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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永别了,武器(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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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秋天,雪下得很晚。我们住在山坡松林中的一栋褐色木屋里,夜里下了霜,梳妆台上的两只水罐在早上便结了一层薄冰。古廷根夫人一大早就进房来,关上窗子,在一个高瓷炉里生起火来。松木噼里啪啦作响,冒出火花,随即炉火便熊熊燃烧。古廷根夫人第二次进来时,拿来了烧火用的大块木头和一罐热水。等房间暖和起来,她端来了早饭。我们坐在床上吃饭时,可以望见外面的湖[124]和湖对面法国那边的山。山顶上积着雪,湖水则是灰蒙蒙的钢青色。

  外边,在这瑞士农舍前,有一条上山的路。车辙和两边的棱都被霜冻得像铁一样坚硬,沿小路不断地往上爬,穿过森林,绕到山上,来到一片草地上,靠森林边的草地上有仓房和木屋,俯瞰着山谷。山谷很深,谷底有一条溪水,向下流入湖中。风从山谷那边吹来,可以听见岩石间淙淙的水声。

  有时,我们离开小路,踏上穿过松林的小径。森林里的地面走起来软绵绵的,霜把山路冻结了,却没有把这儿冻结。我们不大在乎山路的坚硬,因为我们靴子的前后跟都有钉子,后跟上的钉子扎进冰冻的车辙,走在山路上倒是很舒适,也很带劲。在森林里走路,也是很惬意的。

  在我们住房的前面,有一条很陡的山路通到湖边的小平原,我们坐在洒满阳光的门廊上,看见山路沿着山坡蜿蜒而下,低一点山坡上的梯田形葡萄园里,随着冬季来临,葡萄藤都已凋零,田园中间用石墙隔开,而葡萄园底下便是镇上的房屋,沿着湖滨形成一片狭窄的平地。湖中有一个小岛,岛上有两棵树,看上去就像渔船的双帆。湖对面的山峰陡峭险峻,湖的尽头就是罗讷河谷,那是夹在两座山脉之间的一片平川;河谷上游被山峰切断的地方,就是南牙峰。那是一座白雪皑皑的高山,俯视着河谷,不过距离太远,没有投下阴影。

  阳光明媚的时候,我们就在门廊上吃饭,其余时间都在楼上的小房间里吃,房间四面都是朴实无华的木壁,角落里有一个大火炉。我们在城里买来书和杂志,还买了一本《霍伊尔牌戏大全》,学会了不少两人玩的牌戏。那个装炉子的小房间就是我们的起居室。里头有两把舒适的椅子,一张放书和杂志的桌子,饭桌收拾干净后,我们就在上面玩牌。古廷根夫妇住在楼下,我们晚上有时听见他们在说话,他们在一起也很幸福。男的原是旅馆的侍者领班,女的在同一家旅馆当女侍,他们存钱买下了这个地方。他们有个儿子,正在学习当侍者领班。目前,他在苏黎世一家旅馆当学徒。楼底下有个客厅,夫妇俩在那里卖葡萄酒和啤酒,晚上有时能听见外边路上有马车停下来,车上的人走上台阶,到客厅里喝酒。

  起居室外边的走廊里有一箱木头,我用这箱木头确保炉火不灭。不过,我们夜里并不会熬得太晚。我们在大卧室里摸黑上床睡觉,我脱了衣服,就打开窗子,看看夜色、寒星和窗下的松树,然后尽快上床。空气又冷又清新,窗外夜色苍茫,躺在床上着实舒服。我们睡得很香,要是夜间醒来,那只有一个原因,我会把羽毛褥垫扯掉,动作非常轻柔,免得把凯瑟琳惊醒,然后又睡着了,暖暖和和的,盖的被子少了一点,觉得轻松了一些。战争似乎离我们很远了,好像是别人大学里举行的足球比赛。不过,我从报纸上得知,因为还没有下雪,山里还在打仗。

  有时我们从山上下来,走到蒙特勒。下山有一条路,但是路很陡,因此我们通常上了那条路,然后走到田野间那条又宽又硬的路上。接着,往下在葡萄园的石墙中间走,再往下就沿路在村里的房屋间走。那儿有三个村子:切尔尼克斯、丰塔尼凡,还有一个名字我忘了。我们沿途经过一座古老的方形石头城堡,矗立在山坡边一个岩脊上。山坡上有一层层的葡萄园,每棵葡萄都被绑在一根木杆上,撑着葡萄藤,葡萄藤都已干枯,变成了褐色,泥土在等着下雪。底下的湖面平平的,呈现出钢一般的灰色。城堡往下,有一段很长的下坡路,然后向右拐弯,路面用卵石铺成,陡陡地朝下,一直通到蒙特勒。

  我们在蒙特勒没有一个熟人。我们沿着湖边走,看到了天鹅,还有许多海鸥和燕鸥,等你一走近,它们就呼啦啦地飞起来,一边俯视着水面,一边尖声地啼叫。湖中有一群群的地方䴙䴘,又小又黑,它们在湖上游动时,后面会留下一道道水痕。我们沿城里的大街一边走,一边朝店铺的橱窗里张望。许多大饭店都关门了,但是商店大多还开着,人们见到我们都很高兴。那里有家很好的发廊,凯瑟琳总去那儿做头发。开发廊的女人性情非常开朗,是我们在蒙特勒认识的唯一一个人。凯瑟琳去发廊的时候,我到一家啤酒店去喝慕尼黑黑啤酒,看看报纸。我看的是意大利的《晚邮报》和从巴黎转来的英美报纸。报上一概不准刊登广告,据说是为了防止有人以这种方式跟敌人私通消息。报纸读起来不是滋味,情况到处都很糟糕。我背靠椅子坐在一个角落里,面前放着一大杯黑啤酒和一包打开的光面纸包装的椒盐卷饼,一边吃咸卷饼来下啤酒,一边看战事新闻。我以为凯瑟琳会过来,但她并没有来,我只好把报纸放回架子上,付了酒钱,上街去找她。天又冷又暗,一派寒冬景象,连房子的石头看上去也是冰冷的。凯瑟琳还在发廊,女美发师在给她烫头发,我坐在小间里观看。这样看着真让人兴奋,凯瑟琳笑盈盈的,跟我说话,我因为兴奋,嗓音有点嘶哑。卷发钳发出悦耳的嗒嗒声,我可以从三面镜子里看到凯瑟琳,待在小间里真是又温暖又舒服。接着,美发师把凯瑟琳的头发向上梳好。凯瑟琳往镜子里瞧瞧,调整了一下,把发夹抽掉几个,又在别处插上几个,然后,站起身来说:“对不起,花了这么长时间。”

  “先生很感兴趣。难道不是吗,先生?”女人笑道。

  “是的。”我说。

  我们出来走到街上。天气又冷又凄寒,还刮起了风。“噢,亲爱的,我太爱你了。”我说。

  “我们不是过得很快活吗?”凯瑟琳说,“哎,我们找个地方去喝啤酒,不喝茶。这对小凯瑟琳很有好处,能让她长得小巧。”

  “小凯瑟琳,”我说,“这个小懒虫。”

  “她一直很乖,”凯瑟琳说,“一点都不烦人。医生说啤酒对我有好处,能让她长得小巧。”

  “你要是让她长得小巧,而她又是个男孩,将来也许能当骑师。”

  “我们要是真把这孩子生下来,我想我们应该结婚呀,”凯瑟琳说。我们来到了啤酒店,坐在角落里的桌子边。外边天渐渐黑了,其实时间还早,只是天已经暗下来,暮色又早早降临了。

  “我们现在就结婚吧。”我说。

  “不,”凯瑟琳说,“现在太尴尬了。我这模样太显眼了,就这种状态,我不会当着任何人的面结婚。”

  “我们要是结过婚就好了。”

  “我觉得那样会好一些。不过,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结婚呢,亲爱的?”

  “我不知道。”

  “有一点我知道。我可不要在这大腹便便的状态下结婚。”

  “谁说你大腹便便呀?”

  “噢,我是的,亲爱的。美发师问我,这是不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撒谎说不是,我们生过两男两女。”

  “那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

  “等我瘦下来,什么时候都行。我们要办一个壮观的婚礼,让人人认为我们是一对漂亮的年轻夫妇。”

  “你不担忧吗?”

  “亲爱的,我为什么要担忧呢?我只有一次感到不好受,就是在米兰那次,我觉得自己像个妓女,不过那种感觉只持续了七分钟,再说主要还是因为房间里的陈设。难道我不是个好妻子吗?”

  “你是个可爱的妻子。”

  “那就别太拘泥于形式了,亲爱的。我一瘦下来就跟你结婚。”

  “好吧。”

  “你看我是不是应该再喝一杯啤酒?医生说我的臀部太窄,我们最好让小凯瑟琳长得小巧一点。”

  “他还说了什么?”我担心起来。

  “没说什么。我的血压很棒,亲爱的。他对我的血压大为赞赏。”

  “对你臀部太窄,他是怎么说的?”

  “没说什么,什么也没说。他说我不能滑雪。”

  “很有道理。”

  “他说我要是以前从没滑过雪,现在再滑就太晚了。他说我可以滑雪,只要不摔跤。”

  “他是个好心人,就爱开玩笑。”

  “他人真是挺好。我们生孩子的时候,就找他接生吧。”

  “你有没有问他你该不该结婚?”

  “没有,我跟他说我们已经结婚四年了。你知道,亲爱的,我要是嫁给了你,我就是美国人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们根据美国法律结婚,孩子就是合法的。”

  “你这是从哪儿得知的?”

  “从纽约图书馆的《世界年鉴》上看到的。”

  “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姑娘。”

  “我很喜欢做美国人,我们要去美国吧,亲爱的?我想去看看尼亚加拉瀑布。”

  “你是个好姑娘。”

  “还有个地方我想去看看,但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屠宰场[125]吗?”

  “不是,我想不起来了。”

  “伍尔沃斯大厦[126]?”

  “不是。”

  “大峡谷?”

  “不是。但是大峡谷看看也行。”

  “那是什么?”

  “金门[127]!我想看的就是金门。金门在哪儿?”

  “旧金山。”

  “那我们就去那儿吧,反正我想看看旧金山。”

  “好的,我们就去那儿。”

  “现在我们回山上去吧,好吗?我们能不能赶上蒙特勒到伯尔尼高地的火车?”

  “五点多有一班。”

  “我们就乘这一班吧?”

  “好的。我再喝一杯啤酒。”

  我们出了酒店走上街,爬上通向车站的楼梯。天气非常冷,一股寒风从罗讷河谷刮来。商店橱窗里亮着灯,我们爬上陡峭的石阶,来到上边一条街。然后,又爬了一段楼梯,到了火车站。电动火车在那里等着,车里的灯都开着。那里有个钟盘,显示着开车的时间,上面的指针指向五点十分。我看着车站的钟,五点零五分。我们上车时,我看见司机兼列车长从车站的酒店里出来。我们坐下来,打开窗子。火车用电气取暖,有些闷热,不过窗外有新鲜的冷空气吹进来。

  “你累了吧,凯特?”我问。

  “不累。我感觉很好。”

  “路程不太远。”

  “我喜欢乘车,”她说,“别为我担心,亲爱的。我感觉很好。”

  直到圣诞节前三天,才开始下雪。一天早晨,我们醒来发现下雪了。炉子里的火呼呼燃烧,我们待在床上,看着外边雪花飞扬。古廷根夫人收走了早饭的盘子,往炉子里又添了些木柴。这是一场大暴风雪,她说半夜左右就开始下了。我走到窗前,往外看去,可路的对面就看不清了。狂风呼啸,大雪纷飞。我回到床上,我们躺下来说话。

  “我要是能滑雪就好了,”凯瑟琳说,“不能滑雪真是太糟糕了。”

  “我们去弄部连橇来,到路上去滑滑。对你来说,这不会比乘车还糟糕吧。”

  “不会颠得很厉害吧?”

  “滑滑看吧。”

  “希望不要颠得太厉害。”

  “过一会儿,我们到雪上走走。”

  “中饭前去吧,”凯瑟琳说,“这样可以开开胃口。”

  “我总觉得饿。”

  “我也是。”

  我们来到雪地里,但是雪花纷飞,我们没法走太远。我在前头走,踩出一条通往车站的小路,可是等到了车站,就再也走不下去了。大雪飘舞,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我们便走进车站旁边的一家小酒店,拿一把刷帚扫去彼此身上的雪,然后坐在一张长凳上喝味美思。

  “真是一场大暴风雪。”酒吧女侍说。

  “是的。”

  “今年雪下得很晚。”

  “是啊。”

  “我可以吃块巧克力吗?”凯瑟琳问,“是不是离午饭时间太近了?我总是饿得慌。”

  “吃一块吧。”我说。

  “我要一块榛子巧克力。”凯瑟琳说。

  “那是很好吃的,”女侍说,“我最喜欢吃了。”

  “我要再来一杯味美思。”我说。

  我们出了酒店往回走,来时踏出的小径又被雪掩没了,先前的脚印只有依稀可见的痕迹。雪扑面而来,我们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我们拍去身上的雪,进屋去吃中饭。古廷根先生端来了饭。

  “明天可以滑雪,”他说,“你滑雪吗,亨利先生?”

  “我不会,但是我想学学。”

  “学起来很容易。我儿子回来过圣诞节,他会教你的。”

  “那太好了。他什么时候来?”

  “明天晚上。”

  饭后,我们坐在小屋的炉子边,望着窗外的飞雪。凯瑟琳说:“亲爱的,你不想一个人到什么地方去跑一趟,和男人们一起滑滑雪吗?”

  “不。我为什么要去呢?”

  “除了我以外,我想你有时还会想见见别人。”

  “你想见见别人吗?”

  “不想。”

  “我也不想。”

  “我知道,但是你不同。我怀着孩子,所以不做什么事也心安理得。我知道,我现在笨得很,嘴又唠叨,我想你该出去走走,这样就不至于厌烦我。”

  “你想让我走开吗?”

  “不,我想让你待着不走。”

  “我就想待着不走的。”

  “你过来,”她说,“我想摸摸你头上的那个包。这是个大包。”她用手指摸了摸,问我:“亲爱的,你想留胡子吗?”

  “你想让我留吗?”

  “那也许很有趣。我想看看你留胡子的模样。”

  “好的,那我就留,这就开始留。这是个好主意,这样我就有点事情做了。”

  “你因为没有事做而发愁吗?”

  “不,我喜欢这种生活,我生活得很好。难道你过得不好吗?”

  “我过得很开心。不过,我现在肚子大了,就担心也许会惹你厌烦。”

  “噢,凯特,你不知道我爱你都爱得发疯了。”

  “就我这样子?”

  “就你这样子。我生活得很好。我们不是生活得很开心吗?”

  “我过得很开心,但我怕你会感到腻烦。”

  “不。有时我也想知道前线和朋友们的消息,但是我并不发愁,我什么事也不多想。”

  “你想知道谁的消息呢?”

  “里纳尔迪、牧师和许多我认识的人。不过,我没有过多地去想他们,我不愿想起战争,我和战争没有关系了。”

  “你现在在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想。”

  “不,你在想,告诉我。”

  “我在想里纳尔迪有没有染上梅毒。”

  “就这一件事吗?”

  “是的。”

  “他染上梅毒了吗?”

  “我不知道。”

  “我很高兴你没染上。你得过这一类的病没有?”

  “我得过淋病。”

  “这我可不想听。很痛吗,亲爱的?”

  “很痛。”

  “要是我也得过就好了。”

  “不,别这么想。”

  “我就想,我想跟你一样得过,我想把你玩过的姐儿也都玩一玩,这样我就可以拿她们来取笑你。”

  “那倒是很奇妙的景象啊。”

  “染上淋病可不是什么奇妙的景象。”

  “这我知道。你瞧,现在下雪了。”

  “我宁愿看你,亲爱的,你为什么不把头发留起来?”

  “怎么个留法?”

  “留得稍微长一点。”

  “现在够长了。”

  “不,再留长一点。我可以把我的剪短,这样我们就一样了,只不过一个是黄头发,一个是黑头发。”

  “我不让你剪短。”

  “这会很有趣的。我讨厌长头发,夜里在床上讨厌极啦。”

  “我喜欢长头发。”

  “你不喜欢短发吗?”

  “也许会喜欢。我喜欢现在这样子。”

  “剪短也许很好,那样我们俩就一样了。噢,亲爱的,我太需要你,我想自己就是你。”

  “你就是我,我们俩是一个人。”

  “这我知道,夜里我们就是一个人。”

  “夜晚真美妙。”

  “我想要我们的一切都融为一体。我不要你走。我只是这么说说。你真想走,就走吧。可要快点回来。唉,亲爱的,我一不跟你在一起,就活得没有劲。”

  “我永远都不会走开,”我说,“你不在的时候,我也同样糟糕。我活得一点劲都没有。”

  “我想要你活得带劲,我要你有美好的生活。不过,我们要一起享有美好的生活,对吧?”

  “现在你要我留胡子还是不留胡子?”

  “留下去,留胡子,会让人高兴的。也许到新年就留好了。”

  “现在你想下棋吗?”

  “我更愿意跟你玩。”

  “不,我们下棋吧。”

  “我们下完棋再玩?”

  “好的。”

  “行啊。”

  我拿出棋盘,摆好棋子。外边依然是大雪纷飞。

  有一次,我夜里醒来,发现凯瑟琳也醒了。月亮照在窗子上,玻璃框在床上投下了阴影。

  “你醒了吗,心爱的?”

  “是啊,你睡不着吗?”

  “我刚醒,想起我第一次遇见你时,差一点发疯。你还记得吗?”

  “你只是有一点发疯。”

  “我再也不会那样了,我现在棒极了。你说棒说得真好听,快说棒极了。”

  “棒极了。”

  “噢,你真讨人喜欢。我现在也不疯了。我只是觉得非常、非常、非常幸福。”

  “接着睡吧。”我说。

  “好的。我们同一时刻睡吧。”

  “好的。”

  但是,我们并没有同时睡着。我醒了好久,东想西想,瞅着凯瑟琳睡觉,月光照在她脸上。后来,我也睡着了。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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