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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在匈牙利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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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发的钟声终于敲响了,他们统统被塞进了车厢。每个车厢可以容纳四十二名士兵或者八匹马。在车厢里,看起来马比人要好过一些,因为马可以站着睡觉。站着或者是坐着倒没什么大问题,重要的是:又一批新鲜人肉将被这一列军用列车送往加里西亚的屠场上去了。不过,士兵们还是感到一阵轻松的快意:车一开动,他们就多少看到了一点未来命运的影子。在此之前,他们老是被不知所措、恐惧、忐忑不安所包围,不知是今天、明天还是后天出发。许多人就像等待刽子手的死刑犯一样,惊恐地等着死亡的到来。现在一切都成定局了,他们倒安下心来。有一个士兵像神经错乱了一样朝着车厢外面大声嚷道:“我们要出发了!出发了!”军需上士万尼克曾告诉帅克着急是无济于事的,他可真是睿智啊。

  等待了好几天之后他们才进了车厢。这期间配给罐头的事儿一直众说纷纭。万尼克是个久经战事的人,他坚持说没有这回事,罐头根本不会出现,做一场战地弥撒还差不多。因为前头那个先遣连就是以战地弥撒来慰劳的。有了罐头配给,就不会再做露天弥撒了,或者说,露天弥撒就是罐头配给的替代品。

  果然,罐头炖肉没来,随军神父伊布尔却大驾光临。他可以说是一举三得,做一场露天弥撒可以抚慰三个先遣营的官兵:一次就替开到塞尔维亚去的两个营和开到俄国去的一个营的官兵都行完了祝福礼。他在做弥撒的时候发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说。可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演说的内容大多来自于军事日历。演说使士气高涨,以致在开往莫肖尔去的路上,帅克在和万尼克同在一个车厢的临时办公室里时,还深情地回忆起这段演说,他对万尼克说:“神父给我们塑造了多么美好的未来啊!想像一下,黄昏到来,夕阳西下,一片澄明之中,雄伟开阔的战场上将听到临终前人们的最后呼吸,听到那战马倒下时的悲怆凄鸣,还有那下了战场伤员的痛苦的呻吟声,甚至还有房屋被烧毁的流离失所者的控诉。我倒是很愿意看到人们变成‘双重白痴’。”万尼克对此颇为首肯,说:“这是一幅美丽得让人血冷的画面啊!”

  “实际上这确实是有教育意义的,”帅克接着说,“我对此记忆犹新。战争结束了,我就要好好地和别人聊聊这些经历。神父给我讲了一个在我军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战役。这是拉德茨基服役期间,当时夕阳如血,与燃烧的仓库成为一色。对当年的景象神父似乎历历在目。”

  与此同时,神父去了维也纳,给另一个先遣营讲了精彩的历史故事,也就是帅克至今记忆犹新、誉之为“双重白痴”的故事。“亲爱的兄弟们,”神父伊布尔对着众官兵作着报告说,“请你们想像一下一八四八年库斯托查战役刚刚胜利之时的情形。十个小时的激战之后,意大利国王阿尔贝尔特不得不仓皇而逃,把尸横遍野的战场留给我们的‘战士之父’拉德茨基元帅。就这样,尊敬的元帅在他的八十四岁高寿时取得了赫赫战绩。”

  “亲爱的士兵兄弟们,注意了,德高望重的统帅就在那夺来的一座山上驻足而望,周围是他忠诚的将领们。突然,庄严肃穆的气氛笼罩在每个人的头上,因为,士兵们发现,就在离元帅不远的地方,躺着一个正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士兵。勇敢的旗手受了致命伤,痛苦地抽搐着,但还是用苍白的右手快慰地抚摸着自己的金质奖章。当拉德茨基元帅望着他的时候,他好像感到了一种无上的荣耀。看到这如神话般的战斗英雄此刻就在关注着他,他的身上似乎又有了活力,最后一点力量完全使出来,试图爬向元帅。”

  “‘我勇敢的士兵,快别动了。’元帅一边说着,一边翻身下马,向他伸出手去。‘我没有力气了,元帅大人,’喘着气的战士叹了一口气,‘我的两只手臂已经被打断了。我最后的请求是,请您对我说实话:我们胜利了吗?’”

  “‘胜利了,我亲爱的孩子,’元帅慈祥地说,‘遗憾的是,你的伤势过重使你无法享有那么多的欢乐了。’‘是啊,最尊敬的元帅,我就要告别人世了。’士兵声调微弱,但脸上却浮现着舒心的微笑。”

  “‘你想喝点水吗?’拉德茨基问道。‘很热,元帅大人!气温高达三十度以上,我们仍然在战斗。’于是,拉德茨基把副官的军用水壶递给濒临死亡的士兵。士兵咕噜咕噜地把水一饮而尽。‘愿上帝保佑您!’他大声喊着,努力想探起身来亲吻元帅的手。”

  “‘你当了多久的兵?’元帅问道。”

  “‘四十多年了,元帅大人。阿斯佩恩一役我得了一枚金质奖章。后来在来比锡战役中,获得炮铸十字章。我负过五次重伤,眼下这一次可抗不过了。不过我终于活到了今天,看到我们赢得了战争,国土得以收复,这是多么幸福、多么荣耀的事啊!我死而无憾。’”

  “亲爱的士兵们,当时,我们伟大的国歌《求主保护》在营房里响起来了。歌声嘹亮而雄壮,在战场上回荡着。那位正挣扎在死神手中的战士又一次试图站起身来。他大声疾呼道:‘奥地利万岁!奥地利万岁!让我们美妙的国歌永远嘹亮!我们的统帅万岁!军队万岁!’他又俯首在元帅的右手上亲吻,然后倒在了地上,最后一丝灵动的气息终于从他尊贵的灵魂里挣脱了出来。在这名最优秀的士兵的尸体面前,元帅脱帽致敬,他两手捂着脸,激动不已地说道:‘多么完美的结局,多么令人艳羡的情景啊。’”

  “亲爱的士兵们,我希望大家都这样完美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伊布尔神父所说的这些话,帅克至今记忆犹新,如果称他为“双重白痴”的话,是恰如其分的。帅克接着又谈起在上车之前听训的那些重要军令。

  一份是皇上亲自颁布的,另一份是东线军事总监约瑟夫·斐迪南大公颁布的。两份军令对最近的捷克部队哗变倒戈事件进行了严厉的谴责,并宣布将叛变的皇室卫队二十八联队永远除名,撤销番号,并将以叛国罪审判有关官兵。

  “我们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帅克对万尼克说。“我百思不得其解,皇上的命令是四月十七日颁布的,可却延迟至今,似乎有什么不能为外人知道的秘密使它不能马上给我们宣读。如果我是皇上,对于延误我命令的行为一定大为光火。无论出现什么样的情况,我也要把我在当天颁布的军令当天传达下去。”军官食堂的巫师伙夫坐在与万尼克同一个车厢的另一端,似乎在写什么东西。卢卡什上尉的勤务兵、大胡子巴伦与十一先遣连的通讯兵霍托翁斯基就在他的身后。巴伦一边吃面包,一边声音发抖地对电话兵霍托翁斯基说:车上的人太多,他根本无法挤到卢卡什上尉那节军官车厢去。这是情有可原的。霍托翁斯基恐吓他说,“这可不是儿戏,闹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是一个尽头啊,”巴伦诉苦说,“有一次我在沃吉采参加演习时差点就实现这个愿望了。我们在那儿饥渴交加,我在营副官到我们这儿来的时候,嚷了声:‘我们需要食物和水!’他立马调转马头瞪着我,要是赶上战时,他就会下令当众处决我的,如今要把我拘留到警备部去。算是我幸运,在他骑马去参谋部报告的路上,受惊的马把他甩了下来,连他的脖子都给折断了。”他边唉声叹气边咽着面包,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眼光一亮地看着卢卡什上尉委托他照看的两个背囊。“当官的都领了肝罐头和这么大一段的匈牙利香肠。”他又咽着口水看了一下那两只背囊,像一只丧家犬饥饿地坐在熏肉铺门口闻着肉香一样地看着背包。

  “要是在那儿能饱餐一顿,可真走运。”霍托翁斯基说,“战争之初,我们开到塞尔维亚,每到一站都招待得十分丰盛。我们用鹅腿上的精肉,与巧克力糖块儿掺和着吃。在克罗地亚,两个退伍老兵给我们把一大锅烤兔肉送到车厢里来。我们忍无可忍,把这锅肉泼到他们身上去了。在停车的时候,我们只会拼命地向车厢外呕吐。和我们同一车厢的马捷依班长腹胀如鼓,我们只好把一块板子放在他的肚子上,然后像压腌菜似的在上面蹦,他放了一大串屁之后才感到好受了一点。我们乘火车穿越匈牙利,站站都有人把烧鸡往我们车厢里扔,我们只吃鸡脑髓。在考波什堡,匈牙利人干脆把成块的烤猪肉往我们车厢里扔。我的一位朋友得了一个熟的猪头,然后又用它把那送猪头的匈牙利人赶到三道铁轨外去了。可是在波斯尼亚我们滴水未进。不过在到达波斯尼亚之前,虽然上级要求禁酒,我们还是随心所欲地喝,各种各样的白酒、葡萄酒更是多得不计其数。记得在一个车站上,一些太太和小姐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啤酒,我们都往啤酒壶里撒尿。她们连忙从车厢里跑开了。一路上我们都是昏昏沉沉的,我连‘梅花’和‘国王’都难以分辨。但谁想,突然来了一道军令,还没等我们把扑克牌甩出手,便都出了车厢。有一个不知名的班长,对他的一班人嚷嚷,命令他们齐唱‘胜利歌’。可是有人从背后狠狠给了他一脚,他往前一蹭就跌到铁轨那边去了。随后又听他命令把枪架起来。空列车马上就掉了头,把我们两天的干粮也带走了。与此同时,附近响起了榴霰弹的爆炸声。营长从那边走来把所有的军官召集到一起开会。我们的马采克上尉是说着地道德国话的捷克人,他也过来了,脸色苍白得比刷过的墙还白。对我们说,禁止前进,铁轨被破坏了。又说塞尔维亚人摸黑过了河,现在位于我们左侧较远的地方。还说我们只要得到增援就能把他们打败。一旦失利,一律不准投降。因为塞尔维亚人对待俘虏十分残忍,动不动就挖眼割舌等等。他说,附近有榴霰弹的声音,但不足为惧,因为这是我方的炮兵。正在此时,枪声轰鸣,他又说这是我方的机枪扫射。随后左边又传来炮声,我们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宏大的声音,赶忙趴下卧倒。我们脑袋顶上几颗霰弹飞了过去。车站上硝烟弥漫。远处还传来了排炮声、步枪射击声。马采克上尉命令端枪、上子弹。值日官走到他跟前说,这是无济于事的,因为我们根本没有弹药可用。其实他比谁都知道,我们上战场前才能领到弹药。前面那列弹药车估计落到塞尔维亚人手中了。一时间无所事事,马采克上尉下令:‘上刺刀’。我们摆出战斗的姿态站着,随后我们又卧倒在铁路枕木边,因为天空盘旋了一架可疑飞机,士官生们直嚷嚷:‘统统隐蔽,隐蔽’,过了一会儿真相大白,原来我们的炮兵误把我方飞机打下来了。于是我们又站起来稍息。有一个骑兵从远处飞驰而来,嘴里喊道:‘营长,营长在哪儿?’他交给营长一份文件,又骑着马向右边去了。营长边走边看完文件,然后猛地拔出马刀,向我们飞奔过来:‘统统后退!’他对着军官们嚷道:‘排成队朝山谷小路走’。就像敌人早就预料到我们会这样一样,四面八方都冲着我们发起火来。左边的玉米地,被我们踩得不成样子。我们分成四人一组丢下背包潜入山谷。马采克上尉很快就脑袋上中弹死了。还没逃进山谷,死伤就已经大半了。我们一直跑到天黑,所到之处全都是被先遣部队洗劫一空的空地。到达下一个车站,一道新的命令又来了,命令我们坐车回参谋部。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整个参谋部在前一天就已全军覆灭了。第二天早上我们才知道这个消息。后来我们就像孤儿一样无人理睬。我们被合并到七十三联队去了。我很乐意这样,可是,我们还得整整行军一天,然后我们……”

  帅克和万尼克在打纸牌;巴伦在椅子上迷迷糊糊摇摇晃晃,没有人听他唠叨;通讯兵霍托翁斯基闲得无聊,一边嘟囔着什么,一边看别人打扑克。“让我用用你的烟斗吧,”帅克温和地对霍托翁斯基说,“反正你要去看别人打扑克。打牌比打仗要正经得多。我可不干这种蠢事!要是干了,就自己惩罚自己。我还没抓到老K,刚刚来了个王子‘J’,该死的!”

  傍晚,火车停在莫肖尔站上,禁止任何人下车。火车开动时,传出了高昂的歌声,是一个山区的士兵在满怀着虔诚的深情,用并不优美的声音歌唱静静的夜晚:

  “宁静的夜啊,宁静的夜!

  愿劳累的人们得以安息。

  白昼已逝,

  双手该得到休息,

  到明天早上啊,再醒来!

  安静的夜啊,宁静的夜!”

  有人喊了一嗓子,打断了这位伤感歌手的歌声,他停止了歌唱。

  虽然大家都很累了,但是并未休息到第二天凌晨。这儿和别的车厢一样,借着一盏挂在车厢壁头上的小油灯的微弱灯光继续玩牌。一个个脸上泛着红光,似乎已经远离了战争,又仿佛是坐在布拉格咖啡馆的牌桌边享受生活,显得是这样的心满意足。

  从出发开始,先遣营军官们所在的车厢里就很宁静。大部分军官都忙着看一本精装德文书《神父的罪恶》,而且大家都专心致志地阅读第一百六十一页。窗口边上是营长扎格纳大尉,他手里的书也翻到第一百六十一页上。他呆呆地看着窗外,不知道怎么样才可以告诉他们这本书的真正的含义,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同时,这些军官们也在怀疑着施雷德上校是不是彻底疯掉了。虽然他早就有精神失常的征兆,可是谁也没料到他疯得如此过分。出发前,他召集了所有的军官开会。会上,他对他们说,每人可以去营部办公室领到一本路德维希·甘霍费尔的《神父的罪恶》。“诸位,”他神秘地说,“你们一定不要漏过翻看第一百六十一页!”

  军官们精读了第一百六十一页,还是一无所获。只是讲了一个叫马尔达的女人从写字台前拽出一个某种角色的人物,还大声宣布:大家同情他所受到的痛苦。他们还读到一个叫什么阿尔伯特的不断说些和前面的事件驴头不对马嘴的俏皮话。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使卢卡什上尉气得把烟嘴都咬碎了。

  “这个上校一定是疯了,”大伙都这么认为,“上级准会把他调到军政部去,他要倒霉了。”

  扎格纳大尉仔细地琢磨了一番之后,从窗口边走开了。他不善于教育人,所以十分费力才把讲解第一百六十一页的备案写出来。他跟老上校一样,作报告讲话时使的第一句话开场白总是:“诸位!”虽然在出发前他总喊他们“伙计们”。他说他昨天晚上接到上校对于路德维希·甘霍费尔所著《神父的罪恶》第一百六十一页的指示。“大家注意了!”他郑重其事地说,“现在这是一套作战时使用的新电报密码,十分重要。”

  士官生比勒掏出笔记本和铅笔,讨好地说:“我准备就绪,大尉先生!”

  大家不屑地看了这傻瓜一眼。在军校学习时,比勒就是一个勤奋愚蠢的家伙。他是自愿参军的,当志愿兵军校校长向他询问家庭情况时,他说他们的家徽上有个带鱼尾巴的鹤翅膀。从那以后大家便喊他“鱼尾巴鹤翅膀”。他立即在学生中失去了声誉,成为人人讥讽的对象。实际上他父亲不过是个卖兔皮的可怜巴巴的生意人,与什么鱼尾巴鹤翅膀一点关系也没有。虽然这个满脑子罗曼蒂克幻想的狂热者发奋求学,恨不得把所有军事知识都吞进肚里,但即使他学习了很多知识,也无济于事。慢慢的,他脑袋里装的军事艺术与战争史的著作越来越多了。直到他堕落前,还总喜欢卖弄小聪明,他自以为是可以和上级军官平等对话的人物。

  “听着,士官生!”扎格纳大尉对他喊道,“没有得到命令,不要开口。并且,你喜欢自作聪明,如今我把非常机密的情报告诉你,你就把它记下来了。要是泄密了,你就受到军法处置!”

  士官生比勒还要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报告,大尉先生,”他反驳说,“我是用的速记法,而且是英国速记法,就是把笔记本丢了,也没有人能看懂我的秘密。”大家又都不屑一顾地瞟了他一眼。

  扎格纳大尉继续说道:“我刚才谈了这套战时新密电码。你们一定很困惑:路德维希·甘霍费尔的《神父的罪恶》第一百六十一页为什么这么重要。诸位,这就是关键问题了——军团司令部的最新指示采用的新式密码,就和这本书有很大的关系。在战地拍发重要电文有各种方法。咱们采用了最新式方法——补充数字法。因此,上星期采用的密码全都作废。”

  “阿尔布里希大公式的密电码,”好学的士官生比勒喃喃自语,“8922-R是根据格龙菲尔德式改编的。”

  “这个新式密码很容易掌握,”大尉的声音高昂激越,“上校给我发了密码的下册和译电本。比方说我们需要做的是:令二二八高地机枪向左方射击。大家看,我们接到的电报就会是这样的:‘事情—与—我们—这—在里面—这—许诺—这—玛尔塔—你—这—仔细地—然后—我们—马尔达—我们—这个—我们—感谢好—大学学院—结束—我们—许诺—我们—改好—许诺—确实—感谢—思想—完全—支配—声音—最后的。’这很容易,命令层层下达,连长拿着这个密码,就可以翻译了:拿起《神父的罪恶》这本书,翻到第一百六十一页,又从反面的一百六十页上,自上至下找‘事情’这个词。请看!诸位,‘事情’这个词地首先出现在一百六十页,数下去刚好是第五十二个字;在反面一页上又从上往下数到第五十二个字母。请看这个字母是‘A’。电报上的第二个字是‘与’,这是在一百六十页上的第七个字,再找第一百六十一页上的第七个字母……如此类推,直到把‘令二二八高地机枪向左方射击’这个命令完全译出来为止。各位请看,这多么的简洁方便啊,如果手里没有路德维希的《神父的罪恶》第一百六十一页这把钥匙就甭想破译了。”所有人都静静地费尽心机地看着这讨厌的第一百六十页,忽然间士官生比勒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报告!大尉先生,天啊,密码和命令对不上号呀!”

  不管大家怎么努力,这密码一直都是这样的神秘莫测,除扎格纳大尉以外谁也没能根据第一百六十页这个钥匙查出电文的其他字母来。

  “诸位,”当扎格纳大尉发现士官生比勒所说的是事实的时候,有点语无伦次地说:“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我这本《神父的罪恶》是完好无缺的嘛,而在你们那本里面为什么就出问题了呢?”

  “大尉,”又是士官生比勒说话,“我请求让我解释:路德维希·甘霍费尔这本书分为上、下两册。我们拿的是上册,您拿的是下册。”这位认真的士官生比勒继续说,“因此我们手里的一百六十和一百六十一页跟您的不一样。您那本书译出来的电文第一个字是‘在……之上’,我们的是‘干草’!”

  跟上述笨得令人发疯的译电码相比较,可见比勒还不算是愚笨至极。

  “我手里的是下册,”扎格纳大尉说。“上校给你们发了上册,旅部发放过程一定有问题。”看他说的样子,好像早知道会是这么一回事一样,“是旅部搞错了。”

  士官生比勒志得意满地环顾四周。

  杜布中尉悄悄对卢卡什上尉说:“‘鱼尾巴鹤翅膀’这回出风头了。”

  “诸位,真是令人伤心,”扎格纳大尉又开口说,想缓和缓和气氛,“旅部里有些人是笨蛋。”

  不甘寂寞的士官生比勒又想卖弄自己的小聪明了:“类似这种关系到军团最机密的东西只能传达到师旅长一级的长官……”

  扎格纳大尉露出不屑神情:“我们别管这些老家伙了,士官生比勒。”他说,“我向你们讲解的那套密码,无疑是最杰出的一种了。我们敌人的参谋部门的特务机构只能目瞪口呆,他们绞尽脑汁也没办法破译我们的密码。这是一种闻所未闻的东西。”

  博学的士官生比勒满含深意地干咳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请让我,”他说,“向您推荐克里霍夫论军事密码的那本书。是军事知识辞典出版社出版的。那上面详细地写到您给我们解释的这个译码方法,称为基希纳法。每一个字都能从反面一页上找到译码钥匙。这种方法在《军用密码手册》一书中写得更详尽。在军事科学院出版社随处可见。大尉先生!这就是这本书。”士官生比勒出示了这本书,接着说,“弗莱斯纳解释得很详细。就像我们大家刚才听到的一样:‘德语:二二八高地机枪向左方射击。’书上写了——详情请见:路德维希·甘霍费尔著《神父的罪恶》两卷集……跟我们刚才听到的如出一辙。”

  看来真的是哪个军部的将军为了省事,才造成了这样的错误。

  可以看出,目前在卢卡什上尉的心中正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矛盾心情。他踌躇了半天,欲言又止,改变了话题。“我们也不要太悲观失望了,”他有点犹豫地说,“还记得吗?咱们去利塔河畔的布鲁克驻扎,当时就改了好几次密电码。上战场前,我们还有新的解决办法,但是我觉得一旦上了战场我们也没时间来打这样的哑谜。还没等到这些密码被破译,我们的战斗就以失败告终了。这些密码实在是没有什么作用的。”扎格纳大尉不情愿地承认了这个事实。“实际上,”卢卡什又说道,“从我在塞尔维亚战斗时积累的经验看,没人有时间慢慢破译这些密码。我的意思不是说,当我们在战壕里等待冲锋号吹响之前的时间里,这些密码毫无用处。但是密码更换的确太频繁了。”

  “参谋部向前线传达命令时,越来越不把使用密码作为手段了,主要原因是我们战地电话质量太差,听不清楚。尤其是战时,每个字的字音伴着炮声怎么都听不清楚。”扎格纳大尉已经彻底屈服了,他又说道,“大家不要担心,混乱现象在阵地上是很常见的。”他煞有介事地说:“马上,我们就可以到拉布站了,”他看看窗外,接着说:“在拉布站,大家都可以领到一百五十克匈牙利香肠,还可以享受半小时的休息时间。”

  他查询了时间安排,说:

  “我们乘坐的火车四点十二分发车。三点五十八分大家都到车厢会合。从十一连起,顺着往下数。一个接一个地以排为单位到第六仓库去领。士官生比勒负责分发。”

  大家都同情地望着比勒,似乎在暗示说:

  “小家伙,这下你可惨了!”

  谁知道士官生比勒勤快地从他的皮包里取出一张纸和一把尺子,按照联队的数目在稿纸上做标记,并请各连的连长报出自己连队的人数,可是没人知道人数,他们给他提供的只是一些随便想出来的数目。

  看到这样的情况,失望到底的扎格纳大尉开始读起那本讨厌的《神父的罪恶》。到达拉布车站时,他合上书发表评论说:“这个路德维希·甘霍费尔还有点思想。”这边,帅克和他的伙伴们早已经不打牌了。卢卡什上尉的勤务兵巴伦饥饿难当,对于军队的老爷们满口怨言,说他早知道,军官先生们饱食终日,比农奴制时代还要腐败肮脏。从前可也没有这样的传统。他爷爷曾经常对他回忆说,在一八六六年战争时,官兵还分享鸡和面包吃。巴伦的埋怨无休止,帅克却想歌颂这次战争和战争秩序。“你爷爷当时很年轻,”帅克温和地说,“他回忆的还是一八六六年的战役。我认识的罗诺夫斯基的爷爷在意大利的农奴时代就已经服役。他在意大利当了十二年兵,但是却仍然是一个班长,退伍后失业了。后来他爷爷的父亲让退伍兵替自己干活儿打工为生。有一回,他们去刨树桩。有一个树桩十分牢固,纹丝不动。老爷爷说:‘算了吧,就把这树桩子放在一边吧!’林务官一听,勃然大怒举起棍子:‘一定要把这个树桩挖出来!’退伍的老军人这样说道:‘你这有眼无珠的家伙,我是退伍军人。’不久,老爷爷收到了征兵的通知,命令他去意大利当候补兵。他在意大利又度过了十年时间。他在给家人的信中威胁道:一旦他回来了,要让林务官用生命为代价来偿还他的损失。幸亏林务官比他死得早,这才放过他一马。”

  这时,卢卡什上尉去喊了帅克:“别乱说,最好还是和我好好谈谈某件事情。”

  “好的,我就来了,上尉先生。”

  卢卡什上尉高深莫测地看着帅克,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扎格纳大尉的讲解显然很失败。因为在他讲解的全过程中卢卡什上尉一直在不断地施展他的侦探本领。终于得出一点线索是,这很简单,因为在他们动身的前一天,帅克向卢卡什报告道:“上尉先生,营部那些给军官先生们看的书被我从团部抱来了。”

  当他们通过第二道铁轨时,卢卡什上尉向帅克问道:“那些书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的旁边是一部熄了火的火车头,它在等着一列装弹药的火车已经有一个礼拜了。

  “上尉先生,事情是这样的啊,我本来要和您详谈的,您又总是火气很大。上次您想敲我的后脑勺,还撕掉了那张关于军事借款的公文。我告诉您吧,我曾经好像读到过:过去战争期间,人们要交纳战款,安一个窗户得交二十块硬币……”

  “帅克,不要再这样闲扯了,”卢卡什上尉不耐烦地打断他,既希望问个水落石出来,又希望把这一最大的秘密瞒住,免得帅克这家伙又玩什么花样出来,“你知道甘霍费尔吗?”

  “他是谁啊?”帅克饶有兴趣地问道。

  “蠢货!他是一个德国作家。”卢卡什上尉说。

  “上尉先生,说实在话,”帅克以悲壮的神情说,“我一个德国作家也不了解。我所知道的唯一的捷克作家是多玛日利采人哈耶克·拉迪斯拉夫,他担任《动物世界》杂志的编辑。我曾经把一只看家狗当纯种小腊肠狗卖给他。这是一个乐观的好心人。他常到一家酒店去,愁眉苦脸地读他的短篇小说。他的样子总是逗得大家大笑不止,接着他一边眼泪直流,一边为全酒店所有顾客付账。我们只得对着他唱歌……”

  “帅克,你为什么像个歌剧演员一样乱喊,这里并不是剧院啊。”帅克的歌声把卢卡什上尉吓坏了,“我不是想知道这些,我只是问你,你向我提到的那些书的作者是甘霍费尔吗?这些书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卢卡什恼羞成怒。

  “您说的是我向您提到的那些书吗?”帅克问道,“作者的确是甘霍费尔,上尉先生。”

  “团部直接打电话给我了,本来他们想把书送到营部,可是营部里空无一人。在别的先遣营里也一样找不到人接电话。准是都到小卖部做最后的狂欢了。我是传令兵,您命令我等电话兵霍托翁斯基回来后再离开,我就一直坚守岗位。团部的人在不断地抱怨说到处都不通电话。但是必须要让先遣营的军官去领书籍。我知道军队的作风是雷厉风行,于是我亲自去取来送到营部去。”

  “我费了吃奶的劲才把他们给我的一大口袋书搬到我们连部。我看了看这些书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团部的军需官给我说过:根据电话记录来看,营部已知道他们该选哪本书来看。这部书分为上下两册。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好笑,因为我这辈子读的书也算是不少了,但是从下册读起,还是第一次听说。他却对我说:‘看,这两册书军官们自己知道该看哪一册。’我暗自琢磨,他们一定是喝醉了,大家都知道读书是从头开始的。比如说我带回来的写神父罪过的长篇小说,就得从上班那一段开始读起。所以,上尉先生,当您从俱乐部回来的时候,我就打电话向您请示,问您是不是在战时什么都反过来了,连看书的顺序都是倒着的。您训斥我说读过《圣经》没有?开头要说‘我们的天父’,结束语是‘阿门’。”

  “上尉,您感觉不好吗?”看到卢卡什上尉脸色煞白,帅克靠在火车头上,关心地看着上尉。在上尉惨白的脸上找不到一丝愤怒的神情,只有深深的受挫感。

  “请继续吧,帅克,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一切都在好起来……”

  “我还保留我最初的看法,”帅克继续说,语气谦和有礼。“上次,我买了一本惊险小说,可惜没上册。于是我只好凭自己去想像它开头的情节。你看,连这类游侠书要是没有上册也是很难看懂的啊。依此类推,我明白了要是军官们先看下册再看上册的话,是完全没用的。要是依照团部的命令转告营部,说让军官自己选择看什么书的话,那我就太愚蠢了!总之,上尉先生,我实在难以理解这次发书的经过。在炮火轰鸣的战场上,军官先生们根本没办法读书……”

  “因此,我按照您的意思,只把这小说的上册送到营部去,下册就暂时放在我们连部了。我是想让军官先生们先读上册,然后再把下册给他们发下来,和去图书馆借书一样。可是我们突然要出发了,于是全营必须把所有多余的东西送到仓库去。我问万尼克先生,下册书是不是也在此列,他说,根据以往的惨痛教训来看,上前线的时候什么书也不要带了。那些士兵们用来放废报纸的箱子最好带去,因为用报纸卷烟叶或者卷草末都很理想,在战场上士兵就是这么抽烟的。于是就把上册发到了军官的手中,下册被送到了仓库保管起来了。”

  帅克喘了一口气,接着说:“仓库里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在。甚至还看到了布杰约维策教堂唱诗班领唱人上战场时带的礼帽呢。”

  “帅克,听我说,”卢卡什上尉深吸一口气,无奈地说,“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带来了什么后果。我自己都懒得再骂你笨蛋了。我对你这股傻气简直无话可说了。我把你叫做白痴,还是高估了你的智力。你现在惹下的大麻烦,比我认识你以来你所干的全部坏事都要可怕得多。帅克,你要是对于这些都知道得很清楚的话……算了,依我看,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要是下次有人提起这件事,你要保持沉默,别说问过我……要是什么时候有人问上下册的问题时,你也装作没听见!你不要把我牵涉进去了!切记切记……”

  卢卡什上尉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生病了。

  帅克看上尉停下来了,又提了个愚蠢的问题:“请问,上尉,为什么说我对于自己的错误总是没有认识呢?我想知道有句老话说得好: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以前我认识一个人,他错把盐酸喝了下去……”

  帅克的话被上尉打断了:

  “你这个笨蛋!我不想和你再解释什么了,快滚回你的车厢去。给巴伦说,到布达佩斯站,给我送点小面包和馅儿饼到军官车厢来,它们都放在下面小箱子里的锡箔纸里。告诉万尼克这头笨驴:我三次叫他把全连官兵准确人数给我上报。今天我用得着了,却只有上星期的名单。”

  “好的。”帅克瓮声瓮气地回答,然后回车厢去了。他深深地为自己感到光荣。一个人干了一件倒霉事,连自己也无权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这种事可少有啊!

  卢卡什上尉顺着路基踱步,还考虑着:“我本该好好教训他的,可是我却像是和朋友谈话一样与他浪费了半天时间。”

  “上士先生,”帅克回了车厢,“我觉得卢卡什上尉先生今天心情不错。他让我转告您,说您是头笨驴,因为他已经三次叫您上报人数了。”

  万尼克大发雷霆:“我现在得让那些排长知道我的厉害了!那些懒鬼们不把排里的名单送来,只顾自己玩乐,这能埋怨我?我能自己瞎编吗?我们这个先遣连就是这样的恶劣作风,我们十一先遣连都成笑柄了。我早知道会这样!我们这儿是乱七八糟的。食堂今天少四份口粮,明天又会多出三份来。这些家伙即使是告诉我一下是不是有人进医院了也好啊!上次有个叫尼科德姆的,早就因为急性肺炎死在布杰约维策的肺痨医院里了。我们还总是为他领口粮呢。还新发了一套军装,谁知道他那套军装上什么地方去了。上尉自己管理不善,还埋怨我。”

  军需上士万尼克气愤地在车厢里来回走着。

  “我要是连长的话,一定严整军纪!充分了解每一个士兵的情况。军士每天必须给我报两次名单。可是我们现在的这些军士都是些笨蛋。特别是那个叫齐卡的排长,成天嬉皮笑脸的。我通知他科拉希克已经从他们排转到辎重队去了,他第二天上报名单的时候还是依然如故。天天如此,最后还管我叫笨骡……上尉先生,您这样要失去军心的!联队的军需上士也是军士,不是上等兵,谁都可以拿来取笑……”

  巴伦一直张着嘴巴听他们说话,马上帮万尼克说出了他本想说的文雅字眼儿“屁股”。“滚开,多嘴的家伙,”怒气冲冲的万尼克说。

  “对了!”帅克忽然想起来,“巴伦,听好了,上尉先生让我给你说,到布达佩斯时,要你把小面包和馅饼送到他那去,就在上尉床底下那口箱子里的锡箔纸里。”

  巴伦沮丧地垂着长长的双臂,呆呆地坐着。“馅饼不在那里了,”巴伦看着车厢的脏地板,万般忏悔地说,“都没了,”他又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句。“我本来……我在出发前把它打开了……我想闻闻……看看是不是变质了……我吃一点,”他发自内心地绝望地喊道,大家都完全明白事情的经过了。

  另一列装满了开往塞尔维亚前线的“德国歌手”的军列,带着歌声,径直从火车站驶过。一个留八字胡子的班长和另一个士兵肩并肩地坐在车厢门口,把脚伸在车厢外晃荡着,班长一边打拍子一边大声唱道:

  “大桥架好,

  车辆无阻,

  一路开过多瑙河,

  泽姆林营地被我们占领,

  塞尔维亚人啊,快做俘虏。”

  忽然失去平衡的班长,摔出了列车,肚皮猛撞在道岔的杠杆上。

  勇敢的班长不久死去了。军运管理处的小匈牙利士兵在他旁边站岗。他样子很庄严地手握刺刀。他表情神气活现的,仿佛班长的死他功不可没。当大家从九十一联队的营部军列里跑来看班长时,这个小匈牙利人大声嚷道:“禁止靠近!车站军事委员会禁止靠近!”“他算是解脱了。”在好奇的人群当中也少不了好兵帅克。“真是走运。虽说有块铁器插在他肚子里不舒服,至少大伙儿都知道他的坟在什么地方,不必去每个战场上找他了。”“扎得真准啊,”帅克绕班长的遗体一圈后评论道,“肠子都掉到裤裆里了。”

  “禁止靠近!”那小兵还在嚷嚷,“车站军事委员会禁止靠近!”

  “你在凑什么热闹?”士官生比勒站在帅克背后严厉地说。

  “报告长官,我在看死人。”帅克敬礼说。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报告,”帅克勇敢地维护自己的尊严,“和我什么关系也没有。”站在士官生后面的几名士兵爆发出一阵笑声。

  军需上士万尼克过来告诉士官生说,“是上尉先生叫帅克探查消息的。我刚从军官车厢来,营长让你马上去见扎格纳大尉。”

  不久,要开车了。

  万尼克和帅克一起回车厢的途中说:“帅克,你少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吧。不然要吃亏的。那个班长若是个德国人,你可就惨了。”

  “我没干什么啊!”帅克诚实地说。“我只是说那个班长掉得真是地方……”

  “好吧,我现在不和你说这个问题了。”军需上士万尼克吐了一口唾沫。

  “反正一样,”帅克絮絮叨叨地说,“他的肠子……”

  “帅克,”万尼克突然说道,“营部传令兵马杜西奇又跑到军官车厢去了。我真奇怪他怎么没被累死。”

  扎格纳大尉与士官生比勒正展开激烈的对话。

  “比勒,我对此很惊愕,”扎格纳大尉说,“你为什么不马上报告我一百五十克匈牙利香肠没发给士兵的事情?我只得亲自去调查这件事。我不是命令过‘按连按排到仓库去领’吗?这就是说,你们即使在仓库一无所获,也要按连按排回到车厢。可你去擅作主张,违反命令。现在不用费神一份份地去数香肠,你轻松了吧?居然跑去看一个死了的德国班长,都被我在窗口看见了。你后来竟然异想天开,胡说什么要去调查,看是不是有人在那个尸体旁闹事。”

  “报告,帅克……”

  “别提他了,”扎格纳嚷道。“你是不是想搞反卢卡什上尉的阴谋,比勒?帅克是我派去的……你呆呆地看着我,似乎我在和你为难。好吧,你既然不懂得什么叫执行长官的命令,要让他在大家面前出丑,那么,我就给你分配任务,叫你永远忘不了拉布车站,比勒士官生……你就在这里卖弄小聪明吧……等我们去了前线……我会命令你作侦察官,去钻铁丝网……你的报告呢?……哪怕是一张理论性的报告也没有,士官生比勒!”

  “报告,大尉先生,士兵们没有领到香肠,却有两张明信片。这里……”比勒边说边出示两张明信片:这些明信片由维也纳军事档案馆印发,一张上面是一个凶恶的俄国人化为骷髅的画面,下面有一行标注:俄国的背叛注定了它的灭亡。另一张是德奥友好的见证,画着英国外交大臣葛雷爵士被绞死的漫画。还有一句口号是:团结至上。下面还配有一首俏皮的小诗,是格林兹在他的《铁拳》中写下的:

  委屈了,犹大化身葛雷爵士

  因为没有橡树愿作你的绞刑架

  就让白杨充当吧。

  扎格纳悻悻然离开后,看到所有的军官都已各就各位的玩纸牌。只有士官生比勒正在翻阅一叠刚动手写的描写战场事件的稿件。他不仅想在战场上成名,而且还想成为战地作家。这位有着奇异的“鱼尾巴鹤翅膀”的人想做一名杰出的军事作家。他写作的尝试是从一些漂亮的标题开始的。这些未来著作的标题像镜子般反映了当代的军国主义:《英雄的战士》、《战争挑起者》、《奥匈帝国政策与大战的产生》、《战地记事》、《奥匈帝国与世界大战》、《战争后的沉思》、《关于战争爆发的通俗讲话》、《军事与政治》、《奥匈帝国的光荣日》、《斯拉夫帝国主义与世界大战》、《战争文献》、《世界大战史辑录》、《世界大战日记》、《世界大战每日评论》、《第一次世界大战》、《在大战中的奥匈帝国》、《世界霸权争夺战》、《我与世界大战》、《我的从军纪事》等等。

  扎格纳大尉在士官生比勒那儿翻看了这些手稿,问他写这些东西的原因是什么,这些东西究竟有什么意义。士官生比勒满怀憧憬地说,每个标题都是他所要写的一本书。“假如我因为战争而丧身,我想在身后留下点有意义的东西。德国教授乌多·克拉夫特将是我的榜样。他生于一八七零年,志愿参加这次世界大战,于一九一四年八月二十二日在安洛辞世,死前写了《为皇上捐躯之自我修养》一书。”扎格纳大尉对比勒说:“我对你的这种活动很感兴趣,给我看看吧。”本子上的标题是:

  奥匈军队伟大之战简括

  帝国皇家陆军军官阿道夫·比勒根据战史资料汇编并评注。

  概略很简略,是从一六三四年九月的内德林根战役开始,接着是一六九七年九月的岑塔战役、一八0五年十月三十一日的加尔笛勒战役、一八O九年五月二十二日阿什波恩战役、一八一三年的来比锡的民族战役、一八四八年五月的圣路西战役和一八六六年六月二十七日特鲁特诺夫战役以及一八七八年八月十九日的攻占萨拉热窝战役。所有这些战役都有图形来标注,士官生比勒用虚线的长方形表示奥匈军队一方的阵地,用实线画表示敌军一方的阵地。双方又各分左中右三路,都有后备军和纵横交错的箭头,每图都形神兼备,像是足球比赛时运动员的安排,箭头表示双方踢球的方向。

  扎格纳大尉第一眼就把它看成了球赛布局,他问道:“你知道怎么踢足球吗?”比勒脸更红了,不停地眨着眼睛,显得很尴尬。

  扎格纳大尉微笑着继续看他的作品,看到奥普战争中特鲁特诺夫战役图的解释时,便停下来了。上面写的是:“特鲁特诺夫不宜作战场,处于山区,马佐捷利将军的部队无法施展其军事力量,而强大的普鲁士纵队凭借这些优势居高临下,形成对我师左翼的包围。”

  “依你看,”扎格纳大尉笑着把笔记本还给比勒。“只有特鲁特诺夫是个平原,这一仗才可以开战吗?士官生比勒,你不赖啊,在军队的时间很短就想起指教别人怎么作战了。就你以为这是男孩子在玩军事游戏吗?你这么快就把自己升官了,这倒是新鲜!帝国皇家军官阿道夫·比勒!照这样看,到下一站就该升为陆军大元帅了。前天你还是卖牛皮的,如今就成了帝国皇家军官阿道夫·比勒少尉啦!可是老弟,你如今还不是正式军官,不过只是个士官生呢。谁知道将来是做士兵呢还是军官。你就像下士在饭馆里冒牌自称‘上士先生’一样可笑啊。”

  他转身对卢卡什上尉说,“士官生比勒是你手下的人,你要好好教导他一下啊。他既然自称军官,那就得首先让他在战斗中建功立业。开战冲锋的时候,让他跟着他们排去剪铁丝网,好小子!顺便说一声。如今在拉布车站军运协调处当主任的希冈让我替他问候你。”

  谈话已经结束,士官生比勒敬了个礼,红着脸穿过车厢,走了出去。他神情恍惚地推开厕所门,望着门口的德匈双语字牌:“列车开行,方可使用”,暗自呜咽着,然后悄悄地哭了起来。他解开皮带,一边拼命出恭,一边擦着眼泪。然后他在写着“奥匈军队伟大之战简括、帝国皇家陆军军官阿道夫·比勒汇编并评注”的练习本上撕了一张纸擦了屁股。揉成一团的纸马上就消失在飞驰的列车下了。

  他在厕所洗脸池里洗了一下通红的眼睛,对自己说:我要做一个强大的人,对什么都无所畏惧。

  他从最后那个包厢里走过去,看到营部传令兵马杜西奇正在跟营长的勤务兵巴柴尔打着维也纳时兴的一种扑克。他看了看门口,哼了一声。大家把身子转过去,继续玩牌。

  “您现在没什么主意了?”士官生比勒凑上去问道。“我没辙了,主牌全出了。”勤务兵巴柴尔用他蹩脚的德语说。“士官生比勒,我是不是该出方块,”他接着说,“方块是张大牌,再来一张老K……是吧……”

  士官生比勒没吭声,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了。后来,旗手普勒斯纳来到他面前,用自己打牌赢来的白兰地请他。当他看见士官生比勒正在专心致志地看乌多·克拉夫特的《为皇上捐躯之自我修养》一书时,惊得差点叫起来。

  还没到布达佩斯,士官生比勒就醉得胡言乱语。他把头伸出窗外,对着荒凉的原野喊叫:“加油干!为了上帝,加油干!”

  传令兵马杜西奇奉命把士官生比勒带回包厢,和大尉的勤务兵巴柴尔一起把他拽到一张座位上。士官生比勒开始做梦——

  梦中的他成为少校,胸前佩着绶带和铁十字章,正乘车检阅他的下属。他无法解释:为什么带的是一旅士兵,却还老是个少校。自己本来应当是少将,可能是因为当时军邮公文里漏了半个字,才造成了这样的事故。他在心里暗暗地笑扎格纳大尉威胁他说要派他去钻铁丝网。而实际上由他提议,扎格纳大尉和卢卡什上尉早调离这里了。后来有人对他报告说,他们因为临阵脱逃,掉到沼泽地里死了。再后来,他乘车抵达他所在旅的阵地时,真相大白了,原来是军部任命他作将军。

  比勒的汽车驶过的公路旁的敌军战壕有我方的炮兵在轰击,我方炮兵位于谷仓的右边。枪弹从左边的房子里面射出,另一边,一个敌人正用枪托砸门。一架敌机被打落在公路旁,还着火了。远方是行军的队伍和冒着黑烟的村庄。还有一个建设在一块高地上的先遣营的工事,有机枪在从里面扫射。敌人的军事建设在公路沿岸,比勒的汽车沿着公路向前延伸。他使劲对准司机的耳朵大声嚷道:“你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吗?那里是敌军啊。”司机平静地回答说:“将军阁下,只有这条道路是可以通行的了。在别的路上轮胎承受不了。”在靠近敌人的阵地的地方,火烧得更加旺盛了。在林荫道两旁的排水沟上空有很多炮弹爆炸。可是司机镇定地对将军说:“这条公路太好了,将军阁下!在这条道上开车是很舒服的。要是我们在野地上行驶,轮胎很快就爆破掉了。您看,将军阁下!这条公路修得棒极了,就像被抛光了一样。要是跑到石子路上,轮胎就会放炮了。回头路也没法走了,将军阁下!”

  “喀嚓嚓!”下面传来轮胎擦地声,车子猛地在公路上跳动。

  突然间,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满天星斗出现在他们面前,银河浓得像奶酪。他和司机一起和汽车飞起来了。车尾像被刀削过一样,车身只剩下前半部。

  ……

  “任何人都要按秩序前进,”司机说,“入天国之门是要通过检查的。”

  比勒将军忽然灵机一动,喊了一个口令:“为上帝和皇上而战!”汽车被允许进入天堂大门了。

  房间里的墙壁上挂着弗兰西斯·约瑟夫和威廉,以及皇位继承人查理·弗兰西斯·约瑟夫的肖像,还有维克托·丹克尔将军、弗里德里希大公、康拉德冯·霍森多夫总司令等人的肖像,上帝就站在这间房子的中央等待着他的到来。

  上帝严厉地对他呵斥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就是你过去先遣连的扎格纳大尉!”比勒被吓坏了。

  “士官生比勒,”上帝又说,“你怎么可以自封为将军?士官生比勒,你凭什么乘坐参谋部的小汽车在战地上穿行?”

  “报告大尉……”

  “住嘴!士官生比勒,现在我不是大尉而是上帝。”

  “报告。”比勒又战战兢兢地说道。

  “你胆敢还不停下来?”上帝对着他咆哮着,他命令两个天使进来。

  两名长翅膀持枪的天使进来了,竟然是马杜西奇和巴柴尔。上帝命令道:“把这个家伙扔进粪坑去。”可怜的士官生比勒被抛进了臭气熏天的茅坑。

  士官生比勒熟睡着,对面的马杜西奇和勤务兵巴柴尔一直在打牌。“那小子臭气熏天。”巴柴尔不假思索地说,一面关注着士官生比勒不安分地动来动去的身体。他嘟囔着,“准是拉了一满裤裆!”“大家都会遇到麻烦事情的,”马杜西奇深沉地说,“懒得管。反正你也不会替他擦屁股。继续打牌吧。”

  布达佩斯上空出现了朝霞,还有在多瑙河上探寻的探照灯的灯光。

  士官生比勒又进入了梦乡。他说着梦话:“请告知我们英勇的部队,它在我的心目中永垂不朽!”他说完翻了翻身带出来一股恶臭,把巴柴尔熏得呕吐起来:“臭得要命,连扫厕所的都受不了了。”士官生比勒的心情越来越糟,噩梦也一个接一个。

  他陷入了更加奇怪的梦中:是奥地利王位争夺战争,他正在防守林茨。他又看见了像铜墙铁壁一样的要塞碉堡、防御工事和护城屏障。他的指挥部成为了战地医院。满医院都是捂着肚子的伤兵。拿破仑一世的法国龙骑兵穿越林茨的护城工事。他是城防司令,当时也在人群中捧着肚子,对法军使者宣告着:“请告诉法国国王陛下,我誓死不投降……”

  不久疼痛的感觉消失了,他带着一营人马突围而出,前面是胜利的坦途。卢卡什上尉为了保护比勒身负重伤,他倒在比勒的脚边呼喊:“上校先生,您这样的男子汉才是我们战场上所需要的。”林茨城的保卫者心情激动地在垂死的卢卡什上尉遗体旁停下来,这时突然从不知名的地方飞来霰弹,正好击中他的屁股。比勒下意识地摸摸受伤的地方,觉得手上黏糊糊的。他大声喊起来:“救护队!”然后就跌下马去……

  巴柴尔和马杜西奇把跌到地板上的比勒放回了座位上。

  接着,马杜西奇去扎格纳大尉那儿报告了士官生比勒身上发生的怪事。“这可不是饮酒的缘故,”他说。“八成是患上了霍乱。每到一个车站,他都下去喝水。在莫肖尔时……”“流行霍乱不是这样简单的。你去隔壁包厢里把医生请来吧。”

  后来,勇往直前的士官生比勒被送到了新布达的军人传染病医院去了。在世界大战的激流中,他那条黏黏糊糊臭哄哄的裤子被扔得无影无踪。士官生比勒对于勇敢作战光荣胜利所抱有的诸多梦想被囚禁在了这所传染病医院的一间病房里了。他非常高兴自己患了痢疾,既然是为皇上效忠,那么负伤也好,患病也好,都是一样的。 欧美名著丛书(全1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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