  “我看还是去吧,”表上时间是四点一刻,我大声说,“告诉格雷菲伯爵,我五点钟到台球室。”

  五点差一刻,我吻别了凯瑟琳,走进浴室去穿衣服。我对着镜子系领带时,发觉自己穿着便装很奇怪。我得记住,再去买些衬衫和袜子。

  “你要去很久吗?请把梳子递给我,好吗?”凯瑟琳问,她在床上看起来楚楚动人。

  我看着她梳头发,她偏着头,头发全落到了一边。外头很暗,床头的灯光照在她的头发、脖颈和肩膀上。我走过去亲她,握住她拿梳子的手,她的头倒在枕头上。我吻她的脖子和肩膀。我太爱她了,爱得晕晕乎乎的。

  “我不想去了。”

  “我不想让你去。”

  “那我就不去了。”

  “别,去吧。只是一会儿,然后你就回来了。”

  “我们就在这儿吃晚饭。”

  “快去快回啊。”

  我在台球室找到了格雷菲伯爵。他在练习击球,球台顶上的灯光照耀下来,他的身子显得很脆弱。在灯光圈外不远处的牌桌上,摆着一只放冰的银桶,冰块上露出两瓶香槟酒的瓶颈和瓶塞。我往球台走去时,格雷菲伯爵直起身子朝我走来。他伸出手:“你在这儿真让人太高兴了。你来和我打球实在太好了。”

  “谢谢你盛情邀请我。”

  “你痊愈了没有?他们告诉我说,你在伊松佐受了伤。希望你康复了。”

  “我挺好的。你好吗?”

  “噢,我一向挺好,只是越来越老了。我发现了一些老迈的迹象。”

  “不敢相信啊。”

  “是的。想知道一个迹象吗?对我来说,讲意大利语来得容易些。我规定自己尽量不说,但是我人一累,就觉得说意大利语容易得多。所以,我知道我在变老。”

  “我们可以讲意大利语啊。我也有点累。”

  “噢,不过你累的时候,讲英语还是比较容易的。”

  “美国英语。”

  “是的,美国英语。请你讲美国英语吧,那是一种让人喜欢的语言。”

  “我很少见到美国人。”

  “你一定想念他们了。人们想念自己的同胞,尤其是女同胞。我有这种体验。我们是打台球呢,还是你太累了需要休息?”

  “我不是真累,刚才是开玩笑的。你准备让我多少?”

  “你近来打得多吗?”

  “压根儿没打过。”

  “你打得不错。一百分让十分吧?”

  “你抬举我了。”

  “十五分?”

  “那挺好,不过,你会赢我的。”

  “我们玩点赌注怎么样?你总是喜欢下注的。”

  “我看还是赌一点吧。”

  “好吧。我让你十八分,我们就玩一分一法郎。”

  他的球打得很棒,虽然他让我十八分,但打到五十分时,我只领先四分。格雷菲伯爵按了按墙上的电铃,喊侍者进来。

  “请开一瓶酒。”他说,然后又对我说,“我们来点小刺激吧。”酒是冰凉的,不带甜味,味道挺醇。

  “我们讲意大利语好吗?你不介意吧?现在这成了我的癖好了。”

  我们继续打球,打几下就喝口酒,用意大利语交谈,不过话讲得很少,还是专心打球。格雷菲伯爵打到一百分了,我加上他让的十八分,才打到九十四分。他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

  “现在我们来喝另一瓶,你跟我谈谈战事吧。”他等我坐下来。

  “谈别的什么都行。”我说。

  “你不想谈战争吗?好吧。最近你看了什么书?”

  “没看什么,”我说,“我这人恐怕很无聊。”

  “不会的。不过,你应该看看书。”

  “战时能有什么书啊?”

  “有个叫亨利·巴比塞[116]的法国人写了本书叫《火线》,还有《勃列林先生看穿了他》[117]。”

  “不,他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看穿。医院里有这些书。”

  “那你一直在看书啦?”

  “是的,不过没什么好看的。”

  “我认为《勃列林先生看穿了他》这本书对英国中产阶级的灵魂研究得很透彻。”

  “我不知道灵魂是怎么回事。”

  “可怜的孩子。我们谁也不知道灵魂是怎么回事。你信教吗?”

  “夜里信。”

  格雷菲伯爵笑了笑,用手指转转酒杯。“我原以为,人年纪越大就会变得越虔诚,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没有这样的变化,”他说,“真遗憾。”

  “你死后还想活下去吗?”我话一出口,马上意识到自己太愚蠢,居然提到死。但是他却不介意。

  “那得看今世的生活了。我这一生过得挺快活的。我倒想长久活下去,”他笑了笑,“我也够长寿了。”

  我们坐在深深的皮椅里,冰桶里放着香槟,我们中间的桌上摆着酒杯。

  “你要是活到跟我一样老,就会发现很多事情挺奇怪的。”

  “你从不见老。”

  “老的是身体,有时我怕我的手指会像粉笔那样折断。而精神是不老的,也不会变得多么聪明。”

  “你是聪明的。”

  “不,那是最大的谬误,说什么老人富有智慧。人老了并不会越来越聪明,只是越来越小心罢了。”

  “也许这就是智慧。”

  “这是一种不讨人喜欢的智慧。你最珍惜什么?”

  “我爱的人。”

  “我也是这样。这可不是智慧。你珍惜生命吗?”

  “是的。”

  “我也是。因为我只有生命,还要做做寿,”他大笑起来,“你可能比我聪明,你不做寿。”

  我们都喝了一口酒。

  “你到底怎么看待战争?”我问。

  “我认为战争是愚蠢的。”

  “哪一边会打赢?”

  “意大利。”

  “为什么?”

  “它是个比较年轻的国家。”

  “年轻的国家总能打赢吗?”

  “一度是这样的。”

  “然后,又怎么样呢?”

  “它也成了比较老的国家了。”

  “你说过你没有智慧。”

  “好孩子,那不是智慧,那是愤世嫉俗。”

  “我听起来倒是充满智慧。”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智慧,我可以给你举出反面的例子。不过,也不算很糟糕。你的香槟喝完没有?”

  “差不多了。”

  “要不要再喝一点?然后,就得换衣服去了。”

  “还是不要再喝了吧。”

  “你真不想再喝了吗?”

  “是的。”

  他站起身来。“我希望你非常走运,非常幸福,非常非常健康。”

  “谢谢。希望你长生不老。”

  “谢谢,我已经长寿了。你要是以后变得虔诚了,我死后请替我祈祷。我拜托了几位朋友这么做。我原以为自己会虔诚起来,但是没做到。”我好像看到他苦笑了一下,不过,我也说不准。他太老了,满脸皱纹,一笑起来全是皱纹,分不清层次。

  “我也可能变得很虔诚,”我说,“无论如何,我会为你祈祷的。”

  “我原以为自己会变得虔诚。我的家人死时都很虔诚,但不知怎么回事,我就是虔诚不起来。”

  “为时过早吧。”

  “也许太晚了。我大概活得太久了,已经失去了虔诚心。”

  “我只有夜里才有虔诚心。”

  “那你也恋爱了。别忘了,那也是一种虔诚心。”

  “你也这样认为吗?”

  “当然,”他朝桌子走了一步,“你能来打球,太好了。”

  “我也很高兴。”

  “我们一道上楼去吧。”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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