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丧钟为谁而鸣(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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聋子正在山顶激战。他不喜欢这座山。从第一眼看到它,聋子就觉得它长得像得过脏病后皮肤上长的瘤子。但是他除了这座山以外没有别的选择,那是一眼望去最远的山峰,他便策马扬鞭朝它跑去。自动步枪在背上沉甸甸的,马费力地爬着坡,马的身子在他的胯下颠簸着,手榴弹的袋子在身旁一侧晃来晃去,自动步枪的子弹袋子在另一侧磕磕碰碰。华金和伊格纳西奥停一会儿打几枪,再停一会儿又打几枪,为他争取时间到达架枪的合适位置。
那会儿雪还没有全化,这场让他们遭殃的雪呀。当时他的马被击中,它只能气喘吁吁地踏着迟缓又颤颠颠的步子,蹒跚地爬上最后一段斜坡,鲜红的血喷涌而出洒在雪地上。伤马爬坡的时候,聋子就拉着马笼头,肩上搭着缰绳拼命拉。子弹迸射在岩石上,他肩上扛着两个沉重的袋子,穷尽全力向上爬。接着就在他认为合适的地方,抓住马鬃,快速、老练又体贴地给了它一枪。马匹于是向前跌倒,头向前倾,落下来嵌在两块岩石中间。他就这样把枪架在马的后背上射击,连打了两盘子弹,枪声“嗒嗒”作响,空弹壳飞落在雪地中,炙热的枪管搁着的地方,烫焦的马皮散发出毛发烧焦的气味儿,只要有人想到山上来,他就对着开火,迫使他们寻求隐蔽。整个过程中他都脊背发冷,因为不知道身后会出现什么。等到最后的五个人都上了山顶,那寒意才从脊背消散。他将剩下的几盘子弹留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上坡的路径上躺着两匹死马,还有另外三匹死在了山顶。昨晚,他只成功偷出三匹马,还有一匹在枪声刚刚打响的时候,他们在营地的马圈中试图不套马鞍上马的当儿,被它挣脱缰绳跑走了。
五个到达山顶的人里面有三个受了伤。聋子的腿肚子有伤,还有两处在左臂上。他渴极了,伤口开始变得僵硬,左臂的一处伤口疼得要命。他的头也疼得厉害,一边躺着等待飞机的到来,一边想起一句西班牙语的笑话。那就是:“Hayquetomarlamuertecomosifueraaspirina”,意思就是,“你应该像咽下阿司匹林那样咽下死亡”。但他没有将这个笑话讲出口。笑容隐藏在脑袋的疼痛里和胸口的恶心中,每次移动伤臂或者环视仅存的弟兄的时候,他都会感到阵阵恶心。
五个人呈五角星状分散开。他们手脚并用挖掘着,已经在头和肩膀前堆起一堆泥土和石块。有了这层掩护,他们又开始用泥土和石头将面前独立的土堆连接起来。18岁的华金,他有一顶钢盔,他用它来挖掘和传送泥土。
他是在炸火车的时候得到这顶钢盔的。那上面被子弹穿了个孔,因为留着它,他没少被其他人嘲笑。但是他用锤头把弹孔的毛边儿打平,用一根木栓塞进去,弄掉露在外面的木栓,再用铁片把钢盔里面打磨平整。
当枪声响起,他把钢盔一把扣在头上,因为用力太猛,头上仿佛被菜锅砸了一下。而就在刚才,他的马被射杀以后,当他肺部疼痛、双腿无力、口干舌燥,在噼啪横飞的子弹呼啸之中。跑上最后那段陡坡时,钢盔感觉上有千钧重,像是一道儿铁箍似的勒住他那几欲炸裂的前额。但是他留下了它。现在他将它握在手里,用一种不变的、近乎机械的动作玩命挖着。他还不曾被枪打中。
“它总算派上点儿用场。”聋子用他低沉的喉音说道。
“Resistiryfort!ficaresvencer.”华金说。在对死亡的恐惧下,他的嘴巴已经超越了战斗中正常的口渴,因干燥而变得麻木。这是共产党的一句口号,意思是:“坚持抵抗,加强防御,取得胜利。”
聋子扭开脸看向山坡下面,一个骑兵正躲在一块大圆石后面打冷枪。他很喜欢华金这孩子,但他现在没心情喊口号。
“你说什么?”
他们中的一个人从正在建设的工事中扭过头来。这人这会儿脸朝下平趴在地上,小心地用双手将一块石头摆正,同时下巴一直紧紧地贴着地面。
华金用他那种干渴的少年嗓音将口号重复了一遍,手上挖掘的动作一刻也没有停歇。
“最后一个词是什么?”下巴贴在地面的那人问道。
“胜利。”小伙子说。
“狗屁。”下巴贴住地面的人说。
“还有一句话,这会儿正用得上,”华金说,像念咒语般慎重地说了出来,“‘热情之花’[294]说过: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活。”
“都是狗屁。”那人说道。接着另一人扭过头来说:“咱们是趴着,不是跪着。”
“你,共产党员,你知不知道你的‘热情之花’有个儿子和你一般年纪,运动一开始就去了俄国?”
“那都是胡扯。”华金说。
“什么话,胡扯?”另一人说道,“那个名字很古怪的爆破手告诉我的。他也是你们党派的。他有什么道理要说谎?”
“就是胡扯,”华金说,“她不会做出把儿子藏在俄国躲避战争这种事情。”
“我倒希望自己在俄国,”聋子的另一个手下说,“你的‘热情之花’不能现在把我送到俄国去吗,共产党员?”
“如果你这么相信你的‘热情之花’,让她带咱离开这座山吧。”大腿上绑着绷带的人说道。
“法西斯将会代劳的。”下巴贴在地面的人说。
“别说这种话。”华金对他说。
“快把你嘴巴上你妈的奶水擦掉,然后递给我一帽子土,”下巴贴在地上的那人说道,“今晚咱们中间没人能看到太阳落山了。”
聋子正在想:这山的形状就像是得了脏病后长的瘤子,或者说是大姑娘的乳房,但是没有乳头,也可以说像个圆锥形的火山顶。你又没见过火山,他想。你永远也见不到了。这座山就像个脏病长的瘤子。别想火山了,现在想看火山也是来不及了。
他越过死马的肩隆小心翼翼地察看周围,斜坡很下方的一块圆石后面随即“砰砰砰”地射来一梭子子弹,他听到冲锋枪的子弹打进马匹的皮肉。他从马的尸体后面匍匐爬过,从它的臀部和一块石头的缝隙间向外看去。就在他下方的山坡上有三具尸体,是法西斯分子在自动步枪和冲锋枪的火力掩护下强攻山顶的时候留下的。他和其他人不断地投掷手榴弹才压住了这次进攻。其他几面的山坡上还有些尸体,但是从他的角度看不到。从地形上看,没有可以让进攻方借以靠近顶峰的射击死角。聋子知道,只要他的弹药和手榴弹够用,而且他还有四个人,敌人是没办法把他赶走的,除非他们把迫击炮拉来。他不知道他们是否到拉格兰哈去要迫击炮了。他们很可能没有去,因为毫无疑问,很快,飞机就会来了。距离侦察机飞过已经过去四个小时了。
这座山真的就像个脏病瘤子,聋子想,而我们则正像瘤子的脓。但是我们在这帮人犯蠢的时候就已经杀掉他们不少人。他们怎么会认为那样就能把我们拿下呢?他们有那样新式的武器,于是过度自信,失去了判断力。他们半弯着腰跑着往山上冲的时候,他扔下一颗手榴弹,跳了几下滚下山坡后,炸死了那个领头强攻的年轻军官。在黄色闪光、灰烟弥漫的轰响中,他看到那个军官的身体向前一扑,像一堆破布一样沉重地倒在他现在所躺的地方,标志着那次进攻所到达的最远的地方。聋子看看他的尸体,又看了看山坡下的其他尸体。
这帮家伙有勇无谋,他想,但是他们的头脑清醒些了,至少知道等到飞机过来再进攻。当然,如果他们搞到一门迫击炮就另说了。有迫击炮就简单了。迫击炮是常见的武器,只要迫击炮一上来,就是他们的死期。但是他一想到飞机的出现,就感觉自己是毫无遮蔽地待在山顶上,仿佛他的衣服,甚至他的皮肤都被剥掉了。没什么比这还赤裸裸的了,他想,比较起来,一只剥了皮的兔子都遮得像熊一样好了。可是他们干吗要派飞机来呢?只需要一门迫击炮,我们就乖乖地从这里滚蛋了。不过他们很爱显摆他们的飞机,所以很有可能会派飞机来。就像他们那么爱显摆他们的自动化武器,才会做出刚才那样的蠢事。不过,毫无疑问,他们一定也去调配迫击炮了。
其中一个人开了一枪,随即一拉枪栓,马上又是一枪。
“省着点儿子弹。”聋子说。
“有个臭婊子养的想要跑到那块圆石那儿去。”那人指着。
“你打着他了?”聋子艰难地转过头来问道。
“没有,”那人说道,“那杂种又缩回去了。”
“比拉尔才是婊子中的婊子,”下巴贴在地面那人说道,“那个婊子知道咱们在这儿等死呢。”
“她什么忙也帮不上,”聋子说,那人在他好耳朵那头儿说的话,所以他不需要回头就能听到他的话,“她又能做什么?”
“从后面打这帮浑球儿。”
“什么话?”聋子说,“这山坡上都是他们的人。她怎么打?他们有150人呢。现在可能都不止了。”
“但要是我们能坚持到天黑呢?”华金说。
“要是圣诞节在复活节那天到来呢。”下巴贴在地上的那人说道。
“要是你的大婶长了鸡巴蛋,就能做你的大伯啦,”另一个人对他说,“叫你的‘热情之花’来吧。只有她能帮咱们啦。”
“我不相信关于她儿子的那一套,”华金说,“或者说,如果他儿子在那边,也是在受训,将来可以成为飞行员之类的。”
“他是躲在那儿保平安的。”那人对他说。
“他正在学习辩证法。你的‘热情之花’到那儿去过。利斯特尔、莫德斯托,还有其他人都去过。那个名字古怪的人跟我说的。”
“那他们应该去那边学好了,再回来帮助咱们。”华金说道。
“他们应该现在就来帮助咱们,”另一人说道,“那些可恨的俄国杂碎骗子现在就应该来帮助咱们,”他开了一枪然后说道,“我还是没打到他。”
“节约子弹,话别太多,不然会口渴得很,”聋子说道,“山上可没水喝。”
“喝这个,”那人说着,侧身一滚,从头上摘下挎在肩上的皮酒囊,递给聋子,“润润你的嘴,老伙计。你受了几处伤,一定渴坏了。”
“咱们都喝点儿。”聋子说。
“那我就先来点儿吧。”酒袋的主人说着,往嘴里喷了长长的一股酒,才把皮袋子递出去。
“聋子,你觉得飞机什么时候会来?”下巴贴在地上的人说道。
“随时会,”聋子说,“它们早该来了。”
“你觉得这群臭婊子养的会再次强攻吗?”
“如果飞机不来的话就会。”
他觉得没有必要提起迫击炮的事情。迫击炮一来,他们自然就会知道了。
“老天爷!就拿昨天咱们看到的飞机来说,他们的飞机可是够多的。”
“太多了。”聋子说。
他的头疼极了,一只胳膊也越来越僵硬,所以一动之下,疼得几乎无法忍受。他用那只好胳膊举起皮酒袋的时候,仰起头看了看这片明亮、高远又湛蓝的初夏天空。他52岁,而他确信,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这片天空了。
他一点儿也不怕死,只是气愤自己被困在这座只能用来做葬身之地的山上。如果我们能摆脱他们就好了,他想,如果我们可以引着他们沿着狭长的山谷上去,或者突破包围穿过公路,一切就都好了。但是这座像脏病瘤子一样的小山,我们必须把它这地形利用到极致,我们目前已经做得很好了。
即使知道了历史上有多少人死在一座小山上,他也不会因此高兴起来。在他此时的境况里,人是不会对其他人在相似境遇下的遭遇有所感触的,就像第一天守寡的妇人也不会因为从其他失去丈夫者的故事里得到慰藉。不论一个人惧怕与否,死亡都是令人难以接受的。聋子已经接受死亡,但即使在52岁的年纪,身上有三处伤,又被围困在一座小山上,这种接受也绝对称不上泰然。
他自嘲了一回,但是他看着长空、看着远山、咽下了口腔中的酒,他不想死。如果人必须死,他想,显然人难逃一死,我可以死。但是我憎恨它。
死亡没什么了不起,他的脑海中既没有对死亡的构想,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但是活着是山坡上的稻禾在风中起伏。活着是苍鹰翱翔在天空。活着是打麦时,在麦麸和秣屑的飞扬中那一陶罐的水。活着是你胯下的马,是一支腿下面的卡宾枪,是一座小山,是一座山谷,是一条两岸都是树林的溪流,是山谷的对面,是远方的山岗。
聋子把酒囊递了回去,并点头表示感谢。他倾身拍拍面前那匹死马的肩隆,那块被机枪的枪口烧焦马皮的地方。他仍能闻到毛发焦味儿。他会想,自己是怎么把马弄到这里的,马儿打着战,四周的枪声呼啸着、炸裂着,像一道帷幕一样包裹着他们,而他仔细地对准它两眼和两耳连线的交叉点开了枪。之后在马栽倒的时候,他随之趴下,伏在它温暖、汗湿的马背之后持续射击,掩护同伴儿上山。
“Erasmuchocaballo.”他说。意思是:“你这匹马够意思。”
聋子此时靠在没受伤的那一侧躺着,抬眼望着天空。他躺在一堆空弹壳上,但是头部有岩石遮挡,身体则处于马匹形成的掩体之后。他的伤口僵得厉害,疼痛非常剧烈,他觉得自己累得没法动弹。
“你怎么啦,老伙计?”在他身边的那人问。
“没什么,我休息一小会儿。”
“睡吧,”另一人说,“他们来的时候会把咱们吵醒的。”
就在这时,有人从山坡下面喊话。
“听着,土匪!”声音从岩石后面传来,那里架着一挺离他们最近的自动步枪,“趁飞机把你们炸得粉身碎骨之前,赶紧投降吧。”
“他说什么?”聋子问。
华金跟他说了。聋子侧过身,然后爬起来,再次趴伏在枪后面。
“可能飞机不会来了,”他说,“别答复,也别开火。也许我们就能让他们再次发动强攻。”
“我们是不是应该损损他们?”那个和华金说起“热情之花”儿子的人问道。
“不行,”聋子说,“把你的大手枪给我。谁有大手枪?”
“这儿。”
“递给我。”他双膝跪地,接过9毫米口径星式大手枪,对着死马旁边的地面开了一枪,等了等,接着又断断续续地打了四枪。然后他等着数到60,才将最后一枪直接打进死马的尸体。聋子咧嘴一笑,把手枪递了回去。
“装上子弹,”他小声说,“所有人都闭紧嘴巴。谁也不要开枪。”
“土匪!”石头后面的声音喊道。
山顶这边没人说话。
“土匪!现在不投降,就把你们炸得稀巴烂。”
“他们快上钩了。”聋子开心地小声说。
就在他查看时,一个人的脑袋从岩石顶上露出来。山顶上没有发枪。那个脑袋又缩了回去。聋子等待着、查看着,但再也没出现什么动静。他回过头,看到其他人都在监视着自己面前那一段山坡。见他回头,众人都摇了摇头。
“咱谁也别动。”他低声道。
“你们这帮臭婊子养的。”岩石后的声音再度传来。
“赤色猪。嫖娘的。吸你们老爹的鸡巴的。”
聋子咧嘴乐了。他侧过那只好耳朵,才勉强听到这通臭骂。这可比阿司匹林妙多了,他想。我们能打到几个呢?他们会那么傻吗?
骂声又停了,有三分钟的时间他们什么都听不到,也看不到任何动静。接着,在山坡下面100码的那块大圆石后面,有个狙击手探出头来开了枪。子弹打中一块岩石,伴随着尖厉的呼啸飞弹开。然后聋子看到一个人,伏低身子,从以岩石作掩护、架着自动步枪的地方,跑着穿过开阔地带,来到狙击手藏身的大圆石之后。他几乎是飞扑到圆石后面的。
聋子环视四周。他们示意他,其他各面山坡都没有动静。聋子开心地咧着嘴,乐得直摇头。这可比阿司匹林妙十倍呀,他想。然后他等待着,这股高兴劲儿只有猎人才有。
在下面的山坡上,从石头堆后面跑到大圆石后藏身处的那个人正和狙击手说话。
“你看对头吗?”
“我说不好。”狙击手说。
“这倒是说得通的,”那个身为指挥官的人说道,“他们被包围了,没有指望,只能去死了。”
狙击手没说话。
“你怎么想?”军官问道。
“没想法。”狙击手说。
“在刚才那几声枪响之后,你看见什么动静了吗?”
“什么都没有。”
军官看了看腕表。差十分钟三点。
“飞机一个小时前就该来了。”他说。就在这时,另一个军官扑进圆石后面。狙击手挪出点儿地方给他。
“你,巴科,”第一个军官说,“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第二个军官刚从自动步枪的位置全力冲过山坡跑上来,正喘着粗气。
“在我看来,这是个陷阱。”他说。
“可如果不是呢?咱们在这儿傻等着包围一群死人,这不是闹笑话嘛。”
“咱们已经干的事,可比闹笑话严重得多了,”第二个军官说道,“看那片山坡。”
他向山坡上端望去,接近山顶的地方散落着尸体。从他所在的地方,可以看见山顶那一圈散布的山岩,以及聋子那匹马的肚子、向外支棱的腿、撅出的钉着蹄铁的马蹄,还有刚挖出来的新土。
“迫击炮怎么样?”第二个军官问。
“他们应该在一个小时后来,如果没提前的话。”
“那就等等他们。今天犯的傻已经够多的了。”
“土匪!”第一个军官突然站起身大喊起来。他将头完全伸到圆石上方。他站直了,山顶看起来就近多了。“赤色猪!一群懦夫!”
第二个军官和狙击手对视一眼,摇了摇头。狙击手看向别处,但是他的嘴唇绷紧了。
第一个军官站在那里,头部没有岩石的任何遮挡,一只手按在他的手枪的握柄上。他诅咒、谩骂着山顶的人。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然后他走出大圆石的遮蔽,站在那里向山上看去。
“开枪啊,懦夫,如果你们还活着的话,”他喊道,“开枪打一个根本不怕任何从臭婊子肚子里爬出来的赤色分子的人吧。”
最后这句喊起来很长,这个军官喊完,脸部充血,变得通红。
第二个军官身材瘦削,肤色晒得黝黑,目光沉静,嘴唇薄而长,深陷的双颊上都是胡茬,他再次摇了摇头。下令发动第一次进攻的就是那个正在大喊大叫的军官。死在山坡上的青年中尉是这个名叫巴科·贝伦多的中尉的最好的朋友,巴科听着这位显然处于狂热状态的上尉的叫喊。
“就是这帮畜生打死了我的姐姐和母亲。”上尉说道。他长着一张红脸庞,留着两撇金色的英国式胡须,他的眼睛有点儿毛病。双眼都是浅蓝色的,睫毛也是浅色的。你看向它们,会发现它们对焦缓慢。然后,“赤匪!”他喊道,“懦夫!”再次谩骂开来。
他此刻身前没有任何遮挡,谨慎地查看后,用手枪对准山顶唯一可见的目标开火——属于聋子的那匹死马。子弹在马下方15码的地方溅起一片尘土。上尉再次开枪。子弹打到一块石头上,嗖的一声弹开了。
上尉站在那里注视着山顶。贝伦多中尉注视着就在山顶下方的另一个中尉的尸体。狙击手注视着自己眼前的地面,然后抬起头看着上尉。
“上面没活人了,”上尉说道,“你,”他对狙击手说,“去上面看看。”
狙击手的目光垂下来,没说话。
“你没听见我的话吗?”上尉冲他喊道。
“听见了,我的上尉。”狙击手说着,并没有看他。
“那就爬起来走哇,”上尉的手枪依然拿在手里,“你听见我的话了?”
“听见了,我的上尉。”
“那你怎么还不去,嗯?”
“我不想去,我的上尉。”
“你不想去?”上尉用手枪抵住那人的后腰,“你不想去?”
“我怕,我的上尉。”士兵不卑不亢地说。
贝伦多中尉看着上尉的脸和他古怪的眼镜,以为他要就地枪毙这个士兵了。
“莫拉上尉。”他说。
“贝伦多中尉?”
“可能这小伙说得没错。”
“他说他害怕还没错,他不想听从命令还没错?”
“不,他说这里面有鬼是没错的。”
“他们全都死啦,”上尉说道,“你没听见我说,他们全都死了吗?”
“你是说咱们躺在山坡上的同伴?”贝伦多问他,“我同意你说的。”
“巴科,”上尉说道,“别犯傻了。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意胡立安?我跟你说赤色分子都死了。你看!”
他站起身,两只手按住圆石的上部一撑,别扭地跪在上面,而后站起来。
“开枪啊!”他喊道,站在灰色的花岗岩大圆石上挥舞着双臂,“打我呀!杀了我呀!”
山顶上,聋子趴在死马身后,咧嘴乐起来。
这个人哪,他想着。他笑了出来,又努力忍住,因为笑得发颤,胳膊会疼。
“共匪,”喊声从下面传来,“共匪流氓,打我呀!杀了我呀!”
聋子笑得胸口直抖,从马屁股旁边将将偷看了一眼,只见上尉站在一块圆石上面挥舞着双臂。另一个军官站在石头一边。狙击手则站在另一边。聋子继续看着,开心地摇摇头。
“打我呀!”他轻声对自己说,“杀了我呀!”而后肩膀又止不住地颤起来。大笑勾起他肩膀的痛感,而每次笑他的头都感觉要炸开一般,但他还是笑得像痉挛般摇晃着。
莫拉上尉从圆石上下来了。
“现在你信我了吧,巴科?”他询问贝伦多中尉。
“不信。”贝伦多中尉说。
“王八蛋!”上尉说,“这儿怎么只有蠢货和懦夫。”
狙击手已经谨慎地重新回到圆石后面隐蔽好,贝伦多中尉蹲在他旁边。
上尉站在圆石边的空地上,污言秽语都向山顶骂去。没有什么语言能像西班牙语这么污秽了。英语里的脏词它都有,还有一些词和用语专门为这些边渎神边苦行的国家所使用。贝伦多中尉是个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狙击手也是,他们都是来自纳瓦拉的卡洛斯派。两个人生气的时候都会诅咒、亵渎神明,而他们认为这是一项罪孽,都会定期忏悔。
此刻,他们蹲在圆石后面,看着上尉,听着他的喊叫,都把自己和他以及他所说的话语区隔开来。他们不想在自己有可能死去的这一天里,还有这样令他们愧疚的污言秽语。说这样的话是不会带来好运气的,狙击手想,这样子提到圣母会倒霉的。这个人骂得比赤色分子还恶毒。
胡立安死了,贝伦多中尉想,就这样死在这样的日子里,死在这个山坡上。而这个臭嘴巴站在那里谩骂,他这样渎神会带来更多的坏运气。
这会儿上尉停止叫骂,回头看着贝伦多中尉。他的眼睛显得空前古怪。
“巴科,”他高兴地说,“你和我上去看看。”
“什么?”上尉的手枪又亮了出来。
我讨厌这些拿着枪耀武扬威的家伙,贝伦多在想,他们不拔枪就下不了命令。他们可能上厕所的时候都要亮着枪下命令才能拉出屎来。
“如果你命令我,我会去的,但我持有异议。”贝伦多中尉对上尉说。
“那我就一个人去,”上尉说,“这里胆小鬼的臭味太浓了。”
右手握着手枪,他稳步走上斜坡。贝伦多和狙击手注视着他。他无意于寻找任何掩护,目视前方的岩石、死马,以及山顶掘出的新土。
聋子伏在马后,在岩石一角注视着上尉大步登上山来。
只有一个,他想,我们只捞着一个。但是从他说话的德行,他可是一只“大猎物”。看他走路的样子。看看这头畜生。看他大步向前走呢。这个归我了。我带着这一个上路吧。现在走来的这一位和我是同路了。来呀,同路人同志。大步走过来吧。一直走过来。走过来迎接死亡吧。来呀。继续走。别放慢速度。笔直地走过来。就像这样走过来。别停下看那些死人啦。对啦。连头都不要低。目视前方继续走过来。看哪,他留着小胡子。你们觉得这小胡子怎么样?他喜欢留小胡子,这位同路人同志。他是个上尉。看他的袖章。我就说他是一只“大猎物”。他有一张英国人的脸。看哪。红脸庞,金头发,蓝眼睛。没戴帽子,胡须是黄色的。一双蓝色的眼睛。一双浅蓝色的眼睛。一双浅蓝色的有点儿问题的眼睛。一双浅蓝色的无法聚焦的眼睛。够近了。太近了。是的,同路人同志。吃颗枪子儿吧,同路人同志。
他轻轻地压了一下自动步枪的扳机,这种装有三脚架的自动武器在后坐力的作用下猛地一震,在他的肩膀上撞了三下。
上尉仆倒在山坡上。左臂压在身子底下。原先握着手枪的右臂伸在脑袋前方。山坡下方各处再次对准山顶开火。
贝伦多中尉蹲在大圆石后面,想着这下他就得在枪火之下冲过那块开阔地了。这时,从山顶传来聋子低沉嘶哑的声音。
“强盗!”声音传来,“强盗!打我呀!杀了我呀!”
山顶上,聋子趴在自动步枪的后头笑得胸疼,笑得他觉得自己的天灵盖要炸开了。
“强盗,”他再次开心地喊道,“杀了我,强盗们!”然后他开心地摇了摇头。有不少人陪着我们上路了,他想。
他想等另一个军官离开圆石的时候,试着用自动步枪干了他。他早晚都得从那里出来。聋子知道他从那里是没法指挥的,觉得自己有很大的把握打到他。
就在这时,山上的其他人听到了飞机来时的第一声轰响。
聋子没有听到那动静。他正一边用他的枪对准山坡下的那块圆石边,一边盘算着:等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跑了,我若不小心就打不中他。我可能会在他身后扫射那片区域。我应该转过枪来对着他,并且打在他前头。或者让他先跑,我的枪火追上他,然后再打在他前面。我的子弹要在那块石头的边缘那里撵上他,然后转到他前面一点儿。这时,他感觉自己的肩膀被碰了一下,一转头,看到了华金那张灰白的、因恐惧而面无表情的脸,他顺着小伙子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三架飞机正在靠近。
就在这时,贝伦多中尉从大圆石后面冲出来,低着头,撒开双腿跑下山坡,来到有岩石遮蔽的、架设自动步枪的地方。
专注看飞机的聋子没看到他已经溜了。
“帮我把这个拉出来。”他对华金说。小伙子将自动步枪从马尸和岩石间拖出来。
飞机徐徐飞来。它们排成梯形,轮廓每秒钟都在变大,轰鸣声则越来越响。
“仰卧。朝它们开火,”聋子说道,“它们飞来的时候,朝飞机前面开枪。”
他不错眼珠地看着它们。“王八蛋!婊子养的!”他连珠炮似的说。
“伊格纳西奥!”他喊,“把枪架在小伙子的肩膀上。”“你!”又叫华金,“坐在那儿别动。蹲下。低一点儿。不。再低。”
飞机徐徐飞来,他躺倒用机枪瞄准。
“你,伊格纳西奥,给我抓着枪架的三条腿。”枪脚在小伙子的背上耷拉着,枪口随着小伙子身体的抽搐而抖动着。华金趴在那里,低着头,听着飞机接近时的轰鸣声,无法控制住自己。
伊格纳西奥平趴在地上,抬头看向天空中,它们缓缓飞临。他将三脚架合拢,双手握住,让枪保持固定。
“不要抬头,”他对华金说,“头向前看。”
“‘热情之花’说过,‘宁可站着死……’”隆隆声越来越近,华金自言自语地说。随后他口中突然转成:“祝福你,圣母马利亚呀,集主的恩典于一身,主与你同在。你于女人中受到赐福,而赐福你子宫的果实,耶稣。圣母马利亚呀,耶稣之母,在死亡降临的时刻,为我们这些罪人祈祷吧。阿门[295]。圣母马利亚呀,耶稣之母……”他又重新开始。而后飞机的轰鸣已经迫近到难以忍受,他突然想起什么,开始在这巨响中匆匆忙忙地忏悔起来:“啊,我的主,值得我全身心爱戴的主,我为我之前的冒犯诚心悔过……”
接着,锤击似的枪声在他耳边呼啸,枪管火烫地抵着他的肩膀。锤击似的枪声又起,他的耳朵已经被枪口的炸响震聋。伊格纳西奥正用力将三脚架向下拉,枪管此刻炙烤着他的后背。飞机的隆隆声中夹杂着枪的锤击,他已经记不起忏悔文了。
他所能想起的就是,在死亡降临的时刻。阿门。在死亡降临的时刻。阿门。在这时刻。在这时刻。阿门。其他人都在射击。此刻,在死亡降临的时刻。阿门。
接着,在枪“砰砰”的射击声中,传来空气被撕破般的尖啸声。之后,伴着一声红黑色的炸响,他膝下的大地翻滚起来,如巨浪一般打在他的脸上。而后,泥土和石块儿铺天盖地地掉下来,伊格纳西奥掉在他身上,机枪也掉在他身上。但是他没死,因为他听到那声呼啸再度传来,随着一声巨响,大地在他的身下翻滚着。然后,那声音再次响起,他肚子下面的大地突然倾斜,山顶的一边飞到空中,之后缓慢地落到他们躺着的地方。
机群飞回来三次轰炸山顶,但是山顶上没人知道了。接着机群用机枪扫射山顶后便飞走了。就在它们最后一次俯冲下来用机枪扫射的时候,领头的飞机拉升,做了个鹞子翻身,然后每架飞机依样行事,从梯形编队转换成“V”字编队,在空中向塞哥维亚的方向飞去。
在对山顶的持续重火力压制下,贝伦多中尉命令一队巡逻兵爬到一个弹坑中,从那里他们可以向山顶投掷手榴弹。他要确保那上面没人还活着守在废墟中,等着他们。他往混杂着死马、崩裂断折的山岩以及被炸药熏得又黄又臭、被炸得开膛破肚的泥土这一片糟乱中又扔了四颗手榴弹,然后才爬出弹坑,走上去察看。
山顶上除了小伙子华金外,没有活人了,他被压在伊格纳西奥的尸体下,已经失去意识。血从他的鼻子和耳朵中流出来。他失去了一切意识和感觉,因为一颗炸弹掉落在他身边极近的地方时,他突然间置身于爆炸的最中心,这让他窒息了。贝伦多中尉在胸口画了个十字,随后向他的脑后开了一枪,快速而温柔,如果这样突然的举动可以用温柔来形容的话,就像聋子打死他受伤的马。
贝伦多中尉站在山顶,俯瞰山坡上同伴们的尸体,然后眺望远方的山野,那是聋子被逼得走投无路之前,他们曾经驱马奔驰过的地方。他注意到队伍已经整理妥当、排列就绪,接着他命人将阵亡者的马匹都牵上来,将尸体横绑在马鞍上,这样拉着他们去拉格兰哈。
“把那个人也带上,”他说,“那个手里握着自动步枪的。他应该就是聋子了。他年纪最大,而且控制着枪。不。把他的头割下来用披风包起来,”他权衡了一分钟,“你可以把所有敌人的头都割下来。还有山坡下面的其他人。别忘了咱们最初发现他们的地方也有。把步枪、手枪都收集起来,把那挺枪装在马上。”
随后,他往下走到那个在第一次强攻中被射杀的中尉所躺着的地方。他低头看了看,但是没有碰他。
“Quécosamásmalaeslaguerra.”他自言自语道,意思是说:“没有比战争更坏的事情了。”
然后他再次在胸口画了个十字,边向山下走去,边念了五遍《天主经》和五遍《圣母经》,使死去同伴的灵魂得到安息。他不想待在这里看到他的命令是如何被执行的了。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