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胡人发现吃了大亏后,干脆起了玉石俱焚的心思,不顾一切的猛烈攻击,西梁守将死了十之五六。
最终,应诺带着俘虏回来了,攻击的北胡人投鼠忌器终于退了回去。而那时,西梁守军已经无力招架了。
应诺掀开帘子走进主将的帐篷时,浓烈的血腥味一股脑的扑了出来,在酷暑的天气夹杂着腐烂的恶臭,令人生厌。
她顿了顿,还是走了进去,轻唤:“义父。”
叶平剧烈的咳嗽几声,招了她过去,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可辩驳的威严:“应诺,你这一仗,打得好!不愧义父对你多年的栽培。”无人的大帐里,他的声音絮絮响起,“如今,义父老了,不行了,可我西梁的万里江山却仍是暴露在北胡的铁蹄之下,义父死不瞑目啊!应诺,你答应义父,不管你有怎样的私人恩怨,你也必须竭尽全力守住疆土,不让北胡蹂躏我一寸土地。”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托孤了,只要答应,便有数万兵权交到己手。而叶应诺依旧是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她问:“义父知道我的私人恩怨?那您当年……”
“我知道的,看到你的眉眼之时,我就隐隐猜到了,”叶平娓娓道来,“你怨老天不给你活路,怨所有人都弃你恨你,可你有想过吗,手无寸铁的小女孩儿如何能从京城到了边疆,又如何能以女人之身入伍从军?这不是我能够决定的。你之所以活着,是因为太子殿下暗中护着你啊。”
“太子?”混乱的记忆里早已想不起的影子,只隐隐记得,那是个很高很好看的少年,在夜深人静之时翻进自己的房间,献宝一样的拿出用油纸包好的吃食。似乎他还会追着问,问她为什么不哭也不笑。
叶平攥过应诺的手,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答应我,答应我,守住西梁的江山!答应我!”
应诺,应允承诺,她的一生早就注定,不可能逃得开。
她看着叶平的渐渐混浊的眼睛,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点头:“好,应诺发誓,此生此世,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北胡的一兵一卒过了西梁的边疆。”
这是她应下的第二个承诺。
虽是女子,却也一诺千金,不曾改变。
潇湘阁内,相思提了紫砂壶为柏颖诺饮尽的茶杯续水,白九也趁机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叶平给你取的名字不是应诺吗?你后来又改了名字?”
四十多岁的妇人挺直了腰板,虽然面无表情,但从她的目光中仍是看得出当年金戈铁马征战沙场的威仪与霸气。她啜了一口茶,浅浅的试了试温度,然后说:“这个名字,是很多年以后,太子登基之后让我重入宗室而改的名。然而,不管怎么样,我的命运,注定了要用一生的时光去兑现诺言。”
她停了停,微微抬起头,看着不知名的远方,整个人似乎都笼在一层看不见的圣光中,英姿飒爽。再开口时却带着浓重的沧桑与无奈:“我这辈子,应了三个人的诺,均是千斤重的,让我不得不答应,也让我为此喘不过气来。”
她说:“可是,我从来就不后悔遇到他,从来就不悔。唯一悔恨的是,为什么要以柏颖诺的身份和他在一起。”
那个被西梁唯一的女将军心心念念了大半辈子的人叫何安,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医官。
初遇时,何安是刚刚从别的队伍调过来的军医,而叶应诺,则是名震西北的女将军。
那时,部队刚打完一场恶战,陆续有伤员送回后方,军医们在伤患中穿梭,忙得不可开交。
何安以前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专治头疼脑热跌倒损伤的,倒是少有因冷兵器而受重伤的病人,再加上从没见过这样多的伤员,似乎浓浓的血腥味和沉重的呻吟声大大的扰乱了他的神志,因此,竟也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束手无策的站在一旁。
耳边都是痛苦的呻吟,神游许久,何安终于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的要去找绷带找金疮药,却又老是找不到,急得他额上滴下豆大的汗珠来。
这时,一只手握着金疮药递了过来。
何安傻傻的接过,下意识的打量那只手。手掌不大,指骨细长,指腹上满是厚厚的老茧,指甲盖里还浸着血丝。
等上好药,何安才得空去看那只手的主人。
那是个女子,二十岁左右的模样,皮肤不白,面容冷峻,像是被边塞的劲风刻出来的。她毫无表情,一身未解的盔甲上还有泛黄的血渍和刀剑的划痕。
何安敢肯定,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奇特的女子。她没有红妆,武装起来却比男子更英姿飒爽风神俊朗。
应诺冷冷的开口:“救人。”
说是开口,倒不如说是命令。她的一字一句都如同冬日的寒冰,不怒自威,让人无法拒绝。
何安呀了一声,赶紧回神为伤员疗伤。等他终于忙完,脱力的靠在角落里休息时,应诺还在营帐里,冷眼扫过每一个受伤的弟兄。
何安动了动发麻的脚,走到应诺的面前,声音很小:“将军,您的伤……”
话还没说完,应诺一个眼刀过来,把何安的话哽在了喉咙里。她说:“带上药,去你的营帐。”
何安秒懂的点头,他看着应诺离开的背影。他从不知道,原来女子亦可以是这般高大挺拔的,就像山谷中的松,瑟瑟寒风也压不倒她半分。在她面前,自己便像是一颗小小的黯淡的火星子,竟不敢平视于她,仿佛那垂眸那低眼都会辱没了她的十足英气。
你信不信神?何安的心里顿时觉得,所谓九天神祗也不过如此。信仰,便是从此时开始。
何安提着药箱回到军医的营帐,其他大夫还没回来,只有那个女将军昂首挺胸站在中央。
他道:“将军……”
应诺点了点头,解下层层盔甲,剥开里衣,把半个染血的肩膀露出来,声音不急不缓:“动手吧。”
何安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是要他动手治伤,当即也不再犹豫,提了药箱靠上前去,却仍是被那漫目的鲜红刺痛了心肠。
双十年华的女子,哪个不是爹娘的掌上明珠,哪个不是夫君的心肝宝贝,哪个不是闺中的如花美眷,有谁会像她一样,披尖执锐,一杆红缨枪如游龙戏凤,令敌人闻风丧胆?又有谁像她一样,小小年纪便不会哭不会笑,任由利器刺穿皮肉,满目疮痍伤痕累累?
没有的,普天之下便只有这样一个叶应诺罢了。
强压住心中的怜悯与悲痛,何安道:“将军,你的伤口感染了,我需要用刀子割开腐烂的皮肉,才能上药。”
“你动手便是。”她如此回他,“无需避讳。”
于是,何安掏出一把小匕首,在火折子上炙烤,然后几乎是颤抖着手搭上了上去,一刀一刀,割下烂肉。
没有任何声音,应诺连呼息都没有变,就那样绷紧了全身的肌肉,直至金疮药抖在血淋淋的伤口上。
何安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人家一个女子都没有叫痛,可每下一刀,他便觉得心脏被刺了一下,疼得紧。至于那疼痛从何而来,他自己也是说不清的。等到终于完成这一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的工作,他的额上竟渗出一层冷汗。
应诺也是看到了,语气平淡的同他道:“瞧你这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伤的是你呢。”
“将军,我……”
他我了半天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应诺已然重新将盔甲穿戴好,眼神清冷:“你是刚来的?”
“是,我原是谷方镇的赤脚大夫,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被抓了壮丁,他们看我会医术,就让我暂充军医来了这儿。”他只说着来此的原因,却隐去了城破家亡的惨烈,掐头去尾,谁也不提那段悲伤的过往。
“谷方镇?”应诺重复一句,心中却将地图完完整整的过了一遍。若没有记错的话,那个地方是靠近北胡的一个边陲小镇,半年前被北胡攻占,虽然后来西梁军队又通过白刃战夺了回来,可其中血泪和滔天仇恨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何安点头:“是,谷方镇。将军也去过吗?”
“两年前在那里和北胡人打过一仗,”她顿了顿又说,“以前你是什么人我不管,可是现在,你是随行的军医,兄弟们的命系在你的手上,你好自为之。”似是警告,又像是嘱咐。
高下贵贱,云泥之别,这便是女将军与心上人的第一次相见。
第二次则顺理成章了些。
应诺的坐骑被流矢射了一箭,伤在马臀上,连带着马腿也被弯刀砍了一下。她心疼的摸着马儿黑色的鬃毛,手掌上是粘稠的血液。
何安被人带了上来,背着药箱,远远的见着那个红衣烈烈的女将军,心里没由来的闪过一丝担心,他问士兵是不是叶将军受伤了,士兵骄傲的回答:“叶将军身手那么好怎么会被北胡的杂碎伤到?只不过是随行多年的战马中了流矢。”
何安静静的听着,狂跳的心脏慢慢缓和下来,他有些庆幸自己会医术,所以才能到应诺的身边;又有些后怕,怕那流矢伤到的不是坐骑,而是她。
卑微的军医,就这样患得患失的念着英勇的女将军,也深深的把她放在左胸第四根肋骨的地方。
何安微笑着向应诺打招呼,得来的是她的漠视和命令:“我的马受伤了,治好它。”
哪里需要她说呢,何安已经上前了,专心致志的清理着伤口,一丝不苟的上药包扎,一点儿也不像初见时的手足无措。做完一切之后,他抬头对她笑,黑色的眼珠亮晶晶的,就像是夜晚的星子:“将军,好了。”
应诺看了看他,面上没有表情,只是点头示意,却走向马儿,把头挨着马首,马儿也是极通人性的,主动的蹭她,还打了个响鼻,从大大的鼻孔里喷出白色的热气。应诺满意的拍拍马背,对何安道:“多谢了。”
何安哪里承得起这一声谢呢,连连说是自己分内之事,一不小心说出心里话:“还好是马,不是将军你啊。”
应诺向他投去敌意的目光,半晌才收回来,语气冰冷:“我的马丝毫不比人逊色。”
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何安慌忙解释,却口齿太笨怎样也说不清。况且,他真正想说的是,还好是马不是你啊,若是你受了伤,那……那这个胆小的傻军医该多么心疼啊。
他太卑微,就像是烂泥里的秋叶,连被人踩一脚的运气都没有。而她,太骄傲,西梁唯一的女将军,敌人闻风丧胆的战神,就像是九天上最耀眼的星星,哪怕搭起了天梯,也不可能碰得到半分。更别说其间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私心和虚伪。
叶应诺生来就不会哭笑,似乎不知道悲喜,木偶一般,痴痴的坚强的活着。不过是为了两个承诺,一个是叶平将军临死前的遗愿,还有一个,则是很久以前,那个很高很好看的少年偷偷爬进黑洞洞的屋子里解开束缚她的绳索,然后对她说:“诺儿,诺儿,你醒醒,快醒醒,我是来放你走的。诺儿,答应我,不要死好好的活着,等我登基,等我们再次重逢。”
而今天,不可否认的是,她的心灵有些触动。仅仅是因为一个不熟识的军医对自己稍稍的关心。
在他人眼里,女将军叶应诺,战神在世宛若神佛,不会哭不会笑,不会受伤也不会死亡,一杆红缨枪足以斩下敌人的头颅。
然而所有人都忘了,她也是个女子,会伤会痛的女子。只不过,她太高傲太冷淡,不习惯把所有的苦痛都放在脸上。所以,将士们都理所当然的以为,这个强大得如同神佛的将军不需要人情。
恰恰是一个最无能最卑微的小医官,他看出了女将军内心柔弱的一面,笨嘴笨舌的安抚慰藉,给予了她难得的柔情与关心。
弥足珍贵。
何安眼睛亮亮的看着她,这样说:“将军你小时候玩过树洞的游戏吗?你大可以把我当作不会说话不会泄密的树洞,吐出心中的苦闷。我是不会拒绝的。”
叶应诺手掌抚着马背,连看都不再看他了,冷冷的回答:“我不需要树洞,亦不需要倾诉。别自以为很了解我。我不需要别人的施舍,更不屑别人的拒绝,况且,”她顿了顿,提高了一个声调,“只有死人才能永久的保守秘密。”
外刚内柔,口是心非,嘴硬,这大概就是女人最大的特点了。
何安呆呆的立在原地,只觉得一片真心碎了一地,却又释然了:因为太孤独了,所以她才会拒绝所有人的好意。
他看着天边咸蛋黄般的落日,静静的扬起唇角,笑了。手指却捏着药箱的边缘,紧紧的,直到指尖发白,然后有什么冰凉的液体落下来,打在他已然僵硬的手指上,哒的一声,化了。
他喃喃自语:“娘,娘……” 笔夭司命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