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个他意识到她已经深深扎根于自己心底的那个时刻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恐怕一生都要和这个女孩纠缠不清了。
路家老太太曾经斥之为“笑话”。她说,他那是因为年纪轻,还没遇到足够好的,所以光有个女孩对他百依百顺他就觉得是一辈子了。他说不是,“奶奶,我的一辈子不会像您那么长。我的一辈子……我的一辈子可能就是转眼花开过几个轮回的长度,所以我说的一辈子,就可能真就是一辈子了。”
而那个被他在心底偷偷许过一辈子的女孩,现在就跪在他跟前,跟他好声好气商量着:“先生。您让我走吧。”
其实她提出的要求,他很少有不答应的。即使他一开始不答应,被她缠得久了他也就自然而然答应了。就像现在,他也只能看着她一个人拖着箱子的背影渐行渐远。
他被她折腾得心力交瘁。
他想,如果早早地在第一眼就看出她是如此一个燥脾气的姑娘,自己心里的那位置是不是就让给别人了呢?
他还没得出结论,就被一旁的小护士叫了过去,说是叶绯绯醒了,让他过去。
路远扬推开房门,看见叶绯绯坐在床上,盯着门口的方向。看他走过来,她还嘻嘻笑着:“你来啦?”他点头,不敢问她好不好。
她颓然的模样像一株枯萎的植物,分明长到了最明媚盛放的时期了就突然败落,没给人任何心理准备。叶绯绯向路远扬要烟,路远扬不抽烟,故而身上也没带着,只说一会儿给她出去买。叶绯绯也不闹,连说了三个“算了”。
算了算了算了,语气一个比一个轻。
她说话断断续续的,脸上却带着不同于刚刚对阮东琳似的凶狠,她的表情是低微甚至是卑微的,她说:“先、先生您行行好。救救我的孩子好不好,救救他,您也很喜欢他的不是吗?虽然平日里是调皮了点,也不知怎么就跑得那么远了,可大体上还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啊。先生您、您只要把路理救回来了,我……我这个名分就也不要了,要离婚要怎样也随便您,您可以娶您心上的那个人了,把这名分给她,就该给她的……”
叶绯绯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所以没来得及捕捉到路远扬眼里那份浓厚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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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路远扬同样煎熬的,是阮东琳。
阮东琳看见了周,周坐在医院的草坪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阳光照在他微微隆起的背上,形成一片意义不明的光雾。阮东琳提着箱子走过去,一步一步在没过脚踝的草坪上挪动。她轻轻地叫他的名字,“周。”周抬起头来找她,看到她后一如既往地露出了灿烂的笑颜。可这一回,阮东琳觉得他笑得不真,笑得露出了几近破碎的马脚。
他说不急着走,还可以再呆一个晚上,明早他们在出发也赶得及。于是他们就到就近的咖啡厅找了个包厢,两个人面前各一杯咖啡,各怀心事。
阮东琳沉不住气,问周:“你都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周抬起头,冲她露出明晃晃的笑容,“有啊。很多啊。都不知道先问哪个好了。”
阮东琳摩挲着眼前咖啡杯的边缘,想了好久才决定怎么开口:“你……知道我有个叔叔对吧?”周点头,阮东琳继续说,“其实……其实你也看出来了吧,那个不是我的叔叔。他……他是路理——啊,就是你昨天就起来的那个小孩的爸爸。”周挑动眉毛,阮东琳不明白那个表情指向何物,只好暗自咬着牙闭上一股脑地说下去,“那人呢,从小就把我从水深火热里救起来养着,一起吃饭学习玩耍。后来渐渐长大,他前两年结了婚,我也就到英国来了。前段时间我回来,也是因为这人病了——啊,你不知道吧,他从小身体就不好,不怎么能辛苦。”
阮东琳说完,睁开眼睛去看周的神色。
其实周早明白了,能让阮东琳那么火急火燎地、心甘情愿地回中国,其实不是件那么容易的事儿。先前有一次,阮东琳的公寓被盗了,小偷拿走了她房里不少值钱的东西。阮东琳原本在留学生中算出手阔绰的,从未听说过她会为钱发愁,甚至都没见过她像其他留学生一样外出打工。可那段时间,她是真的过得艰难。
报了案后许久未见小偷落网,阮东琳搬到了离自己的学校很远的许桑榆的公寓,和她一起住。一方面和许桑榆一起住可以省下一大笔开销,另一方面,她对那间小偷拜访过的公寓产生了恐惧。可一直和许桑榆住在一起也不是个办法,她不能将许桑榆的生活质量耽误得和自己一样啊。于是阮东琳开始寻觅打工的机会。早上是不可能了,因为她还需要每天早上倒上近两个小时的地铁公交去学校上学,因此她只能晚上出去打工。
她没办法,只能去找中国餐厅里洗盘子的工作做。从未做过家务的双手浸泡在冷水和洗洁精之间,每天晚上要洗上上千个盘子,然后再凌晨两点的街头独自走回家。许桑榆担心她的安全,有时会在她下班的时候来接她,因为已经没有公交了,两人只能结伴着聊天壮胆,在黑夜里慢慢走回家。有时候一只猫,或是正努力活跃着气氛的许桑榆不小心踩到枯裂的树枝所发出的“咵嚓”声都能把两个女孩子吓得花容失色。但许桑榆也不是每天都有空的,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处理,所以她没空陪阮东琳下班回家的日子里就拜托了出了名的“大闲人”周护送阮东琳回家。
周和两个没有驾照的女孩不一样,他可以开车送阮东琳回家。因此他可以点一份甜点,到凌晨两点时看着阮东琳从后台走出来,一边擦着手一边冲他露出腼腆的微笑。她累得已经顾不上客气了,稳稳地上了周的车。
有很多次,阮东琳就在周的副驾驶座上睡着了,歪着脑袋发出了轻微的、好像小猫一样的鼾声。周笑起来,想这个女孩是有多缺少防备心啊。在她的公寓楼下,周很舍不得,却还是摇醒了阮东琳,看着她“噌”一下瞪大眼睛惊醒都觉得心疼,他说,如果是因为没法和家里说的话可以和他讲的,他作为朋友是可以帮助她的。阮东琳说,知道周是出于好意,可是不必了,她觉得她可以的。周很是费解,问她为什么不向家里寻求帮助呢?阮东琳摇了摇头,发出了好像蚊子一样细微的声音,“如果……如果我说的话,他一定会让我回来的。”
那时候的周想,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阮东琳被困在异国他乡有家不能回呢?又是什么原因让她宁可把细嫩的双手泡成红通通的小萝卜也不愿意回去呢?而今天,周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包括阮东琳为什么要执拗地出国,以及,那个“他”,究竟是谁。
“那你喜欢他吗?”周的语调温和,问题却是一针见血。
“周,你听过一个中国古代的故事吗?”
“你说。”
“叫《破镜重圆》。”
“没听过。”
“故事讲的是一对夫妻在国破家亡、颠沛流离之时,被迫分开。丈夫知道两人必将分离,但实在放心不下妻子,便把一枚铜镜一劈两半,一半交与妻子,一半自己保管。他对妻子说,国已危如累卵,家安岂能保全,我俩必将分离,今后恐怕只能梦中相会。可丈夫想着也许老天有眼,上天开恩,两人或许还有可能重聚,便嘱咐妻子说来年正月十五那天,把那半面铜镜摆到集市上去卖,倘若丈夫仍在世,一定会赶到集市去打听妻子的消息。
“第二年,丈夫经历了千难万苦,终于在第二年的正月十五赶到集市。他看见了那半枚铜镜,被一个老者叫卖出了惊人的价格。丈夫依照老者给出的价格买下了那半枚镜子。丈夫领着叫卖的老者回到自己的住处,把自己与妻子的故事告诉了老人,并知道了自己的妻子果然已经被掠入豪强之家。老人被二人的故事所感动,答应为这对乱世夫妻传递消息。在豪宅中的妻子终于得知了自己丈夫的消息,欣喜之余,又深深地品味到自己与丈夫咫尺天涯不得见的痛苦,终日郁郁寡欢,继而粒米不进。
“那位强娶了妻子的豪强见佳人这般模样也不由得担心,终于问出缘由后也被二人真切的情谊所感动。他命人将丈夫迎进府内,使其夫妻二人团聚。而那枚承载着双方爱意的镜子,也终于可以合二为一了。
“丈夫还为此事写了一首诗:
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
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
“这下你懂了吗?”阮东琳问周,“我和他……我和路远扬,就是这个世界上被强行分开的两半铜镜,枉论喜欢不喜欢了,我们从来就是一体呢,怎么能够分得开呢?” 山月可知心底事