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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丧钟为谁而鸣(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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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正穿过山坡草地上的石南丛,罗伯特·乔顿感到石南叶扫过他的双腿,感到枪套里的手枪沉甸甸地贴着大腿,感到太阳在头顶照耀,感到有风从山尖上的积雪吹来,凉凉地拂过他的后背,在他的手掌中,他感到姑娘的手是那样的坚定而有力,她的手指被牢牢锁在他的指间。从这只手,从贴着他的掌心的她的掌心,从他们相扣的十指,从与他的手腕交叠的她的手腕,仿佛有什么从她的手中,从她的手指、她的手腕传来,如此清新,像是从海面吹来的第一缕轻风,那风轻得无法扰动静如明镜的海面,轻得仿佛拂过唇瓣的羽毛,轻得仿佛一片叶子在无风的静谧中落下,那么轻柔,以至只有他们的手指才能感受得到,但由于他们用力相扣的手指、亲密相叠的掌心与手腕,那感觉变得有力了、强烈了、迫切了,那么痛、那么铺天盖地,仿佛一阵急流从他的手臂涌上来,让他的整个身体充满了渴望的痛楚与空虚。阳光照在她如黄褐色的小麦的发间,阳光照耀在她那金棕色的、光洁可爱的脸上,阳光勾勒着她颈部的弧度,于是他扳过她的头,将她拥向自己,吻住了她的唇。他能感觉到她在自己的吻中颤抖,他将她颀长的身体紧扣在怀中,感受着她小而紧致的乳房隔着两层卡其布衬衫抵住他的胸膛,他伸出手解开了她衬衫上的纽扣,弯下身子亲吻她,她在吻中颤抖着,头向后仰,后背被他的手臂兜住。然后她低下头,下巴抵住他的头,双手捧住他的头在自己身前摇晃着。他直起身体,用两只手臂箍住她的身体,扣得是那样紧,以至于她的身体离开了地面,紧紧地贴着他,他感受着她的颤抖,然后是她的嘴唇印上他的喉结。他把她放到地上,口中念着:“玛丽娅,噢,我的玛丽娅。”

  接着他说:“我们该去哪儿?”

  她没有说话,却将一只手滑进他的衬衫。他感到她解着他的衬衫扣子,同时说道:“也要你的,我也想吻你的。”

  “不行,我的小兔子。”

  “要,就要,什么都要跟你一样。”

  “不成,这是不可能的。”

  “那好吧。那么,噢。那么,噢。噢。”

  接着是被碾压的石南的气味儿,以及折断的根茎在她头下面的粗糙感,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她紧闭的眼睑上,她的头向后仰在石南的根中。他终其一生都会记得她颈部的弧线、她不能自已间微微抖动的嘴唇、她紧闭的双眼上颤动的睫毛。她闭着眼睛抵挡阳光,抵挡着周遭的一切,对她来说,天地是红色的、是橙色的,是太阳投射在她紧闭眼睑上金晃晃的红,一切都是那种颜色,一切的一切,这份充实、这份占据、这份拥有,全是那颜色,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天地一色。对他来说,这是一条不知通向何方的幽暗通道,而后仍不知道通向何方,接着仍不知道通向何方,再往后还是不知道通向何方,总是、永远是不知通向何方,手肘承受着重量陷在泥土里不知道通向何方,幽暗的,永远没有尽头地不知道通向何方,总是紧攥这未知的何方,一次又一次却永远不知道通向何方,此时再也无法忍受而不知道去往何方。时而,忍耐不可忍耐的,忍耐、忍耐以到达那个所谓的何方。陡然间,灼热地、绵延地,所有的何方都消失了,时间全然静止,而他俩都在那儿,时间已驻,他感到地面离开他们的身下,越移越远。

  事后他侧躺着,头深深地陷在石南丛中,他嗅着,嗅着根茎、土地以及穿过树丛的太阳的味道,茎叶刮蹭着他赤裸的双肩和肋部。姑娘面对着他躺着,眼睛依然闭着,接着她睁开眼对他绽放了笑容。他懒懒地开了口,声音从遥远却又亲切的距离处传来:“你好哇,小兔子。”

  她笑了,声音近在耳畔:“你好,我的英国人。”

  “我不是英国人。”他慵懒地说。

  “哦,是的,你就是,”她说,“你是我的英国人。”随后便伸出手,抓住他的两只耳朵,亲了亲他的额头。

  “瞧,”她说,“怎么样?吻得好些了吗?”

  后来,他们一起沿着溪流往回走的时候,他开口说:“玛丽娅,我爱你。你是如此可爱、如此奇妙、如此美丽,和你在一起给我一种感觉,就是当我爱你的时候,我真的想就此死去。”

  “噢,”她说,“我每一次都会死去。你不是这样?”

  “不是,但只差一点儿。当时你感到大地的移动了吗?”

  “是的,在我死去的时候。用你的胳膊搂住我吧,好吗?”

  “不,我拉着你的手,有你的手就足够了。”

  他看着她。草地的另一边,一只鹰正在搜寻猎物,午后的大片云朵此刻正从群山的上方飘过。

  “那你跟别人不这样吗?”玛丽娅问他,此刻他们正手拉手走着。

  “不,说真的。”

  “你爱过其他女人吗?”

  “有几个,但都不及我爱你。”

  “不像我们现在这样吗?真的?”

  “有乐趣,但都不是我们这种。”

  “那么大地都动了。大地以前从没移动过吗?”

  “确实。真的从来没有过。”

  “哎呀,”她说,“我们一整天都有这种感觉呀。”

  他什么都没说。

  “但是,现在至少我们有过了,”玛丽娅说,“那么,你也喜欢我吗?我让你高兴吗?过段时间我会更好看的。”

  “你现在已经很美了。”

  “才不是,”她说,“算了,你用手摸摸我的头吧。”

  他依言做了,感到她软软的短发伏倒了,然后又在他的指间站起来。他将两只手都放在她的头上,将她的脸捧起来,亲吻她。

  “我特别喜欢亲吻,”她说,“但是我吻得不好。”

  “你不用亲吻。”

  “不,我要。如果我要成为你的女人,就要事事都让你高兴。”

  “你已经让我很高兴了。高兴得不能再高兴了。再高兴,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你就等着瞧吧,”她兴高采烈地说,“你觉得我的头发好玩儿,是因为这个发型奇怪。但是它每天都在长长。等它变成长发,我看起来也就不丑了,也许你就会更爱我了。”

  “你的身体很可爱,”他说,“是世界上最可爱的身体。”

  “只是因为它又瘦又年轻吧。”

  “不。美好的身体里面是有魔法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得有人有,有人却没有。但你是有的。”

  “是给你的。”她说。

  “不。”

  “是的。是给你的,永远给你,也只给你。但这也不能给你带来什么。我会学着好好照顾你。不过跟我说实话,你以前从没觉得地面动过?”

  “从没有。”他真诚地说。

  “现在我可高兴了,”她说,“现在我是真的高兴了。”

  “你在想其他事情吗?”她问他。

  “是的。我的任务。”

  “我们要是有马骑就好了,”玛丽娅说,“在我高兴的时候,我就想骑上一匹好马,快马加鞭地和你并骑而行,我们越跑越快,风驰电掣的,却永远也追不上我的高兴劲儿。”

  “我们可以把你的高兴劲儿带上一架飞机。”他心不在焉地说。

  “那它就在天上飞呀飞呀的,像那些在阳光里闪闪发亮的小驱逐机,”她说,“带着它连翻跟斗、向下俯冲。多棒啊!”她大笑,“我的高兴劲儿根本不把这些当回事儿。”

  “那你的高兴劲儿胃口真好。”他说,心不在焉地听她讲话。

  因为此刻他的注意力不在这儿。他现在虽然在她身边走着,脑袋里却在想着大桥的问题。大桥在他的脑海中是那么的清晰、确实、轮廓分明,就好像照相机的镜头被对准了焦距。他看到两个岗哨,安塞尔默和吉卜赛人在守望着。他看到空荡荡的公路,看到上面的活动。他看到了能让放置的两挺自动步枪发挥最大水平火力的射击区,谁来操纵它们呢。我来收尾,可是谁来开头呢?他会安好炸药,把它们卡住、扎紧、塞进雷管并卷紧雷管帽边,布好他带来的引线,用钩子钩住,再回到他放置那只旧引爆器木盒的地方?接着,他开始设想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以及所有可能出差错的地方。快停下,他告诫自己。你和那姑娘做了爱,现在你的头脑清楚,可以说是相当清楚了,你就开始担心了。设想你该做什么是一码事,但是担心就是另一码事了。不要担心,你不可以担心。你对你可能需要做的事情了然于胸,也清楚可能发生的情况,那么这些情况当然可能发生了。

  你投身其中,知道你在为何而战斗。你战斗的对象恰恰是你现在在做的事,为了得到任何获胜的机会,你被迫做这些事。所以现在他被迫去使用这些他喜欢的人,因为你要想取胜,就必须使用你对之毫无感情的军队。巴布罗显然是最精明的。他立刻就明白情况有多糟糕。那女人全心全意地支持,现在依然如此。但是认识到这件事所包含的真实情况还是实实在在地打击了她,对她已经产生了不小的影响。聋子也是立刻就意识到了,也愿意去做,但他对这件事情的热衷程度,终究不及罗伯特·乔顿他自己。

  所以你会说,这不仅关乎我自己遇到什么事情,还有那个女人和那个姑娘可能的遭遇,还有其他你想到的人们。好吧。你压根儿没来的话,他们会怎么样?你没来之前,他们都经历了什么,又是什么样的情况呢?你不可以这样想。除了在战斗中,你对他们并不负有责任。命令不是你下的。它们都来自戈尔兹。那戈尔兹又是谁?一位好将军。你所效命过的人当中最好的。但是当一个人在清楚地知道这些不可能的任务所带来的后果时,还应该坚持执行吗?即使它们来自戈尔兹,这个党和军队的领导人之口?是的,他应该执行这些命令,因为只有在执行时,才能证明它行不通。你还没有尝试,怎么能说这些命令是行不通的呢?如果每个人在接到命令的时候就说行不通的话,你如今会处在什么境地?如果在任务下达的时候你只是说一句“行不通”,我们如今都会处在什么境地?

  他已经见识过足够多对他们来说所有任务都行不通的指挥官。埃斯特雷马杜拉的那个猪脑子戈麦斯。他已经见识过足够多的战役中,两翼皆按兵不动,原因是行不通。不,他要执行这些命令,只是运气不好,你很喜欢这些人,又必须和他们一起拼命。

  在游击队执行过的所有任务中,他们确实给为他们提供保护以及和他们并肩战斗的人带来了额外的危险和霉运。为的是什么呢?为的是最终不再有危险,为的是这个国家成为人们安居乐业的好地方。虽然听起来是陈词滥调,但却是真话。

  如果共和国革命失败,那些信仰共和国的追随者便无法继续在西班牙生活。但是事情真会如此吗?是的,从那些法西斯已经占领的地区的情形判断,他知道会的。

  巴布罗令人讨厌,但其他人都是好人,把他们卷进来,对他们难道不是一种背叛吗?也许是的。但如果他们没有做这件事,不出一周,就会有两中队的骑兵开进来,将他们从山中扫荡出去。

  不。不招惹他们不会得到任何好处。除非是你不应该去招惹所有的人,不应该干涉任何人。他相信这一点,不是吗?是的,他相信这一点。那么一个计划中的社会以及其他等等的事怎么办?那些就让其他人去做吧。在这场战争之后,他还有其他的事情去做。他之所以此刻在这场战争中战斗,是因为它开始于他深爱的国家,而他信仰共和国,如果它被摧毁,对所有信仰者们来说,生活都会变成无法忍受的。在战争期间,他受共产党的纪律约束。在西班牙,共产党提供了最好的、最健全、最英明的纪律体系,来用于进行战争。他在战争期间接受他们的纪律制约,是因为在指导战争这方面,只有这个政党的计划和纪律是他所尊敬的。

  那么,他的政治立场呢?现在没有立场,他告诉自己。但这可不能跟其他任何人说,他想,永远不能承认这一点。那你之后想做什么呢?我会回去,像以前一样以教西班牙语为生,而且我还要写一本真正的书。我打赌,他说,我敢打赌那不是难事。

  他得和巴布罗谈谈政治问题,了解下他的政治历程肯定是件十分有趣的事情,是经典的从左派转到右派吧,应该差不离,就像老勒洛[185]一样。巴布罗跟勒洛很像。普列托[186]也一样糟糕。巴布罗和普列托在对于最后的胜利的信心方面不相上下。他们都有一套盗马贼政治。他相信共和国这种政府形式,但是共和国会不得不踢开盗马贼,叛乱开始时,就是他们把共和国带入了如今的处境。领导人民的其实是人民的敌人,哪个民族有过这种事情?

  人民的敌人。这样的词还是不讲为好。这种口号似的词他宁愿略掉。这是和玛丽娅睡觉所引起的一个想法。在政见方面,他已经变得僵化古板,活像一个顽固不化的浸理会教徒。而像“人民的敌人”这种词,没经过任何形式的评判就来到他的脑海。任何既革命又爱国的陈词滥调都是这样。他的头脑毫无评判地全盘接受了。当然,这样说并没错,但是这样太容易将它们轻率地应用。不过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下午,他的头脑更加澄明、可以更专注在那件事情上。偏执是个奇怪的东西,要偏执就要全然肯定你是正确的,而没有任何东西能像节欲一样带来这份确信和不容辩驳。节欲和离经叛道是异端邪说的敌人。

  如果他仔细思考一下,这个前提怎么站得住脚呢?这可能就是为什么共产党总是大力打击放荡不羁的作风。因为当你喝醉了,或是乱搞男女关系的时候,你就意识到,你的那些漏洞百出的人性,是多么轻而易举地取代了传教士的信条和政党的路线。打倒放荡不羁的作风,这是马雅可夫斯基[187]的罪过。

  但是,马雅可夫斯基后来又成了圣人。那是因为他平安地死了。你也会平安死去呀,他对自己说。现在不要再想那种事情了。想想玛丽娅吧。

  玛丽娅让他的偏执受到严峻考验。目前她还没有影响到他的决心,但是他确实希望不要死。他会欣然地放弃英雄或者烈士的结局。他不想打一场温泉关战役[188],不想做任何桥上的霍拉提乌斯[189],也不想成为那个用手指堵住堤坝窟窿的荷兰小男孩。不。他还想和玛丽娅共度一些时光。简单来说,就是这样。他想和她共度一段长长的漫漫时光。

  他再也不相信还会有“悠长时光”这种事情,但是如果有,他希望和她一起度过。我们走进酒店,然后就以利文斯通博士夫妇的名字来登记吧,他想。

  为什么不娶她呢?当然,他想。我会娶她。那么我们就成为爱达荷州太阳谷的罗伯特·乔顿夫妇了。或者是得克萨斯州科波斯克李斯蒂城,蒙大拿州的比尤特城也行。

  西班牙姑娘都是了不起的太太。我从没结过婚,所以我相信。那么当我回大学复了职,她就是讲师太太。晚上那些上西班牙四级课程的本科生跑过来抽烟斗,进行那些可贵的非正式讨论,比如说克贝多、洛佩·德·维加[190]、加尔多斯[191]以及其他令人尊敬的死者。这时玛丽娅也能跟他们讲讲,那些穿着蓝衬衫的十字军,是怎么样为了真正的信仰,坐在她的头上,让其他人扭过她的胳膊,把裙子拉起来塞进她的嘴里的。

  我不知道在蒙大拿的米苏拉城,人们会不会喜欢玛丽娅?那是在我能在米苏拉城复职的情况下。我猜,现在我已经被永远地打上赤色分子的标签了,同时还上了总的黑名单。虽然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也永远说不准,他们没有办法证明你是干什么的。实际上,即使你亲口告诉他们,他们也是绝对不会相信的,而在他们的禁令出来之前,我的护照对西班牙来说还是有效的。

  我可以待到1937年的秋天再回去。我是1936年夏天离开的,虽然请了一年假,但是转年秋季学期开学的时候再回去就可以。从现在到秋季学期开始还有很长时间。从现在到后天也还有很长时间呢,你要这么说也行。不。我觉得没必要去担心大学的事情。你只要在秋天回到那里就好了,只需要努力一下,然后回到那里。

  但是好长时间以来,生活都很不正常,要是正常才见鬼了呢。西班牙是你的任务、你的工作,所以在西班牙的生活自然又合理。你之前花了好几个夏天在工程项目上,在森林局修过路,还有在公园里,你学会了操作火药,所以爆破工作也是个合理又正常的工作了。虽然总是有点儿仓促,但还是合理的。

  你一旦把爆破当作一个问题来看,那它就仅仅是个问题了。但它接二连三地带来一系列不太好的事情,虽然天知道你并不怎么放在心上。用不断的尝试来逼近制造一次伴随爆破而来的成功暗杀的必要条件。把这事用文绉绉的话说出来是不是就更中听一些?这些话是不是让杀戮变得更容易接受一些?如果你问我,我觉得你接受得太轻易了,他对自己说。当你不再为共和国效力而离去的时候,你会变成什么样子,或者仅仅说说你还能适合什么样的生活,他想,这些都大成问题。但我猜,如果能把它写下来,你的这些困扰便统统可以得到解脱,他想,你把它写下来的那一刻,它也就与你无关了。只要你肯写,就一定是本好书,比其他的都要好很多。

  但是目前,你所拥有的,以及将会拥有的全部生活便是今天、今晚和明天,今天、今晚和明天,循环往复(我是这样希望的),他想,所以你还是珍惜当下,并且时刻心怀感激。如果炸桥的事情不顺利呢?它现在看起来就不大妙。

  但是玛丽娅是美好的,不是吗?噢,她难道不是最美好的吗?他想。也许,她就是此刻生命给我的馈赠。也许,这就是我的生命,用短短的48小时、70小时,抑或72小时来代替漫漫的70年。一天是24个小时,那么三整天就是72个小时了。

  我想,70个小时也可以和70年一样,被当作整整一生来度过。只要你在70小时开始的时候已经有了丰富的人生经历,而你也到了一定的年岁。

  都是胡扯,他想。你自己在这里瞎想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呢。那些真的是胡扯。也许也不全是胡扯。好吧,我们走着瞧吧。我上一次和一个姑娘睡觉是在马德里。不,不是。是在埃斯科里亚尔,只不过那次我夜里醒过来,以为是另一个人在身边,还兴奋了老半天,直到我意识到她到底是谁。这些不过就是些前尘往事。不过想想还是挺有意思的。那次之前就是在马德里了,除了在进行中我对于对方身份的自我欺骗和假装之外,事情本身并没有太大差别,或者只能说更差劲。所以我不是个过分美化西班牙女性的浪漫主义者,也不认为这些逢场作戏的女人就比其他国家逢场作戏的女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但是,当我和玛丽娅在一起,我爱她如此之深,以至于我感觉自己真的会死去,而我以前绝不相信这种事,也想不到它会真实发生。

  所以,如果要拿一生的七十年去交换七十个小时的话,我现在觉得是值得的,而且能认识到这一点的我也是幸运的。那么,如果没有所谓长久,没有余生,没有从今以后这样的东西,而只有现在,那么现在就是值得赞美的事情,也让我十分欣慰。“现在”,ahora,maintenant,heute[192]。“现在”既然意味着这个世界和你的人生,那么它的发音着实有些奇怪。今晚,estanoche,cesoir,heuteabend[193]。“生活”和“妻子”,Vie和Mari[194]。不行,这就讲不通了,法语中将Mari解成丈夫。还有“现在”和frau[195],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以“死亡”为例,mort,muerto,todt[196]。Todt是其中读起来最没有生气的。“战争”,guerre,guerra,krieg[197]。其中krieg读起来最像打仗,或者说,真是这样吗?还是他只是对德语最不在行罢了?“亲爱的”,chérie,prenda,schatz[198]。他宁愿把它们都换成玛丽娅。这名字才足够亲。

  就这样吧,他们凡事都一起行动吧,反正现在时间也不多了。情况看起来肯定是越来越糟,那就是你没法在早上撤退这件事。你要在不可能的情形下耗到晚上再撤退。你要试着坚持到晚上再恢复行动。如果能磨蹭到天黑再行动,也许就会没事的。那如果从天亮时就开始拖,情况会怎么样呢?那会怎么样?那个可怜又可恶的聋子放弃了他那种混杂西班牙语,那么仔细地给他解释。就好像乔顿从未考虑过这一点,没有在第一次听完戈尔兹的部署后就开始做种种悲观的设想一样。好像他不曾从大前天晚上起,心窝里就揣着个难以消化的死面疙瘩似的。

  这都是什么事儿。你的这一生都在追求某些意义,然而它们总是以没有任何意义告终。此刻得到的和你当初追求的毫不相关。而你觉得此生都不可能得到了。接着,在像如今这样一场糟糕的表演中,你协调两支小得可怜的游击队伍,在不可能的情况下,帮你炸掉一座桥,来阻止一场可能已经开始的反攻,然后你遇见了一个像玛丽娅一样的姑娘。当然啦,这是你会做的事。你和她遇见得太晚啦,就是这么回事。

  实际上是那个叫比拉尔的女人把玛丽娅推进你的睡袋里去的,结果怎么样?是呀,结果怎么样?结果到底怎么样?请你告诉我结果怎么样。是呀,结果就是这样。结果恰恰就是这样。

  关于比拉尔把她推进你睡袋这件事情,你就不要欺骗自己了,不要试图把它不当一回事,或是把它说得粗鄙下流。你一见到她就神魂颠倒了。她第一次张嘴对你说话的时候,你对她的思慕就已经呼之欲出,而你也知道这一点。自从你有了这个念头,而这个念头在你原来是想都不敢想的,那就没道理给它身上泼脏水,当你意识到这念头是什么,你便知道,在她拿着铁盘躬身走出洞口时,你看到她的一霎,它就已经成型了。

  它击中你,你也知道它是什么,为什么要用谎言来掩盖呢?每次你看向她,每次她看向你,你的五脏六腑便统统移了位。所以你为什么不肯承认?好吧,那我承认好了。而对于比拉尔把她推向我这件事,比拉尔所做的不过是体现了这个人的智慧罢了。她一直以来都把这个姑娘照顾得好好的,那姑娘拿着餐盘回到山洞的那一刻,她便看到,有什么东西已经不请自来。

  于是她把事情简化了。她简化了事情经过,便有了昨天晚上和今天下午的事情。她可比你开明得多,对时间的意义有更充分的理解。是呀,他对自己说,我想我们可以承认她相当懂得时间的珍贵。她承受了那份打击,只是因为她不想让别人也失去她曾经失去的,而承认失去是件多么残忍的事情。她宁愿留在后面的山上独自承受这打击,我猜我们一定也让她相当不好过。

  好吧,这就是此刻正在发生和已经发生的事情,这些也许你都得承认,还有就是,现在你不会再有两个整晚和玛丽娅独处的时间了。说的不是白头到老,不是生活在一起,也不是人们一直以来期待拥有的,都不是。一个夜晚已经过去,一个下午也要成为过去,一个晚上即将到来,也许吧。不,先生。

  没有时间,没有幸福,没有快乐,没有孩子,没有房子,没有一间浴室,也没有一件干净的睡衣,没有晨间的报纸,没有早上一起醒来,也没有一醒来便知道,她在身边,你不是孤单一人。不,这些都没有。但是为什么,当你想向生活索取的全部便只有这些而已。当你终将如愿以偿的时候,那么为什么不能在铺有床单的床上睡上哪怕仅仅一晚?

  你在索求办不到的事,你在索求压根儿没可能办到的事。所以,如果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爱这个姑娘,你最好就狠狠爱她,用爱的强度来弥补它在长度和持久度上的缺憾。你听说过吗?过去人们可是要把一生时间都献给它的。而现在,如果你发现你竟还有两个晚上,你就会猜测自己到底是撞了什么大运。两个晚上啊。两个晚上去爱、去信守,去呵护,无论是福是祸。无论疾病或死亡。不,誓词不是这样说的。无论疾病或健康,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两个晚上之后就差不多了,两个晚上之后,死亡便极有可能将我们分开,极有可能。现在把这些想法放一放吧,赶快停下吧。它对你一点儿好处都没有。不要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情。这句话确实说得不错。

  这句话是戈尔兹常说的。与戈尔兹相处越久,就越觉得他精明。所以这就是他想要的吧,对于无规律任务的补偿。戈尔兹也有过这种感受吗?是否是因为情况的急迫、时间的紧缺以及周遭环境促成了这种感觉?是否有了这种周遭环境,任何人都会发生这种事情?那么他认为这件事独一无二,仅仅是因为这是他亲身经历的?戈尔兹在指挥红军行动无规律的骑兵队的时候,会匆匆忙忙地和各式女人睡觉吗?那么周遭环境和其他因素会不会让那些姑娘具有玛丽娅一样的魔力?

  很可能戈尔兹对这一切都已了然于胸,才会用“好好珍惜上天赐予你的两晚,把它过成一辈子”这一套来指点你。我们现在过着这样的日子,你要将应当永远拥有的一切倾注到实际拥有的短暂时光当中去。

  这一套对于命运的解读很能自圆其说,但是他不相信玛丽娅之所以是现在这副模样,仅仅是周遭环境的结果。当然,无可否认的是,她受到了她和他两个人的周遭环境的影响。她一个人的周遭环境不是很好,他想。确实不是很好。

  如果命运本该如此,那就让它如此吧。但是没有什么能强迫他喜欢上这命运。我不知道自己竟然会感受到那种感觉,他想,也不知道它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我想要这种感觉伴随我的一生。你会的,另一半的他说道,你会的。此刻你拥有它,这便是你的全部生命,就在此刻。万事皆空,只有此刻。当然,昨天也不复存在,明天更是虚无缥缈。你需要活到多少岁才能有这份感悟呢?唯有此刻与当下,如果当下只有两天时间,那么这两天就是你的一生,期间发生的每件事情都成比例压缩。你两天的生命就要这样度过才好。而且如果你停止抱怨,不再索要一些你根本没法得到的东西,你就会享有美好的一生。美好的人生不是《圣经》上任何人物的寿命可以衡量的。

  所以,现在别发愁了,享有你现有的,做你该做的,你就会拥有一段长久的人生、一段欢欣的人生。最近的日子难道不欢欣吗?你还抱怨什么呢?这种工作的性质就是这样的,他对自己说。他很高兴有这样的想法,这一切本来就无关你学到多少事情,而在于你遇到什么样的人。于是他高兴起来,因为他又可以开玩笑了,注意力也回到了姑娘身上。

  “我爱你,小兔子,”他对姑娘说,“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她告诉他,“你不要为你的任务发愁了,因为我既不会打扰你,也不会给你添麻烦。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你尽管对我说。”

  “没有什么,”他说,“事情真的非常简单。”

  “我会跟比拉尔学习怎么做才能把男人照顾好,那些事我会去做,”玛丽娅说,“然后,随着学习,我会有自己的心得,其他我想不到的,你可以告诉我。”

  “确实没什么可做的。”

  “什么话。你呀,还说没什么事情!你的睡袋,我今天早上就想说,可该好好地抖一抖、通通风,让太阳结结实实地晒一晒了。然后呢,在结露水之前收起来。”

  “接着说,小兔子。”

  “你的袜子该好好洗洗晾晾干了,我要让你有两双来替换。”

  “还有呢?”

  “如果你肯把枪拿出来给我看,我会把它上好油、擦干净。”

  “吻我。”罗伯特·乔丹说。

  “才不,我是很认真的。你会给我看你的手枪吗?比拉尔那里有布和油。山洞里还有一根通条,通枪管肯定合适。”

  “当然,我一定给你看。”

  “还有,”玛丽娅说,“如果你能教我打枪,那么我们就可以向对方开枪,或者向自己开枪,因为若是受伤了,为了不被抓到,这点就很有必要。”

  “真有意思,”罗伯特·乔顿说,“你的脑袋里都是这样的想法吗?”

  “也不是很多,”玛丽娅说,“但这个想法不错。这个是比拉尔给我的,还教了我怎么用,”她打开衬衫胸前的口袋,掏出一个放置随身梳子的那种短皮套,解下勒住两边的宽橡皮筋,抽出一只吉姆牌的单边剃刀片,“我总是把它带在身边,”她解释道,“比拉尔说,你必须确保刀片从耳朵下方这里切入,然后一直拉到这里。”她边说边用手指示意。“她说那里有一条大动脉,在那里下刀不会失手。她还说,这样做没有痛楚,你只需要在耳朵下方用力下刀,然后将它向下拉。她说这样做算不了什么,一旦完成,任谁都无计可施了。”

  “是这样的,”罗伯特·乔顿说,“那里是颈动脉。”

  所以她不管去哪儿都把刀片带在身边,他想,像是对那个可能性已经全然接受并妥善规划。

  “但我还是宁愿让你开枪打我,”玛丽娅说,“答应我,必要的时候,你一定开枪打死我。”

  “好的,”罗伯特·乔顿说,“我向你保证。”

  “真的很感谢你,”玛丽娅告诉他,“我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没关系的。”罗伯特·乔顿说。

  这一切你全忘了,他想。你太专注于自己的任务,以至于忘了一场内战的凄美。他已经忘了这一点。好吧,你本该忘记的。卡什金忘不了这件事,于是搞砸了任务。又或者,这位老兄事先是否已经有了预感?事情确实颇为蹊跷,因为他在射杀卡什金的时候,情绪没有经历哪怕一点点的起伏。他想着自己终有一天可能会感到难受。但直到目前,他还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但是,我还可以为你做别的事呢。”玛丽娅跟他说。此刻她走在他身边,挨得极近,表情又严肃又温柔。

  “除了用枪打死我之外?”

  “是呀。等你吸完了那些带卷烟纸的香烟,我可以给你卷烟卷。比拉尔教过我,我卷得可好了,又紧又规整,一点儿都不会漏的。”

  “好极了,”罗伯特·乔丹说,“封口那里你是用舌头舔上吗?”

  “是呀,”姑娘说道,“而且当你受伤了,我还会照顾你,给你处理伤口,你给洗澡,喂你吃饭……”

  “也许我压根儿就不会受伤呢。”罗伯特·乔顿说。

  “那就等你生病的时候,我来照顾你,给你煲汤,给你擦洗身体,为你做好一切。而且我还会给你读书哟。”

  “也许我压根儿就不会生病。”

  “那么我就每天早晨,在你醒来以后,把咖啡送到你身边……”

  “也许我压根儿不喜欢咖啡。”罗伯特·乔顿对她说。

  “少来,你可喜欢了,”姑娘开心地呛他,“今天早上你喝了两杯呢。”

  “假使我喝腻了咖啡,也不需要你来开枪解决掉,我既没有受伤,也没有生病,连烟也戒了,袜子也只有一双,还会自己晒睡袋。那该怎么办,小兔子?”他在她的后背上拍了拍,“那该怎么办?”

  “那么,”玛丽娅说,“我就找比拉尔借剪刀来给你剪头发。”

  “我不喜欢剪头发。”

  “我也不喜欢,”玛丽娅说,“而且你现在的发型我就很喜欢。那么,如果没有什么能为你做的话,我就坐在你身边,看着你,当夜晚降临,我们就做爱。”

  “很好,”罗伯特·乔顿说,“最后一个方案非常合理。”

  “对我来说都一样,”玛丽娅笑了,“噢,英国人。”

  “我的名字叫罗伯托。”

  “就不。我偏要叫你英国人,跟比拉尔一样。”

  “可我的名字还是罗伯托。”

  “不,”她对他说,“从现在起,一整天你都叫英国人。那么,英国人,你的任务我能帮上忙吗?”

  “不用,我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冷静地思考,这件事情我只能独自完成。”

  “好吧,”她说,“那什么时候能完成呢?”

  “运气好的话,今天晚上吧。”

  “好的。”

  在他们下方是通向营地的最后一片树林。

  “那是谁?”罗伯特·乔顿手指着远处问道。

  “比拉尔,”姑娘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然后说,“就是比拉尔。”

  下方草地和树林交界的地方,那妇人坐在那里,头靠在双臂上。从他们站着的地方看去,她像是一只深色的包裹,身体在棕色树干的衬托下显得黑黑的。

  “来吧。”罗伯特·乔顿说着,拔腿穿过齐膝高的石南草丛,向她跑了过去。草丛让他步履维艰,他跑了一小段便渐渐慢下来,最后只好步行。他可以看到那妇人的头枕在她交叠的双臂上,她的身躯倚在棕色的树干上,宽宽的,黑黑的。他来到她身边,急切地叫道:“比拉尔!”

  妇人抬起头,仰望着他。

  “噢,”她说,“你们已经完事儿了?”

  “你不舒服吗?”他在她身边弯下腰来,问道。

  “哪儿的话,”她说,“我刚刚睡着了。”

  “比拉尔,”玛丽娅也走过来了,跪在她脚下说道,“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我好得很呢。”比拉尔嘴上这么说,却并没有站起来。她看着他们两人。“好哇,英国人,”她说,“你又在耍你那套男人的小花招儿了?”

  “你还好吗?”罗伯特·乔顿问,不接她的话。

  “有什么不好的?我睡了一觉。你呢?”

  “没有。”

  “我看,”比拉尔对姑娘说,“看起来他很合你的心意。”

  玛丽娅的脸立即红了,没有说话。

  “别为难她了。”罗伯特·乔顿说。

  “谁跟你说话了。”比拉尔呛他。“玛丽娅。”她叫她,声音艰涩。姑娘并没有抬头。

  “玛丽娅,”妇人又叫,“我说,一切看起来挺合你心意吧。”

  “哦,快别为难她了。”罗伯特·乔顿再次发声。

  “闭嘴,你。”比拉尔看都没看他,“听着,玛丽娅,跟我说一件事。”

  “不。”玛丽娅说着,摇了摇头。

  “玛丽娅,”比拉尔说,她的声音和脸色一样坚硬冰冷,全然没有任何友善的神情,“你根据自己的心意挑上一件,跟我说说吧。”

  姑娘摇了摇头。

  罗伯特·乔顿想,若不是必须要和这个妇人以及他那醉醺醺的男人、还有那群微不足道的乌合之众一起完成任务,我准要狠狠扇她的嘴巴,揍得她……

  “别难为情,跟我说说。”比拉尔对姑娘说。

  “不,”玛丽娅说,“不。”

  “别烦她了!”罗伯特·乔顿开口,他的声音听起来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了。我无论如何都得扇她了,管他娘的呢,他想。

  比拉尔甚至都没有和他说话。此情此景,并不像一条蛇将小鸟吓呆那样,也不像一只猫逗弄一只雀。此刻没有丝毫弱肉强食的意味,也没有任何让人感到变态的地方。但有一种扩张的感觉,正如一条毒蛇扩张它颈部的皮褶。他能感觉得到。他能感觉到扩张所带来威胁。但这种扩张是一种控制,并无恶意,倒有一种探求的意味。真希望我没看到这一幕,罗伯特·乔顿想。但扇巴掌的对策肯定是不妥的了。

  “玛丽娅,”比拉尔说,“我没想惹你。现在,随你心意地告诉我一件。”

  “Detupropiavoluntad[199]。”这几个词的西班牙语是这样的。

  姑娘摇摇头。

  “玛丽娅,”比拉尔说,“现在,根据你的心意。你听见我的话了吧?随便说点儿什么。”

  “不,”姑娘轻轻地说,“不说就是不说。”

  “你会告诉我的,”比拉尔对她说,“任何事情都行,你会明白的。现在告诉我吧。”

  “大地移动了,”玛丽娅说,没有看面前的妇人,“真的。这件事情没法对你讲的。”

  “就是嘛,”比拉尔说着,她的声音温暖而友好,不再有强迫的意味在里面,但罗伯特·乔顿发现在她的前额和嘴唇上冒出了小小的汗珠,“就是那个了。那样就对了。”

  “是真的。”玛丽娅说,咬了咬嘴唇。

  “当然是真的,”比拉尔语气亲切,“但是别告诉你老家的人,因为他们绝不会信你的。你没有吉卜赛血统吧,英国人?”

  罗伯特·乔顿搀着她,帮她站起来。

  “没有,”他说,“据我所知没有。”

  “据玛丽娅所知,她也没有,”比拉尔说,“这事儿可就怪了。”

  “但是它确实发生了,比拉尔。”玛丽娅说。

  “那还有假呀,丫头?”比拉尔说,“在我还年轻的时候,大地就动过,动得天地颠倒,动得我都害怕地面会从你的身下整个抽空。这种事情每晚都发生。”

  “你骗人。”玛丽娅说。

  “是呀,”比拉尔说,“我骗人。这种事情一生都不会超过三次的。它真的动了吗?”

  “是的,”姑娘说,“千真万确。”

  “你呢,英国人?”比拉尔看着罗伯特·乔顿,“别撒谎。”

  “是的,”他说,“千真万确。”

  “好哇,”比拉尔说,“真好哇。这真不简单。”

  “你说三次是什么意思?”玛丽娅问,“你为什么那么说?”

  “就是三次,”比拉尔说,“现在,你已经有过一次了。”

  “只有三次吗?”

  “对大多数人来说,一次都没有,”比拉尔对她说,“你确定大地移动了?”

  “动得人都可以掉下去了。”玛丽娅说。

  “那我猜它是真的动了,”比拉尔说,“那么,来吧,咱们回营地吧。”

  “那些关于三次什么的鬼话是什么意思?”他们一起穿过松林的时候,罗伯特·乔顿问这个大块头的妇人。

  “鬼话?”她面带嘲讽地看向他,“别跟我说这是鬼话,英国小子。”

  “是某种巫术吗?跟看手相一个意思?”

  “不,这是吉卜赛人已经验证过的常识。”

  “但我们又不是吉卜赛人。”

  “确实不是。但你们还是有点儿运气的。不是吉卜赛人,有时倒是有点儿运气。”

  “你说的三次是真有其事吗?”

  她再次看向他,神情古怪。“别问啦,英国人,”她说,“别烦我了。你太年轻,我和你说不上。”

  “可是,比拉尔。”玛丽娅说。

  “闭嘴,”比拉尔对她说,“你已经有过一次,还有两次在前面等着你呢。”

  “那你呢?”罗伯特·乔顿问她。

  “两次,”比拉尔说着,伸出两根手指,“两次。而且再也不会有第三次了。”

  “为什么不能了?”玛丽娅问。

  “哎呀,给我闭嘴吧,”比拉尔说,“闭上嘴。你的年幼无知令我厌烦。”

  “为什么不能有第三次?”罗伯特·乔顿问。

  “哎呀,闭嘴,行不行?”比拉尔说,“闭嘴!”

  那好吧,罗伯特·乔顿对自己说,只是我不会再有一次了。我认识许多吉卜赛人,他们都一个赛一个的奇怪。但我们不也一样嘛。个中区别就是我们得踏踏实实地挣钱过活。没人知道我们的老祖宗来自哪个部落,我们的部落有什么传统,抑或是老祖宗生活在丛林中时有什么神秘事迹。我们只知道自己的无知。我们对黑夜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当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白天,它便成为了一件事。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已成为事实。可现在这个女人不仅一定要强迫这个姑娘说出她不想说的,还要把这经历拿过来,变成她自己的经验。她非要把它变成一个吉卜赛人的东西。我以为她在山上的时候受了打击,但是此刻回到这里,她肯定是又成了老大。如果她有恶意,吃枪子儿也不冤枉。但是她并没有恶意。她只是想抓住这活着的感觉,通过玛丽娅抓住它。

  如果你熬过这场战争,你也许可以开始研究女性,他对自己说,你可以先从比拉尔入手。如果你问我的话,她这一天过得可不简单。她以前从没提起过吉卜赛人这一套。除了看手相,他想。是呀,正是看手相。而我不认为看手相的事情是她捏造的。当然,她不会告诉我她看到了什么。不论她看到什么,她都对自己深信不疑。但那也证明不了什么。

  “听着,比拉尔。”他对妇人说。

  比拉尔笑着看向他。

  “什么事?”她问。

  “别神秘兮兮的啦,”罗伯特·乔顿说,“你那套神秘兮兮的东西让我非常厌烦。”

  “所以呢?”比拉尔说。

  “我不信什么妖怪、占卜、算命,或是那些乌七八糟的吉卜赛巫术。”

  “哦。”比拉尔说。

  “我不信。所以你别烦那姑娘了。”

  “我不烦那姑娘就是了。”

  “而且也别搞神秘兮兮那一套了,”罗伯特·乔顿说,“我们要做的工作和事情已经够多了,不要用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把它们弄得更复杂了。少点儿神秘兮兮,多点儿正经事。”

  “我明白了,”比拉尔边说边点头以表示赞同,“不过听着,英国人,”她笑着对他说,“大地动了吗?”

  “是的,你这该死的。它动了。”

  比拉尔大笑起来,她笑啊笑啊,索性站定在那里看着罗伯特·乔顿大笑。

  “噢,英国人哪,英国人,”她笑着说,“你可真滑稽。你现在可得好好干活,才能找回你的尊严喽。”

  见你的鬼去吧,罗伯特·乔顿想,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他们谈话的时候,太阳被云层遮住了,他回头向山峦处看去的时候,天色已是灰暗阴沉。

  “没跑儿了,”比拉尔看着天色,对他说,“要下雪了。”

  “这个时候?快到六月了还会下?”

  “怎么不会?这些山可不知道月份的讲究,现在还是阴历五月里。”

  “不可能下雪,”他说,“不可以下雪。”

  “怎么说都一样,英国人,”她对他说,“要下的。”

  罗伯特·乔顿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太阳散发着淡淡的黄光,而现在,他眼看着那光芒彻底消失,灰色的云朵连成一片,云层松软而厚重,云波滚动,逐渐把山顶都吞没了。

  “是呀。”他说,“我想,你说得没错。”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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