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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丧钟为谁而鸣(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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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西斯分子占据了这片山区的所有山头。那边有个山谷则无人把守,只有一个设在农舍中的法西斯岗哨,他们将附属建筑和谷仓加盖了工事。安德烈斯带着罗伯特·乔顿的信件,正奔赴在寻找戈尔兹的路上,他在夜色中绕了一大圈儿以避开这个岗哨。他知道哪里设有绊索,会引发预先设置好的一支枪,他在黑暗中找到了它,迈了过去,开始沿着一条小溪前行,两边的堤岸上长着白杨,树叶在夜晚的风中好似翻转着的手掌。一只公鸡在法西斯作为岗哨的农舍那里啼叫,他边沿着溪水前行,边回头看去,透过白杨林的树干,有亮光从农舍的一扇窗子的下方露出来。夜晚静谧清亮,安德烈斯离开溪水,开始穿过草地。

  草地上打从去年七月战斗开始的时候就堆放着四个圆锥形草垛。没人把草料搬走,四季已经转过一轮,垛尖已经塌了下去,草料成了废料。

  可真是浪费啊,安德烈斯边想着,边迈过两垛草料间设置的绊索。但是共和派就只好把草料运到位于草地另一边的瓜达拉马山那陡峭的山坡上去,我看法西斯分子不需要草料吧,他想。

  他们拥有自己所需要的全部草料和全部粮食。他们有的是,他想。不过明天一早,我们就给他们来个灰飞烟灭。明天一早,我们就为聋子报仇,给他们点儿颜色瞧瞧。他们可真是一群野蛮人!不过明天早上的公路可就热闹了。

  他想把信送到,而后赶回去参加早上对岗哨的袭击。然而他是真的想回去吗,还是他只是假装自己想回去?当英国人让他去送信的时候,心中油然而生的解脱感,他自己是知道的。之前面对明天上午的行动时,他的表现也是很冷静的。这是该完成的任务。他赞成这项事业,也愿意付诸行动。聋子的全军覆灭对他影响至深。但毕竟那是聋子,而不是他们。需要由他们来做的事情,他们终究会去做的。

  但是当英国人和他交代了送信的事,他又有了那种感觉,那时他还是孩子,每到村里的节庆日,早晨醒来时他若是听到外面大雨滂沱,便知道地上太湿,纵狗逗牛戏[314]会因此而取消。

  他小时特别喜欢纵狗逗牛戏,他盼望着它,盼望着那一刻他来到烈日下的广场,一辆辆大车扬起灰尘、首尾结成一圈儿、形成一个密闭的区域,人们将公牛放进来,等到后挡板被拉了起来,公牛从箱子里滑下来,四脚齐用企图刹住身子。他怀着兴奋、喜悦以及令人冷汗直冒的恐惧盼望着那个时刻,他在广场上听到公牛的尖角敲击运载箱的木板时发出的“嗒嗒”声,然后他看见公牛出现了,它向下滑着,一路刹着脚来到场内,它的头扬着,鼻孔大张,双耳抽搐着,油亮的黑牛皮上蒙着尘土,溅落在它身体两侧的污垢已经干结。它分得很开的双眼,一眨不眨的,眼睛上方是同样分得很开的双角,牛角光滑而坚固,仿佛是被沙子打磨过的浮木,锋利的角尖向上扬起,只消看着它们就让人胆战心惊。

  他一整年都在盼望着这个时刻。在那一天,公牛来到场中,你注视着它的双眼,等待着它作出决定,到底要攻击广场上的哪一个人。就在那一瞬间,它垂下头、立起角、像猫那样疾驰起来,你的心脏都随着它的起跑而停跳了。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整年以来都在等待着这个时刻;但是当英国人将送信的任务交给他,那感觉就像是听到雨水落在石板屋顶上、打在石墙上,以及落进村里泥泞的街道上的水坑中时所产生的解脱感。

  他在村里的这些逗牛活动上的表现一直很勇敢,勇敢得与村里、或是邻村的任何一个人都不相上下,无论在哪一年他都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错过它,虽然其他村的逗牛活动他不会去参加。他可以在公牛向他攻击的时候稳住不动,直到最后的时刻才跳到一边去。当公牛把别人撞倒时,他就会在牛的鼻子底下挥舞麻袋把它引开。还有好多次,在公牛把其他人撞倒在地的情况下,他抓住牛角向旁边拖拉,对着牛脸又掴又踢,直到它放掉那人,转而向其他人发动攻击。

  他还曾经拽着牛尾巴,把它从一个跌倒者的身边拖开,用力拉紧、拽啊、扭啊。有一次,他用一只手将牛尾巴拉着绕过来,直到另一只手可以将牛角抓到手里。当公牛抬起头来攻击他的时候,他向后跑着,和公牛一同打着圈儿,仍然是一只手抓着尾巴、一只手抓着牛角,直到人群一拥而上,用手中的匕首扎公牛。在尘土和热浪中,弥漫着喊叫声,公牛、人群和葡萄酒的气味,在那些往牛身上扑去的人群间,他也是冲在最前面的一个,他了解那种牛在身下摇滚、顶撞的感觉。他打横趴在牛肩上,一只胳膊环扣住牛角根部,手则紧紧握住另一只牛角不放。他的身体被颠簸着顶起来、被左右甩动,手指则紧紧锁住,以至左臂好像要脱臼似的。他趴在热乎乎、满是灰尘、鬃毛扎人、不停颠簸的由肌腱铸成的斜坡上,牙齿紧紧咬住公牛的耳朵,将手中的刀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插入那血脉偾张并不停晃动的脖颈中去,热烫的血液喷射在他的拳头上,而他则任由自己全身的重量挂在牛肩那高耸的斜坡上,一晃一晃地撞击着牛颈。

  他第一次像这样咬住牛耳不撒嘴的时候,脖子和下巴被牛震得发僵,事后人们都拿他取笑。不过,虽然他们笑话他,却对他怀着莫大的敬意。所以那次之后的每一年他都重演这场好戏。他们管他叫比利亚科内霍斯[315]的斗牛犬,还取笑他生吃牛肉。但是村子中的每个人都期待看他来这么一手,他知道每年都是公牛先露面,接着便是向人群攻击并用角挑,之后当人群叫喊着冲上去杀死公牛的时候,他便会穿过其他逗牛者,一跃而上抓住公牛。然后,当一切结束,公牛终于在围攻者体重的压制下消停了、倒毙了,他便站起身走开去,一边为咬耳朵的事情感到丢脸,一边又自豪得无以复加。他会穿过大车来到石砌的喷泉边洗手,男人们会拍拍他的后背,将皮酒囊递给他,然后说:“为你欢呼,斗牛犬。祝你的母亲长命百岁。”

  或者他们会说:“才有这种!每年都是好样儿的!”

  安德烈斯会觉得害臊,心里空荡荡的,又自豪又高兴,他会摆脱他们,清洗自己的双手和右臂,仔细地把刀清洗干净,然后他会接过其中一只皮酒囊,将口中那一年的牛耳朵味儿漱干净;把酒吐在广场的石板地上,之后便将皮酒囊高高举起,让酒直灌到他的嗓子眼儿里去。

  没错儿。他就是比利亚科内霍斯的斗牛犬,他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在他们村子来上那么一手儿的机会。但他清楚,当他听到雨声、知道自己不用那样做时的感觉,没有什么比那感觉更好了。

  但是我必须回去,他对自己说。毫无疑问,我必须回去参与到岗哨和大桥的事情当中去。我的兄弟埃拉迪奥在那里,他是我的骨肉至亲。安塞尔默、普力米提波、费尔南多、阿古斯汀还有拉斐尔——虽然他显然是个没什么正经的人,两个女人、巴布罗和英国人,不过英国人是外国人,又是奉命行事,所以不能算数。他们全都参与其中。我不可能因为偶然受命去送信就逃过这场考验。我现在必须把信又快又好地送到,然后再全速赶回来,好及时赶上对岗哨的袭击。因为送信的偶然事件而不参与这场行动,在我看来是不光彩的。这点再清楚不过了。再说了,他对自己说,他一直以来只考虑到交战之中困难的那一面,如今他突然想起来,这其中也是有乐趣的呀,不管怎么说,杀他几个法西斯分子会很痛快的。我们已经太久没消灭过任何敌人了。明天会是一个诸多有效行动发生的日子。明天会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行动的日子。明天会是一个意义非凡的日子。明天,即将到来,而我会在那里。

  就在这时,他正穿过齐膝深的荆豆丛、在通往共和国战线的陡坡上攀爬,一只鹧鸪从他脚下腾地飞起,在黑暗中爆发出一阵急促的翅膀拍打声。他猛然一惊,气都忘了喘。是突如其来的缘故,他想。它们怎么能把翅膀扇得这么快?它一定在孵卵。我可能踩在了离蛋不远的地方。要不是这场战争,我会在这边的矮树上系一条手绢,白天的时候回来,找到窝之后把蛋取走,放到正在孵小鸡的母鸡身下,等孵出来了,我们的鸡圈里就有小鹧鸪了。我会看着它们长大,等长成了,就用它们引诱别的鹧鸪。它们是可以被驯养的,我才不会把它们的眼睛弄瞎。你觉得它们还是会飞走吗?可能吧。那么我就只能把它们的眼睛弄瞎了。

  可是我驯养它们之后,就不想那么做了。我用它们引诱别的鹧鸪的时候,会把它们的翅膀剪掉,或是绑住一只脚。如果不是打仗,我会和埃拉迪奥到法西斯哨所后面那条溪流里去捉小龙虾。有一次我们在一天里就从溪水里捉了四五十只。炸桥这件事情过后,如果我们去格雷多斯山脉,那里有几条溪水好极了,能弄到鳟鱼,还有小龙虾。但愿我们能去格雷多斯山,他想。格雷多斯山的夏天和秋天里,生活会很惬意的,可是冬天可就冷死人了。不过可能还没到冬天我们就已经赢得了这场战争。

  如果我们的父亲不是共和派的话,埃拉迪奥和我可能已经在法西斯那边参了军,若是成了他们那边的军人,那就没什么问题可想了,只需要执行军令,或生或死,结局是怎样便是怎样了。在一个政权统治下生活比跟它打仗要容易些。

  但是这种非正规的战斗意味着许多责任。如果你是个爱发愁的人,那么你就有许多事儿可以愁了。埃拉迪奥想得比我多。他也爱发愁。我真心相信这个事业,我不发愁。不过,要过这样的日子确实担负着很大的责任。

  我认为我们出生在一个异常艰难的时代里,他想,我认为其他任何一个时代可能都会容易一些。你没觉得受苦,那是因为我们大家都养成了忍耐痛苦的习惯。那些觉得受苦的人不适合这个世道。但这是一个充满着艰难抉择的时代。法西斯分子发动战争,为我们做了抉择。我们为了活着而战斗。可是我想要这样过日子:可以回去在那丛矮树上系条手绢,天亮的时候回来,拿了蛋放在母鸡身子底下,就可以在自己的院子里看到小鹧鸪了。我想要这些渺小而平常的东西。

  但是你没有房子,也就不可能有院子,他想,你没有家庭,唯一的兄弟明天便要去战场了,你一无所有,除了清风、骄阳和一个瘪瘪的肚子。风很微弱,他想,而且没有太阳。你的口袋里有四颗手榴弹,但是它们只有扔出去才有用处。你的背上背着一支卡宾枪,但它只有把子弹射出去的时候才有用处。你有一封信件要送出去。你有一肚子的屎可以送给大地,他在夜色中咧嘴乐了。你还可以用尿在上面点缀一下。你所拥有的一切都得给出去。你是个了不起的哲学家加倒霉蛋儿,他对自己说着,又咧嘴乐了。

  但是就在所有这些崇高思想出现前的不久,他的心中还怀着那种解脱的感觉,正如他在村庄节庆日的早上听到雨声时的感觉一样。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山脊顶上的政府军阵地,他知道还有重重考验在那里等着他。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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