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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我又回到了这个不合理的现实世界

放熊归山 (加)约翰·欧文 12175 2021-04-09 1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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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拉夫,”嘉伦说,“动物园里如此闹腾,一定会有人听到的。”我心里在纳闷:动物园里是否以前也有过这样闹哄哄的夜晚?安静惯了的郊区居民是否会在床上辗转反侧,轻声抱怨:今晚的动物真是不安分?但是我想,像今天晚上这样闹哄哄的情形,动物园以前一定不会有。它们不停地跺脚,摇晃栅栏,发疯似的痛苦吼叫。那些操蛋的灵长目动物尤其闹腾。

  我让红外线灯一直开着,因为现在我不想让哪个动物睡觉,它们必须随时准备走。但我想让欧·施鲁特一直待在黑暗中——你可能会这样说。我在小型哺乳动物馆外面的小径上待了一会儿,借着里面射出来的紫色灯光,费劲地读着钥匙圈上每一把钥匙的标签。我找到了猴子馆的钥匙。我顺着外边露台的边沿走过去,一张张枯萎的面露凶相的脸从栅栏中探出来,哭叫着让我进来。我不敢打开头顶的灯,害怕动物园外的路人会发现里面的异样,马上报警。我打着欧·施鲁特的手电筒,一个铁笼一个铁笼地检查过来,看到一双双漆黑的皮革状的手紧抓着栅栏。我仔细地读着各种猴子的名称标签。

  普通猴:大叫猴、狮尾猴、长鼻猴、猕猴、蜘蛛猴、松鼠猴、绒毛猴——都是些小猴,于是我把它们都放了。

  接着是龇牙低吼的狒狒:面带微笑、毛发如雪的北非狒狒,以及生就一副狗脸的狒狒;还有我的那只红胸脯的雄狒狒——现在已经忘了它的痛苦。还有南非大狒狒,这是体形最大的狒狒——或许我不应该将这120磅重的雄性大家伙放出去。

  接着是长臂猿,这里有一大群。还有黑猩猩,总共有六只——其中一只大腹便便,推搡着别的黑猩猩,咬着一只蜘蛛猴的尾巴。接着我经过了一只重达200磅的雄猩猩,一只重达四分之一吨、来自几内亚湾的低地大猩猩,真有些不好意思的感觉。它们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它们等我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才大声喊叫起来,既愤怒又妒忌。那只雄猩猩扯下秋千绳下面的轮胎,把它塞进栅栏,压得如自行车轮胎那样扁。低地大猩猩一下子将水盘折起来,像折一个信封似的。

  我释放的那些灵长类动物可不安生,简直是操蛋的忘恩负义之徒。我听到从啤酒花园传来砸东西的声音:那些家伙拿起桌上的烟灰缸往地上猛砸。

  “格拉夫,”嘉伦说,“你要么赶紧让它们平静下来,要么赶紧让我们出去。”

  “这些羚羊类动物是非常安全的,”我说,“它们可以吸引猴子们的注意力。”于是我赶紧往羚羊场奔去——这羚羊场从猴子馆一直延伸到澳大利亚动物的小王国——一下子放掉了北非髯羊、西里伯岛水牛和旋角羚;让长颈羚、南非长角羚和印度野牛获得了自由。其实对于那操蛋的印度野牛我应该更慎重一些。它是世界上最高大的野生公牛。我看到了它的标牌,但是没有看到躲在黑暗中的那个家伙本身。那家伙站着的时候肩膀高度为六英尺四英寸,我还以为那黑乎乎的家伙是一头小山羊呢。当它轰隆隆地从我身边冲出围栏大门的时候,嘉伦大叫道:“这是什么,格拉夫?”它从她身边跑过,踏坏了树篱,将她吓得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是什么,格拉夫?”嘉伦大叫。她站在正焦急等待的一群斑马旁边,一动不动。“你答应过的,格拉夫!”嘉伦喊道。

  “是我的错!”我喊道,“你赶紧把那些斑马放掉!”这时,我马上把全身光亮亮的黑斑羚和身上到处是肉瘤的西伯利亚羱羊放掉,然后去挑选别的动物。

  动物园还是没有静下来的意思。大象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叫声,与池塘里水禽的吵架声交响着。

  一头大象能有什么危害?我想。我当然只放一头。我可以挑选温驯的一头大象。

  于是我朝厚皮动物馆走去,驱散了聚在一起好像在密谋着什么的几只长臂猿——它们哆哆嗦嗦地聚在大型吵闹猫科动物馆旁边。我走过静静的河马馆,河马馆静得叫人感到奇怪,我只能猜想:河马们潜在水下,对动物园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这样也好,我想——否则它的嘴巴散发着植物恶臭,叫人受不了。

  在厚皮动物馆,几头大象在左右摇晃,抬起脚链,用鼻子相互撞击着对方的身体。我挑选了一头年老的、体形很大的、耳朵被咬过的非洲象。我用钥匙为它打开了锁链。它很和善,我必须牵着它的鼻子领着它从厚皮动物馆的门口出来。它勉强能穿门而出,它的出现驱散了正在那里密谋的几只长臂猿。这头大象很明显有点耳聋,它在里面的时候看上去很温驯,只是因为它没有听见外头的喧嚣。但是,一等它走到了外面,它的象鼻一下子挣脱了我的手,步伐稳健地侧身小跑起来。它越跑越快,踩坏了灌木丛,踏扁了沿着小径一路修建的铁栏杆。

  我想:上帝啊,请你不要让嘉伦看到这头大象。这时,我又听到一阵砸烟灰缸的声音——那些诡计多端的猴子不知道在啤酒花园玩儿什么游戏了。

  接着,我经过了那些高高的、有屏风挡着的废墟,巨大的猛禽在此栖息。我想:不能放你们走。你们会把小一点的猴子吃掉的。但转眼又想:不过,你们至少能让它们安静下来。

  我继续朝前走,回到了小型哺乳动物馆。我要好好整理一下我的思绪,同时看看欧·施鲁特与食蚁兽一起相处得怎么样了。我在台阶上遇到了嘉伦。她正蹲在那里,紫色光线照着她。

  “我看到了一头大象,格拉夫。”嘉伦说,“我想马上离开这里。”

  “就一头大象而已。”我说。我冲进去,看到欧·施鲁特乱糟糟地倒在一个角落里,眼睛沾满了锯木屑,眼泪直流。那几只巨大的食蚁兽快活地坐在玻璃房的中心,用舌头舔着长鼻子,静静地看着欧·施鲁特。

  这样下去不行,我想——必须让欧·施鲁特动起来。我又爬回到滑道,引诱着,或用电棒赶着,将食蚁兽弄出了玻璃房。在打开滑道的小门前,我告诉施鲁特,如果让我看到他用眼睛看着我,我就要将中国捕鱼猫带进来。

  当然,我没有这样做。我将食蚁兽换成了蜜獾——这家伙脾气不好,老低声吼叫,一团椭圆形的毛和四只爪子都像獾。我相信,它一定对欧·施鲁特有着难以忘怀的记忆。但是这头蜜獾太小了,我知道它无法对欧·施鲁特发起全面的攻击——即使施鲁特处于这种被绑被捆的境地。

  我猛地打开滑道门,对着施鲁特喊道:“小蜜獾来了!”将这个胖乎乎的小家伙推了进去。我从玻璃前门看着施鲁特和蜜獾。施鲁特和蜜獾各在一个角落,相互表示着敬意。但当蜜獾看清了施鲁特所处的情形之后,它马上趾高气扬地走到玻璃笼子的中央。

  我在这个迷宫的各处升起玻璃房的前门,将那些很有理性的小动物放了出来。这时我与嘉伦又起了争执。

  “你不能将快要做妈妈的美洲豹猫放掉。”她说。

  “我当然不会放掉她。”我说。我给她展示了我应有的理智:将懒散的树懒和阴沉的袋熊放掉,但不放那只又瘦又矮、深褐色的美洲山猫;我还放掉了行动敏捷的长鼻浣熊。

  当然,食蚁兽成了烦人的家伙:它们只顾自己坐在通道里看着蜜獾和欧·施鲁特,把交通全堵塞了。

  嘉伦说:“求求你了,格拉夫。我们现在还不能走吗?”

  我说:“我们得把它们集中起来,把它们统统赶到动物园的一个门口去。”然后我放掉了猫鼬——嘉伦不同意放它。我还放掉了那只动作慢吞吞的、不太情愿出去的懒猴和那只尾巴绕成圈的狐猴。在挑选动物方面,我现在越来越感到理性了。

  让你看看我有多理性吧:我没有放掉那只可怜的熊狸,就是那只婆罗洲熊狸,为的是不让别的动物传染上它的罕见病。

  我站在袋狸原先住的那个空空荡荡的玻璃房前,默默地鞠了一躬:它早就投奔自由世界去了。

  当我摆脱了唠唠叨叨的嘉伦,再次出现在外面的台阶上的时候,我碰到了一群我并没有放掉的动物。它们现在不对我欢呼了。它们变得很专横,内心燃烧着妒忌的怒火。无所不在的长臂猿们坐在最下面的一个台阶上,耸着肩膀,朝地上吐着口水。当我走到小径上的时候,它们喋喋不休地指责我。它们向我扔石头,我扔了回去。我将钥匙圈扔向一只长臂猿。那家伙一下子跳到小径护栏,翻身躲进了灌木丛中。接着,它们向我扔来了各种杂草、树枝和土块。

  “你们自由了,可以走了!”我尖叫道,“你们为什么还不走?要求不能过分!”回答我的喊声的,是一阵听上去好像是彻底摧毁了啤酒花园的打砸声。我快步跑向那里,只见满地都是被砸坏的烟灰缸的碎玻璃。这肯定是灵长类动物所为,只有它们才能干出这样的破坏之事:这接近于人类能干出的令人震惊的大破坏。它们砸碎了那面老式的哈哈镜,啤酒花园的露台上到处是大块的玻璃碎片。我低头看着破碎的哈哈镜,看到自己的滑稽影像若隐若现。

  “再放走一种动物,我就大功告成了。”我说。我走到发着恶臭的稀有眼镜熊的铁笼前。我打开铁笼的时候,它们正躲在一个池子后边——它们在这个池子里喝水,也在这里泡澡。我只得大喊着让它们出去。它们肩挨着肩从里面走出来,低着头,就像被鞭打过的狗。它们绕着圈走过被毁坏了的啤酒花园,相互挨得太近,撞到了啤酒花园的大阳伞,撞到了嘶嘶乱叫的猴子。

  这就够了,我想。够了,肯定够了。在我迂回地走过一个个熊的铁笼——它们都在里面咆哮——的时候,我听到了嘉伦的尖叫声。施鲁特不见了!我想。我眯起眼,透过铁笼的角落,朝黑黑的小径和小型哺乳动物馆看去,看到了一个人一样的背影,几乎是四肢着地快速跑动着,在猴子馆那边转了一个弯,后面跟着的身影与他一样,只是胸膛没有那么宽厚。原来是那只猩猩和低地大猩猩一道逃了出来。

  我想:真是操蛋,这两个家伙是怎么逃出来的?这时我还看到,跟在它们身后的是那头非洲大象,侧着身慢慢跑着,巨大模糊的身影犹如一个大房子,它的象鼻上挂着铁笼的一面栅栏——这长方形的巨大铁栅栏已经变形得不成样子了。

  非洲象猛地把这面栅栏扔向小径,栅栏砸到水泥地上发出叮当一声巨响,就像圣斯蒂芬教堂的大钟突然脱落,从尖塔直接掉下来,砸到了中央圣坛背后的风琴管上。

  所有跑动的动物都停了下来。我站在那里努力屏住呼吸。整个动物园如教堂一般静止了,一个新希望带来了一片寂静。我慢慢地往前走去,经过了北极熊、棕色熊和北美灰熊的铁笼,然后走上一条小径。附近有著名的亚洲黑熊,它站在铁笼里好似一个杀手。我不得不跳过这头东方熊的安全绳,猛地撞到手腕那样粗的栅栏条上,撞到了这头可怕的熊的铁笼门。这时在我的小径的前面,隐隐约约出现了大象的模糊身影。它从我的身边经过,向前方冲去。它穿过啤酒花园,将几顶大阳伞捣个稀巴烂,它那巨大的象足将掉在地上的哈哈镜片碾得粉碎。正当我站起身想离开的时候,著名的亚洲黑熊从栅栏里伸出爪子,一把抓住了我的胸膛,将我贴着栅栏从后面紧紧抱住我。我吸了一口气,紧紧屏住,不敢呼气。我背对着它,可以感受到它嘴里呼出的臭气吹乱了我的头发。我让自己平静下来,心想:它很快意识到,它的头太大,伸不过栅栏的间隙,所以就无法吃我,这样它就会用它的利爪抓破我的肚子,先吃我的内脏。但是我想象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它一把将我的身体转了过来面对它:它的头大如水牛头。我壮着胆子直视它的眼睛。我发现它正注视着套在我肩膀上的钥匙圈。

  “噢,不行!”我对它说。它紧紧抱住了我,我与它胸贴着胸,栅栏条磨痛了我的肋骨。我感到它的爪子使劲挤压着我的脊椎骨。“你就压扁我吧。”我对它咕哝了一句,“你不要盯着那个钥匙圈了,因为我是不会放你出去的。”它对着我的脸咆哮起来。吼声如此之大,简直要把我的鼻孔掀掉,我几乎要窒息了。“绝对不行!”我厉声尖叫道,“一个人必须有底线!”

  这时,嘉伦也尖叫起来。我想:不好,大象把欧·施鲁特放了!或者是,那个浑身雄性气的猩猩把我的嘉伦抓住了——真的,那是它所能抓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我伸手去抓钥匙圈。亚洲黑熊稍微松了松爪子,让我的后背能往外移动了一点。我胡乱摸索着钥匙,在黑暗中找寻着我觉得或许标记为“永不使用!”的那把钥匙。但这把钥匙的标记是“亚洲熊”,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三个字。我将钥匙放入锁孔。这头熊抱住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感到铁门一下子朝我弹过来,我与熊一道被推到了铁栅栏外面。在这一刻,它还是死死挤压着我,真的不相信它已经自由了。接着它放开了我,我们两个扑通一下都趴到了地上。

  我想:现在它就要在门口打转,将我一口吃掉了。这时我们两个都听到了大猫的吼声,吼声短促,但比以前明显高声,好像——至少是这样吧——它们的铁笼门也被打开了。接着我就听到几只可怕的大猫在我近旁咕噜咕噜地响着。大猫们已经摆脱了铁笼,来回走着。我从门口后退着爬去。那只东方熊没有注意到我。很奇怪的是,它蹲在那里一动不动,时而抬起鼻子,流着口水,身体两侧又长又粗的毛在不停颤抖。

  著名的亚洲黑熊在思考!我想。或者说,在密谋着什么。

  我没有再多等一秒——怕它做出可怕的决定。我绕着它那打开了的铁笼,快速跑回到小径上,经过池塘,跑进小型哺乳动物馆。我发现,我那可怜的嘉伦正蜷缩在靠近门口的迷宫过道里,顺着满是血污的小径看过去,看着一头老虎正蹲在一头很大的羚羊身上。在红外线照射下,老虎身上的条纹呈现出深红色和黑色,而这头羚羊则是黄褐色的,胸脯厚实,羚羊角呈螺旋状。羚羊的身上流出了一团肠子,那形状犹如大脑,它的后蹄被弄弯了,或者说被翻起,压在它的大腿底下,而大腿上摊着它那谁也不会搞错的、令人眼熟的蛋蛋——那大小如同排球。

  “噢,希基,是羚羊。”我说。

  “是老虎。”嘉伦说,她的语气比冬河还要冰冷,“再说我不是希基。”

  我问:“你尖叫了?”语气同样冰冷。

  “噢,你听到了?”她说,口气里带着一种疯子的那种高兴劲,“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能挺过去的,没有你照样行。”

  “那些猴子到哪里去了?”我问。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面无任何表情。我就不再问她了。

  迷宫里传来一个很沉闷的声音——有人在说着人的名字。我走过去。只见欧·施鲁特靠着玻璃墙直挺挺地站着,蜜獾发出奇怪而低沉的叫声在戏弄他,得意扬扬地待在玻璃笼子的中央。欧·施鲁特这个老东西不断叫着不同的名字,或者说是对着这些名字在发问。

  “是齐克尔?”他叫道,“是贝因伯格?穆费尔?布兰代斯?施默林?弗里登?”他一个名字一个名字说过来,说过一个忘掉一个。

  我回到了嘉伦的身边,刚好听到那最后一个震耳欲聋的响声——著名的亚洲黑熊的决定性的吼声。它已经适应了自由带给它的惊喜,终于做出了决定。动物园的其他动物都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叫声,好像这头熊是一个格里芬怪兽[1],它们更怕传说中的它,而不是现实中的它——它们都知道它一直记恨着辛利·高奇,这种记恨把它的脑子都弄坏了。

  “你把这头熊也放了啊。”嘉伦说。

  “没有!”我说,“我的意思是,我是被迫的。它不让我走。我只得与它做了个交易。”她紧盯着我看,好像不认识我,就像不认识那头倒地而死的羚羊一样——她确实没有见过它活蹦乱跳的美好样子。

  “噢,格拉夫。”她低声说。她的眼睛变得模糊起来。

  我从小型哺乳动物馆的门口望出去,看到亚洲黑熊正爬上楼梯——一次爬四个台阶——向这里奔来。嘉伦整个人麻木了,当它向我们冲来,在我们身边跑过,轰隆隆地穿过迷宫的时候,她都没有退缩一下。当它看到欧·施鲁特的时候,便停了下来,默默地看着他。他嘴巴里嘟囔着:“温斯特姆?博特韦勒?施努勒?斯坦加滕?弗兰克?小弗里希?”

  我想:你为什么不念叨念叨伍特、加沃特尼克、梅尔特、沃特泽克—特鲁默这些人的名字呢?或者念叨念叨我——从来没有计划的汉内斯·格拉夫呢?

  著名的亚洲黑熊发现了他要找的人,于是就在玻璃房前门边坐下来,不知怎么办才好。它用一只爪子在厚达一英尺的玻璃上满怀希望地拍打了一两下,那拍打的方式很奇异,就像小鸟啄食似的。欧·施鲁特停止了嘟囔。“外面是谁?”他问,“我知道是齐克尔!”亚洲黑熊再也不能继续忍受欧·施鲁特对它大喊大叫。它突然跳了起来,砰的一声撞到了玻璃上。退回去,继续撞。然后坐下来,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欧·施鲁特喊道:“快说!你是谁?我知道你就在外面!”亚洲黑熊开始吼叫起来。外面的喧嚣声在迷宫中产生了回响,显得越发嘈杂。欧·施鲁特猛地向后倒在锯木屑中,滚了几下,快滚到蜜獾的身上。蜜獾赶紧起身,往后退了几步躲开了他。他们俩争吵起来,就在滑道的门口,就在黑熊近距离的吼叫声中——这种吼叫声是席津动物园的所有动物再熟悉不过的了。

  欧·施鲁特尖叫道:“不!你不能进来!不要让它进来!它不能进来!永远不行!不!求求你!齐克尔?贝因伯格?弗兰克?施努勒?施默林?小弗里希?求求你!”

  我连忙拉着嘉伦跑出了门——这吼声似乎在后面推了我们一把。动物园里尽是疲于逃命的动物。它们毫无疑问都听到了黑熊愤怒的吼叫,没有哪只动物敢挑战黑熊。大猫不敢,大象不敢,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的猴子更不敢——它们好像跑到大门口去了,别的动物也往那个方向跑了。它们好像被组织起来了。所有动物都聚在一起了。亚洲黑熊出来了——谁也不想与这个毫无理性的家伙做伴。

  当我和嘉伦跑到检票亭边,正要往大门跑去的时候,我看到动物园外面有一排排的手电光打过来,让人感到头晕目眩。我还听到了模模糊糊的人声,有一群人在外面等待着。我看到一大批动物,长蹄子的,长脚蹼的,长着爪子的,一个接着一个奔跑着,把水禽池塘的水溅得到处都是,把夜色弄得飞舞起来——所有的动物都朝后门奔去,这个后门通向蒂罗尔花园。花园里到处是苔藓和蕨类植物,是通向马克辛公园道的一条很好的捷径。

  大门口出现了堵塞的情况——原来是大象强行经过这里,堵住了大门,只留下身下的一个小孔可供别的动物出去,但是它自己被卡在了那里。大象设法跳过了大门的一个铰链,但大门的底角还是固定在那里,底部的铰链摇晃着,整个大门一下子横着倒下来,堵在了门口。

  嘉伦和我偷偷地从被困住的但乱动不已的大象边上跑过,穿过了一个聚集在一起的猴子群。

  在蒂罗尔花园也聚集了很多人,大多是黎明前起来的市民,人数超过了警察——这些郊区居民身穿睡衣,打着闪眼的手电筒。在混乱之中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们。我们从那些家庭主妇身边轻轻挤过去——她们叫起来声音比猴子还要尖。

  当我们赶到马克辛公园那个又大又黑的灌木丛的时候,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我的脑海中才清晰出现这个行动可能带来的结果的感觉。透过灌木丛,我看到了那些躲藏在公园里的人。不知姓名的男人们手拿古老的武器:壁炉用的三头叉、鹤嘴锄,以及闪闪发亮的木锯;草耙子、雪橇,以及新月形的镰刀。人们的吵闹声已经盖过了亚洲黑熊的吼叫声——这些声音都离我远去了。

  我拉着嘉伦走到尽可能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嘉伦坐在公园的石凳上抽泣起来,我跪在她面前。我看到那些躲在暗处的人似乎身穿制服,上了年纪,腹中空空。他们是顽固的食肉者,这些年来,一到晚上他们就在席津动物园周围的公园里转悠。自从察恩·格兰茨——或者是别人,不管是谁——被动物吃掉之后,他们总是这样。

  我听到了一两声枪响。有鸟儿和猴子在栖息的树林摇晃起来。公园的长椅上不光有我们俩,还有一只长臂猿舒舒服服地安坐在那里,有滋有味地嚼着糖纸。

  我对嘉伦说:“你与这只长臂猿一起待在这里不要动,答应我,好吗?”她的脸显得很平静,或者说是麻木,就像这狼吞虎咽的灵长类动物的脸。

  我向马克辛大街跑去,沿着人行道边界寻找着那辆摩托车,找到了那个灌木丛,找到了藏在那里的捆成一团的帆布背包。

  天依然黑着,街边的房子都点起了灯,开着车灯的汽车飞驰而过。从出租车下来的客人手里都拿着各种东西:棍棒、扫把、拖把,以及烤羊肉串的工具。他们走进了震天的战斗号角之中。他们有很多年没有听到这样的喧嚣了。

  我把背包绑在摩托车上,沿着马克辛大街开下去,大声喊叫着嘉伦。我不知道在这一片喧闹声中嘉伦会不会听到我的喊叫——绿色的大众牌警车就在我身后的马克辛广场鸣叫着警笛。在蒂罗尔花园的树梢上,闪过警车的蓝色光带。人们蜂拥进入马克辛公园,动物们鱼贯而出。

  我看到了嘉伦站在人行道上,好像在等公共汽车,就像平时她在这个时间等公共汽车一样。她神情麻木地登上摩托车,坐到我身后。她的身体轻微碰到了一头西伯利亚羱羊,它正像山羊似的、瞎了眼一样跌跌撞撞在人行道上走着——它的很大一块皮被撕开了,耷拉在肩膀上,那伤口看上去是被锄头砍的。

  我竖着耳朵,想听到它的声音——亚洲黑熊的声音,想听听它最后的绝望或满足的吼叫。但是人声嘈杂,我无法听到它的声音——连亚洲黑熊的吼叫都被湮没了。

  嘉伦坐在我身后,就像一个木偶。我开到了车来车往的马克辛大街上。警察在巡查马克辛公园。我看到了警用宝马摩托车来回跳动着的车头灯和白如珍珠的整流罩。车头灯光在灌木丛来回穿行,意在赶跑人群。在不断逼近的车头灯光中,我看到一只灰色的大雄袋鼠在打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丢掉了园丁的大剪刀。这把大剪刀现在被控制在大雄袋鼠那猎手般的爪子中,在草丛中闪着光亮。

  我在郊外开了五个街区,还能看到赶往动物园的人群。在沃特曼巷的巷口,我看到一头雪豹舔着一只爪子,直喘粗气。在萨拉热窝广场,我看到五个成功抓到猎物的猎手,他们蹲下身子想躲开我的车头灯光,以为我是警察。他们身后藏着一头已经被拖了一路、满是血污、毫无抵抗之力的印度野牛。这头野牛站立的时候足有六英尺四英寸高。

  一群矮壮的斑马悄无声息地穿过草地,在灌木丛中迂回前进。它们善于移动,骗过了三个猎人:一个拿着大网,两个抬着一个大锯子。这些斑马走到了人行道上,就在我的前面,它们的蹄子在鹅卵石地面上擦出了火花,被自己蹄子发出的咔嗒声所惊吓。它们迂回着穿行于停泊的汽车之间,穿过远处的人行道,沿着狭窄的沃尔特小巷跑去。这里它们迎头遇到了警用摩托车的车头灯,只好转头回去,再次穿过马克辛大街,再次被赶进了马克辛公园。

  我和嘉伦接着就来到了拉因茨郊区,来到了偏僻的医院区域。我们一连经过了老人院、伤残人士院和城市医院:泛光灯下的草地,荒凉的米黄色灰泥墙面。在阳台上,很多把轮椅在闪着光。在草地上,老人、病人和残疾人听着动物园传来的喧闹声,就像乡下人看着遭受轰炸的城市火光冲天的情景。

  我让摩托车低速空挡怠速,在这里待了一会儿,与他们一起听,一起看,等待着那只聪明的动物出现——它已经越过了最难的障碍,随时都会出现在这里的。也许,还等待着那只绝美的长臂猿,它会翻着筋斗来到医院,护士们全都会围上去,阳台上的轮椅都会向它扔去。最后它被橡皮呼吸管缠住,被听诊器勒住,抓住了它,医院的所有员工和病人都会骄傲地说,他们都有功劳。

  但是没有一只动物跑得这么远。嘉伦的身体重重地靠在我的后背,我可以感觉到她的头贴着我的脖子,在不停地摇晃。我掉转车头,开过了医院,朝郊区西边的乡下开去。嘉伦湿湿的面颊滑过我的脸颊,她的双手紧紧抓着我的衬衣,她的牙龈狠狠地咬着我的肩膀。

  我并不在意她咬我,倒是希望她咬得更狠一些,咬得我更痛一些。我的车速时快时慢:开得快一点,就可以迅速甩开身后的嘈杂声;开得慢一点,是为了让那些成功逃脱的动物——如果有的话——能够追上我,在我的车前灯光里奔跑,为我做片刻的向导——我会很高兴地信任这个向导。

  但是没有一只动物追上我,也没有别的车子朝我的方向开。我见到的所有车子都是从我对面开过来的。私家汽车及农民的马车——上面带着的各种工具和武器叮当作响。在这黑乎乎的凌晨,人们急切地赶往发生灾难的地区。

  每看到一次对面的车头灯光,我就想起一次中学时足球场上的情景。我被踢得惨败,每一次都是如此。 放熊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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