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的一、三、七连有三百多人，集结号吹响的时候，江生只看见王伟等少数人还勉强能动，和他一起向前冲。

　　三连一班的战士除了江生和王伟，以及班长徐达，其它战士都已经在战壕中冻僵。

　　三百多人的连队，因饥饿严寒，最后剩下不到五十人。

　　九军团的其它战士陆续赶来，江生的意识模糊，根本分不清敌人还是战友，他手里的枪不知丢在了哪里，隐约跟着王伟一路向前跑去，耳边的风声犹如寒夜里的狼的哭嗥。

　　战斗打响之后，占据长津湖高地据点的美军很快被打得溃不成军，因为本就是夜里，江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听到哪里有枪声就向哪跑去，那时候的江生在心里想：“不如就这样放弃吧，不如就这样吧。”

　　江生趴在雪地上，他已经没了知觉，无论是子弹划过肌肤造成的伤，还是冰雪本身的冷，他只觉得睡在冰雪上，犹如睡在上海别墅的真丝软床上一样舒服。

　　朦胧中一个身影将江生扛起来，江生梦到自己回家了。

　　江生再次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头顶透出的阳光让他看清了周围的情况，王伟坐在他身边，旁白是受伤的徐达，还有三名身上正流血的战士，脸色白得吓人。

　　这场突袭战胜利了，但是他们却被逼进了一座防御塔里，周围是冻土垒起来的，在零下四十度的环境里，坚如钢铁。

　　美军因为失去了长津湖据点而恼羞成怒，对这一区域进行了地毯式的狂轰滥炸，发动奇袭的军队死得所剩无几，慌乱中王伟将昏迷的江生拖进了防御塔内。

　　好在防御塔内还有些美军留下的罐头和饼干，因为天寒地冻，罐头早已结冰，吃饼干的话一不小心嘴唇就会被划破。

　　江生已经饿得失去了知觉，王伟本想把罐头打开喂江生，可是罐头很难打开，他都要一点点舔食才能咽下去，嘴里一点口水都没有。

　　好在防御塔内有一堆之前美军士兵支起的火堆，火堆上面还有温度，几名幸存的战士都围在火堆周围，徐达将能烧的都填上去烧了，火堆上烤了几个罐头，几人各自分食，王伟将其中一个罐头喂给了江生。

　　江生是体内有了一丝暖气儿才睁开的眼，他瑟瑟发抖地靠在火堆旁取暖，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徐达脸色苍白地靠在防御塔内的一块石凳上，旁边还躺着两名受伤的士兵，那两名士兵奄奄一息，江生走到他们身边检查他们的伤口，一人是腹部中枪，另一人是腿部中枪。

　　江生以前虽然随着老江行过医，但是并无外科手术的经验，也没有帮人取过子弹，其中一人是曾提点过江生的老兵，见江生救人心切，就说道：“不用了江生，子弹取出来我们死得更快，眼下没吃的也没药，万一失血过多，反倒一命呜呼。”

　　江生想了想，点了点头，他侧目看向徐达时，发现徐达身后被鲜血浸湿了一大片，都已经结冻成冰，江生走向徐达，徐达冷冷地说道：“我也不用了。”

　　江生说道：“你身后已经结冻了，怕是没了知觉，我的毛衣很暖，帮你清理下伤口，你烤烤火，能舒坦些。”

　　江生说着就将自己的细线毛衣脱下来，毛衣还是干的，那时徐达的手背在身后，手里握着的枪悄悄地松开了。

　　江生替徐达将衣服换上时看到了徐达背后的枪，不过他装作没看见，清理了徐达的伤口，然后把徐达向即将熄灭的火堆挪了挪，这才返回王伟的身边。

　　王伟起身，走到坍塌的防御塔入口，想要将被堵住的门挪出点缝隙，可是冻土黏在一起，根本搬不动，江生和王伟一起动手也才堪堪撼动一丝。

　　最后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江生眼见出去无望，王伟不愿放弃，用枪杆敲起了北风钻来的塔窗，冻土飞屑，无法撼动。

　　江生说道：“要是小五在这里就好了，以他的力气，肯定能把出口挪开。”

　　王伟这才想起原来班上有个力大无穷又爱打架的小五，他有些气馁，坐在江生旁边。

　　当天晚上，两名受伤的老兵睡着后就再也没醒来。

　　还活着的三人向他们敬了礼，因为塔内的食物就几罐，之前五人已经分食完，之后王伟和江生又蜷缩在塔内睡了过去，他们在刺骨的寒风里，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一声枪声将王伟和江生都惊醒，江生看见徐达躺在不远处，后脑勺上鲜血直流，显然是饮弹而亡。

　　在江生的面前，有一件叠得整齐的毛衣，毛衣上是连队班长的徽章，还有一个没开盖儿的罐头。

　　塔内的五个人去了三个，只剩下江生和王伟，因为没有水，外面的雪又落不下来，王伟已经喝过了一次自己的光荣茶，他渴得要命，和江生互相看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将罐头放在还稍稍有些余烟的火堆上加热。

　　那火堆下面是支起的碳炉，里面放了不少碳，烧起来可以维持四五天，所以上层的火堆到现在还有余热，王伟多喝了一小口罐头里汁水，和江生一人吃了几口。

　　可是这点罐头根本不够饥肠辘辘的两人填肚子，反倒是吃了些东西后胃酸被刺激更饿了，江生将毛衣挑在火堆上燃烧，将塔内一切能烧的都放在火堆上，一股浓烟流出，通过上面的塔窗飘出去，以求有人能看见，前来救援。

　　可是希望渺茫，一天又过去，还是没人来。

　　江生在心里盘算着，他们到了长津湖地界遇袭起是第一天，之后在没吃没喝的情况下躲在战壕里六天，再之后占领高地据点，他昏迷两天，醒来一天，总共过了十天，今晚之后，就是长津湖战役的第十一天了。

　　他们是无名小卒，大部队不会为了他们专门来营救，他也不知道防御塔外面还有没有战友，即便有，怕是也很难发现他们。

　　江生靠在王伟身旁，虚弱地问道：“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王伟一怔，这还是一向无所不知的江生第一次向他问问题。

　　王伟说道：“有毛主席他老人家领导，我们当然不会死在这里，他老人家是东方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他一定会指引给我们一条生路的，相信我，班长。”

　　“嗯，我相信。”江生虚弱地说着，靠在王伟的身边渐渐失去意识。

　　那时他听着北风呼呼地灌进塔内，多么想再见见张秀梅，见见多年前他的弟弟，见见他最好的兄弟小五，也再见见他的傻妹妹江绒。

　　他想吃母亲烧的菜，沈阿娘烙的饼，北平城八里胡同的肉包子，和梨园大街的冰糖葫芦。

　　他突然想起当年皮猴的话，多希望自己成为头扎紫金冠，脚踏七彩跟斗云，身披金衣金甲，无所不能的齐天大圣。

　　他还想跟江绒告个别，让她以后老老实实的不要胡闹，不然嫁不出去。

　　“妹妹，看来这次答应你的做不到了。”

　　江生冻得瑟瑟发抖，任王伟怎么叫都叫不醒。

　　可是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他又醒了过来。

　　醒来的时候，江生四下望了一眼，模糊中只看见有人抱住自己，身上裹着一层层的棉衣，嘴里一股子血腥味。

　　嘴角还有干涸的血迹。

　　在江生陷入昏迷的时候，王伟看着靠在自己肩膀上的江生，他在想，原来像江生这样优秀而让他敬佩的人，也有靠他的时候。

　　那时候王伟渴极了，他不想让江生死，他在想，要不要将自己的光荣茶给江生喝，可是他始终觉得对江生来说，这种行为是亵渎。

　　在这天寒地洞里，江生便是他活着的信仰，江生若是死了，他知道自己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所以当暗夜再次降临的时候，王伟看着江生惨白的脸，他拾起地上的军刀，割破自己的手腕，滚烫的鲜血流进江生的嘴里，江生本能地吮吸着。

　　王伟感到身上奇冷，似乎穿着的衣物没了半点御寒的功能，他将身上的棉衣和老兵身上的衣服都盖在了江生的身上，然后抱住江生，祈求江生能活过来。

　　江生看着已经冻僵的王伟，挣脱开身上裹着的衣物，一旁的王伟死后还保持着为他取暖的姿势。

　　江生感觉不到一丝温度，似乎没了知觉，他眼睛通红地扒开火堆，将下方还有余热的炭火取出，放进胸口的衣物里。

　　星火很快蔓延起来，将江生胸前的衣物一点点烤焦，江生闻到了肉味，只觉得胸口有了温度，随即那温度便延伸到脖子。

　　“快，里面有人还活着！”塔外突然传来人声。

　　江生怔怔地看了一眼冬雪连天的窗外，眼睛里尽是迷惘。

　　那一年的长津湖战役持续了十四天，参加过那场战役的战士们永远不能忘怀在长津湖的要塞上，一群战士以战斗的姿势成为冰雕，化作永恒，而在某座防御塔内，一名等待救援的卫生员身上正燃烧着火。 北平往事：我和三里屯的男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