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有人说,世人出生之日,命运便被安排好了,祸福喜忧,皆不能改。除非有一个人,甘愿用生命为代价,才可能逆天改命,欺瞒上天。
我这一生,无悲无喜,无泪无笑,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与我无关。当我终于会笑了会哭了,你却,不在了。你,是我的全世界;而家国天下,却是柏颖诺的全世界。
壹
一个月前,司姑娘与白九相思二人讲述当年天族内乱之事,顺带着说出了自己一生的爱恨,可是白九的一句话却又让她惊慌不已,竟然失态至此匆匆出了门去,临行前把潇湘阁交给两人看管。
本以为司姑娘离开三两天就会回来,哪里想到已是一月有余却仍是不见踪影。
白九百无聊赖的趴在桌案上,手里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沿,身子不动,只抬起头看着正在烹茶的相思,有气无力的道:“她都不在店里了,你还费力煮那么多茶干嘛?”
“煮了那么多年的茶,都习惯了,反正也没事做啊。”相思手上不停,也不看抬头他。
“比起清淡的茶呢,我还是更喜欢浓烈的酒啊。”白九把手环成杯状向着虚空做了一个临空对饮的动作,吧唧嘴赞道,“啊,好酒啊。”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酒虽醇烈,却也不如清茶更像人生。”
二人向外望去,只见外面立着一个女人,约莫四十多岁,与一般男子差不多高,面容冷峻凌厉,像是被西北的劲风切割出来的。她身着一套蓝底白花的裙子,挽着高高的妇人髻,一支木簪斜斜的插入发髻。她站得笔直,没有丝毫娇弱和老态,像是一只骄傲的天鹅,虽然她并不白。布满细纹的脸上没有表情,是真正的无悲无喜的模样,但声音却是历经沧桑饱含情义的,她开口:“我听说这里的主人是一个很奇怪的神人,如果讲的故事能够感动她的话就可以以命换命,对吗?”
“的确如此,可是夫人来得不巧,我家姑娘出远门了。若是您实在要找她的话,请过几日再来。”相思这样回答。
“这样啊,”女人淡淡的说,依旧是没有表情,可声音却异常低落,“可是我的时间不多了呢。”说着,像是负了千钧重的山石一样,本来挺直的背一下子弯了下来,竟是露出一丝老态,慢慢的走了出去。
“等等,”白九突然开口叫住她,然后说,“如果你的确等不及的话,不如进来坐坐,和我们说说也是一样的。”他眉眼弯弯的笑着,一副标准的迎客的脸,又指了指自己和相思,“我们都是潇湘阁的人。如果夫人信的过我们的话,就请进吧。”
女人愣了愣,抬头看看白九,点了点头,跨进了屋子。
而相思却皱着眉头瞧着白九,暗中用了传音之术,责备他:“司姑娘不在店里,你就这样请了她进来,哪怕感天动地,你又如何能像姑娘那样为其逆天改命呢?”
白九胸有成竹的笑,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只白杆毛笔,说:“我是做不到,可有这白骨笔在手,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吗?再说了,她走之前吩咐我们照看着店里,又没说不许做生意。说不准这个故事恰恰是她需要的呢。”他朝相思眨了眨眼,一副撒娇的模样,“好姐姐,这几天一个人也没有,无聊死了,好不容易来了个人,好姐姐你就别赶她走了嘛。”
相思哭笑不得,暗暗抖了抖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终于还是重重的点点头答应了:“好吧。”
于是,熟悉的茶室里,相思照例摆上了刚刚烹好的茶,却见着白九一袭素衣一头长发的坐在司姑娘往日坐的位置上,一时恍惚,竟觉得白九就像是男版的司姑娘一样,素衣墨发惊为天人,只是白九眸子闪亮神色澄明与司姑娘的赤瞳迥异。回头想想,毕竟司姑娘曾把白九养在身边几百年,有些像她也是再正常不过了。便回过神来,仔仔细细的听那女人的故事。
女人喝了一口茶,双手捧着茶杯,微微抬起头看着斜对面的墙壁,缓缓开口:“我叫颖诺,柏颖诺。以前有人叫我将军,有人叫我大人,还有人叫我诺儿,唯独只有他一个人唤我阿诺。”
“柏?松柏之柏?”见颖诺点头,相思又问,“柏是西梁皇家的姓氏,夫人是皇族?”
颖诺回答:“是的,我是先帝的私生女。我的母妃,是先帝的亲嫂嫂,所以我的出生是皇家耻辱的象征。而我刚硬而可怜的母妃,在我出生之日就生生缢死在寢宫,留下我孤孤单单的一个人生活在世上。”她顿了顿又继续说,“而我,像是被上天诅咒过的一样,从出生起,我就不会哭也不会笑。”
说的明明是悲惨的身世,可颖诺的面色平淡得像是一滩死水,竟没有掀起半分波澜,似乎那些悲剧从一开始就与她无关。
看着颖诺面无表情的脸,相思终于明白了她说的不会哭不会笑是什么意思。
无悲无喜,没有欢笑没有眼泪,这样的人生纵然有一波三折起伏跌宕,也换不来半分浓情蜜意或是怒气冲天,不是说她没有人之常情,只因为她生来就是木头一样的脸。
是折磨,是病态,亦是无奈。
柏颖诺看着远方,目光渐渐迷离起来,她说:“真正属于我的一生,始于战场,也终于战场。”
是的,始于战场,始于她的十三岁。
没有人知道,这个十三岁的姑娘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就像他们同样不知道在下一场战争中又将是哪个朝夕相处的战友离开。
当守夜的兄弟们发现这个小姑娘时,她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外面胡乱的套着不合身的染血的长袍,被阳城的寒冬冻得瑟瑟发抖。尽管如此,可她手里却紧紧握着一把小巧的弯刀。
“嘿,丫头,你躲在这里干什么?”一人问道。
另外一人提了灯笼上来,昏暗的灯光映在姑娘的痩黄的脸上,竟显得有些骇人。“快回去吧,丫头,这里马上又要打起来了,你躲在这儿会死的。”
她摇头,冻的牙齿打颤,声音也断断续续的:“我不走,我要留下,我要参军。”
巡夜的士兵哈哈的笑:“丫头,你这样小,这样弱,又是个女人,说什么胡话呢,快回去吧,你爹娘会担心你的。”
“我没有爹娘,”她扬起脑袋,小眼睛黑黑的,直视对面的人,固执的重复,“我要参军。”
士兵们摇摇头,只当这是个脑子不好使的傻丫头。
她就那样蹲在那里,一寸都没有挪,固执而迂腐的守在那里三天三夜,冻雨落下,大雪纷飞,冰凌子刺得骨头痛。可是,仿佛这是九死之中唯一的生路一般,哪怕冻僵了,她也不肯离开。
直到最后惊动了主帅叶平,这位老将军深邃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皱了皱眉,终于说:“如果你能证明自己能够在战场上活下来,我就破例许你入伍。”
她冷得忍不住打起摆子,黑溜溜的小眼睛里陡然生出一丝光来,用尽全身的力气重重的点头。
众人只当这是老将军为救这个固执的丫头而做的戏言,就连他自己也是认为她不可能做到的,所以才许了一个破坏军纪的诺言。
几天之后的阳城血战,西梁军队终于以鲜血淋漓的代价打退北胡强敌。
流血漂橹,尸积如山,就连叶将军也在战场上受了敌人一箭。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个早该冻死饿死的固执的小姑娘糊着满脸的血,一瘸一拐的走进主帅的大营。
寒风夹着些小雪飘进军营里,所有人的愤怒都在见到了她之后瞬间又变成了震惊。
这样弱这样小的丫头,浑身的血污都冻成了红色的冰凌,裂口的鞋子灌进雪水,红彤彤的小脚丫上都是冻疮。
可她不哭不闹,脸上没有一丝悲伤和恐惧,右手提着一个包裹,往地上一扔,从里面骨碌碌的滚出一个披头散发的血淋淋的人头。
辨认不出是谁,但是可以看出是北胡人。
“我活下来了。”她开口,“你说过的,同意我入伍。”
叶平微微愣了愣,眉头皱得更紧,和额上深深的法令纹一起,像是在枯黄的皮肤上画出的凹凸不平的地图。
半晌,叶平道:“好,我说到做到。”他的目光柔和了下来,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孙女,“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她答,“我生来就是一个人,不会哭不会笑,没有名字没有家人。”
感叹一声都是杀伐惹的祸,叶平又道:“既然如此,我便赠你一个名字一个家吧。”他停下来想了想才说,“就叫应诺,叶应诺。从今以后,军营就是你的家,这些兄弟们就是你的家人。”
应诺,应诺。她的转折源于叶将军兑现诺言,而她的后半生,也将如这个名字一样,应诺。哪怕用汗用血用生命,用尽一切也是要应了一个承诺。
叶平把应诺收在麾下,认作了义女,把他毕生的心血统统教给了她。武功、兵法、阵图,还有对朝政的态度。
应诺学得极好,尤其是一手红缨枪耍得连军营里最厉害的好手都啧啧称赞。
叶平奏请朝廷,封了应诺作了西梁的第一位女将军――名正言顺的第一位。虽然那时她还只是叶平身边的禆将,但其女子的身份已经足以写入王朝的历史。
六年的风霜雨雪,六载的九死一生,从十三岁到十九岁,她的青春年华全都献给了血淋淋的人间炼狱。
第一次单独作战是在十九岁那年的盛夏。叶应诺率领三千精兵长途跋涉绕到北胡后方,欲与叶平将军的大军形成合围之势,一举歼灭西梁境内的北胡敌军。
众所周知,西梁与北胡的交界是大片大片的沙漠。流沙和海子,还有隐藏在沙漠中的毒蛇野狼,都是茫茫戈壁滩上威胁生命的存在。然而,最为致命的却是迷路和缺水。
时不待我,在一场大风暴中,向导趁乱逃了,面对炎炎烈日漫漫黄沙,几千人几乎要崩溃在沙漠里。
水在半路弄丢了许多,此时已经不够了,别说直捣黄龙,就是活着走出去也是一个大难题。
军心不稳,兵家大忌。
当属下支支吾吾的说出撤退的意愿时,应诺面无表情的看着远处的沙海,声音很冷:“不可能。我们只有两条路,要么拼命一搏九死一生,要么埋骨此处魂兮不归。”她手脚麻利的跳上马背,亮闪闪的腰刀指着前方,枪头上的红缨随风摇摆不定。而她自己,则像冷冰冰的刀枪,略带自嘲,唇角却没有笑意,“我是从白骨堆里爬出来的,怎么可能死在这中地方呢?老天爷不会这样优待我!”
说罢,下令前进,大队人马在松软的沙地上踩出长串长串的印记,扬起浓重的沙尘。
上天垂怜,他们竟然真的找到了一片绿洲,补足了水源。然后,长途跋涉奔袭千里,像一把钢刀插进北胡的胸膛。
出乎意料的好运。死里逃生的应诺竟然撞上了外出打猎的北胡皇族。不过千人人的护卫队自然是比不上她的三千精骑,很快所有人都被她拿下。打扫战场后发现,此役竟然俘虏了北胡的三位亲王、五位皇子,外加世家子弟若干,其中不乏可以用来谈判的人质。
而应诺的队伍,伤亡甚小。可以说,这是一场大捷。
士兵们都说,这是神明的赐福。神明庇佑他们走出了大沙漠,又庇佑他们得到了这样好的结果。如同死里逃生后的奖励。
应诺用手帕擦掉红缨枪上的血迹,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世上如果真的有神仙,那么就不会有我叶应诺了。”
老兵们都知道她的经历,只道她因战乱而身世悲惨,却不知道她到底有过什么遭遇。
虽说偏离了预定的战略目的,但此次取得的成果亦是显而易见的。带着这样大的目标再傻乎乎的走下去,就算不碰着敌军的大部队,一场风暴就足以让他们全军覆没。于是应诺决定,原路返回。
回程很顺利,可是这一仗叶老将军他们打得却是很辛苦。 笔夭司命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