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桶外,季平川先就着桶洗了两把脸,像是要清醒自己,然后起身缓缓从胸前里衣内抽出一方锦帕。
上面没有绣纹,没有花样,只是一张杏色的锦帕,这是方才在马上抱她在怀时,从人腰间偷偷抽出来的。
季平川双手撑着木桶,看着水面上倒映着的自己,自嘲的笑了。他堂堂一个大将军,什么时候竟也开始做起这般猥琐之事,却也从来只有在霍之湄面前,才会被一改往日的行为做派,活像个愣头小子。
他撑在木桶上久久未动,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又像是在反省着什么。
从他再次回来,在小桃林内见到霍之湄的那日开始,他的心境便再不能与往日相提并论了。即便对霍之湄还有着满心的怨,却在她今夜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便消失殆尽了。
他是恨过她骗自己,却更怕她根本就不记得。
第二日。
皇帝一早便同一众精骑擅射的男子上山围猎去了,只余下一群女子或呆在帐内,或三两漫步,有会骑马的,如柳嫔,便是驾马在营外扬鞭。
她本想和皇帝一起上山的,她的马术在京城女子中那可是数一数二的。奈何她并不会射猎,皇帝也不让她上山随行,便只好在营外一展风姿了。
柳嫔迎着风在地上驾马跑着,豪爽而奔放,与平日里的嚣张高傲完全是判若两人,然而此时此刻,马上英姿的柳嫔心里想的却是怎么才能除掉珍贵人。
因为上次的事,皇后罚她抄写宫规,撤了她一个月的牌子,导致她至今都还未能侍过一回寝,这口气憋在心里近半月,定是要出在珍贵人身上才可以!
沈媚此刻拎着煮好的茶壶站在皇帝帐外。她的帐篷就扎在皇帝的斜后方,和太后的相邻。
“给珍贵人请安,贵人又来给陛下送茶了?”程岁一见是珍贵人,上前就要接过那茶壶。
沈媚却没有像之前那般将茶壶递给人让人再带给陛下,往日是怕扰了陛下处理政务,如今陛下不在,她想亲自送进去,然后等着陛下回来,看着他亲自喝下这茶,再赞她一句手艺好。
“不劳烦程公公了,我想亲自送进去,在里面等一会儿陛下。”
程岁一愣,迟疑了一下,随即想到了什么似的,连连点头,对着珍贵人一笑道:“也好,那贵人进去等着陛下吧。”
沈媚一点头,拎着茶壶掀帘进了帐篷。她将茶壶置于桌案上后,就开始在帐内四处瞅着。明黄的帐篷顶,帐内也是金灿灿的,正中是座榻,两侧设有木椅,座榻后是一盏琉璃屏风,屏风后便是寝歇处。
以往沈媚来帐内偶尔坐坐也就回去了,不曾有机会多看看,此刻许是好奇心作乱,沈媚突然很想去屏风后面看一看,她还从未见过陛下的睡榻,不论是在宫里还是在帐内,即便她此时盛宠。
心下想着,她已提起步子往屏风后面走去了。帐内还熏着龙涎香,屏风后的味道更是浓郁,混杂着一丝从外透过的光,照射在那张九龙缠木的床榻上,和一旁挂着的寝衣上。眼尖的沈媚一眼就发现这件寝衣是她第一次见皇帝时,那人身上穿的那件纹路有缺,胸前有污的寝衣。
沈媚见此轻声一笑,走近架前将那寝衣取下,自言自语道:“差点忘了,还有这回事呢。”她当初就想着日后帮他补绣纹,洗净这污渍,此时坐在床榻边上,拿出随身的针线袋,便开始沿着之前的纹路绣了起来。
赵元昭手里抓着一只活奔乱跳的花兔子急匆匆的往回走,在帐外见到程岁时直接将兔子扔给他:“这兔子牙长,爪也尖,你给它磨短一些。”再冲着后头霍之湄的帐篷一扬下巴“想个法子送过去,别提朕。”
说着人就进了帐篷。程岁接过那兔子,应了一声“是”,抓着这只比人手掌还要大一些的兔子,笑得合不拢嘴。
珍贵人此时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陛下人一进来看见自己的时候便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面色瞬间阴冷下来,然后他夺过自己手里方才补完绣纹的寝衣,咬牙切齿的对她道:“谁让你动它了?谁许你动了!”整个人完全没有平日里的温润平和,就像一头随时会将人吃掉的兽。
“妾是看您的寝衣上绣纹不全……”
“程岁!”
程岁盯着这兔子,正想着从哪下手,突然听见里头一声怒喝,然后便不慌不忙的将兔子交给正从外头走过来的王福,嘱咐他去磨了这兔子的尖爪长牙,然后一转身撩开帘子低头快步入内。帐内无人,程岁像是意料之中一样,紧接着就往屏风后走去。
甫一入内,一见此情此景,同程岁想的是一模一样,可再一看赵元昭手里那件寝衣上的绣纹,他一愣,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陛下息怒!是老奴有失!陛下恕罪!”
程岁是知道赵元昭不喜欢别人入他内室床榻的,赵元昭什么话也没说,平息了半晌怒气,他将寝衣又挂回架上,声音清冷对珍贵人道:“出去,日后无传召,不必过来了。”
珍贵人忍住要夺眶而出的眼泪,轻声应一声“是”后,便躬身告退了。
出了帐篷,沈媚也不敢抬头,看见王福抱着一只兔子站在那里也只是点点头就垂着脑袋往自己帐篷里去了。
赵元昭让程岁起了身,此刻他脸上已无半分怒气,反而是满目倦怠,他无力问道:“我是不是太偏执,程岁,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程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索性叹一口气,低头不作声。
赵元昭见人并不出声,又是无力的一笑,道:“人是你故意放进来的,你知道她或许会入内榻,想惹起我的反感让我不再宠爱于她,却没料到她会动了那寝衣,你是在提醒我不该用这种方式来刺激她,对吗?”
赵元昭想尽了办法,对霍之湄好,她不接受,反而要将自己推开;刺激她却也于事无补,反而给了别人接近她的机会。他从没像此刻这般无力过,即便是当初知道了霍之湄要入宫的时候也不曾有过。他以为先帝驾崩,之后便会是他们重逢旧好的日子,却不想他们的关系还是如之前那般,甚至还不如。
距离越近,关系反而越远,越想接近,越是不可得。
话刚说完,不等程岁回答,赵元昭便起身往外走去,程岁忙转身跟在身后。出了帐篷赵元昭从王福怀里抓过那只兔子,瞧着牙和爪子都已磨好,此刻已是多了几分可爱,他直奔后面霍之湄的帐篷而去,他要问清楚,他要让霍之湄看清她自己的心,他一刻都不想再等了。
霍之湄正在帐内逗着方才季平川送来的白兔,想着该给它取个什么名字,此刻见赵元昭也抱着一只兔子过来,她突然一愣,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心尖一颤,涌过一丝暖意。
赵元昭看见地上那只白兔子的时候脚步一下子顿住了。那只兔子本是自己看上的那只,却被季平川身边的高霖抓了去。自己是一国之君,总不好跟人争一只兔子,于是他什么也没说,绕到后山又去寻了一只花兔子,个头小不说,还是个牙长爪利的。
他当时还以为季平川是寻来给他自己夫人的,却不想竟是送给了霍之湄?!
而霍之湄此时眼底不自觉流露出的柔情落入赵元昭的眼里却是燃起了他的怒火。他强忍着怒气,保持着心平气和的状态对霍之湄道:“太后这兔子,是哪里来的?”
霍之湄转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白兔,实话实说:“是姐夫送的,谢我昨日给他战马赐名。”
赵元昭眼睛一眯,看向霍之湄的眸子里已不再温和。
他将手里的兔子一下子扔到了地上,将那只白兔子吩咐程岁去抓过来,然后对霍之湄道:“珍贵人看上太后的白兔了,朕便特地寻了个花兔子来跟太后换,太后不会吝啬吧!”
程岁一闭眼,紧紧握了下手,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还以为陛下是想通了,此番是来和太后娘娘主动和缓的,却不想又是来刺激人的。
赵元昭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但是他一看见那兔子就想起了昨夜季平川抱着人回来的那个场面,所以此时此刻,他的言语行为已不受控制了。
程岁迟疑着上前,看了看太后呆愣住的样子,又看了看南珍和北珠束手无策的样子,还是弯腰下手将那白兔抱了起来。
霍之湄整个人已经完全僵在原地,只静静地看着他,心里原本的期翼已四分五裂。
赵元昭见人不说话,面色依旧冷凝道:“太后既然没意见,那朕就先带走了。”
像是还不满意,赵元昭往前迈了一步,在人身前用只有两个人才可以听到的声调,一字一句道:“太后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大将军是有家室的人,是臣子。” 一朝选在君王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