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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从摩斯特到索卡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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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卡什上尉在第十一先遣队的办公室里搓着手团团转,心神飘忽不定。办公室是本连营舍里的一间阴暗的斗室,是用木板子从过道隔出来的。里边只放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铁罐煤油,一条床垫子。

  给养军士万尼克脸朝着卢卡什上尉站在那里,他成天都在编制发饷名单,登记士兵配给的账目。他实际上是全连的财政主管,整天都厮守在这个阴暗而窄小的斗室里,晚上也睡在那里。

  一个胖胖的步兵笔直地站在门口,他留着长而浓密的胡子。这是上尉的新传令兵巴伦。入伍以前,他本是个开磨坊的。

  卢卡什中尉对给养军士说道:“唉,我是否要感谢你替我找了个好勤务兵,谢谢你给了我一份惊喜。好家伙!头一天我派他到军官食堂去替我取午饭,那份饭他给吃掉一半。”

  “报告上尉,我没吃,是洒掉了,”那个留着胡子的彪形大汉说道。

  “好吧,那么就算你洒了吧。汤或肉汁你可能洒了,但是你不可能把烤肉也洒了吧。你带回的那块肉有我的指甲盖那么硕大。而且你把肉卷搞到哪儿去啦?”

  “我……”

  “你吃掉啦。想否认是不行的!你吃掉啦。”

  卢卡什上尉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分明是一副正颜厉色的样子,吓得巴伦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我到厨房问过了,我已经知道今天午饭我们有些什么。先是肝膏汤。你把汤里的肝膏弄到哪儿去啦?你半路上把它沥出来吃掉了,对不对?另外,还有牛肉和小黄瓜。你把它弄到哪儿去啦?那也给你吃掉了。两片烤肉,你只给我带来了半片,对不对?还有两个肉卷,哪儿去了呢?被你偷吃了,你,你这个饿死鬼!说吧,你把肉卷弄到哪儿去啦?什么,掉到泥里去了?你这个没廉耻的骗子,畜生,吃货!你指给我那个地方,看泥里掉没掉肉卷。什么?没容你捡,一条狗把它叼去啦?我真想狠狠揍你一通,把你搞个面目全非!你知道是谁告发的你吗?就是这里的给养军士万尼克。他跑来告诉我说:‘报告长官,巴伦那个馋猪在吃您的午饭哪。我从窗口朝外面一望,看见他正拼命往嘴里塞,活像一个礼拜没吃东西!’我必须另换一个勤务兵了,中士!”

  “报告长官,看起来巴伦最适合待在先遣队里。他是个笨头笨脑的白痴,刚学完的操法就忘个干干净净。要是交给他一杆枪使的话,谁也不能保证他能干出其他好事。上回练习空弹射击的时候,他差一点儿把旁边一个人的眼睛射瞎。我想他再不成器总可以当个传令兵。”

  “偷吃军官的午饭,”卢卡什上尉说,“难道你的配给不够填满你的狗肚子?难道你真是饿死鬼变的?”

  可怜的巴伦结结巴巴地辩解说:他天生是个大肚汉,如果长官开恩给他发两份口粮的话……

  “得啦,军士,”他转过来接着对给养军士万尼克说,“你把这个人带到魏登霍夫下士那里去,叫他把这家伙绑在厨房门口。绑上他两个钟头,今晚的红焖牛肉发完了再放掉他。叫他们把他绑好了,只许脚尖着地。这样,让他亲眼看着肉在锅里炖着,厨房里发炖肉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个混蛋绑在那里,着着实实地折磨一回他,就像个饿着肚皮的乡巴佬在肉铺门外头闻味儿一样。他那份炖肉分给别人好啦。”

  “是,长官。巴伦,跟我走。”

  给养军士万尼克转来报告巴伦已经绑好了的时候,卢卡什上尉说:“我觉得你是个酒鬼。一看到你的酒糟鼻子我什么都明白了。”

  “长官,那是在喀尔巴阡山上落下的病症。在那里,我们拿到的配给总是凉的。战壕是在雪里挖成的,又不准我们生火,我们只好靠喝罗姆酒御寒。要不是我,大家一定会落得跟别的连一样,时间一长,罗姆酒把我们的鼻子都弄红了。唯一的缺点是营里下了命令,只有红鼻子的才派出去侦察。”

  “啊,不过冬天差不多完了,”上尉话里有话。

  “长官,不论什么季节,战场上可不能没有罗姆酒,喝了这种酒,人也变得勇敢了。咦?有敲门声!哪个家伙这样没礼貌?”

  卢卡什上尉把椅子朝门转去,门开了,好兵帅克也同样蹑手蹑脚地走进第十一先遣队的办公室来。

  卢卡什上尉看到好兵帅克,立刻绝望地合上眼,帅克却热切地望着中尉,那神情就像一个浪子回家,看到他父亲正为他宰牛设宴那样欢喜。

  “报告长官,我回来啦,”帅克站在门口大声说,卢卡什上尉瞧见帅克那副毫无愧疚反省的模样,突想起这个家伙给他带来的麻烦。不禁暗中苦笑,自从施雷德上校通知他又把帅克送回来那天起,上尉一直就盼望着这个倒霉的时刻可以无限期地延缓下去。每天早晨他都对自己说:“今天他不会来的。也许他又出了乱子他们把他抓起来了。”可是现在帅克带着温厚谦逊的神情这么一照面,就粉碎了中尉那些良好意愿。

  这时候,帅克定睛瞅着给养军士万尼克,转过身来,从军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些证件,边笑边递给他。

  “报告军士,”他说,“这些联队办公室里签的证件遵照命令交给您,是关于我的饷金和配给的。”

  帅克虽对万尼克军士表现出他们已是多年老友的热情。给养军士并不领情,他冷淡地答道:

  “摆在桌上吧。”

  “军士,”卢卡什上尉叹了口气说,“我想单独跟帅克谈一谈。”

  万尼克走出去了。他站在门外听着,看他们俩说些什么。起初,他什么也没听到,因为帅克和卢卡什上尉都不吭声。他们互相望了好半天,仔细打量着。

  卢卡什上尉打了破这几乎让人发疯的僵局,冷嘲热讽地说:

  “我很高兴看到你,帅克。谢谢你还没忘记。上帝,你是多么令人想念的一位朋友啊!”

  不过上尉的幽默感并没有维持多久,他终于爆发了:用拳头捶着桌子,结果墨水瓶震动了一下,墨水洒了出来。他又跳起来,脸紧逼着帅克,向他嚷道:“你这混蛋!”

  说完了,他就在办公室里大跨步踱着,每从帅克身边走过就啐一口唾沫。

  “报告长官,”帅克说道。他说话的当儿,卢卡什上尉继续来回踱着步,走近桌子时就抓些纸团子,气冲冲地把它们抛向一个角落。“我就照您吩咐的把那封信送去了。说实在的,卡柯尼太太长得真是不赖,身材苗条的女人,哭起来的俏模样真动人……”

  卢卡什上尉在给养军士的褥子上坐下来,瓮声瓮气吼嚷道:“帅克,什么时候你才会变得正常一些?”

  帅克似乎没听到上尉话,继续说道:

  “后来的确发生了一点儿不愉快,但我把责任全担下来啦。他们不相信是我写信给那位太太,所以在审讯的时候,我把那封信吞下去啦,让军法官干瞪眼,接下来又是一场麻烦,我的运气真糟,好在过去了。那场官司总算也了结啦,他们承认错儿不在我,把我打发到警卫室,就不再审问了。我在联队办公室等了几分钟,上校训了我一通,叫我作连部传令兵,向您报到,对啦,上校叫我告诉您,请您马上去见他,是关于这个先遣队的事。这是半个多钟头以前的事了。可是上校不知道他们还得把我带到联队办公室去,也不知道我在那儿还得等上一刻钟,因为还要补发我这阵子的饷。我得先向联队领,而不是向先遣队,因为照单子上开的,我是归联队禁闭的。”

  卢卡什上尉听说他应该在半个钟头以前就去见施雷德上校,忙不迭地穿上军便服,说道:“帅克,你真替我省心呀!”

  正当上尉奔出门口的时候,帅克安慰这个绝望的人说:

  “长官,叫上校等等他不会在乎的,反正他也没事可干。”

  中尉走后没多久,给养军士万尼克进来了。帅克坐在一把椅子上,小铁炉子的火门正开着,他一块块地往里边丢着煤。炉子冒起烟来,屋里弥漫着浓浓的煤气味。帅克没理会那个充满敌意的军士,继续往里头丢着煤。给养军士看了一阵,然后猛地把炉门一踢,叫帅克滚出去。

  “对不起,军士,”帅克毫无惧色地说,“不过我得告诉你,尽管我很愿意听你的命令,但事实上行不通,因为我是归上一级管的。”他口气里含着些骄傲补充说,“我是连部传令兵。施雷德上校把我安插到第十一先遣队卢卡什中尉这里来的,我给卢卡什上尉当过勤务兵。但是由于我的天分,他们把我提升为传令兵了。我跟上尉是老朋友了。”

  电话铃响了。给养军士赶忙抓起耳机,然后使劲往下一摔,气恼地说:“我得到联队办公室。总是这样不由分说地支唤人,让人难以忍受。”

  帅克一个人待在屋里。

  不久,电话铃又响了。帅克拿起耳机来,对着听筒叫道:“喂,我是第十一先遣队的传令兵帅克,你是谁?”

  随后,帅克听到卢卡什上尉的声音回答说:“怎么搞的?万尼克哪儿去啦?叫万尼克马上来听电话。”

  “报告长官,电话铃刚才响过……”

  “听我说,帅克,我没空儿听你的废话连篇,在军队里,打电话说话一定要简明扼要,不许再来那套‘报告’之类的礼节。现在回答我:万尼克究竟在不在房里?他得马上来听电话。”

  “报告长官,他不在这儿。刚才不到一刻钟以前,他去联队办公室里去了。”

  “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帅克!你的话不能简单点儿吗?好,仔细听我说。你听得清楚吗?事后可不要借口电话里有杂音来跟我东拉西扯,回话驴唇不对马嘴!你一挂上电话,马上就……”

  帅克连忙挂上了电话。

  停了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帅克拿起耳机来,听到一顿臭骂声从里面喷涌而出:

  “蛆虫!混蛋!猪不食狗不吃的废物!你要干什么?为什么挂我的电话?”

  “报告长官,是您说,叫我挂上电话的。”

  “帅克,我以母亲的名义发誓,等我回来后给你点儿厉害尝尝。那么,现在你打起精神来,给我找一个中士来——找弗克斯吧,告诉他马上带十个人到联队库房去领配给罐头。好,重说一遍他应当干什么。”

  “他应当带十个人到联队库房去领本连的配给罐头。”

  “好,这回你总算没搞拧了。现在我就要往联队办公室打电话给万尼克,叫他到联队库房去办事。要是这时候他回来了,叫他一定把别的事都放下,赶快到联队库房去。现在你可以挂电话了。”

  帅克不但找了半天弗克斯中士,其他所有的军士也都找遍了,但是谁也没找到。他们都在厨房里啃着骨头,一面望着巴伦——按照所指示的,他已经给绑起来了。伙夫给他塞了块排骨。这个留胡子的大汉不能动手,就小心翼翼地把骨头叼在嘴里,用牙和牙床托平了它,同时带着森林里的野人那种表情疯狂地啃咬起来。

  “弗克斯中士在吗?”帅克终于找到了军士们,就问他们说。弗克斯中士看见问话的不过是个传令兵,于是便一声不吭,兀自啃着肉骨头。

  “听着,”帅克说,“为什么没人搭理我?哪个是弗克斯中士?”

  弗克斯中士慢慢地走向帅克,开始摆出老资格训斥他:对中士说话应当懂规矩。在他那个班里,谁对他说话要是像帅克那样不分上下,他早就给他一记耳光……

  “少跟我摆臭架子,”帅克正颜厉色地说,“别耽搁时间了,马上带十个人到库房去,要你去领配给罐头。”

  弗克斯中士听了这话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嘴里只能嘟囔道:“什么?”

  “不许还嘴,”帅克回答道,“我是第十一先遣队的传令兵,我刚跟卢卡什上尉通过电话。他吩咐说:‘马上带十个人到联队库房去。’弗克斯中士,你若是违抗命令,我立刻就去报告。卢卡什上尉特别指定要你去的。走吧,没旁的可讲,卢卡什上尉说,‘叫他去他就得去。在军队上浪费时间就是犯罪,特别在打仗的时候。你通知了弗克斯中士以后,要是那小子不去的话,那好办,给我打个电话来,我马上跟他算账。我要把这个弗克斯中士大卸八块。’你难道不知道上尉的厉害吗?”

  军士们听了都一愣,全都垂头丧气起来。帅克得意地环视着这班人。弗克斯中士咕哝了几句没人能听懂的话,就匆匆地走了。这时候帅克向他喊道:

  “我可以打电话报告卢卡什上尉说,你开始执行他的命令了吗?”

  “我马上就带十个人到库房去,”中士头也不回地说。帅克走开了。别的军士们同刚才弗克斯中士一样惊讶。

  “热闹起来了,”小个子布拉兹克下士说,“我们快要开拔啦。”

  帅克回到第十一先遣队办公室以后,正欲点烟斗消受一番,电话铃就又响了。又是卢卡什上尉跟他讲话。

  “帅克,你上哪儿去啦?我打了两回电话都没有人接。”

  “我去执行你的命令去了,长官。”

  “他们都去了吗?”

  “噢,他们去是去了,长官,可是我不能担保他们是否已到库房,我再去看看好不好?”

  “你找到弗克斯中士了吗?”

  “找到了,长官。一开头他居然跟我摆臭架子,可是等我告诉他是您的指示……”

  “万尼克回来了吗?”

  “没有回来,长官。”

  “说话轻一些别对着耳机嚷。这个该死的万尼克到底到哪儿去啦?”

  “我说不清这个该死的万尼克到哪儿去啦,长官。”

  “他到过联队办公室,后来他又到别处去啦。他也可能在军营里的酒吧间。帅克,你就到那儿去找找他看,叫他马上到联队库房去。还有一件事,马上找到布拉兹克下士,叫他立刻给巴伦松开绑。然后叫巴伦到我这儿来。挂上吧。”

  帅克找到了布拉兹克下士,吩咐他给巴伦松绑,又陪巴伦一道走,因为他还得到军营里的酒吧间去找给养军士万尼克,刚好顺路。巴伦对帅克感恩不尽,承诺每逢家里寄吃的来,都要分给帅克一半。

  帅克到军营里的酒吧间去,走的是栽满高大菩提树的那条古老的林荫路。给养军士万尼克正在军营里的酒吧间里开心着呢,他喝得有点迷迷糊糊的。显然心情很愉快。

  “长官,您得马上到联队贮藏所去,”帅克说。“弗克斯中士带着十个人在那儿等着您哪,他们去领配给罐头。您得赶快去。上尉打过两回电话啦。”

  给养军士万尼克朗声大笑。“老兄,别摆出一副十万火急的神色,时间来得及。库房又不会溜了,上尉不像我指挥过先遣队,如果他干过先遣队长的话,我保证他说的话就不一样了,这是大实话。你不知道吗?联队办公室几次下命令说,咱们第二天开拔,要我立刻去领配给。我呢,却不慌不忙到这儿来畅饮几杯。配给罐头不会长腿跑掉的。我比上尉清楚所谓的库房是怎么回事,我亲耳听到过上级军官们在这里的私底谈话。说实在的,仓库里压根没什么罐头,罐头存在于账目上呢。每当我们要求发罐头时旅部就调拨过来几筒,或者跟友邻单位借一些。光欠一个联队的罐头咱们就有一百多筒呢,官老爷甭想唬我,我太清楚这底细啦。”

  “别在这里瞎着急,”给养军士万尼克接着说。“随他们去,他们假如通知我们明天就出发的话,伙计,听我的,那是胡扯。一节车皮都没有,出什么发?小子,悠着点,驼背进了棺材背自然会直的。别瞎忙活,坐下来……”

  “不成,”好兵帅克费了不小的劲儿说,“我得回办公室去,万一有人来电话呢。”

  “要是你非要去,就回去吧,老伙计。可是去了也显不出你的才干,这是实情。你太急着奔回去工作啦。”

  帅克已经走出大门,朝着先遣队的方向跑。剩下给养军士万尼克一个人了。他不时地抿一口酒,一想到中士正带着十个人在仓库眼巴巴地等子虚乌有的罐头,他就忍不住发笑,乐得手舞足蹈。很晚了,才回到第十一先遣队,看见帅克正守在电话旁边。他悄悄爬到他的褥子上,立刻就和衣倒头大睡了。

  可是帅克依然守在电话旁边,因为两个钟头以前卢卡什上尉曾经来过电话说,他还在跟上校商议着事情。可是他忘记告诉帅克不用在电话旁边守着了。随后弗克斯中士来电话说,他带着十个人等了好几个钟头,可是给养军士万尼克根本没影。仓库也大门紧锁,他知道没戏,于是下令解散。

  帅克不时地拿起耳机来,偷听别人的电话来解闷。电话是个新发明,军队上刚刚才使用,它的好处是在线上谁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别人说的话。

  辎重兵大骂着炮兵,工兵对军邮所发火。射击训练班又跟机枪班发着脾气。

  而帅克依然守在电话旁边坐着。上尉跟上校的会谈拖延下去了。施雷德上校正在畅谈着关于战地勤务最新的理论,特别提到迫击炮。他没完没了地谈着,谈到两个月以前战线还在东南方向,谈到各个战斗单位之间建立明确的联络线的必要性,还有毒瓦斯、防空设备、战壕里士兵的配给什么的,然后他又讲起军队内部的情况。随后他又扯到军官和士兵、士兵和军士之间的关系问题,以及临阵投敌的问题。谈到这一点,他顺便指出捷克军队有一半是靠不住的。大部分军官一面听着一面暗中诅咒这个老糊涂蛋究竟要扯到哪年哪月才算了。可是施雷德上校继续东拉西扯下去,讲起新成立的先遣队的新的责任,讲起阵亡了的联队军官,讲起飞艇、铁蒺藜、军人的宣誓。

  讲到后一个问题的时候,卢卡什上尉想起整个先遣队的人都宣过誓了,就差帅克没宣,于是,他忽然咯咯笑起来了。这是一种神经质的笑,对几位靠他坐着的军官很有传染的力量,上校对他相当不满。这时候上校刚要讲到德军从瓦登撤退中所得的经验。他把这件事情的经过讲得让人如坠云雾,然后说道:“诸位,这可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

  于是他们就都到军官俱乐部去,因为施雷德上校曾打电话给旅部指挥部。帅克正守在电话旁边打盹。电话铃一响,把他吵醒了。

  “喂,”他听到耳机里说,“我是联队办公室。”

  “喂,”帅克回答说,“这是第十一先遣队。”

  “别挂上,”耳机里的声音说,“拿杆铅笔来,把这段话记下来。”“第十一先遣队。”

  接着,下面是一连串含混不清的话语,这时其他队的线路吵闹声也混了起来,联队的通报就更听不清了。帅克一点也没弄明白。后来耳机里声音小了一些。随后,帅克听到里面说道:“喂,喂,别挂上!把刚才记下来的话重念一遍。”

  “重念什么呀?”

  “你难道没记吗?白痴!”

  “什么话呀?”

  “天哪,你是聋子吗?念我刚才口授给你的话,你这个混蛋!”

  “我没听清楚。我受到干扰了。”

  “笨蛋,你以为我闲着没事,专门来听你胡扯的吗?你到底记不记?纸笔都拿好了吧?什么?没拿好?你这头猪!上帝,这样的军队!好,你究竟要我等多少时候哇?哦,你什么都准备好了,真的吗?你总算打起精神来啦。也许为这件事你还得换换制服吧。好,听着:第十一先遣队。记下来吗?重念一遍。”

  “第十一先遣队。”

  “连长。记下来了吗?重念一遍。”

  “‘明天举行会议’记好了吗?重念一遍。”

  “明天举行会议。”

  “‘九点钟,署名,’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署名’!笨家伙!重念一遍!”

  帅克真的重念了一遍“‘九点钟,署名’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署名’!笨家伙!是的意思。重念一遍!”

  “你这个大笨蛋!底下署名是施雷德上校,傻子。你记下来了吗?重念一遍!”

  “施雷德上校,傻子。”

  “好吧,你这蠢货!是谁在接电话?”

  “我。”

  “该死,‘我’是谁呀?”

  “帅克。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你应该改名叫驴!上帝哟。”

  帅克挂上耳机,就开始叫醒给养军士万尼克。给养军士拼命挣扎,当帅克摇撼他的时候,他打了帅克鼻子一下。然后帅克终于成功了,军士揉揉眼睛,紧张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生什么事,”帅克回答说。“但我必须告诉你。刚才接到一个电话,叫卢卡什上尉明天早晨九点钟一定要到上校那里再开一次会议。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是现在去告诉他呢,还是等到明天早上?我犹豫了好半天,考虑应不应该叫醒您,可是最后我想还是请示您为妙——”

  “看在老天的面上,让我睡去吧,”给养军士央求道,大大打了个呵欠。“你早上去吧,只是别喊醒我。”

  他翻了个身,马上又睡着了。

  帅克重新回到电话旁边,坐下以后也悄悄地睡去。他没把耳机挂上,因此别人无法打扰他。联队办公室的电话员又接通了第十一先遣队,叫他们第二天上午十二点向联队军官报告有多少人还没打伤寒预防针,可是电话无人接,他气得破口大骂。

  这时候卢卡什上尉仍然在军官俱乐部里。他喝光剩下的黑咖啡,然后回家了。

  一进屋就发现大肚汉巴伦正用上尉的酒精灯煎肉肠。

  巴伦立刻骇得面无人色,结结巴巴地道歉。卢卡什突然感到一阵心酸,原谅了他,并承诺明日起发给他两份口粮。

  他在桌子旁坐下,百感交集的心情,促使上尉开始给他姑姑写起一封动人的信:

  亲爱的姑姑:

  我刚接到命令,我和本先遣队即将开往前线。前方战况激烈,我方伤亡惨重,这也许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因此,在最后我不便用“再见”二字。向你告个永别我想也许更好。

  “明天早晨再把它写完吧,”卢卡什上尉这样决定后,就去睡觉了。

  随着连部各个厨房冒出的一片煮咖啡糖的味道,早晨到来了。帅克醒来,不知不觉地把耳机挂上,显得他刚打完电话似的。他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做了一番晨练,快活地哼着个小调,把给养军士万尼克吵醒。他问起几点钟了。

  “他们刚吹过起床号。”

  “让我喝点咖啡再起床吧,”给养军士这样决定了。他做什么都是不紧不慢的。“而且爬起来他们一定又催着咱们做这个做那个,到头都是像昨天的发罐头那样没实质意义。”

  电话铃响了,给养军士拿起电话。传来了卢卡什上尉的声音,问起领配给罐头的事,紧接着上尉一通申斥。

  “根本就没有什么罐头,我向您保证,”给养军士万尼克对着电话筒大声说。“怎么会呢?那全是胡扯。兵站可以负责。上尉先生,用不着再派人去。我正要打电话向您报告呢。您问我到军营里的酒吧间去过没有?说实话吧,我去过一会儿。不,长官,我没醉。帅克在干么?他在这儿哪。我叫他吗?”

  “帅克,来接电话,”给养军士说,然后又低声吩咐了一句:

  “上尉假如问起我回来的时候什么样儿,你就说我没事。”

  帅克接电话:

  “报告上尉,我是帅克。”

  “喂,帅克,那罐头究竟是怎么回事?都领到了吗?”

  “上尉,没有,压根就没戏。”

  “听着,帅克,我们露营一天,我要你每天早上都向我报到。直到我们开拔,你都不许离开我。你昨天晚上干些什么?”

  “我在电话旁边守了一夜,上尉。”

  “有什么消息吗?”

  “有的,上尉。”

  “那么,帅克,不要胡说一气。到底有什么人报告什么要紧的事吗?”

  “有的,但你九点钟才醒。我不想去打搅您。我不愿意做这样的事。”

  “拜托告诉我到底什么事!”

  “长官,有一个口信。”

  “呃,说些什么呀?”

  “我都记下来了,长官。是这样的,他说:‘记下一个口信来。你是谁呀?记下来了吗?重念一遍。’”

  “住口!帅克。告诉我口信里讲的是什么,要不然,等我抓到你的时候一定狠狠揍你一通。那么,讲些什么?”

  “长官,上校通知今天早晨九点开会,夜里我本想把您喊醒,可是后来我又改了主意。”

  “我想你也应该改改。凡是能够挨到早上再告诉我的,最好别把我吵醒。什么狗屁!随它去!叫万尼克来听电话。”

  给养军士万尼克接电话:“上尉,我是给养军士万尼克。”

  “我命令你马上给我换一个勤务兵,这个该死的巴伦昨天把我的巧克力一扫而空!你说再把他绑起来示众?不,算了,送他到卫生队去抬伤兵吧,这小子一身蛮肉,干这个正合适——还有,你认为我什么时候上前线?”

  “我认为不着急,反正上了战场也是瞎转悠,当炮灰是迟早的事。”

  “万尼克,给我开一张——让我想想看,开一张什么?哦,对了,开一张军士的名单,注明他们的军龄。然后开上连部的配给。要不要按照国籍开名单?要的,那个也开上。今天旗手在干什么?检查士兵的装备?账目?等配给发完以后我就来签字。谁也不许进城去。就这样。”

  给养军士万尼克从一只标着“墨水”字样(为了防酒徒偷喝)的瓶子,往他的黑咖啡里倒了点甜酒。他坐在那儿一面呷着他的咖啡,一面望着帅克说道:

  “咱们这位上尉朝着电话大嚷了一通。他每个字我都听懂了。我想,跟他待了这么些日子,你一定对他很了解吧。”

  “那自然喽,”帅克回答说。“我们亲密无间。哦,我们共患过不少难。他们屡次想拆散我们俩,可是我们总想法又凑到一块儿啦。他什么事儿都离不开我。有时候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那样。”

  施雷德上校所以又召集一次军官会,实在是为了他想表演一番自己的演说才能。会上处理了志愿兵叛国案,那个因为拒扫厕所而遭到上司报复的志愿兵被判定重返部队服役。他的罪行以后再理论。此外又处理了一宗冒假功勋章的小案子。会议开始以后,施雷德上校强调军队眼看就要开拔,需要多多开会研究。他接到旅长的通知说,他们正在等着师部的命令,需要鼓励士气,连长们一定要注意,一个士兵也别让溜了。他又把头天说过的话重复一遍,把最近的战局也又讲了一通,并且坚持说:任何足以损害士气和斗志的,都是不允许的。

  在他面前的桌上钉着一张战局地图,大头针上标着一面面的小旗。可是小旗都搞乱了。战线也变了样子。标着小旗的大头针散落在桌子底下。

  这是因为联队办公室的办事员养了一只公猫。半夜里,整个战局都被这只可爱的畜生搅个乱七八糟。这畜生在整个奥匈帝国方面的战区拉了屎,然后,为了想把它拉的屎掩盖起来,又把小旗子一面面地扯了下来,弄得阵地上到处尽是屎。随后,它在火线和桥头堡下撒满了尿。把整个军事部署弄得一塌糊涂。

  施雷德上校恰巧很近视。先遣队的军官们屏息望着施雷德上校的手指头离那一小摊一小摊的屎越来越近。

  “诸位,从这里到布格河上的苏考尔……”施雷德上校带着预言家的神气开始说道,下意识把他的食指朝着喀尔巴阡山戳过去,结果,就伸到一摊猫屎上去了——那屎原是公猫为了使战局地图凸得更逼真而拉的。

  “长官,看来好像一只猫曾经……”扎格纳上尉毕恭毕敬地代表在座的军官们致歉。

  接下来发生的是:施雷德上校赶快跑到隔壁办公室去,随后听到房里一阵可怕的咆哮。上校威胁说,要把猫屎抹到他们的鼻子上。

  经过迅速调查,才查出那只猫是联队年纪最轻的办事员两个星期以前带到办公室来的。查清真相后,那小办事员就卷起行囊,由一个高级办事员带到卫兵室去。他得留在那里,等待上校的处理。

  会议草草结束了。上校红着脸回到奉召而来的军官面前的时候,他简单说了一句:

  “我希望诸位随时做好准备,随时等我的命令。”

  局势越来越叫人感到无所适从。他们是就要开拔呢,还是会继续待在后方?坐在第十一先遣队办公室电话旁边的帅克听到种种不同的意见:有的悲观,有的乐观。第十二先遣队打电话来说,他们办公室里有人听到说,非等他们完成移动目标的射击的速成课,以及把一般的射击教程都训练完了才开拔呢。可是第十三先遣队不同意这个乐观的看法,他们在电话里说,哈沃立克军士刚刚从城里回来,他在城里听一个铁路职工说,运兵车已经候在站上了。

  帅克坐在电话旁边,真心地喜欢这个接电话的差事。对所有的问询他一概回答说:他没有什么明确的消息可以奉告。

  随后又来了一连串的电话,经过好半天更正、解惑,帅克才记了下来。特别是头天晚上有一个他没能记下来的电话,当时他没把耳机挂上,自己就倒头睡了。这就是关于哪些人打了防预针、哪些人没打的那个电话。

  后来又有一个迟到了的电话,是关于各连各班的配给罐头的。

  后来帅克又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口授得非常之快,记下来有点像密码了。

  帅克对他自己写下来的话感到十分惊奇。他大声连念了三遍。给养军士万尼克说:“这都是些无聊的废话。这些话都是瞎扯蛋。自然,这也许是密码,可是这不是咱们能解决的。不管它了!”

  给养军士又往他的床上一倒。

  这当儿,卢卡什中尉正在他的房间里研究着他的部下刚刚递给他的那份密码电文,研究着关于密码译法的指示,也研究着关于先遣队开往加里西亚前线时应采取的路线那个密令,那密码古里古怪,像法老的咒符。

  卢卡什中尉一面翻译着这套没头没尾的话,一面叹息着嚷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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