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包行李是一件非常折磨人耐心的事情。
而更折磨人的事儿呢,是“一个人”打包行李。
路远扬看着满地的打包箱就犯愁了。每一个打包箱上都被阮东琳用龙飞凤舞的字体写上了“衣服”、“餐具(易碎)”、“鞋子”等等字眼。他以前不知道,她还挺擅长这些东西的,不过想想也是,她毕竟也是在隐国留学了整整三年的人啊。可惜最后一年硬是给逃回来了,连毕业证都没领到。
不过还算没白瞎她这三年。
路远扬站起身,叉着腰审视一圈周围林林总总、大大小小小三十个盒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这得收拾到什么时候去呀。
这时候的阮东琳倒好,随着公司去员工旅行去了。她本来是不想去的,本来也跟大家没多熟,刚何况一个两个的总以为她是周公子的女朋友,还是好事将近的那种,明里暗里给她示好,弄得她也怪不舒坦的。但路远扬却说,没关系,你去吧,和同事们一块多出去玩玩也是好的。她还老大不乐意的,以为是路远扬赶她走了,嘴巴撅得老高老高的。他见了就觉得格外滑稽,一巴掌拍在她的腰上,她腰上吃痒,“哎呀”一声就弹开了,他却还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指着她,说:“我这是为你着想呢,你还不识相了是不?”
之后她就打定了主意,去找公司组织统计工作的小姑娘报了名。其实报名时间早就过了,但是小姑娘门儿贼清,拍着阮东琳的肩膀就嘻嘻哈哈地套近乎,说:“没事儿没事儿,我去跟领导那里打个招呼,保证能让你去得成。”末了还拍拍胸脯,一副“都包在我身上了”的表情。
阮东琳表面上说着“谢谢谢谢”,心里却好像打翻了调味罐一样,五味杂陈。
定好的旅行那天,很快就来了。阮东琳拎了个小行李箱就委屈巴巴地站在门口跟路远扬依依惜别。路远扬看着就笑了,对着她的脑袋就是一下,“怎么?再远的远门都出过呢,今天反倒是怕了?”
“没怕。”阮东琳摇摇头,“我就是担心您,在家没人照顾,会不会可不方便了。”
“说啥没人呢!这不是人?”路远扬抬手指了指正在厨房忙活着的佣人,那也算得上是屈指可数的几个了,路远扬和阮东琳都不怎么会做饭,也只能外请人来家里做,“你怎么这么看夏阿姨啊?”路远扬眯着眼睛缝儿同阮东琳揶揄着。
“不是不是。”阮东琳急了,直摆手,“过两天不还得搬家了嘛。您一个人,这么多行李,行吗?”
“什么行不行的,不有搬家公司嘛?”
“不行的不行的,那么多东西呢,我不放心您。”
路远扬一听就乐,“你这是不放心我还是不放心你的行李啊?”
“不放心您。”阮东琳强调着,“算了算了,我还是不去了,我还是留在家里陪你搬家吧。”
路远扬的那点儿耐心都要被她磨光了,直把她连带着小行李箱就往门外推着搡着,一边推还一遍催:“快走吧快走吧您嘞,你就是我小姑奶奶啊,走了我的耳根子也好清静些,行吗?”
纵是阮东琳满脸不高兴,还是不情不愿地登上了去往旅游点的大巴车。
路程颇远,大巴车得开上一个晚上。一路上,全都是几个年轻的同事在唱啊跳啊的,他们倒也是有心,精心安排了好几个小节目,在一路上给大家解解闷。但阮东琳的心思丝毫都不在这趟旅途上,更何况是几个表演节目的小女生呢?
她一路都低着头睡觉,任人载歌载舞,她自岿然不动。
好不容易到了临省,组织者对着名单告诉每个人的房间号,分发了门卡后,算是安排大家休息了一个上午,下午便又要出发去往森林公园了。阮东琳才舒展开筋骨,打了个哈欠,晃晃悠悠地走出了旅馆。这次报名的人本是双数,他们都一个一个成双成对地安排好了房间,她本来就是后来插进来的,只能给她新订了一间拐角处的单人间,和大多数人还都不在同一楼层。
旅馆位于乡下的一个小镇上,楼下还养着房东家的鸡,一到准点就开始“喔喔——喔——”地打鸣,她睡得浅,反反复复总是被吵醒,因此休息得也算不得好。
她正揉着酸痛的脖子呢,身侧的一个小姑娘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她一惊,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刚刚在车上一直坐在她身侧的那个女孩子。
“嘿,阮东琳,你为什么一路上都在睡觉呀?怎么不和大家一起玩?”小姑娘抓着阮东琳,面上的表情倒是甚是亲切。
“啊……我晕车。”看对方这么热情,阮东琳也不好意思当面拂了她的兴致,只好搪塞着找了个荒腔走板的理由来。
“这样啊……”可对方好像是相信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那我们之后回去的时候,你跟我换位置吧,你坐窗边,把窗开条缝儿吧,会好受一点的。”小姑娘说得及其详细,好像是真的十分关心她。阮东琳这心里,说不感动肯定是假的,但是一想到平时,大家都是在知道她有个“不可说的”后台之后才格外亲切热情的,她就再也不敢放心地与人交心了。
阮东琳只好说:“谢谢你,回去的时候再说吧。”
回去的时间是在两天后。
十一点钟就安排大家用完了午饭,出发前往目的地。
他们来到的森林公园里,有一座挺高的山,说是国家5A级景区,自然风光秀丽,没有刻意的后天雕琢,让人流连忘返。据当地雇来的导游说,这山山势险峻,但是沿途风光有树有水,大夏天也不会感到闷热,是个避暑的好去处。什么都好,就是光是爬上山顶,就得花上三个小时。
一听这“三个小时”,几乎全车的女性都一齐发出了哀嚎,个个都装出一副副老弱病残的模样,叫着嚷着说自己是走不动的。阮东琳却跟那些叽叽喳喳好像画眉鸟一样的女孩子们不同,她听得这话,只俯身蹲下,把左右脚上的鞋带系系紧,不敢有一丝马虎。
“阮东琳,你不怕呀?”之前在车上坐在她身边的姑娘问她,面上一片不安。——阮东琳刚刚已经打听清楚了,这个姑娘叫刘一含,今年二十四岁,和她年龄相当,也是刚刚从大学毕业的学生。
阮东琳听见了刘一含的文化,忙起身,摆摆手说:“不怕,不过也就是几个小时嘛,慢慢来,总能到的。”
刘一含“咯咯咯”地笑起来,“哈哈哈哈,阮东琳,你心可真大啊。”可真像只百灵鸟啊,阮东琳想。
她平生还遇见过一个像百灵鸟一样的女孩子,她就是许桑榆,那个永远面朝阳光、不畏身后多少黑暗的女孩子。
她一想到许桑榆,心里就觉得万分思念,极不自然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嗯?似乎长长了不少,已经能够长到肩膀的位置了,还挺尴尬的长度。也许正是因为想到了许桑榆吧,她对刘一含的态度都好了一些,不再拒人千里之外,而是好好地同她约定一起爬到山顶上。
领导对着名单一个个点着人头,三三两两地分成一组,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阮东琳主动提出和刘一含一组,倒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刘一含这小姑娘,一路都是叫叫闹闹个不停的。刘一含喜动,阮东琳喜静,两人搭配着登山,倒也能称得上“干活不累”。
不知不觉过去三个多小时,阮东琳和刘一含一路看看瀑布看看松柏,有一段路还得手脚并用爬上一阵,这总算是好不容易爬到山顶上了。这个时候,两个女孩子的脸上、额头上和脖子上,已经都是汗,就这样向下淌着。
可山顶的风一吹,还带着些微微的燥意,却比城市里任何一台空调都管用,身上的汗瞬间就收进了毛孔里。
哈——
哈——
两人还撑着膝盖喘着气。刘一含先一步缓过劲儿来,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拍着阮东琳还驼着的后背,手舞足蹈地说道:“嘿,阮东琳,你看,我们成功了!”阮东琳一手还撑在膝盖上,一手就忙着跟刘一含挥手,“哈”、“哈”地喘着粗气,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刘一含却不顾他的,就一手拽起阮东琳的后腰,指着眼前的风景朗声跟她说:“嗨,爱妃你看,这就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
阮东琳被她逗乐了,撑着腰直看着脚下的风光。
这是三省交界处,也许脚微微一动就会跨越到了另外一个省。三省由一条江贯穿着,江水湍急翻滚,沸反盈天,拍打着礁石,掀起阵阵白浪。即使二人身处高处,仍旧被咆哮着向前奔走的江水震撼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阮东琳看了看身侧的姑娘,她瞪大着眼睛,目光炯炯,好像关在笼中多时的雀鸟儿,终于有一日被放出,欢喜着,喧闹着看着这个神奇的、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刘一含身上有股子少见的新鲜劲头,有股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拼一拼的冲劲儿,让人羡慕。
正想着呢,阮东琳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叮玲咚——
叮玲咚——
一响起来就响个不停。
山上信号差,而且山势险峻,很多时候都顾不得联系人了。在登山的过程中,手机基本上只是块没甚大用处的板砖,因而两人都几乎要忘记有手机这个的东西的存在了。这时候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倒是让两人都是一惊,阮东琳忙手忙脚乱地把手机从背包里翻出来,去查看消息。
突然来了信号,前面没能传进来的消息就在这一瞬间蜂拥而至。
是短信。
是路远扬的短信。
“嘿,到了吗?”
“山上好玩吗?”
“我替你查了查,上下要爬快六个小时呢,你记得带够水,不行就中途下去吧。”
“没人会笑话你的。”
“怎么又不回我消息了,嗯?”
“是不是又闹脾气了啊?没骨气,就知道跟我闹脾气的。”
“还真不回了啊?是不是玩得忘乎所以了,所以就忘了我啊?”
“不过我想过了,东琳,也都怪我。你现在什么个样子都是我给养的,所以你这么对我,我该。”
“喂,东琳。”
“东琳。你为什么还不回我消息呢?”
“东琳,你有空的时候记得多少回我一条,给我报个平安吧。”
“东琳,你是不是要借这个机会离开我呀?”
“我也真的是傻的吧,你以前念中学的时候我就时时怕你回不来。回来晚一点点我就给气死了,气自己也气你。”
“不过主要还是气你。我对你这么好,你还要逃,是不是?”
“不过我这次放宽心了。”
“你不会再逃了。”
“对不对?”
这时候,天空突然下起雨来。
山上的天气变化多端,你说不准前一秒还是万里无云,后一秒会不会又变得大雨滂沱。
雨水大颗大颗地打落下来,打到身上身上甚至有点疼。
刘一含上来拉阮东琳的衣袖,“阮东琳,阮东琳,这雨下大了,我们快抓紧时间下山吧。”
阮东琳没搭理她,甚至挣开了她的手,用袖子擦了擦手机的屏幕,想要继续看手机上的短信。可这雨,实在是太大了,她的手根本跟不上雨水落下来的速度,只能把脸凑得离手机极近,才能透过雨水和泪水勉勉强强看清一点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一个个字。
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蹭开屏幕上的雨水。
下雨天真是好啊,连哭都不会被人看出来。
“东琳。你现在已经到山顶了吧?山顶的风光怎么样?好不好看呢?”
“东琳,你知道吗?所有的风景都会拒绝一部分人,偏爱一部分人,所有人,生来都会属于不同的风景。”
“我知道,你生来不属于我这片风景。”
“但没关系,我们可以改变的,不是吗?”
“东琳,我听人说,有些傻话,不但是要背着人说,还是得背着自己的。让自己听见了也怪难为情的。譬如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
“可是我想对你说啊。”
“我想当面对你说。”
“喂,东琳。”
“你快回来好不好,你回来了以后,我当面对你说。”
“我等你回来。”
她看完了路远扬发来的二十多条短信,一条一条逐字逐句地看。
她捂住嘴巴,好险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身边的刘一含看着她,看她对着手机就是一顿发傻。眼见着雨势没有丝毫要减弱下去的态势,滚滚惊雷就好像打在自己头顶一样,刘一含心一横,拉了阮东琳就往山下跑。
“阮东琳,快走啊!我们回去了!”
两个人都没有带伞,事前嫌伞又重又累赘,影响旅游时候的心情。这会子,恐怕是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吧?
阮东琳趔趔趄趄地跟着刘一含一连走了好几步,才终于回过神来,大力地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反倒是拉着刘一含往山下就冲。刘一含被她这有一出没一出地给整懵了,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开了什么窍,只好加快脚步跟上阮东琳的,就怕自己一个懈怠就得带着阮东琳,两个人球样地滚下山了。
上山容易下山难,再加上这下雨天的,路滑。阮东琳和刘一含两个女孩子心里又急,就只感觉着天上的雷电“轰隆隆”、“轰隆隆”地一个个都要砸到自己头上去了,只敢抓紧了,一步一滑地往山下就跑。
经过上山来时看到过的瀑布,先前还只是小打小闹般地溪流水变得格外湍急,一阵又一阵的就好像要把世间万物都裹进这阵不可逆转的洪流之中。
刘一含心里紧张死了,感觉阮东琳这个势头不对啊,明摆着就是不要命一样地往下赶,不知道她都在急些什么。原本山顶边上还有个废弃不用的烽火台,想说多少可以避避雨,等着雨势小一些儿了再往山下走。可是阮东琳就是不听,直拉着她的手就梗着脖子与她较上了劲,拉着拽着说什么都要现在下山。
“不是你说的,’我们回去’的吗!别这时候打退堂鼓啊!”
她还一副义正严辞的模样教育她,刘一含心想,得得得,也行吧,算自己倒霉!
可这阮东琳的劲头,明显是不要命的啊!阮东琳不要命,她刘一含可要命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地面,真是一刻也不敢松懈。
原本三个小时的路程,她们仅仅花了两个小时多一点儿就走完了,山脚下的领导正焦急万分地统计着到达人数,到一个便把他的名字给划掉。远远地,他们就看到了直直地从山下冲下来的阮东琳和刘一含,直跺着脚招呼着她俩。
领导是一位上了些年纪的中年男子,等她们来到跟前了还着急着呢,直拍着手说:“哎哟哎哟两位女同志,刚刚问了所有人,都没有谁能联系上你们!这山上雨又大,就很怕你们就这么丢了啊!”刘一含接过先到的同事递过来的伞,用大大的雨伞把自己和阮东琳都罩在这一方小小的庇护之下。她紧接着就打起了小报告:“报告领导!我们本来是想在山上的烽火台那里休息一会儿避避雨的!可是这位女同志,对!就是阮东琳,她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拼死拼活就是要冒着大雨下山!我们可不就!差点丢了嘛!”安稳地落地以后,那阵一脚一滑的后怕又上来了,刘一含说着说着,自己的眼泪就眼见着在眼眶里打转了。
“阮东琳?”领导转头看一眼一直在一旁低着头、只顾绞手指,却不说话的“另一位女同志”,不解地说:“小阮,小刘说得对啊,你们在山上的烽火台上先避避雨呗,给山下来个电话就行,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反倒是如果你们从山上下来的路上,哪里摔了跌了磕碰到了,我这责任可就大咯!”
“我……我……”阮东琳终于抬起头来,满脸涨得通红,看着领导和刘一含,嗫嚅着嘴巴,好像刚要说出什么话来——
就“咚”的一下倒在了地下。
刚倒下的时候意识还没有完全飘散,还能听见刘一含和领导的惊呼声:
“阮东琳——”
“诶,小阮啊你——”
后来,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
阮东琳发烧了。
浑身烧得滚烫,周身上下一点儿气力都没有了,好像是谁把她裹在来被子里,软软乎乎的,也不用再使劲儿了。好像还有哪里给擦破了皮,她动辄一个翻身就浑身摩擦着生疼。阮东琳呜呜咽咽,疼得像小猫一样直叫唤,突然就被一人揽进了怀里,耐心地拍着她的背,好声好气地给哄着:“好了好了,乖啊。”发烧的人就是浑身都没个劲儿,周身滚烫,只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就就乖顺地躺回了那双紧紧搂着她的手臂里。——那个人的怀里有着熟悉的药香味道和淡淡的薄荷味,可以安心。
又是迷迷糊糊睡了一阵,阮东琳觉得口渴了,努力地睁开眼睛想要叫人,却在极近的距离看到一张放大数倍的脸。离得太近了些,她一下子有些看不真切眼前是谁,用力眨巴眨巴眼睛,身体后腰向下用力,仰身去看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可她的后腰还在持续用力呢,眼前来人还没完全看清呢,腰间那双手就跟着一紧,又把她搂进了怀里,嘴唇在她耳朵边上吐着低气压的气声儿:“别闹,再让我睡一会儿。”
是路远扬。
果然是路远扬。
大概是生了病的人情绪都容易产生波动吧,阮东琳将下巴颏儿搁在路远扬的肩膀上,眼泪水啊,就只往下掉。
路远扬的肩头被她的泪水整个濡湿。
这时候是说什么都不能再继续睡下去了的。
路远扬叹了口气,虽然还是疲着累着,却动手把她的身体掰正,把她的正脸对着自己,神情严肃,但看着她这副眼泪汪汪的小可怜模样,又还是没有绷住,轻轻叹了口气,问说:“东琳,是不是又有哪里不舒服,嗯?哪里疼了,跟我说。”他伸手,用指腹一点点磨蹭掉她脸上粘粘乎乎的泪水。
阮东琳像小狗一样摇摇头,咬着牙说,“不疼”。路远扬也拿她没辙,贴近了她,阮东琳感觉自己额头上被贴上了什么凉凉的东西——原是路远扬正在用自己的额头给她测温度。他喃喃低语着“退烧了……”紧接着就抬手捏了捏她头顶上的盐水袋,似乎挂得差不多了,便摁响了挂在椅子旁边的的呼叫铃,找了护士来给她拔针。
阮东琳依旧是环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哼哼唧唧,护士小姐都走到跟前了还不肯从他身上下来。路远扬觉得好笑,拍拍她的背,说:“脸皮这么厚啊?没觉得不好意思啊?乖,快下来,让护士帮你拔了针,你干什么都行,好不好?”可阮东琳不知是什么原因,扭了扭疲软的身子,搂着他的脖子就是不肯撒手。路远扬也没了办法,只能冲在一旁站了好一会儿的护士抱歉地笑笑,说:“不好意思啊,可能得麻烦你了,能不能就这样把她的针头给拔下来啊?小朋友呢还是,就是不听话。”
护士小姐理解地笑笑,好像也是遇到了够多这样喜欢向男朋友撒娇的女孩子,弯腰替阮东琳拔了手背上的针头。阮东琳伏在路远扬肩膀上,还是哼哼,说着“疼……”尾音千转百绕,饶是再硬再狠的百炼钢都成了绕指柔。
护士小姐看了她一眼,好容易没说什么,只是向路远扬交代着:“这位先生,你帮她把手背摁一下吧,不出血了就可以走了,明天记得再来,还有一袋。”路远扬一一记下,向护士小姐表达了谢意。
护士小姐终于是走远了,路远扬替还挂在身上、像树袋熊一样的阮东琳拢了拢被子,把她复裹得严严实实。他拿起刚才护士小姐给他的棉花球儿,摁在她只露出来一点儿的手背上,止血。
阮东琳吊点滴的地方是卫生站的急诊室,身边多是留守在森林公园附近的老年人们。那时候她突然晕倒,吓了身边的同事一大跳,特别是刘一含,小姑娘吓得腿都软了,也是被人搀扶着跟她一起上了车。森林公园所处的位置实在是太偏了,周边没什么三甲医院,只有一个小小的卫生站,领导想起有关阮东琳的风言风语,说她有个来头不小的男朋友,让开车的当地导游把车开到七十迈,直冲进了最近的卫生院。
也幸好是小地方的卫生院,大家都淳朴热情,看阮东琳一个小姑娘被送来的时候,还晕得神智不清,满面潮红,都纷纷给她让出了条道儿,主动让她先看。刘一含一边冲周边的人鞠躬,一边双手合十说着“谢谢谢谢”。
医生看他们来得及,也先替阮东琳检查了起来。左捏捏右拉拉,医生好是一顿检查,眉头拧得又紧又深,好一会儿才松开,终于确诊:
“发烧。”
“发烧?”刘一含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她预计的是会更严重一点儿的,“哇医生你是不知道啊,她就’刷’一下倒下去了呀!’刷’的一下!很突然的!……你要不要再好好检查检查,她说不定有什么大病呢?”
医生抬起眼睛,大半张脸都被口罩遮着,看不清表情,可从眼神里都能推测出他那因为自己医术被人质疑的后的不屑,“发高烧。”他把听诊器挂回自己的脖子上,招呼来了一旁的小护士,“来,你来处理一下,就是淋了雨加上太疲惫,发烧了,我一会儿给她开几袋盐水挂一下,你先把她带到输液室去吧。”
“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一天了。”路远扬顿了一下,神色间略带心疼,“你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了。”
“一天一夜?”她皱起了眉毛,什么记忆都没有了,“可你为什么来了呀?”阮东琳把脸后撤,仔细去看路远扬脸上的表情,试图抓住一点他的情绪。
“我?”他笑了一下,眼睛里水水润润的,好像两颗浸在水中的宝石,让阮东琳极为稀罕,“还不是你的领导像催命一样打过来电话的,说你病了要跟我招呼一声,我这不是担心你,忙不迭地就跑来了吗?”
“八个小时的车程呢。”阮东琳小小声地嘀咕。
“是啊,为了你,我可算是遭罪了。”路远扬低低地笑出声,把她拉进,鼻尖蹭着她的鼻子,轻轻的,痒痒的,“东琳,你说,你要怎样报答我?”
“报答?”阮东琳蹙起了眉毛,不禁玩心大起,“公子问得好,您是要奴家怎么报答你呀?”
路远扬没想到她还有心情跟他玩这出,但也耐着性子陪她玩。他说:“是啊,小丫头片子的被我在路边救了,戏文里都是说的,要怎么报答的?”
“以身相许。”阮东琳说。
“好啊,以身相许啊,真是个不害臊的小丫头片子呢。”路远扬去亲她的眉毛边儿,小心翼翼地,“哎呀,戏文里都说,不能在路边随便救人的,要是救了的是一个修炼成精的小妖精怎么办?”
“小妖精呀?”阮东琳高高地撅起了嘴,“那也没有办法了,您这是已经救了,救了就不能反悔了。以身相许!”她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路远扬的鼻子、下巴,倒真的像是个戏文里面常常出现的那种勾人心魄的小妖精了。
“你个小丫头片子还要霸王硬上弓啊!”路远扬有意做出了惊讶的表情。
急诊室输液室很吵,时不时有人哭天抢地地被送进来,还有人吵吵嚷嚷地与他人发生纠纷,有医生来问诊,有老人敲着拐杖,同子女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吵起来,有人打破了药水瓶,“砰”的一声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可是阮东琳裹着被子,路远扬替她摁着手背上的棉花球,空气里是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她却觉得一室旖旎。她想到了一个很俗的词,“岁月静好”,以前从来没有觉得过的,岁月静好。她觉得路远扬的眉,路远扬的眼,路远扬的鼻子和路远扬的嘴巴,没有一样是不好看的,每一样都还像是上帝最满意的那样杰作,完美得让人心悸。
她看得痴了,路远扬却松了一直帮她摁着棉花球的那只手,双手抓住被子,她一惊,连忙把手臂都挂到了他的脖子上,稳住了自己的身体。路远扬却替她把被子整个盖到了她的头顶,像一个囚笼一样罩住了她一整个身体,自己也把头探进去,探进了那个被他围起来的那个小小的空间里。
终于可以不受任何人的打扰了。
离得太近了,两人的鼻尖几乎是要碰到了一起,呼进呼出的空气都纠缠到了一起,讲不出的暧昧旖旎。
本来被他圈出的被子里的空间就小,路远扬的脸一进来就被挡掉了大部分的光线,昏暗明灭又热,就好像在蒸桑拿一样,阮东琳的呼吸都重了很多。
她觉得不单单是脸,身上也很热。——路远扬和护士小姐刚刚一定是在骗她,不然她怎么会觉得这么热呢?一定是还没有退烧呀。
离得太近了,周遭也太昏暗了,阮东琳不清眼前人的全貌,只能看清路远扬那一双眼睛。他的眸子生得是真好,在昏暗里都是亮闪闪的,虽然眼底布满了红血丝,但是却藏着深深浅浅的笑意,在眼睛里氤氲开来,好像繁花盛开,团团簇簇。
“先生。”她哑着嗓音开口,“我在山顶的时候,收到您的短信了。您说您有话要当面对我说,您是要现在说吗?”
一听她这话,路远扬闷闷地笑出了声响,笑声隐在他的喉咙口,清清绕绕的,挠得她的心底直痒痒。路远扬再凑近一点,闭上眼睛,亲昵地去用自己的鼻尖碰她的鼻子、眼睛,他放软了声音,说:“东琳,先不谈这个。”他睁开了眼睛,仿佛想要看看清楚他的女孩在这时候的模样,“你在手机上到底给我的备注名是什么呀?为什么你的领导第一时间给我打了电话呢,嗯?”
不出所料,阮东琳的脸“噌”一下就涨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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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远扬作风老派,喜欢依着旧时候大家族的规矩行事,对各种事物的要求都极高,无论是食物还是衣着,抑或是因为品味,都得要是顶顶最好的。每当这个时候,阮东琳都会耸着肩膀,做出一副极不理解的样子吐槽他:“繁文缛节。”她总笑话他就像是个民国时期的大少爷或是什么的,讲究极多,像个活在七八十年代的人。
可是,还有一个词儿,阮东琳也总说是旧时代才用的,她每次听得都会害羞得躲起来。但她还是悄悄摸摸地把那个词打到了手机上,打到了给路远扬的电话号码的备注上。
这个词是——
“心上人。” 山月可知心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