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里最痛得一块陈年伤疤,刻着的是她生命中给予过她最好的爱的那个人的名字,三年流血五年结痂,如今在她以为几乎快要痊愈的时候,被人生生的重新撕开,在那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洒上了一大把的盐。
无法言喻的痛随血液流经心脏,再蔓延至全身。
这大概是奚念诗有生以来做的最艰难的一笔生意了,没有利益,高额的成本堵得她心口闷疼,出于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她下意识的抗拒着余然向她抛出的那根鱼饵,“沈弘不是已经被警方抓起来了,奚听语是他杀的,他都坐牢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想折腾些什么?”
“折腾?”余然眼底泛起一丝令人悚然的怨毒,“我就是要折腾,冤有头债有主,那些人自以为弄个替罪羊进去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做梦!”
“我不是个傻子。听语被沈弘求婚那阵,沈家出事,正逢动荡的时候急需要寻求盟友,联姻是最好的手段。你觉得沈弘这么敏感的时候。执着娶了听语进门,是为了什么,为了情感?”
余然笑了,眼角都溢满了嘲讽讥诮,“他那么一个狼子野心的人,可不是会有情饮水饱,他就是为了站在背后的奚家。”
“试问要是你,在这种时候,费尽心思为自己找了一张能让自己鱼跃龙门的通行卡,即将搭上这班朝通天大道去的便利车的时候,忽然就把自己这张卡给扔了吗?”
“你不会。”余然眸光诡谲,“除非你手里有了更大更有力的筹码。”
她的声音陡然尖了些,“沈弘背后有人指点,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凶手,我的听语死得惨,那些罪魁祸首,岂能逍遥法外!”
奚念诗听着余然跟做演讲似的,在她耳边情绪激昂且极具渲染力的诉着自己的恨,垂着眼帘默默无语,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了几分。
“奚念诗,你再想想你妈妈,她本来是活的好好的,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多无辜啊,就这么无缘无故地被人害死了,现在在下边都躺了多少年了,有冤无处诉,有屈没处告,她多可怜啊。”
余然今天是有备而来,打定了主意要拉奚念诗下水,说的话一句比一句犀利,简直字字戳心,势要击溃奚念诗心里那道脆弱的防线,“你身为她的骨肉至亲,却对她的痛苦视若无睹,奚念诗,你的心肠真有那么狠吗?这些年午夜梦回的时候,你就真的没有听见过你妈在地上夜夜痛苦,日日怨恨的声音吗?”
听见过吗?
奚念诗被被余然问哑口无言。
大约是听见过的吧。
可是,这么多年,她被人蒙在鼓里,如夜间行走被遮了眼睛,被捂了耳朵,一个聋子瞎子,能听得出她绝望又怨恨的伸冤声,能看得清她留下的血泪斑斑吗?
她被瞒了八年,八年啊,一直活在有心人编制的梦里,自以为一切都是命。
她的母亲没走下那张手术台,她痛,她难过,却不恨,不怨,因为她觉得都是命数,半点不由人,也许她的母亲就是没有长命百岁,儿孙满堂的命。所以她认,她会为她的死可惜,难过,却不会产生任何阴暗的心思,不怪任何人。
可现在,当这个谎言被人戳破,她直面了那阴暗而恶心的真相,奚念诗,心里就燃起了一把火,一把迟了很多年才被点燃的火,名为,仇恨。
火焰炽热,烧灼她的神经,烘烤她的心肺,她为妈妈的死,感到了疼痛,愤怒。
嗓子里像是落了灰尘,她张张口,声音干涩沙哑的说:“好,成交。”
两个字,很轻,音落下,病房里一阵风一过,就吹散了。
余然却听清了,她抚掌满意地笑了,“能让沈弘那个小狐狸,干出杀人这种费力不讨好的,的人一定不简单,我没什么用,人微言轻,肯定跟他们是斗不过的。但是,我知道你丈夫是个人物,手眼通天,只要他出手,肯定能干脆利索的解决了这些杂碎。”
“三天后就是听语的尾七,我这个妈,一辈子没什么本事,也不曾走过什么正道,把她生下来,没让她享过多少福,反是倒让她受了很多苦,如今,她人没了,都要走了,我要是还什么都不替她做,让连她走都走的不能安心,那可真是亏了这孩子叫我了二十年的妈啊。”
余然眼角湿润了些,“所以,我得替她把仇报了,尽了我的本分,替她了了心愿,让她圆圆满满,无牵无挂的走。”
她朝奚念诗竖起三根手指,“三天,我给你三天的时间,只要在三天内你把这些人送进他们该去的地方,我就告诉你当年的真相。”
奚念诗攥了攥身下的床单,手里拧起一团的皱褶,抬头看了余然一眼,她略显苍白的薄唇紧紧抿成一线,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余然没得到准确的答复,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目送着余然的背影出去,直到病房门关上,隔绝了视线,奚念诗阖了下眼睛,转头复又静静地看向窗外。
秋末冬初,落叶凋零,寒风瑟瑟,窗外这时候景象已是一片萧条。
这样压抑的天气,让奚念诗莫名想起了,八年前送陈婉约上手术台前一天的情形。
依稀记得那天,好像也是这样的天气,阴沉沉的天色,刮着凉凉的秋风,一团团的乌云压在头顶,沉闷的,让人透不过来气。
她放了学,背着沉重的对那个年纪的她来说就像小山一样的书包,被奚盛年的助理直接从校门口接到了医院。
重症病房里,陈婉约正在跟她的护士聊天,做最后一遍术前检查,看见她来了,立刻温柔地笑起来,一边朝她伸出手,一边轻声细语跟她说话,“妈妈的念诗放学回来啦?今天在学校累不累,各科布置的作业都多吗?”
长期被病痛折磨的女人,几乎瘦成了一把骨头,伸出的手臂上没有什么肉,纤细的像根包了层皮的竹竿一样,看着吓人,拉住她的手,手心都是硬硬的,凉凉的,几乎不是活人的触感。
她任由陈婉约拉着,放下书包,乖顺的坐在她身边,从早晨吃了几根油条,到上了什么课,再到作业多么多么多,说的相当琐碎,像个叽叽喳喳的麻雀,在她耳边絮叨个不停。
陈婉约就那么一直微笑着听着,末了,伸手轻轻的摸摸她的脸,目光温柔而慈爱。
她像只幼鸟,躺在母亲的身边,在她怀里轻蹭着撒娇。
陈婉约抱着她,声音轻轻地问,“妈妈明天就要动手术了,念诗,害怕吗?”
“不怕,我知道妈妈的手术一定会成功的,隋叔叔的医术高明,一定能治好妈妈的。等手术成功以后,您的身体慢慢就好了,就可以继续陪我旅游,陪我看书,给我织毛衣还有围巾了。”
她小声在母亲耳边抱怨,“今年的秋天降温太快了,没有妈妈织的围巾,我觉得特别冷。”
陈婉约被她小孩儿似的语气逗笑了,嗔怪的说:“小娇气包,才刚刚秋天,就嫌冷了。这么下去,你冬天可怎么办,天天在家抱着暖气片不出门吗?”
她笑着去捏她的鼻子,又说,“妈妈的念诗啊,最怕冷了,一降温就容易受凉得病,每次都让妈妈提心吊胆的。等妈妈手术结束,妈妈就替念诗织今年的毛衣和围巾,冬天啊,念诗就不冷了。”
那时候的她多天真啊,躺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听母亲这么承诺,满是欢喜的点头,畅想着都是美好的以后,温暖的围巾,款式漂亮的毛衣,还有……健康的妈妈,以及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
那个时候的她拉着母亲的手,是如此坚定的相信那场手术不过只是让她跟母亲进行了一次短暂的分别,不过是母亲生命中一个小小的磨难,只要进去一闭眼,再睁开,她病怏怏的身体就会好起来,坏了的心脏也会重新焕发出新的活力,她身体的健康,新的美好的生活,都会到来。
所以她是如此的放心,就连推陈婉约进手术室的那一瞬间,她脸上带着的都还是笑容。
她说的还是以后,“等你手术结束以后,我们一起去外公家给他一个惊喜,外公一直很担心你的病情,知道你好了,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等你手术结束以后,我们一起去挑选毛线的颜色,我也要学着给你织围巾。”
“等你手术结束以后,我们一起……”
她说了很多很多手术结束以后要跟母亲一起做的事情。
她的母亲也跟她承诺了很多很多手术结束以后要陪她做的事情。
她以为,那年秋天结束之前,她就会戴上母亲新织的围巾。
她以为,那年秋天结束之前,她就会高高兴兴的跟母亲一起去外公家,看看那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儿。
她以为,那年秋天结束之前,她就能看到一个健健康康的妈妈……
可是,世事难料,她满心期盼的是有母亲参与的未来,可手术室的那扇门一关,就是阴阳两隔,她的一个转身,就是陈婉约短暂的一生……
那年,秋天格外的漫长,格外的萧条,她坐在那个手术室外边等啊等,没等到健康的母亲,也没收到她织的毛衣和围巾。
她等到的,只有一个小小的盒子,一张黑白的照片。
春去夏来,秋走冬至,四季过了,又是一年的轮回,而那年的秋天,就在她心里定格,落叶凋零,百花枯萎,然后再没逢春……
奚念诗望着窗外被秋风垂落的枯黄落叶,眼眶涩然的厉害。
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过那时候的事情了,那些因为命运无常带来的痛苦,抑郁,撕心裂肺的情绪,早已被她尘封在记忆的角落里,刻意的遗忘,有意的逃避,时至今日,她几乎已经彻底说服自己,开始学会处理那些记忆给她带来的阴影,并在渐渐远离。
但,现在,她毕竟还没真正摆脱那些负面的东西。她却又不得不重新将它们从角落里拖出来,重新暴露在阳光下。
她一头陷进去,如陷入泥沼,久久无法脱身。
“妈妈!”
就在她沉浸在过去的种种里,始终无法释然的时候,一个欢快轻松的童音在门外响起。
奚念诗这才想起,余然来之前,因为她的病情好了大半,身边已经能活动自如,她就打算着让岑让把想她想的茶饭不思的小团子从家里带来医院的事。
有些机械的循声看去,病房门刚打开,小雁就冲了进来。
软乎乎的小团子,之前在医院在住了段时间,病情稳定了,心情也舒畅,回家后又被岑让精心照顾着,脸上现在都多长了些肉,穿着厚厚的冬装,像个行走的小球似的,看上去可爱的不行。
“妈妈,我好想你。”
小球扑入她怀里,小手环住她的脖子,在她的在肩窝处轻蹭,一副相当眷恋她的模样。
奚念诗下意识伸手接住他,软软暖暖的小身子抱在怀里,她的心脏一缩。
有一种她形容不出的难过和疲惫撞入她的心里,然后,她精神上那道岌岌可危的防线,骤然断裂,过去的,现在的,她对于家庭,对于亲人的,不为人所知的那种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朝她席卷而来。
她唯一的,最爱她的那个人,没有了。
她在这个世上,有朋友,有敌人,有同事,有伙伴,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人了……
这个八年前就生有的念头,如今重新破土而出,她孑然一身,像跟浮萍一样在这熙攘的尘世漂泊,惶恐,不安,难过,思念,她抱着小雁,想起自己的母亲。她也曾像小雁这样在母亲怀里撒娇,母亲也曾将她如此温柔的抱起。
她最爱的妈妈,最爱她的妈妈……
如果还活着,是否,也会像她对小雁一样,如此爱她,保护她?
奚念诗收紧了手臂,将头靠在小雁的小肩膀上,声音轻轻地,“嗯,妈妈也想你。” 闪婚老公很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