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是黑透了。
站在楼前的他抬头望去,习惯性地看向阮东琳房间的方向,果然是漆黑一片——和她离开的这几年间一个样子。
他从大门走进去,便立刻有人上来帮他接过外套。
“先生。”佣人低着头,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夫人下午就离开了,说是要出去旅行一段时间,说是同您讲过了,只是托我再告诉您一声。”路远扬的心里一阵奇怪,叶绯绯不是早上才和他讨论过这件事吗?当时的她还答应了他说,要和他商量时间什么的吗?怎么这会儿就已经走了呢?他不由拧了眉头,看在佣人眼里,以为是他生气了,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下。路远扬这才注意到自己似乎又让人给误会了,扬了扬手说没有你什么事了,可以离开了。佣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刚想大步离开,却又听见身后的路远扬叫住了他,“诶,等等。”他的背脊又突然一凛。
“还有什么事吗?先生。”他立即转过身来,对他毕恭毕敬地说。
“东琳小姐是去哪里了吗?”他想到那间熄了灯的房间。
“没,没走远,东琳就在花园里呢。”佣人始终看着自己的脚尖。
路远扬点点头,示意他可以下去了,佣人如今才真正地长舒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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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他就看见了阮东琳。
阮东琳蹲在地上,放线性烟火。
她还穿着睡衣,一只手撑着脸,一只手上垂着一根烟火。小小的烟火梗在她手中“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发出的明亮冷光照亮了她饱满的面颊。可他还没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她手上的烟火就“嗖”地一下熄灭了,只留下灰白色的烟飘散在空气里。
烟火好像有一种缄默的、奇妙的、如假包换的魔力。在浓厚的夜色里,烟火慢慢消弥成一颗颗莹白闪亮的珍珠。她又“嗖”地点亮了一根烟火,烟火又“噼里啪啦”地向四处炸开,仔细看来,火星四溅中心,有一颗小小的、正在燃烧的红彤彤的内芯。内芯不断往上移,好不容易照到她的脸,他才终于稍稍看清了她的模样——是笑着的。
他们都没有说话,空气里只有温暖的、持续的、喃喃低语的嗡鸣。
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她的身侧,微微侧下身,靠近她的面颊,问:“你在干什么呢?”
阮东琳白了他一眼,撇了撇嘴,很是不屑地说:“你看不出来吗?放烟花呢。”
路远扬也不生气,抿唇一笑,问:“你在国外就学了这个?”
“哪呀。”说到这个阮东琳就有些生气,“我学的东西可多了呢。”
“噢?那说来听听。”
阮东琳在隐国主修隐国文学,这时路远扬问起来,她也是丝毫不怯场的,挺直了腰板,瞪圆了晶亮的眼睛,清了清喉咙就来一首:
“阳光紧紧地拥抱大地,
月光在吻着海波:
但这些吻又有何益,
要是你不肯吻我?”
念完后的她抬起头来望着他,眼睛里反射着烟火的光,亮亮的,表情好像一个在讨赏的小孩。
他也跟着笑开了,蹲下身子揉揉她的脑袋,眼睛里的邪气妖冶浓得化不开,“你离开我这么久,就学了个这?”
她有些气馁,嘴巴不情不愿地翘起来,末了还要同他争执几句:“您别看这诗简单,这可是隐国大诗人雪莱的作品呢。”
“是吗?”他笑得更开心了,“那挺好的啊。我们家东琳有出息了啊,都会背雪莱的诗了。”
她却老大不高兴了,她知道他只是在顺着她的话往下说罢了。他那么见多识广,多么博学多才,她这点小本事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可他不愿说穿,他今天经历了一天的疲惫,看到她后心情格外得好,就想要哄哄她,听她像小动物一样撒娇。她又点燃了一根烟火棒,不由分说地要把它塞进路远扬的手里,对他说:“先生,这根给您。”他欣然接过,看着她给自己点上两根,一手执一根,跳起来挥舞着手中的烟火,发出开心的笑声。
他看着她四周火花四溅,实在是没力气跟着她闹了,只有继续蹲着看着她。
黑夜里的眉目温柔得好似远方的黛山。
“先生——先生——”她稍微跑得远些了,就开始拉长了声音叫他。他看向她,朗声应和。她又继续喊:“您——看——好——了——”说罢,她便挥舞着手中的烟火,在空中写起字来。烟火在空中延迟了一两秒的时间,像夜空转瞬即逝的耳环,仿佛是拼凑出了什么话来。他其实看不太明白她写的是什么,但是看她写得开心,也半猜半蒙地冲她喊一声“谢——谢——”她回以银铃般的笑声,他就放心地想,他大概是猜对了。
等她玩累了,烟火也燃尽,才“啪啪啪”地一路小跑回路远扬的身边。她细细地喘着气,双手撑在膝盖上,眼睛责弯成两道细细的月牙,即使在黑暗里也是亮亮的。他看着心里欢喜,就着她伸向他的手站了起来,带着笑意问她:“今天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快过年了呀。”她笑语盈盈地回答说。
“新年啊……”他抬头想了想,一算日子好像是要到了。他又笑她:“丫头怎么都不愁呢,又要老一岁了。”
“我那是年轻。”她冲他皱皱鼻子,“您那就是……”后面的话被她默默吞进了肚子里,他却步步紧逼,“嗯?我怎么了?”她不说话,只笑嘻嘻地摇头。他轻轻蹙眉,她以为他生气了,心里“咯噔”一下。谁知他就突然伸手,去挠她的胳肢窝,一边挠一边笑着骂她:“是不是想说我老了?是不是?好啊,胆子肥了,不把我放眼里了,什么话都敢说了是不是?嗯?”她一个劲儿“咯咯”直笑,也不敢去拦他,只能等他挠舒坦了,自己停了下来。
她平复住了紊乱的呼吸,擦了擦眼角给笑出来的泪花,数着一旁摆着的烟花棒。路远扬问她:“诶,东琳,你今儿一整天都没出去吗?”
她点点头,发现一分神听他说话她就又数乱了,懊恼地挠挠头,又从“一”开始数起。
“那你知道叶绯绯她什么时候出去的吗?”
她数烟火棒的手顿了一顿,眼睛翻上翻下想了一会儿,说:“就早上,您刚刚走不久吧,我就听见行李箱在地上拖动的声音了。但我又不敢出去看啊,就在窗口那趴着看了会儿,就看见叶小姐拖着行李箱出去啦。”她顿了顿,“一个人。”想了想,她还是加了一句。
他面上的表情没甚太大变化,心里却是一惊。他刚离开不久叶绯绯就已经把行李打包好带走了么?那她口中的“散散心”怕不是临时起意的罢……他心中的想法转得极快,却一句也不说给阮东琳听,只留她一个人站在原地一脸迷茫。
“叶小姐是出去旅行了吗?”她问。
“嗯。”路远扬略略一点头,摸摸她的头顶发——已经带着些湿漉漉的寒意,“原来你知道我早上回来过?”
“嗯,我听到了您的声音……”
“那也不出来见我。”他佯装出生气的样子,“我看你没个动静,还以为你还没醒呢。想你这懒惰劲儿,倒也是有这么个可能的。”
她就慌了,被他说得面上一红,缩了缩脖子忙回答他:“我……我是看您这两天挺忙的……”
“什么时候都知道懂事了?知道心疼我了?”他笑开,再装不下去愠怒的模样,“看来真的是长大了。”
她吐了吐舌头,眼睛里却有小小的得意。
他接着问她:“我这两天比较忙,总不着家,她有没有……”
“您要替她道歉吗?”她却突然打断他,目光异常坚定。他有一瞬间的错愕,还来不及说什么呢,就听见阮东琳梗着脖子接着说下去:“我不要您替她向我道歉,别好像什么事都是您的不对,都是您引着她做错事情的……您做错了什么呀?您哪有做错什么呢,您不要替她跟我道歉,不然我不会原谅的,一直一直都不会原谅的。”
阮东琳一字一句地说话,说完后还是心里打鼓,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路远扬的表情。究竟还是担心他的责备的吧?可路远扬只是哑然失笑,那些表情在他眼里显得严肃得滑稽。他放在她头顶的手力道轻了些,柔声安慰着:“好,好,我不说。以后都不会说。”看她表情缓和了些,又轻飘飘地追上一句,“可这还不都真是我的错吗?”
她一听就急急地俯上身去捂他的嘴巴,因而身子靠得他近了些。也许是因为暴露在空气中太久了的缘故,她的手冰冰凉凉的,他不由皱了皱眉头。他闻见她身上刚刚放完烟花留下的烟尘气,还有燃烧过后的喧嚣感,好像还能听到刚才那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他有些嫌弃她。可正因为她靠得极近,他终于能在一片黑沉沉的夜幕下看见了她红通通的眼眶。
他的心酸得一塌糊涂。
一瞬陷入沉思,最后好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似的,他轻轻移开她的手,目光里如蜂蜜一般,沉甸甸的,好像有很多话想同她讲,可他最后也只是小声地问她:
“东琳,我们也去散散心,好不好,嗯?” 山月可知心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