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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丧钟为谁而鸣(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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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回到营地的时候,雪已经下了起来,雪花斜着从松林间坠落。它们划过树林,起初还是松散的,边下落边打着转,然后,随着冷风从山上横扫而下,雪花变得稠密,席卷着呼啸而至。罗伯特·乔顿站在山洞前面,满腔怒火地看着眼前的雪。

  “咱们要遇上大雪了。”巴布罗说。他的声音粗嘎,双眼猩红又混沌。

  “吉卜赛人回来了吗?”罗伯特·乔顿问他。

  “没有,”巴布罗说,“他和老头儿都没回来。”

  “你能和我去趟公路上头的哨所吗?”

  “不去,”巴布罗说,“这些事我都不掺和。”

  “那我自己去找。”

  “这么大风雪,你会找不到的,”巴布罗说,“要是我就不会现在去。”

  “只需要下山,然后沿着公路往上走就好了。”

  “你倒是能找到。可现在下着雪,你那两个放哨儿的可能正往山上走呢,你们可能会走岔。”

  “老头儿正等着我呢。”

  “不。下雪了,他正在回来的路上。”

  巴布罗看着洞口疾速飞过的大雪,说道:“你不喜欢雪吧,英国人?”

  罗伯特·乔顿骂了一句。巴布罗用他混沌的双眼看着他,大笑起来。

  “这么一来你的进攻就吹啦,英国人,”他说,“到山洞里来吧,你的人马上就过来了。”

  山洞里面,玛丽娅在炉火边忙碌着,比拉尔则在饭桌边张罗。火此刻还只是在冒烟,但是,随着姑娘手中的动作,随着她塞进一根木柴,并用一张叠起来的纸扇动,只见噗的一声,出现一小簇火焰,柴火便烧了起来,头顶上的洞口一有风带过,炉火便越烧越旺。

  “这场雪,”罗伯特·乔顿说,“你觉得会下得很大?”

  “很大。”巴布罗满意地说。然后对比拉尔叫道:“女人,你也不喜欢它吧?现在你当家了,你又不喜欢这场雪啦?”

  “关我什么事?”比拉尔转过头来说,“它要下便下吧。”

  “喝点儿葡萄酒吧,英国人,”巴布罗说,“我一整天都喝着酒等着这场雪呢。”

  “给我来一杯。”罗伯特·乔顿说。

  “为这场雪干杯。”巴布罗说着,伸手与他碰了杯。罗伯特·乔顿盯着他的眼睛,“叮”地碰了杯。你这个醉眼昏花的杀人不眨眼的下流胚子,他心想。我倒是很想用这只杯子把你的大牙磕得“叮叮”响。冷静一点儿,他对自己说,要冷静。

  “雪景可真美呀!”巴布罗说,“还在下雪呢,你不会还想睡在外面吧。”

  所以你也想的是这码事,是吗?罗伯特·乔顿想。你也有不少操心事,是不是,巴布罗?

  “不能吗?”他说,彬彬有礼地。

  “不能。太冷啦,”巴布罗说,“还很湿。”

  你当然不会知道这种旧鸭绒睡袋为什么会花掉你65美元,罗伯特·乔顿心想,若是在每个不得不在那里头过夜的下雪天之后,我都能收上一美元就好了。

  “那么我应该睡在这里了?”他礼貌地询问。

  “是的。”

  “多谢,”罗伯特·乔顿说,“我还是睡在外面吧。”

  “睡在雪地里?”

  “是啊。”(去你的,你这该死的红猪眼,你那长满猪鬃的猪屁股脸)“就睡在雪地里。”(就睡在这场该死透顶、害人不浅、出乎意料、淫荡下流、计谋暗算、婊子养的雪地里)

  他走到玛丽娅身边,她刚刚又往炉火中扔进一块松木劈柴。

  “真美呀,这场雪。”他对姑娘说。

  “但是对任务很不利,是吗?”她问他,“你不担心吗?”

  “什么话,”他说,“发愁毫无用处。晚饭什么时候好?”

  “我就知道你今晚胃口一定很好,”比拉尔说,“你现在想来点儿奶酪吗?”

  “多谢啦。”他说话的当儿,她已经给他切下一片——只见她伸手将挂在洞顶的那个装着一大块奶酪的网兜取下来,拿刀在切过的那头一划,切下厚厚的一片递给他。他站着吃起来。膻味有点儿大,不然会更好吃。

  “玛丽娅。”巴布罗坐在餐桌边,冲这边喊道。

  “什么事?”姑娘问。

  “把这桌子好好擦擦干净,玛丽娅。”巴布罗说完,咧开嘴对罗伯特·乔顿笑了笑。

  “把你自己泼出来的酒擦掉,”比拉尔对他说,“先擦你的下巴、你的衬衫,再抹抹桌子。”

  “玛丽娅。”巴布罗叫她。

  “别理他。他喝多了。”比拉尔说。

  “玛丽娅,”巴布罗喊道,“雪还在下,这雪可真是美极啦。”

  他不知道那睡袋的好处,罗伯特·乔顿心想。老猪眼才不会知道为什么我肯花65美元从伍兹那些家伙那里买下那条睡袋。我倒是希望吉卜赛人早点儿回来。只要吉卜赛人回来,我就可以去找老头儿。我应该现在就走,但很可能会和他们走岔。我不知道他守在哪儿。

  “想做雪球吗?”他对巴布罗说,“想打雪仗吗?”

  “什么?”巴布罗问,“你打什么主意呢?”

  “没什么。”罗伯特·乔顿说,“你的马鞍都盖好了?”

  “是啊。”

  然后,罗伯特·乔顿用英语说道:“打算喂你的马吗,还是就拴着它们让它们在雪地里刨草吃?”

  “什么?”

  “没什么,这是你的问题,老伙计。我要到外面走走了。”

  “你怎么说起英语了?”巴布罗问。

  “我不知道,”罗伯特·乔顿说,“我特别累的时候就会说英语,或者有什么让我极度厌烦,要不就是在我困惑的时候。当我感到非常困惑的时候,我便说英语,听听它的发音,这是一种令人宽慰的声音。你有时间也可以试试。”

  “你都说什么呢,英国人?”比拉尔说,“听起来挺逗,但我一句都听不明白。”

  “没什么,”罗伯特·乔顿说,“我刚用英语说了‘没什么’。”

  “行吧,你还是说西班牙语吧,”比拉尔说,“西班牙语说起来更短更简单。”

  “当然。”罗伯特·乔顿说。但是,老天哪,他想,巴布罗啦,比拉尔啦,玛丽娅啦,坐在角落那两个我必须记得名字却已经忘了的兄弟们啊,但是我有时也是会厌倦的呀。厌倦了说西班牙语,厌倦了你们,厌倦了我自己,厌倦了这场战争,而且到底为了什么,老天要在这个时候下雪?该死的这么多状况。不,不能这么说。没有“状况多”这么一说,你只需要接受现实,然后杀出一条路来,快别喜怒无常了,要像刚才那样接受正在下雪这个事实,而下一步要做的就是与吉卜赛人接上头,然后去找老头儿。但是竟然下了雪!在这月份里。快别想了,他对自己说,别想了,坦然接受。这就是苦杯[200],你知道。那苦杯后来怎么样了?他得好好地练练自己的记忆力了,或者就别妄图引经据典了,因为当你忘记了某个典故,它就会像一个你记不起来却又甩不掉的名字一样,久久地盘桓于你的脑海。那苦杯后来怎么样了?

  “请给我来杯酒吧。”他用西班牙语说。然后又转向巴布罗:“雪挺大呀?呃?”

  那醉汉抬头看他,咧嘴笑了。他点点头,又咧开嘴笑了。

  “进攻吹啦。飞机不来啦。炸桥泡汤啦。只有雪啦。”巴布罗说。

  “你希望这雪能下上很长时间?”罗伯特·乔顿在他身边坐下来,“你觉得这雪能下上一整个夏天吗?巴布罗,老伙计。”

  “一整个夏天,不可能,”巴布罗说,“今晚和明天,能成。”

  “你有什么依据吗?”

  “暴风雪分为两种,”巴布罗说,声音低沉审慎,“一种是从比利牛斯山[201]过来的,这一种来了就会天寒地冻的。现在已经过了刮这种风暴的月份。”

  “好,”罗伯特·乔顿说,“有点儿意思。”

  “这场暴风雪是从坎塔布连山[202]刮来的,”巴布罗说,“它是从海上过来的。若是刮起这个方向的风,就意味着好大的风暴,还有好多雪。”

  “你从哪儿学的这些呀,老前辈?”罗伯特·乔顿问。

  现在的他已经怒意全消,单纯为了这场暴风雪而激动,因为他遇到任何形式的风暴都会激动。不管遭遇一场暴风雪、一场大风,或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线飑,或是一场热带风暴,还是一场夏日山间的雷阵雨,总是能让他感到莫名激动。就像是一场战争所带来的兴奋感,只不过它不涉杀戮。战场上也有风吹过,不过那是热风,干热如同你的口腔。那风是那么强劲,又热又脏。它随着那天战局的起落升起和消亡。他很了解那种风。

  但暴风雪和那种风就完全不是一码事了。在暴风雪中,你接近野兽,而它们却并不害怕。它们在雪野里面疯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有时鹿就站在林间小屋的背风处。在暴风雪里,你骑马走近一只麋鹿,而它会误把你的马当成另一只麋鹿,然后颠儿颠儿地跑到你跟前。在暴风雪里,总有那么些时候,世界看起来像是没有敌人似的。在暴风雪中可能狂风大作,但它刮得白茫茫一片大地干净如初,空中飞舞的白色纷纷扰扰,将万物都改变了,而风停止的时候,一切也随即静止。这场风雪注定很大,你也许依然可以去享受它。它势必让一切都泡汤,但你也许依然可以去享受它。

  “我赶过好多年马车,”巴布罗说,“在有载货卡车之前,我们都是用大马车把货物运过山岭。那个行业让我学会了怎么看天气。”

  “你是怎么参加到运动当中来的?”

  “我一直是左派,”巴布罗说,“阿斯图里亚斯[203]那儿的人跟我们接触很多,他们在政治上进步很多,我从来都是拥护共和国的。”

  “但是,运动开始前你在干什么呢?”

  “我那时在萨拉戈萨[204]的一个承包商手下干活。他为斗牛场提供马匹,也供给军队补充新马。我就是在那时候遇见比拉尔的,她那个时候,她也跟你说过,还和帕伦西亚[205]的斗牛士菲尼托在一块儿。”

  他说这话时的表情相当得意。

  “他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斗牛士。”餐桌边的两兄弟中的一个开了口,望着背对着众人站在炉子前的比拉尔。

  “不是吗?”比拉尔说,转过身来看向说话的人,“他不是个了不起的斗牛士吗?”

  此刻,站在山洞里的炉火边,她似乎看到了他,短小的身材、棕褐的肤色,脸上神色安详,一双忧郁的眼睛,双颊内陷,汗湿的黑色卷发贴在他的前额上,那里已经被斗牛帽紧紧地箍出一道儿红印,但没有其他人注意到。她看见他站在那里,就在此刻,面对着那头五岁大的公牛,面对着那两根曾经将马们高高挑起的尖角。它粗壮有力的脖子将马匹越挑越高,马上的长矛手则将手中的长矛扎进那脖子。它越挑越高,直到马匹轰然跌倒,直到长矛手跌在木围栏上。公牛蹬着腿冲上前去,粗壮的脖子挥舞着尖角向那奄奄一息的马匹索命。她看到他,菲尼托,这个没什么了不起的斗牛士,此刻站在这公牛面前,侧身对着它。她眼中的他此刻是如此清晰,只见他把厚重的法兰绒套在棍子上。公牛腾空跃起,插在颈部的短标枪“咔嗒”作响。法兰绒悬展在它奔跑的路径上,那抹红扫过公牛的头和肩,扫过那湿淋淋、亮闪闪的牛肩隆,一直掠过牛背,染上了厚重的鲜血,沉甸甸地垂着。她眼中的菲尼托侧身站在牛头的五步开外,公牛沉重地站在那里不动,他缓缓提起剑,直到与自己的肩膀同高,目光顺着下倾的剑锋瞄准那一点要害,然而他现在还看不到那一点,因为公牛的头抬着,高于他的视线。他可以让它低下头去,只消用他的左臂带动那条被血液浸湿的沉重红布轻轻一扫。然而这时他还是以后脚跟为重心,身体微微后仰,视线沿着剑尖瞄准,侧身站在破碎的牛角跟前。公牛的胸口沉重地起伏,双眼紧盯眼前的红布。

  她眼中的他此刻是如此清晰,她听到他用单薄清亮的嗓音,转头面向红色木栅上方、坐得最近的一圈观众说道:“让咱们瞧瞧,能不能把这家伙这样结果掉!”

  她听到了他的声音,随即看到他膝盖弯曲,身体向前冲去,眼看着他滑向了牛角所在的地方,牛角此刻却神奇地低下了,原是公牛口鼻随着红布的扫动而低下了,单薄的棕色手腕控制着态势,带动牛角下沉后便向后带去,长剑便在同时刺入沾着尘土的牛肩隆的顶端。

  她看到长剑的寒光一闪,缓慢却坚定地没入公牛的身体,仿佛是公牛的猛冲将剑从那人的手中拽出并顶进自己的身体,她看到长剑长驱直入,直到那人棕色的指节抵在紧绷的牛皮上,而这个肤色棕褐的矮个子男人的目光从没离开过长剑刺入的地方,这时他收腹闪身让过牛角,移动身体摆脱了那头畜生,站定,挂着红布的杆子依然握在他的左手中,他举起右手,见证公牛的死亡。

  她看到他站在那里。他的眼睛看着公牛试图抓住地面,看着公牛的身体晃动如几欲倒下的大树,看着公牛挣扎着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这矮小男子的手以一种代表胜利的手势举在空中。她看到他站在那里,站在一切终于完结后那汗湿的、空荡荡的解脱感之中,解脱于公牛终于濒临死去,解脱于他闪身突围时没有遭到冲撞——那尖角没有刺进身体。接着,他依然站着,公牛却再也无法抓住脚下的土地,于是轰然倒下,四脚朝天死在当场。然后她看到那个棕色皮肤的矮个子男人向栅栏边走来,步履疲乏,脸上全无笑容。

  她知道,他就算拼上性命也无法跑着穿过斗牛场了。她看着他缓缓地走向栅栏,用毛巾擦了擦嘴,抬头看向她摇了摇头,又用毛巾擦了擦脸,才开始他环绕斗牛场的胜利巡行。

  她看他拖着步子、缓慢地走着,他微笑、鞠躬、再微笑,他的助手跟在他身后,俯身捡起观众掷来的雪茄,扔回帽子。他绕场走着,目光忧伤,面带微笑,然后在她的面前结束巡行。之后,她看过去,看到他此刻坐在木栅栏的台阶上,嘴埋在毛巾中。

  比拉尔站在炉火边,这一切就在眼前,然后她说:“就算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斗牛士,那现在我倒是和哪一等人混在一起!”

  “他是个好斗牛士,”八布罗说,“吃亏的就是个子矮。”“而且他明显就是有肺病。”普力米提波说。

  “肺病?”比拉尔说,“他遭过那样的罪,又有谁不会得肺病呢?在这个国家,穷人若想赚点儿钱,除了像胡安·马契[206]那样成为罪犯,不然就去做斗牛士,或是剧院里的男高音,还有什么指望呢?他怎么不会得肺病?在一个这样的国家里,资产阶级吃得胀破了肚子,胃口都撑坏,不靠小苏打消食活不下去,而穷人从出生就饿着肚子直到死都吃不上一顿饱饭,他怎么不会得肺病?如果你从还是个孩子起,就为了逃票,躲在三等车厢的椅子下面,只为了赶着到集市上去学习斗牛,座位下面又是尘又是土,新鲜的痰和干掉的痰混在一起,你的胸若是被牛角顶过,你能不得肺病?”

  “这是自然,”普力米提波说,“我只是说他得了肺病。”

  “他当然有肺病,”比拉尔说,手握一只木质的大搅拌勺站在那里,“他个子矮,他声音单薄,而且他怕极了公牛。我从没见过一个在斗牛前怕公牛怕得要死的男人,却在斗牛场中比任何人都要勇敢无畏。”

  她对巴布罗说:“你现在就是贪生怕死。你觉得死是了不得的事。但是菲尼托虽然一直都很害怕,但是一走进斗牛场他就是一只雄狮。”

  “他的英勇是出了名的。”兄弟俩中的另一人说。

  “我从没见过像他那样害怕的男人,”比拉尔说,“他连在房间里放个牛头都不肯。有一次在巴利亚多利德斗牛节上,把一只巴布罗—罗梅罗的公牛给宰了,干得可真漂亮……”

  “我记得的,”兄弟俩中先头说话的人开口说道,“我当时在斗牛场,那是一只肥皂色的公牛,前额的鬃毛打着卷儿,两只角长得老高。公牛的体重都超过了30阿罗瓦[207]。那是他在巴利亚多利德杀掉的最后一只牛了。”

  “没错,”比拉尔说,“那之后,在科隆咖啡馆聚会并以他的名字为俱乐部名的斗牛爱好者俱乐部,把那牛头制成标本,在科隆咖啡馆的一场小型晚宴上献给他。吃饭的时候,他们把牛头挂在墙上,但是用一块布盖着。我当时在座,在场的还有帕斯托拉,她现在长得比我还难看了,贝纳家的妮娜、其他一些吉卜赛人和几个大牌妓女也来了。那场晚宴场面不大,可是热闹得很,甚至可以说是闹翻了天,因为帕斯托拉和一个最有头脸的妓女,就一个礼节问题吵个不停。就我自己来说呢,我开心得不得了,正坐在菲尼托身边,发现他都不肯抬头看上那个牛头一眼。牛头被一块紫色的布盖着,就和先前的主受难周[208]祭祀的时候,圣徒画像被布包着的时候一个样儿。”

  “菲尼托吃的不多,因为他之前斗牛时落下的病根儿,那是在萨拉戈萨那一年的最后一场斗牛,他正倾身过去想把牛一击毙命的时候,被牛角横扫了一下,弄得他昏过去了好些时候,即使是现在,他还是吃不下什么东西,而且自始至终都要时不时地用手绢捂住嘴巴,吐出一口血来。我刚才要和你们说什么来着?”

  “那个牛头,”普力米提波提醒说,“那个做成标本的牛头。”

  “是了,”比拉尔说,“是的。但我必须把一些地方讲详细些,你们才能搞明白。菲尼托从来不是那种欢天喜地的人,这你们都知道。他骨子里是个严肃的人,我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就什么事情哈哈大笑过。即使是面对最好笑的事情也没有过。他对待任何事情都是一本正经的。他几乎是和费尔南多一样严肃的人。但是这场晚宴是一群斗牛爱好者聚在一起所成立的菲尼托俱乐部专门为他举办的,所以他必须得表现出一副高高兴兴、和和气气又喜气洋洋的样子。所以整场宴会他都面带微笑地说着场面话,而只有我注意到他拿着手绢在干什么。他带了三条手绢,而三条手绢上面已经都浸满了鲜血,然后他低声对我说:‘比拉尔,我再也撑不住了。我觉得我必须得走了。’”

  “‘那咱们就走。’我说。因为我看他实在难受。宴会那个时候闹得正欢,声音震耳欲聋。”

  “‘不行,我不能走,’菲尼托对我说,‘毕竟,这个俱乐部因为我才红火起来,我义不容辞呀。’”

  “‘如果你生病了,咱们就走吧。’我说。”

  “‘不啦,’他说,‘我留下来吧。给我来点儿雪利酒。’”

  “想到他什么都没吃,胃又是这样一种情况,我当然知道喝酒对他而言是不明智的。但是他如果不吃点儿或喝点儿什么,显然已经没办法在眼前这种嘻嘻哈哈、沸反盈天的狂欢中坚持下去了。于是我看着他喝,喝得很快,几乎有一瓶雪利酒下了肚。手绢已经用完了,现在他把自己的餐巾拿来代替。”

  “这时晚宴确实已经到了热火朝天的阶段,一些体重最轻的妓女已经被好几个俱乐部成员用肩膀扛起来,绕着桌子招来摇去。帕斯托拉受人怂恿,开嗓儿唱了起来,埃尔·尼诺·瑞卡尔多弹起吉他为她伴奏。场面非常感人,真心的开怀和酒酣耳热的友谊都达到了最高峰。我从没见过一场晚宴能达到这种弗拉曼柯舞[209]般的热烈程度。但我们还没到亮出公牛头节目的时候,归根结底,这场宴会庆祝的就是这个啊。”

  “我也正开心得不得了,一边忙着为瑞卡尔多的演奏击掌,一边与他人组队给贝纳家的妮娜的演唱打拍子,没有注意到菲尼托自己的餐巾此刻已经沾满了血,他把我的也拿了去。现在他喝了更多雪利酒,眼睛分外明亮,冲每个人开心地点着头。他不能说太多话,因为说话的时候随时得用到他的餐巾,但他的样子依然是那么愉悦和开心,毕竟这就是他在场的原因。”

  “于是晚宴照常进行,坐在我旁边的男人之前当过公鸡拉斐尔的经理,他正给我讲故事,故事的结尾是:拉斐尔找到我,对我说:‘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最高尚的朋友。我爱你如手足,所以要送给你一样礼物。’于是他递给我一枚漂亮的钻石胸针,并亲吻我的双颊,我们俩都很感动。将钻石胸针送我之后,公鸡拉斐尔就走出了咖啡馆,我便对坐在桌边的雷塔娜说:‘那个下三滥吉卜赛人一定是和另一个经理签了合同。’”

  “‘什么意思?’雷塔娜问。”

  “‘我给他当了十年经理了,他从没给我送过礼物,’公鸡拉斐尔的经理说,‘这次送我礼物只能是这个意思。’果不其然,公鸡拉斐尔就这样和他掰了。”

  “就在这会儿,帕斯托拉插进话来,她也许并不是想维护拉斐尔的好名声,因为谁都没有她讲拉斐尔坏话讲得多,但因为这位经理用‘下三滥’这个词诋毁了吉卜赛人。她的打断是如此强势,用词是如此难听,那经理马上就哑口无言了。我就插嘴要帕斯托拉别吵,另一个吉卜赛女人又插嘴要我别吵,因此闹成一片,没有人能分清彼此说的是什么,只有‘婊子’这个词盖过一切咒骂之声,显得特别响亮。最后众人终于安静下来,我们三个打断彼此的人也坐在那儿,低头看着面前的玻璃杯,然后我注意到菲尼托正盯着那依然包裹在紫布当中的牛头看,满脸惊恐神色。”

  “就在这时,俱乐部主席开始发表揭去牛头上盖布的演讲,演讲过程中,众人不停鼓掌,边敲桌子边大声喊‘好哇!’。我看着菲尼托,他仍然用他的餐巾,不,我的餐巾掩着嘴,又往他的座椅中缩了缩,望着对面被布蒙着的牛头,脸色惊恐却又挪不开眼睛。”

  “演讲快结束的时候,菲尼托开始摇头,身体一直往椅子里面缩了又缩。”

  “你怎么样,小不点儿?我对他说,但当他看向我的时候,竟没有认出我,只是不停摇头,不停说着:‘不,不,不。’”

  “俱乐部主席的演讲终于结束。然后,在人们的欢呼声中,他站到一把椅子上,举起手先把绑住紫色盖头布上的绳子解下来,接着缓缓地将布从牛头上掀起来,但是一只牛角将布挂住了,他便从上面将布整个提起,从打磨得锃亮的牛角上一把拉掉。于是那头雄壮的、长着一对黑角的黄色公牛的头出现在众人眼前,牛角怒指前方,牛角白森森的角尖锋利如豪猪身上的尖刺。牛头标本栩栩如生,仿佛这头公牛仍在喘息。它前额卷曲的鬃毛依稀还有生气,它的口鼻张开,双眼明亮,它就在那儿,直勾勾地看向菲尼托。”

  “人们叫喊着,击着掌。菲尼托又往椅子中沉了沉。后来每个人都不再出声,只是看着他。他说着:‘不,不。’看着公牛,将自己一个劲儿地往椅子里面缩,然后大喊道:‘不!’随即一大口血喷了出来,但他没有用餐巾盖住,而是任由血从下巴滑落,之后他仍然看着公牛,说道:‘整个斗牛季,是的。为了挣钱,是的。为了吃饭,是的。但我不能吃了。听到了吗?我的胃坏了。而且现在斗牛季结束了!不!不要!不要了!’他环视桌旁的众人,又看了看公牛头,然后又说了句:‘不要了。’便低下了头,将餐巾凑到嘴边,然后他就一直那样坐着,什么也不说了。而这场宴会,头儿开得如此之好,仿佛它在欢乐气氛与助长情谊上都会取得划时代的成功,最终却以失败收场。”

  “他是在那之后多久死的?”普力米提波问。

  “那年冬天,”比拉尔说,“那次在萨拉戈萨被牛角横扫那么一下,他就一直没完全恢复。这种伤比被牛角尖刺伤还要严重,因为留下的是内伤,也就没办法痊愈。他每次近身做最后一击的时候几乎都会挨这么一下,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不能获得更大的成功。因为他身材矮小,想要从牛角边儿上全身而退可不容易。牛角边儿几乎总是会扫到他。但当然,好多次仅仅是擦一下罢了。”

  “既然个子这么矮,就不应该试着去做斗牛士。”普力米提波说。

  比拉尔看了一眼罗伯特·乔顿,而后摇摇头。之后她在那口大铁锅前俯下身子,头依旧摇个不停。

  他们这种人哪,她想。他们这种西班牙人哪,说什么“既然个子这么矮,就不应该试着去做斗牛士”。我听见了,我能说什么呢。那种言论已经不能激怒我,因为我已经解释得清清楚楚了,现在我选择沉默。什么都不了解的人,下起定论来是多么简单。多么简单啊!什么都不了解的一个人会说“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斗牛士”,什么都不了解的另一个人会说“他有肺病”,而在知情人已经解释过了以后,又会冒出一个人说“既然个子这么矮,就不应该试着去做斗牛士”。

  此刻,她俯身望着炉火,又看见了床上那个棕褐色裸体,两条大腿上布满了疙疙瘩瘩的疤痕,一个深深的、烧伤般的涡形疤痕嵌在胸膛右侧的肋骨下面,旁边是一条白色伤痕,长长的,一直延伸到腋下。她看到那双紧闭的双眼,那张严肃的棕色面孔,前额的黑色卷发此时都拢到脑后。而她挨着他坐在床上,正给他揉腿,为小腿紧绷的肌肉揉搓、按摩,使它们放松,接着两手交叉相合,轻轻捶打,让抽筋的肌肉松弛下来。

  “怎么样?”她对他说,“腿感觉怎么样,小不点儿?”

  “很舒服。比拉尔。”他说着话,眼睛依旧闭着。

  “想让我给你揉揉胸口吗?”

  “不啦。比拉尔。请别碰那里。”

  “那么大腿呢?”

  “不。它们疼得太厉害了。”

  “可是,如果让我揉一揉,再涂点儿药膏,伤疤发热就会好受一点儿。”

  “不啦。比拉尔。谢谢你。我还是宁愿不碰它们。”

  “我用酒精给你擦身吧。”

  “好的。要很轻。”

  “上一场斗牛赛里,你太神勇了。”她会这样对他说。而他会回答:“是呀,那头公牛我杀得挺不错。”

  然后,给他擦好身,用单子盖好,她会在他身边的床上躺下来,他会将自己棕褐色的手伸一只出来,摸摸她,然后说:“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比拉尔。”这是他说过的最像开玩笑的话了。之后,通常在斗牛之后,他都会直接入睡。而她会躺在那里,用双手抓住他的手,听着他的呼吸。

  他在睡梦中常常受惊,她会感到他的手握得紧了,随后他额头上便冒出汗珠,如果他醒来,她便会说:“没关系的。”他便会再度睡去。她就这样跟了他五年,从未不忠于他,这几乎是从没有过的。葬礼之后,她开始和把长矛手的马牵进斗牛场的巴布罗交往,他就像菲尼托终其一生杀掉的所有公牛一样棒。但是公牛的劲头、公牛的勇气都无法持久,现在她是知道了,但什么是持久的呢?我是持久的,她想。是呀,我是坚持下来了,但又是为了什么呢?

  “玛丽娅,”她说,“注意点儿手里的活儿,那火是做饭用的,不是要把整个城市烧掉。”

  就在此时,吉卜赛人进了门。他全身上下全是雪,站在那儿跺脚抖雪,手里还拿着他的卡宾枪。

  罗伯特·乔顿站起来迎向门口。“怎么样?”他对吉卜赛人说。

  “六个小时换一次班,每次两个人在大桥上,”吉卜赛人说,“修路人小屋那儿有八个人和一个下士。给,你的精密计时器。”

  “锯木坊那个岗哨怎么样?”

  “老头儿在那儿。岗哨和公路他都能看得到。”

  “公路上情况怎么样?”罗伯特·乔顿问。

  “跟往常的活动情况一样,”吉卜赛人说,“没什么特殊的。有几辆汽车。”

  吉卜赛人看起来冻坏了,他深色的面庞被冻得绷紧了,双手通红。他站在洞口,脱下身上的夹克抖了抖。

  “我一直待到他们换岗才走的,”他说,“一次换岗在中午,一次在六点钟。站一岗时间可够长的,我庆幸自己不在他们军队那边。”

  “咱们去找老头儿吧。”罗伯特·乔顿说着,穿上他的皮大衣。

  “别叫我,”吉卜赛人说,“现在我要去烤下火,喝点热汤。我在这些人里挑一个告诉他地点,让他带你去。嘿,那群闲人,”他对坐在餐桌边的那几个人喊道,“谁想领着英国人去老头儿监视公路的地方?”

  “我去吧,”费尔南多站起来,“告诉我地点。”

  “听着,”吉卜赛人说,“就在这里……”然后将老头儿安塞尔默守着的地点告诉了他。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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