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丧钟为谁而鸣(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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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罗伯特·乔顿酣睡时,当他耗费时间谋划炸毁大桥时,当他和玛丽娅在一起时,安德烈斯进展缓慢。作为一个身体健壮、熟悉地形的农民,他以夜间行走的最快速度穿过了山野,通过了法西斯的战线,直到抵达共和国的战线。但是一踏入共和国的战线,进展就变得非常缓慢。
理论上来讲,他只需出示罗伯特·乔顿给他的、盖有“S.I.M,”章的安全通行证,还有盖有同一个章的急件,就应该以最快的速度被人带到他的目的地。但是他一开始就在前线遇到了这个连长,此人对这整个使命如同猫头鹰般疑心重重。
他跟着这个连长来到了营部。运动之前当理发匠的营长,听他讲述了他的任务,表现得满腔热情。这个叫戈麦斯的营长,痛骂连长太过愚蠢,拍了拍安德烈斯的背,递给他一杯劣等白兰地,对他说,他本人,曾经的理发匠,一直想成为一名游击队员。他接着唤醒了他的副官,把营部交托给他,再派传令兵把他的摩托车驾驶员叫醒后带来。为了加快速度,戈麦斯并没有让安德烈斯和摩托车驾驶员一起回旅部,而是决定亲自带他去那里。安德烈斯紧紧抓住他身前的车座,他们沿着夹在两排大树中间、被炮弹炸得坑坑洼洼的山间道路一路轰鸣,一路颠簸。摩托车的前灯照亮了刷白的树干,照亮了树干上白灰和树皮被炮弹片和子弹削掉和劈开的地方,那是运动开始后的头个夏天里沿着这条路进行的战斗所造成的。他们拐进一个屋顶被炸毁的山间度假小镇,旅部就在那里。戈麦斯像一个泥道赛车手那样刹住了摩托车,把它靠在房子的墙边。一个睡意蒙眬的警卫对着他立正,戈麦斯从他身边挤了过去,走进了大房间。墙上挂满了地图,桌前坐着个戴着绿色遮光眼罩、昏昏欲睡的军官,桌上摆着盏台灯、两部电话机和一份《工人世界报》。
这个军官抬头看看戈麦斯,说:“你来这儿干什么?你从来没听说过电话这玩意儿吗?”
“我必须要见中校。”戈麦斯说。
“他在睡觉,”军官说,“我在一英里外就看到你的摩托车亮着灯一路驶来,你这是要把炮火给引来吗?”
“把中校叫来,”戈麦斯说,“这是件非常重要的事。”
“他在睡觉,我和你说了,”军官说,“和你一起的是哪一路强盗?”他对着安德烈斯点了点头。
“他是战线另一边来的游击队员,带了封至关重要的急件给戈尔兹将军,他在指挥黎明时要在纳瓦塞拉达的那一边发动的进攻,”戈麦斯既激动又急切地说道,“看在天主的分上,把中校叫醒吧。”
军官用被绿色赛璐珞眼罩遮挡的、无精打采的双眼看着他。
“你们全都疯了,”他说道,“我不知道什么戈尔兹将军,什么进攻,带上这个冒险家滚回你的营部去。”
“把中校叫醒,我说。”戈麦斯说,安德烈斯看到他的嘴绷紧了。
“干你自己去吧。”军官懒懒地对他说,转过头去。
戈麦斯从枪套里拔出他那沉甸甸的9毫米口径星式手枪,猛地顶在军官的肩上。
“叫醒他,你这法西斯分子的杂种,”他说道,“叫醒他,不然我杀了你。”
“别激动,”军官说,“你们理发匠都太情绪化了。”
安德烈斯看到在台灯的光线下,戈麦斯的脸狠狠地收紧,但是他只说了句:“叫醒他。”
“传令兵。”军官用轻蔑的语气叫唤着。
一个士兵出现在门口,立正敬礼,就出去了。
“他的未婚妻和他在一起,”军官说,回头继续看着报纸,“他肯定会乐意见到你的。”
“给打赢这场战争的所有努力制造障碍的就是像你这样的人。”戈麦斯对着这个参谋说。
军官没有理睬他。他接着看报,像是自言自语地评论道:“真是份稀奇的期刊!”
“你为什么不看《辩论报》呢?那才是你的报纸。”戈麦斯对他说,提到了那份运动开始前在马德里出版的天主教保守派的大报。
“别忘了我是你的上级军官,我打个针对你的报告还是有分量的,”军官头都不抬地说,“我从来不看《辩论报》,不要乱指控。”
“不对,你读《阿贝赛报》[332],”戈麦斯说道,“军队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才会依然那么腐败。有你这样的职业军人。但并不会一直这样。愚蠢无知的人和愤世嫉俗的人把我们夹在当中,但我们会教育好前者,消除后者。”
“你是想用‘清洗’这个词吧,”军官说,依然没有抬头,“这里的报道上说,正在加大力度清洗你们那帮有名的俄国人。在当下的时代,他们清洗得比泻盐还厉害。”
“随便你用哪个词,”戈麦斯激昂地说道,“随便用哪个词,为的就是清除你们这类人。”
“清除,”军官傲慢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一个不怎么像西班牙语的新词儿。”
“那么枪毙,”戈麦斯说,“这是个西班牙词。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哥们儿,但是说话不用那么大声。在这旅部里,除了中校,还有其他人在睡觉,你这么激动让我厌烦。那就是我总自己刮胡子的原因,我从不喜欢和人交谈。”
戈麦斯看着安德烈斯,摇了摇头。他的眼睛里因为愤怒和憎恨闪着泪光。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摇摇头,他把这一切藏于心中,留待将来的某一时刻。在这一年半里,他把许多想法藏于心中,才晋升为这片山区的一个营长,此时,中校穿着睡衣走进房间,他立即站得笔直,向他敬礼。
这个叫米兰达的中校,是个面色灰白的矮个子男人,毕生都在军队里。他在摩洛哥失去消化力的同时,失去了住在马德里的妻子的爱,当他发现没法和他妻子离婚(恢复消化力从来不是一个问题)时,他成为了一个共和派,作为一名中校参加了内战。他只有一个抱负,就是在战争结束时保持同样的军衔。他把山区守卫得很好,希望无论何时受到进攻,都能不受打扰地进行防卫。在战争中他觉得健康了许多,可能是因为被迫减少了吃荤的次数。他储存了大量小苏打,晚上喝威士忌。他那23岁的情人正怀着孕,就和几乎每一个去年七月开始当民兵的姑娘一样。此时他走进房间,点头回应戈麦斯的敬礼,伸出他的手。
“你怎么来了,戈麦斯?”他问,随后对着坐在桌前的军官,他的作战科长说,“给我来根烟,贝贝。”
戈麦斯给他出示了安德烈斯的证件和急件。中校迅速扫了眼通行证,看一眼安德烈斯,点头微笑,接着如饥似渴地看那封急件。他摸了摸封印,用食指检验了下,再把安全通行证和急件递回给安德烈斯。
“山上的生活很苦吧?”他问。
“不苦,我的中校。”安德烈斯说。
“他们有没有告诉你哪里会是找到戈尔兹将军指挥部的最近位置?”
“纳瓦塞拉达,我的中校,”安德烈斯说,“英国人说会在靠近纳瓦塞拉达的、战线后方右面的某个地方。”
“什么英国人?”中校平静地问。
“和我们在一起的英国人,一个爆破手。”
中校点了点头。这又是这次战争中的一个出乎意料而无法解释的奇怪现象。“和我们在一起的英国人,一个爆破手。”
“你最好带上他,戈麦斯,开着摩托去,”中校说,“给他们写一张前去戈尔兹将军指挥部的安全通行证,要很有分量,我来签名。”他对戴着绿色赛璐珞眼罩的军官说道:“用打字机写,贝贝。这些是他的资料。”他做手势让安德烈斯把他的通行证递过来:“再盖上两个章。”他转头面向戈麦斯:“今晚你需要有分量的证件,就该如此。在计划一场进攻时,大家就应该小心行事。我会给你我所能办的最有分量的通行证。”接着转向安德烈斯,非常亲切地说:“你要来点儿什么吗?吃的或喝的?”
“不用,我的中校,”安德烈斯说,“我不饿。在上一个指挥部他们给我喝了白兰地,再喝就会晕了。”
“你穿过战线时,有看到我方前线对面有任何调遣和活动吗?”中校客气地问安德烈斯。
“一如往常,我的中校,安静,很安静。”
“大概三个月前,在塞尔塞迪利亚[333],我是否见过你?”中校问。
“是的,我的中校。”
“我想也是,”中校拍了拍他的肩,“那时你和老头儿安塞尔默在一起,他怎么样?”
“他很好,我的中校。”安德烈斯告诉他。
“好的,这让我很高兴。”中校说。军官给他看他打出来的文字,他读了一遍,签上名。“你们现在得赶紧去。”他对戈麦斯和安德烈斯说。“开摩托车小心点,”他对戈麦斯说道,“开车灯,一辆摩托车不会有事,但你们还是得小心点。给戈尔兹将军捎去我的问候,我们在佩格里诺斯[334]之战后见过面。”他和他俩都握了手。“把证件扣在衬衫里面,”他说,“骑摩托车风很大。”
等他们出去后,他走到一个橱柜前,从里面取出一个杯子和一瓶酒,给他自己倒了些威士忌,再从靠墙放在地上的一个陶罐里倒了些清水。然后他举着杯子,小口地抿着威士忌,站在墙上挂着的大地图前,研究着在纳瓦塞拉达上方区域发动进攻的可能性。
“我很高兴是戈尔兹发动进攻,不是我。”他最终对坐在桌前的军官说。军官没有回答。中校的视线从地图上移开,看向军官,他头埋在臂膀里睡着了。中校走到桌边,把两部电话机推近在一起,使得军官的脑袋两边各挨着一部电话机。接着他走向橱柜,给自己倒了第二杯威士忌,加了清水,再次走回到地图前。
安德烈斯正紧紧抓住车座,戈麦斯叉开手驾驶着摩托车。他低头顶着风,摩托车奔驰着,发出轰轰巨响,车灯的灯光划破了黑暗,驶入乡村公路,公路和两旁黑压压的高大白杨树在前方清晰地展开。随着公路沿着一条溪流陷入一片迷雾,灯光变成了暗淡而朦胧的黄色。直到公路向上延伸,灯光再次变得耀眼。在他们前方的十字路口,车灯照亮了正从山上驶下来的一大批灰色的空卡车。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