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时候,小光问她:“小阮老师,你说,他会不会告诉我妈妈啊?”
小光说的“他”,自然指的就是沈欢。
他不用说得很明白,阮东琳就知道,他问的是他往她身上再而三地砸球的事情。
阮东琳刚刚换好鞋,把那双毛绒绒的粉色拖鞋放进门口的鞋柜里,看着小光——他还一手握着冰袋,紧紧地摁在自己脸上,紧急进行着消肿处理。她听见小光这么问,止不住好心情似的嘴角上扬,微微蹲下身,摸着小光的头顶,说:“不会的,因为你爸爸知道,这是你们男子汉之间自己的事情,他不会告诉妈妈的。”
小光听了这话,把头埋得更低了,小小的鼻尖儿都要碰到胸口的红领巾了。他的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嗡嗡,丝毫没有刚刚吃饱的元气。他对阮东琳说:“小阮老师,疼吗?”
“疼?”阮东琳皱起了眉头,“可疼了。”
“真的疼啊?”小光还是不放心。
“骗你是小狗。”阮东琳做了个难看的鬼脸。
“那……小阮老师,对不起。”小光的声音更小了。阮东琳的眼眶下缘却一瞬间变得热热的,她的手从小光的头上移下来,拍了拍他的脸蛋,笑意盈盈地说:“没关系的。”
****
其实,怎么会没关系。
身上大大小小地布满了淤青,偶尔撞到了就觉得疼。阮东琳是疤痕体质,身上无论是疤痕还是淤青都很不容易好,到底是女孩子啊,觉得这些东西长在身上,可真是难看啊。其实不用怎么想,阮东琳就能明白过来,沈欢那儿的消息一定是路远扬透露的,毕竟当他看到自己身上的淤青的时候,气得简直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阮东琳忙安抚他,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小小声地抱怨着:“这又不疼的,你小时候折腾我更疼呢。”
路远扬听力很好,一下子就抓住了她说的是什么。他好笑地挑起了左边的眉毛,问她:“阮东琳,你小时候我什么时候打过你?”
“有的……”他气头上来了以后,拿她出手的时候还少吗?
路远扬的脸更冷了,眼底全是满满的玩味儿。他问:“那么,东琳,我打你的时候,你是不是该?”
阮东琳想了想,觉得不服气,可又不能真讲出口,只能认怂,硬着头皮,咬牙切齿地吐出了一个字:“该。”路远扬却听到她这个回答,心情突然放晴,伸手去抬她的下巴,直到逼迫着她与自己眼睛对着眼睛,才弯着眼睛笑出了声,说:“东琳,你怎么这么傻。”
她是傻啊。
怎么能说不傻呢。
她一直知道自己不是聪明的,所以那个小小的、变得无依无靠的小女孩才会傻傻地记得他的那点儿好,他给她的那丁点儿甜头都能被她诚惶诚恐地放在口袋里,一不小心就珍藏了好多年。
这么多年过去,小女孩长成大女孩,没变的只是记忆里他给的那点儿好,那点儿微不足道的好。因为太过珍藏,连她自己,都不敢去触碰,总怕给弄脏了。
她要在自己的心里,打扫出一方干净整洁的角落,把他幼时对她的那点儿好都小心翼翼地放进去,藏起来,不给别人看。自己也要定期打扫,唯恐哪个角落里就落了丁点儿的灰。
可有的时候,真是佩服自己啊,怎么可以只依靠这么点儿好,就撑了这么久呢。
****
阮东琳回到自己和路远扬的那间公寓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多了。公交站已经没车了,无奈之下,她只能打了辆出租车回家。当她看着计价器上快速上涨的数字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就跟数字跳得一样快,终于到了目的地后,她颤颤巍巍地从钱包里掏出车费,脑袋里还在浑浑噩噩地想着——这笔钱,能不能找小光的妈妈报销啊?
公寓里漆黑一片。
好久没有遇到这样的场面了,通常而言,路远扬等她的时候总会点亮一盏落地灯,他自己就这样躺在沙发上,浅浅地睡着。可是今天的公寓里,一盏灯也没有替她留。他们搬来这个公寓还没有很长的时间,未能长到让阮东琳对这间公寓的布局了如指掌的程度。因此,她跌跌撞撞地走着,不幸踢到了餐桌边上的矮柜,她疼得跳了起来,捂住自己的脚趾头就是一顿呲牙咧嘴的低嚎——她不敢喊得响了,就怕路远扬就在沙发上好不容易睡着了,这会儿又被她咋咋呼呼地给吵醒了。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沙发边上去,小心翼翼地绕开了所有路障,直到借着月光,她才看清——
沙发上一个人也没有。
她心里感到不安,忙摁亮了壁灯,日光灯管跳了一会儿才能点亮,照得整室一通光明。太久都沉浸在黑暗里了,视网膜猛地被灯光打亮,阮东琳眯着眼睛适应着光线,好不容易觉得眼睛舒服了,才继续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向卧室的方向走过去。她用慢动作拧开了卧室的房门,只敢探入一个脑袋进门内,去瞧——可这房间里,依旧是空无一人。
她这就纳了闷了,挺直了腰杆,在三室两厅的公寓里里里外外地翻找了好几遍,经过再三确认,她终于能够肯定——啊,原来,路远扬不在家啊。
她像被抽离了灵魂一样颓然。
这是他们自搬来这个公寓以后第一次发生这种情况。
以前,还没有搬过来的时候,他忙起来的时候也是常有的,她在外面晃晃悠悠一天回来,其实也没做什么正事,就是不想和叶绯绯正面起冲突,所以故意躲着不见她,磨蹭到太阳下山了才敢回路家。她一回家就又觉得这样的自己窝囊委屈极了,想找到路远扬好好诉苦求个安慰,一打听之下才知道,他又住在公司了,没有回来。
她失望极了。
那时候失望的心情,跟现在差不多。
路远扬总是这样,不打一声招呼就不回家,但对她却又是另一套标准了——她只要回来晚那么点点儿,他又会惩罚似的把她摁在怀里没命似的亲,让她的呼吸整个憋得闷闷的、紧紧的、小小的,等他放过了她,她也要半天才恢复得过来。她觉得缺氧到胸口发疼,趴在他的胸膛上一点一点调匀呼吸,却听见他在头顶凉凉的声音:“我就怕你,就这么不回来了,太害怕了,东琳。”
他都说出这样的话来了,她又怎么舍得再怪他呢?
她颓然地在餐桌边坐下,心里觉得不服气,不服气的是刚刚在出租车上打好的一番用于质问他是不是把余光宇有意刁难自己的事情告诉沈欢了的腹稿,全部付之东流了,她只能转着眼睛无助地四下张望,试图寻得什么来转移心中这份烦闷。
终于,一张字条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将字条拾了起来——似乎是因为公寓的窗户没有关紧,本来被好端端地放在桌子上的字条被吹落到了地上,因此才没能让她及时发现。字条上是路远扬有力而熟悉的字体,字数不多,却让阮东琳反反复复读上了好几遍。
“东琳,见字如面。
对不起,回家以后又没能看到我,你现在一定很生气吧。
可我为什么要说‘又’呢?
公司临时有事,我给你打了电话,也没能等到你的接听,是不是手机没电了呢?下次不要这样了,会让人担心的。
我给你留了张纸条。如果饿了的话,冰箱里有些小菜,你热一热就可以吃了。如果在外面吃过了的话,早点休息,不要累着了。
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可以联系侯律师,他一定能给你好好解决。不要着急,好吗?
我明天会回来的,一定。
再一次,无论是为了以前还是为了现在,对不起。
路远扬”
“见字如面”。多么好听的词汇啊,但若真能见字如面,就好了。
比起所谓的“见字”,她果然更想要和他“见面”啊。
阮东琳把纸条妥妥帖帖地压在账本里面——这是她自从搬到这个公寓来以后才养成的习惯,无论大小,只要有收支,她就要在账本里记上一笔。因此那本黑皮面儿的记账本在短时间里就被她用得很旧了,笔记本侧面因为里头记载了太多的字、贴入了太多帐单而显得不够平整,凹凸不平,一副历经了世事沧桑的样子。
现在夹进了路远扬的一张字条,也好像没什么差别,只一下,就被湮灭在了账本里无数的生活琐碎之中。
阮东琳很听话,路远扬让她早点休息,不要累着了,她就早早地洗了澡上床睡觉,只希望梦里能够梦见他。
大概是因为睡得早,第二天她很早就醒了,醒得甚至比原先定的闹钟的时间还要早。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想着,刚刚闹钟究竟是响过了还是没有呢?思索了一会儿,没有头绪,即使思想已经醒过来了,身体还只愿赖在床上,一动不动地保持着熟睡的姿势。
一个人睡觉,真的好冷啊。她稍稍改变了一下姿势,抱住了自己的手臂。这也是他们自从搬到这里来以后,她第一次一个人入睡。路远扬其实不喜欢两个人搂着睡觉,他觉得硌得慌。可阮东琳睡觉却是极不安分的,无论多大的床,她都能花上一个晚上的时间,滚上完完整整的一圈,也总是会在夜半时分准时准点地滚进路远扬的怀里。
路远扬觉得他是故意的。
毕竟,她这样的小狐狸,谁又说得准呢?
有时候,路远扬会被她折腾醒,迷迷糊糊间睁眼,看着在怀里扭得像只毛毛虫一样的小女孩儿,勾了嘴角,也没说什么,只是认命一般将她搂紧。
过了大概十来分钟,闹钟终于响了。
“叮铃铃——叮铃铃——”
阮东琳伸手,熟练地去掐手机上显示着“结束”字符的那个位置。
应该醒来了。
她还要继续找工作,光靠晚上给小光补课的这一份工资根本不够。她还要钱,还要很多很多的钱,多到能保证自己和路远扬的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神仙眷侣。
可是自己就是不想醒来。
即使床上很冷,可就是不想在更加冰冷的现实里醒过来。
今天的她没有接到任何通知她去面试的短信或是邮件,没办法,她只能给应该按时来公寓给路远扬和自己做饭的阿姨打了个电话,通知她今天可以不用来了,然后就自己给自己做了一份午餐。很简单的西红柿炒蛋,一个人吃也能算够。她喜欢在做番茄炒蛋的时候放一点糖调味,可路远扬不喜欢,总说她吃的东西都太甜太腻。以前常常说,后来就说得少了,她做什么他便吃什么。可是,反倒是他不说了以后,她就开始在乎起他的口味来,偶尔下厨的时候,会刻意把白糖罐子都收起来,不在菜里加他不喜欢的东西。
现在,路远扬不在,阮东琳终于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了。
不知道,从来都太为对方考虑这一点,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晚上,她看准了时间,收拾收拾需要的课本和教具,去给小光上课了。
她骑上自行车,感受着秋天的凉风一阵一阵往自己的脖子里灌。她想起了那段高三时候的岁月,遥远得好像上辈子一样。那时候的她还是这样,围着一条围巾,迎着风骑着自行车,穿过大街小巷,一早就赶着去学校上课,感受着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直到吹皴了她的的脸颊。
今天的小光格外听话,什么题都是一教就会,用新买的水笔端端正正地将答案写在答题纸上,连涂卡都是方方正正地把每一个格子涂满。阮东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昨天同他推心置腹的那段话起作用了,还是昨天沈欢打得太狠了,把这小孩儿的脑子给打坏了。
今天的余敏彤下班得也格外早,在玄关处换鞋子的时候阮东琳就听到了她的召唤:“小阮老师!小光!你们在家吗!”分明应该是看到了自己放在门口的鞋子的,还要特意问这么一句,阮东琳想她也确实是忙迷糊了,连忙跑到门口处去迎接她。余敏彤穿着大大的风衣,从脖子包到了脚脖子,严丝密合、密不透风。阮东琳一看到她这个样子就笑了,问:“敏彤姐,外面这么冷吗?”
余敏彤一边解开风衣的纽扣一边说:“外面这不是风大嘛,我担心感冒了。我一个人倒也还好,就怕传染给你们了,这不太好。”阮东琳一时接不了口,幸好小光适时地从里屋跑了出来,一把环住了余敏彤的腰肢,撒着娇说:“妈妈,我今天作业都做完了。”
“这么棒啊?”余敏彤蹲下身,一把捧住小光肉乎乎的脸蛋,十分惊喜地说,“小光今天有没有听小阮老师话啊?”
“有……”
小光的眼睛四下乱飘,回答余敏彤的时候,语气也是相当没底气。阮东琳正想着要不要帮小光搭腔一句呢,可突然,小光又像听到了什么一样,猛地睁大了眼睛。
“妈妈,他来了。”
“他来了?”余敏彤困惑不已,“谁来了?”
还未等到小光的回答,房外已经传来了摩托车嚣张的轰鸣声。
轰隆——
轰隆——
余敏彤握着小光手臂的手突然一个收紧,疼得小光龇牙咧嘴的。
果然,还未轰鸣声停下,门外就传来了一个熟悉而响亮的声音:
“东琳妹子——阮东琳——”
是沈欢。
他喊着阮东琳的名字,冲下车,大力地拍着防盗门。防盗门不堪重负,发出了沉钝的“咚!咚!”的声音。阮东琳心里一惊,一时有些傻了,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小光则是一脸紧张兮兮地看着已经直立起身的余敏彤,问:“妈妈,要不要开门啊?”
要不要开门?
余敏彤也不知道。
沈欢虽然平时都是一幅嘻嘻哈哈天塌下来也不害怕的样子,但真发生了什么事,却永远是一幅泰山崩于前自岿然不动的样子,他自有他解决问题的一套办法——无论好坏。他这幅慌慌张张的样子,她也是很少看到。她还在犹豫,可一听清楚他嘴里大声喊着的正是小阮老师的名字,想来一定是真的有什么急事。
不管了!余敏彤一咬牙,一跺脚,打开保险锁,拉开了房门。
门外的沈欢刚刚从车上下来,手上还提着头盔,头发因为跑得急忙而全部汗湿,几挫黑亮的刘海就这样黏在他饱满的额头上,汗水直直地就从额头上流进了脖子里。他还喘着粗气,一手撑着门框,就好像没有看到余敏彤一样,直接伸手扒开了她就一把握住了站在里面一点儿的阮东琳的肩头,还没来得及完全平复自己的呼吸,对着阮东琳就是一阵吼:
“阮东琳!远扬他——他入院了!” 山月可知心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