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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丧钟为谁而鸣(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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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塞尔默蜷缩在一棵大树后面的背风处,风从树干两边吹过来。他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树干,两手相交,各自塞入对侧的夹克袖子里,头则极力地缩在夹克领口中。如果我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我就会冻僵的,他想,这就太不值得了。英国人让我待到别人来换我的班,但是他不知道这场暴风雪会来。公路上一直没有特殊的动静,我也弄清了公路对面的锯木坊那边岗哨里的配置和特点。我应该现在就回营地。有点儿常识的人都知道我现在该回营地了。我再多待一会儿吧,他又想,然后再回营地。都是命令搞的鬼,这也太死板了。没有为突发情况留出应变的空间。他把两只脚挤在一起搓一搓,然后把手从夹克袖子里面抻出来,弯腰揉捏双腿、拍打双脚。躲在树干营造的避风港里,没有外面那么冷,但他不久以后也得开始走动了。

  就在蹲着揉脚的当儿,他听到公路上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轮胎上了防滑链,链子上的一节不断发出碰撞声。接着,汽车在他的监视中驶上了大雪覆盖的公路,那车身由棕色和绿色的油漆胡乱盖上,车窗被涂成蓝色,所以从外面无法看清里面的情况,里面的人倒是可以通过没涂上颜色的半圆形中看到外面的情况。这是一辆两年车龄的劳斯莱斯轿车,进行伪装后,供总参谋部的军官使用,但是安塞尔默并不知道这些。他看不到车里的三名军官,他们裹着斗篷。两人坐在后座,一人坐在折叠座上。坐在折叠座上的军官此时正透过蓝色车窗的缺口向外看,但是安塞尔默对此也不知情,他们都没有看到彼此。

  车子在他下面的雪地中径直开过去。安塞尔默看到了司机,红脸庞,头戴钢盔,他的脸和头盔从毯子一样的斗篷上方伸出来,他还看到坐在司机旁边的勤务兵手中拿着的自动步枪的上半截。汽车继续沿着公路向上驶去,安塞尔默将手伸进夹克里,从衬衫的口袋中摸出罗伯特·乔顿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那两张纸,然后在汽车的图画后面做了个记号。这是今天开上山的第十辆车。六辆已经下来,四辆还在上面。上山的车在数量上没有什么特别,但是安塞尔默分不清那些福特、菲亚特、欧宝、雷诺和雪铁龙,这些运载驻守各关口和山上防线的那个师的人员的汽车。而哪些是劳斯莱斯、蓝旗亚、梅赛德斯以及伊索塔,这些专供总参谋部使用的汽车,如果是罗伯特·乔顿处在老人的位置,他会做出相应的区分,他会了解这些上山车辆所代表的重要性。但是他不在场,而老人只是简单地在纸上标注了一辆上山方向的汽车。安塞尔默冻坏了,他决定最好还是在天黑前回营地。他倒不是怕迷路,而是想着再待下去用处也不大,寒风更是一阵冷过一阵,雪也丝毫不见小。但是,当他站起来、跺着脚,目光透过纷茫的大雪望向公路,他没有动身攀上山坡,而是靠着松树避风的一面没有动。

  英国人让我待在这儿别动,他想,他可能现在就在过来的路上,如果我离开这里,他在雪里找我,可能会迷路。这场仗打到现在,我们因为纪律涣散和违反命令,已经吃过太多苦头了,那我就再等英国人一会儿。但他如果再不快点儿来,我说什么都得回去了,命令什么的都靠边站,我现有的东西足可以交差,这些天还有好些事情可做,若是冻死在这儿就太过分了,也于事无补。

  公路对面的锯木坊中,此刻有烟从烟囱中飘出来,借着风势,安塞尔默隔着雪也可以闻到。法西斯们现在倒是暖暖和和的,他想,他们现在舒坦了,但是明天晚上就会被我们杀掉。这是件古怪的事,我不愿意去想它。我监视了他们一整天,他们不过是和我们一样的人。我相信我现在就可以走到锯木坊去敲门,而我也会被接纳,只是军令要求他们要盘问所有路人并检查他们的身份证件。一切只是军令隔在我们中间。那些人不是法西斯。我们这么叫,但他们不是。他们是像我们一样的穷人。他们永远不会想与我们为敌,我也不愿意去想杀掉他们。

  在岗哨里的这些人是加利西亚[210]人,我是今天下午听他们说话的时候知道的。他们不能开小差,因为开了小差,他们的家人就会被枪决。加利西亚人要么就聪明绝顶,要么就又愚蠢又凶残。这两种人我都见过。利斯特尔[211]就是加利西亚人,和佛朗哥是同乡。我不知道加利西亚人看到这个月份的雪会作何感想。他们那儿没有这种高山,他们的地界儿上总是下雨,也总是绿油油的。

  锯木坊的窗户上映出灯光,安塞尔默打了一个寒战,想道,可恶的英国人!在我们的地界儿上,加利西亚人反倒在房子里面暖暖和和的,我却只能躲在一棵树后面冻得要死,而且我们还只能藏在山中,像野兽一样住在石头洞里面。但是明天,他想,这群野兽就要出洞啦,你们现在舒舒服服的,那就死在你们暖和的毯子里面吧。就像我们袭击奥特罗[212]那天晚上那些人的死相一样。他不愿意去回想奥特罗。

  在奥特罗的那个夜晚是他第一次杀人。而他盼望着,在制服这些个岗哨的时候他不用杀人就好了。正是在奥特罗,安塞尔默用毯子蒙住哨兵的头,巴布罗在同一时间给了他几刀,那哨兵却摸到了安塞尔默的脚,一把抱住不放,因为闷在毯子里透不过气,他发出了一种类似于哭泣的声音,安塞尔默不得不在毯子里面摸索着,用刀扎他,直到他松开了那只脚,一动不动了。他的膝盖压着那人的喉咙不让他出声,手握着刀在毯子上乱扎。这时巴布罗将炸弹从窗户扔进哨所里面人们睡觉的房间。火光乍起,好像全世界都在你眼前被炸成红色和黄色的。说话间又有两颗炸弹飞了进去,巴布罗拉动引信,将它们快速丢进窗户,那些第一次没被炸死在床上的士兵,刚刚匆忙从床上起来,第二颗炸弹就炸响了。那是巴布罗最风光的日子,他像瘟神一样把那一带搞得天翻地覆,法西斯的哨所在夜间没一个是安全的。

  可是现在他完蛋了,不中用了,就像被阉割的公猪,安塞尔默想,割好了,尖声嚎叫也消停了,你就把那两只蛋子儿给扔了,而那只公猪,现在已经不能算公猪了,跑过去用嘴拱来拱去,又把它们翻出来吃了。不,他还没那么糟啦,安塞尔默咧嘴笑了,即使对象是巴布罗,这样想未免也太坏了。但他确实够丑陋,改变得够多的。

  太冷了,他想着。那个英国人也该来了吧,这次的哨所行动,我应该不用杀人。这四个加利西亚人和他们的下士长官就留给喜欢杀戮的人吧。英国人说过的。如果是我的职责,我就去做,但是英国人说过我会和他在桥上行动,那么这里就交给别人来对付吧。桥上会打上一仗,这一仗我要是能顶过去,那么在这场战争中,我就算是尽到了一个老头儿的全部责任啦。但是请让英国人现在就来吧,因为我好冷啊。而且看着锯木坊里的灯光,知道那些加利西亚人正暖暖和和的,就让我更冷了。我希望战争已经结束,我重新待在自己的房子里面。但是你的房子已经没了,他想,你要想有家可以回,我们就必须赢得这场战争。

  锯木坊中,一个士兵正坐在他的铺位上擦靴子。另一个躺在铺上睡觉。第三个正在做饭,而下士读着手里的文件。他们的头盔挂在敲进墙内的钉子上,他们的步枪斜靠在木板墙上。

  “这是什么鬼地方,快到六月还下雪?”坐在铺上的士兵说道。

  “真是怪事。”下士说。

  “现在还在阴历五月里,”正在做饭的士兵说,“阴历五月还没结束呢。”

  “什么鬼地方,在五月里还下雪?”坐在铺位上的士兵还没放弃。

  “在这些大山里,五月下雪并不稀奇,”下士说道,“我在马德里的时候,还遇到过五月比其他月份都冷呢。”

  “也有可能比其他月份热。”做饭的士兵说。

  “五月这个月份在气温方面非常反复无常,”下士说,“在卡斯蒂利亚这一带,五月这个月份可能非常热,但也可能非常冷。”

  “不然就是下雨,”坐在铺上的士兵说,“刚过去的这个五月几乎天天下雨。”

  “没有哇,”做饭的士兵说,“但不管怎么说,刚过去的五月是阴历四月。”

  “你,还有你那些阴历什么的说法,能把人逼疯,”下士说道,“不要再说什么阴历那一套了。”

  “住在海边或是田边的人都知道,是阴历而不是所谓的月份作数,”做饭的士兵说,“比如说现在,其实刚刚进入阴历五月,虽然已经快到六月了。”

  “那为什么我们的季节没有明显推后呢?”下士说,“这一整套理论真是让人头痛。”

  “你是城里人,”做饭的士兵说,“你是卢戈人。对于大海或是田地上的事情,你能知道多少呢?”

  “城里人的见识可比你们这些来自海边或田地里的文盲见识多。”

  “在这个阴历月,第一大批沙丁鱼会来,”做饭的士兵说,“在这个阴历月,沙丁鱼捕捞船将会做好准备,而鲭鱼已经去了北方。”

  “你这个诺亚[213]人为什么没进海军?”下士问。

  “因为我不是在诺亚,而是在我的出生地内格雷拉[214]登记的,内格雷拉在坦布雷河[215]的上游,那儿的人都被分到了陆军。”

  “还不如海军呢。”下士说。

  “别以为当海军就没危险了,”坐在铺上的士兵说,“即使不可能打仗,那一带海岸在冬天也很危险。”

  “再也没有比陆军更糟糕的了。”下士说。

  “你是个下士呀,”做饭的士兵说,“怎么能那样说话?”

  “不是啦,”下士说,“我是说在危险方面。我是说要挨过轰炸,还需要进攻敌人,得在战壕里面过日子。”

  “这里都没有你说的那些。”坐在铺上的士兵说。

  “那是天主的恩赐,”下士说,“但谁知道哪一天咱们又会遭受这些呢?咱们的日子不可能永远这么好过!”

  “你看咱们这个任务还得执行多久?”

  “不知道,”下士说,“不过,我希望整个战争中,咱们能一直承担这个任务。”

  “六个小时一班时间太长了。”做饭的士兵说。

  “暴风雪期间三个小时一班。”下士说,“都是那么安排的。”

  “那些参谋部的车是怎么回事?”坐在铺位上的士兵问,“参谋部的车这样跑来跑去的样子让我不爽。”

  “我也是,”下士说,“这些都不是好兆头。”

  “还有飞机,”做饭的士兵说,“飞机是另一个不好的迹象。”

  “但是咱们的飞机更厉害,”下士说,“赤色分子没有像咱们这样的飞机。今天早晨的那些飞机可真让人高兴。”

  “我也见过赤色分子的飞机,可也不是闹着玩的,”坐在铺上的士兵说,“我见过那些双引擎轰炸机,扔炸弹的时候可真是吓人哪。”

  “是呀。但它们还是没有咱们的飞机厉害,”下士说,“咱们的空军谁也比不上。”他们在锯木坊这样聊着天的时候,安塞尔默在雪中等待着,监视着公路和锯木坊的窗户。

  我希望我不用杀人,安塞尔默想,我觉得在战争过后,人们要为曾经的杀戮好好地赎罪。如果战争之后我们不再有信仰,那么我认为就必须组织某种形式的公民悔过,这样所有人的杀人之罪都可以得到清洗,不然我们之后的生活将失去其真实的、人性的支撑。杀人是有必要的,我知道,但是一个人这么做仍然是非常缺德的,不管怎么说,当这一切结束,我们赢得了战争之后,必须得有某种赎罪的形式来为我们所有人清洗罪过。

  安塞尔默是个善良的好人,每当他独处的时间久了,这个杀人的问题就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而他很多时间都是一个人待着的。

  我搞不懂这个英国人,他想,他告诉过我他不介意杀人,可他这人看起来又敏感又善良。可能是这事在年轻人看来根本不重要。也可能是因为他是外国人,或者是和我们信仰不同,所以态度不同。但我想,任何杀人者,都会在日积月累之下变得残暴,我觉得即使杀戮是必要的,它也是一种巨大的罪过,需要之后好好做些事情去弥补这份罪过。

  这时天色暗了,他一边观望着公路对面的灯光,一边用双臂拍胸脯取暖。现在,他想,他确实应该出发回营地了,但有什么东西把他留在当地,留在公路上方的那棵树旁边。雪下得更大了,安塞尔默想着:我们若是能在今晚炸桥就好了。像是今晚这样的光景,拿下哨所易如反掌,然后炸了桥,事情就可以全部结束了。像是这样的夜晚,你干什么事情都行。

  随后他靠着树干站着,轻轻地跺着脚,不再想大桥的事情。渐渐浓郁的夜色总是让他感到孤独,而今晚,仿如饥饿一般的空虚感让这种孤独变本加厉。在过去,祷告可以帮助他摆脱这种孤独感,往常他打猎之后回家的时候,会把同样的祷告词说上无数遍,就能感觉好些。但是他自打运动开始后便一次都没有祷告过了。他很想祷告,但是他觉得再说那些是不合适的、言行不一的。他不想去讨要和大家不同的任何恩惠或任何特别的对待。

  不,他想,我是孤独的。但所有的士兵和他们的妻子,以及那些失去家人和双亲的人都是如此。我的妻子去世了,但我很高兴她在运动之前就死了。她是不会理解的。我没有孩子,也不会有孩子了。白天不工作的时候我便孤孤单单的,但是等夜晚来临,那孤独感就是铺天盖地的了。但有一件事没有人、即使是天主也不能否认,那就是我为共和国好好地效过力了。我为了日后大家都可以共享的好处而卖命工作。从运动之初,我便拼尽全力,我没做过让自己丢脸的事情。

  让我唯一感到歉疚的就是杀人。但是将来肯定会有机会来赎罪,毕竟已经有太多人背负这个罪过了,以后一定有人能想出合适的方法令大家解脱。我想和英国人谈谈这件事,但是他这么年轻,可能不懂。他之前提过杀人的事,或者是我提起的?他肯定干过不少杀人的事情,但是从他身上看不出任何喜欢杀人的迹象。喜欢杀戮的人骨子里都是腐坏的。

  这实在是滔天的大罪,他想。因为,我知道,杀人是一件即使必须,但我们依然没有权利去做的事情。但是在西班牙,这件事情变得太轻易,通常也并不真的非做不可,不公的事情发生得太快,事后是完全无法补救的。但愿我不用在这个事情上多费心思吧,他想。但愿有个现在就能开始用的赎罪的方法,我这辈子只有这一件事让我在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感到难受。其他的事情都已经被谅解了,要不就是你可以通过做善事或某些适当的途径来补偿。但我想杀人属于一项滔天的罪过,我想好好地将它解决。也许有朝一日,你可以为国家效力,或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来洗刷这罪过。这也许就跟过去给教堂捐钱是一个意思,他想,然后笑了起来。教堂就是给赎罪安排的地方。这个想法让他高兴,他在黑暗中微笑。罗伯特·乔顿就在这个时候走过来。他来得悄无声息,直到站定在那里,老人才看到他。

  “你好哇,老头,”罗伯特·乔顿耳语道,拍了拍他的后背,“怎么样啦?”

  “冷死了。”安塞尔默说,费尔南多站在稍远的地方,背对着呼啸的风雪。

  “走吧,”罗伯特·乔顿小声道,“回营地暖和暖和吧。把你留在这儿这么久真是罪过。”

  “那处亮光就是他们。”安塞尔默用手指着。

  “哨兵在哪儿?”

  “你从这里看不到,在拐角的另一边。”

  “见他们的鬼去,”罗伯特·乔顿说,“你到营地再告诉我吧。来吧,咱们走。”

  “让我指给你看。”安塞尔默说。

  “我明天早上再看,”罗伯特·乔顿说,“来,喝口这个。”

  把自己的酒壶递给老头儿。安塞尔默举起来喝了一口。

  “哎哟,”他揉着自己的嘴说,“火辣辣的。”

  “来吧,”罗伯特·乔顿在黑暗中说,“咱们走吧。”

  此刻,四周已经是一片漆黑,叫人只能看到身边吹过的雪花和松树黑黢黢、直挺挺的树干。费尔南多站在上坡不远的地方。瞧瞧这个雪茄店门口的印第安木雕[216],罗伯特·乔顿想,看来我得请他喝一口了。

  “嘿,费尔南多,”他说着走上前去,“来一口?”

  “不了,”费尔南多说,“谢谢你。”

  我得谢谢你才对,罗伯特·乔顿想。好在雪茄店门口的印第安木雕不喝酒。那个酒本来也不多了。伙计,见到老头儿可真高兴,罗伯特·乔顿想。这时他们已经开始爬山,他看着安塞尔默,又禁不住在他后背上拍了拍。

  “见到你真高兴,老头子,”他对安塞尔默说,“每当我情绪低落的时候,一见你我就高兴起来了。来吧,咱们爬上去。”

  他们冒雪向山上爬去。

  “回到巴布罗的宫殿去。”罗伯特·乔顿对安塞尔默说,这句话用西班牙语说起来可真好听。

  “那座怕死鬼的宫殿。”安塞尔默说。

  “失蛋者的山洞。”罗伯特·乔顿嘻嘻哈哈地回应。

  “什么蛋?”费尔南多问。

  “一个玩笑,”罗伯特·乔顿说,“只是一个玩笑罢了。不是鸡蛋,你懂的,是另一种蛋。”

  “但是为什么说失去了?”费尔南多问。

  “不知道,”罗伯特·乔顿说,“说来话长。问比拉尔吧。”接着他用一条胳膊揽住安塞尔默的肩膀,边走边紧紧搂住,一会儿又摇了摇他。“听着,”他说,“见到你我可真高兴,你听见了?你都不知道,如今在这个国家,一个人还能在分手的地方等你,这意味着什么。”

  他竟能对他说出诋毁这个国家的话,这说明他对他有着何等的信任、何等的亲密。

  “见到你我也很高兴,”安塞尔默说,“但刚才我正打算走呢。”

  “你走才见鬼了,”罗伯特·乔顿开心地说,“你情愿冻僵。”

  “上面怎么样?”安塞尔默问。

  “还行,”罗伯特·乔顿说,“一切还可以。”

  他突然就感到特别高兴,是那种在革命队伍里指挥的人突然会产生的类似于幸福的感觉;那种在两路进攻队伍中,发现有一路竟仍在坚守的幸福感。如果两翼都在坚守,我想我会被幸福冲昏头脑,他这样想道。我不知道谁能承受这种幸福。若你沿着一个侧翼,任何一翼,展开的话,它最终会变成一个人。是的,一个人。他不需要这种大道理。但这是个好人,一个好人。我们的战役打起来时,你来做左翼,他想,我最好先别告诉你。这将是一场规模奇小的战斗,他想,但它会是一场精彩的战斗。是呀,我一直想自己单打独斗地来上一仗。我一直对别人的过错有看法,自打阿让库尔战役[217]往下都是如此。我得让这一仗精彩非常。战役会很小但特别出彩。如果我按照自己设想的方式去干的话,它确实会非常出彩。

  “听着,”他对安塞尔默说,“见到你我高兴坏了。”

  “我见到你也是的。”老人说。

  他们在黑暗中向山上爬去,风吹打着他们的后背,他们一路爬着,暴风雪便一路吹着,安塞尔默不觉得孤单了。自从英国人在他的肩膀拍上那么一下之后,他就不再觉得孤单了。英国人感到满意而高兴,他们开起了玩笑。英国人说一切都顺利,他一点儿都不担心。那口酒在他的胃里暖融融的。现在爬着山,他的双脚也暖和起来。

  “公路上没什么情况。”他对英国人说。

  “好,”英国人对他说,“等我们到地方了,你给我看看。”

  安塞尔默这时也很高兴,他对自己一直待在观察岗哨而没有走开感到很满意。

  如果他提前回营地了也无可厚非。罗伯特·乔顿想着:在那样的情形下,那样做聪明且正确。但是他听从吩咐留在那里,罗伯特·乔顿想,这种事在西班牙简直太少见了。在一场暴风雪中坚守岗位,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很多问题。德国人把袭击称作暴风雨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当然愿意多用几个坚守岗位的人,我肯定愿意。不知道费尔南多会不会留下,也有可能。毕竟刚才他自愿提出跟我出来。你觉得他会坚守吗?这难道不是好事?他可以说是足够顽强的。我得试探一下。不知道这个雪茄店的印第安老伙计这会儿想什么呢。

  “你想什么呢,费尔南多?”罗伯特·乔顿问。

  “为什么这么问?”

  “好奇,”罗伯特·乔顿,“我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

  “我在想晚饭。”费尔南多说。

  “你喜欢吃?”

  “是的,非常。”

  “比拉尔的厨艺怎么样?”

  “一般般。”费尔南多回答。

  他真是个柯立芝[218]第二,罗伯特·乔顿想。但是你知道,我就是觉得他会坚守岗位的。

  三个人继续在风雪中吃力地向山上爬去。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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