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丧钟为谁而鸣(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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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钟之前,飞机没有来。积雪在中午前便已全部消融,此刻岩石被太阳炙烤得火烫。天空中没有云彩,罗伯特·乔顿坐在岩石间,脱了衬衫,好让太阳把脊背晒成褐色,他正在阅读那个死掉的骑兵口袋里的信件。他时不时地会暂停阅读,抬头看看开阔的斜坡之外的松林,眺望上方的高地,接着又将视线投回到信件上。再没有骑兵出现。偶尔会有一声枪响从聋子的营地方向传过来,但是枪声零落。
通过检查那个骑兵的军人证,他得知这个小伙子是纳瓦拉省的塔法利亚[288]人,21岁的年纪,没结过婚,家里是做铁匠的。他属于第×骑兵团,这点让罗伯特·乔顿很诧异,因为他原以为这支部队在北方。这人是个卡洛斯派,战争初期,他在伊伦的战役中受过伤。
可能在潘普洛纳[289]的节庆日活动[290]上,我还看见他在公牛前面跑过街巷,罗伯特·乔顿想。在战争中,你杀死的从来不是你想杀的,他对自己说。好吧,绝大部分都不是吧,他修正了想法,继续读信。
他读到的头几封信都很正式,措辞谨慎,所写的差不多全部是老家的见闻。信都是他的姐姐写的,罗伯特·乔顿从中得知,塔法利亚一切都好,父亲很好,母亲还是老样子,对背痛还是有诸多抱怨,她希望他平安,别碰到什么大的危险,她高兴的是他能消灭赤色分子,把西班牙从马克思主义匪帮的统治下解放出来。然后就是一个名单,都是从上次通信之后战死或受重伤的塔法利亚小伙子。她提到了十个战死的人。对塔法利亚这个规模的小城来说,这是个巨大的数目了,罗伯特·乔顿想。
信中的宗教味道很浓,她向圣安东尼[291]、比拉尔的圣母马利亚[292],以及其他圣母祈求保他平安,她要他永远不要忘记,耶稣圣心也在保佑着他,她相信,他依然每时每刻将它佩戴在胸前,圣心已经被无数次地证明——“无数次”下面画了横线——它有让子弹停滞的力量。她是永远爱他的姐姐孔查。
这封信的边角有点儿弄脏了,罗伯特·乔顿把它小心地叠好,和军人证件放在一起,随后打开一封笔迹没有那么郑重其事的信。这封是这个小伙子的未婚妻写来的,信中平静地、一本正经地、完全神经质地表达着对于他安全的担忧。罗伯特·乔顿读了一遍,便把它和其他信一起,连同证件放进他的屁股口袋之中。他不想去读其他的信了。
我猜我把今天该做的善事都做完了,他对自己说。我猜你确实做完了,他重复道。
“你读的那些都是什么?”普力米提波问他。
“我们今天早上打死的那个呼啸兵身上的文件和信。你想看看吗?”
“我不识字,”普力米提波说,“有什么有意思的吗?”
“没有,”罗伯特·乔顿对他说,“都是些私人信件。”
“他的家乡那边情况怎么样?你从信上看得出来吗?”
“他们那儿看起来还行,”罗伯特·乔顿说,“他们的城镇死了很多人。”他低头看了看,雪化了以后,自动步枪的掩体又做了些改进。它看起来没什么破绽。他挪开眼朝远处看去。
“他的老家在哪儿?”普力米提波问。
“塔法利亚。”罗伯特·乔顿对他说。
好吧,他对自己说。我很抱歉,如果这么说有所帮助的话。
这没有用,他对自己说。
行了吧,放下吧,他对自己说。
好吧,放下了。
但哪有这么容易就放下呢。你杀过多少人了?他问自己。我不知道。你觉得你有杀掉任何人的权利吗?没有。但是我不得不这么做。你杀掉的人里面有几个是真正的法西斯分子?非常少。但只要他们的队伍和我们的队伍相对立,那就是我们的敌人。但是你喜欢纳瓦拉那里的人,胜过喜欢西班牙其他任何地方的人。是的。然后你杀了他们。不是的。如果你不信就下到营地那儿看看。你难道不知道杀人是错的吗?是的。但你还是做了?是的。而你依然确信你的事业是正确的?是的。
这是正确的,他对自己说,不是给自己打气,而是自豪地宣布。我信仰人民,信仰他们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意愿来统治自己。但你绝不能信仰杀戮,他告诉自己。有必要时你必须去做,但你不能以此为信仰。如果你的信念陷在这里,那一切就全错了。
但是,你觉得自己杀过多少人呢?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想追究。可是你是知道的?是的。有多少?你没法确定有多少。炸火车的时候你杀了很多人,非常多,但是你没法确定。可是那些你能确定的呢?20个以上。那么这些人里有多少是真正的法西斯分子?有两个我是确定的。因为我们在乌塞拉俘虏他们的时候,不得不枪毙他们。而你不把这放在心上?是的。而你也不喜欢这么干?不。我决定再也不干这样的事情。我都成功地避免了。我避免去杀害那些手无寸铁的人。
听着,他对自己说,你还是别想这件事情了,这对你还有你的工作都很不利。而后他自己又回复他说,你听着,知道吗?因为你正从事一些极为严肃的工作,我必须要看到你时时刻刻明白其中利害。我要保持你的头脑清醒。因为若是你的头脑不是绝对清醒,你就无权做你在做的事,因为这一切都是犯罪,没有人有权利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除非这是为了防止在其他人身上发生更大的不幸。所以你给我想清楚了,不要欺骗自己。
但是我不会统计我杀掉的人,这好像是在记录战利品,或是那种在枪上用刻痕计数的恶心勾当,他对自己说。我有权利不做记录,我也有权利将他们忘掉。
不,他自己说道,你没有权利遗忘任何事,你没有权利在任何真相面前闭上双眼,也没有权利在任何真相面前选择遗忘,你无法去淡化它,亦不能去改变它。
闭嘴,他对自己说,你开始夸夸其谈了。
关于这一点,永远不要欺骗自己,他自己接着说。
好吧,他对自己说,感谢所有这些中肯的建议,那么去爱玛丽娅这件事情我做得对吗?
是的,他自己说。
哪怕是根据纯粹的唯物主义社会观,爱情这种东西应该是不存在的?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观念的?他自己问。从来没有,而且根本就不可能有。你并非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而你知道这一点。你信仰“自由、平等和博爱”。你信仰“生命、自由和对幸福的追求”[293]。别用太多的辩证法来糊弄你自己了。这对某些人有用,但是对你不行。你必须知道那一套,以免成为一个傻瓜。为了打赢这场战争,你把好些事情都撂到了一边。如果输了这场仗,打输了,这些便都完了。
但这之后你便可以丢掉你不相信的事情。你不相信的东西很多,你相信的东西也不少。
而且还有一件事,不要拿爱恋某人这件事来糊弄自己。大多数人穷其一生都没有拥有爱情的幸运。你之前从来没有得到过,现在你得到了。你和玛丽娅之间的感情,不管它只持续今天一天,以及明天的部分时间,或是它能延续长长久久的一生,它都是人能遇到的最要紧的事。总有人因为无法拥有爱情就说它不存在。可我跟你说,它是真真切切的,而且你现在拥有它,就算你在明天死去也是个幸运的家伙。
别再提死这件事了,他对自己说,我们不该说这样的话。这是我们那些无政府主义朋友们的口吻。每当事情变得真的不可收拾,他们就想放点儿火、烧点儿什么,或是干脆赴死。他们的思维方式真是很奇特。非常奇特。好啦,我们快要熬过今天了,老伙计,他对自己说。现在快到三点钟了,迟早会有吃的送来。他们还在向聋子他们开火,这很有可能意味着他们已经将他包围起来,等着更多人前来支援,虽然他们得赶在天黑前展开行动。
我不知道聋子那边情况如何。时间够长的话,我们所有人都得预料到会遇见这种事。想来此刻聋子那边的情绪不会太好。因为偷马的事情,我们显然让聋子他们陷入了一个巨大的困境。西班牙语里面怎么形容来着?Uncallejónsinsalida。一条死胡同儿。我觉得自己可以顺利度过这一关。这事只消干上一次,很快就能了结。但是在一场战役中的某个时间、某个地点,你在敌人的包围中可以投降,这不会太过奢侈吧?我们被包围了。这是战争中惊慌的呼叫。然后下一件事就是你被打死了。如果这之前没有遭受其他折磨,那么你就算走运了。聋子不会这样走运的。轮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也不会。
时针指向三点钟。他听到在很远的地方有隆隆声隔空传来,抬头一望,看到了飞机。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