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认一下,是这个数。”
医生将一沓雪白的诊断书和帐单径直“哗啦啦”一起塞进了阮东琳手里。阮东琳伸出颤巍巍的手接过,一张一张仔仔细细地审视。
好多零啊。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零呢?
怎么感觉这些零怎么也数不完呢?
阮东琳低着头反复核算着那串数字,感到医生不耐烦了的盯视,才抬起头来,嘴角勉强地勾动,向医生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她说:“您能缓缓吗?他的律师马上就到了,他会有办法付清的。”
医生看了看她,掩在口罩后面的一张嘴深深地叹了口气,眉毛拧在一起,他说:“你也不要太担心,我们一定会全力救治病人的。就是得麻烦你们尽快些,把医药费凑齐了,后续工作才能够顺利展开。”阮东琳感激地点头,医生看着她那个样子,也不敢对她说重话,安慰似的拍了拍阮东琳的肩膀,便快步离开,接着去忙接下来的工作了。
沈欢这才敢走上前来,站在阮东琳的身侧,一把揽过她的肩膀。
“沈欢大哥……”阮东琳怯怯地开口,嘴里喊着“沈欢”的名字,感觉着他宽厚的手掌握着自己的肩头,努力地想要平复自己的颤抖,眼睛却直视前方,不看他,“先生……他这是……怎么了?”
“唉。”沈欢叹了口气,“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就知道,远扬他在公司里开会的时候,跟董事会的人吵起来了,他也是一时气火攻心吧,一下就倒下了。”
“沈欢大哥,那你说,他这病,要什么时候才能好呢?”阮东琳还是不看沈欢,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那副仿佛被吓坏了的模样就像一个没有灵魂、只剩躯壳的傀儡娃娃。
沈欢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知道,即使这时候的他说出什么安慰人的话来,也根本就是自欺欺人。他只能拉着阮东琳的手,扶着脚步僵硬到无法挪动一步的她到一旁的座椅上坐下。
阮东琳自从来到医院开始,就没有吃过东西了——准确来说,是一滴水也没有喝过。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路远扬还在手术室躺着,而她怎么说都不肯离开手术室外,开始的时候还会扒着手术室门上的那个窗户,使劲往里面看着。渐渐发现自己并不能看出个所以然以后,她的眼睛就这样无神地盯着那个闪着红光的“手术中”的灯牌,也很少说话。沈欢看不下去了,他发现阮东琳的嘴唇因为缺水已经微微开裂了,秋日的夜晚又太冷,她穿得很少,浑身都在发抖。
沈欢想了想,还是问她:“阮东琳,我去帮你倒杯热水,好不好?”
阮东琳还是呆呆的,对于他的问题置若罔闻。沈欢大声地重复了两三遍,才得到阮东琳一个模棱两可的“嗯”。他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嘱咐着她“乖乖坐着,不要乱跑。”,就去替她找服务中心。
这间医院很大,他找了一圈才找到服务中心,有几个小护士正在值班,看他找过来便问:“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他眼珠子转了转,想了想,却问她们:“这里可以抽烟吗?”小护士们纷纷摇头,说她们这里是无烟医院,有烟雾检测器的,抽烟会被抓到的。沈欢听了,无奈地耸了耸肩——没办法,只能另寻他处了。
他最终只能找到一个无人的厕所,忍着气味,在最靠窗口的隔间里点上一根烟。当他“啪”的一声将指间的那根烟卷点燃的时候,尼古丁就在那一秒钟瞬间占据了他的大脑,而他,也似乎终于可以放松了一点了。
他的那跟弦,崩得也很紧。
他收到了一通匿名电话。那通电话明显是经过处理的,声音里夹杂着悉悉索索的机械音,电话那头有个难辨雌雄的声音对他说,去接阮东琳,路远扬入院了,他会在一会儿把路远扬所在的医院的地址发给他。沈欢当下一愣,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对方的身份呢,对方就把电话给挂断了,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心有不甘,还握着传出“嘟——嘟——”声的手机,冲着里面喊:“喂?喂!”他立马收了线,去查通话记录,可惜通话记录里一片空白,并没有显示来电号码。
对方显然是个专业的老手。
这是沈欢的第一直觉,不一会儿,果然,“叮铃咚”,手机发出了短信通知铃声——当然,还是未能显示发送人的信息,可一个地址已经稳稳地传达到了他的收件箱里。那是一个三甲医院的地址,沈欢对这个莫名其妙的事件感到头大,根本无从判断对方说的究竟是真还是假。
但,就怕是真的。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推算了下时间,匆忙劝退了还在店里用餐的客人,连店门都还没来得及上锁,就跨上了自己的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冲到了余敏彤和余光宇所在的住所,不顾余敏彤的反对,一把从里面拽出了阮东琳,给她的头上扣上一顶头盔,将她一把抱起,放在自己的后座上就又是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往了那个短信上的医院地址。
阮东琳开始很懵,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随着他各种行动。后来,慢慢地,通过当班的医生和护士,她才接受了路远扬真的入院了的事实,慢慢地意识回笼,做了几个深呼吸,忍哭忍得鼻头通红,浑身颤抖,但最终还是没能让眼泪掉下来。
沈欢很想安慰这个逐渐学着长大的小女孩儿,可是,比起她来,自己其实没有更多地知道些什么,那通匿名电话当然也是不能给阮东琳讲的,她独自承受的东西已经更多了,不能再给她徒增加些别的烦恼。
他用力地嘬了一口手中的烟,烟头处发出“滋滋”快速燃烧的声音。烟一下烧得太猛,险些烧到过滤嘴,烫到他的手。沈欢不耐地“啧”了一声,将烟头扔到地上踩灭,踢到了摆放着垃圾桶的小角落里。
也是该出去看看了。
他又折回去护士站,向当班的护士要了一杯温开水,想回到手术室外头就给阮东琳喝。
可是,当他回去的时候,手术室外,空空如也。
“手术中”的红灯还亮着。
他手中的水有点烫,他一时握不住,“砰”的一声砸在地上,洒在他的脚面上。他却已然顾不上这些。
因为,阮东琳,不见了。
****
阮东琳和沈翰闻在一起。
今天正好轮到沈翰闻当班。他是听说了路远扬被送到自己的这间医院之后,才匆匆往手术室外赶。他穿着的白大褂在他的身后形成一道炫目的白光,闪到了一直在手术室外坐着的阮东琳的眼睛。沈翰闻低头看着那个坐在手术室外、失了神智的女孩儿讷讷地转过头,用空洞的双眼无神地看着他。——或者说,有没有在看着他,其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因为女孩儿的眼睛实在太空了,好像丝毫没有聚焦在他的身上。
“东琳小姐。”沈翰闻平复了呼吸,走上前去,他妥帖地将白大褂的衣角掖在身下,坐在她的身侧。
阮东琳依旧是呆呆地看着他,好像透过他看见了什么别的东西。是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能够辨认出眼前来人,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异,却好像天上的流星划过,又马上消失不见。她张开干裂的双唇,轻轻地叫他:“沈医生。”
沈翰闻点点头,庆幸她还能认得出自己。他无意间碰到她的手,感觉她的手冰凉得可怕,便试探着问:“东琳小姐,你身上太冷了,要不要去我的办公室?那里有空调,会暖和一点儿的。”
阮东琳还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好像思索这个问题用尽了她全身的气力。好一会儿,她才点点头,说:“好的。您有心了。”
沈翰闻不敢再说别的什么,只好一手揽着她,感受她将虚弱身子的一半重量都压在了自己的身上,慢慢悠悠地带她走向了自己的值班室。
****
他把阮东琳扶至他办公桌前的那把椅子上,慢慢地把她的后背小心翼翼地放置到椅背上。他感觉到她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呼吸不稳,气喘吁吁。沈翰闻给她倒了杯水,放在桌子上,示意她可以喝点水,缓解一下。可是她摆了摆手,说不用了。
他觉得心疼。
作为路远扬“曾经的”私人医生,和叶绯绯的现任丈夫,沈翰闻也算是看着阮东琳长大的,他知道他们俩之间的几乎所有事情。他知道现在的她又像自己以前小时候那样,一个人走到了一个牛角尖里面,怎么钻都钻不出来了。
得等她自己走出来。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或许也是因为值班室里的空调打得足的关系吧,阮东琳的脸逐渐恢复了一些血色,可她的眼神还是颤巍巍的。她微微附身,把自己的手臂放到沈翰闻的办公桌上。沈翰闻见她如此,直觉得她有什么事情要跟自己讲,便也凑上前,想要听清楚她即将说的话。
“沈医生。”阮东琳终于开口了,“我……我没有钱。”
“什么?”沈翰闻一时怔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了保险,还是再问了一遍。
“先生……先生的病,是不是需要很多钱啊?”阮东琳举起双手,挡住了自己的脸,让沈翰闻看不清她的表情。
沈翰闻这才发现她的手中一直紧紧攥着一张纸,他心下好奇,伸手想从她的指缝里抽出那张纸。本以为会有一番拉扯的,没想到,阮东琳轻轻松松就松了手,让他从其间抽走了那张纸。
那是一张路远扬的初步诊断报告。
里面列举了一项项冗杂的医疗项目。他快速地扫上一遍,眉头越皱越紧,最后,他看向项目单最后的那个数字。
对于普通人而言,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天文数字。
阮东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手放下了。沈翰闻把单据放下,看着阮东琳殷切的眼神——她已经一夜未合眼了,眼里泛着明显的红色血丝。分明是十分疲惫,却又像想从他那得到什么她想要的答案一样执拗。
他觉得,再瞒着她已经没有任何意思了。若是自己也骗她的话,就太残忍了。
他双手叠起,放在桌子上,那张单据就压在他的手下。
沈翰闻说:“东琳小姐,先生的身体……你也知道的吧,一直以来,就不怎么好。”他不敢大声说话,总怕吓到了这个如同惊弓之鸟的女孩子。
阮东琳点点头,拳头逐渐在膝盖上被逐渐捏紧。
“他的病,是一时不会好透的——甚至一辈子都不会好透的。”他顿了一下,“东琳小姐,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阮东琳没有再点头,她只是一味把头越埋越深。
“是需要很多钱。”沈翰闻回忆了一下那个数字,“但是……光光是这场手术的话,并没有高昂到先生付不出的程度。”他自然能大概了解路远扬手中的财力几何。
“那……以后呢?”阮东琳终于开口了,她的呼吸越来越重,却只是头还是垂着,不肯抬起来。
“以后……以后啊。”沈翰闻愣了一下,他佯装咳嗽了几声以掩饰自己的不适,“以后,先生可能还会倒下的。如果你们选择保守治疗的话,这可能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他不愿瞒她,只想把所有的利害关系都掰开揉碎了,同她讲讲清楚。
“那……以后,还会需要很多钱吗?”阮东琳还是问。
沈翰闻很诧异,不懂她为什么要在“钱”这个话题上如此执着,按理说,她这样一个从来都被路远扬保护得好极了的女孩儿,身上是不该沾染这种铜臭气的。可没办法,她都这么问了,他也不能总逃避这个问题。沈翰闻叹了口气,说:“是的,很多钱,更多的钱。”
陡然间,阮东琳就把头抬了起来,一把握住了沈翰闻的手,把沈翰闻吓了一大跳。他想抽出自己的手,却发现阮东琳力气大得惊人,目光炯炯,不似刚才那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好像在顷刻间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
“沈医生。”她还是这么叫他。沈翰闻不敢不应,不断小劲儿地想把自己的手抽离,一边嘴上答应一句:“诶。”阮东琳的手握得更紧了,她的声音带着点长期缺水的嘶哑:“沈医生,求求你,借我点钱好不好?”
****
幸好,侯律师及时推门进来,打断了阮东琳和沈翰闻间的对话。
两人听得门“咔嚓”一声被人扭开,忙第一时间都松开了握住的双手。沈翰闻偷偷摸摸地揉着自己酸疼的手腕,心想,这女孩儿力气还真不小。阮东琳却还是坐在位置上,双手放在膝盖上,头微微低着,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一动不动。
侯律师看着这两人好像偷情被他抓包一样心虚的模样,唇边勾起一抹冷笑。他径直拉过了门边摆放着的一把椅子,搬到了阮东琳的身边、沈翰闻的对面。他将自己的公文包“啪”的一下砸在了桌子上,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吓得坐在他身侧的阮东琳都不免哆嗦了一下。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用力地抠着自己手指上的倒刺。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么生气。
侯律师眼尖,一进门他就看见了那张摆在桌面上的账单,待两人都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他就眼疾手快地拿起了那张诊断报告,和沈翰闻一样快速上下扫了一遍,就把这张薄薄诊断报告叠成了小小的豆腐块,放进了自己的西装口袋里。——他还是穿着配套的黑色西装,从头到皮鞋尖,每一个细节都是一丝不苟的,让阮东琳觉到了无形间的压迫感。她瑟缩起了脖子,一眼都不敢往侯律师的方向瞥。
“我来付吧。”侯律师突然发声,语调可以说是相当平淡,就好像在说“这顿饭是我请大家的,我来付吧,大家不用客气。”一样平淡。可,说出的话就不一般了,让本来还心虚不已的阮东琳和沈翰闻都将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了他身上。
一下子身上多了四道目光,侯律师倒丝毫没有觉得不自在,还是一片从容不迫的样子。他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说:“我知道贵院的支付系统是二十四小时服务的。现在四点多,应该还是有当班的工作人员的。刷卡可以吗?我现金不够。”他这句话问的是沈翰闻。沈翰闻点了点头,有些被他雷厉风行的作风震慑到了,说话都不免有些结巴:“可……可以的。”
“那就好。”侯律师的表情还是没有一丝变化,他点点头,一把拉过阮东琳的手腕,力气大到直接把她从椅子上扯了下来,掼到了地上。阮东琳被他吓得不轻,都顾不上疼了,叫都叫不出声,手舞足蹈地挣扎着想要让他松开。谁知,侯律师的意志比她想象得坚定太多,手上的力气也是格外大,疼得她眼泪都险些淌下来。沈翰闻不敢去拦——感觉着,这人虽是看起来一身西装革履社会精英的打扮,却一身三教九流都混的凶狠气质,更何况,他在离开之前,还恶狠狠地对他抛下一句:“沈医生,看在我们曾经是同僚的份上,我这次不跟你计较。但是请你以后,好好和你的太太、孩子过日子,不要再趟这趟浑水了。”侯律师顿了一下,“我这是为你好。”
算是最后通牒了。
沈翰闻看着侯律师拖着不肯乖乖就范的阮东琳出了门,那个女孩又是咬又是蹬腿,一幅撒泼卖狠的样子,可就是不敢叫出一声。
他耸耸肩,走到门边,带上了门。
突然像是泄了气的气球一样,他用力将额头抵在了坚硬冰冷的门板上。
呸,你以为我想趟这趟浑水啊。
****
阮东琳出了沈翰闻的办公室就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只一路被侯律师拽着拉着到了电梯间里。她看着他一手摁了“1楼”的按钮,一手还是牢牢地牵着她的手腕,仿佛说什么都不肯松开。她也不闹了,昂着头看着站在身前的侯律师的背影,说:“侯先生,请你松开,我自己会走。”
侯律师一听她说话的语调就乐开了,转过身来看着她,眼神戏谑而冰冷。他说:“哟,小姑奶奶可以啊,没钱,口气还这么大呢?”阮东琳被他说得臊,脸上一个劲儿发热发烫,不敢再说话。不过,侯律师也不知是想通了什么,松开了她的手腕,再次转过身去看着那个标示着楼层的数字不停变小。
阮东琳心有不甘,但更不敢反抗他,只能揉着自己生疼的手腕,不敢再说话,生怕哪个词又说得不对,就激怒了他。
古时候臣子“伴君如伴虎”的心情,也不过是她这样了吧?
电梯一路下来得很顺利,没有旁的人进进出出,仿佛这是一架专门为他们开通的电梯。
数字终于停留在了“1”上,“叮咚——”一声,电梯门开了,放眼看过去,是在凌晨都是灯火通明的医院大厅。
“跟上。”侯律师没有回头,阮东琳却知道他吩咐的是自己——想来这里也没有第三个人了,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他个头高,腿也是自然比她长,又走得急了些,大步流星直朝着收费中心走去,阮东琳有些跟不上,一路气喘吁吁地小跑着跟着,唯恐被他落在后头,又要遭批评。
侯律师的职业素养过硬,从来都秉承的观念是“时间就是金钱”,分分秒秒都要讲求效率。他把那张收费单从收费窗口递进去,工作人员抬头看了眼形色各异的二人,犹豫再三,还是没敢多问,快速地办理了一系列手续后,问眼前这个黑衣男人:“先生,您是现金还是刷卡?”
“刷卡。”侯律师说这,便从自己西装外套的内侧口袋里摸出一个钱包,打开后,也没花上多少时间去查找,就从众多卡券之中抽出了那张金色卡面的银行卡,递给在窗口里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将银行卡在机器上刷过后,将帐单返送到侯律师的面前,说:“好了,先生,麻烦您在这个地方签个字。”工作人员的手指在帐单底部的那个“签名处”上。
阮东琳心下好奇,也凑上前去看,看见侯律师规规矩矩地在“签名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还别说,这个人的签名行云流水间,金钩铁划,骨气通达,也是相当好看——他真是讲究,每一个在外人面前展示的细节都处理得当,这一点,和路远扬可真像。可是,她还记得刚刚侯律师直接把她一把掼在地上那幅一点都不怜香惜玉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自己的屁股在那一瞬间好像西瓜一样裂成了多瓣,现在还隐隐作痛呢。她直觉得这是个外表与内在极度不符的人。阮东琳在心里继续叫着他“衣冠禽兽”,头微微一抬,无意间,却看到了那张卡的户主信息一栏,赫然写着三个她早已烂熟于心的字——
路远扬。
她忽地一愣。
就在这转瞬即逝的愣神之间,那张帐单又被侯律师推回了窗口里,都来不及让她看上第二眼。
是不是看错了?
还来不及等她思索好,侯律师就一把牵起还在原地发愣的她就往回走。
阮东琳吃痛,感觉新仇加旧恨,对侯律师更加没有好感了。
侯律师却只是把她带到了一个楼梯间,拉开门先是打量了一下,发现凌晨四点多的医院楼梯间,果然是四下无人,便手上一个用力,再一次直接把阮东琳拽了进来。她跌跌撞撞地闯进来,脚下不稳,险些摔上一跤。刚想抱怨几句他的作风问题呢,就看见侯律师直接拎起放在楼梯间的那把落了灰的废弃的椅子,径直把门堵上了。
阮东琳吓得屏住了呼吸,想到了无数个在电影片段中看到的有关“撕票”的场景,连忙噤声,一个字也不敢再往外蹦。
侯律师看出了她的害怕,嘴上嗤笑一声,也没有急着搭理她,不慌不忙地从裤兜里摸出了一盒烟、一支打火机,“啪”的一声打开打火机的盖子,“呲——”地划动点燃器,使指间那根香烟点燃。
烟味瞬间弥漫在这个阴暗逼仄的空间里。
他事先并没有问过阮东琳的意见。
阮东琳不懂烟,但也能闻得出来,侯律师抽的这种,味道极冲,似乎是很烈的那一种。
她不禁皱起了眉头。
侯律师看到了她的不爽,嘴上没说什么,却故意用还夹着烟卷的手拍了拍阮东琳的脸蛋。烟卷燃烧的味道离她很近,近得就好像要烧到她的头发了。阮东琳退后一步,躲开了他意义不明的不尊重。侯律师倒也不恼,又是深深吸了一口冲而烈的烟卷。
这样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
阮东琳决定先发制人。
她微微昂起头,进入一种骄傲的“战斗状态”,她说:“侯律师,我刚刚已经看到了,您刷的那张卡,是先生的。”
“是啊。”侯律师没有一丝被看透后的慌乱,反而依旧是一幅气定神闲的模样指出,“你,偷看了?”虽然说是一个尾音上扬的问句,但被他说得笃定意味十足,阮东琳再一次被臊得满脸通红。
“我是……我是不小心看到的。”她不是嘴硬,真的是不小心看到的。
“哦。”侯律师似乎没把她的回答当一回事。
烟,也燃烧得差不多了。侯律师审视了下四周,并没有发现一个像样的垃圾桶,想了想,还是把它直接丢在地上踩灭了。阮东琳看着,不禁有些不太能苟同。
也许是正是她的表情暴露了她的心理,侯律师挑高了一边的眉毛,模样神态都是十分神气,“怎么?看不上我了?”
阮东琳不敢点头,更不敢摇头。
“东琳小姐啊。”侯律师把手插在西装裤袋里,缓缓向她走进一步,“刚刚——疼不疼?”
阮东琳感到了让人极不舒服的压迫感,就像被蛇盯上了的白耗子,她本想后退的,可身子就是不听话得动不了——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在侯律师跟前感受到这种压迫感了。她尝试着好几次开口,终于有一次她能够完整地找到自己的声音,说出一个“不疼”。
分明只有两个字,却好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是吗?不疼啊。”侯律师面上笑着,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那你刚刚,是不是看不上我乱扔烟头啊?”
“……”
“是不是觉得我特别不爱护环境,特别不讲卫生啊?”
“……不敢。”
“不敢?”倒是没想到她还有能力还嘴,侯律师愣了一下,转眼又是咧开一个有些许嘲讽意味的笑容,“东琳小姐啊,你就不要想那些敢不敢的想不想的。世界和平?还是绿色地球?你要知道,这些——”侯律师的眼神越发戏谑,想要激怒她的欲望越发明显,“你都管不着。你能管的,就是现在,远扬住院的问题。”他手指了指他们脚下的这片地面。
“……”阮东琳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不敢随意接口。
“我之前付医疗费用的那张卡,没错,就是远扬的。”侯律师死死地盯着阮东琳,“那里面的钱,是之前他卖掉你们一直以来住的那栋房子的钱。可我们都知道的,对不对?那点儿钱,对于远扬的病而言,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阮东琳死死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用力到下嘴唇完全发白发青,也不肯松口。
“远扬的病,是一个无底洞。而且他……”
“侯律师。”突然,阮东琳打断了侯律师接下来的一段长篇大论,倒有些让他猝不及防,噎到了一下。可阮东琳没有管那么多,眼睛不看他,不知突然哪里来的勇气,一股脑儿就把心里那番话连续吐出,“刚刚沈医生也对我说了,先生现在的病按照保守治疗的计策下去的话,不会有根本性的好转的,只是一味地拖延着他活下去的时间,同样的,也就是拖延着他的痛苦……”她发出了一声哽咽,“但是若是选择激进式治疗的话,第一,您之前对我说过的,我都记着的,您不要以为我一直是那么没脑子的,其实我都知道的……我们没有钱,对吗?第二,我怕……我怕先生他……他会出意外……说不定原来他还能多跟我在一起一段时间的……但如果因为我们做了这个决定……他就这么走了……走了的话……”
这个给自己设了太多要求、脑中那根名为“理性”的弦崩了太久的姑娘,终于忍不下去了。
她蹲在地上,在这个被弃用了的、落满了灰尘的小小楼梯间里,抱着自己的膝盖哭了起来。
她团缩成了穿山甲自我保护的姿态。
侯律师再也没办法继续心狠了。
他蹲到她的跟前,想要拍拍她的头,做出一个安慰她的动作,却不料她猛的一个抬头,抓住他的衣袖,模样紧张又急切。她呛着鼻涕眼泪问他:“侯律师,您有钱吗?求求你,借我点儿钱吧。”
您有钱吗?
人,一般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向他人借钱呢?
借钱,是生活中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一般情况下,那个人是走投无路了,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失去了。比如,一个人欠了一屁股的赌债,后有黑社会追杀,家里的防盗门上被黑社会泼上了大桶大桶的红油漆,写上骇人的话语:“XXX欠钱不还死全家”。抑或是拿出弹簧刀来,威胁要砍去你一根小指头,再甚者,绑架了你的老婆孩子威胁你。名誉、健康、亲人,都是对于一个人而言十分重要的东西。所以那个人需要向人借钱,亡命之徒是不会想着要借钱的,还想要借钱的人,说明因为他们还有想要保护的东西。
侯律师看着现在卑微得就好像和周围的尘埃融为一体的阮东琳,看着她就这么颤抖地跪在自己的面前,双手合握成拳,高举着,他怎么拉都拉不起来。
这和他印象里那个“东琳小姐”不一样。
被称为“东琳小姐”的那个女孩儿自小被养在路家,是这个大家族里最为外人所知,却也是最不能与外人道的秘密。她被路远扬养得很好,极为娇气,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路远扬一个瞪眼。她的身份很尴尬,介于佣人与主人之间,她是路远扬的附庸,路远扬有什么她就有什么,甚至可以说,路远扬每次得到了一个新奇好玩的东西,总想着要给“家里的那个小东琳”带回去,只此一件的时候,他总是自然而然地忘记了自己。
这么长大的女孩儿,即使不是真正的“公主”,也应该是小王子的星球上那朵最艳丽摇曳的玫瑰,红得好像从人心尖儿上取下来的那一点心头血,是路远扬含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心头肉。
可现在,那朵被路远扬小心翼翼地罩在玻璃罩子里、专门为她开辟了一整颗星球的、全世界最美丽娇嫩的那朵玫瑰花,就跪在他的面前,流着泪求他。
求求你,借我点钱吧。
片片娇艳的玫瑰花瓣,散落在他的脚边,瞬间化作泥土,融进了千百年来的大地里。
他以为,没有什么能够打败路远扬和阮东琳,就好像没有什么能够打败小王子和他的玫瑰花一样。叶绯绯没有,靳楚楠没有,周没有,路老太太没有,狐狸没有,分开的三年时光也没有。
最后打败了阮东琳仅剩的一丝骄傲的,居然是世界上最最庸俗的东西——金钱。
真是讽刺啊。
不知道,路远扬要是知道他最最宝贝的那个小女孩,那个曾经每次见到他都要大聊特聊上一两个小时的“欠债鬼”阮东琳,为了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会怎么想。
侯律师不敢去想。
他不忍心去想。
他在这段关系里,在这段从开始就略显病态的关系里,扮演的是“坏人”的角色。他必须要狠下心,要做整个故事里最最理性的人,才能够看清大局,才能够一个个排兵布阵,才能够——
最终,救下路远扬。
侯律师还是用力地去拉阮东琳,嘴里喊着那个都快要和那栋路远扬被卖了的房子一起散去的名字——“东琳小姐”。
阮东琳说什么都不肯站起来,她知道,自己一旦站起来,就说明了她的妥协,再要找到一个能让她“扑通”一声把尊严跪在膝盖下的机会,就难了。
正当阮东琳和侯律师两人在楼梯间里僵持不下的时候,那扇一直被侯律师用椅子抵住的门突然发出一声“哐当——”巨响。
阮东琳一惊,猛地抬起头来,只看见那扇大门在自己面前轰然倒塌。
那扇门在倒下的同时,扬起阵阵尘埃,一时间灰尘大作,呛得她咳嗽不止。
而好巧不巧的,那扇门直接狠狠地、重重地砸在了躲闪不及的侯律师的头上——侯律师整个人都被突然倒下的门压在了身下。
阮东琳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甚至一时间都忘记了哭泣。
等门口处的灰尘渐渐落下,就看见门口处有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阮东琳看不真切,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了来人——
可不就是还没来及收回腿的沈欢嘛。
沈欢像个一个英雄一样一直保持着一个伸腿踹门的pose。他一脸担心,深秋的凌晨,他的额头上却已经是大汗密布。
“东琳妹子,你没事吧!” 山月可知心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