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在布达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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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布达佩斯的军运车站上,马杜西奇把一份电报交给扎格纳大尉,电文如下:“迅速做饭,向索卡尔进发。”又是那个据说被送到维也纳的旅长发过来的。下面还有一句话:“将辎重兵派往东部。停止侦察工作。第十三先遣队在布格河上架桥。完毕后再听指令。”
扎格纳大尉赶紧跑到军运总协调处。
接见他的是一位矮矮胖胖的少校,满脸和蔼的笑容。
“你们这位旅长先生又在玩他那套高明的手段啦。”他戏谑地笑着说,“不过,我还是得把这种胡言乱语的电报送来,因为我们还没有收到师部的通知,让我们把他的电报一律扣留。昨天第七十五联队第十四先遣队打这儿路过。营长接到一份电报,要他额外给每名士兵发六克朗,以特别奖励他们夺取普舍米斯尔。还要求从六个克朗中间拿出两个认购战争公债……我听说,你们的旅长中风了。”
“少校先生,根据团部的命令,”扎格纳大尉对协调处主任说,“我们应当向格德勒进发。每个士兵必须要在这里领一百五十克瑞士干酪。上一站他们应当领一百五十克匈牙利香肠,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
“我想他们在这里也得不到什么。”少校仍然笑着不紧不慢地回答说,“我还从没听说过这样的命令,让捷克部队领这些东西。不管怎样,我不负责这些事情。你最好去找军需处。”
“少校,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你们前面那列载着重炮往加里西亚开的车,一个钟头之后我们会把它打发走。第三道铁轨上的那列医疗车,在重炮车开出去以后二十五分钟,也将开走。第十二道铁轨上那列弹药车,会在医疗车开走以后十分钟开。弹药车开走后,再过二十分钟,就轮到你们这列车了。当然,这只能说如果一切正常的话。”他补充了一句,依然笑容满面。扎格纳感到心里简直要反涌上酸水来了。
“少校,请问,”扎格纳大尉有点不达目的不罢休地问道,“您能解释一下,您到底知不知道捷克部队每人可以得到一百五十克瑞士干酪的命令呢?”
“这个,有秘密规定。”布达佩斯军运总协调处的这位负责人回答说,脸上依然笑着。
“好了,算我没说?”扎格纳大尉边沮丧地说着,边告辞走出军运处大楼。心中暗暗想道:“我为什么要让卢卡什上尉召集所有的排长去仓库那里领瑞士干酪呢?”
第十一连连长卢卡什上尉还没来得及执行扎格纳大尉要求给每个士兵领取一百五十克干酪的吩咐,帅克和可怜兮兮的巴伦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巴伦浑身都在打着哆嗦。
“报告上尉先生,”帅克以他一贯的谦恭劲儿说道,“事情十分严重,请您原谅我的冒昧,咱们还是上别的地方处理这档子事情吧。我的一位朋友,兹霍什城的史巴金纳曾经说过,当他作为傧相参加别人婚礼的时候,他老是想在教堂……”
“究竟是怎么回事,帅克?”卢卡什上尉有些按捺不住,“我们过去说吧!”
跟在他们后面的巴伦浑身不停地打颤。他的双手无法自制地、充满绝望地挥动着。
“报告上尉,”他们走到一边时,帅克说道,“俗话说得好,别等到人家揍你的时候,再想到坦白。吩咐过的,上尉先生,等到我们到布达佩斯后,让巴伦将您的香肠和小面包送过来。”
“你按指示做了吗?”帅克问巴伦。
巴伦全身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帅克说道:“令人遗憾的是,上尉先生,您的吩咐无法执行了。我吃了您的肝泥香肠……它被我吃了,”帅克偷偷地在巴伦腰上捅了一下,“因为我觉得,肝泥香肠可能已经变质了。我以前在报纸上看到过,曾经有全家吃了肝泥香肠而中毒的。有一次是发生在兹德拉哈,有一次是在贝洛纳,另一次是在塔博尔,这些人全都没能活下来。肝泥香肠变质后是最糟糕的事情……”
站在一旁的巴伦依然全身哆嗦,他用手指在嘴里使命捅了捅,呕吐起来。
“巴伦,你这是怎么啦?”
“报—报—报告,长—长—长官,”可怜的巴伦嚷着说,“是—是—我—我—吃了。”他从嘴里吐出了几块包肝泥馅儿的锡箔纸。
“您看,上尉先生,”帅克说道,脸上的神情丝毫没有改变,“吃下去的肝泥香肠会自己跑出来的,就像是油总能浮在水面上。我本想自己承担这件事情的,可惜他还是泄露出来了。他人倒挺好,只是您绝对不能让他管食物这种事。我听说过一个在银行里工作的人,你完全能够信赖地将一千块钱交给他。有一次他到另一家银行里取钱时多拿了一千块,他马上退了回去。可是如果你让他去买十五个克里泽的熟牛肉,他会偷吃一半。有一回,银行职员们让他去买肝泥灌肠,他在路上又偷吃了,吃掉的部分用英国橡皮膏遮住,其实这橡皮膏的价格比肝泥灌肠要贵得多。”
卢卡什上尉无奈地叹了口气,离开了。
“上尉,您有什么吩咐吗?”帅克在他身后叫喊道。
卢卡什此刻心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假想:士兵们居然把长官的肝泥香肠偷吃了,以此推开去,奥地利要打赢这场战争,是没有什么指望的了。
帅克将巴伦带到一旁,安慰他说,他俩一块进城,去给卢卡什上尉带点匈牙利小香肠回来。在帅克眼中,他只知道匈牙利王国的首都盛产腊味特产,当然,这丝毫不让人感觉奇怪。
“可是如果火车开走了呢?”巴伦忧心忡忡地说,但说到买吃的东西,他又充满了兴趣。
“不会耽误事情的。”帅克信心十足地说,“如果急急忙忙的,那么开往前线的火车只能把一半人送到目的地。巴伦,你的心思我清楚,你是不想花钱。”
但是开车的信号这时已经打出了,他们的打算就此落了空。
士兵们也回到了车上,什么也没有领回来。本来每人应该领到一百五十克干酪,如今改为每人一盒火柴和一张明信片——是奥地利军人墓地保卫处发行的。上面画着一座阵亡民团纪念碑。这是那位死活不愿上前线去的雕刻家的杰作。
扎格纳大尉刚刚从军运总协调处回来,手里拿着一份机密电报,是旅部发来的,电文很长,是关于如何应付一九一五年五月二十二日奥地利发生的新局势的指示。他激动地向大家解释着,一时间,军官车厢里人声嘈杂,热闹得很。
电报上说,意大利已向奥匈帝国宣战。
大家不由记起那位白痴士官生比勒的荒唐预言,他有一次在吃完晚饭后将装着通心粉的碟子一推,说:“等到了维罗纳城门下我要把这东西吃它个饱。”没想到他的预言竟然成了事实。
扎格纳大尉看完了电报,就吩咐集合。
先遣队全体士兵们就都在广场上排起方阵来。扎格纳大尉用一种罕见的庄严语气宣读了电文:
原是我帝国盟友的意大利国王,出于无与伦比之贪婪野心,终究骇人听闻地背叛了其应该恪守之兄弟义务。大战爆发以后,作为盟友,他原本就与我们并肩战斗,然,他竟然背地里两面三刀,奸猾虚伪,与敌人私自勾结,进行频频密谈。并于五月二十二日晚到二十三日晨间向我帝国宣战,此诚乃背信弃义之徒,其行为无耻至极。我最高统帅相信,我皇勇敢英明之极,必将对此等忘恩负义、背信弃理之徒予以最深重的打击,让其明白,以如此无耻奸猾的动机发动战争,只能导致自身的灭亡。我们相信,正义者必将取胜,圣卢西亚、维琴察、诺瓦拉、库斯托采之征服者必将重新屹立在意大利平原上。我军期盼胜利,我军应该胜利,我军必然胜利!
电报宣读完毕,士兵照例三呼“皇上万岁”,然后就都赶回火车上去,大家都有些迷茫。看来一场对意大利的战争是对他们没有得到干酪的补偿。
帅克跟军需上士万尼克、通讯兵霍托翁斯基、巴伦和炊事员约赖达坐在一节车厢,他们开始谈论起意大利的参战来。
帅克首先开口:“在布拉格的塔博尔街曾经有过这样一件事情。有一个老板,叫霍舍依希,他开了一家商店。而另一个叫波什莫尔尼的老板在他家对面也开了一家店子。在他们两家中间,是一位杂货店老板,叫哈夫拉萨。霍老板于是想,为什么不联合哈老板来反对波老板呢?于是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联合起来,成立‘霍舍依希—哈夫拉萨公司’。但是那位哈老板却在背地里又跑到了波老板那里,对他说,霍舍依希给了他一千块钱,要求跟他合伙。如果波老板愿意出一千八百块钱,那么他就跟他合伙,一起对付霍老板。波老板果然答应了。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哈老板一直在霍老板面前假装好朋友,每次霍老板说起联合的事儿时,他总是搪塞说:‘就好,就好,等那些房客从别墅回来,马上就好。’联合经营的事情果然像他承诺的那样,在房客回来之前准备好了。有一天早上,霍老板推开门时,发现他的对手门口贴着:‘波什莫尔尼—哈夫拉萨联合商店’。”
呆头呆脑的巴伦也接过了话头:“我自己也亲自经历了这么一件事儿。我曾经打算买一头奶牛,跟邻村的一户人家已经谈妥了,可是到头来,硬是被一个杀猪的给夺走了,还是当着我的面。”
“这下可好了,咱们又搭上一场战争,”帅克说道,“咱们面前又多了一个敌人,添了一道新前线,大家用起弹药来可别太浪费了。要知道,家里的孩子多了,那么用来抽打孩子的鞭子也会因此而需要增多的。”
“我唯一担心的是,”巴伦浑身发抖,忧心忡忡地说,“对我们的配给会因为意大利这档子事而减少。”
军需上士万尼克思索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说:“我想这很可能。这样一来,要取得胜利,就需要更长的时间了。”
“咱们眼前需要的,”帅克说,“就是再来个像拉德茨基那样的家伙。他十分熟悉那一带,也懂得怎么样冷不防把意大利人逮住,该从哪儿进攻,该从哪儿下手。打进一个地方不难,谁都能办得到。可是要再从那儿打出来,才算得上真正高明的战术。”
伙夫约赖达这时插进来说:“意大利是个非常好的地方。我在威尼斯的时候,听到那儿的人管谁都叫猪猡。意大利人一生气就会称呼他周围的人为‘该死的猪猡’。甚至把罗马教皇都说成‘猪猡’,‘圣母是我的猪猡’,‘爸爸是猪猡’。”
军需上士万尼克兴致勃勃却又满怀遗憾地谈起了意大利。他曾经卖过柠檬汁,都是用烂柠檬做的。他总是从意大利买到最便宜而且最烂的柠檬。现在这么一来,他也就无法再买到意大利的柠檬了。毋庸置疑,这场仗一打起来,肯定会有许许多多出人意料的麻烦和不便。因为他会对奥地利进行报复的。
帅克笑了起来,不屑地说:“说得容易,怎么报复?有人去报复别人,结果实行报复的人却受了罪。好几年前,我还在维诺堡时,认识一个打扫院子的人,住在他旁边的是一个在银行里上班的职员。那个银行职员经常去酒馆喝酒。有一回他在酒馆里和人吵了起来。那个人在维诺堡开了一个尿液化验所。他总是往人家手里塞一些装尿的小瓶,拿人家的尿液去化验。他对别人说,这是关系到他们全家的健康和幸福的事情,而且只要六个克朗,非常便宜。去这家酒馆的人,包括老板和老板娘,都化验了一次。只有这位银行职员死活不同意,那人在他上厕所时也跟在后面,一再地对他进行劝说,那银行职员终于同意了,花了六个克朗,化验了一次。那人在他的尿液里放了好多盐,他在每个人的尿液里都放了盐,包括酒馆的老板也不例外。他对每个检查的人都说他病得很严重,只能喝水,吃些蔬菜,不能抽烟,甚至不能讨老婆。所有的人都对他厌烦透顶,尤其是银行职员,他打算对他进行一番报复,他们知道院子里的门房非常歹毒,于是决定利用门房去对付那人。那银行职员找了个机会对那个化验尿液的人说,门房这些天身体不好,需要化验一下。那人真的跑到门房那去了。门房正在睡觉,受到这种无端的打扰,顿时怒火冲天,他穿着三角裤衩就从床上跳了起来,一把扯住那位先生的领子,把他往柜子上撞去,直到将他完全塞到了柜子里。然后又把他拖出来,用鞭子狠狠地抽他,一直追着他到了大街上。后来警察逮住了那门房,他又揍了那警察一顿。由于他身上只穿一条三角裤衩,有伤风化,被扭送到警察局去了。结果他因为暴力伤人罪和侮辱警察罪被判入狱六个月,在法庭上他又出言不逊,惹恼了审判官们。也许这个可怜的家伙现在还没有出来呢,因此我说:你在报复别人的时候,往往会让不相干的人受罪。”
巴伦似乎一直在思索着什么,到这时才颤抖着声音开口问道:“请问,上士先生,跟意大利开战真的会减少给我们的配给吗?”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嘛!”万尼克回答说。
“我的上帝!”巴伦叫唤起来,一个人悄悄地坐到角落里去了。
军官车厢里,大家正在起劲地谈着意大利参战后导致的新的军事形势。那位战略家士官生比勒如今不在场,幸好第三连的杜布中尉在一定的程度上替代了他,否则他们的谈话一定干巴巴的进行不下去。
杜布中尉入伍前曾经担任过捷文教员,他在教书的时候,就已经表现出对帝国的忠心耿耿。他出一些与哈布斯堡王朝历史有关的作文题让学生去做。他经常用一些历史故事来吓唬低年级的学生;对待高年级的学生,他的题目更是五花八门。例如,他曾经给七年级的学生出过这样一道作文题:《科学与艺术的庇护者: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皇帝》。一位学生在作文中写道:这位皇帝最大的功勋就是在布拉格建造了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大桥。事实上,他是误把著名的查理大桥写成了弗兰西斯·约瑟夫大桥,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根本没有建造过这座桥。这位学生因此而被奥匈帝国所有的中学拒之门外。
每逢皇帝生日或者其他皇室节日的时候,杜布中尉总是让全体学生高唱奥地利国歌。在生活中没有人喜欢他,他以喜欢打小报告而出名,经常背地里对自己的同事告密。在他待的那个地方,他和县长、中学校长是一伙,人称“三套马车”,在那里,他学会了跟随帝国的轨道玩弄政治手腕。
现在他正在用刻板的教师的口吻滔滔不绝地发表他的看法:
“总的说来,我对意大利的这个举动丝毫也不觉得奇怪。三个月以前我就算定它会发生的。不用说,这几年意大利因为跟土耳其打仗打赢了,所以变得目中无人。不但这样,它还过于信赖它的舰队,过于信赖亚得里亚海沿岸和南提罗尔省人民的情绪了。大战之前,我就常常对我们那地方的县太爷说,咱们政府应该重视南方的民族统一运动。他认为我的意见十分有道理,因为凡是目光远大而且关心帝国安危的人,应该早已清楚这一点,如果我们过于姑息那些分子,结果会怎样。我记得很清楚,大约两年以前,我和我们那地方的县太爷谈话的时候,我曾说意大利一直在等待机会反过头来打我们,现在情况不正是如此吗?他们已经这样干啦!”他大声咆哮着,像是对所有人展开辩论,虽然所有的正式军官表面上在默然不语地听着他的讲演,暗地里却都希望这位唠唠叨叨的先生早点死去。
“老实说,”他把声音放轻了一些,继续说,“在绝大部分情形下,哪怕在课本中,我们都不大记得咱们跟意大利过去的关系。今天旅部命令里提到的一八四八和一八六六年,那是咱们军队打败意大利,取得胜利的光荣的日子。不过我可是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在学年完结以前,大概是刚一开仗的时候,我曾给我的学生出过这么一道作文题目:《我国英雄在意大利,从维琴查到库斯托查,或……》”。
这个东拉西扯的杜布中尉还严肃地补充说:“……鲜血与生命献给哈布斯堡王朝,献给统一的、团结的和伟大无比的奥地利……”
他顿了顿,等着军官车厢里别的人表示些意见,这样他就好向他们炫耀他五年前就知道意大利会在今天有何举动了。但是结果却令他大失所望,营部传令兵马杜西奇把《佩斯使者报》的晚刊从火车站上给扎格纳大尉带了回来,扎格纳大尉埋头盯着报纸,说道:“看,我们在布鲁克的时候正演戏的那位演员魏纳,昨晚居然在布达佩斯的小剧院演出啦。”
营部传令兵马杜西奇和扎格纳大尉的勤务员巴柴尔对意大利参战的看法却很实际。很多年以前,战争还没有开始的时候,他们曾经在正规部队里待过,一起在南蒂罗尔参加过演习。
巴柴尔叹着气说道:“那里可尽是些山!扎格纳大尉有整整一车的箱子。我虽然出生在大山里,但是要把那些箱子搬来搬去,跟挎着猎枪打兔子可不是一回事啊!”
“如果我们真的被赶回了意大利……那可真应验了那句语:既爬山又涉水。伙食还差得要命,仅仅是在玉米粥里漂一丁点油花,简直就跟猪吃的差不多,我可受不了。”马杜西奇愁眉苦脸地说。
巴柴尔愤愤不平地说:“谁能保证不把我们派到这些山里去呢?我们团到过塞尔维亚和喀尔巴阡山,我拖着扎格纳大尉的箱子翻山越岭。有两次都差点把箱子给弄丢了,一次是在塞尔维亚,另一次是在喀尔巴阡。也许这次会在意大利的哪个地方第三次给弄丢了。更何况,那儿的伙食实在是糟糕透顶……”
这时候,火车在站上已经足足停了两个多钟头,别的车厢里人人都认为火车要掉头开往意大利了。与此同时,军列上又发生了几桩奇怪的事情。士兵们从车厢里被赶了下来,消毒委员会的人把所有的车厢都洒上了大量的消毒水。这一举措遭到了许多人的强烈反对,尤其是放面包的车厢。
但是军命终归是无法违抗的。消毒委员会下命令要把所有属于第七二八次军列的车厢都消毒,所以他们就理直气壮地往大堆的面包和一口袋一口袋的米上喷起消毒水。仅此就足以表明将要有不同凡响的事情发生了。
喷完了消毒水,大家又被赶回车厢去,过了半个钟头,大家再一次地被赶了出来。因为一位老将军要来检阅军列。站在后排的帅克对军需上士万尼克说:“这是个老不死的老混蛋!”
这个老混蛋就沿着一排排的队伍慢吞吞地挪着,陪同他的是扎格纳大尉。他似乎想要对士兵们进行一番鼓励,于是在一个年轻的新兵面前停下来。他问起这个年轻的新兵的籍贯和年龄,又问他有没有表。这位年轻的新兵心里盘算着这位老头儿可能会送自己一块表,因此虽然有,嘴里却回答说没有。老将军只冲他傻笑了一下,就像弗兰西斯·约瑟夫见到市长们时常做的模样,然后说:“很好,很好。”说着走过去跟站在旁边的班长搭起话来,问他老婆好不好。
“报告长官,”班长大声说道,“我没结婚。”
将军听了,神气十足地笑了笑,连连说道:“很好,很好。”然后,将军越发表现出老年人的稚气来,他要扎格纳大尉叫队伍报数给他看看。过了一会儿,“一——二,一——二,一——二”的报数声就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老混蛋将军很喜欢这一手。在家里的时候,他经常叫他的两个勤务员站到他面前,让他们“一二——一二——”地报数。
这种将军在奥地利遍地都是。
检阅顺利完毕以后,将军对扎格纳大尉大大表扬了一番。并且批准士兵们可以在火车站附近四处走动,大家接到通知说,火车还有三个钟头才能开。于是,士兵们就到处溜达,看能不能捞着点什么。车站上人头攒动,偶尔有士兵能讨到那么一支香烟。
很明显,早先火车站上对军队那种盛大欢迎的热情已经冷落下去了,如今士兵们成了讨好他们的“乞丐”。
“慰军会”派了一个由两位干巴巴的太太组成的代表团来见扎格纳大尉。她们送给军队一些慰劳品,是二十小盒口香糖。这东西是布达佩斯一个糖果制造商当作广告分发的。锡质的盒子,画着一对正在握手的匈牙利兵跟奥地利兵,他们头上是圣斯特凡闪闪发光的王冠。王冠周围用德文和匈牙利文写着:“为了皇上、上帝和祖国。”
糖果制造商对君王真是忠心耿耿,他居然把皇帝放到了上帝前面。
每盒装着八十片口香糖,平均分配起来,每三个人可以分到五片。除此以外,两位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太太还散发了一捆传单,上面印着布达佩斯大主教写的两篇新祈祷文。祈祷文是德、匈双语文,里面把所有能想到的恶毒的语言都用在了对敌人的诅咒上。
按照这位年高德劭的大主教的说法,万能的上帝应该把俄国人、英国人、塞尔维亚人、法国人和日本人都碾成肉末,做成肉丸子。仁慈的上帝应该把敌人杀光,用敌人的血液来洗澡。
这位可敬的大主教的这两篇虔诚的祈祷文里还有着如此美妙的词句:
愿上帝祝福你们的刺刀,让它们扎进你们敌人的胸膛里去。愿万能的上帝指引你们的炮火,让它落到敌军大本营上去。慈悲的上帝,愿所有的敌人都受到我们的打击,让他们憋死在自己的血泊里。
两位太大送完了这些慰劳品,就向扎格纳大尉热切地表示,希望她们在场的时候分发慰劳品。一个太太甚至声称,她想对官兵讲几句话——她称呼他们为“咱们的好战士”。
她们的要求被扎格纳大尉拒绝后,两位太大觉得十分难过。这时,慰劳品已经装到那辆物资车厢上去了。两位可敬的太太在走过军队的行列时,其中一位禁不住伸出手去拍了拍一名大胡子士兵的脸颊。这位士兵对两位太太的好心慰劳全不放在心上,她们刚刚走过去,他就对伙伴说:“好一对不要脸的老婊子!嘿,长得跟丑八怪似的,居然敢找咱们来调情!”
车站上挤满了人。意大利的参战引起了相当大的恐慌。炮兵两个军列被留了下来,派到斯梯里亚去了。另外有一个满载波斯尼亚人的军列,不晓得为什么等了两天还没人管。他们已经两天没领到配给了,目前正在新佩斯城的街上流浪,一边向路人乞讨,一边起劲地诅咒一切。
第九十一联队先遣营队又被赶回车厢里去了。可是过了一会,营部传令兵马杜西奇从军运管理处回来,带回消息说,还得等三个钟头才开车呢。于是,刚凑齐了的士兵又从车厢里走了下来。就在列车开动以前,杜布中尉气恨不已地走进军官车厢,叫扎格纳大尉立即逮捕帅克。杜布中尉在中学教书的时候就因为喜欢打小报告而出名。他把所有兵士当成了他的学生,跟他们不时地谈话,好弄清楚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同时,他也好借机对他们教训一番,对他们说明打仗的理由。
他散步的时候突然瞅见帅克站在离火车站大楼不远的地方,正津津有味地端详着一张为筹集军费而出售慈善彩票的招贴。招贴上面,一个满脸惧色、留着胡子的哥萨克人正背墙而立,一个奥地利士兵用刺刀扎进他的身体。
杜布中尉轻轻敲了一下帅克,问他喜不喜欢。
“报告长官,”帅克回答说,“这实在是无聊透顶。我见过不少胡说八道的招贴,不过从来没有见到这么糟糕的。”
“你为什么不喜欢它呢?”杜布中尉问道。
“长官,首先,我不喜欢那个兵这么对待交给他的刺刀。嗬,他那样抵着墙去刺,肯定会把刺刀弄坏的。而且,他那样干也不对,因为那个俄国人已经举手投降了,对待俘虏必须按规矩办事。那个家伙的做法一定会受到惩罚的。嗨,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鸟儿都有。”
杜布中尉继续调查帅克的想法,问道:
“这么说来,你为那个俄国人感到难过,是吗?”
“长官,他们两个人都让我感到难过。那俄国人让我难过,是因为他被刺刀扎了;那个士兵让我难过,是因为他得为这件事而受到惩罚。长官,他为什么要那样对待他的刺刀呢,要知道,钢是抵不过石头的啊!很明显,那样会弄断刺刀的!我记得打仗之前,那时候我还在正规军,我们联队有一位中尉,有一次异想天开,去买了整整一车的椰子,全连里一半以上的人用刺刀去破椰子,结果把刺刀弄断了。我们中校把全连关了三个月,不许出营房,我们的中尉还被关了禁闭呢!打那以后,我就知道了刺刀的钢是非常脆的!”
杜布中尉死死地瞪着好兵帅克愉快的脸,狠狠地问他说:“你认得我吗?”
“我认得您,长官。”
杜布中尉翻了翻眼睛。使劲用脚跺着地板说:“我告诉你,你还完全不了解我呢!”
帅克面不改色地说:“长官,我认得您,我们是同一个先遣队的。”
“你并不认得我!”杜布中尉嚷道。“你仅仅认得我善的一面。不用多久,你就要见识到我恶的一面了。我可没有那么善良,我让谁遭罪谁就得遭罪!好,现在我再问你一遍,你认不认得我?”
“长官,我确实认得您。”
“我明确地告诉你,你不认得我!蠢驴!你有没有兄弟?”
“有一个,长官。”
帅克的脸上镇定自若,杜布中尉简直要气晕过去,他狠狠地问道:“你兄弟肯定不会比你好多少,都是蠢驴!他干什么?”
“报告长官,他是中学教员。他也在军队里,还通过了军官考试呢。”
杜布中尉狠狠地瞪着帅克,目光简直要把帅克杀死。帅克尊严而镇定地承受着杜布中尉蛮横的眼神,终于,他们的会见在一声“解散”的命令中结束了。
杜布中尉一边走一边想着帅克,盘算着让扎格纳大尉把他严加禁闭。而帅克呢,心里也在思忖着:他这半辈子见过不少白痴军官,然而杜布中尉这样的,却是他闻所未闻。
杜布中尉今天教训士兵很不痛快,因此他很快又在车站上抓住了两个新的目标。
这是九十一联队另一个连的两个士兵。他们正在黑暗的旮旯里操着半生不熟的德语和妓女讨价还价。车站上有无数的这种女人,她们四处闲逛着。
杜布中尉严厉的声音远远地传进了帅克的耳朵里:“你认不认得我……”
“我告诉你,你还不认得我哪……”
“等到你认得我……”
“你仅仅认识我善的一面……”
“我要让你见识我恶的一面……”
“我要让你们遭罪!蠢驴……”
“你有没有兄弟……”
“他也比你好不了多少,蠢驴……他们是做什么的……什么,在辎重队?好吧……你们要记得,你们是军人……是不是捷克人?你们听说过吗……说过,如果没有奥地利,我们自己就创造一个……解散!”
杜布中尉又拦住了三批士兵,但是他的那个“叫谁遭罪谁就得遭罪”的教育理论却完全失败了,没有取得一点积极的效果。他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因此他在开车以前跑到扎格纳大尉那儿,请求他把帅克逮捕起来。他强调帅克简直目中无人,粗野至极,必须把他隔离起来。帅克的诚恳坦白在他看来其实是尖锐的攻击。他认为,要是再这么搞下去,士兵的眼里就完全没有军官了。他说,他在战前曾对县太爷说过,作上司的一定要对下属保持威严,县太爷十分同意这一点。他觉得,尤其是在现在打仗的时候,离敌人越近,就越应当叫士兵懂得畏惧长官。因此,他要求对帅克进行惩办。
作为正规军官,扎格纳大尉对所有的后备军官都十分讨厌。他提醒杜布中尉说,惩罚士兵应该向上级递交书面报告,可不能像在集市上买东西那样简单。至于帅克,杜布中尉首先应当去找的是他的第一级承管人——卢卡什上尉。这种事必须一级一级地报告上级。如果帅克做了错事,必须连人带报告交给连长去惩治;如果他不服,必须写个报告请求营长处理。如果卢卡什上尉愿意把杜布中尉的报告看成正式申请,认为应当采取惩治的措施,作为营长,他本人也不反对把帅克带来进行一番盘问。
卢卡什上尉也不反对这样做。不过他说,帅克的哥哥确实当过中学教员,是个后备军官。杜布中尉这才有些犹豫不决了。他说,他其实是泛泛地要求对帅克进行一下惩罚,也许帅克只是在口头表达上有所欠缺,因此他回答的话叫人听来觉得傲慢、无礼、不尊重上司。不过从帅克的样子来看,很可能他是神经上有些问题。
一场暴风雨就这样从帅克头上掠过去了,丝毫没有碰着他。
在营部和仓库的临时办公车厢里,先遣队的军需上士布尔凡捷慷慨地将本应分给全营士兵的口香糖赏给营部的两名文书。这已经是惯例了:所有发给士兵的东西,营部每人都必须得到一份。战争期间这种情况屡见不鲜,当上面来人检查时,下面的军需们总回答一切都好,其实所有的军需上士们都私下里捣过鬼。他们做预算表时总是多报一些空额,然后又随手抓一些莫须有的东西来充数。
现在军士们嘴里都被口香糖塞得满满的,布尔丹捷于是给大家聊起了他们在路上物资匮乏的艰难困苦:
“弟兄们,我跟着先遣队出征过两回,但从来没有遇到过像现在这么一无所有的悲惨状况。到普列肖夫以前,我们真是想要啥就有啥。我储存了一万支香烟,两大圈瑞士干酪,还有三百盒罐头。再后来,我们与普列肖夫的联系被俄国人切断了……我就做起了小买卖,我将自己的十分之一储存上缴给了营部,对他们说这是节省下来的。而剩下的我全部卖给了辎重队了。我们当时的少校是索依卡,蠢笨不堪,胆子小得要命,为了避免一天到晚听见枪炮声,总是寻找一些托词跑到辎重队东游西逛,比如借口什么检查士兵的伙食如何啦,等等。俄国人一有风吹草动,他立即吓得屁滚尿流,赶紧躲到我们下面来。先去伙房喝几口罗姆酒,再跑到辎重队附近的战地炊事房装模作样地视察一番。当时我们没法在阵地上做饭,而且只能在晚上给士兵们送饭,也没法给军官们开小灶。”
“有一回,我们到后方的一条通道被德国人占领了,后方给我们运来的所有食品都落到了他们手中,我们什么也没有得到,他们倒个个吃得脑满肠肥。我们辎重队很快就粮食告急了。除了一头小猪,我们啥也没有了,那还是一只熏过的小猪崽。我悄悄地把它藏在了炮兵队,那里有我认识的一个朋友,是个下士。炮兵队距离我们辎重队约摸有一个钟头左右的路程,我这样做是为了不让索依卡少校发现。因此,每次来我们炊事房里,少校先生就只有喝汤了。老实说,我们只有可怜的几头猪和瘦牛,是我们在附近地方好不容易弄来的,普鲁士人经常抢夺我们的粮食,他们用比我们高一倍的价格将牲畜全部买走。在那段时间里,我一共只省下了一千二百多克朗,因为当时往往是用营队开的条子去购买牲畜,而不是直接付现金。尤其是后来,德国人攻占的地方越来越多,形势就越发恶劣了。与当地的人打交道是最令人头疼的事情,他们目不识丁,签名的时候只会划几个十字。因此他们去军需处领钱的时候,我们常常想方设法在那些单据里夹几张假收条,作为我们已经付了款的证据。跟我们相比,普鲁士人开的价钱要高得多,这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而且用的都是现金,因此,当地的人都对我们怀有敌意,把我们当作强盗来对待。当时军需处规定,用划十字来代替签字的那些收条必须交给检察官仔细检查才行。如此一来,这些检察官们泛滥成灾,他们常常是在我们这里吃吃喝喝,酒足饭饱之后,又背着我们去告状。”
“话题还是回到索依卡少校身上吧,他一天到晚待在炊事房里四处转悠。有一次,他从锅子里捞出了一块肉来,看了看,又摇摇头,说是肉没有炖烂,于是他命令再煮一阵子。你们要知道,当时肉是稀罕物,一个连也只有十二份,他捞出来的那块肉是我们整个四连的伙食啊,但是他却毫不客气地一个人独吞了,甚至连汤还要喝。吃完后,他还吵嚷着说汤寡淡无味,吩咐在汤里放些油,又把我们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通心粉一股脑儿倒了进去。为了炒面粉,他居然往锅子里面倒了整整两公斤茶油。我简直气炸了肚子。这油是我费了好多力气才节省下来的,我将它放在了隔板里,他发现后,一个劲追问;‘是谁的?’我回答说,师部命令,每位士兵的伙食费里有十五克黄油或者二十一克猪油,用来改善伙食,但是因为荤油找不到,所以我们将黄油储存起来,直到够了为止。索依卡少校顿时发起脾气来,叫嚷着说我打算将这两公斤油留给俄国人。既然汤里没有油,那么正好可以把它放进去。他将我的所有收藏挥霍一空,我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他的鼻子比猎犬的还要尖,一下子就能够嗅出我所有藏着的食物。有一次我从士兵的伙食中省下了一点牛肝,原想将它们焖好,他却从床底下搜了出来。我说这是留给那些挖战壕的士兵吃的。少校从辎重队里拉了一个疯子,然后跟那人跑到悬崖上用锅子煮肝来吃。也是他活该,他们煮东西的烟被俄国人发现了,他们用大炮对着少校和他的锅子一阵猛轰。我们后来去检查时,根本无法分清楚悬崖下究竟是牛肝还是少校的肝了。”
不久传来消息,说是火车得在四个钟头之后才开,因为开往布达佩斯东部的豪特万的线路被装运伤兵的列车堵住了。车站上还风传一列装运伤员的火车和一列装运炮兵的火车相撞了,救援的车正在往那儿开。
这消息把整个营队都搞翻。有的人说伤亡人数达到两百以上,有的人说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撞车惨剧,以便减去对伤病员的配给。这样一来,大家又纷纷指责起营部的供应工作和办公室及仓库里的盗窃现象。很多人说,军需上士布尔丹捷私下里把什么都分给那些军官了。
在军官车厢里,扎格纳大尉向大家宣布,原定的现在应该到加里西亚边境的计划不得不更改了。列车到达雅格尔还要走十个钟头,在雅格尔,的确有一些装着伤兵的列车。本来,士兵们在雅格尔能分到三天的面包和罐头。但是根据发来的电报推测,面包和罐头都已经没有指望了。上面命令说给每个士兵发放六克朗七十二哈莱什作为九天的军饷。不过前提是要扎格纳大尉能从金库里只有一万二千克朗的旅部领到这笔钱。
卢卡什上尉说:“都是联队的原因,才搞成现在这样一团糟,把我们扔到这一毛不长的鬼地方。”
沃尔夫准尉和科拉什中尉两个人私底下议论,说最近三个星期,施雷德上校在维也纳银行他私人的账户上存了一万六千克朗。科拉什中尉说他知道施雷德上校的钱是如何得来的。他粗略地对沃尔夫谈起了他自己发现的一些事情:施雷德上校从联队偷来六千克朗,中饱私囊;他还命令所有的伙房每天从士兵的每顿口粮里扣下三克豌豆。这样,每个人每个月就有九十克,每个联队的伙房至少也能省下十六公斤豌豆。这一点伙夫们都可以证明。
这种事情在军政领域真是见怪不怪,上至将级军官,下到联队的军需上士,无不如此。战争锻炼了偷盗者的胆量。军需官们彼此心照不宣:“咱们都是半斤八两,彼此彼此。伙计们,不偷不行哪,别人偷,你不偷,人家还认为你已经偷够了。”
这时,车厢里进来一位专在各铁路沿线视察的将军,穿着一条两边有红金饰带的裤子,他向大家和蔼地打了个招呼——能在这儿见到这么一列意料之外的军列,他十分高兴。扎格纳大尉想对他汇报情况,将军却摆了摆手,说道:“你们这列军列怎么还不睡觉呢?军列既然停在车站上,那么官兵们就该像在军营里那样,九点钟就应该睡觉。”他说得很明白利索:“九点之前让士兵们上一趟厕所,然后睡觉,别让他们在夜里把铁路路基给弄脏了。懂了吗,大尉先生?你给我复述一遍,唔,算了,不用复述了,按我说的去干吧。吹号,让他们全部都去上厕所,再吹熄灯号,让他们睡觉!对于没有听从命令的,要进行惩罚!就这样吧,还有什么漏了吗?六点开晚饭!”
紧跟着,他开始漫无边际地胡扯起来,说的话题全都是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事情,像是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幽灵似的。“六点开晚饭,”他突然说道,边说边看手表,这时已是晚上十一点过十分了,“如果没有一百五十克瑞士干酪,那么就吃土豆焖牛肉吧!”他又下令检查战斗情况。扎格纳大尉命令吹号,将军大人注视着全营排成横队,他和军官们在队列前面走来走去,嘴里说个不停,丝毫不感到疲倦。似乎士兵们都是白痴,听不懂他说的话。
他眼睛看着手表说:“你们看,八点半去腾空肚子,九点睡觉,时间很充足。在这种情况下,士兵们肯定没有什么大便。我让大家睡觉,是因为睡觉能够将养生息,好准备下一步的行军。只要士兵们不下火车,就必须休息。如果车厢里待不下,那就分批睡觉。所有的士兵分成三批,先让第一批的士兵舒舒服服地从九点睡到半夜,其余的人站在一旁看;第二批从半夜睡到早上三点;第三批从三点睡到六点。然后吹起床号,全部士兵们去洗脸。火车开动的时候,大家不要跳车。军列上要安排好巡逻兵,防止有人跳车!如果我们士兵的腿是在战场上负伤了……”
将军大人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拍了一下:“这是一种光荣的事情。但是对于那些在列车开动的时候跳车致残的人,必须惩罚。”
列车上的士兵们这时已经疲倦不堪,昏昏欲睡了。他们被强行从梦中唤醒,一个劲地打着呵欠。将军对扎格纳大尉说道:“大尉先生,这是你们营?整个营队呵欠连天!士兵应该在九点睡觉。”
将军停在了十一连面前,因为站在左边的帅克正在张着嘴打呵欠。他赶紧用手捂住嘴,但是呵欠声却越发显得沉重,卢卡什上尉唯恐将军怪罪,吓得浑身打颤。他感到帅克是有意如此的。将军仿佛看透了卢卡什的想法,他转过身来,向帅克问道:“是捷克人还是德国人?”
“报告将军,捷克人。”
“很好。”将军说道,“你应该管紧自己的嘴巴,别像发情的猪一样大声吼叫,打扰了人家!你上厕所了吗?”
“报告将军,没有。”
“你为什么不和别人一块儿去呢?”
“报告,瓦赫特上校曾告诫我们,在黑麦地里散开时,士兵们应该一门心思地想着战斗,不能光想着拉屎拉尿!再说,我们肚子里是空空的,没有什么存货,也就没有可拉的,上厕所也就没有必要啦!按照计划,我们应该在好几个车站得到晚饭,可是到现在还什么也没有见到呢!”帅克向将军通俗易懂地解释目前的状况,十分信赖地望着将军大人,满心盼望着将军能够明白他们的处境,帮他们解决目前的难题。
“快让大家回来睡觉!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大家还没有领到食物?这个地方是个供应点,停在这个站的军列都应该领到食物才对。这是计划规定了的。像现在这样怎么行呢?”将军大人对扎格纳大尉说道。他的语气充满了肯定,他早就命令过必须在晚上六点供应晚饭,现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如此一来,只有让火车先在这儿待一个晚上,等到明天晚上六点,再让大家领到一份土豆焖牛肉。
他严肃而认真地说道:“在战争时期,部队领不到配给是最最糟糕的事情了。我的任务就是要把这种事情查清楚,弄明白军运总协调处对这种事情的态度。你们知道,很多时候,发生这种事情的原因就在负责军用列车的车长们身上。我有一次在铁路车站检查工作时,发现有六辆军列的车长们忘记去领晚饭了,结果车站上烧好的土豆焖牛肉没人吃,只好全都倒掉。列车上的士兵们在站上四处乞讨食物,而列车却从堆成山的土豆焖牛肉上碾过去。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么军需处就不必承担过错。这是军列车长的失职!”他用力地挥舞着手,“走,我们去办公室!”
军官们只好跟在他身后,心里直纳闷,怎么所有的将军都不正常了?
军运协调处的人根本不知道要供应土豆焖牛肉。本来他们应该为打这儿经过的军列提供焖牛肉的,但是后来又接到新命令,要求将每个士兵的供应减去七十二哈莱什,扣出来的这部分钱用来垫补最近应该发放的军饷。至于面包,士兵们除了在匈牙利瓦吉安的一个车站上领到过一半,再多就别指望了。
后勤供应处主任一副无所畏惧的神色,振振有辞地对将军说:战令多有变动,这是难以避免的事情。将军点点头,表示同意。他安慰说,现在情况已经改善不少啦,刚打仗那会儿,情况还要糟糕得多。不能指望形势会突然好转,这需要耐心,需要实践,需要不断积累经验。俗话说得好:理论不等于实践。不过仗打久了,事情也就慢慢步入正轨了。他似乎想到了挺有意思的事情,兴致高昂地说:“我给你们举个例子吧!两天前经过豪特万车站的军列都没有领到面包,但是你们明天经过那儿时,却能够领到。好吧,现在我们上车站饭店去吧!”
将军在车站饭店里大谈起公共厕所来,谈起铁路线上随处可见的“仙人球”(译注:指粪便)多么令人恶心。他一边说一边大嚼着煎牛排。在大家眼里,仿佛他正在咀嚼的是“仙人球”。将军非常重视公共厕所,认为这些厕所与奥匈帝国的胜败密切相关。在分析意大利参战以后的局势时,将军大人认为,奥地利的胜利将来自于公共厕所,我军的公共厕所是我们对意大利无可置疑的优势。
在将军眼里,这是一条颠扑不灭的真理,因为取得胜利的道路就是如此行事:士兵们下午六点去领取土豆焖牛肉,八点半上厕所,九点睡觉。这样的军队将所向披靡,任何敌人都将闻风丧胆,仓皇四逃。
将军不说话了,点燃一支高级香烟抽起来。他两眼望着天花板,心里暗自思忖:应该对这些军官们进行一番训诫。大家本来以为他会沉默不语地继续看天花板,没想到他却突然开口说话了:“你们营队总体上来说士气还是非常高昂的,你们的指挥员们也是十分不错的。跟我说话的那个士兵敢于说真话,他的态度代表着全体营队的希望。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够坚持战斗,直到奉献完最后一滴血。”
将军突然停了下来,将身体仰靠在椅子上,两眼又开始看着天花板,杜布中尉随着潜意识中习惯的讨好劲也模仿着他盯着天花板看。
“不过你们营队应该将你们的优点发扬出来,传播下去,争取在你们的光荣史上多添一笔。因此,你们应该有一个记录营队大事并将它们编纂成营史的人。各个方面的材料都必须汇聚到他那里,他必须对营队里每个连的工作都了如指掌。这不能是个傻瓜、笨驴,而应该是个聪明博学的人。大尉先生,你必须指定这么一个人。”说完,将军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是该解散的时候了,大家早已疲惫不堪,昏昏欲睡了。
将军大人让军官们送他到自己专用的视察列车上去。将军走后,军运协调处主任低声抱怨起来:将军吃了一份煎牛排,喝了一瓶葡萄酒,一个子儿也没付。他不得不自己掏腰包了。每天这种情况都要发生好几次。使得他只有变卖车厢里贮存的干草。在他的吩咐下,两车厢干草被拉到铁轨尽头,准备卖给军草供应商罗文斯泰恩公司。然后国家又转身来从他那里把这些干草买回来。
所有经过布达佩斯这个总站的军事检察官们对他都赞不绝口,说军运协调处主任还很精通怎样招待人。
这列军列在第二天早上还停在那儿,车上吹起了起床号,士兵们开始洗脸了。将军大人又亲自跑过来检查大家上厕所的事情。
为了讨好将军大人,扎格纳大尉命令士兵们由班长带领,分班上厕所。为了使杜布中尉心里释嫌,他任命杜布担任值勤。如此一来,杜布中尉就成了正式的“如厕官”。
有两排茅坑的公共厕所能容纳一个连的两个班。士兵们像秋天里一行行蹲在电线上正准备南飞的燕子那样,挨个蹲坐在粪坑上。每个人的裤子都扒了下来,膝盖也裸露在外面,脖子上挂着一根皮带,似乎是在等着谁下命令,好马上吊死似的。由此可以看出军队严格的纪律来。
帅克也混在这几排人中,正蹲在其中一行的左端,入迷地看着一片从女作家鲁热娜·叶塞斯卡的某本小说里撕下来的残破不全的碎纸片:
遗憾的是……卧室里的夫人们……
……无法确切的,实际上,或者更……
……大多都孤孤单单地没有了……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许……
……特殊的享乐。假如认为她们泄露了……
……迷途知返了。或者它并不愿意如此成功……
……一切如她盼望地那样……
……没有给年轻的克希奇卡留下任何东西……
他偶然从纸片上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在厕所里望了一眼,却大吃一惊地发现,昨天晚上那位和他说话的将军大人正穿戴整齐地站在厕所里,他的副官侍立一旁,旁边还站着杜布中尉——他正起劲地向他们作着解释。他环顾周围,发现大家都目瞪口呆、一动不动地蹲在茅坑上。
帅克感到一种重任压了下来。
他腾地跳了起来,裤子也来不及提上,脖子上还挂着那条皮带。当然,在最后的关头,他还没有忘记用那张破纸片匆匆忙忙地抹了一下屁股。他大声叫道:“停止拉屎!起立!立正!向右看齐!”他就这样行着军礼。正在拉屎的士兵们也像他那样提着裤子、皮带挂在脖子上,慌慌忙忙地从茅坑上站了起来。
将军笑了笑,和蔼可亲地说:“稍息!继续拉屎!”众人按照吩咐蹲下去,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只有帅克还站在那儿,恭恭敬敬地行着军礼。杜布中尉一脸凶狠地朝他走过来,而将军却笑容可掬地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
将军冲着动作可笑的帅克说道:“昨天晚上我们见过面了。”
杜布中尉用厌恶之极又略带不屑的口气谦卑地对将军说:“报告,将军大人,这个人神经有问题,是个尽人皆知的笨蛋!”
“中尉先生,你在说什么呀?”将军冲着杜布中尉叫嚷起来,“这个人聪明得很,他看见长官们,即使长官们没有看见他或者没有搭理他,他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如何去做。在战场上也经常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在危急的关头,由一位普通的士兵来发布命令。而刚才恰恰应该是杜布中尉来代替这位士兵发号施令。”
将军向帅克问道:“你擦了屁股吗?”
“报告,将军大人,我已经成功地拉屎完毕。”
“你还要拉屎吗?”
“报告,将军大人,我已经拉完了。”
“那么先提好裤子,然后立正!”将军把这“立正”二字叫得略微响亮了一些,在将军附近的士兵们听到后又腾地从茅坑上站了起来。
将军摆摆手,用一副慈祥的老口吻说:“不必如此,稍息,稍息,只管继续拉吧。”
帅克这时已经衣服齐整地站在将军面前了。将军对他进行了一番简短的演说:“尊敬上司,遵守规矩,保持军人气质,有这些也就足够了。如果还有勇敢,那么面对任何敌人,我们都不会心存畏惧了。”
他指着帅克对杜布中尉说:“你记下他的名字,到达前线后马上提拔他;而且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对他执行任务的准确和预见力以及敢于创新进行表彰,给他发铜质奖……我想你肯定知道我这番话的含义……解散!”
将军说完这番话,就离开了厕所。杜布中尉大声说着命令,好让将军能够听见:“一班起立,排成四行……第二班……”
帅克从杜布中尉身边经过时,恭恭敬敬地举起手来,向他敬了一个礼,但是杜布中尉却大吼一声:“重来!”帅克只好再一次向他敬了一个礼。杜布中尉冲他嚷道:“你认不认得我啊?你肯定不认识我!你只见到了我善的一面,你就等着见识我恶的那一面吧,我会让你遭罪的!”
帅克朝自己的车厢走去,一边走,一边回想起以前在卡尔林纳兵营里,有一个叫霍拉维的中尉,他生气的时候,可不像杜布中尉这么说话,他只是说:“小家伙们,你们可要记住,你们再见到我的时候,我还是这么严厉,只要你们还待在这里,我都是这么严厉。”
卢卡什上尉在帅克走过军官车厢时,把他叫住了。他让帅克叮嘱巴伦快些煮好咖啡,并且要盖好牛奶罐头的盖子,免得牛奶也变质了。看见巴伦正在军需上士万尼克那节车厢里,用小酒精炉为卢卡什上尉煮咖啡,帅克到达时却发现全车厢的人居然都在喝着咖啡!
卢卡什上尉的咖啡和牛奶罐头已经所剩不多了,巴伦正在喝着咖啡,为了让咖啡味更浓醇点,他又在牛奶罐头里使劲舀了一勺牛奶。
伙夫约赖达在军需上士面前许诺说,等到下次领到了咖啡和牛奶,再还给卢卡什上尉。
他们邀请帅克一起喝咖啡,帅克对此表示拒绝。他对巴伦说:“卢卡什上尉叫你立刻把咖啡送过去,并且让我通知你,刚刚接到了军部的命令,如果有勤务兵私自偷吃军官的牛奶或者咖啡,将在一天之内对他处以绞刑。”
巴伦大惊失色,立即伸手夺过了刚刚倒给通讯兵霍托翁斯基的那份咖啡。然后放在火上热了一下,又在里头搁了些牛奶,然后飞一样跑到了军官车厢。
他把咖啡端给卢卡什上尉,瞪大眼睛望着他,暗自揣测卢卡什上尉会对他说什么。
“我打不开罐头,所以一直耽搁到现在。”他说,声音有些结结巴巴的。
“是不是你又要告诉我牛奶洒了呢?”卢卡什上尉一边嘴里喝着咖啡,一边对他说道,“或者你自己喝了个够。你知不知道,你将有什么下场?”
巴伦长长地叹了口气,哀求说:“报告长官,我还有三个孩子呢,真的。”
“你可要留神哪,巴伦,我再次警告你,可别那么贪吃。帅克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巴伦浑身打颤,悲伤地说:“他说我会在一天之内被判绞刑。”
“蠢驴,”卢卡什上尉微笑了起来,“要向好的方面学习。不能再这么贪吃,要把肚子里的馋虫给赶出去。你去对帅克说,要他去站台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给我弄点吃的东西。你把这十克朗交给他。我不让你去了,否则你又会吃得肚皮滚圆地回来,你不会把我那盒沙丁鱼也给吃了吧?你去拿过来,让我检查一下!”
巴伦把上尉给他的那十个克朗交给了帅克,并且把上尉的话转告了他。巴伦一边叹气,一边从上尉的箱子里把那盒沙丁鱼罐头拿了出来,拖着沉重的步伐把它拿到了上尉面前。
机关算尽的巴伦满心巴望着卢卡什上尉已经忘记了这盒沙丁鱼,这个如意算盘现在可是落空了。上尉想到了它,可能是要把它吃掉吧。
“报告,长官先生,这是您的沙丁鱼,”他说道,对于沙丁鱼的物归原主感到十分痛心疾首,“您要不要我替您打开它?”
“不需要了,巴伦,你仍然替我放到原来的地方去。我只是检查一下你是不是把它给偷吃了。你刚刚进来送咖啡时,我觉得你满嘴油腻,好像吃了什么油腻的东西。帅克已经去了吗?”
“是的,长官先生,他已经按您的吩咐去了。”巴伦兴高采烈地回答,“他说他一定会让您满意的,他说他会让其他人都对您感到羡慕。他还说他非常熟悉这一带,如果他上其他的地方,而我们的火车开走了,他会搭汽车在下一站等候我们。他让我们别担心他,他很清楚自己的职责所在。哪怕是他自己掏腰包去雇马车,追到加里西亚去也会毫不犹豫的,扣军饷就行了。他说不管怎样也不能让您为他担心的。”
卢卡什上尉烦闷地说道:“滚你的蛋吧!”
军运协调处有消息说:下午两点的时候,火车将开到戈多罗—阿佐特车站,在那儿每个军官将能够得到一公升红葡萄酒,还有一瓶白兰地。据说这消息来源于捡到的一份红十字会的邮件。骤闻喜讯,也不管消息是否确实,军官车厢里立即沸腾了起来。
只有卢卡什上尉一人十分担心地站在那儿,已经一个小时过去了,还不见帅克的影子。时间又过了半个钟头,只见从军运总协调处走来一支非常奇异的队伍,朝着军官车厢走去。
帅克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就像是一个准备光荣赴法场的基督教殉难者,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和庄重。
有两名挎着刺刀枪的匈牙利士兵走在两旁,军运管理处的一位排长走在左边。他们身后,跟着一男一女,那女的穿着鲜红的褶裙,那男子的头上戴着圆圆的礼帽,脚上穿着高统靴,他的眼睛向外鼓出来,怀里还抱着一只乱叫的老母鸡。
这一行人向军官车厢里走去,排长冲着那一男一女大声叫喊,让他们等候在车下。
帅克对卢卡什上尉满含深意地挤了挤眼睛,卢卡什上尉从那位排长手里接过一张盖有军运协调处关防的公文。他看完后,大吃一惊,脸色变得苍白。
公文上写着:
第九十一联队N营十一先遣连连长阁下:
第九十一联队N营先遣连传令兵告发:步兵帅克·约瑟夫在军运总协调处辖区内抢劫了伊斯特万诺维夫妇,现将他送交你连处理。
事情经过:步兵帅克·约瑟夫在军运管理区内伊萨拉尔扎村的伊斯特万诺维家屋后抢走了一只老母鸡,该鸡系伊斯特万诺维所养。物主将帅克截住,欲夺走母鸡,帅克拒绝归还,并且用老母鸡投掷物主的右眼,后经巡逻队队员全力帮助,擒住后解往所在部队。母鸡现已物归原主。
值日官(签字)
卢卡什上尉两腿打颤地在收条上签了字。
帅克站在他附近的地方,他见到卢卡什上尉慌乱中连日期都忘了写。
“报告长官,”帅克说道,“昨天是五月二十三号,今天是二十四号,意大利是在昨天向我们宣战的。我在城边听到那儿的人们都在谈论这件事情。”
排长带着巡逻兵离去了,伊斯特万诺维夫妇还待在下面,不停地往车上瞅。
帅克像说别人的事似的说道:“上尉先生,如果您还有五块金币就好了,我们就可以将那只母鸡买下来了。那混蛋非向我要十五块金币,这里面包括将一只眼睛打青要付的十块金币的赔偿。不过,上尉先生,我可觉得,就他这只破眼睛,十个金币也太过于昂贵了。”
帅克朝着那个鼓着发青的眼睛、怀里抱着老母鸡的男人说:“你上来,让你老婆等在下面吧。”
那男人上了车厢后,帅克对他说:“这十个金币你拿去吧,五个买你的母鸡,五个用来赔偿你的眼睛,懂了吗?五个交换你的‘咯咯咯’,五个赔偿‘骨碌碌’……”
他将金币塞到那个男子的手里,并不理会男子惊讶的表情,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母鸡,提着它的脖子。他把那男子推出车厢,握着他的手,友善地晃了晃,说:“好吧,朋友,再见。快找你的老婆去吧,别让我把你推下去。”
“您看,长官,这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帅克朝着卢卡什上尉说道,“什么事情都要有分寸,该软就软,该硬就硬。我赶紧和巴伦去给您熬鸡汤去,保管它会香气四溢。”
卢卡什上尉早已按捺不住了,猛地冲到帅克面前,劈手夺下那只走了霉运的母鸡,使劲把它摔到地上,大声嚷嚷道:“帅克,你难道不明白强抢民财,是要受什么样的重处吗?”
“枪毙,长官。”帅克满脸严肃地回答道。
“你会被判绞刑,帅克,因为你是第一个抢劫的。你——唉,我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你,你把自己的许诺都给抛到脑后去了。我,我脑袋都大了。”
帅克怀疑地看着卢卡什上尉,很快地回答说:“报告长官,我从来没有忘记我们军人应该履行的诺言。上尉先生,在我们大公和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皇上面前,我曾庄重地发过誓:我将对陛下的将军和我所有的上级军官保持忠心和顺从,尊敬和保卫他们,对他们的各项指示和命令加以执行。只要是皇上的旨意,无论是赴汤蹈火、上天入地,无论是白天黑夜、枪林弹雨,或者任何困难重重的地方……”
帅克捡起母鸡,立正站好,眼睛注视着卢卡什上尉,跟着说:“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应该无所畏惧地进行战斗,不以任何理由为借口脱离我们的军队、军旗和大炮,任何情况下都不作叛国投敌之人,应该永远按照军纪的规定,做一个好兵所应该做的事情。长官,我并没有偷,也没有抢,我是规规矩矩地做我应该做的事情,并没有把我的誓言给忘记了。”
“白痴,放下这只老母鸡!”卢卡什上尉使劲地在帅克抓着母鸡的那只手上打了一下,怒气冲冲地说:“你自己看看,这上面怎么写的?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要对你进行处分。现在你自己说吧,你简直是个废物,是个白痴……总有一天我非得把你宰了不可,你明不明白?现在你告诉我,你这混蛋、匪徒,你怎么弄出这种事情来的?”
“报告,”帅克恭恭敬敬地回答说,“这其实是一场误会。我一听到您对我的吩咐,让我去弄点吃的东西,我心里就开始想:吃什么好呢?车站周围除了马肉香肠和驴肉干,什么也没有。长官,我仔细考虑了一阵子,这些东西既没有营养,也不能增添长官的英勇之气。我想让您高兴高兴。于是,我就想到了要给您炖母鸡汤。”
“母鸡汤!”上尉抓着头皮,痛苦地重复着说。
“是的,长官先生,是鸡汤。我买了洋葱和五十克挂面。您看,都在这里,这个口袋装着洋葱,这个口袋装着挂面。咱们办公室有现成的盐和胡椒,只少了老母鸡了。因此我就去了车站后面的伊萨拉尔扎。这事实上只是一个村庄,根本没有城市的样子。我穿过了一、二……十、十一、十二条街道,一直来到了第十三条街道后面,那儿有一块草地,一群母鸡在那儿踱来踱去地觅食。我走过去,在它们中找了一只最大、最重的,喏,就是这一只。您看看,上尉先生,它多么肥哪。我在众目睽睽下去逮这只鸡,我捉住鸡腿,问它的主人是谁,我想买下来。这时从边上的一间房子里跑出来一男一女。那男的对我大嚷大叫,说我大白天偷他的鸡。我说,你先别叫喊,我是来买鸡的。谁知,被我抓在手里的这只老母鸡,突然从我手里挣脱出来了。它从我手里猛然一蹿,朝他主人的鼻子上扑了过去。他一下子高声叫唤起来,说我用老母鸡打他。那婆娘一直唠叨个没完,不停地‘咯哒咯哒’叫唤着老母鸡。这时来了一群笨蛋,他们糊里糊涂地什么也不问清楚,就叫巡逻队过来了。我自己要去军运总协调处,要把事情解释清楚,我是清白的。我对值班的中尉说,是您让我来买吃的东西的,可是他根本不理我,还要我闭嘴。说什么让我等着被绞死。他还说这些天来车站上一直乱糟糟的,倒霉事一件接着一件。前天一户人家的火鸡给弄丢了。我说,那可不关我的事情,那时我还在拉布,他说我说这些没用,于是就把我送回来了。”
卢卡什上尉过了好一阵子,才说道:“帅克,你把天下搅得大乱了,却用一个简单的‘误会’就想推过去。你既然惹下了这桩事情,那么等待着你的就只有绞绳了,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是的,您说的我完全明白。长官,请您指示,鸡汤里是不是要多放些挂面,好煮得稠一点呢?”
“我命令你,帅克,赶紧拿着这只老母鸡从我眼前消失。否则,我会把你的脑袋揍扁,你真是个白痴……”
“遵命,长官。可是,我没有买到芹菜,也没有买到胡萝卜,那我只能放土……”
还没等土豆两个字说完,帅克就提着老母鸡跑出了军官车厢。卢卡什上尉端起一杯白兰地,一口气喝光了。
帅克在军官车厢窗外,举起手来,敬了个礼,然后回到了自己的车厢里了。
巴伦经过了一番剧烈的思想斗争,最后决定打开上尉的沙丁鱼罐头,他正准备动手的时候,帅克提着老母鸡走了进来。车厢里所有的人都不由地瞪大了眼睛望着他,目光中满含着肯定的追问:“你这是打哪儿偷来的?”
“我给上尉先生买的,”帅克边说边把洋葱和挂面从口袋里掏了出来,“我本来打算炖鸡汤给他喝,可是遭到了他的拒绝,于是只好我自己留着了。”
“这是只瘟鸡吧?”军需上士怀疑地问道。
“它的脖子可是我亲自给扭断的,”帅克嘴里回答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刀来。
巴伦满眼崇拜与期望地望着帅克,不声不响地把上尉的酒精炉准备好,又去提了一壶开水。
电话兵霍托翁斯基走到帅克的身边,表示愿意帮他拔鸡毛。他在帅克耳边悄悄地问道:“你是在哪儿弄来的?是爬墙进去还是在外面捉的?”
“是我买来的。”
“算了,别装模作样了。我们亲眼瞧见你被别人押了回来。”
电话兵十分起劲地给鸡拔起毛来。伙夫也加入到这一伟大的行列中来,负责切土豆和洋葱。
杜布中尉这时正经过车厢外面,看到一个窗户外满是鸡毛。他大声叫喊着让扔鸡毛的人出来,帅克那张若无其事的脸马上闪出来。
杜布中尉把扔在地板上那只砍下来的鸡头捡了起来,问道:“这是什么?”
帅克回答说:“报告长官,这是一只意大利种的黑母鸡的头,这种鸡很善于生蛋,每年大概能下二百六十个蛋。您看,它肚子里还藏着许多蛋呢!”帅克把老母鸡的肠子、内脏什么的递到杜布中尉的鼻子底下,让他看个清楚。
杜布中尉偷偷地咽了咽唾沫,离开了。过了一会他又回来了。
“这只鸡是弄给谁的?”
“报告,中尉大人,当然是给我们的。您看,它多肥呀!”
杜布中尉嘴里咕哝着一句:“你等着吧!算账的日子不远了。”巴伦偷偷地将一大块东西塞到了自己的背包里。这时帅克正好回过头来问他有没有放盐。他的这一举动立即被帅克发现了。
“巴伦,你在干什么?把它拿出来!你为什么要拿着鸡腿?”帅克满脸严肃地说,“大家看,这家伙偷了咱们的鸡腿,想一个人独吞了。巴伦,你知道你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吗?你知不知道,对那些在战争期间偷战友东西的人,会怎么处置吗?他会被绑在大炮身上,往死里打。你现在叹气也没有用了!等到我们上了前线见到炮队,你就等着去向炮手报到吧!不过现在你应该受到一点惩罚,好为你将来的惩罚做些准备。快从车厢里滚出去!”
巴伦垂头丧气地下了车。帅克坐在车厢门口喊起了口令:“立正!稍息!立正!向右看齐!立正!向前看!稍息!原地跑步!向右转!向后转!向右转!向左转!半边向右转!错了,蠢驴!向后转!半边向右转!这还差不多,你真是个蠢驴!半边向左转!向左转!向左转!齐步走!齐步走!笨蛋,你知不知道什么是齐步走?笔直向前走!向后转!跪下!卧倒!屈膝!起立!屈膝!卧倒!起立!卧倒!起立!屈膝!起立!立正!稍息!”
“怎么样,巴伦,这可对你的健康大有裨益呀,至少能增强你的消化功能。”
许多士兵聚集在他们周围,放声笑个不停。
“帮帮忙,大家给腾个地方出来。”帅克嚷着说,“他现在得进行操练,过来,巴伦,注意!可不要再让我喊第二遍,你总不至于愿意让我惩罚你第二回吧?开始吧:目标车站!看我指的地方。”
他指挥着巴伦转来转去,周围的人越围越多。
巴伦满头大汗,已经被弄得晕头转向。帅克却仍然不停地喊着口号。
杜布中尉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你们这是在搞什么鬼?”
帅克回答说:“报告,中尉大人!我们只不过是在进行操练,免得忘记了,也免得大家在这里白白地浪费如此宝贵的时光。”
“够了。你快点从车上下来,我要带你去见营长。”杜布中尉命令说。
帅克到达军官车厢时,卢卡什上尉刚刚从车厢的另一道门下去了,去了月台上。
杜布中尉于是向扎格纳大尉详细报告了好兵帅克的胡作非为。由于刚刚品尝的葡萄酒的美妙滋味,扎格纳大尉的心情好极了。他满意地笑了笑,说道:“很好,你不愿意把如此宝贵的时光浪费掉。很好!马杜西奇,过来。”
马杜西奇遵命将十二连出名的“暴驴”——军士纳萨克洛叫了过来。他立即将一支步枪塞给了帅克。
扎格纳大尉对纳萨克洛军士说:“这位士兵不愿意宝贵时光如此被浪费。你带他去车厢后面,让他进行一个小时的持枪训练,不许休息一下。记住,是持枪训练。”
“帅克,很快你就会感到,这会很有意思的!”扎格纳大尉吩咐完之后,就让帅克出去了。很快,在车厢后面响起了严厉的口令,像响雷炸响在铁轨上空。军士纳萨克洛刚刚还在不亦乐乎地玩着“二十一点”,赌得心火压头,现在却在一本正经地喊着:“枪靠脚!枪上肩!枪靠脚!枪上肩!”
在操练的间歇中,传来了帅克得意洋洋的声音:“很多年前,在我刚刚服役的时候,这些操练我都学过的,我记得叫‘枪靠脚’时,要把步枪紧靠右腰,枪托和脚后成一条直线,右手自然伸直,握住枪。大拇指把枪铳扣住,其他的手指得把枪托前部捏紧。当听到‘枪上肩’时,要迅速地把枪带挎到肩上,枪口朝上,把枪铳朝后……”
帅克返回到自己的车厢时,大伙儿问他怎么去了那么久时,他答道:“让人家‘跑步走’的人,自己去练了一百次‘枪上肩’!”
巴伦此刻早已躲在后边车厢里浑身发抖。他见母鸡已经煮好了,而帅克又不在,他就把属于帅克的那一份吃了一半。列车还没开,一列混合兵车把这个列车赶过去了,车上载着形形色色的人物。有掉了队的士兵;有如今出了医院,正被送回他们联队去的人员;也有其他可疑的人物,在拘留营里待过一阵子,如今去归队。
这列车的乘客中间有一个志愿兵马列克,因为拒绝打扫茅房,被控有叛变行为。可是师部军事法庭宣告他无罪,将他释放了。这时候他正准备去军官车厢,向营长报到。他没有固定的部队,一直在监狱之间转来转去。
扎格纳大尉看到这个志愿兵,又从他手里接过证件来,那上面有一个机密的鉴定,说他是个“政治上的可疑分子,须加戒备”,心里很是不舒服。不过他马上想起了那位对厕所兴致勃勃的将军曾经要求他任命一个专门记录营里事件的人。
“你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懒鬼,”扎格纳大尉对他说。“你在志愿兵军校的时候,就整天调皮捣蛋。以你所受的教育,你早就应该有所成就,得到你应得的官阶。然而你却从这个拘留营混到那个拘留营,你真给部队丢脸。不过目前在你面正好有一个机会,可以用来弥补你以往的过失。你是个聪明的年轻小伙子,我相信你是个有才气的人。你知道,在战场上,每一个营都需要有人把该营在前线的战绩好好记录下来。他需要把所有打了胜仗的战绩,所有营里出色的活动一一记下来。这样慢慢地积累起来,为以后编写军史做准备。虽然你以前犯下了错误,但只要改正了,认真地执行交给你的任务,你依然可以做一名优秀的士兵。现在就是我们对你进行考验的时候,你应该全力以赴地去做。你听明白了吗?”
志愿兵马列克将手放在胸前说道:“报告长官,听明白了。您所指的是发生在战争中的整个事件吧。我知道每个营队都有自己的光荣史,各个营队的历史汇合起来,就是联队史,再往上,就成了旅史、师史,依此类推。我会竭尽所能地好好完成这项使命的。长官大人。我打心底里为赋予我的这一神圣使命感到光荣。我会勤勤恳恳地把我们营部的英勇事迹记录下来,尤其是现在全力反攻的阶段,营部就要投入激烈的战斗。我会把所有应该记录下来的事件全都记录下来,让我们营史充满了胜利的光荣。”
“从现在起,你就属于本营部了,”扎格纳大尉接着说,“你的任务是登记奖章授予提名人的姓名,另外,你还得按照我们对你的指示,将那些能够证明我们营队昂扬斗志和严明纪律的事件仔细记录下来。当然,这并不是一件容易干的活。我会给你些恰当的提示的,我希望你也有足够的观察力能把咱们这一营记载得比别的单位都强。我现在去打个电报,报告他们已经派你做营部的战绩记录员了。好,你赶紧去向第十一连军需上士万尼克报到,好让他给你在车上安排个地方,然后叫他到我这儿来。你现在已经是营队的人了,应该向全营发布这一命令。”
伙夫已经睡着了,巴伦偷偷地打开了卢卡什上尉的沙丁鱼罐头,两手哆嗦着。军需上士万尼克遵命去了扎格纳大尉的车厢。通讯兵霍托翁斯基不知上哪儿弄来了一瓶杜松子酒,他一饮而尽后,借着酒兴,满怀忧郁地唱起歌来:
“在那些甜蜜的闲逛的日子里,
所有的东西都好似那样真实亲切。
信念在我的胸中涌动,
爱情在我的眼里燃烧;
然而,现在我的面前,
却是险恶的世界,犹如豺狼的脸孔,
信念轰然倒塌,爱情骤然破灭,
生平里的第一次,我开始痛哭起来。”
唱完了歌,他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军需上士万尼克的桌子前面,在一张纸上写下这么几个字:
我恳切地请求:请任命我为营部号手。
通讯兵:霍托翁斯基
扎格纳大尉对军需上士万尼克的谈话很简洁,最主要的是向他提醒说:营部已经任命这位志愿兵马列克为临时的战争记录员,可以让他和帅克待在一个车厢里。
“关于马列克,有一点你必须知道,这个家伙,在政治上可不是个怎么可靠的人。上帝啊,在现在,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对谁都可以安这顶帽子。什么样的猜测都可能存在,你能懂我的意思吗?不过我要提醒你一点:如果他说那些,他的那些……喏,知道了吗?你可得阻止他,别让他给我们制造麻烦,你去直接对他说,要他少说废话,不过你也别老是跑到我这儿来汇报。你得和他推心置腹,别只会打小报告,那是十分愚蠢的行为,也不管用。总的来说,我不想听到什么事情,原因嘛……你懂了吗?这种事情会给整个营队抹黑。”
万尼克回去后,将志愿兵马列克叫到了一边,私下里对他说:“伙计,你真的是个嫌疑分子吗?不过当着通讯兵霍托翁斯基的面,你可别说什么废话。”
他的话刚刚说完,喝得醉醺醺的霍托翁斯基歪歪扭扭地走了过来,他一下子扑倒在万尼克的怀里,嘴里呜里哇啦、含糊不清地唱道:
“所有的东西都离我远去,
我只能把头埋在你的怀里。
让我痛苦的泪水奔流而下,
滚落在你热烈、纯洁的心间。
火焰在你的眼睛里熊熊燃烧,
像那闪闪发光的星辰。
你那如同珊瑚似的嘴唇在对我说:
‘我会永远地陪伴着你。’”
霍托翁斯基大叫大嚷道:“我会永远陪伴着你!我在电话里听到的,我全部都把它告诉你,我保证。”
躲在角落里害怕得瑟瑟发抖的巴伦,一个劲地在胸前划着十字,嘴里念念有词地祈祷着:“圣母啊,别抛弃我不顾!请听我诉说!给我安慰吧,救救我这个苦命的人吧!我眼中含着痛苦的泪水,我心中怀着对您深沉的信仰、永固的期盼和热烈的爱慕!圣母马利亚,我呼唤着您!请您为我求求情吧,让我能够因为上帝的仁慈和您的庇护,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仁慈的主果真给他带来了好运,不久,志愿兵居然从他那破破烂烂的背包里,掏出了几盒沙丁鱼,给他们每人发了一盒。
巴伦欢天喜地地将这从天而降的沙丁鱼放进了卢卡什上尉的箱子里。但是当他看见众人纷纷打开沙丁鱼罐头吃起来时,他肚子里的馋虫又被勾了起来,他又从箱子里将那盒沙丁鱼拿了出来,打开盖子风卷残云般地吃了起来。
仁慈的主终于要惩罚他了。当他舔净了盒子里的最后一滴油的时候,营队的传令兵走到了这个车厢,对他叫道:“巴伦,上尉要你把沙丁鱼罐头给他送去。”
“这回又得受苦了。”万尼克军士在一旁说道。
帅克给他想着主意说:“你别两手空空地上那儿去,起码也得带上五个空盒子。”
志愿兵这时说道:“你是不是做过什么可恶的事情,否则上帝为何如此惩罚你?你以前是不是偷盗了什么圣物?或者偷吃了你们教区神父敬献的火腿?否则就是你偷喝了他放在地窖里用来做弥撒的葡萄酒?再不,就是你曾经翻墙,到神父花园里去偷摘过梨子?”
巴伦摇着脑袋,心里非常难过,满脸是一副行将受死的绝望表情。他伤心地哭诉着说:“我要什么时候才能不再受这样的罪过呀?”
听了巴伦可怜兮兮的诉说,志愿兵说道:“老兄,这都是由于你已经抛弃了上帝。你不会祈祷,所以上帝不会尽快地把你从这个世界上赶出去。”
巴伦轻声地说,他已经慢慢地对上帝失去了信任,因为他曾经好几次求过上帝能使他把肚子变得小一些。
他向众人诉苦说:“我这个贪吃的毛病并不是在战争中才养成的,它已经由来已久了。我老婆还带着孩子专门为此去克罗柯特祈祷过呢。”
帅克这时插话说道:“我知道那个地方,它离塔博尔不远。在那个地方有一个圣母像,戴着假宝石,看起来显得十分阔气。有一个斯洛伐克守教堂的想把它偷回去。那人是个虔诚的信徒。他去那里后,想到如果先把心里的罪孽清洗一番,那么也许仁慈的主会保佑他干得成功一些。因此他事先跑到教堂里,向上帝忏悔了一番,把第二天打算去偷盗圣母像的事儿也说了出来,他还没有念完神父交给他的三百句祷文,就被人捉住了,扭送到了宪兵队了。”
伙夫同通讯兵霍托翁斯基就“这种行为是不是一种忏悔泄密?是不是一种不能容忍的行为?”争论了起来。最后又说到既然圣母戴着的宝石都是假的,那么他们之间的争论是不是还有意义?最后,伙夫对霍托翁斯基说,这是应得的惩罚,是命中注定无法逃脱的劫难。也就是说,还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个可怜的看守教堂的斯洛伐克人还是别的星球上的生命,当那名聆听忏悔的神父还是澳大利亚的一种现在说不定已经灭绝了的袋鼠之类的哺乳动物的时候,这一事件就已经注定了——必须由那位神父来破坏他的忏悔。按照教规,或法律的规定,即使涉及到教堂的财产问题,这种罪过也是可以得到赦免的。对此,帅克插了一句简单明了的说明:“没错,无论谁也不能知道他自己在几百万年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而且也不必要否认。我们还在后备部队当兵时,有个中尉对我们说:‘你们真是一群笨牛懒猪,别认为这一辈子打了仗就再也没有战争了,即使死了之后你们依然会遇到战争的,你们这群猪猡,我会让你们好受的,让你们下地狱,让你们的灵魂出窍!’”
巴伦接着说道:“可是连克罗柯特也对我贪吃的毛病束手无策。当我老婆和孩子回来的时候,发现家里养的鸡又少了几只。唉,我真是没法解决它啊。我明白,我们都指望着它生蛋呢。可是我每回去院子里,看到它们时,肚子就觉得难受,只有让鸡进到我的肚子里,我的难受才会稍稍好些。有一回,我的家人们都去了克罗柯特为我祈祷去了,希望我这位做父亲的别再贪吃了,把家产都这么吃光了。我走在院子里的时候,看见了一只火鸡。这只火鸡差点把我的老命给毁掉了。我的喉咙被它的一根骨头给卡住了,多亏了我那个磨房的一个小徒弟,一个小男孩替我取了出来。否则今天我也没法坐在这儿,和你们聊天了,也就不会赶上这场世界大战了。哎,那个小男孩真是聪明,小小的个子,白白胖胖、细皮嫩肉的,一身都是油……”
帅克突然走到了巴伦面前,对他说:“快让我看看你的舌头。”巴伦乖乖地伸出舌头来,帅克仔细看了看,对车厢里的人说:“我知道了,他准是把那个小男孩给吃下去了!你老实说,是不是这样?你准是趁你们全家跑到克罗柯特的时候干的,对不对?”
巴伦双手合十,绝望地叫起来:“伙计们,别再对我进行折磨了。我的朋友怎么也如此说我呢?”
“我们并不因此而责备你。”志愿兵开口说,“恰恰相反,这样看来你肯定能够成为一个好的士兵。在拿破仑战争时期,法国人把马德里围了个水泄不通,马德里城的西班牙司令官为了不至于因为饥饿而投降,居然把他的副官都给吃了,而且连盐都没有放。”
“这可真是有些不值,如果加点盐,那位副官肯定会好吃一些。军需上士先生,我们营队里的那位副官是叫齐格勒吧?他太过于瘦弱了,恐怕还不够一个先遣队吃一顿呢。”
军需上士万尼克说道:“你们看,巴伦手里居然还拿着念珠哪!”
果然,巴伦往往在他身陷困境的时候,就会想起他的念珠来,他这串念珠是由维也纳的莫利兹—诺文斯顿公司出产、由克罗柯特经销的。
巴伦哭丧着脸对大家说:“这也是从克罗柯特弄来的,那次他们去给我弄了这个东西,还没有走进家门,就听见家里的两只小鹅的叫声。不过那次我并没有下手,因为它们实在太瘦了,没有什么肉。”
过不多久,命令下来了,叫他们在一刻钟之内动身。然而谁也不信这回事,尽管百般戒备,有些人还是东西乱荡。等火车真的开动的时候,有十八个人失了踪,其中就有第十二先遣队的纳萨克洛军士。列车消失到伊撒塔尔塞那边好久以后,一位排长还在火车站后边一座小灌木林里跟一个妓女吵着架。她索价五个克朗,作为服务的代价,但是那位排长却只肯出一个克朗或者几个耳光。那妓女高声叫起来,吵嚷声使得附近车站的人都被吸引了过来。 欧美名著丛书(全12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