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那么久,自己终究还是回到了这儿啊。
阮东琳看着庭院里那落光了叶子的高大海棠树,默默闭上眼睛。耳边吹拂着仿佛带来丝丝暖意的风,呼吸间却是沉重的、萧索的气息,仿佛让她想起不少故人和故事。
当年稚气得可笑的她被路老太太派车接至此处,老太太问她,我们远扬年纪也不小了,也要娶妻生子了是不是?她当时心里难过,是万分的不情不愿,却还是别扭着说“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
真傻。
明白什么了啊。
“在想什么?”路远扬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略略偏过头,柔声问道。
“想啊……想到了念高中时候,曾经学过的一篇课文。”她睁开眼睛,作回忆状,“讲一个明朝有一文人,妻子先离他而去,他就此便独自住在他们身前的屋子里。文末有一句话’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我年纪再轻一点的时候看着心疼,想来那文人是连’睹物思人’都行不得了吧?”她回身看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表情——是柔软的、带着毫不掩饰的耐心的,“我最怕的不是’物是人非’,而是’物非人非’啊。当身边的一切就像被裹挟进滚滚洪流中一样向前奔去,而自己最最珍爱的,却永远只能留于过去。枇杷树如今枝繁叶茂,可妻子却再也不能看到这样的场景,情深陌路,不过如此了吧。”
往事如烟,却足以熏得人鼻酸眼红。
路远扬轻轻地替她理好头顶的碎发,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无奈的笑容,他笑她:“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别想太多,这些日子你就当是偷来的,好不好?”是多久没有听见他跟自己商量的语调了呢?她偷偷想着就红了眼眶,可一想着这样好的时间里自己不能坏了兴致呀,就半是掩饰半是开心地猛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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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去世后,这栋闹中取静的主宅已经很久没有住过人了。虽是每天都有保洁人员来打扫,但终究是少了她生前那股生机勃勃的烟火气。想老太太生前手段狠辣,路老先生去世后,几乎是这一个女人撑起了整个路家,管着路家几十年,也从未听过有谁说过一句“不服”,倒真是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模样。可人这样的生灵是终究斗不过上天的吧?纵是生前丰功伟业,死后亦不过是黄土白骨。
路老太太下葬的排场办得极大,灵堂里摆满了花篮花圈,甚至都有几家新闻中心赶来报道。他们把她的去世当作是一件可以登上头条的新闻而已,见缝插针地采访着前来吊唁的亲属们,倒真有种“娱乐至死”的讽刺意味。而那一位位衣着肃穆的亲属呢,表面上都是一副或是凝重或是泫然欲泣的模样,却让人不禁怀疑他们面具下的想法,哪个不是龌龊而充满欲望的呢?
披着孝服的路远扬显得神色凝重,作为老太太最为看重的孙子站在灵堂的正中央,咬着牙、忍着身体的不适跪下去。老太太的后事几乎都是路远扬在忙,他本就累得双眼发红,这时又有不长眼的记者跑上来说要采访他,他不由得咬紧了牙齿,只对着记者们的镜头缓慢而坚定地吐出了一个字:
“滚。”
自此以后,也是很久没来了罢?路远扬看着厨房里那个小小的忙碌的身影,心下有些踌躇。老太太一直不喜欢她,甚至能说是嫌恶她。能允许她生龙活虎地活在路家一个小小的角落里,想来也是看了他的一分薄面的吧?
而如今,她又好像忘却了所有烦恼一样,在厨房里寻一个可以和面的碗。阮东琳说今年他的生日她没能在国内,所以她要替他补过生日。他笑着问:“蛋糕呢?这附近你又去哪里弄蛋糕?”她略略苦恼地歪了脑袋——她知道他说得对,路老太太生前哪愁过这种事情?别说是蛋糕了,就是那些个山珍海味,都有人早早地准备好了,哪还有去外的甜品店买的道理?眼见着路远扬嘴角的笑意越扩越大,阮东琳急了,嚷嚷着说:“吃什么蛋糕?都是些个外国人的把戏,我们中国人过生日,就是要吃面的呀。长!寿!面!”
她把“长寿”这两个字咬得极重,好像唯恐路远扬听不见。
路远扬却笑了,伸展了下双臂,“那哪国人会补过生日的呀,东琳?”
阮东琳面上一红,只当是没听见,从凳子上“噌”一下跃起,风风火火地闯进厨房里。他看着她活蹦乱跳的背影,眼睛慢慢染上欢喜的神色,不一会儿就听到她一声惊呼“啊呀,有面粉呀!”她突然探出脑袋,一双眼睛弯成撒娇的弧度,“你过来呀。”路远扬起身,走进厨房,看见阮东琳拎着一袋面粉,好像献宝似的展示在他的面前,“当当当!”
路远扬接过面粉,前后翻了几下,问:“你看过没有,过没过期啊?”
“诶?”阮东琳惊呼一声,果真是没有料想到这个问题。她一把夺过面粉,好不容易找到生产日期,才庆幸地拍拍胸口,露出了了然于胸的表情,“果然嘛,他们怎么会允许这栋房子里的东西过期呢?呐,我给先生做面条好不好?”他看着她发亮的、充满期冀的眼神,不舍得让她失望。他只好轻轻地点头,说:“好。”
阮东琳和面的手法熟练得超出路远扬的想象,他不免皱了眉头,站在他身侧问她:“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做饭?”她“哧哧”地笑出声,眼睛专注地看着眼前的面团,脸上却是眉飞色舞的模样,“呀,你就这么小看我呀?”他越想越不对,忍不住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你是不是过得不好?靳楚楠呢,他是不是没有好好照顾你?”阮东琳脸上神色微变,不动声色地将手腕从他的掌心中抽出,继续说道:“他呀……他也很忙的呀。”
“忙?”他发出了不屑的笑声,“他有什么可忙的?”
“我……”她试着张了张嘴,却竟也说不出这靳楚楠这么长的时间里都在干什么,只好又闭了嘴,手上继续用力地揉着面团。始终是又怕他追问起来,阮东琳的面色难免有些紧张。路远扬显然是误会了她的模样,只以为她不想告诉他罢了,只得悻悻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他发出一句小小的、若有似无的叹息。他问她:“东琳,我是不是做错了?”
她的鼻尖一酸。
手上还沾着半干的面粉,她就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路远扬一惊,连忙扶住她,手中的拐杖“啪嗒”一下落在地上。
“你怎么了?”
“我……我……”她的额头上冒出汗水,细长的眉毛拧在一起。
肚子突然疼了起来,她一下站不住,挣开了他的手蹲在地上。
路远扬被她推得一个踉跄,可又立刻稳住了自己的身形,也跟着蹲下去看她的神情,“东琳?东琳!”可阮东琳腹中的绞痛来势猛猛,一时间断没有要停下来的势头。她忍不住发出“唔唔”的呻吟声。
可脑子却突然清醒了起来。
那阵疼痛把她带回了那段如梦魇般挥之不去的时间里。
那个地方,那个现在正在疼痛的地方,原来是应该有一个小小的生命的。
她想及此,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她身上难受,心里好似更难受。她一把扑过在旁安慰她的路远扬。路远扬没料到她会突然扑向她,只来得及单手撑在身后,一手稳住了她的身形。阮东琳毛茸茸的脑袋就埋在他的胸口,使他的胸口传来一阵湿热,就是这阵湿热柔软了他的目光。
是真的回来了。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好像她还是那个梳着马尾辫、穿着宽宽大大的校服,蹬着自行车迎着风从学校里回到家里来。她的脸被夜风吹得皴了一块,小小地、红红地落在她的脸颊上,好像一块小小的胎记。
这时,阮东琳却不再抖了,慢慢地安静下来。
“还疼吗?”他掰过她的肩膀,试图去看她的眼睛。可她的眼睛藏在厚厚的刘海后面,执意别过头不让他看,在逼问下只能点点头,喃喃着说“不痛了。”他执意伸手去掀她的衣服。年轻女孩的上衣短短的,总是微微露出纤细白嫩的一小截腰,可真是要是卯足了劲儿不让他看,他终究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徒流了一头汗,他有些怨怼地望她一眼,问:“真的不疼了吗?”
“不疼了。谢谢您关心。”她的声音远远的、怯生生的,居然真的跟她中学的时候并无二致。
路远扬斜斜地靠在厨房门上,看着她一个人在不大的厨房间内来来回回奔波,脸上是红扑扑的,好像十分钟前那个满面苍白的姑娘像那个被叫做“大变活人”的魔术一样,“嗖”地一下化作一团白烟,消失在那个涂满五彩斑斓颜料的大盒子里。她活泼的模样倒是让他有点陌生了,但是不讨厌。
不过半个多小时,她就从厨房里倒腾出了一大碗面条。刚刚出锅的面条散发着让人不忍拒绝的热气,她双手捧着,小心翼翼的样子,口中却不知天高地厚地念念有词:“啦啦啦,面条出炉啦,来吃吧。”他跟着想要接替她捧起面条,却被阮东琳用嘘声斥退,“不行不行,这可是你的长寿面。”
面条的卖相不是很好看。
面条长长短短粗粗细细都有,被乱炖到了一个眼前的这只碗里。上面还像模像样地铺了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汤水倒是清清爽爽的,想来她恐怕也就是依着自己的口味给他做了这碗“长寿面”的了。
他不由得笑了,细长的眼睛略略弯起,还没来得及问些什么呢,就听见了阮东琳急急的声音:“没下毒呢,你放心。”听了这话,他也是不好意思再追问点什么了,只拾起筷子挑起面条,送上一筷子到口中。阮东琳的表情是极其紧张的,小脸苦兮兮地皱作一团,拧着眉毛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好吃吗?”她开口问。
他看着她的表情,张了张口,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来。许久,他才点了点头,表情诚恳,“嗯,好吃。”
听罢这话,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也终于慢慢舒展开,好像终于安心了的样子。他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酸成了一汪水,却又不能和她说,只能就着尚热乎着的汤水吃完这一碗迟到了太久太久的“长寿面”。
“长命百岁。”她说。
“什么?”他没听明白。
“吃了这长寿面,您要长命百岁。”她的眼睛亮亮的,好像是有被什么滚烫的液体洗涤过吧?
他一愣,继而莞尔,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摸到她发顶小小的旋,表情却是明灭不定,“我知道了。”
他其实在心里笑她的懵懂任性。 山月可知心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