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东琳心里,说不感动,是假的。
还是那个橙色的灯,晃晃悠悠地亮在两人的头顶,就好像一个橙色的影子,稳稳地笼罩住了她们。
余敏彤跟她认识的不到一个月,却已经能够这样替她着想。阮东琳想,若不是在这样的场合下见面的,自己也许能认她做个姐姐什么的。毕竟她打小没什么亲人,从来不知道有个兄弟姐妹会是怎样一种感觉,但她的姐姐如果是余敏彤这样的话,那也不免是一桩美事吧?
她突然有些不忍心说出自己即将要吐出的这番话了。
“敏彤姐,您能给我预付工资吗?”
“什么?”没想到是这个,余敏彤的眉头皱了一下。
阮东琳到底是脸皮薄的小姑娘,面孔“刷”一下就红得跟秋天里的苹果似的。可害羞归害羞,该说的话还是得说啊。她硬着头皮说下去:“我知道,我这干了刚刚半个月,要是在外头的话,还不算过了试用期,就是一个立不稳脚跟的实习生而已。敏彤姐您也是心好,让我给小光补习功课,我都知道,我很感激您。可是……可是……我这里,真的出了点事情,我不想失去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他病了,他得了很严重很严重的病……我需要钱,很多很多钱,才能……才能……”
她大声哽咽了一下,说不下去了。
阮东琳自己都知道,她说得断断续续的,也不知道余敏彤听懂了没有。
余敏彤不敢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等她自己缓过劲儿来。
阮东琳抽噎了很久,才能够继续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敏彤姐,我知道我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很不要脸,您也是看着沈欢大哥的面子上才录用我的,您现在一定觉得我就是只白眼狼、就是个骗子。可是我不是的,我求求您,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了,我也不会跟您说的……您放心,我以后一定还是会好好教小光念书的……不!会比现在好一千倍!认真一万倍!不管什么时候,我要是能有帮得着的地方的话,您就给我打电话。真的,只要您一个电话,无论叫我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都在所不辞!”
她说得悲壮,却始终不敢去看余敏彤的表情。直到她等了很久,久到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了,才悄咪咪地抬起眼皮,小心地审视着余敏彤的表情。
其实,余敏彤也没什么表情,她的眼睛隐藏在那副细边框眼镜下,让人看不懂。阮东琳心里觉得虚得厉害,就怕自己一句话说错了,惹得余敏彤不快了,就要被下逐客令,永生永世不得再靠近她娘俩一步。
突然,余敏彤站了起来,她离开了那张桌子,同时,也离开了阮东琳。阮东琳心里很害怕,眼睛几乎是粘在余敏彤身上的,不敢别开。余敏彤只是去了卧室,不一会儿,她拿来了一个信封。
“小阮老师,这是你这个月的工资,你点点吧。”余敏彤将信封交到了她的手上。阮东琳忙双手接过,也不打开,只是把它牢牢地护在胸口,站起来就给余敏彤鞠躬,“敏彤姐,谢谢您!真的,真的谢谢……”
余敏彤伸手将她扶住,不让她继续这么客气了,“没事的。这只是你一个月的工资,我身上现金不多,如果你还要的话,明天跟我去一趟银行吧。今天他们应该已经下班了,明天,明天吧,明天我再去把钱转给你。”
阮东琳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傻傻地看着余敏彤的脸。余敏彤看着她这副样子,才回想起来,她真的只是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小女孩儿,初出社会,还应该是在父母的怀中撒娇的年纪,可她的脸上却有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疲惫。
“敏彤姐……你知不知道……我……我我……你今天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了……”又不知怎的,阮东琳大哭起来,黄豆般大小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我今天,去了好多好多地方,见了好多好多人,只有你,只有你愿意帮我……”
今天,一整天,阮东琳都没能顾得上休息。
早上刚刚从医院出来后,她就赶回了公寓,还没顾得上洗把脸呢,她就翻箱倒柜地找电话本。
她不能睡觉。
睡觉是短暂的失忆,是解脱。
可是她不要解脱。
她不能解脱。
阮东琳指着那本厚厚的电话本上的名字,一个一个打电话——这便是路远扬作风老派的地方,他习惯什么事儿都有个备份,即使这些人和电话号码手机上都有,他都要再准备一个电话本,说这样比较有仪式感。
她打电话过去,介绍说自己是阮东琳,路远扬身边那个阮东琳,能不能和您见一见。那些人,说远说近都还算得上是路远扬的亲戚,可一听到她的名字,却纷纷拒绝了她想要“见一见”的要求。她气急了,一个上午就只顾得上打电话了,却一点儿进展都看不见,最后她生气得不行,握着听筒就骂其脏话,都是跟沈欢学的,一水儿的都不带重复的字眼。到了下午的时候,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根据电话后面的那个地址找上门去了。
她没有很多钱,坐不起出租车,就只好查了路线,一班班地等公交车。
她住的地方很偏,公交车很少,如果错过了一班,往往是要再等三十分钟才能再来一辆。她紧张地对着手表上的时间,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才发现自己一整个下午,一共才访问了三户人家。
可没有一家愿意见她。
往往是听说了她的名字就拒她于千里之外了。阮东琳气坏了,伸直了手,“叮咚叮咚”疯狂地摁着门铃,就不信,这么吵了,那些人家还能心平气和地过下去。但这样任性妄为的结果,通常是她被穿着黑衣服的保安“请”出了门口。只有一家脾气好些,是管家来接待了她,把她请入了门边的一个小房间里。
管家请她喝茶,她也不喝,梗着脖子就说要见管事的。管家笑了,说,我可不就是管事的吗?阮东琳说,不,我要见你们当家作主的那个。
管家说:“你见不得。”
阮东琳就反唇相讥:“为什么见不得?”
管家却答非所问:“没想到,声名在外的’东琳小姐’,居然是这么一个火爆脾气的悍妇。”他的眼睛里带着笑,却是嘲讽鄙夷的笑。
他看不起她。
也是,阮东琳的身份特殊、尴尬,一直以来都是路家的一个笑话。
别人不说,她也会当自己不知道,可一旦有人把这层朦朦胧胧的窗户纸给捅破了,那就是一发不可收拾了。她没有羞耻心了,本来在人家门口赖着不走已经够丢人了,现在又被人拿话呛了,说她可笑了,说她是个“悍妇”了,说她配不上请进家门的待遇了,她便是什么脸面都不要了。
况且,他的话,实在是太难听。
电光火石之间,她将面前的还冒着热气的茶水直接一抬手就朝管家的裆部泼过去。管家一愣,仿佛没想到她会这么干似的,眼神里都是错愕。后知后觉地,他才感觉到烫,伴随着灼人的温度的,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管家“嗷”地惨叫一声,跳了起来,声音被拔得贼尖,几乎是要破音:
“保——保安!把她给我赶出去!”
结果还是一样,她又一次被保安拧着胳膊赶出去了。
她心里很是不服气,学沈欢的样子,往门口大声地“呸”地啐了一口唾沫,才觉得舒服了不少。
侮辱人啊。
还没能等她解气呢,却看到还没能走远的黑衣保安们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看她,她瞪圆了眼睛,吓得转了身撒腿就跑。
怂得像只兔子一样。
可是不一会儿,她又后悔起来。她后悔刚才的自己,也许不该这么冲动,那么事情还有一丝儿可以商量的余地,这样,她也许还能开口向他们借点儿钱,也许他们还会愿意借给她点儿钱,像打发一个叫花子一样把她打发走,也许路远扬的医药费还会有些许着落。
她其实不知道路远扬目前名下的财产究竟还有多少,侯律师不肯透露给她。但她知道,再多也是徒劳。路远扬的病,是一个无底洞,是一个不知餍足的洪水猛兽,躲在黑暗里,张开血盆大口,腹内散发着令人厌恶的恶臭。可无论你丢再多的金银珠宝下去,都只能换得许久以后“叮”的一小声细响。
可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抵抗,如果不让它吃那些闪得珠光的金银细软的话,它就要吃路远扬了。
说什么都不能让它把路远扬吃掉。
残阳当照。
不知不觉已经是傍晚四五点钟的光景了,她一对手表,才发现居然已经到了该去接小光的时间了,心脏猛地一跳,忙跳上眼前还没停稳的公交车,直往小光的学校方向奔过去。
可好不容易赶到了小光的学校,学校门口却只剩下三三两两的学生在等家长了,而那些学生里,显然没有小光的身影。算了算时间,确实已经离放学有一段时间了,阮东琳急得头顶直冒汗,鼻头都发酸,唯恐因为自己一个疏忽,就把余敏彤最最宝贝的独生子给弄丢了。
门卫室里的保安看见了她,见她得团团转的样子,连忙凑上去问她,“小姐,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先前,阮东琳背对着门卫室,又是天光昏暗的时间,保安没能看清楚她的模样。现在好了,阮东琳转过头来,一张脸在深秋时分大汗密布,急得就跟什么似的。保安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指着她的鼻尖,发出了好长的“啊——”一句感叹声,说:“你是!你是一直来接余光宇同学放学的那个姐姐是吧!”
也不知道小光平时是怎么跟别人介绍她的,听保安说是“姐姐”的话,她也只能是“嗯嗯嗯”地点头应下来。
“你今天怎么这么晚过来啊?”保安问。
“我……我有点事情耽搁了……保安先生,余光宇他人呢?”
“余光宇同学?他一早就被她妈妈接走了啊?”保安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怎么?你们两个没有通过气?……哎呀,那会不会不是余光宇同学的妈妈啊!是不是什么人贩子看他一个人,就把他给拐跑了啊!”保安被自己的念头吓得一张老脸上一点儿血色也没有。
被保安这么一说,阮东琳更是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可看着这个老实人也急了,知道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来自己的手足无措,她只好忙不迭地安慰着保安,说“没事的没事的”,“余光宇的妈妈一定是忘了跟我说的,您不要太自责,也别担心,好吗?”她说完就给余敏彤打起了电话——可惜,没有人接。
这时候,她也顾不上什么省钱不省钱的了,一个箭步冲到街边,手一扬就想招出租车。
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路上愣是一辆出租车都没有。
她在扬招点坚持不懈地举着手臂,无数车辆从她的身侧来来往往、乐此不疲,车水马龙之中,却没有一辆车愿意为她停下。整整五分钟,她保持着一个姿势,手僵硬地举着,像一棵在风雨中挺立的白桦树,坚定而坚强。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上帝的话,那他一定是和阮东琳过不去的。
她的希望一点点被磨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打消了“打车”这个念头,拖着自己疲惫的脚步,看着夕阳在她身后,把她的影子拉成细细长长的一条儿,黑幽幽地与她的脚后跟缝在一起,好像只有自己的影子,才永远不会背叛她了。
她沿着马路走,一直走啊走,好像这条路没有尽头一样地走。
她一边走着,却有路过的车辆在她身边降了速度,摇下的车窗后头,是一张陌生人的脸。那人看她走得狼狈,模样又格外年轻秀气,便问她:“小姑娘,你去哪啊?要不要我送送你啊?”阮东琳摇摇头,眼睛都不敢往那个方向转一角一度。那人就笑了,说:“你不要担心啊小姑娘,我又不是什么坏人。”阮东琳还是不搭话。那人见她没个反应,也意识到了自己纯粹是自找没趣,又是一脚油门,骂骂咧咧地开远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走了多久,天已经完全黑透了,阮东琳才走到了余敏彤家。她的小腿肚酸疼到颤抖,心里,其实也早应该知道了——小光,一定是被他的妈妈接回家了,只是余敏彤没来得及跟她通个气罢了。但是她还是想要叩响眼前这道门,就像这一整个下午,她坚定地叩开每一道门一样。她必须要去确认一下,小光回家了,他是安安全全地被余敏彤接走了的,不然,她觉得自己一定会倒下的。现在,“小光的安危”一直是吊着她的那根千年人参,她的身体其实已经累得发出了“滴呜滴呜”的红色警报,冥冥之中提醒着她,已经到极限了,可是只要她还没见到小光,她就还不能轻易倒下。
小光是那棵长在岸边的、岌岌可危的救命稻草,摇摇晃晃间还说要救她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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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敏彤说要留阮东琳吃晚饭,说自从昨天以后,小光一直对她做的荷包蛋盖面念念不忘,越发嫌弃自己妈妈做的饭菜难吃了。阮东琳自然知道,余敏彤说的是客套话,但她还是摆了摆手,说不好意思,自己不能留下来。余敏彤也没有强留她,只是说,如果明天有空的话,还得麻烦阮东琳去接小光放学了,自己也不能老请假,总是得养家糊口的。阮东琳都一一答应下来,并向余敏彤保证,今天是个意外,明天的自己,一定不会再迟到了。
余敏彤说,自己都知道了,谁都会有一个特别在乎的人,比如,她特别在乎的人就是小光,而小阮老师特别在乎的人呢,就是那个让她能够腆着脸四处借钱的人。
余敏彤还说:“小阮老师,说句不好听的吧,其实我挺羡慕你的,能有个那么在乎的人。”
阮东琳笑了笑,脸色依旧苍白——她其实自己也说不好,有个那么在乎的人,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是好的吧?她适时地说服了自己——如果那个人是路远扬,就一定是好的吧。
最后,余敏彤看阮东琳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笑着安慰她说:“小阮老师,你放心吧,你回家以后呢,就把你的银行卡卡号发个短信给我,我明天赶早儿就去趟银行,去给你转,好不好呀?小阮老师。——不过,你千万不要太抱指望啊,也不多的。”
如果是以前的阮东琳,养尊处优又脸皮薄,绝对就会摆摆手说没关系没关系的。但是,现在的她,是为了路远扬,把自己低到了最低的尘埃里的阮东琳。她只能点点头,好险才没说出那一句“千万别忘了”。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这副样子,贪婪又自私。
其实,她下午的时候,还抽空回了一趟前段时间刚刚辞职的保险公司。公司的前台小姐还认识她,也听说了一些公司里有关她的传闻,于是脸上堆起一个十分职业的、甜甜的笑容,喊她:“阮东琳小姐,你怎么回来了呀?是要找谁吗?你要不要先喝杯茶,在旁边坐一下呀?”阮东琳很不好意思地笑笑,示意她不用那么客气,自己只是来找一个朋友。
没过多久,刘一含就像一只百灵鸟一样欢欢喜喜地从办公室里冲了出来,扑到了还坐在沙发上的阮东琳面前。她亲切地握住阮东琳的手,声音热络而响亮:“阮东琳,你怎么突然来找我了呀?这么长时间你都去哪里了呢?上一次你就这么在我面前昏过去了,可吓死我了!”
刘一含还是老样子,像个没心没肺的小孩子。
阮东琳看着她,心情也没由来得好了很多。她说:“没事了,就是发烧嘛,小事儿,早就好了。”
刘一含的手自发自主地就摸上了阮东琳的脸,她略带心疼地说:“阮东琳,你都瘦了。”
“瘦了不好吗?”阮东琳笑问。
“不,你肉一点比较好看。”刘一含摇摇头,“不过,你怎么突然来找我了呀?”
终于,还是回到了这个话题。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阮东琳知道,刘一含一定也没有天真到以为阮东琳是因为想自己了才回来见她的。况且,说白了也就是一天内建立起来的交情,两人的关系也远没有那么好。
阮东琳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暗自打气——一天下来,脸皮都已经磨得跟城墙一样厚了,再多一次又算什么呢?——她一把反抓住刘一含的手,说:“刘一含,你借我点钱好吗?”
刘一含先是被阮东琳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再听到了她后面说的话,面上的表情更是一僵。她像是傻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小声地问她:“阮东琳……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我……我……”阮东琳一时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向刘一含解释自己和路远扬的事情,搪塞了很久。
“算了。”刘一含看阮东琳半天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摆摆手放过了她,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从阮东琳的掌心里抽离了开来。她脸上已经是换了一副抱歉的笑容,悄悄地在无形间与她拉开了距离。刘一含十分客气地跟阮东琳说:“阮东琳啊,不好意思啊。其实我也是刚刚工作的,工作能力也没有你强,都是没什么存款的,而且你也知道,这里房租多贵啊,我又挺喜欢买衣服啊什么的——你知道的,女孩子嘛。所以……所以……”
“没关系的。”对方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阮东琳也不好意思再继续难为她了。
“阮东琳,对不起啊……如果还有什么能帮得了你的,我一定会帮忙的……啊,不然我可以跟领导申请一下吧,他们那么欣赏你,一定能让你再回来工作的……”
“没事没事,真的没关系的,你不用这么帮我的。”阮东琳低下头摇了摇,不让刘一含继续道歉了,“刘一含,你快回去工作吧,别耽误了。”刘一含看着阮东琳的头顶心,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两片好看的嘴唇上下贴合又张开,却还是什么都没再说,起身回到先前那个办公室里。
空气里只回想着她的高跟鞋敲在地面上“哒哒哒哒”的声音。
只是,她没有再回过头。
她没有说“再见。”
她没有说“再见,阮东琳。”
那大概是,再也不会见了吧。
阮东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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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真的好漫长啊。
已经没有公车了,她又不舍得坐出租车,只能先走一步再看了。
夜晚的路边上,亮起架架路灯。她的面前是方片状的橙色光影,身后是柔软的、沉甸甸的黑暗。
不能停下来。
停下来就会被身后的黑暗吞噬掉的。
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
阮东琳想起以前念中学的时候,老师总会让写环境描写对人物的塑造——什么渲染气氛烘托人物的心情啊,什么寄托人物的思想感情啊,都是背的滚瓜烂熟的知识点。
而如今这雨,又想要渲染什么气氛呢?又是要寄托人物的什么思想感情呢?
阮东琳走啊走,走啊走。
好像这条路一辈子都走不完了。
雨积得厚了些,阮东琳脚下一个打滑,左脚绊了右脚,“砰”地重重摔倒在地,鼻子里都是雨水混合着泥土的味道,鼻腔连着口腔,连嘴巴里都是泥土的腥气。她愣了一下,仿佛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是个什么姿势,感觉雨势好像是变大了,雨滴“滴答滴答”大颗大颗砸在头顶上的感觉,有点生疼。
她想起来,小的时候,路远扬总说,她的两条腿是不一样长的,所以走路的时候经常会摔,像个小傻瓜。就这样,居然还说要做他的拐杖,也不怕把他一起带得摔了。
她用力往地上撑了一下,可膝盖是狠狠地被敲在了地上,她太疼了,钻心刺骨得疼,她起不来。
雨水慢慢地漫进她的领口,从外套到内衣,全部都湿透了,粘粘乎乎地贴在她冰凉的皮肤上。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条散发着腥臭的鱼,都半死不活了,苟延残喘地躺在水槽里,想要翻身证明自己的价值都做不到,只能被鱼贩捞起来,扔到一个铁盘子里,和别的死鱼一起折价出售。
她只有张着嘴,努力地呼吸。
呼哧——
呼哧——
这一天,真的太漫长了。
一辆车从她的身边驶过,明亮的大光灯照过她的身上,她被晃得眯了眼睛。但也不过三四秒的时间,那个光亮便转了个方向——那辆车,朝另一个方向开走了。只余下她还躺在地上,感受着留在视网膜上那点忽明忽暗的光斑。
车主似乎没有看见她。或者说,看见了也当没看见,唯恐就给自己惹麻烦了。
阮东琳心想,谁来救救她啊,她还没有死啊,她不想和那些腥臭的鱼摆在一起啊。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的求救声,终于,有一双手臂搂住了她的腰,把她从地上揽了起来,手上没使什么劲,十分轻松的样子。
“你瘦了。”那人说。
是一个相当熟悉的声音。
阮东琳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把头抬起来——果然,那是一双她很熟悉的、严肃的眸子。
她笑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格外安心。
她的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她说:“你来啦。” 山月可知心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